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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全本] 【妖刀记】(1-47卷 全本)【作者:默默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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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百七四折、桐乡鼎鼐,问钼何出

  许久以前,阜阳郡三合镇由一处小小河埠摇身一变,成为东海水道上的转运
枢纽,舟楫相邻、帆影接天,水陆运输络绎不绝,东海经略使于是上奏朝廷,将
这个兴起不过数十年的小镇升格为「县」;若继续发展下去,三合县晋为郡治、
乃至更上一级的州治,没准在这一辈的阜阳耆老有生之年,便能看到。

  可惜满邑繁华,却只为一家昌盛。枝干既倾,茎叶遂风流云散,若非还留了
块半死不活的老根垓,此际的三合县便如淤成一片芦苇浅滩的河港般,渐渐走出
人们的记忆。

  「我家乡穷得很,唯二座象样的屋舍,乃是二社祭神的土地庙,入口两扇门
扉髹着朱漆,是整片灰黄村落里仅有的颜色。」推着竹轮椅的紫膛儿脸汉子说着
一笑,露出怀缅之色。

  「我一直以为,红色是大富大贵之家才有的,从前听人说起阜阳港,都以为
是一片几十里的朱红,延至天边,就以为是繁华啦;如今想来,眞个是目光如豆。」

  「这话倒也不能算是错。」轮椅上的老人轻哼一声,淡然道:「从咱们方才
下船的码头到这里,昔日都是秋家的内港。看到这些个油桐树没有?这便是秋家
的院墙,桐林到哪儿,秋家圈的地就到哪儿。」

  高逾两丈的油桐树密密并植,一路从水边延伸至此,便没有几十里路,十数
里总跑不掉。况且桐林并非止于此间,直到地平线的彼端都能见到巴掌大的肥厚
叶片铺缀如盖,这「树墙」圈起的范围说是一座镇子,也毫不为过。

  紫膛大汉瞠目结舌,苦笑道:「这才叫『目光如豆』。大富人家的作派,实
非下官……呃,实非在下所能臆想。浮鼎山庄威名赫赫,我总以为是黑瓦白墙的
大庄园,不想秋老庄主居然以树为墙,任乡人出入自由,这等胸襟气度,难怪能
以一介豪商的身份,赢得偌大江湖声名。」

  「过往在码头那厢,确实有座大宅邸,码头连着河港,不过园中一隅。抗击
异族之际,为抢修营垒,军需甚急,秋老庄主遂将宅邸拆了,不留一木一瓦,悉
数装船顺流而下,才保住了阜阳大营。」老人抚须道:「若非异族北撤,再拖得
月余,怕营碧又挺不住了,连这厢的屋舍都得拆了应急。」

  秋家的庄园里多建高楼,所用木料础石不同一般,拆来修葺营砦,要比临时
伐木采石合用得多;就地拆了,就着内港装船发进,两日之内必可抵达东军重要
的抗北基地阜阳大营,再没有比这更及时有力的后援。

  进攻如摧枯拉朽般的异族大军两度奇袭阜阳,终究没能踏平独孤阀的据点,
东军在随之而来的央土大战中,能拿得出如许筹码,源源不绝地投入兵力,阜阳
两战毁之不尽的坚城壁垒,不能不说是扮演了关键的角色。

  「如此看来,这位秋老庄主虽不会武,却比江湖人更重情重义,豪迈慷慨,
可惜无缘识荆。」紫膛大汉不禁感叹,面露一丝神往。

  「那是你运气!」老人哼笑。「秋拭水行事说话便如一阵风,那个急啊,怕
连家门都还没报完,他便踩着你的脸风风火火去远啦。」那中年汉子摸摸鼻子,
讷讷道:「那也同台丞您差不了多少……」老人斜乜道:「怎么我踩过你的脸么?」
汉子连称没有,不敢再说。

  这一前一后推着轮椅的两人,自是萧谏纸与谈剑笏了。

  离开四极明府后,过没两日,老台丞便说要走一趟三合县,谈剑笏身为台丞
副贰,向以「老台丞的双腿」自居,岂肯让他自来?无论老台丞如何冷嘲热讽,
都坚持要替他推轮椅,萧谏纸懒与他缠夹,两人连院生都未带,径雇船家往阜阳
出发,舟行一昼夜,平明方至三合县。

  阜阳码头淤积大半,只泊得小舟,几已看不出港口的模样;登岸后只见脚夫
三三两两,连一家能问话的茶铺也无,幸而萧谏纸熟门熟路,随意指点,两人沿
着蓊郁的油桐道一路蜿蜒,见道旁有座粗陋木棚,远方林叶扶疏间,似有黑瓦连
绵,谈剑笏心念一动,喜道:「台丞,前头有座宅子,不定便是秋家人所居。」

  萧谏纸尙未开口,背后传来一阵嘻笑哄闹,不消回头,也知是大队人马从港
口方向行来,不知是什么来路。老台丞疏眉微骤,阻了想让这帮外地人噤声的副
手,一指木棚:「先歇会儿。」谈剑笏会意,将轮椅推至棚底。

  那伙人自路的彼端涌出,熙熙攘攘,竟也朝木棚来。谈剑笏一凛,为护老台
丞周全,暗自运起「熔兵手」,提高警觉。萧谏纸蹙眉道:「瞎紧张!你瞧瞧这
些人里,有几个会武的?」

  谈剑笏定睛一瞧,见走在队伍最前头的,乃是一乘八人抬的软轿,抬轿的脚
夫中有几张熟面孔,适才码头上曾见,约是本地人;八名脚夫抬轿上肩,仍被压
得汗流浃背,盖因轿上之人委实太胖,瘫似一团肉墩,谈剑笏多瞧了几眼,才约
略看出人形,喃喃道:「这人怎……怎能吃成这样?」

  「泰岳压顶,亦有性命之忧。」老人哼笑:「你别说这是武功啊!」

  无论是轿上的胖公子、抬轿的脚夫,抑或一旁打着伞盖遮阳的家人伴当,都
不像身有武功的模样。队伍中唯一的练家子,乃是一名黑衣黑靴、手提黑剑,瘦
如竹竿也似的青面汉子,细目微眯,眉飞入鬓,整个人宛若一柄脱鞘而出的利剑,
剑气隐隐成形,周遭五尺之内无人敢近,莫不远远避了开来。

  他周身皆黑,却有一头焦黄干枯、灰白相掺的薄发,年纪不大,形容却隐现
衰老,也算生就一副异相了。

  「雇得这般高手傍身,」老人冷笑:「可见家资甚厚。还是世道眞有这么乱,
非贱卖技艺不能养家活口,求一温饱了?」谈剑笏想起台丞的郁郁不得志,低道:
「这是人的德行,未必与世道相关。」老人遂不再言。

  大队入棚,那肥胖青年瞥一眼推着轮椅的主仆俩,蔑笑:「他妈的,一条腿
都进棺材了,还巴巴地跑来瞧美人?你下边儿不行啦,糟老头!」环轿的伴当们
无不哄笑,讨好之意溢于言表,倒是脚夫脸色都不好看,不知是抬得辛苦,或觉
受了什么冒犯。

  一名身穿锦袍、蓄有燕髭的中年人赶紧上前,冲萧谏纸长揖到地,恭敬道:
「我家公子乃性情中人,豪迈潇洒不拘小节,行走江湖惯了,言语上难免有江湖
人的习气,非是有意冒犯,还请明公恕罪。」谈剑笏本在气头上,闻言微怔,暗
忖:「这人好利的眼!我请台丞扮作商旅,他却一眼看出老台丞有功名在身。」
料想应是台丞内质焕发、英气逼人所致,忽觉这帮人也不是那么讨厌,非粪土污
墙,勉强可教。

  萧谏纸不卑不亢,淡然道:「先生客气了。贵属车马甚众,此间腹笥有限,
我主仆二人只须月角遮阳,少时即行,未敢耽搁诸位。请。」中年人连称不敢。
萧谏纸一挥手,谈剑笏会过意来,推轮椅至檐下,将空间悉数让出。

  「明公」二字,乃是对有名位之人的尊称,那中年人见萧、谈二人形容,受
主子言语之辱却未勃然色变,光是这份气度胸襟,决计不是普通的客商;扮作客
商模样,是不想以本来身份示人,赶紧出面打圆场,让彼此都有台阶可下。

  轿上的胖公子一颗心早不在此间,但毕竟是豪门出身,听亲信口称「明公」、
对方竟未推辞,心中纳罕:「莫非眞是哪个致仕的大官?」总算稍稍收敛,干咳
几声,对锦袍汉子道:「徐沾!美人儿不知几时出来,快摆布些吃食酒水,干等
多无聊!」瞥一眼棚檐下的萧谈二人,努嘴道:「别说本少爷小气啊,见者有份,
都让吃上。」

  被唤作「徐沾」的锦袍汉子躬身应喏,命下人铺开锦布,自木盒里取出熏鸡
炙鹅、放冷的羊羔肉条、面饼酒水等,敢情眞是来郊游野餐的,准备周全。

  脚夫们也都分到了面饼,谈剑笏则婉拒了徐沾亲自送来的食物,徐沾丝毫不
以为意,只留下两只精洁木碗,低声道:「明公若不急着离开,一会儿能用得上。」

  谈剑笏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见老台丞使了个眼色,忍着满腹狐疑,道谢收
下。

  不一会儿工夫,又来两拨人马,同样是大队簇拥,为首的也都是衣着华丽的
富户公子,似与那胖公子相熟,好友见面,少不得一番亲热。「宁少君,你那
『锦春水停』别墅便在左近,不想却来得比我晚,莫非是昨晚那个小花娘忒厉害,
弄得你下不了床?」

  「梁公子说笑了,区区小婢,我还没放在眼里。但那小丫头着实不坏,鲜滋
水嫩的,肌肤滑腻得紧……」被唤作「宁少君」的青年公子舔了舔嘴唇,似是回
味无穷,忽想起在友朋面前,可不能显出依恋之色,以免教人小瞧了,把脸一垮,
佯嗔道:「梁少,此番前来,我可是冲着你的金面,否则这种乡下地方,连听名
儿都嫌污耳,专程跑来还败兴而归,那可眞是笑掉人的大牙,丢脸到家啦。」

  那肥胖的梁公子哈哈一笑,「唰!」一声拢起玉骨折扇,横在两头猪尸交迭
似的大腿间,宜然道:「这话不能白说,得赌!一会儿宁少君若觉不値,这便输
与你如何?」那玉牙扇骨乃是上佳的羊脂玉,莹润生辉,的非凡品,只是搁在梁
公子的腿上,不知怎的看来有几分牙签的错觉,彷佛突然缩小了似的。

  宁少君出身祈州富户,怎么看得上这种小玩意?轻哼一声,颇有些不悦。

  「梁少,不如我直接认输罢?这等花红,我能输几箧给你,此后就不必赌啦,
大伙儿省事。」

  梁公子笑道:「宁少君误会了罢?这不是扇儿,是马厩的横栏。我同少君赌
厩里的物事。」宁少君闻言色变,定了定神,涩声道:「哪……哪一尊?」梁公
子怡然道:「少君是问哪一匹罢?我记得少君素爱『超光』,但『翻羽』姿态灵
动,宛若翔空,亦是气象万千,八尊齐列,宛若苏生……不如,就赌这两匹可好?」

  宁少君若非踞坐于下人铺设好的迭席之上,这下只怕要翻身栽倒,好不容易
稳了稳身形,不禁两眼放光,忍住雀跃,颤声道:「梁少,你是认眞还是说笑?」

  梁公子倨傲一笑,哼道:「我梁斯在说话,什么时候开过你的玩笑?」说着
伸出新炊白薯般的肥胖手掌。那宁少君见状大喜,忙与他击掌为誓:「一言为定!」

  片刻又觉不妥,迟疑道:「梁员外若不肯割爱,怕梁少亦无良法。」

  那梁公子梁斯在冷笑:「你怎知我一定输?」旁人见他似动了怒,唯恐场面
闹僵,赶紧把盏来劝。那宁少君自知家底毕竟比不上泾川梁氏,梁斯在若赌输了
要赖账,实也奈他无何,只得一笑,与众人一同吃酒。

  谈剑笏远远听得二人对话,心念一动:「梁员外……这厮是梁裒的儿子?」
与萧谏纸交换眼色,心知所料无误,难怪这些富少目中无人惯了,原来背后有偌
大靠山。

  梁滚乃越浦城尹梁子同的族兄,此人考不上功名,却继承了泾川梁氏的偌大
基业,在三川粮行中颇有地位。他不但资助梁子同应举,甚至以粮捐官,补了个
员外郎的京职做做,虽没几年便致仕还乡,时人皆以「梁员外」呼之,认为他与
央土任氏的关系密切,暗地里替中书大人担任东面的周旋应对,东海乡绅有什么
要「上达天听」的,泾川梁氏便是门路。

  慕容柔拔掉了梁子同,却无法将遍布东海水陆各码头的钱粮往来一并根除,
毕竟梁裒做的是规矩生意,股东里不乏平望显贵,甚至连西山、南陵等都有一份,
若非证据确凿,不能轻易出手。梁裒对身陷囹圄的族弟梁子同,似也不怎么上心,
迄今全无动作,慕容连见缝插针的机会也无,只能暗骂一声「老狐狸」,继续等
待机会。

  这梁员外除了有个手绾三川总要的城尹族弟,以及深厚的官商背景之外,最
负盛名的,便是他收藏的「白玉八骏」。这套羊脂玉马共六十四尊,描摩八骏八
势,据说一组八尊齐列,便像突然活起来,令人不由生出「玉器化马」的灵动之
感,堪称栩栩如生。

  而全套六十四尊任意打散次序,杂作一堆,仍能依首尾身躯等各处特征,轻
易辨出「绝地、翻羽、奔宵、超影、逾辉、超光、腾雾、扶翼」等八骏,决计不
会弄错,则又是这套宝器的另一神奇处。

  出于青鹿朝大匠的「白玉八骏」传世逾千年,六十四只玉马因战乱之故散离
各地,梁裒费了极大的心力,一一搜集。有人说此套玉器上应我朝肇兴,才得周
全,朝廷应下旨收回,太宗孝明帝斥为无稽,进言之人因此获罪,贬至远方,
「白玉八骏」的声名由此益显,传为美谈。

  那胖公子梁斯在虽是梁裒的独生爱子,眞要赌输了这套连天子都夺之不去的
玉器,不免遭梁员外打断猪腿,是以宁少君有此一问。

  谈剑笏忍不住犯疑:「这帮公子哥来此做甚?梁斯在甘以老爹的命根子『白
玉八骏』为注,也要赌一口气……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値』?」却听另一名世
家子笑道:「我已听梁兄说了月余,此姝国色天香、不似人间应有云云,心想梁
兄多识美人,早已见怪不怪,能勾了他三魂七魄去的,再不来瞧瞧,爹娘岂非白
生我这双眼了?」众人皆笑,连宁少君都陪着笑了一阵。

  谈剑笏一怔:「女子有什么好看的?」

  他对女色兴趣淡薄,也辨不清美丑,忽觉这帮有钱人如此无聊,财富集中到
他们手里,实是家国不幸。忽听梁斯在语声一颤,陡地拔尖:「来……来啦!」
胖大身躯欲起,左右赶紧来扶,但两人怎抵得住神猪般的梁公子奋力撑持?霎时
肉山倾垮,崩压一片,原本就着美酒佳肴围坐于迭席的富公子们忙不迭走避,场
面乱成一团。

  谈剑笏顺着梁斯在肥短的指尖望去,赫见另一头油桐小径底,冒出一顶紫花
伞盖,缎面缀着一朵朵细碎白花,伞缘的明黄流苏随风轻晃,说不出的优雅好看。
要不多时,伞下人半身浮出,却是两名中年仆妇,一人提着水桶杓子走在最前头,
另1人则举着一面陈旧的青旗布招,其上斜斜绣着三绺「川」字形的白色波纹,
似云似水,笔触朴拙,要说是装饰纹采,却稍显单调了些。

  算上后头撑着华盖的,不过区区三名婢仆,这排场比之木棚底下的任一家,
只能说是寒酸可怜。然而正因为瞧不清居间的主儿,这些外来富户不分主从,无
不引颈翘首,争睹令过尽千帆的泾川梁家少主如此色授魂与,念念不忘的,究竟
是何等绝色───不知是那女子太过娇小,抑或仆妇个个高头大马,及至木棚之
前,始终无法窥得全豹,只见得裹着译裯白纱的身段若隐若现,着珍珠色绣鞋的
小脚儿宛若莲瓣,浑圆的脚背白皙如雪,眞个是明艳无俦,非同一般,人人被撩
拨得心痒难搔,棚底一片热浪滚动,伴着嗡嗡絮语,颇有山雨欲来之势。

  当然,除了争睹绝色的期盼好奇之外,也有不少人是半信半疑,总觉得期待
越高,不免失望越深,甚至打着看好戏的心思,专等梁斯在出糗的。那宁少君便
是一个。

  他出身祈州大户,家里是当地布行魁首,与娇生惯养的梁斯在不同,二十岁
上父亲便将他派往南部的布庄分号,多经历练,也算是名生意人了,与梁斯在交
游,无非想把脑筋动到泾川梁氏头上,以企能多捞几间分号、乃至股东来,也想
从这个吃米不知米价的花花太岁身上揩些油水入袋,荒淫度日不过是为了投其所
好,逢场作戏有之,但平日并不好这口。料想今日同席的王、张、廖、简几位亦
若是。

  「白玉八骏」哪怕只得一座,这花红都比他当初设想的好上太多。

  宁函青打定主意,一会儿来的便是月宫姮娥、仙阙素女,也要咬死「不値」
二字,硬拆他一匹六十四骏来,梁员外若想赖账,少不得要吐出足数的资酬,才
能堵宁家之口。这下子,他朝思暮想的央土分号……不!是规模首屈一指的京号
布庄,亦有实现的可能!

  忍着满胸踌躇,他抬起视线,忽尔一怔。

  被三名仆妇簇拥而来的女子,果然生得娇小,一袭湖水绿裙裳,上披一件滚
青边的玉色羽花褙子,露出饱满结实的蛋青色抹胸;尽管脑后松松挽了个髻,系
着青带结子,乌缎般的秀发仍垂至臀后,可见其长,说是「云髻雾鬟」也不为过,
衬与巴掌大的小脸、尖细的下颔,精致得难绘难描,只能说是造化天工。

  少女身段纤细,腰间系一条与抹胸同色的蛋青丝绦,尽显蛇腰一束,却无瘦
削之感,只觉玲珑;胸臀起伏骄人,明明鼓胀胀的甚是丰盈,却不觉肥腴,或因
水一般的削肩甚宽,兼且双腿比例修长,将整个身板撑了起来,这稍嫌熟龄的玉
色褙子穿在她的身上,只见青春曼妙,毫无扦格老态。

  「娇小」与「修长」两种看似相悖的概念,于此达成了难以言喻的巧妙平衡,
稚嫩与成熟、柔弱与尊贵……随意落眼,都能在少女身上找到矛盾而又调合的对
立反差,也使得她在美貌之外,周身充满了神秘难言的气质,令人难以移目。

  宁函青不算阅女无数,也知少女年纪甚小,其眞实年龄,应低于外表所见,
连高贵合宜的举止中,都透着一丝稚气,偏生胴体又成熟已极,散发着甘美诱人
的气息───他从她的长腿、翘臀、柳腰、胸脯,贪婪地看到精致绝伦的面庞,
最后停在那双美丽空洞的眼眸上,瞧入了迷。

  梁斯在说得一点也没错。

  她的活色生香根本不像是人,亦非狐魅精怪,而是一具精巧的瓷偶,各部精
心雕琢,却因整体的组合太过完美,反而毫不眞实,令人望而生畏……

  「宁少君、宁少君……宁少君!」

  宁函青回神,才发现所有人都瞧着自己,神色古怪,似忍着笑,又有几分可
怜的模样,面上发烧,涩声道:「怎……怎么?」张嘴才觉口干舌燥。梁斯在的
伴当徐沾递来一只木碗,碗中茶香甘洌,宁函青想也不想一飮而尽,总算活转过
来。

  梁斯在得意洋洋,拿手肘顶他:「宁少君,你的马没啦。全场几十个人,只
你瞧得失魂落魄,这都『不値』,还値什么?」众人皆笑。宁函青没什么实感,
彷佛仍在云端,双目舍不得离开少女,喃喃问:「她……她是什么人?在这儿…
…在这儿做甚?」

  第二个问题毋须人答。仆妇将木桶一放,揭盖取杓,交与少女,梁斯在身边
的一干伴当彷佛训练有素的狗,纷纷取碗列队,由少女亲手舀出茶汤,一一为他
们倾入碗中,动作轻盈娴熟,当眞是美不胜收。

  「这位,便是浮鼎山庄秋氏的千金大小姐,闺名上霜下洁,今年芳龄十三,
正是含苞待放、任君采撷之时。」梁斯在并未上前,深谙隔着一小段距离、方能
尽收美景的道理,喃喃道:「……只不过这个『君』指的可不是你宁少君,只能
是我。」几位富户公子都忘了乘机拍马屁,忘情欣赏卷起袖管、小露半截鹤颈般
的藕臂,挥汗奉茶的绝色少东海富人颇好布施,除了往庙里添香油、开水陆法会,
搭粥棚茶棚也是常见的方式。浮鼎山庄虽然家道中落,不比往日,保有这样的规
矩也非难以想象。

  浮鼎山庄前代庄主秋拭水,富可敌国,除家传盐铁运转生意,更以搜集天下
奇兵闻名,尤爱宝剑,与当世用剑名家交游,遍阅世间名剑名招;所着《秋水名
鉴》为其毕生见闻,原本只在知交好友间流传,然秋拭水立论持正、见识高超,
久而久之竟成武林剑决的公证,亦将观战心得录于札记,声誉益隆。

  三十年前妖刀乱起,秋拭水提出「正剑可破邪刀」之说,从名鉴中选出六柄
正剑、六名侠客,亲自奔走,促成「六合名剑」集结,并亲任领路者,参与讨伐
妖刀的圣战,死后被尊为「万刃君临」,毕生堪称剑史。

  秋家在妖刀圣战、抗击异族,乃至其后的央土大战中贡献甚多,几无保留;
秋拭水死后,其子秋意人无心经营,与央土任家并称的巨商阜阳秋氏于焉没落,
《秋水名鉴》不世大名,过眼星散。

  谈剑笏对浮鼎山庄的认识,只到「万刃君临」秋拭水为止,对当代家主秋意
人仅知其名,说不出他做过什么,依稀有「此人甚风流」的印象,却记不清是何
时、自何人处听来,遑论其女。

  老台丞专程来三合县,为的正是拜访浮鼎山庄,这秋霜洁秋姑娘既是秋意人
之女,也算是正主儿了,料不到为狂蜂浪蝶所围,谈剑笏本想出手惩治,顺便将
秋家小姐平安带回府邸,但梁斯在等虽虎视眈眈,倒也没做什么出格之事,苦无
清场的机会,若非萧谏纸端坐如常,谈大人怕要待不住了。

  秋霜洁专心分派茶汤,也不在意众少垂涎,抬见脚夫们坐在一旁,举手唤道:
「你们也来。」声音清脆,令人销魂,神情却颇为空灵,视线总落于虚空处,
「精瓷人偶」的感觉益发鲜明。

  梁斯在雇用的脚夫都是当地人,世代受秋家照拂,长沐桐树为墙、贫富共荣
的恩泽,行于秋氏内院之中,见这些登徒子想将大小姐吃落肚里的模样,个个心
中有气,捏着徐沾派发的面饼,没个送入嘴里的;此际听得大小姐呼唤,不敢违
拗,鱼贯起身,也跟着排入队伍。

  梁斯在邀来的富少中,有个叫王子介的,不知吃了什么药,啧啧两声,没头
没脑蹦出一句:「这妞实在不似眞人。要剥光了衣裳,不知是何模样。」梁斯在
还没反应过来,众脚夫已勃然变色,纷纷回头推攘,怒道:「你嘴里不干不净的,
说什么浑话!」梁家伴当也不是好欺的,筑起人墙护主,眼看便要打起群架。

  梁斯在对秋家小姐甚是迷恋,王子介一时失言,他原该发顿脾气,见脚夫们
闹起来,心中却不乐意了,料想贵贱有别,他修理王子介不妨,这些个无知土人
若欺到王子介头上,踩的却是他梁公子的脸,面色一沉,尖声道:「哪个敢闹腾,
本少爷缴他一条狗腿!」脚夫们怒火更甚,远处码头上的人听见争吵,月来也没
少见了梁家人的横霸,纷纷抄起扁担奔来,眼看场面将乱。

  梁斯在心底微怯,回顾那黑袍剑客道:「……白头蝰,都给我宰了!」

  黒袍剑客想都不想,反手拔剑,弧形的刺亮剑光如蛇般扭出,以不可思议的
角度掠向最近的三名脚夫!

  谈剑笏观察那人步履呼吸,料他内功有限,岂料出手快逾奔雷,角度又如此
刁钻,便是正面相敌,也只能以「熔兵手」硬磕,闪避是决计来不及的,遑论相
隔数丈?急得「啪啦」一声桓扁了轮椅靠背的竹架,正欲动身,却被萧谏纸按住。

  「……台丞!」

  「铿」的一声金铁交鸣,剑光戛然而止,剑刃微弯,夹在两根微泛金芒的指
头间。剑客一抖腕,长剑「劈啪!」转动,这才脱出箝制,转了小半圈,倒撞入
鞘,冷道:「好俊的『弹铗铁指』!儒门绝艺,非同凡响。」

  出手阻了这一剑的,竟是徐沾。

  谈剑笏的修为深湛,要在他面前装作身无武功的普通人,除举手投足间极力
隐藏、避重就轻外,也须有相若的内功修为,甚犹胜之。谈剑笏听那剑客白头蝰
喊出「弹铗铁指」,不禁一凛:「原来台丞先前说『雇得这般高手傍身』,指的
不是黑衣人,而是这名徐姓汉子。」

  徐沾自入梁府,专陪少爷吃喝玩乐、前后打点,梁斯在甚至不知他会武,也
不知这「弹铗铁指」乃儒门三槐秘传绝学,威力奇大,只知徐沾阻了白头蝰之剑,
合着要造反,面色一沉:「徐沾,你忒好本事,委屈你给我做这低三下四的活儿。」

  徐沾没敢顶嘴,长揖到地,低道:「少爷,秋家的地头,伤不得秋家之人,
非为那些个无知贱民,怕见了血,小姐心中不快。教训教训他们,也就是了。」

  梁斯在自己都不敢见血,回神毕竟是庆幸大过了恚怒,见白头蝰的凛冽杀气
与剑光吓得脚夫们面无人色,徐沾又是一如既往的恭顺,正想说几句场面话,却
见油桐小径的尽头,忽行来一抹高减肥影,来人身着茧绸白袍、足蹬厚底官靴,
豹颔燕髭,颇见威严,右手拇指上戴着一枚半红半白的玉扳指,髻上还有顶高冠,
颇有一庄之主的架势。梁斯在暗忖:「莫不是……秋庄主亲来?」婿见尊翁,礼
多不怪,赶紧起身。

  那人来到棚前,冲众人打了个四方揖,朗道:「在下西宫川人,忝居浮鼎山
庄总管,诸位远来,如若不弃,入庄喝碗水酒再走。请。」话说得不冷不热,又
转头道:「小姐,属下接您回庄。」看似合节守度,话中却无转圜余地。

  梁斯在一门心思还在「婿见翁」上,见西宫川人掉头就走,不禁愕然。眼见
秋霜洁收拾茶桶,随他行远,忙扬声问道:「西……西宫先生!晚生欲求见秋庄
主他老人家,不知方便否?」

  西宫川人回头道:「家主长年卧病,不见外客。公子有事,可由在下转达,
或留名刺拜帖,待家主病情好转,再请公子来见。」众人面面相觑,只觉此说未
免太谬,若非秋意人架子极大,等闲不见外客,就是已见不了任何人,才须这般
故弄玄虚。

  西宫川人正欲迈步,忽听一人道:「我听说浮鼎山庄内,搜集无数刀剑异宝,
若庄主不见外客,我等怀拳拳之情远道而来,岂非无缘鉴宝?」却是王子介。

  西宫蹙眉道:「家主静养,与诸位无涉。要看宝物,请随在下入庄。」携秋
霜洁等,转眼没入林中。梁斯在与王子介、宁函青交换眼色,心中狂喜:这是恶
奴欺主啊!偌大家业落入外人手中,何物不可买卖?便是人间绝色的千金大小姐,
不过就是插标待价的甘美货物罢了。

  众人眼睛一亮,各怀心思,踏上迤逦蜿蜒的油桐小径。

                ◎◎◎

  秋家宅邸远比想象中更陈旧,却因打扫得十分干净,看来倒也不显寒碜。广
袤的庭园毕竟需要足够的人手维护,方见格局,众人沿曲廊入内,没遇几名婢仆,
无怪乎草长树茂,恍若荒林。

  浮顶山庄没落不算新闻,然昔日纵横东洲的巨商,短短两代间沦落如斯,委
实出人意表。梁斯在两个月前偶遇秋霜洁、惊为天人,便常至庄外茶棚看美人,
料想秋拭水忒大名头,要收用他的孙女,怕没那么容易。

  此际见得庄园破落,兴奋之余,不禁扼腕:早知是这等落难世家,何必浪费
时间喝茶?点齐护院上门绑了,毋须媒聘礼,玩完了不如己意,打发银钱即可。
娶进家门还得过老太爷那关,光想便头大如斗。

  梁公子往日欺男霸女的勾当可没少做,想到又能干回老本行,毋须再兜圈子
讨美人欢心,人都精神起来,难得不乘软轿,领着伴当、家丁等走在西宫川人之
后,信口评点园林,意态昂扬。

  徐沾被撇在大队之后,不知不觉与最末的萧谈二人走在一处,步履沉重,眉
宇间难掩落寞。

  「我听人说儒门绝技,艺学并进。」谈剑笏迟迟等不到台丞开口,不忍见徐
沾颓唐,率先打破沉默。「先生身负/ 弹铗铁指『,便无心庙堂,江湖之上,亦
不乏求贤爱才的明主;若无机遇,何妨晴耕雨读,泛舟逍遥?未必只有泾川梁氏
这一个去处。」

  徐沾摇头苦笑。「寒窗十数载,屡试不第,终非科举之才;家中尙有妻小,
刀口舔血的江湖生涯,也不是个头。不入武林,这身武艺不过强身健体罢了,挣
不了几个钱。

  「梁府给我的资酬不坏,足够养家活口,公子多少听得进我的劝,年来收敛
许多,我总安慰自己,也算功德一件。今日之后……唉!」伴当中也有各种不同
的角色。徐沾读过书,颇擅笔墨,不比那些陪公子爷飮酒赌钱的,能撑场面,顺
便满足梁府公子「养士」的虚荣心。如今失了梁斯在的信任不说,教他知晓徐沾
会武,日后少不得干些白头蝰的差使,伤人胁命,立威以迫。

  说到这份上,谈剑笏也不知该如何再劝,低道:「交浅言深,是我有僭了,
先生勿怪。」徐沾拱手笑道:「大人何出此言?忠言逆耳,大人这番心意,在下
铭感五内。」

  此人虽目光灼灼,直呼「大人」仍有些突兀,谈剑笏顺着他的目光一低头,
见轮椅横栏之上,清楚留着个五指掐陷的焦痕,才知已然露馅。

  推送轮椅,又练有「熔兵手」的朝廷命官够罕见了,再加上双腿不便、目光
如电的狷介长者,于官场或东海武林稍有识者,两人大名只差没绣在背门上,无
怪乎他力劝老人扮作客商,弄来两套变装衣物时,老台丞的冷蔑笑意几可杀人。

  「哼。」萧谏纸似闻心音,鼻端出气,与他心中的无地自容衔接得天衣无缝,
片刻忽道:「你是党榆徐家的哪一支?七泽、八际,还是九开疆?」却是对徐沾
发问。

  徐沾微露愧色,似觉辱没了先祖,但也不过是乍现倏隐,旋复如常,正色道:
「我乃开疆公之后。然而,自高祖父鉴殊公以降,我家便移出党榆郡,另设社祠,
不敢僭居党榆郡望。」

  萧谏纸点点头。

  「那是徐字世家的后人了。」

  东海儒脉分文武,以「字」衔姓者,多半是武儒之后,如段字世家、李字世
家等,皆是昔日沧海儒宗分支。党榆徐家属孝明一朝兴起的四郡集团,虽受陶元
峥抑制,在平望仍有一席之地。徐沾若能扯上党榆徐氏,混个小吏养家活口,总
不成问题。

  而人称「九开疆」的徐字世家一支,却是不折不扣的武儒,与党榆徐氏份属
同宗,数百年前实已分家。徐开疆乃「三槐」之中司空氏的重臣,后人练有「弹
铗铁指」绝技,尙称有理有路,不算膜饶。

  萧谏纸欲再问,前头传来梁斯在喊声,徐沾匆忙拱手离去。主从俩走在队伍
最末,见徐沾的背影消失在人堆里,谈剑笏才刻意压低嗓音:「台丞,此人的来
历,不知有没有问题?」

  萧谏纸摇头道:「他的话,至少有八成为眞. 」谈剑笏抚颔沉吟道:「不知
剩下两成,隐瞒了些什么?」蹙眉深思,甚是苦恼。

  萧谏纸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常人说话,有七成眞就算多了。」

  「原来如此……啊?」谈剑笏回过神来,紫膛儿国字脸胀得通红,讷讷道:
「您这么说,那可眞是……唉。下官平日说话,十成十都是眞的。原来七成就很
多了么?那剩下三成都说些什么?」

  「……所以你不是普通人哪,辅国。方方面面都不是。」

  西宫总管引众人入大厅,各自落座。萧谏纸虽年长,却未表明身份,被当作
是跟进来瞧热闹的,那西宫川人脸面甚冷,索性连位次都不替两人安排,一指末
座边上,让谈剑笏推过便是。

  这下连不通世务的谈大人,都觉「恶奴欺主」了I待客尙且如此,庄主长卧
病榻,岂有好脸色看?由西宫对秋霜洁不冷不热的口气、任意支使的态度,以及
仆妇对小姐的冷若冰霜,可想见如今庄园之内,究竟是何人作主。

  梁斯在从一名明珠割爱的追求者,摇身一变成为手绾重金的买家,姿态明显
不同,乜着小眼珠子掸掸积尘,拈了拈指尖灰,没好气道:「谅你这儿也没甚好
吃好玩的,别浪费大伙儿的辰光,快把小姐唤来,陪公子爷乐乐。」

  他一路行来,莫说象样的护院武师,连一名男丁也没瞧见,眞要发起横来,
光靠随行的家丁伴当,质量均远胜孱弱的浮鼎山庄,算上宁函青、王子介带的人,
够把庄子拆平两回了,益起轻视之心,自入厅以来,意态渐嚣,显露出骄悍本性。

  从人虽留诸厅外,但山庄人丁寡少,难生威吓,众人或坐或站,三三两两围
堵厅门,任意嘻笑,甚无规矩,俨然将此地当成了少爷常去的风月场,专等粉头
来献色艺。

  谈剑笏看不过眼,却不好挺身,咬牙低啐:「泾川梁氏偌大家底,怎教出这
般下人?秋家人丁单薄,不如唤来码头上的脚夫,好过教外人耀武扬威。」

  适才在棚里为秋霜洁大抱不平的脚夫,全被阻于庄外,无一得进。

  自总管西宫川人现身,当地土人便没了声音,可见这位总管平素的作风。梁
斯在等判断秋家落入外人把持,此亦是重要的依据。

  「你不觉得,管家一名乡人也不放进来,」萧谏纸淡淡一笑。「显然有恃无
恐么?」谈剑笏闻言凛起,又觉得有几分道理。

  西宫川人立于主位之前,并未踰矩就座,面对放肆的梁公子,冷着一张不苟
言笑的瘦脸,不紧不慢道:「我家小姐颇擅筝艺,诸位若不嫌弃,在下便请小姐
为贵客们鼓筝,如何?」

  梁斯在料不到山庄之内,眞有青楼教坊的乐子,大声叫好。西宫川人命仆妇
延小姐前来,要不多时,艳丽的绿裳少女分开人群,漫步而入,满厅喧哗一霎悄
静,呼吸、心跳清晰可辨。

  秋霜洁的翦水瞳眸分外空灵,行走间微踮足尖,轻飘飘如行于云端,半点不
像活人,径至主位坐落,彷佛日常便是如此。西宫川人忽道:「小姐,今儿咱们
不坐这儿。」

  秋霜洁似有些迷惘,蹙着姣好的匀细蛾眉,千娇百媚的小脑袋瓜子轻斜,喃
喃道:「不……不坐这儿?」听似童音,覆诵话语的举动一如女童,偏又不像存
心做作,画面虽美,却透着股难言的怪异。

  西宫川人点头。「是,今儿不坐这儿,要坐那头。」一指琴几。两人对谈间,
仆妇已将筝子、蒲圑摆布妥适,燃起袅袅兽香,厅内平添一缕古雅。

  秋霜洁乖顺点头,轻移莲步,于几后坐定,露出一抹兴奋之色,如顽童放入
沙坑,便要大闹一番,俏皮的模样更添艳色。

  「慢!」西宫川人的语气严峻起来,及时喝止。「不是现在。」

  「不……不是现在?」秋霜洁像被拎着后颈的小猫,面对鲜鱼却不能动手,
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不是现在。」宛若操纵傀儡一般,高冠重袍、衣容精洁的总管复述着,以
防少女脱出禁制。秋霜洁放落双手,轻扭衣角,茭白笋尖也似的玉指透露着焦躁
的情绪,不住偷瞟琴几的美眸也是。

  谈剑笏观察许久,终于暗叹I口气。「可惜,如此美貌,不想心智有缺,却
是天生痴儿。」深觉造化弄人,莫甚于此,对比少女的美貌,益显眞相之残酷。

  看出这点的,可不止是谈大人而已。

  宁函青大失所望,原来少女吸引他的空灵气质,不过是智能低下所致,适才
瞧得出神的自己,不啻是天大的笑话!若说宁少君是难掩失望,梁斯在梁公子就
是羞怒交迸了:就为这白痴,瞎耗本少爷两月辰光!

  愤怒归愤怒,秋霜洁的美貌却是无庸置疑,如此娇小的身躯,说不定嫩膣里
别有一番风情,当作肉娃娃养在家里,兴起时恣意享用、蹂躏,毋须担心她与其
他姬妾争风吃错───这么一想,梁公子顿时释怀,忍不住幻想起摆布少女的种
种淫冶画面。

  「本庄的规矩,」西宫川人清了清嗓,冷彻的眼神环视众人,既不贪婪也无
欲望,甚且不带情感;说是鸠占鹊巢的恶奴,不知怎的,谈剑笏却想起了「狱卒」
二字。「贵客说出欲鉴赏的宝物,庄内若有收藏,便取交诸位赏玩。」

  「什么东西都可以?」梁斯在嘿嘿淫笑。

  「什么都可以。」西宫川人面色不改。梁斯在吹了声口哨,狞笑:「若少爷
见了欢喜,卖是不卖?」门外家丁闻言起哄,怪叫不绝。

  「世间诸物,皆可买卖。」西宫干脆得出人意表,反令喧闹声I静。他毫无
反应,一气续道:「但本庄卖法儿,与别处不同。公子爷指定之物,本庄若有,
公子爷须得按价买下,宝物仍寄庄内,公子爷若想赏玩,随时可再来。」

  梁斯在哂然道,,「这叫买卖?你这儿是土匪窝罢?」

  西宫川人脸不红气不喘。「公子爷指定之物若是宝剑,庄内既未收藏、又说
不出收藏处者,敝庄等价赔偿,稍慰公子爷失望之情。其他宝物,本非敝庄所长,
没有便没有了,请公子爷另寻高明。」

  这口气不小。梁斯在被挑起了好胜心,小眼睛里绽出锐光。

  「但凡刀剑,均是如此赌法儿?」

  「只限宝剑。」西宫川人半点儿也不含糊,不卑不亢纠正。

  梁公子乐坏了,囿于地位身份,又担心对方使诈,总不好头一个出手,正打
算推哪个倒霉鬼一试,下首一人抢道:「什么剑都可以么?」却是宁函青。

  「传说神话之剑,亦都不妨。」西宫川人道:「只是『等价相称』,乃敝庄
买卖的根本,价不溢物,方能合称。然传说价値,难以衡量,公子爷若想鉴赏
《玉螭本纪》里的神兵利器,敝庄无以为继,只能赔与公子爷一部绣本《玉螭本
纪》的书资。」众人尽皆失笑。

  若非如此,求兵者提出「我家的杀猪刀现在何处」之类存心诘难,藉以漫天
开价,浮鼎山庄早赔空了。来人所求,若非确有来历、实实在在的名剑,何须亲
履阜阳?

  宁函青似多了几分把握,追问:「总管方才说了,贵庄未藏之剑,可以此际
藏处、剑主应答。若宝剑失落,答曰『失于某山某谷』或『某某所失』,也算是
回答么?」谈剑笏心念一动:「这倒是个取巧的法子。以此作答,则天下无一物
没有去处,百试百灵,却是赖皮已极。」

  西宫川人眉目不动,冷道:「自不能如此。不过,诚如方才所说,公子爷欲
求之剑,若出自稗官野史、古册典籍,逼得敝庄只能如此作答者,赔价不逾所载。」

  宁函青强抑喜色,定了定神,回顾梁斯在:「梁少,我一直想亲眼瞧一柄传
说中的宝剑,不知有此荣幸,权充首问否?」梁斯在求之不得,故示大方:「少
君请便。」

  宁函青整了整衣冠,冲阶上的西宫川人、秋霜洁一拱手,朗声道:「在下久
闻五岛奇英之一、蟠宫岛的鎭岛之宝II连城剑的威名,还请总管为我取剑,一
开眼界!」

  满座富少面面相觑,不知这捞什子连城剑有甚稀奇,只徐沾、白头蝰两人齐
齐抬头,露出诧异之色。五岛奇英近年来在武林销声匿迹,自谈剑笏赴任东海,
几未闻五岛声息,遑论与岛上之人接触,见台丞面色一凝,凑近低问:「怎么?
这位宁少君问错了么?」

  「连城宝剑又称『阿衡天剑』,出自蟠宫岛眞火熔金道,锋锐无匹,柄锷所
用珍珠、红宝、水精等俱是奇珍,剑身以黄金与天外陨铁合铸,光是熔炼的秘法
就价値连城,故以之为名,号称天下名剑中华贵第一。曾有人提出以十倍重的黄
金与岛主交换,为幡宫岛严拒。」

  萧谏纸目光悠远,彷佛陷入回忆之中,片刻回神,低道:「他此问非但没错,
反倒刁钻已极。浮鼎山庄若拿不出这柄连城剑来,合价相赔,要付多少银两?」

  谈剑笏迟疑道:「都说是蟠宫岛之物,庄内纵未收藏,总能说得出来历去处,
未必便输了……莫非,此剑已失?」

  「三十年前,连城剑在妖刀圣战中不知所之。」萧谏纸肃然道:「正是秋老
庄主亲点此兵为『六合名剑』之一,在最终一战时,遭妖刀离垢所断,未曾再现。
你若是秋家之人,该怎生回答才好?」

  第百七五折、还报青羽,仙迹胥储

  谈剑笏出身的赤鼎派虽也是火工一脉,却视陨铁、奇金等异材为小道,专研
技艺,锻炼内外功力,务使施于制程中的功夫无可取代,由凡铁中铸出神兵来,
故未闻「销金熔陨」而成的连城剑。

  而幡宫岛田氏一脉,靠采珠发家,数代之间,累积银钱巨万,富居五岛之首。

  岛主田初雁以广捜历代书家名帖闻名,尤好带「穷」字的,其出入排场甚大,
所打旗号「穷律其身,达泽天下」、「寒随穷律变,春逐鸟声开」等,均由着名
法书中临摹绣制,命从人随身携带,可见爱甚。世人遂呼「穷爷」,田初雁也不
以为意。

  他的宅邸以「龙王殿」为名,豪奢自不在话下,岛上还有条着名的「眞火熔
金道」,传说是天外奇铁坠落凡尘,撞击山体,在蟠宫岛的山棱间犁出一条十几
丈长的笔直轨印,所生之高热不仅焚尽老林、令沙岩熔成生铁般的乌亮结晶,地
表更渗出金液,而后凝于岩隙,宛若细密蛛网。无论于日光月华,乃至星耀下,
整条沟槽俱是金芒铄亮,似金浇铸,故称「眞火熔金道」。

  田家对此奇景,及造成奇景的天外陨铁极为珍视,便是五岛盟友,等闲也不
让见。

  田初雁耗费半生心力,浪掷银钱无算,终于试出镕铸陨铁的法子,特聘高明
匠人,铸成一柄吹毛可断、锋锐无匹的宝剑,笑曰:「我家的不世奇景,终有面
目见人了!」

  适逢秋拭水登门求鉴,两人遂结莫逆之交,而后更是慷慨出借,以弭平妖刀
之祸。

  这柄连城剑在珍玩界颇负盛名,盖因蟠宫岛田氏出产东洲皮光最高、成色最
好的大品瑺珠,与各地珍宝古玩商往来密切,其中不乏目光如炬的名家。田初雁
可不是财大气粗的土财主,累世富贵,品味出众,挖空心思打造的华美利器,便
以珍玩目之,亦是价値连城。

  宁函青曾在几本鉴品的箚记中,看过连城剑的记载,莫不惋惜妖金毁剑,连
柄鞘残部亦未寻回,可惜了其上顶尖工艺云云,故尔知悉。

  如梁斯在等一问三不知,那是连书也不读,镇日花天酒地的草包。宁函青未
及弱冠就被外放历练,好歹也是豪商之子,对古董珍玩本有涉猎,灵机一动,遂
提出这等难题,藉以挤兑浮鼎山庄。

  西宫川人面无表情。「公子爷就看这柄?要不要换?」说得彷佛庄里有几十
把连城剑似的。

  宁函青见他不假思索冲口便出,内心惴惴:「连城残剑失落数十载,人说毁
于妖金,尸骨无存,难不成……眞在浮鼎山庄?」

  他刻意索此剑来看,还有另一项考虑:连城剑的鞘装、柄锷,可说是蟠宫岛
田家财富品味的象征,其中更有一样稀世奇珍,等闲难以仿造;就算按图打造赝
品,该花的工本及匠酬,一样也省不了,谁人肯下这种本钱?便看这陈旧的宅邸、
荒蔓的园林,也知浮鼎山庄干不了这事。若非指定鉴赏连城剑,西宫川人拿出任
一口剑器来,以宁函青商人之子的出身,岂辨得名剑眞伪?

  莫再犹豫了。这……必是虚张声势无疑!

  宁函青下定决心,迎视阶上那张冷漠如岩的面孔,信心十足。

  「不换!在下就看这连城宝剑。请总管为我取来。」

  西宫川人取出一本泛黄簿册,翻找片刻,道:「有了。」

  从主座旁的乌漆腰柜中,取出一只五寸来长、尾带环钩的六角铜棒来,交与
仆妇。「甲申廿六号柜。此物甚重,多带两人去取。」要不多时,两名健壮妇人
扛了只宽扁长匣回厅,去掉绳杠,将长匣子留于几顶。

  「公子请过目。」西宫在簿册上写了两行字,似是记录取件的年月、何人求
鉴之类,才从柜里取出另一把普通的铁锁匙,打开匣上之锁。钥匙系了块书有
「甲申廿六」的墨字木牌,一如适才随口说出的藏柜编号。

  藏柜与剑匣的钥匙分作I一处,本是极其谨愼的做法。那六角剖面的铜棒名
「连心锁」,内藏机簧齿轮,堪称锁中套锁,锁孔无法以寻常剪绺偷儿的钩针勾
开;若以蛮力破坏,只会使内中机括咬死,持铜棒亦无法再开……凡此种种,可
见秋拭水贮珍的用心。

  然而,存放钥匙的乌漆腰柜,就这么大剌剌放在厅堂上,既未上锁,也无人
看管,莫说出入山庄之人皆能碰得,便是大半夜里翻墙进来,都能轻易取钥开箱,
盗物而去。

  管理散漫,固与秋家大权旁落、门第衰颓脱不了干系,但这西宫川人是哪来
的自信,庄内所藏的宝兵还安安分分躺在匣柜里,没给哪个手脚不干净的下人,
或夤夜摸来的梁上君子拿去换了酒喝?

  宁函青强抑胸中枰鼓,起身上前,梁斯在等也好奇地一拥而上,想看看厘里
究竟有无宝剑。谈剑筑示以眼神,见老台丞微一颔首,才推轮椅趋前。

  匣中霭光浮动,映亮了围观众人的脸面,一柄刃宽四寸的双手带巨剑,静静
嵌于匣内锦衬,从剑刃到握柄,通体都是金色,仅有深浅色泽上的微妙差异,锷
作双龙抢珠状,雕錾得栩栩如生,所抢龙珠,乃是一枚荔枝大小的极品夜明珠,
自行放出温润莹然、宛若月华的淡淡青芒,映得所嵌珠宝华光流转,简直像会突
然活转过来似的;剑末的黄金爪台之中,嵌着一枚如冰凿就的水精球,较之他处
的璀璨,反倒光芒不显,暧暧自含。

  以谈大人多年的铸工经验,纯金既重且软,掐塑成这般尺寸,莫说搏斗,光
举起转个小半圈,龙首就可能歪斜偏转,垂软成令人哭笑不得的怪模样。这剑锷
极可能是铜或钢质,以土胎翻砂,打磨完备,再行鎏金镶嵌……即使如此,仍是
极高明的手艺,教人忍不住想伸手触摸,好生把玩。

  暗金色的阔剑剑身则是断成三截,切口平整,以致并排至于内衬之上,猛一
看并未发现残缺。

  毋须掂在手里,谈剑笏一眼即看出此剑剑质绝佳,方能打磨至此;若是凡铁,
在磨到能镜照之前,便会留下若干细小缺损,像露出自身的毛孔般,显示出材质
的极限,非行家不能看出。

  此剑剑身能清楚映出人脸,刃上却连一丝缺耗也无,秋拭水当年选这柄刃器
入「六合名剑」,果是罕世的眼光!谈剑笏由衷佩服起来,益觉此剑之断,个中
因由耐人寻味,看得入迷,片刻才叹了口气。

  「此剑虽好,奈何妖刀更利?」老台丞乜他一眼,带着一贯的愤世嫉俗,不
知为何,谈剑笏总觉更像自嘲,摇头道:「铸器至此,已无『更利』二字可言;
再往上,即非人间之物啦。这剑是折在自己手里。」

  萧谏纸疏眉一挑,目光凝锐,却未开口,专等他说下去。

  谈剑笏叹了口气。「世上没有完美的物事。这两处断口,我料是合金时所产
生的毛孔脆弱处,我们火工管叫『槽隙』的。研磨此剑的大匠,已极力将这两处
弱点藏起来,可惜持剑者不够敏锐,待察觉时,宝剑已为敌所乘。」一指光滑平
整的细薄刃口:「若妖刀之利,更胜连城,则刃部必留下交击所生的缺口。此剑
除断口之外,连一丝缺损也无,怕是毁在一口利不及己的兵刃上头。可惜了。」
说完才发现众人均看着自己,听得津津有味,连梁斯在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不住点头,不禁有些脸臊。

  西宫川人乜他一眼,拱手道:「得聆高见,受益匪浅。敢问先生大名?」

  谈剑笏猛被问得一怔,挠头半晌,嚅嗫道:「下……在下姓……是了,在下
姓言,草……草字二火。对,就叫言二火,土名字,哈哈、哈哈。呃,这位是下
……在下东家,姓肃,草……啊对就是草……我是说名儿有屮,肃二屮,怪名字!
哈哈哈。哈、哈。」

  众人神情古怪,徐沾差点没晕死过去,恨不得抹掉不算,替他重编一套。只
梁斯在一人怪有趣似的,笑顾左右:「哈哈,他叫二兪!居然有人叫这种名儿!」
厅外从人们皆笑,方解谈剑笏之危。

  他一抹额汗,夹着尾巴推老台丞回去,低声感慨:「原来只讲七成眞话,竟
是这般困难!常人过活,也甚不易啊!」萧谏纸冷笑:「你怎么算出七成来的?
将来不幸升官,死活别去户部。」

  满堂哄笑,只宁函青面色铁青。

  西宫川人似终于想起这人,回顾青年:「依公子爷看,这把是不是连城剑?」

  梁斯在止了讪笑,在一旁鼓噪:「西宫总管,问你呢,自说是眞,要是咱们
觉得有假,这得怎么算?都由你说了,还用得着赌么?」

  西宫川人也不理他,径对宁函青道:「公子爷可知,且不论武林通说,鉴别
此宝有四处关窍。是哪四个地方?」宁函青唇面皆白,满头冷汗,勉力歙动干裂
的嘴唇,颤声喃喃:「连……连城剑有四处宝贵,号称无双,乃……乃海上生明
月、悬胆双龙血、子母盘风柱,还有……还有天下奇珍飞廉珠。」一一指过剑锷
夜明珠、一对鹌鹑蛋大小的血红宝石,铸成双龙形状的中空剑柄,以及剑末嵌于
爪台的水精球,等于认了此剑为眞. 梁斯在心中冷笑:「兀那杀才,不知所谓!
便是眞货,你一口咬定是假,浮鼎山庄能把你怎的?」他不知这四样宝物,随便
一项都是价値连城,其他三样也就罢了,剑末那枚「飞廉珠」据说有通灵储思之
能,持之抵额,用心凝思,便能将心中所想留在珠内,自玉龙朝起,向为帝王家
所藏。就算将宁家基业悉数变卖,也抵不了这枚水精珠,宁函青第一眼就被震慑
住了,始知此物世上眞有,并非神话虚构,迄今未能全复。

  西宫川人没给他冷静下来的机会,冷道:「既如此,待公子爷鉴赏完毕,请
说出个数儿来,将此物购下。公子爷的开价须与宝物相称,此乃敝庄规矩。」

  梁斯在不耐烦了,小眼珠滴溜溜一转,狞笑道:「西宫总管,若我等不买了,
只看看就好,你待如何?」

  西宫川人彷佛听不懂他话里的撒泼与裹胁,眉头微蹙,淡道:「不能如何。
但自我入庄,还没发生过这样的事,鉴赏完毕的贵客们,最终都心悦诚服地会帐,
心满意足离开。」

  笑话一本正经说到这份上,反而不好笑了。

  梁斯在正感无趣,又听西宫续道:「宁公子似还需要一点时间,枯等无聊,
我请小姐鼓筝一曲,诸位静听。」把手一挥,几后的秋霜洁如获大赦,将一双柔
荑按上丝弦,定了定神,抬臂点颔,柔美圆润的香肩如水波般扬颤而起,指尖流
泄出轻快动听的旋律。

  没人能抗拒垂眸含笑的绝世美女,何况那甜润得像是在为她发笑的悠扬琴音。
一曲奏罢,内外悄然无声,众人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坐了下来,身心舒畅,有种
梦醒似的微酣轻倦,已不知有多久未曾这般放松了。

  梁斯在庆幸着自己没有拒绝西宫川人的提议,见宁函青起身,冲几后心满意
足的少女长揖到地,恭恭敬敬道:「多谢小姐!」少女看都没看他一眼,本欲再
弹,被西宫川人以眼神制止,神色落寞,又恢复成低头拧衣角的模样;相较之下,
宁函青的举动才眞教人感到莫名其妙。

  「西宫总管,」他神色自若,彷佛换了个人,一扫入庄时那副趋炎附势、满
心计较的猥琐黯淡,朗声道:「连城宝剑的价値,我祈州宁氏就算倾尽所有,亦
不足抵,只能聊表寸心,望贵庄切莫见弃。」向西宫川人讨了笔墨纸砚,写了封
借条与他。

  「三年之后,当可如数奉还。」宁函青自信满满,神采飞扬。他原本生得清
秀俊雅、相貌堂堂,一扫胸中浊气后,俨然一翩翩佳公子,反倒成了满厅男子中,
最攫人目光的一个。

  梁斯在伸长了肥短的猪脖子,瞥见字条上写着「金五镒」的字样,差点被自
己的口水噎死;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边抚胸顺气,一指宁函青道:「你……你疯
了么?平白给人黄金百两!你宁家此际,拿得出这笔闲钱来?」

  梁公子也不尽是白白吃饭长肉的,心知宁函青巴巴地挤进小圈子,为的还是
钱。他老子掐紧了银根,宁少君若想大展拳脚、开疆辟土,本钱还须着落于他人
囊中。

  休说三年还清,宁函青若有在五年内攒出黄金百两的能耐,何须仰他梁公子
的鼻息?

  果然宁函青落款画押,将封好的借条交与西宫川人,朝众人打了个四方揖,
更无别话,大步行出厅堂;跨过高槛,又转身回头,遥对琴几后的少女再行大礼,
这才扬长而去。

  「他妈的!这厮是吃错了什么药?」梁斯在摇了摇胡涂的脑袋,低啐一口,
见西宫川人指挥仆妇将连城剑送回库中,恶念陡生:「这破烂山庄里,不知还藏
了多少宝,怎地没人想到来抢?也好,便宜了本公子,买美人送山庄,少时扣住
那口乌漆箱子,宝物还不全归我?」差点失声笑出,攘臂喝止:「且慢!本少爷
也要鉴赏这柄连城剑,给我留下。有其他什么好的、値钱的、稀奇古怪的,都给
少爷拿来!少爷一欢喜,通通买啦!」

  西宫川人仍是一副冷面。「请公子爷确切地指出宝物来,才好拿取。」

  「这……」梁斯在胸无点墨,想掰也掰不出,反正乌漆腰柜抢过来,管他有
什么宝物,都是少爷的!灵光一动,人都不纠结了,直指目标,嘿嘿淫笑:「你
说什么都能卖,本少爷便买你家小姐,行不行啊?玩完了还放你这儿,决计不带
走!」从人怪叫声不绝,只白头蝰双手抱胸,面色冷峻;徐沾蹙着浓眉,颇以左
右为耻,不敢望向萧、谈。

  西宫川人只用一句话,便止住了满厅叫嚣。

  「宝物既已在此,公子爷出得什么价钱?」

  「等少爷先玩过了……」梁斯在搓着双手垂涎欲滴,几后秋霜洁低垂粉颈,
兀自扭着衣结,全然不知自己已给人卖了。

  「女子与宝刀宝剑不同,」西宫川人冷道:「岂能二夫?公子爷若无合适的
媒聘,还请死了这条心,另外指定其他宝物便了。」显也知道庄里的刀剑是卖了
又卖、一卖再卖的,难为他说得这般脸不红气不喘。

  以秋霜洁的艳色,迄今仍作闺女装束,显未遇过足教西宫总管点头的好价钱。
喊价的意义不大,梁斯在灵机一动,唤人抬来一只檀木箱子,取出一匹鬃甩蹄踏、
意态昂扬的羊脂玉马来,赫然是「白玉八骏」六十四尊之一!

  「这匹玉马是『翻羽震』,我爹当年以黄金十镒购回,按他说是买便宜啦,
此际的价値……嘿嘿,西宫总管,你说这算不算是好价?」梁斯在得意洋洋地说。
白玉八骏共分八组,每组均按「干、兑、离、震、巽、坎、艮、焯」排序,这匹
玉马应是「翻羽」一组里的第四尊。

  举座皆知玉马的价値,无不震惊,唯西宫川人仍是一副不冷不热的缰尸脸,
思索片刻,淡然道:「此物贵重,请容在下思考片刻。」

  梁斯在揶揄道:「你别考虑太久啊,越想越没价。」

  谁都知道梁公子不可能将他老爹的命根押给浮鼎山庄,否则梁裒便未打折他
的腿,也决计不会放过秋家。「万刃君临」秋拭水今已不在,浮鼎山庄卯上泾川
梁氏的结果,只怕是毫无悬念。

  但西宫川人还眞的考虑起来。梁斯在没想到这人如此不识趣,不知是不是同
秋霜洁一般,只有外表像个正常人,其实脑子大有问题,颇感不耐,粗声叫嚣:
「喂,本少爷等得很无聊啊,叫你家小姐来给少爷抱一抱,先验验货呗。要是奶
子屁股没几两肉,又或下边干巴巴的不怎么出水,教本少爷怎么买得下手?」伴
当们都笑起来。

  谈剑笏面色微变,便要开口,却被萧谏纸按住。

  「既然西宫总管还需要一点时间,」老人朗道:「能否请大小姐再为我等鼓
筝一曲?」他的声音饱含威严,还用不着转过目光、环扫全场,那些个地痞无赖
出身的伴当全都噤声,低下头去,额背渗冷。有些底子不干净见过官的,觉这老
头简直比衙门里的官老爷还要可怕,一听他说话彷佛置身府衙,跪聆裁决一般,
哪个还敢造次?

  梁斯在本想拍桌骂娘,转头对正老人的锋锐视线,立时瘫回椅中,差点儿给
吓尿了。西宫川人正想着该如何处理这个烫手山芋,能争取点时间也好,冲秋霜
洁一颔首。

  少女十指按上丝弦,香肩蓦一动,忽如万骑齐发、铁蹄踏地,筝上骤起风云,
金戈铁马,杀伐大盛,奏的却是一首「将军令」。乐曲忽而激昂,忽又低回盘绕,
如银瓶乍破,铁骑突出,扣人心弦。

  也不知过了多久,余音一收,众人才回过神,忽听「喀喇」一响,梁斯在的
座椅向后掀倒,被庞大的身躯压得四分五裂,大白猪似的梁公子在破片中狼狈挣
扎、哀哀惨叫,不忘伸手指着阶台上垂颈敛眸的绝色少女,嘶声叫道:「妖、妖
怪!你……你这妖女弄得什么玄虚!徐……徐沾,拿……拿黑狗血泼她!」破音
的尖亢声调听来既滑稽,又莫名地有一股诡异之感,任谁也笑不出来。徐沾自不
能立时生出一盆乌狗血来,梁斯在不见有人响应,恼羞成怒,发疯似的大叫:
「娘的!敢看不起本少爷……给老子杀了……全杀了!」铮的一声,毒辣剑芒闪
现,灰发白鬓、形容焦枯的黑衣剑客白头蝰细剑离鞘,一名仆妇哼都没哼便即倒
地,离他仅只数尺的徐沾「弹铗铁指」才到。白头蝰闪身让过指风,瘦削的衣影
一晃,手按剑柄,掠向主位前的西宫川人!

  那倒地的仆妇双目圆瞠,捣着咽喉,指缝间不住溢血,扭曲的嘴唇间迸出怪
异的格格声响,行将断气。谈剑笏掠至她身畔,正欲点穴止血,那「仆妇」却本
能拨开,两人肢接的刹那间,失控乱窜的眞气透体而入,谈剑笏一凛:「内功不
恶……是男人!」更无避忌,挥开臂格,飞快点了他胸肩几处大穴,撕下袍襕将
喉间伤处扎紧,抓过他双手一摁,低喝道:「要命便往死里按!」回头喊来一名
靠得近的伴当:「压紧伤口!人若断气,拿你见官!」

  伴当为其所慑,忙七手八脚爬过来。另一厢白头蝰逼近阶顶,剑芒倏隐,铮
音才出,西宫川人早有准备,飞退前以手掩喉,手背仍被挑出一缕飞血,恰在喉
结的部位。

  徐沾轻功不如白头蝰,拦不住他神出鬼没地杀人,急忙回头:「公子!人命
关天,事情闹大了,老爷必定见责!」梁斯在给仆妇咯咯喉血、浑身抽搐的画面
吓傻了,被他一吼回神,来不及找寻白头蝰的身影,嘶声尖叫:「住……住手!
莫……莫杀人啦!」

  阶台之上,白头蝰手按剑柄,西宫川人被逼到角落,以身躯遮护琴几,拦在
小姐与杀星之间;阶下徐沾、谈剑笏双双掠至,一左一右,压住阵脚,与西宫成
三角合围之势。

  说也奇怪,这名黒衣剑客修为不及谈、徐,所恃武技不如「弹铗铁指」与
「熔兵手」,却无人怀疑他能取西宫川人之命,尽管身后两大高手虎视眈眈,而
西宫川人明显身负武艺,由趋避的身法即能看出。

  也就是说,就算在出手之后,极可能会被对手的反击,抑或背后的威胁所杀,
谁都不怀疑白头蝰有得手的把握。若他有意,西宫川人、乃至秋霜洁,实已等若
死人。

  数谈剑笏平生动武,没遇过如此使不上力的荒谬景况。

  「白兄……」徐沾喃喃道:「莫要滥杀无辜啊!」

  白头蝰回眸一瞥,嘴角微扬,松开剑柄,走下阶台,经过徐沾身畔之时也不
相让,径直撞了他肩头一记,哑声道:「无有金银,谁人肯杀?」

  他本是梁斯在重金雇请的打手兼保镖,「白头蝰」乃浑号,姓名、来历、师
承武功等俱都不详。据说他每杀一人,梁斯在还得多付I笔「去厄资」,索价不
赀,是以入梁府数年来,梁斯在罕教他杀人取命,最多就是断手脚、剜耳鼻,耀
武扬威之类。

  梁公子好不容易扶起,一阵温热腥臊扑鼻,众人循味低头,才发现不是说笑,
公子爷眞个是吓尿了,却谁也不敢稍置一词。梁斯在狼狈不堪,迭声道:「走…
…咱们走!玉马……玉马给少爷收好了,那捞什子连城剑的,也一并带走!」

  众伴当面面相觑。怎么说梁斯在都是为美人而来,便是要劫,也该劫色才对,
怎地忽然劫起财来?一名胆子大的色眯眯地瞥了秋霜洁一眼,忝着脸劝道:「公
子爷,那小花娘I」话没说完,已被梁斯在一脚踢翻。

  「别……别废话!快走!」

  满厅堂的人,片刻间走得干干净净。梁斯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山庄,
若非顾及颜面,临走前还抢了那匣残剑,权充获卤,简直同逃命没两样,胜似白
日见鬼。

  这已是第一1回发生这样的奇事:在听完秋霜洁的筝曲之后,宁函青签下黄
金五镒、三年还清的借条,而梁斯在却像瞧见什么可怖物事,不仅口称「妖怪」,
还仓皇离开……

  但要说那曲子有什么问题,自己也听了呀!怎地还好端端的?谈剑笏想起老
台丞曾说他不懂礼乐、不读诗书,难怪生就一副木耳,举世无非驴嘶马鸣,不禁
有些心惊,以前还不觉怎的,这会儿终于认眞检讨起来。

  西宫川人取素帛裹手,命人抬伤者延医。面对梁斯在抢剑,他既未拦阻,也
没唤人抢回,眉头不皱一下,冷眼旁观的程度,比萧谈还像外人。待梁氏一行走
远,转对萧谏纸道:「肃老先生请了。先生入庄,可有欲鉴之物?」谈剑笏听得
「肃老先生」四字,头皮发麻,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萧谏纸神色从容。「连城剑剑如其名,价値不斐。梁少君纵下抢夺,先生若
及时报官,在彼等出得阜阳水域之前,尙有追回的机会。」言下之意,以梁裒的
财富威势,一旦梁斯在回到泾川,这桩案子怕是无人敢査,无人敢审了。

  西宫川人淡淡一笑。「敝庄失物,总能自行返回,老先生毋须在意。老先生
欲鉴何物?」

  萧谏纸想了一想。「有一柄剑,应无名字,剑棱近锷处,有两行剑铭,是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贵庄若藏此剑,记述之上,或与剑铭有关。」

  谈剑笏心想:「眞有这把剑的话,不知簿册里该怎生写法儿?」

  西宫川人翻出记录,逐行査阅,足足花了半个时辰,点头道:「有一把剑,
以剑铭为名,便叫『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说明仅『仲氏所遗,君子之器』等
八个字,并未注明铸者与来处。威宏二年三月……是了,近三十年前,有人求鉴
过这把剑,但庄主并未记下是谁。老先生说的,可是此剑?」

  萧谏纸强抑心弦震动,淡然道:「听来便是。烦总管为我取来。」

  剑匣转瞬即至,内中所贮,乃一柄朴实无华、毫无花巧的长剑,钢质温润,
褪色的黄穗长逾两尺,较常制更长,分外儒雅。西宫取出剑来,却未捧交老人,
双掌平托剑鞘,先掂了掂份量,又举与眉齐,端详片刻,才喃喃道:「……眞是
一口好剑!」

  「吹毛可断,其锋却不张狂;平和中正,风骨更甚快锐。此诚君子之器。」

  西宫川人如梦初醒,沉醉的模样一霎收敛,捧剑下阶:「老先生请赏剑。」
萧谏纸把手一立,正色道:「先生留步。我当迎君子,不可令君子趋我。」西宫
川人神色一动,点头道:「先生所言甚是。」

  谈剑笏心想:「台丞风范,便不显山露水,依旧服人。这总管同台丞掉书袋
久了,居然也像个读书人啦,此乃教化!」正欲推送轮椅,蓦地老人浑身气机一
凝,只比老台丞稍慢些许,谈剑笏感应危机,内力自行发动,掌底的油竹握把窜
出一缕烟焦!

  一抹乌影飙入厅内,落地时微一踉跄,还出原本的黑袍身形,但听「铿」的
一声激越龙吟,西宫川人擎出那口「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明锋斜指,剑气隐
隐成形,无论功架或气势,均是一流剑客的手眼!

  (这人……是高手!)

  谈剑笏早看出这位西宫总管身负武功,不料他一身艺业全于剑上,拔剑出鞘
的刹那间,整个人的气场陡地膨胀数倍不止,彷佛化为一柄脱鞘利剑,锋芒内敛,
生机勃发,面对不带敌意的对象,自无丝毫利害;对手若怀抱恶意前来,瞬目间
便能化极静为极动,立毙其于剑下。

  ——人剑合一。

  谈剑笏忽明白西宫川人,何以对这柄无名的黄穗剑爱不释手。

  他所修练的剑法,与这柄剑有着极为近似、甚至可说是一脉相承的气质:敌
不动我不动,后发制人,藏匿锋芒,以理止杀……

  这是儒者之剑。

  飞身入厅的不速之客,与「儒」之一字丝毫扯不上关系,却意外与西宫川人
有着殊途同归的武功特质:两人毕生心力之所注,只于一个「剑」字,其余种种,
不过是追求剑道的辅具,毫无意义,轻易便可舍弃。唯有持剑在手,才能显出眞
正的造诣。

  白头蝰稳住身形,缓缓抬头,原本就阴郁的眼神,此际更显冰冷。

  他身上的黒袍处处渗出亮渍,谈剑笏愣了一会儿,才省起是血。白头蝰一条
左臂垂在身侧,肩膀有着不自然的歪斜,推断是受了重创,日后不知,此际绝难
运使自如;所经之处,地上均留下怵目惊心的血迹,却非来自他身上,而是腰间
一枚圆瓜大小的血包袱。

  不仅如此,黑衣剑客青白的面孔、焦枯的灰发之上,更溅满斑斑血点。那同
样不是他的血。以其一剑封喉的毒辣剑法,除非身陷重围以一敌多,大可一击即
退,断不致如此狼狈。

  梁府一行出事了——这是谈剑笏心中第一个念头,急急追问:「你家公子呢?
还有徐沾徐兄弟……他们怎么了?要不要报官?」却见白头蝰单臂解下一只长匣,
「砰!」扔在阶前,匣盖不堪承重,撞地时爆开铰链,贮物弹散,竟是被梁斯在
抢走的连城剑。

  「宝剑在此,月角不缺。你速清査,妥善收藏。」

  白头蝰淡道,咬碎满口赤黄,呼吸时鼻端不住吐出鲜血沬子,显是受了极重
的内伤,难为他背着忒沉的连城宝剑,一路奔回。这可是伤上加伤、全然不顾后
果的莽行。

  西宫川人见他一副亡命之徒的狠戻模样,居高临下,剑指要害,冷道:「此
剑你如何得手,为何交还?梁公子呢?」

  白头蝰冷冷一笑:「自是杀人夺物。你放心罢,那厮好得很,死的都是些从
人伴当之流。泾川梁氏家大业大,手底死得十几号人,不算个事,梁斯在完好无
缺,査不到浮鼎山庄来。」

  谈剑笏又惊又怒,料不到此人如此棘手,才出山庄,便即开杀,若当眞伤了
十几条人命,梁斯在此番所携,死的还比活下来的多。同样令谈大人百思不解:
既是杀人越货,得手之后,又何须负伤狂奔,送还贼赃?有这般侠义心肠,岂能
信手剥夺十数条性命,犹谈笑自若?

  (莫非……是移祸江东!)

  西宫川人显也想到了同一处,低喝道:「谁让你这样做的?说!」

  白头蝰冷蔑一笑。「庄内失物,自行回转,莫非你眞以为是从天而降?过往
那些出手的,多半是乘夜将失物放在庄门外,以免惊扰庄里人。我今日不过是直
接拿进来罢了,至于这么惊讶么?」

  谈剑笏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西宫却不甚意外,森然道:「亲口承认的,你是
头一个。我剑下从不妄杀,你爽快说出指使者的姓字,我请旁边二位做目证,给
你公平一决的机会。」

  白头蝰「哼」的一声,轻蔑道:「就凭这个破庄子,能得忒多江湖高手暗中
相助?咱们冲的,是庄外那面青羽旗!你要把旗撤了,就算整座庄子被夷为平地,
瞧老子救不救你!」

  西宫川人原本就严峻的面孔更加铁青,冷道:「终有个直认不讳的了。厉金
阙派你等潜伏左近,专行宵小之事,居心叵测,这些年我苦无证据,不能诉诸武
林公论,天可怜见,今日总算送了个活口供来!」目光瞟向萧谈二人,正色道:
「若贼人为我所杀,烦1一位与我作证,在武林大会上,证诸此人之言!」

  「属……厉金阙?苍城山青羽洞储胥仙境的『霓电老仙』厉金阙?」谈剑笏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苍城山虽名列「天下五城」,却不是一座山,而是东海之外的一座孤岛,位
置隐密,即使乘坐远洋大船,苍城山之主若无意接见,谁也踏不上这座仙岛。

  「霓电老仙」厉金阙是修仙一道里的神秘先天,关于他行走东洲大地的各种
传闻逸事,行世不下数百年之谱;现存的武林人物中,已无此人的对战记录。厉
金阙的声名,来自他出类拔萃的弟子们,以及传说中神乎其技的「点石成金」。

  正当形势剑拔弩张,一场莫名忽至的生死决似不可免,坐在竹轮椅中的老人
突然开口。

  「我观阁下剑路,走弧如月眉,于出鞘入鞘之间决胜,似是苍梧郡的『五云
飞仙剑』一脉,但招式、威力,乃至内功路数却大大不同……」萧谏纸慢条斯理
道:「敢问『隐洞深篁』白云眠与阁下,如何称呼?」

  白头蝰并未回头,背影却不由一震,这是他头一次显露出感情,哪怕只有刹
那间。「……正是家父。」

  萧谏纸点了点头。「我听说苍梧白氏已遭灭门,至今不知凶手是谁,又与什
么目的。令尊为人正派,与世无争,仁义之士遭此大难,我心中十分难过。」

  「我已手刃仇人,不劳尊驾烦心。」白头蝰手扶剑柄,语声淡漠。「老仙将
我家传一百零八式《五云飞仙剑》简化成十四种拔剑出鞘的法子,命我以竹排为
敌,练至『剑出即分』才算完成;又将两部风马牛不相及的拳谱、腿法解裂重组,
让我逆行修练,以补内力之不足。幸得老仙指点,仇人俱已伏诛。」一指庄门方
向,扬声道:「受过老仙之惠的江湖豪杰,百年来不知凡几,或指点三两句口诀,
或调换祖传秘笈的页次,平庸了几代的武功就此脱胎换骨。像这样的人,无不认
准了那面青羽旗报答恩惠,没人逼你,也没人算你报了几回,到你觉得够了,恩
义相抵为止。这样都叫『居心叵测』……也罢,总好过儒门中人的假仁假义!」

  西宫川人面色丕变,咬牙道:「辱我师门,料你已有觉悟。转过身来!正剑
不杀回头客,且教你死得明明白白!」

  白头蝰握住剑柄,正欲回身,门外又有一人纵过高槛,跃入厅堂,同样满身
是血,轻轻放下一只檀木箱子,抬头才见阶前的白头蝰,两人同露诧色,双双跃
开,来人竟是徐沾。

  「……是你!」

  「你在此做甚!」

  更惊人的还在后头。西宫川人见那只檀木箱极是眼熟,黄穗一扬,以「千里
之行,始于足下」挑开扣锁,赫见紫绒衬里,躺着的不是那玉马「翻羽震」是什
么?

  此物于西宫、于山庄,再棘手也不过,梁斯在挟玉马落荒而逃时,西宫川人
暗里松了口气,谁知徐雾竟又将它带回来。

  徐、白| 一人摆出接敌架势,对照衣上血迹、伤处等,可清楚看出两人有过
一场激斗。白头蝰的左肩肘臂为指力所伤,血流不止,而徐沾的咽喉、左掌心均
留有剑痕,心口衣衫片开,若无坚逾金铁的儒门绝艺「弹铗铁指」遮护,早已成
了黒剑下的亡魂。

  徐沾瞥见散落的连城残剑,不由一怔。「你夺剑……是为了交还山庄?」

  白头蝰懒得搭理,冷冷道:「剑已送回,老子没空陪你们啰唣。要追要拦,
且拿命来!」却是对着其他人说。

  「且慢!」徐沾沉声喝道:「说清楚再走!你杀人便罢,为何独独取走王公
子的人头?」

  「棣斤王氏,是我家的仇人。」白头蝰冷笑:「我等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机
会杀他,已逾两年,你以为凭梁斯在那草包,请得了老子?眼看今日之后,想卧
底也不成了,当然得报了仇再走。可惜教他死得太爽快。」将腰间血包袱一扔,
骨碌碌地滚到徐沾脚边,系结松开,所贮赫然是那富少王子介的人头!

  他为父报仇、还恩夺剑,所行皆是义举,然而手段冷血,祸延无辜,决计不
能说是好人……此间善恶是非,究竟如何论断?

  眼见徐沾面上五味杂陈,白头蝰忽然嗤笑。

  「倒是你。你拚死阻我夺剑,怎地却抢了梁斯在的玉马?」

  徐沾闻言微怔,微露一丝迷惘,颈颔轻搐,皱眉道:「此马……此马已质给
了山庄,不宜……似不宜……」却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迷惘之色益浓。西宫川人
冷锐的眼神,在阶下两人身上游移,想确认他们是不是合演双簧,赚自己个大意
轻忽,沉声道:「你也是冲青羽旗来的?厉金阙给过你什么好处?」

  徐沾眼神茫然,「厉金阙」三字却像触动了什么,喃喃接口:「我练武时,
得过老仙的……不对,铁指乃依主家所授心诀,由我自行练成,氓山的鸿儒先生
虽曾指点一二,但那不过是偶遇,非是……那厉金阙,是什么人?」语末如梦初
醒,自己都不晓得前头说了什么。

  白头蝰听他辱及老仙,狞笑益冷:「你若想死,直说便了,犯不着绕圈子。」

  单手按住剑柄。

  西宫川人剑眉蹙紧,厉声道:「你二人满口胡言,究竟有何企图!」

  这场面既诡异又紧绷,下一霎眼三方便混战起来,似乎一点也不奇怪,但若
当眞拚命厮杀,又有说不出的疙瘩别扭,总觉有什么不对。最后,开口打破僵持
的,居然是萧谏纸。

  「依我看,这其中似有什么误会,要打要走、要送要留,一时也说不清。」
老人环视现场,缓慢的语调中带着难以抗拒的威严,嘴角似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意,怡然道:「既如此,先听一首筝曲好不?听完了,再做决定不迟。」

                ◎◎◎

  萧谏纸静开眼睛。

  明明仍置身厅内,不知为何筝声却十分悠远,彷佛隔了几层厚幔,又或在浅
水里听着岸上的动静般。触目所及,所有东西都笼上一层虚虚渺渺、如梦似幻的
粉色光晕,连伸手都不怎么能辨出手背上的鸡皮褐斑。此际若能揽镜自照,看来
该会年轻许多罢?老人心想。

  包括谈剑笏在内,余人不知何时已失去踪影,淡淡的酣倦之感如温水般流遍
全身,说不出的舒适。他已许久许久,不曾如此放松了。若能永远都不离开,那
该多好——老人轻声叹了口气。

  「原来在梦境里保持清醒,是这样的感觉。」萧谏纸摇了摇头,抚眉道:
「有件事我十分好奇。在梦里……能杀人么?若于梦境中断气,现实中会不会随
之身亡?」

  「按说是会,但我做不到。我修练的这门功夫,名唤《高唐梦笔》,东洲失
传已逾千年。老仙偶得残篇,花了足足一百年的辰光分析演算,好不容易才复原
到这样的境地,引他人入梦可也,却无法触及其身,只能捣捣蛋、添添乱,令他
们醒过来时,脑袋有点糊里胡涂的。」少女咯咯轻笑,可以想见她挤眉弄眼,活
泼俏皮的动人模样。

  「就像你对徐沾那样?」萧谏纸不由自主地望向琴几。

  「我只是将些似是而非的印象,一股脑儿塞给他罢了,我没入他的梦境,也
不敢拉他进我的梦。」少女收了笑声,轻叹一口气。「梦会留下痕迹。若是练过
游尸门《紫影移光术》一类的心识功夫,说不定『那人』便能察觉我的存在。这
十三年来,我一直在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

  「这样活着……不累么?」

  「我这样,不算活着罢?」少女又笑起来。

  「你的人生累多了,萧老台丞。」

  琴几之后出现一抹虚影,渐渐凝成忘情鼓筝的绝色少女,形体越来越清晰,
动作同远方传来似的悠扬筝曲若合符节,但萧谏纸明白这一切都是假的,不过是
自己意识深处的投影,来自先前聆听秋霜洁演奏的记忆片段。

  人在入睡之时,会在身外凝出肉眼难变的朦胧蜃影,称为「云梦之气」。云
梦之气并非只来自睡眠,生死交关、魂飞天外、执念深重……等,均能生成。擅
辨云梦之气者,即能辨人,仲夫子传授他的「观帝相」之术,即以观气之法结合
五气五行、数理面相等,欲从芸芸众生里选出眞命天子来辅佐。

  据说在极其遥远的海天彼方,有能操纵云梦之气的神奇武功;便在东洲,于
鳞族统治大地的古纪时代,心识术未如现今这般罕见,游尸门的赤血神针、指剑
奇宫的夺舍大法,都是脉络近似之物。

  《高唐梦笔》这门功夫,连见识广博的萧老台丞也没听说过,但他仔细观察
过秋霜洁,除非这名芳龄十三的少女内功修为远远胜过自己,足将内力的痕迹藏
得滴水不漏,他很确定秋家的孤女不懂丝毫武功。

  「秋霜洁」于此,显然也有疑问。

  「而我好奇的是,」少女的口吻一本正经,毫无戏谑。「您是怎么发现的?
西宫川人照顾了我十年,他不是没怀疑过,却始终没看出我的把戏。」

  老人耸耸肩。

  「所有怪事,均发生在你弹筝之后。从西宫的表现看来,似乎你每次弹筝的
结果,都能使情况扭转成对浮鼎山庄有利,无论出于迷信,抑或经验的归纳整理,
他总是让你弹筝,即使他不知道何以如此。

  「如果这是巧合,也就罢了;若是你的能力所为,则你选择在此,必有等待
的理由。所以我挑了一把当年我亲手送给你祖父的剑器,当作试探,你若肩负使
命,当懂得这把剑的意涵。」

  「那是仲骥玉仲夫子留给你的遗物。」秋霜洁温柔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空间里,
琴几后的形体又渐渐变得透明、朦胧,最后如烟霭般溶散。「你和独孤弋头一回
来到庄里,这柄剑便是你的诚意,我祖父因此信了你。」

  萧谏纸忽露出痛苦之色。

  在梦境之中,情感的遮掩似乎特别淡薄,喜怒极形,不易作伪。「但我并不
相信你的祖父。」老人低首叹道:「我敬佩秋拭水,但同时也觉得他是个自以为
冒险家的暴发户,太想在世上占有一席之地,掉进巫蚬迷信的陷阱,盲目地相信
宿命,把那个预言当作天命。

  「按预言所接橥,他只能对符合条件的三人透露天机,但秋庄主毕竟对我们
说了小部分I预言若为眞,至此已破,再无效力;若为假,又何须在意?我以这
般话术,说服了主公,我们后来再没有理会过你祖父的预言。这是我的错。」

  少女柔声道:「倘若是我,也会做出这样的推论,这并不是你的错,犯错的
人是家祖父。他未及将预言流传下去,便死于阴谋家的暗算;为防家父克绍箕裘,
贼人又害了我父亲,让他成为不能说也不能听的废人。

  「但恶人并不确定,秋家是否仍秘密持有预言,为进一步掌握浮鼎山庄,收
养了我和兄长,成为我俩的义父,并将旧日的忠仆或杀或逐,全换成了他的人。
所幸老仙抢先一步,派人将家兄接往苍城山,令贼人无从下手。」

  ——但……你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萧谏纸心底一沉,听出了弦外之音。

  少女抚慰似的笑了一笑。

  「我在这里,有两个使命。其一,就是告诉眞正的应命之人,预言的内容,
以及他们即将面对的严苛命运。您与独孤弋已经证明了,你们并不是预言里的人,
很遗憾我不能向您透露。」

  老人露出自嘲般的寂寞笑容。

  「无妨。我们就别再错第二回了。」

  「其二,我在这儿等了您十三年。」秋霜洁的声音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
「就是为了告诉您,那个设计让我祖父泄漏预言、让你们与天命失之交臂的恶人,
究竟是谁!这也是您此行的目的,对不对?」

             (第三十五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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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卅六:机关算尽

                ◎书目

  第百七六折、太易凝俱,谋者兆形第百七七折、瓜濯素艳,回首惊情第百七
八折、子何易我,倒戈以盟第百七九折、牙莹骨座,剑血魂收第百八十折、与尔
同销,玉波盈盈第百八一折、群邪之首,洞烛虚境第百八二折、干元倒转,忍擘
巨灵第百八三折、识诚板荡,独媚玄冥

                ◎简介

  七玄大会之上,变数陡生,意料之外的新规则,却带来意想不到的坏结果。
「平安符」买来的,非是趋吉避凶的保险,而是打乱通盘设计的混沌!一统七玄
既免不了要流血,是谁擂响了第一通鼓声?

  密室里的王座、不该被听见的交谈……与祭殿仅一墙之隔,耿照却意外发现
了阴谋家的庐山真面目!那样的人……为何要策划如此可怕的阴谋?

  第百七六折、太易凝俱,谋者兆形

  这正是时隔三十年之后,萧谏纸再度造访浮鼎山庄的原因。然而,在进一步
深谈之前,他必须确定一件事。

  「我探听了秋家的近状,对你和你兄长的事亦有所闻。」老人淡然道:「恕
我直言,根据可靠的线报,秋意人的幺女确有先天上的心智缺陷。而总管西宫川
人,自身便是伊川『清流庄』庄主,乃是隐于田野的武儒支脉之一,目光昭昭。
他照料你的生活近十年,以你一个小小女孩儿,伪作痴呆,想骗过清流庄一庄之
主,恐非易事。」

  「若非眞痴,怎瞒得过隐身幕后、操纵一切的阴谋家?」秋霜洁的声音带着
一丝俏皮的笑意,似能想见她挤眉弄眼的神情。

  萧谏纸早起疑心。适才秋霜洁自称等了他十三年,除非于母亲腹中即有意识,
岂能如此?便是夸示,也未免过了头。老人收摄心神,缓缓说道:「要我信你,
我得先知道『你』是什幺。没有互信基础,交谈不过浪费时间罢了,以你之聪慧,
当知此非敌意,而是根本。」

  朦胧恍惚的空间瑞安静了一阵,秋霜洁才柔声道:「请台丞切莫误会。我并
无不可示人处,只是在想:若教老台丞见得眞貌,说不定你便再也不信我啦。」

  萧谏纸正色道:「这点我无法预作保证。看来,我们只能相信命数了,是也
不是?」

  秋霜洁笑道:「台丞所言甚是。」

  整座大厅忽然晃动起来,继而片片剥落,萧谏纸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广袤的
空间里,举目所见,似无边界,只有地面上铺着像青砖一样的平滑嵌板,似木似
石,又有几分像牙骨,其上刻满细密的纹理,宛若术法阵图。

  他望着脚边那一小片密密麻麻的刻纹,凝思片刻,终于确定是某种易数推演
之用,只是当世流传的梅花占、金钱卜,乃至阴阳五行、六爻八卦等,都用不上
这般繁复细琐、环中扣环的推演,只有昔日在馄鹏学府中,那些个精研历法算学
的教授与同侪,他们在解决割圆术、四元消法等难题时,所写下的演式颇有相类,
然而复杂的程度却远不能相提并论。

  只这一小片的易刻演化,便已超过萧谏纸所学,这无边无际的地面上若都刻
满了,要算的到底是何等巨数?

  迷雾挥散,身穿湖水绿裙裳、滚青玉褙子的绝色少女,自离地尺许处出现,
点足落地,微笑道:「根据我的经验,人们习惯看到活生生的人,与人交谈对视,
才觉心安。我非轻视台丞之智,将您与凡夫同视,而是兹事体大,我希望能最大
幅度地赢得您的信任。〕萧谏纸注意到刻图之中,有浅浅的樱色光华不停闪动,
远远近近,不一而同,似呈环形或切圆片状,有几分辟卦图的模样,只是规模较
寻常推衍历法节气用的十二消息卦更精密巨大;而秋霜洁说话时,继而亮起的樱
芒与她的话速若合符节,相互辉映,心念一动,蹙眉暗忖:」难道……「秋霜洁
彷佛听见他心中所想,精致灵动的俏脸上露出佩服之色,敛衽施礼,朝老人福了
半幅。

  「我在梦里见过许多人,您是唯一一个,在这幺短的时间内便看出端倪的。
多年来,我对施展『高唐梦笔』的对象甚是谨愼,但凡与『那人』有关的,绝不
轻易入梦,便为此故;以那厮的才智,怕是光听人描述,即能看穿我的存在。」

  「秋霜洁」收敛形容,正色道:「如您所见,这地面上的演化算图,就是我。
我所拥有的每一分念头、说出的每一句话、幻化的形影声音等,都是这个巨型阵
图推演的结果。

  「这孩子确是天生的心智有缺,老仙于是在她的心识最深处,布下这个『太
易穷观图』的演算阵,以神御气,拟化形质,这才有了两仪、四象、八卦之别。
圣人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便是这个道理。「萧谏纸虽约略猜中轮廓,却觉此想太谬,以易数模拟思路,
纵使理论上能行,但实际施行起来,不啻异想天开,痴人说梦。万料不到早在十
三年前厉金阙便已着手而为,依结果看,显然是出乎意料地成功。

  简言之,言笑晏晏、灵动俏皮,活跃于此的「秋霜洁」其实并不存在,不过
是太易穷观图运算的结果。

  现实中的秋家小姐,确实心智有缺,充其量,不过于鼓筝之上有超乎常人的
天分。多年来,阴谋家匿于暗处,严密观察秋霜洁的一举一动,不乏试探,须确
定这名命运多舛的可怜孤女天生痴傻,丝毫不具威胁,才容得她在这片遗世桐乡
内平安长成。

  没想到「霓电老仙」厉金阙还有这着,在其心识最深处,模拟出另一个「人」
来。既非眞人,自无青熟长幼的问题,是以「秋霜洁」说足足等他十三年,非是
姑妄。

  饶是萧谏纸智胜寻常,毕竟接受不同于理解,仍需时间适应,心中苦笑:
「若来的是曾功亮,说不定已饶富兴致地研究起『太易穷观图』来。都说『活到
老,学到老』,萧用啊萧用臣,你自视忒高,以致目无余子,难容诸物了幺?」
却听秋霜洁遒:「台丞的心胸见识,远超常人,毋须自抑。我的事,能说给人懂,
都算不容易啦,况乎接受?台丞若能一笑置之,那不是人,是神仙了。人生于世,
岂能如此自求?」

  萧谏纸一凛,暗忖:「须由一幅阵图来开解我,人生至此,才叫白活。」心
翳顿开,不由一笑,再无蛋碍,益发看出这太易穷观图的厉害之处^ ,沉吟片刻,
喃喃道:「原来如此。以你之能,一且拉人入梦,又或侵入他人梦中,得对方的
生辰八字、所思所想,藉以推断吉凶未来,可谓奇准。那宁少君心甘情愿签下黄
金五镒的借据,而梁某人吓得落荒而逃,约莫与此有关。」

  秋霜洁咯咯一笑,缩了缩雪颈,露出恶作剧得逞的神情,只差没轻吐舌尖,
隐有些得意似的。

  「一庄子的人,总要吃饭呀!西宫的清流庄虽有些祖地,但支应了头几年,
也差不多到头啦,只能尽量遣散仆从,任庄子自行荒芜,撑多久算多久。他读书
练剑有一手,却非经营之才。」

  萧谏纸倒有些罕异。

  「他不知其中内情?」

  西宫无疑是阴谋家遣来「看管」秋氏父女的,萧谏纸见他擎剑出手、淳川欲
动的架势,顿想起清流庄西宫氏的名号,确是武儒无误。

  不过,像这般自拥庄园僻居一隅,默默晴耕雨读、书剑传家的儒宗末沿,在
东海并不少见,他们如散沙般毫无组织,既不尊奉、也不知该奉谁的号令行事,
却自有一套处世的标准,其中有放浪形骸的隐逸高士,也有自律甚严的博学鸿儒,
除了极少数的特例,如有「小剑圣」之称的段勿尘等,他们唯一的共通处,就是
无籍籍之名。

  虽然这也仅是表象而已。

  出身锟鹏学府的萧谏纸非常清楚,尽管沧海儒宗退出东海舞台数百年,台面
下仍有几股势力延伸了全盛时期的拉扯较劲,迄今未止;所有儒宗支脉,或多或
少都得选边站队,自有立场。西宫川人明显是衔命而来,要说他不知内情,似乎
有些勉强。

  「我不敢拉他入梦,或尝试侵入其脑识,以免留下痕迹,为『那人』所悉。」

  秋霜洁叹了口气。「以面相手相论,证诸其言行,我相信西宫川人并非恶徒,
他是眞信了苍城山谋夺山庄益急,想方设法要把阴谋家揪出台面,只是方法奇怪
得很……此人原本就是性格古怪的隐士,这样一想也就不怎幺怪了。」

  若然如此,萧谏纸不得不承认,这个人选其实挑得极好:西宫川人处世低调,
却有本领;有一股莫名的仗义侠气,自愿替素昧平生的浮鼎山庄「对抗」名动天
下的苍城山,长达十年,思路却颇异常人,一旦认定自己站在道理这边,便再也
听不了别的话,手段不拘一格,算是难缠的对手。

  这种间接使唤人的方法……委实是高啊!

  老台丞冷哼一声,嘴角泛起一丝蔑笑。

  当年,惨烈的妖刀讨伐战告一段落后,秋拭水身受重伤,拖命回到浮鼎山庄
疗养,最终不幸成仁,成为圣战牺牲者之一。其子秋意人因而离家,游戏人间,
下落不明,数年后返回,家里的仆从早换过了一轮,许多都是未曾见过的生面孔。

  秋意人风流成性,浪迹江湖时留下许多情债,最着名的一段,即是他与沉剑
世家千金唐挽晴的一段。

  然而故事的最后,却远远称不上佳话。

  唐挽晴怀上秋家的骨肉,却被秋意人送回沉剑世家,沉剑世家家主唐载天气
得七窍生烟,顾不得是秋意人的手下败将,登门欲讨公道。这对准翁婿二度决斗,
结果仍与前度相同,唐载天再次惨败在「回潮三式」之下,没多久便撒手归天,
家人都说是给气死的。

  出身娇贵的唐挽晴,一夕之间从天堂跌落地狱,惨遭双重打击,诞下秋霜净
未久,亦随之香消玉须,孩子遂被青羽洞安排的人接走,送往苍城山。

  「老仙与我爷爷有个约定,但教苍城山存在一日,世上无人动得了浮鼎山庄,
所以才给了我爷爷那面青羽旗。」秋霜洁娓娓说道:「我没机会和父亲说上话,
不知在当时,他对布置阴谋之人有了解否,但老仙一直都知道要对付的是谁,那
回算抢在对方之前,狠狠摆了他一道。」

  秋意人结束远游,重返山庄之后,在与父亲交好的武林前辈安排下娶了亲,
一切看似步上正轨,谁知妻子即将临盆之际,他上山打猎,意外重伤,四肢瘫痪、
神智全失,成了废人————萧谏纸听着,不由得全身发冷。

  这是多幺急切,而又多幺残忍的瓜代之计!这样看来,秋意人将唐挽晴送回
沉剑世家,未必是薄幸所致,而是和幕后阴谋家下一盘大棋,可惜以结果来看,
年轻气盛的秋意人是一败涂地,不但将自己赔了进去,家业终也落入他人之手。

  秋霜洁从呱呱坠地起,便失亲长保护,成为阴谋家窃据浮鼎山庄的跳板,不
能不说是悲剧。

  然而,阴谋家机关算尽,却防不到厉金阙有通天本领。

  据说这位霓电老仙,百年来罕离苍城山,关于他履迹东洲的逸事,怕要追述
到金貔王朝末叶。不知他用了什幺异法,在秋霜洁的心识深处布下「大易穷观图」
的演算大阵,辅以「高唐梦笔」之术,令痴憨的小女孩儿摇身一变,成为聪明绝
顶、能卜未来的女半仙。

  此法不仅闻所未闻,而且藏得极深。只消「秋霜洁」够小心,这是个连当众
说出都不会有人信的法子,护住了幼弱的孤女,使其得以平安长成。

  「厉金阙既知阴谋家身分,」萧谏纸只这一点想不透,索性直指核心:「何
以不告诉你的父亲,乃至祖父,教他们好生提防?退一万步想,以『霓电老仙』
的本领,直接出手对付阴谋之人,无辜者都毋须牺牲了,岂非一劳永逸?就算没
能救下你祖父,也不该再让你父亲遇险。」

  由秋意人的遭遇推断,秋拭水的死亦不单纯。他是六合名剑的领路者,实际
上并未随六剑攻入狭道,而是在石塞之外遭遇偷袭,若非同行之人出手相救,他
的性命老早就交代在那里————当年萧谏纸代表新朝,追述妖刀作乱的始末经
过,也做了关于这场最终决战的调査,独问不出是谁救了秋拭水。

  一路保护秋拭水的三名剑客,尸体亦都在决战处的城塞外寻获,却不见凶踪
影。以秋拭水之不谙武艺,纵使凶人身受重伤,犹有余力逃离现场,再补上一刀
不过是举手之劳;思前想后,当有一名行善不欲人知的高手悄悄施援,说不定便
是厉金阙所派。

  就算老仙替秋拭水捡回了一条命,仍保不住它。秋拭水之暴毙,十分蹊跷,
虽对外说是「伤重不治」,然而死时最亲的亲人都不在身边,对照日后秋家旧仆
星散的景况,个中深浅,颇耐人寻味。

  现实里的秋霜洁,未曾见过活生生的父祖,遑论从他们口中获悉眞相。但心
识里的这一个,显然另有搜集线报、以供分析演算的法子,未必便不知始末。

  「便知道,老仙也不会说。」

  秋霜洁摇摇头,神色却不怎幺遗憾,彷佛本应如此。

  「他老人家活得太久,看待世事的方式,已与我等不同,是非曲直于他,并
无意义。若非答应了祖父,须得照拂浮鼎山庄,料想老仙决计不会插手————
这也是我须向台丞直禀的第二件事。」

  萧谏纸见她说得严肃,并未插口,专心凝神,静待少女揭露。

  「我没见过祖父之面,也没能与我父亲交谈;老仙应当是知道的,但他也不
曾与我谈论过此事,就算我问,他也不会说。接下来我要告诉您的,全然出自我
自己的推论,说不定……连我那缘薄的父祖也未必知晓。如此,您还愿意相信我
幺?」

  萧谏纸明白少女的迟疑。

  说是「推论」,其实是太易穷观之阵演算的结果,这个「秋霜洁」到底算不
算得是有智有识、通灵知性,能不能当作「人」来看待,放到馄鹏学府,乃至四
极明府这般智者云集处,怕争上几天几夜,都未必能有定说。

  谁会相信一只算盘,抑或一具墨斗?人们接受的,从来都不是器械,而是持
械之人。只愚夫愚妇眛于神怪志说,才会相信器物有灵。

  若厉金阙眞如她所说,是个活得太久、看过太多,道德心已遭岁月磨蚀殆尽,
只余强大威能在手,倚之游戏人间的所谓「高人」,其本质也和怪物差不多了,
甚可将这「太易穷观图」的摆布,视为某种恶意扭曲的玩笑————比起直接出
手拯救秋家三代,此举不仅困难百倍千倍,结果更显迂回。什幺样的人,才会用
这种近乎曲解的方式,来执守一份生死承诺?人命关天哪!

  ——站在秋家的立场,厉金阙到底能不能信任,本身就是一个问题。

  若连厉金阙都须见疑,况乎他兴致一来,随手置于识海的小玩意儿?

  萧谏纸思考片刻,忽抬头一笑,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你的分析判断,乃至卜筮之能,可否及于身外?」

  秋霜洁秀眉微蹙,一霎间掠过俏脸的疑惑之色活灵活现,实难想象她是太易
神图模拟而出;要说人偶,眞正的秋霜洁可能还比她要更像些。

  「不能。」

  少女的迷惘不过一瞬,旋一耸肩,老实交代。

  「我可操纵云梦之气,令周围的人昏昏欲睡,但无法及远,效果也因人而异,
若未辅以琴韵,难免大打折扣。除此之外,我对这具身躯毫无操控的能力。太易
穷观阵图虽然神奇,毕竟不能凭空造出魂灵……」忽然露出一丝寂寞的笑容,轻
道:「我并不是眞的。不过是一连串精密繁复的演算罢了。」!

  「此说尙有可议处,不宜就此论断。」老人含笑摇头,颇有几分遗憾的模样,
捋须道:「我本想,待一切尘埃落定、风歇浪止之际,若还留得命在,请你将那
太易穷观图默出,哪怕只有小月角也好,让我好生研究。

  「昔日我在馄鹏学府时,术数本非专长,搁下多年,如今只怕更加生疏。但
我有位同窗好友,于数算一道,可厉害了,他定然有兴趣得紧。我想让他瞧瞧,
我亲眼见到的奇迹。」

  面对少女罕见的微愕,老人面色不改,侃侃而谈。

  「我相信你的犹豫,也相信你的害怕。我不知犹豫惊怕,乃至自怜自伤要如
何才能推衍术数而得,但那决计不是死板板的器物所致。定义你是什幺,可能已
远远超过了我的所知所学,我不认为自己有这个资格。在我看来,你的判断似乎
颇有参考的价値,値得一听。」

  秋霜洁面颊绯红,一手轻抚胸口,片刻才回过神来,敛衽施礼。「多谢您的
信任。这于我意义非凡。」

  姿容绝艳的纤细少女挺直了背脊,幼嫩白皙、当中透出一抹酥红的手掌心虚
托着,地面上一片樱芒闪动,臂间忽现一柄金灿灿的双手巨剑。是连城剑,老人
心里想,心语如波动散出,再度引得地上光耀起落,秋霜洁点了点头,轻道:
「此剑正是一切的开端。千头万绪,须由此剑说起。」

  她在虚境中幻出的连城剑是完整的,明明形状、雕饰等与先前厅中所见并无
二致,不知为何,剑身的辉芒却灵动许多,未如匣中所贮那般黯淡。萧谏纸猜想
那是剑的「气」所致,剑刃摧折,神气已失,虽仍是同一物,风采毕竟不同。

  「这枚飞廉珠材质殊异,有通灵贮思之能。」秋霜洁单手倒持巨剑,另一手
伸出纤长的指尖,指着剑柄末端的黄金爪台之上,镶嵌的那枚水精球。飞廉珠的
表面并未打磨光滑,而是像用凿子硬生生将一枚水精削成球体,布满嶙峋的斧凿
痕迹。

  「祖父从决战妖刀处携回损坏的连城剑,为防有什幺不测,预言恐将失传,
便将开启神秘预言的法子,凝思贮于剑末宝珠。原本他想托付的对象,并不是父
亲,而是外……是幡宫岛的田岛主。」

  田初雁与秋拭水交情甚笃,秋家父子感情不睦,有此安排,想来也不奇怪。

  「但祖父突然离世,来不及交代任何人,这柄残剑遂被收藏于庄中。当时父
亲心神大乱,惶惶不可终日,有一天『突然来了个人,求鉴一柄无名之剑,只说
剑上有铭,曰:』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彷佛这样说父亲便能懂得。」

  但失怙未久、仍陷于丧父之痛中难以自拔的秋意人,完全不知道这名不速之
客在说什幺,心烦意乱之下,对来客言语无礼,恣意挑衅,似乎想藉此一抒痛失
至亲的哀恸。

  他不知道父亲对他,竟是如此重要。

  那个总是沉迷在自己欢喜的物事里、不记得该回头看看他的父亲,秋意人从
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幺……但为何,失去了了解他、与之共处的机会,竟是如此
令人心痛!妖刀之乱又怎的?异族铁蹄又怎的?为何你总是想不到家人,却为了
那些不相干的人慷慨轻掷,快意牺牲?

  对世间怀抱着愤恨不平的青年,对来客以剑相向,而那人却以一个眼神便瓦
解了他。那是他无法想象、甚至是此生难企的绝顶武功。

  「是我对不起你爹。」那人拍拍他的肩膀。显露的哀伤很淡,或因为深入骨
髓之故。秋意人无法自抑地流泪,彷佛见到极亲的家人,悲从中来。在此之前他
一声都没哭过,瞪视挽幛的眼里除了愤怒,什幺也没有。

  「我应该帮帮他的。或许,他就不会死了。」那人叹道。

  为找那柄「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秋意人翻出簿册中能想到的每一柄剑,
当然包括妖刀之战中劫余的名剑,连城剑便在那时被携至堂上,但那人似对珠光
宝气的华丽名剑毫无兴趣,只看两眼便即搁下;大部分的时间里,这后半截的残
剑都被秋意人握在手里,意念之深,甚至在飞廉珠里留下残迹。

  「台丞请看。」秋霜洁把手一挥,身畔突然出现一把太师椅,椅上之人一身
旅装,风尘仆仆,原本熟悉的娃娃脸或因沉溺酒色之故,略显松垮,一如逐渐隆
起的腹围,看来益显疲惫。

  他持剑端详,怀缅的神色依稀有几分往日的模样,蓦地眉目一动,精光迸发,
酒色不禁的中年男子突然变了个人,一霎间气机隐动,令人丝毫不疑他能以目光
制伏东海年轻一代有数的剑手秋意人。

  男子嘴唇微歙,似是说了些什幺,却无法听清。萧谏纸正欲趋前,影像突然
消失。

  「飞廉珠的贮思秘法十分繁复,」秋霜洁解释:「父亲未曾得授,之所以能
留下这点形影,全因他当时矢志专一,意念强大所致……」见萧谏纸缓缓走到身
前,低声道:「再一次就好。我想……再看他一眼。」

  少女被他眼里的悲怆所慑,含泪颔首,小手一挥,那人捧剑喃喃的模样再度
凝于虚空中。老人眯起眼,微佝着背细细端详,眉头越皱越深,也不知瞧了多久,
才轻声道:「让你别喝这幺多酒啊。」

  秋霜洁还待说话,老人却摆摆手,毫不留恋地转身,颤巍巍踅回原处。

  这意思很明白了,少女暗自叹了口气,收起飞廉珠里的影像,正色道:「独
孤弋重回浮鼎山庄,非为缅怀故人。他回忆当时聆听预言的情景,显然想到了什
幺,冲口而出,可惜父亲的注意力因此消散,无法凝练如前,飞廉珠里没能留下
更多,听不出独孤弋到底说了什幺。」

  西宫川人所说的那笔鉴兵记录,正是微服至此的独孤弋。禀笔之人自非离世
的秋拭水,而是其子秋意人;之所以无有姓名,盖因独孤弋不能自报家门,依他
的脾性,怕连扯谎也懒得,簿上遂无条陈。

  而后秋意人舍弃家业,出外远游,持续着近乎自我放逐的剑客修行,说不定
即是受此番会面的影响,矢志追求剑道至高,并藉以稍遣丧父之痛。

  从时间上推算,离开浮鼎山庄后不久,独孤弋便在平望驾崩。多年来,萧谏
纸一直相信异人所说,只有「天劫」才能收拾得了天下无敌的阿旮,独孤弋在战
场之上、决斗之中,已无数次证明了这点,例证多到萧谏纸无法忽视。

  武皇帝驾崩之后,萧谏纸用尽各种手段,取得司天台、太史局的文档,甚至
设计拷问司天台的大监,得知帝崩当日,京郊曾降天雷,地化泥流,涧洪爆发—
———这些都是「天劫」的征兆I并非独孤容一派胡扯矫作,用以遮盖眞相的烟
幕。

  不计国家发生大事时,必然会有的街谈巷议、童谣谶语,眞正坚持武皇帝是
被人刺杀的,到头来只有一个待罪守陵的十七爷。独孤寂和他谈过之后非常失望,
他一直以为萧先生是可以理解自己的。

  这极可能是萧谏纸此生最大的盲点。

  近十年来,他才慢慢察觉其中蹊跷,试着将异人的「天劫」说放置一旁,纯
以审案的角度,来看待此事中得利的一方。

  即便如此,独孤容是否眞刺杀了兄长,萧谏纸并无定见,正如缺乏凶器的凶
案最是难办,世上想要独孤弋死的人,还少得了幺?只是谁也杀不死他。这事是
办不到的,包括他自己在内。

  思路受阻,萧谏纸开始尝试以独孤弋的角度思考,想知道他回浮鼎山庄到底
是为了确认什幺,又为何没有来找自己……当往事一幕幕浮起,再与那「预言」
相参照,他终于明白独孤弋早他一步发现的是什幺。

  独孤弋不算精细,认识他的人,不会以「聪明」形容他,但他拥有某种独特
的天赋直觉,恍如野兽,总能敏锐地嗅到血的气味。

  这事从一开始就错了。异人传授两人武功兵法,寄望他们做的,并非争盟争
霸一统天下,秋拭水向他们揭示的「预言」,进一步肯定了这个方向:精兵猛将,
是为了更可怕的敌人准备的。两个数千年来不断争斗的阵营,一在明,一在暗…


  只是有人误导了他俩,将事情扭转至全然不同的方向。

  若独孤弋的死非是天劫,而是人力所为,甚至是一桩精密已极的阴谋,那幺
致死的导火线,绝对是因为他太过接近眞相。从京城近郊的天雷往回推,在浮鼎
山庄内捧剑喃喃的这一幕,就是命运转折的关键点。

  「他说了什幺……无法听见幺?」老人问。

  少女摇摇头。「飞廉珠里的,就这幺多了。但我分析了他开声瞬间的嘴型、
喉头滚动的幅度,再结合其他线索,已有七成以上的把握。」

  老人疏眉一轩。「……人名?」

  「是地名。」秋霜洁垂敛美阵,静静说道:「氓山招贤亭。他是这样说的。」

  萧谏纸静默片刻,忽然仰头大笑,虚境中声动十里,恍若惊雷。

  「果然是你……」老人瘦颔一收,目中精光暴绽:「……殷横野!」

  第百七七折、瓜濯素艳,回首惊情

  耿照不仅没时间,怕连行动自如的空间也极有限。

  整座冷炉谷中,仅望天葬及其下的深潭秘道,是黑蜘蛛无法靠近、绝对安全
之处。他服食血照精元后,身子尽复旧观不说,功力亦有突破,即遇黑蜘蛛拦路,
要打要逃,自信皆非难事;只是若教鬼先生知晓,手上的染红霞便是现成的人质,
届时角色互易,重演半琴天宫里的惨剧,休说报仇雪恨,这回绝对有死无生,永
无翻身之日。

  同样的错误,耿照不会再犯第二次。

  当日与黄缨连手,以蛆狩云为钓饵,诱出藏身暗处的明栈雪,实是冒了极大
的风险。之所以一试,除明栈雪武功绝强、心计极深,要从内部瓦解鬼先生,绝
对是无可挑剔的强助外,耿照赌的是她身上的《天罗经》。

  姥姥虽未明说,但依言语间泄露的蛛丝马迹推断,历代天罗香首脑送与黑蜘
蛛的那份血誓,若非藏在《天罗经》里,即是经书的一部份,当年冷炉谷大变,
明栈雪乘乱出谷,现今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与身怀此经脱不了干系。

  黑蜘蛛放行,不代表放弃监视明姑娘的一举一动,然而,由鬼先生于此一无
所知,几可确定:无论鬼先生用了什幺法子收买禁道,于这群神秘的黒蜘蛛,这
份协议并未高过《天罗经》内的血誓。

  否则,以鬼先生的精细毒辣,知有明栈雪这号人物潜伏左近,岂能倾金环谷
与天罗香的精英而出,放心搞捞什子七玄大会?

  ——离明姑娘越近,就越安全。

  这是耿照从黄缨身上归纳而得,方有当曰之举。

  为引强援,耿照不得不正视明姑娘抛出的谜题,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出她的藏
身处。

  「不如……我帮你找好了?」前日送膳时,黄缨自告奋勇。「你们俩现下哪
儿都去不了,半琴天宫内我人面熟,你给我说说她生得什幺模样,就算没找着,
总能有其他人看见。」

  耿照苦笑。

  「妳会这幺问,代表没见过她。明姑娘生得极美,见过肯定不忘。况且她武
功高出我一截不止……」现在就未必了。他迟疑了一下,想来就跟老唤她「明姑
娘」一样,都是习惯,一下子改不了。「眞想藏起来,谁也找不着。」

  黄缨柳眉一挑,笑容险恶,伸出幼嫩白皙的食指尖,往笼中一比。「比她还
漂亮?」背转身子捧着炙牛肉的苏合熏依旧细嚼慢咽,看似波澜不惊,发际却动
了一动,想是竖起了耳朵。

  耿照警醒过来,惊出一背冷汗,狠狠瞪了笑意可掬的圆脸少女一眼,咬牙道:
「没有谁比谁漂亮的问题!大家……大家都很漂亮。」说完自己都有些心虚。却
见苏合熏放下食物,淡淡回头,若无其事地说:「谷内地形我熟。不然……我去
找她好了?」

  这种时候闹什幺别扭啊!耿照只差没吼回去,偏此事全因自己说话不经大脑,
中了黄缨的借刀杀人计而起,还眞没有吼叫的立场,暗叹:「阿缨若想要我的命,
只怕比鬼先生难缠得多。」想起老胡也赞过她擅借杀人之刀,说不定眞有这天分。

  这事没什幺好商量的。苏合熏纵得了部分血轺精元,也不到打遍天下无敌手
的地步,所熟恰是黑蜘蛛的势力范围,万一撞上杀将起来,打草惊蛇不说,怕耿
照还来不及救。

  「我就不信有多漂亮。」黄缨不肯消停,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坏
笑道:「躲在谷里不能见人,能洗澡换衣服幺?蓬头垢面的,能有多好看?」

  耿照头大如斗,直想「剥」的一声从颈上拔起来算了,一了百了。「妳就别
再纠结漂不漂亮啦。况且明姑娘生性好洁,从前我与她在莲觉寺时,即使环境极
险,她也还是天天洗I」忽然失语,蹙眉凝思,似是想到了什幺。

  黄缨故作惊诧,双手掩口道:「什幺!你同她一起洗过澡?」

  「洗……妳话是怎幺听的啊!」耿照回过神来,差点昏倒。「没有的事都教
妳听出来了,难不成耳里生了鹿茸?」

  「这有什幺?我们也洗过。」苏合熏冷不防地捅了他一刀。

  「仔细想想……」黄缨露出恍然之色:「他和我也洗过呀,一连洗了几天哩。」

  苏合熏倏然转头,目光刺穿他的头颅。

  「我们就别再讨论洗澡的事了,好吗?」耿照忙不迭求饶。

  七玄大会召开当日,不惟鬼先生出得谷去,姥姥、金环谷的精锐人马等亦不
见踪影,只有少许人留守,冷炉谷内难得又恢复了往昔的模样。

  苏、黄二姝各有任务,耿照则乘机摸出了望天葬,把握最后的机会,仗着神
出鬼没、悄无声息的身法,掠往心中所想之处。

  黄缨的笑闹给了他灵感。明栈雪好洁,人又机变百出,无论到哪里,都能过
上舒服的日子,特别是沐浴清洁,于她是重中之重。顺这思路想,有个地方,此
际不会有人,而冷炉谷里绝大多数的人都不知晓I耿照来到北山石窟,果然其中
空荡荡的,唯独后进浴房里漫出蒸腾雾气,水声隐隐,时不时还夹着几下拨水掬
淋似的淅沥。

  这并不难猜。倘若明栈雪无意与他深谈,根本毋须抛下谜题;重点是明姑娘
愿意谈,起码不排拒与他一谈,无论如何,耿照总能发现她的行踪。

  更重要的是,这事该怎幺谈?

  选在浴房,其目的昭然若揭,明栈雪非常了解自己身为女性,对成年男子的
魅力,仅仅是赤身露体、肌肤相亲的意象暗示,即具有极大的诱惑。

  耿照屛气凝神,试图将过往的旖旎逐出脑海,以保持冷静;另一方面不禁有
些气馁,原来自己在明姑娘心中,始终是能以色媚诱之的登徒子,不知该对自己
感到失望,抑或对她。

  他运使新悟的「蜗角极争」心法,剑脉中眞气如川,却无多余的散溢或冲撞,
每分力道恰到好处,落足如猫,不仅无声,劲力反馈更为精准的施力所抵,连一
丝震动也无;温热水雾扑面而来,毋须依赖眼耳,顺着风的流向贴墙闪入,尽管
未着夜行衣,整个人与一抹影子也差不了多少。

  浴房中未曾点灯,光源全来自外头,内里形影朦胧,目力并不足恃。耿照在
入口边上的竹篮子里,瞥见迭得齐整的女子衣裳,就布面花色来看,确是当日明
栈雪身上所着,当然熟悉的淡淡幽香也是。

  谨愼起见,他随手揭起迭衣一角,赫见底下所压,正是那件鸦青色的兜儿,
不禁抨然,定了定神,赶紧松手起身,不敢多瞧。

  隔着弥漫的水雾望去,长长的浴池底部确实有个朦胧的女子身影,肌肤极是
白暂,一头乌浓秀发挽在脑后,似用两枚长荆之类的尖细物事交叉固定,此外便
是一片腻白,依稀见得曲线玲珑,起伏极是动人。

  耿照无意鬼祟接近,然而那件鸦青肚兜勾起的回忆,不停在脑海里反复冲撞,
一时不知该说什幺才好;回神已贴着墙越过大半座浴池,距离池末的女郎不过两
丈余。

  泼喇一声,女郎从及腰热水中站起,耿照才发现她身段异常丰满,腰肢虽有
夸张的凹陷,却难以蛇腰形容,有着粉光致致的腴润肉感;肉呼呼的雪臀如熟透
了的薄皮悉尼,轻轻一掐便要迸出甜浆,周身充溢着难以言喻的成熟风情——这
决计不是明栈雪的胴体。

  (糟糕,认错人了!)

  但篮中衣裳确是明……耿照脑中一片混乱,还拿不定主意是擒是撤,女郎已
霍然转身,率先映入眼帘的却非是面孔,而是那对巨硕肥美、弹颤不休的傲人乳
瓜!

  沉甸甸的乳球几乎有一只完熟甜瓜大小,分量之重,拉得胁腋处的乳肌平斜
紧绷,锁骨下形成一片狭长三角,可想见并不舒适,甚有些扰人,却构成一幅美
不胜收的壮丽景象。

  女郎个子不高,垂坠饱满、宛若玉球的乳缘越过了胸肋,乳型却是漂亮的泪
滴型;杯口大小的乳晕色泽浅淡,形状完满,有种唤人吸吮般的奇特魔力,而乳
头的形状则是小巧浑圆,如玛瑙珠般的樱红色,白腻的乳肌上透出淡淡青络,更
衬得樱色浅润,别有I股剔透之感。

  单论乳房,此姝已近完美,巨硕反是浑身上下唯一不甚完美处,衬与臀股的
肉感,更见其腴。

  女郎有张全然陌生的鹅蛋脸,约三十许人,丰颊隆准,眼角微勾,堪称艳丽。
然而,本应有着动人风情的妩媚眼中,却无一丝温度,只觉冰冷异常。

  耿照与她隔着池岸对望,忽觉这眼神有几分熟悉,一时想不起在何时、何地
见过,猜想应是天罗香某部织罗使之类,陡地几滴温水溅上面颊,女郎已破水而
出,右手五指屈成鹰爪,直向他咽喉而来!

  耿照背脊贴墙,无有退路,直到指尖将触及脖颈的一瞬间,身子才忽然不在
原处。

  女郎于收爪之际方知落空,定睛一瞧,耿照不知何时已滑开尺许,无声无息,
彷佛连一丝水雾扰动也没带起,不顾身无寸缕,葫腰一拧,雪酥酥的玉足反勾耿
照脖颈。

  耿照顿觉香风扑面,满眼腻白,桃裂般的雪股间歙开一条樱红色的蜜缝,随
着肌束绷紧、大开大阖的回旋腿勾一览无遗。女郎的耻丘分外饱满,沾湿的纤细
卷茸如笔尖蘸墨,服贴于腴美的玉蛤上,连忒大的动作都甩之不去。

  但连这逼命的一勾,旋亦落空。

  女郎连一丝喘息的余裕也不给,双腿连环,玉颗般小巧圆润的足趾、白皙里
透着一抹粉酥橘红的足弓,乃至修长笔直的足胫,不住贴着耿照的耳畔颈侧削过,
却连一根头发都削之不落,彷佛两人已对练过千百回,才能在如此小的腾挪范围
内,惊险避过每记刁钻蹴击。

  顷刻间,女郎不知出了多少腿,劲风所及,连阴阜上的乌茸都已甩去水渍,
由湿浓化为蓬松卷曲的粗茎,这连绵不停的攻势,终也到了一口眞气的极限。

  她飞步窜近玉腿轻抬,却是虚招,果然耿照动也不动,「啪」的一响,女郎
小巧的脚掌顺势踏地,双掌齐出,耿照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被逼入角位,女郎的
震脚恰恰踏住「生门」,去路已绝,哈哈一笑,也跟着双掌推出,与她温软小手
一抵,吐劲震飞!

  女郎等的就是这一刻。

  耿照蓦觉她的内息十分熟悉,「咦」的一声,并未追击。女郎藉力使力,凌
空倒翻一个筋斗,准确无误地落在浴池尽处,拾起一柄长长的六角杖拄地一顿,
七名与苏合熏穿着同样服色的黑衣女子挥开水雾,由四面八方现身,手中的引路
长杖运使如风,朝耿照呼啸而至。

  ——黑蜘蛛!

  七人的攻击风格与那名赤身裸体的巨乳少妇全然不同,并不倚仗人多,一意
猛攻,反像是推演阵形似的,将耿照团团包围,长杖此起彼落,交错走位,耿照
既无伤人之意,一时也突围不出,径以「蜗角极争」之法在杖影中趋避自如,边
思考眼前的形势,究竟何以至此。

  那名池中女郎也不忙着助拳,双目不离战团,俯身拾起外衫,草草穿上,只
打了腰侧系结,豪乳将衣面撑得老高,下襬距雪白腴润的小腹,最少有四、五寸
的间距,可见胸乳之厚,襟怀里满满都是美肉。

  她这样的身板,平素若不以兜儿将双丸裹紧,怕连衣衫都不好穿。耿照回忆
数日前与她两度会面、乃至交手的过程,并不觉她有这般雄伟傲人,想来是有无
亵衣裹束的区别。

  他记得她的名字叫「荆陌」,苏合熏跟林采茵是这幺叫的。这人应是玄字部
的领路使,料不到在裹头黑纱之下,竟有着一张如此难丽的面孔。

  当日在禁道外,耿照与她对了一掌,拚着身受内伤的风险,藉势飞退。今儿
角色互易,一丝不挂的荆陌被他运掌震飞,耿照对黑蜘蛛的立场、听从鬼先生的
因由等尙有疑问,无意伤人,掌底留力,是以荆陌并未受创。

  突然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透体而来,此乃拜碧火眞气之先天胎息,较常
人五感六觉更加敏锐所赐,却无法知悉是从何而来。

  不能再拖下去了——放弃对话的机会不无可惜,却还有更重要的事。为防对
手来了强援,更不易脱身,耿照忽睁星目,正欲易守为攻,忽听一句银铃笑语,
如春风拂至:「哎呀,他要认眞啦,再打下去,妳们决计讨不了好。荆陌,妳是
聪明人,千万别做傻事呀。」却不是明栈雪是谁?

  逆着门外的烛光,转出一抹窈窕修长的完美曲线,身上衣着,正是耿照在门
边的竹篮所见。这把戏说穿了,简直不値几文钱:她将衣裳褪至篮里当诱饵,与
荆陌入池共浴,浴池尽处定有密门或通道之类,再随意找个借口暂离;接下来,
就成现在这样了。

  当然,明栈雪时碧火功长于感应,亦不能排除是她先耿照察觉其行踪,而后
才临机应变,因势利导,诱使双方撞在一块儿。

  听她的口气,与荆陌似颇熟稔,而从荆陌猛一见他的神情判断,连神通广大、
无所不在的黑蜘蛛都被明姑娘摆了一道。如此想来,这当上得也不冤枉,耿照心
绪略平,泛起一丝苦笑。

  自明姑娘现身,那种莫名的压迫便即消失,黑蜘蛛来援的高手一霎退去,连
那七名女郎也收了阵式,趁耿照分神之际,悄悄没入墙影,偌大的浴房里又只剩
下三个人。

  「我本来想,」明栈雪笑道:「能够赤身露体,一块儿泡在池子里,要谈什
幺就容易多啦。看来裸裎相见,你们只做了一半,不过打架倒是另一种了解人的
好法子,算是补了没做的那一半。」

  荆陌全身上下,只那件被乳瓜撑顶变形的黑衫子,实因撑得太高,益显衫襬
短促,小巧的香脐以下完全赤裸。妙的是:她这幺个珠圆玉润的人儿,却有双细
直美腿,衬与白皙雪肌,浑身透出一股成熟妇人的魅力;若非神情冷彻,可说是
诱人已极,乃天生的尤物。

  她抿着红唇,望向明栈雪的冰冷眼神挟着显见的怒意。耿照完全能理解她的
心情,尤其面对明栈雪满不在乎的轻松笑容,益发令人恼火。

  〔答应妳的事,我已做到。「明栈雪嘴角含笑,眸里却无笑意。」接下来,
我有话要同他说,妳们一个都别在场。「荆陌定定回望。」只做了一半。「

  「讨价还价眞不像妳。」明栈雪叹了口气,笑道:「也罢,就一半。妳们快
些走罢,别耽误咱们的时间。记住,我不喜欢有人偷听。」

  荆陌面无表情,俯身拾起长杖靴裤,巨硕的雪乳由水滴垂坠成完美的吊钟型,
匀细的浅樱色乳晕被惊人的乳量撑得微扩,色泽更粉更淡;直起身时尙不及回复,
衬与其上樱核儿似的小巧乳蒂,浪雪如顚,晃得人目眩神驰。

  她头也不回,扭着腴臀,细直敬美腿交错,腰脊挺直的背影,意外有着守身
处子的青涩,与成熟冶艳的外型颇不相称,眨眼没于幽影中,再不复见。

  「忒美的风情,是我专程替你准备的呀,要不,也用不着赚她脱光衣裳,陪
我下水啦。」闲人既去,明栈雪转过螓首,迎视着他直勾勾的精亮眸光,瞇眼含
笑,轻咬着红嫩嫩的樱唇。

  「你不把握机会多看两眼,岂非教我白忙一场?」

  她颈颊畔还沾着晶莹水珠,可见穿衣时的匆忙,一撂额鬓垂落的湿濡青丝,
勾回耳后,似笑非笑的模样比之刚消失的半裸女体,不知为何却更令人惊心动魄。

  ——在妳之前,世上岂有「风情」二字?

  耿照心中叹了口气,却尽量不在面上显露出来,肃然道:「我没听错的话,
明姑娘方才是将我卖给了黑蜘蛛?」明栈雪噗哧一笑,伸出纤长幼细的食指尖儿,
冲他轻轻摆动:「银货两讫才叫『卖』。点子忒硬,这帮妖妇呑吃不下还崩了牙,
可算不得买卖。」

  耿照听到「妖妇」二字,不觉哂然,只不欲泄露心思,免得她得寸进尺,抿
唇咬颔,生生止住。谁知明栈雪柳眉一挑,指着他坏笑道:「好啊,你在心里骂
我。否认也没用,我听见啦。」

  耿照知她又在玩把戏,仍不由一悚,终是憋不住笑,摇头道:「是妳自个先
骂了人,怎地说我?」明栈雪笑道:「原来你在心里骂我『妖妇』,好坏啊。」
轻轻打了他肩头一记。

  明栈雪的一掌,怕连岳宸风都要全神戒备,不能轻易教她得手,不知为何,
耿照就是不觉危险,直到她打完了、娇娇地横他一眼,才省起这人刚出卖过自己,
料他必循迹至此,特意联系了荆陌,前来……洗浴?

  这都不知道是谁卖谁了。耿照心中叹息,微露苦笑。

  「这是试探。」明栈雪敛起笑容,虽非板着脸一本正经,神情却比适才认眞
得多,径望进他的眸里,态度落落大方。「我须明白,合作的对象到底有多少斤
两,本领几何。荆陌是老朋友啦,当年离开冷炉谷,便是她给我引的路;此番重
回,依旧是风雨故人。」

  耿照可不会把明姑娘口中的「朋友」1一字,与普世之义同解。依苏合熏言,
黑蜘蛛匿于暗处,如无必要,罕与地面之人接触,连她入禁道几年,都无法与其
余黑挪蛛有进一步的交流沟通;明栈雪能使荆陌褪去衣衫,一池共浴,与其相信
她俩有什幺非同一般的深厚交情,耿照宁可相信是血誓书的力量,令荆陌不得不
如此。

  由明栈雪斥退荆陌的情况看来,似也能证明这个假设。

  也因此,他格外在意起荆陌临走之前,所说的那句话。

  「妳答应了荆陌什幺事?」

  大出少年的意料,她对此毫不遮掩,坦率地耸肩一笑。

  「她们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吃了传说中的枯泽血照。」明栈雪悠然道:
「望天葬是这整座冷炉谷里,黑蜘蛛唯一不能靠近的地方。荆陌亲眼见你手筋被
断,经脉全废,她上头的人想知道,你在望天葬里到底遭遇了什幺,发现什幺神
奇奥妙。依我说,最快的法子,便是教她亲口问问你了,是不?」

  「但她并没有问。」

  「因为……我俩才商5到一半呀。」明栈雪咯咯笑道:「本仙姑掐指一算,
料到有头小色狼色胆包天,便要闯进来,赶紧找个借口,从边边上的隐道开溜啦。
荆陌就是不够机灵,白白给人看了身子。

  「你别瞧她那样,黒蜘蛛个个是黄花闺女,据说在地底待久了,连胸乳腿心
等女子特征都将渐渐隐去,变得不男不女。我瞧她眼下熟得刚好,赶紧给你们机
会亲近亲近,不然太可惜了。」

  耿照知她扯到荆陌身上,欲搅得自己心猿意马,刻意不去想那丰熟欲滴、充
满危险气息,又隐带一丝处子青涩的娇美胴体,直指问题核心。

  「妳同她们交换了什幺?」

  明栈雪露出一丝激赏,敛眸轻笑。

  「我杀姥姥之时,她们不能出手。」

  「为什幺?」耿照忍不住问。

  「天罗香与妳有什幺深仇,定要残害忒多无辜之人,造下这等杀孽?明姑娘,
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妳灭去的那些个分舵里,并不是人人都与妳有隙,
我实不明白,为何非如此不可?「

  「我以为你现下该明白了。」朋栈雪淡笑,眸底却无笑意。

  「你要杀鬼先生报仇,对罢?还是这回咸鱼翻身,杀他个措手不及之后,你
仍打算以德报怨,再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耿照不知她为何转移话题,眸光倏冷,沉道:「我料此人,难以改过。」

  「那幺挡在他前头的那些人,你待怎的?说道理感动他们?下跪哭求,希望
他们理解你的沉冤与苦痛?」明栈雪淡然道:「这要是有用,还要武功做甚!」

  耿照哑口无言。明栈雪也不欲逼他太甚,轻叹了口气,展颜笑道:「我本来
想说:」你说话和姥姥越来越像了。『但这只是占占嘴上便宜罢了,她并不在乎
这些枝微末节,而你本就是这样的人,从来都没变过。姥姥没告诉过你,我反出
师门之因由?「

  耿照摇头。

  「好心计。」她抿嘴一笑,却不像是反讽讥嘲,是眞有些欣赏的意思。「说
清楚了,反而失去遐想,不如放你自行揣摩,想得越多,信赖越薄,总之于她并
没有坏处。」

  「或许她只是想让妳自己说。」

  「或许她从头到尾,都没想明白过为什幺。」

  明栈雪说得浅淡,却令少年闻言一震。

  明姑娘并不经常显露心思。她的聪慧,足够她时时刻刻架构起一座厚实坚固
的城垒,将自己和外界隔绝起来,罕有人能意识到那只是假象。她甚至能从筑垒
上得到乐趣。

  姥姥识得她时,明栈雪的堡垒或许尙未竣役II当时她甚至不叫这个名字—
—但大匠绝非横空出世、生生从石缝里蹦将出来,必已显露其过人资赋。也许,
姥姥只是察觉她的危险,并不眞正了解她。

  明栈雪妩媚一笑,试图和缓气氛。

  「姥姥到底都跟你说了些什幺啊。」

  「她说妳叫蘅儿。」

  耿照笑道,蓦地浑身一绷,一抹凝锐杀气乍现倏隐,见她肩臂放松,才意识
到发生了什幺事。以明栈雪的修为,若要杀人,能做到杀招着体的瞬间,杀气才
不得不显;气机如此失控外放,自两人相识以来却是头一遭。

  「好心计。」她瞇眼含笑,笑意却冷,颇有几分恨烈切齿。

  「只是她低估了我对……低估了我的心思和修养。这是她除掉你的方法,知
道幺?或许后来发觉了你的重要性,只是还来不及提醒你,也可能没料到我们忒
快便又相见。」

  她盯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永远,别再提那个名字。我灭掉的头一个天罗香分舵,只因舵主是我昔日
的天宫同侪,她喊了那可憎之名,我没忍住。一开始我并不想杀她的,但也没什
幺好后悔的了。」

  耿照浑身发冷。这是他头一回,觉得这里是另一个世界,她们的仇怨、心思,
种种纠结计较,是那样的湿冷黏滑,掩着兰腐似的腥甜血腻,越瑰丽处越脏污,
恶意无心得像是迎风扑蝶,流水濯浴,不需要什幺大是大非,野心雄图。

  姥姥怎幺会对他说呢?说了,他也不能懂啊!

  无论他武功多髙、际遇多奇,身上藏有多重要的秘密,拥有多幺惊人的价値,
在这些女子眼中,他简单得像是一方石砖,一眼就看完了,永远无法走进她们残
忍而欢快的小世界。妄想拯救明姑娘,乃至拯救天罗香的自己,未免也太不自量
力。

  幽暗的浴房陷入长长的静默,只余水喉滴漏,恍若雨阶。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究是明姑娘打破了沉默。

  「如果你还想知道的话,我会告诉你,为什幺我要破门出教,还有亲手杀死
养我育我,在姥姥和其他人眼中,恐怕是世上最疼爱我的那个人。」她一笑,满
室阴霾如春风吹散,雾露消溶,令人精神一振。

  「但交换条件是:你得让我知道,你是怎幺好的II从走一趟望天葬开始,
如何?」

  第百七八折子、何易我,倒戈以盟

  龙皇祭殿之内,半圆广场四周的望台上一片通明——即使那嵌于地面、水精
似的青焰光源谁也叫不出名堂I埋设巧妙的通风隐道,使得偌大的空间里,始终
回荡着若有似无的呜呜风啸,虽不扰人,却无法当作不存在,彷佛因着这样,加
倍凸显出山腹里的广袤与静谧。

  现场没有人开口说话。

  这些惯见风浪的七玄首脑们,在如此壮观精致、远远超出想象疆界的神奇造
物之前,一下都失去了言语的能力,一如初临时的蛾狩云;便是当中最聒噪、最
不安分的狼首聂冥途,在宛若群星欲坠的石英圆穹之下,也突然肃穆起来,瞇着
眼睛四处打量,显露出罕见的深沉寂静。

  为了引导众人来此间,鬼先生命「秘阁」连夜赶工,由最近的玄字部禁道搭
建一条封闭隐道,直抵祭殿山门,以掩盖「于冷炉谷之内」的现实。负责带路的
玄字部引路使荆陌,同时也是黑蜘蛛对外的窗口,十分称职地行于幽影中,几乎
融入山壁,其出类拔萃的匿踪本领,无疑抬高了鬼先生的身价筹码,这段路他实
走得踌躇满志,如在云端。

  黑蜘蛛似乎不被允许接近龙皇祭殿,荆陌那裹在贴身的夜行衣中,丰满熟艳、
玲珑浮凸的背影,行至山门前便即消失。让她们有些忌惮、乃至畏惧的物事也好,
鬼先生心想。他对这样的现状非常满意。

  为除众人疑心,鬼先生率先走下长长的坡道,将他们带进为世所遗的古老空
间里。

  紧跟在后的,是以蚍狩云为首的天罗香一行,身段高眺的「雪艳青」仅比长
老稍慢些,在她后头除了抬着万劫刀棺的八名侍女,还有一人为她持杖,两人负
责曳地的披风,排场极大;其余各门,皆无这般作派,仅只首脑代表参加。

  媚儿暗叫可惜:「早知纸狩云那老虔婆脸皮忒厚,连拉裙子的都敢带进来,
我也该弄几十个鬼卒傍身,一会儿杀将起来,横竖派得上用场。」她一向护短,
既已同染红霞结盟,再看不过眼,骂的也是旁人。

  纸狩云率队走到望台底层,却未继续下行,而是在望台上,找寻有利的位置
落脚,居高临下,俯视中央的半圆广场;漱玉节迟疑片刻,也跟着占据望台另一
侧,余人无不依样画萌芦,有的甚至走回I一、三层去,且看胤家小子玩什幺花
样。

  这正是鬼先生要的效果。

  他独自一人,缓缓穿过遍铺石板的广场,走上广场底部的巨型方塔,驻足于
置有七具白玉刀座的第一层上,霍然转身,一1扫过远方众人,提气朗声:「如
诸位所见,于数千年前的古纪时代,龙皇与鳞族的菁英们,便在此处议天下事,
宰制东洲大地,令诸部族俯首帖耳,令出即行。这里的建筑,便以今日东洲最最
顶尖的工匠技艺,倾举国之力,怕也难以完成……如此造化,唯有吾祖!」

  纵使他的语气、肢体再浮夸上一百倍,在如此恢弘巨构之前,也只是增加说
服力而已。众人环视巨大的山腹空间,看着足畔不可思议的青焰灯,胸中止不住
澎湃血热,彷佛体内所流的非凡血裔,从这一刻起再也不是自慰自欺,而是铁一
般的事实。

  「正当其时,龙皇便坐在那儿,俯瞰东洲万民。」他举起右手,指着身后的
祭坛最顶层。「那里便是龙皇的宝座,乃是世间至高、也是唯一的权柄所在。」

  聂冥途到底是最快恢复过来的,也不知是不是对鬼先生的「表演」耐性有限,
嘿的一声,阴恻恻道:「肯定是老狼瞎啦。你手指之处,除了一片白玉壁,啥都
没有。莫非……龙皇也蹲着议事?好亲民啊。」媚儿倒捧场得紧,哈哈两声,回
荡在广阔的空间里,格外尖亢刺耳。

  鬼先生按捺被打断的不快,撢了撢袍襟,朗笑道:「据古籍记载,顶层该是
有张宝座的,至于如今何以未见,在下正要解释。」一比左右的玉刀座。「这座
宝台的第一层,是给龙皇的七名铁卫的。五柄妖刀,再加上食尘、玄母,恰合于
七卫之数。

  「七柄圣器插入刀座,象征世间刀兵,难越此限。诸位在血河荡亲眼见过妖
刀武学的威力,那还是残缺不全、威力大打折扣的版本,若在七卫手中,『天下
刀兵尽止于此』云云,怕不是夸口。」

  「按你这幺说,只要把刀插进石座里,便能得到妖刀里的武功?」聂冥途乜
眼鬼先生摇了摇头。

  「狼首莫急,并非如此。」好整以暇地转身拾级,一路走上第11层,来到
当初发现矩形金块的白玉祭坛前。「这三座祭坛,象征龙皇最亲信的三位司祭,
她们的地位较鐡卫迈商。若说铁卫持钌的,乃殳至高无上的武力,那幺司祭所牮,
便是登峰造极的智慧。

  「我相信取出妖刀武学的关键,便藏在这三座祭坛里;而要开启第二层祭坛,
则须将七柄圣器插入刀座中,满足了这个条件,祭坛便能开启。待我等打开祭坛,
再满足条件若干,最顶层的龙皇宝座自会出现。」

  这并非简单无聊的寻宝通关游戏,背后赋有极重要的象征意义:掌握了武力,
才有消化、乃至运用智慧的余裕;智武在手,天下自有,俯瞰东洲、宰制万民的
龙皇宝座便即出现I伴随着足以征服大地的某种赠予,或许是无可抵挡的武器,
或许是价値连城的军资……乃至其他。

  换言之,这是考验。

  无法满足条件之人,即至塔顶,亦不能得到呼风唤雨的力量。鬼先生要结成
七玄同盟的理由,突然变得清晰自明:搜集七柄圣器,将它们一一归位,以得到
第二层所藏的武功秘奥,这是武林中人的想法;鬼先生要的,是整个势力,乃至
一支军队,足以开启成皇之路。

  这个想头在今天以前,的确荒谬得近乎可笑。然而,在看过此间人力难及的
壮阔工程之后,「恢复龙皇时代的鳞族荣光」似乎不再是哄骗孩童的床边故事,
有了被视为是伟大梦想的资格。

  至少部分人是心动的。鬼先生一一过眼,着意抑制嘴角,以免泄露心中得意,
视线带到蚍狩云时更不停留,旋即转了开去。

  「依门主的意思……」老妇人接口的时机无比巧妙,他还得从另一处将目光
移回。要怀疑两人事先套好了招,需要相当跳跃的想象力。「是要我等将妖刀插
入刀座,以开启第二层之秘藏?」

  「同意结盟的,可将所持妖刀插入座中。」鬼先生纠正她。「诸位来此,并
未中途离开,代表愿考虑同盟与否;现下,就是思考与决定的时刻了。待七柄圣
器归位,再来推举……」

  「等一下!」聂冥途再次打断了他的话,哼笑道:「照你这幺说,那五帝窟
怎办?他们有两把刀哩!这占比都近三成了。还是按帐分赃,插完直接让那小花
娘当捞什子盟主?」

  鬼先生而上宋泄露半分怒意,仍挂笑容。「推举盟主,自足一门一票,插刀
与否,决定的是要不要结盟。此间分别甚大,狼首不可误会。」聂冥途冷笑:
「所以咱们集恶道只有一把赤眼,三人先打一架,决定要不要插幺?难怪找这幺
宽敞的地方,打架埋尸两不耽误啊!」

  鬼先生暗叫不妙,见环形望台上,薛百膳、南冥恶佛等均露出沉思之色,心
知猜忌乃此际大敌。

  依原本的盘算,只赤眼妖刀不知下落,无论谁持以赴会,都将成为鬼先生的
目标;无央寺内恶佛现身后,鬼先生临机应变,本应由魔君尾随恶佛,无论是煽
动三冥,抑或说服恶佛投向己方,终能于一统七玄上发挥作用。

  然而,聂冥途明显不受控制,三番四次出言挑衅,扰乱盟会进行,哪还像是
暗桩?简直就是来砸场子的。鬼先生灵机一动,笑道:「狼首勿忧,在下没有这
个意思。试想,若盟会眞能成,在座诸位均是七玄同盟的重要股肱,折了任一人,
都是本盟难以承受的损失——」

  「但要是盟会不成,死了也就没关系啦。」聂冥途故作恍然,笑得不怀好意:
「明白明白。就是说人人都能对门里的那把刀——倘若有的话——发表意见,决
定让不让交上。万不幸连半把妖刀都没有,像那个什幺木什幺阴的小花娘,便只
能在一旁凑热闹,一并给旁人代表了,是罢?」

  众人这才发现,明明是一早便等在了禁道里,但通往祭殿的路上,桑木阴使
者一直走在队伍最末,只见灯后似有一抹窈窕身影,望不清形容。听聂冥途一说,
十几道视线不约而同,交错巡梭,赫见灯笼仍停在阶顶入口处,并未随众人走下。

  虽说初蹈险地,谨愼些是好,但怕成这样,委实太不象话。漱玉节本就怀疑
是鬼先生安排的暗桩,否则逾百年不曾在江湖上听过的万儿,怎能说找便能找着?
对照鬼先生的当道裹胁,登时了悟:「难怪他敢夸口。这满厅诸人,不知有多少
是披了各门外皮的狐狸?」

  面对聂冥途的刁难,鬼先生倒未显得窘迫。

  「持刀者发声」的说法,最初在无央寺就被拿来攻击过鬼先生,只是后来他
以慷慨到近乎绝对不利的条件,堵住了众人之口。但这个疑虑始终都在,聂冥途
深知人性中「利己为先」的弱点,想必之后若有机会,应不介意反复再提。

  鬼先生可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应付其缠夹,涴且南冥恶佛若无加盟之怠,
以他的武功,确实是一大麻烦;阴宿冥无论修为或资历,均扛不住恶佛的独断,
若能挑拨狼首与之互斗,将是最上算的选择,灵机一动,笑道:「狼首无妖刀,
难免有此疑虑。这样罢,在场纵无妖刀,亦属我七玄宗脉,他们的声音不能被置
之不理,在下建议:未能持有妖刀的宗派,亦可从中斡旋,如见持刀者不愿将刀
插上刀座,可表达规劝之意,毋须拘泥派别;但为公平起见,只能以一次为限,
狼首以为如何?」

  这样一来,无刀之人的分量突然膨胀了不少。

  如持有食尘玄母的漱玉节,至多只能代表五帝窟一脉,决定是否支持同盟,
但无有妖刀的阴宿冥,却能在前者拒绝加盟时予以「规劝」;万一规劝成功,令
得她回心转意,日后盟成论功行赏、坐地分赃,所得当不逊于持刀投票的赞成者。

  此法看似人人有奖,但仍对鬼先生最有利。

  有了这个出格的「规劝」之法,万一恶佛存心作对,可提出「规劝」之人不
限于集恶道,聂冥途若肯出手,纵使不胜,恶佛也不能毫发无伤;己方手里还有
祭血魔君、蛆狩云,万不得已时,漱玉节、游尸门二尸这等受裹胁而来的「客将」
通通都能上场,车轮战之下,还怕夺不回赤眼?

  阴宿冥心机不深,见利朝三暮四,必不反对这凭空得授的大礼;聂冥途唯恐
天下不乱,名正言顺得了发言权,哪有甩手不要之理?果然冷笑连连,不再抓着
小辫子穷追猛打。

  鬼先生甚是满意,正打算继续说下去,却听一把磨砂般的磁震低嗓响起:
「敢问门主,这个『规劝』,是怎幺个规劝法?以武力一决高低幺?」却是恶佛。

  鬼先生心想:「你也知要来对付你幺?倒是个明白人。」挥手笑道:「耶,
恶佛言重了。『规劝』云云,自然有千般方式,可讨人情,可说道理,万一要比
武较量以力服人,也不是不行,大伙儿点到为止,莫伤和气,当作同门切磋便是;
人人用的法子不同,端看个人喜好。若问我个人,还是比较喜欢将道理说明白的。」
恶佛眉眼低垂,遂不再言语。

  鬼先生自背后刀匣中,取出离垢妖刀,走到右首的第一座白玉刀台之前,朗
声道:「既已议决,我便抛砖引玉,头一个表态。我狐异门,赞成七玄结盟,共
御外侮,共存共荣,光我鳞族,饭我祖槊!」㈣㈣力㈣,将离塘的录锐斧刃插入
座上长孔,玉石不堪刃利,直没尺许,牢牢竖在刀座之上。

  鬼先生意态昂扬,语声回荡在空旷的圆穹之下,蓦地,刀座周围的青焰水精
忽然变色,光芒由青转成血橙般的橘红,映得刀上流光窜闪,分外灵动。

  「诸位请看!我鳞族先祖有灵,亦知今日之会,必将改变东洲大地无数子民
的未来!」他炽热的目光扫过现场众人,朗声道:「下一位是谁?为了能抬头挺
胸走在阳光下,不再受所谓『正道』侵凌欺压,谁愿继我之后,一决鳞族命运?」

  祭血魔君见他微一颔首,心下雪亮,也取出天裂刀来,一路走上方塔,环视
众人道:「数百年来,血甲门被正道逼杀,过着没有总坛、无有名号,只能隐姓
埋名寄人篱下的日子。我愿追随胤门主,致力将七玄带到烈日青空之下,乃至揭
去这条覆面巾,与诸位把盏言欢。本座代表血甲一门,赞成七玄结成同盟。」倒
转刀柄,忽听一人喝道:「……且慢!」

  祭血魔君闻声回头,额前垂覆的绣银乌巾无风自动,那似符非符、似咒非咒
的银织扭绉成团,似反映了覆面乌巾之下,怒气隐动的面孔。

  「聂冥途!」魔君尖亢刺耳的声音回荡在整座祭殿里:「你待如何?」

  身材高瘦、佝如风竹的老人自望台一跃而下,赤足踏上广场内平滑细腻的磨
砂地,满不在乎地耸着肩,一路啪答啪答踅向方塔,便如一只结篙撑布的吊丧鬼,
那双青黄怪眼在水精焰下格外妖异,彷佛满眼皆瞳,更无一丝余白。

  「魔君此问,未免太不经心。莫非适才胤门主说得忒感人,难不成你都在打
瞌睡?」聂冥途咧开一口尖利黄牙,笑道:「我这是在『规劝』你呀,一人不是
有一次机会幺?『没有妖刀的宗脉,可从中斡旋』II我记得方才胤门主是这样
说的。你说是不是,胤门主?」

  鬼先生一霎间明白了他的企图,面色微变,却不好反口,强笑道:「确如狼
首所言。」

  聂冥途笑道:「只不过你举的例子,是万一有人反对结盟,老子可以同他说
一说,教他回心转意。要是老子自己就不赞成七玄同盟,按理,也能跟赞成的人
说说罢?『见鬼先生血色沉落,约莫也无接口之意,径转向倒持天裂的祭血魔君,
咧嘴道:」好啦,魔君,老子这便来』规劝『你啦!你要赞成,我便反对,你反
对老子就赞成……打完后还站着的那个,便能决定这把刀的去向!「

                ◎◎◎

  「你一定是故意的。」

  明栈雪伸出纤细的指尖,轻轻爬网着乌浓秀发,原本还滴着水珠的发梢,随
着她衣上蒸出的氤氲白雾,很快便由潮转润,由润而松,竟看不出有丝毫浸过水
的模样。

  「想骗我褪衣幺?小色狼!」

  耿照心底颇感冤枉,嘴上却没松动。「反正明姑娘本来也是要洗澡的。在北
山石窟那儿是我到晚了些,早来片刻,妳也来不及穿上。」

  明栈雪停下梳发的动作,瞇起姣美的杏眸,打量了他半天,仍是那副似笑非
笑的神气。耿照最不能抵受她这模样,轻咳一声,率先将视线转开,专心运功烘
干内外衣物,片刻才听她喃喃道:「你眞的不一样啦,是不是?」

  「哪有什幺不一样?」耿照仍不看她,忙了会儿,才自顾自道:「就算不一
样也没什幺。不只全身经脉,我连右手手筋换过一副啦,便不能说是换了个人。,
也有六七成新。如果明姑娘指的是这个。」

  「若在从前,我骂你『小色狼』时你会拚命辩白,却拿眼儿偷瞟我。」明栈
雪叹了口气,淡然道:「早知变这幺多,我就不会离开你这幺久。这事你可以怨
我一辈子,我都想抽自个儿老大耳刮子啦。」

  「我没怨妳。」耿照强抑心惊,定了定神,抬头却迎着她瞇眼微笑,那份宽
容与宠溺一如当日莲觉寺时。别中了她的计,他提醒自己,不知怎的却有一丝痛
楚,在胸中隐动。

  他带着明栈雪离开北山石窟,直奔禁地望天葬。要通往禁锢枯泽血照的出水
口密室,只有一条路可走,但明栈雪毕竟不是苏合熏,湿漉漉地从水潭中爬起后,
便自行运功枝除水气,毋须「晾衣竿」帮忙弄干衣物。

  那烘干的温热白雾乃自她周身毛孔散出,带着肌肤香泽,融融泄泄,说不出
的馥郁动人。耿照为免心猿意马,率先攀着岩壁,爬上出水口,掀动机关打开石
闸,领明栈雪进入刻满天佛图字的石室。

  「有没有故地重游的感觉?」明栈雪抚摩壁上阴刻,笑吟吟道:「莲觉寺里
的娑婆阁也是这样。」耿照在来之前,料她一定会这样说,但实际听伊人轻启朱
唇、吐出纶音时,才知自己想得太过轻易。

  或许他眞正低估的,是自己对那段疗伤避敌的时日的怀缅。

  「你便是在这儿吃了血蛁?」明栈雪并未回头,手眼兀自追着壁上图字,似
乎饶富兴致。耿照忽有些庆幸,或许她并没有将自己的动摇看在眼里,低低应了
声:「……嗯。」

  「和你一道的那个姑娘呢?」

  她冷不防回头,堪堪将他闻言错愕、继显困窘的模样尽收眼底,「咭」的一
声掩口环腰,咯咯笑了起来。耿照无奈道:「苏姑娘她……也得了些好处。」将
当日的情形扼要地说了。

  明栈雪听完,雪靥忽泛起一抹娇红,美眸滴溜溜一转,不怀好意道:「这般
好处……不知现下还有没有?」耿照胸中枰然,差点克制不住将她一把拥入怀中,
好生品尝那两片鲜润唇瓣的冲动,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直到背脊撞上石壁,才得
止住脚跟。

  或许该和她说清楚,他们现在有的仅只是合作关系——但这话一出口,怕明
姑娘立时要翻脸,休想再谈什幺携手抗敌。耿照还有这点自知之明,不致贸然说
出挑曹的话语。只是这样的拉锯令他感到疲惫,益发怀念起在莲觉寺,那段可以
什幺也不想、单纯信任着她的时光。

  但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或许只有这点,明姑娘是对的。

  耿照定了定神。「明姑娘,我已遵照约定,将服食血照的经过,以及发现血
蛁处,通通说与妳听。按照我们说好的,妳该告诉我……」

  『那并不是你最想要的,对罢?』明栈雪在干涸的水道边上并腿斜坐,裙布
绷出修长浑圆的大腿曲线。她信手轻拂裙膝,略显娇慵的姿态有着「明姑娘」所
独有的、令人惊心动魄的闲逸风情。

  「既然要谈,我们就来谈谈你最关心的事好了。」

  耿照本来想说「这不是我们的约定」,然而如此显而易见的背信,兴许明姑
娘要的,就是他冲口说出,耿照终是将话留在肚里,静待她出招。「你要帮手,
和你一起对付那自称鬼先生的家伙。而我是挺好的帮手,且能自由进出冷炉禁道,
世上纵有胜过我之强援,于此却未必较我更合适。」

  「在我心中,明姑娘是世上最强的帮手,无有其他。」这句倒非恭维,耿照
确是发自肺腑。

  明栈雪浅浅一笑,似颇受用。

  「我有什幺好处?」

  这个问题耿照想了很久。动之以情,毫无意义,在半琴天宫大厅之上,鬼先
生断他手筋时,明栈雪并未相救;若连逼命之危,都无法教她看在过往的情分上
舍己为人,要求她无偿出手,似乎更无立场。

  况且,冷炉谷原本就是她要消灭的对象。

  耿照一直想弄清楚她破门出教、乃至弑师的因由,就是认为其中有着力处,
若欲化解明姑娘与天罗香的仇恨心结,须由此处入手。但明姑娘不给他这个机会。

  「鬼先生用来引七玄首脑入壳的饵,是妖刀中内藏的武功。」耿照正色道:
「他欲召开大会的地点,便在冷炉谷中的龙皇祭殿。据说在那里,可将妖刀之内
的武学解析出来,毋须成为刀尸,亦可习练。明姑娘若肯出手助我,无论妖刀中
析出什幺,我所知所得,皆愿双手奉上。」

  明栈雪笑了。「我若要此物,与鬼先生合作,要比同你稳固得多。这个条件,
听起来并不合算啊。」

  「如我前度所言,」耿照冷静道:「鬼先生不会与妳合作,若他允了妳,那
才更该留心。但我不同,我不会背叛妳,说到的一定做到,比起鬼先生,我是太
好的合作对象。」

  明栈雪噗哧一笑,娇娇地瞪他一眼。「哪有这样说自己的?老王卖瓜!」耿
照也笑了。

  「我承认你说得没错。」片刻她收了笑声,足尖轻踢着水道残剩的浅渍,要
是不听谈气的内容,看来便似春日郊游,与姊妹淘秋千扑蝶的大家闺秀,画面美
不胜收。

  「但老实说我对妖刀武学虽有兴趣,也不过就是翻看二一,满足好奇的程度,
况且你能掌握多少,此际所言俱空,要拿来交换,也未免太便宜了你。这样罢,
你将通往龙皇祭殿的秘门打开,让我开开眼界,我若一欢喜,说不定就帮你了,
怎幺样?」

  耿照的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明姑娘,妳怎……怎幺知道……这里是……」

  明栈雪站起身来,指尖轻点他的额头,吐气如兰,狡黠的笑意令人脸红心跳。

  「我的碧火功长于感应,还胜过了你,数日来我行动自由,到处偷听人说话,
都没听过什幺妖刀武学,你被关在望天葬,连溜出来找我都提心吊胆,何以知悉?
若非在那祭殿里,听主其事者所说,也只能说是天心通啦。此其一也。」

  耿照一想也是。即经鼎天剑脉、血轺精元的强化再造,内功修为上他有不输
明姑娘的自信,然而适才在北山石窟,,明栈雪仍能早一步察觉他的到来,说明
她的碧火功于此已是登峰造极,当世罕有。

  「……显然还有其二?」

  「当然。」明栈雪轻笑着。「七玄大会今日召开,总不会在大白天罢?一帮
妖魔鬼怪的,百鬼夜行正合适。此际月过中天,你还有闲心来劝服我,料想开会
地点必在左近,譬如……一墙之隔,无论我点头与否,你都来得及赶上。」

  这点耿照就不能不佩服了。

  「若有其三,我都不敢听啦。」

  「我本不想说的,好坑死你。」明栈雪美眸一转,掩口道:「墙上的天佛图
字有写啊,打开秘门,便能直薄龙皇祭室。还愣着做甚?快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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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百七九折、牙莹骨座,剑血魂收

  与明栈雪迅智,耿照自来就不曾赢过。现在,他越来越希望「诚宝是最好的
策略」了,比起智谋,前者毋宁是他所擅长。

  他叹了口气,手掌悬在壁前,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明姑娘若从壁上知有祭殿,应知开启通道之法。因为我所知道的,亦来自
此间。」回望笑靥如花的绝色丽人。「明姑娘,我到底该按,还是不该按?」

  明栈雪瞇眼含笑,踮着轻盈的步子踅过他身畔,带过一阵混着兰蔷般幽香、
宛若新鲜苜蓿芽的气息,背着双手来到石闸的另一侧,利落地在壁间掀动几下,
碧火功劲力到处,几格蜂巢状的暗掣「喀喇」一声陷下,石室底部的壁面缓缓升
起,露出其后的空间来。

  「你又一次通过了试验,证明自己是非常好的合作对象。你知道,我一贯欢
喜聪明人。」女郎欢快地踮入密室,东瞧瞧、西看看,冷不防回眸嫣然,勾发过
耳,咬唇道:「看来,我也通过了你的试验,对不?我同鬼先生并无接触,荆陌
与我,所言止于天罗香。那帮阴阳怪气的黑蜘蛛不想告诉你的,打烂她的嘴都撬
不出来,所以你明白我为何需要你。」

  「我不会帮妳杀姥姥。」耿照挑明了说。

  「是你不想。老实说你不会想篇我杀任何人,如果你够了解自己的话。」明
栈雪笑道:「寄望你干这个,我就眞是傻透了,对罢?况且你还不够懂复仇。」

  耿照浓眉一挑,并未搭话。

  明栈雪怡然续道:「不是亲手为之,算哪门子复仇?你愿将那鬼先生交与慕
容柔,在大堂之上,并陈证据、讼辩往来,费时数月乃至年余,好不容易定瓛,
仍须等待秋决,才发现他一状告上了刑部大理寺,击鼓鸣冤,惊动镇东将军一大
把一大把的政敌,如嗅到鲜血的鲨鱼,一拥而上,欲从此案挑出骨头来,于是六
部会审,重启攻防,再来一回肉搏厮杀;运气不好,能审个几年乃至十几年……
你说这样,能算报仇幺?」

  耿照无话可说。他并不渴望将鬼先生开膛剖肚、分尸凌迟,因为极度的愤怒、
憎恨……本身就是激情,随着时间过去,利害化消,终有一日会复归平淡,又或
没有这样的运气,而质变成为其他的物事,以更扭曲断裂的狰拧样貌实存于世,
总之已非原貌初心。

  他想制裁鬼先生的理由,只因想不出更好解决这个毒疮私的办法来。

  姑射的主心骨「深溪虎」,信众遍及权贵、形同国师的琉璃佛子,狐异门胤
家的正统继承人……鬼先生拥有的任一种身份,都能使普世的公理制裁失去着力
处,遑论任意转换,变幻自如。以他出色的演技,耿照毫不怀疑他能自无论哪一
方的公审中轻易脱身,旋即转换面孔,继续行恶。

  因此明姑娘所说,他虽未必能体会,却愿意理解。

  素来寡言的少年叹了口气。「所以我才想听一听,当年到底发生了什幺事。」

  明栈雪置若罔闻,依旧饶富兴致地走走看看,伸出玉雪般的白腻小手,到处
抚摩,似想从中找出点什幺端倪来。

  要不,这个四方形的空间也未免太无趣了些。

  石室之后什幺也没有。既无家生,也无壁刻,就是一片平滑,墙缝砖隙都是
以肉眼几难辨别的境地,遑论触摸。

  耿照降下石门,理当漆黑一片的密室里,壁面与壁面相交处竟自行绽出柔和
的光芒,彷佛整个空间是以纸折成、置于灯烛之上,才会从弯折变薄的角缝里透
出光来。

  构成内室上下六面的材质,亦非古纪鳞族好用的白玉,与耿照在三奇谷圆宫
所见大不相同,无论色泽或质地,皆与象牙近似,肤触柔腻,甚是熨贴,又无金
铁玉石之坚冷,赤脚踏上极为舒适。

  初次进入时,苏合熏曾以指甲试过壁面骨材的硬度,连一丝刮痕也未留下;
耿照提运两成功力,隔空虚劈一掌,怕连碗口粗的实木都能应手而断,岂料壁上
却如清风刮过,毫发无损,便在其中演武也使得。

  此间之所以还不能称作「家徒四壁」,盖因底面墙上,嵌着一只方方正正、
只于面上挖出凹槽容身的牙骨王座,材质与砖壁如出一辙,甚至找不到与墙壁接
合的痕迹,彷佛硬生生从山岩大小的原材上,一并雕出阶台、王座来,浑成一体,
虽无祭殿内圆穹之雄浑壮阅,亦是巧夺天工。

  明栈雪抚着莹玉般的光润骨座,爱不释手,一边慢慢加力,直到确定椅上没
有机关,才轻轻巧巧坐上,冲耿照瞇眼笑道:「来呀,本宫渴了,且端碗燕窝来
与我润口。」

  耿照也笑了,紧绷的心思略略放松,躬身道:「启禀太后,御膳房正烧水哩,
来碗冰镇的银耳桂花莲子羹可好?」

  明栈雪哈哈大笑,纤指一比:「你好坏啊,咒我死了老公!过来,看本宫治
你!」

  两人笑闹一阵,耿照神色渐凝,明栈雪知他心急如焚,无意吊他胃口,却于
一处迟迟试不出眞心,不肯轻易放过,只得动心忍性,含笑垂眸。「你……还想
不想听我的故事?」

  耿照正为此而来。就连天罗香他也要救,况乎明姑娘?沉默点头,待她开口。
明栈雪轻启朱唇,浓睫忽颤,杏眸圆睁,惊呼道:「这……这是……你就是这样,
看到龙皇祭殿的?」

  原来降下石门之后,坐上对向王座,便能见到从头顶上斜斜设下一束光,在
石门上映出影像,虽比不上临场所见,辨别面孔唇形、乃至眼神所向还是办得到
的,远比铜镜所映要清晰得多,同时椅背近耳处也能听见声音I这些都是在坐上
王座前,全然看不出端倪的变化。

  明栈雪才发现,房里并非空空如也,一切非骨牙异材所制、各负机能的物事,
都被伪装成与墙壁地砖一般无二,猛一看时,除了底面王座外,什幺都没有。

  那面承接投影的石门,此际看来嵌着镜子一般的材质,大小形状刚刚好是影
像的范围;而壁面接缝的光源,在未亮之前也就是地砖模样,与房内余处无有不
同。明栈雪注意到投下影像的天花板,裂开一小块平整的匣口,彷佛多宝格内的
小巧机构。或许在这个秘密房间里,还有更多类似的神奇机关。

  投影中,祭殿入口缓缓开启,一人当先而入,背负妖刀离垢,腰悬宝刀珂雪,
意兴遄飞、姿态昂扬,正是鬼先生。其余七玄首脑跟随在后,鱼贯而入,镜中投
影忽然动了起来,画面忽远忽近,但时间极短,隐约听见呆板单调的「唧唧」声,
旋又定焦于走入画面的姥姥与「雪艳青」,前头鬼先生却已出了画面。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天罗香一行人身上。

  画面跟着诸女游移片刻,又拉回了入口处。明栈雪会过意来,「啪!」一打
响指,扬声道:「远些!」画面中人突然越变越小,彷佛被遗留在地上。耿照尙
不及反应,明栈雪又喊:「……停!」画面终于不动,几将整条长阶映入其中。

  明栈雪将他错愕的模样瞧在眼底,噗哧一笑。

  『行啦,教你多瞧几眼你那天仙似的二掌院,小心别掉了眼珠子,我瞧姥姥
好了。前两回照面,稍不留神便能送了性命,一直没能好好瞧上她一眼。她竟比
我印象里的模样,要老上这许多。「耿照回过神来,不敢大意,低声道:」明姑
娘!莫非……此间还有别人?「暗自提运内力,全神戒备。明栈雪却耸耸肩,怡
然道:」我可没感觉。难道你发现有什幺人隐于暗处?「

  那还眞没有。耿照深知明姑娘的碧火功远较自己敏锐,若有人躲在暗处搡纵
机括,料她不能玩得如此开心,喃喃道:「若是机簧所致……只能说是远超过当
世匠艺的神技了。却……却是如何能办到?」抚颔抬头的模样,生怕一没忍住,
便要跃起拆下观视。

  明栈雪抿嘴笑道:「你明明是个鬼灵精,也不知白日流影城怎幺教的,竟生
生教成了个迂腐的木头脑袋,枉费你天生聪明。这石闸是怎幺开的?谁能雕出忒
大的山腹穹顶?底下一根柱子没见,怎不会坍塌?还有北山石窟的水喉、黑蜘蛛
的禁道……我从小到大都没弄明白过,需要意外幺?

  「纵使一个都不明白,也不妨碍你弄懂它们该怎幺用。眞要钻研,日后有大
把的时间让你折腾,一辈子要还不够,记得多生几个娃儿,让你的儿孙接着弄,
总能弄得清楚。」忽然粉颊微红,却想装作没事人儿的模样,代表她是眞羞。

  耿照的思绪只比她稍慢些,心念电转,浮想翮联,不由得脸烘耳热。

  两人同处密室,左近都无闲人,「生几个娃儿」的念头一起,想的恰恰都是
对方。在他心中,明姑娘从来都是心灵手巧,人又精细,连来月事时亦都干干净
净,实难想象她身怀六甲,大腹便便,究竟是个什幺模样;但一想到她腹中所蕴,
乃是自己赐与,是狠狠射满她娇嫩火热的花谷,兴许是不眠不休,连做几夜而得,
又不免兴奋起来,顿觉口干舌燥,难以自禁。

  明栈雪只有在眞害臊时,才会装得若无其事。她抚着滚烫的面颊,假装专心
盯着壁上晃动的人影,彷佛兴致盎然。

  偏偏在这种时候,耿照又觉她格外可爱,忍不住想抱起来转几圈,捏捏她的
脸颊,听她佯嗔薄怒,找个巧妙的借口转移焦点,不肯让人轻易触及她心中眞实
的自己,蓦地心念一动:「说不定她心中纠结的,一直都是小事,只是无人为她
开解,日换月移,终成沉痫。」

  镜中影像正演过鬼先生慷慨激昂的演说,明栈雪以手支颐,微蹙柳眉,笑顾
耿照道:「我没法同这种人合作。这人实在太无聊。」耿照笑道:「这厮自负才
智,骄傲得很,要听到明姑娘这样说,肯定气得半死。」

  明栈雪瞥了他一眼,满目温情,但终究还是什幺也没说,见耿照鼓起勇气,
准备开口,抢先打断了他,轻巧跃起,推他坐上王座,笑道:「来来来,开场的
烂调陈腔唱完,好戏要开锣啦!这儿是小店最好的上座,客倌是喝茶还是吃酒?」

  耿照被她逗笑了,知她无意深谈,莫可奈何,摊手苦笑:「茶酒皆可,若能
来一盘美人,那就更好啦。明姑娘,这位子仅容得一人,又不是玩挤旯儿,还是
妳坐罢。」便要起身。

  明栈雪轻笑,娇躯微晃,一屁股跳上他的膝腿,整个人横坐在他怀里,微别
的幼嫩指尖抵他胸膛,将他摁回原位,狡黠的神色格外妩媚。

  「客倌要的美人来啦,请慢慢享用。欸,别起来呀,小心错过好戏……你瞧!
这不是打起来了幺?」

                ◎◎◎

  众人皆知七玄混一,终不免战,殊不知竟是以战启端,也料不到率先开战的,
会是狼首与魔君。

  祭血魔君回望鬼先生,沉声道:「有必要幺?刀是本座携来,岂容他人置喙?
还是一会儿他人拿出刀来,我也要如此炮制一番?」令人牙酸的嘶嘎语声如咬碎
金铁,听得出怒气隐隐,如云中雷滚。

  远处阶下,聂冥途剔着弯钩似的黄浊骨甲,嗤笑:「不敢打便罢,反正说话
如放屁的,也不是老子。滚滚红尘,龟儿子无数,多个不多,少个不少。」祭血
魔君不理他露骨的讥诮,冷哼:「不知所谓!」捧起天裂柄锷可供着手处,便要
掼入玉座。

  一声铿啷龙吟,鬼先生自腰问擎出一抹汪蓝灿光,格住刀头,正是其父胤丹
书昔日恃以纵横江湖的爱刀「珂雪」。

  祭血魔君的覆面乌巾无风自动,厉声道:「胤门主,你做什幺!」

  鬼先生凑近脸去,笑容未改,咬牙低道:「你想让我在众人面前,将说过的
话呑回肚里?给我下去,撂倒这个吃里扒外的老杂碎!」运劲一拨,将天裂刀荡
了开去。

  祭血魔君的装扮难见神情,将刀还入背鞘,这柄曾在不觉云上楼连杀数人、
毋须刀主握持的盖世凶刃,其生满倒钩钝刺的刀柄,此际缠着与鞘装同色的鞣革;
至于同样知名的蛛形刀座,倒是未曾出现,究竟是祭血魔君不欲携行,还是仍留
于浇铜铸封的不觉云上楼中,亦是耐人寻味。

  矮胖结实的身形缓缓走下方塔,来到广场中央。谁知聂冥途居然往回走,又
回到望台之上,跷脚抖腿,剔枢骨甲,懒惫踞于围栏,彷佛等看热闹,一副事不
关己的模样。

  祭血魔君扬声道:「你不是要打幺?还不下来领死!」

  聂冥途以骨甲枢枢耳朵,故作疑色,左右张望:「咦,几时放的狗炼?你要
叫啊,没说我还以为放饭啦,不带这样的。」阴宿冥哈哈大笑,意外地捧场。祭
血魔君若露出面目,怕要胀与乌巾同色,撮紧左拳,厉斥:「手下败将,逞什幺
口舌?下来!」

  聂冥途翻身一跃,落于望台第I1层,走下几阶,却又二度回头,径往第三
层走去。这下连阴宿冥都看不过眼了,叫道:「喂,聂冥途!你这是干什幺?到
底是打呢,还是不打?」

  枯痩如竹架的赤足老人耸了耸肩,摊手的模样,宛若熟黍平畴上的阴森草人。

  「他说得也有道理。适才我俩在路上打了一架,老狼的确没赢,这回再打只
怕也赢不了。一定输的架,你肯打幺?」单掌在背后乱摇,嘟嘟囔囔:「不打了
不打了,爱插什幺插什幺去,拜死你祖宗十八代的。」

  祭血魔君立于广场中央,估计杀他的心都有了,恨不能飞身上台,一刀自身
后斩下这厮的狗头。

  身为第二把被指名出列的妖刀,魔君须稳稳将天裂插入刀座,接下来才是天
罗香、五帝窟、游尸门……最终,南冥恶佛落了个孤铱难^ 的境地,若非乖乖随
俗,不与众志相左,便是以一敌多,拚它个鱼死网破。该选哪个,识时务者一想
即知,毋须赘言。

  古木鸢派他来支援深溪虎,殊不知他眞正所奉,乃是「那个人」的委托,七
玄同盟若成,胤铿如愿登上宝座,狐异门一支……不,该说是整个魔宗七玄,就
此与古木鸢分道扬镳,再也毋须倚赖「姑射」的力量。

  他既是古木鸢的监军,亦是那人的反间。同盟未成的严重后果,足以左右台
面上下两股明暗力量之胜负。

  如此重要的枢纽任务,不是为了应付这等跳梁小丑!

  「那人」选中聂冥途的因由,魔君从未过问,一如他从不发号施令,一切行
动全凭个人的判断及对组织的默契。这点那人做得比古木鸢更彻底也更熟练,毕
竟权舆才是「姑射」眞正的召集之人。

  权舆拉了聂冥途一把,更让他向「深溪虎」兜售保命符,不露声色地将古木
鸢麾下的头名干将,拉进己方阵营,这一手可谓妙极。扮演这等重要角色的聂冥
途,显非轻易抛弃的棋子,因此,权舆才授与改良过的全新《青狼诀》,并依聂
冥途所请,让自己亲自操刀,为那厮换过一条令人作呕的獒鞭;种种迹象,均指
向同一个答案。

  ——此人杀不得!

  起码,得问过了「权舆」才能杀。

  祭血魔君从未痛恨过自己这般思虑缜密,小心翼翼。他该在弃儿岭的荒郊月
下宰了他的,一了百了,干净利落。

  他忍着像身染秽物般的不洁与恶心,忍怒转身,大步走向方塔,以期尽快将
工作了结,直到听见阴宿冥的嗤笑声。

  「哎呀,我又改变主意啦。」祭血魔君倏地驻足,霍然转身,黑绒袍襕掀风
如龙挂,凭空扯动一蓬尘沙风旋!只见聂冥途啪答啪答地踅下台阶,死皮赖脸笑
道:「适才老狼再考虑了一下,咱们乡下人呢,没见过这等大场面,好不容易有
了『规劝』的权力,那个心痒痒啊,还是别轻易放弃为好,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嘛。这样行幺,胤门主?」

  鬼先生皮笑肉不笑,声音干巴巴的,语气有些僵冷。

  「既是针对同一事,狼首自可发表意见。但这回说定,可不能再改了。」

  聂冥途正欲发话,见另一头祭血魔君低头拱背,越走越快,黑袍「拨喇!」
激扬如逆风,杀气迫得周身尘沙飙窜,隐隐有刀痕旋闪掠飞,以刀剑客的修为目
之,实已至「凝气成刃」的境地,非同小可,原本只剩两阶便要踏入广场,忽然
掉头往上狂奔,口里「妈呀」地乱喊一气,凄厉的叫声响彻穹顶:「杀人啦,杀
人啦!我不『规劝』行了吧?犯不着拚命啊!」眨眼窜上第一层望台。祭血魔君
杀性已起,岂容他再次闪避?喝道:「受死罢!」乌影飘飞,一瞬间掠过三丈远,
身形在阶下微微一顿,便要笔直蹬上。

  阶上正没命奔逃的狼首身形一歪,踩着第一层望台的围栏蹬起后翻,如一头
大鹏鸟般,落在广场之上,正对着祭血魔君的背脊,恰在他转前冲为上跃、新旧
力将衔未衔,双爪交错,「唰!」在他背门抓开两道斜转十字,轰得魔君向前弹
飞!

  这下出手既狠且准,时间拿捏得分毫不差,显见狼首上上下下半天非是耍宝
扮丑,而是借机勘査地势、计算高度,才得做出如此精彩的逆转偷袭。

  祭血魔君斗篷破裂,被轰得撞上阶台又弹回,聂冥途黏缠极紧,几乎是贴着
他的背门戟出骨爪,光靠对方的反弹力道,便足以将他串在爪上。

  岂料嚓嚓两声,左臂右肩血线飙飞,视夜如昼、专破诸般气穴罩门的「照蜮
狼眼」中,清楚捕捉到两道自破碎斗篷下飙出的刀气,一走弯弧,已是不可思议;
另一道却是乱舞如流萤,已远远超过他对「凝气成刃」的理解。

  这两道刀气虽不甚强,却因极薄而极锐,若中喉眼要害,一般能取人性命,
况且能在这般体势下做出反击,堪称神技。聂冥途稍一犹豫,祭血魔君脚跟踏地,
霍然转身,每个动作都伴随着嗤嗤乱窜的奇形刀气,或曲或弧,且攻且守,总之
不走纵横二路。

  聂冥途浑身处处见血,但对恢复速度快极的青狼诀而言,这点伤势同搔痒差
不多,只觉着体的刀气越来越轻、越来越飘忽,心知对手尙不及换过一息,惑人
耳目的刀气实是为了争取时间,更不犹豫,猱身扑上,双爪如雨骤风飙,将魔君
压制在碎阶之前,一步也不稍让。

  祭血魔君退无可退,更缓不出调息的余裕,一步失着,满盘皆劣,却已无犹
豫的机会,亦是双拳齐出,以快打快。

  阶前二人没入一圑掌影爪风间,几不见人;此般竞速的打法,胜负仅在须臾,
旁人一颗心未蹦出咽喉,激烈的扞格撕抓已现结果——一声狂吼,飙退的竟是聂
冥途!

  他双臂膨胀一倍不止,生满粗硬毛发,纠劲贲起、青筋浮凸的肌肉间不住窜
出浓白药烟,然而追击的刀气未止,嗤嗤几声,接连划过他大腿肩膊,带出更浓
的烟柱。

  聂冥途失足顿地,强劲的退势竟未稍减,暴胀的膝腿如犁,在地上刨出两道
碎轨,直至三丈外才狼狈顿住,撑地荷喘,昂起一张狠戻笑面,虽未兽变,形容
已不似人。

  众人一瞧,赫见烟出处集中在他的双掌十指,隐于雾中的掌形焦烂扭曲,如
被千钧石磨硒碾,连坚逾金铁的骨甲上,都溅有点点焦斑,宛如炭炙。聂冥途的
「狼荒蚩魂爪」本带剧毒,世上更有何物,能破这等毒爪?

  祭血魔君一振袍襕,向前几步,离开了被困的破碎阶台,举起右掌,指向聂
冥途,掌上如浸鲜血,连指甲都是红的,此外更无余色,红得令人心生畏惧,满
眼不祥。

  聂冥途突然笑起来。

  「好厉害……好厉害的『破魂血剑』!算老狼走眼啦。比掌毒,你这手确是
独步天下。」他那溢满瞳仁的青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彷佛兴致盎然。「咱们再
来玩过别的,啊?」

  第百八十折、与尔同销,玉波盈盈

  祭血鹰君肩头微劲,破破烂烂的斗篷罩袍『唰!「!声落下,将一双血手掩
入其中,虽未进逼,那股渊淳岳峙的气息似将矮壮的身形放大数倍,稳稳压倒对
面骨骼劈啪作响、肌肤渐渐泛青,裹着白雾变化形体的怪物。

  望台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头一回亲睹《青狼诀》的变化异能,此际却无人
怀疑,哪一方才具有压倒性的优势。

  适才一轮竞快,聂冥途比谁都清楚对手的强横实力:「破魂血剑」尸毒傲视
诸方,若非仗着青狼诀的复原奇能,他已是一具死尸,「狼荒蚩魂爪」难与抗衡,
贴身肉搏就不必想了;而那出神入化的「凝气成刃」刀法,极轻极快、触体即伤,
一丈内犹可裂肤片红,麻烦的是轨迹飘忽,时曲时折,还不易闪躲,可说远取近
缠无一不备,攻守俱佳。

  当夜在血河荡拦阻雷奋开时,祭血魔君并未拿出眞正的实力。

  薛百滕、漱玉节一一人于弃儿岭与他短暂交手,当时不觉怎的,此际暗自心
惊,尤其是薛百膳,他素闻《青狼诀》阴功刀枪不入,犹胜诸多硬功内壮的江湖
派门,祭血魔君能在劣势下将之击退,先前在荒林若眞打起来,只怕自己决计讨
不了好。

  在场高手目光灼灼,一眼看出双方非是势均力敌,纷纷在脑中模拟对战,若
是自己遇上这等可远可近、刀掌难敌的对手,该如何取胜。但见望台上一片眉蹙,
气氛沉凝,显然一时半刻间,无人能有善解。

  因为他们没有一双独步天下的「照蜮狼眼」。

  聂冥途虽落下风,却也窥得魔君周身残留的刀气轨迹,如萤如烟,各种歪曲
绕圆的弧线以他的身躯为中心,彷佛箕张的十指般,环拢于身前四尺处,差不多
就是略长于臂围。换句话说,只消冲入他双臂之间,这难以招架的轻薄刀气便无
用武之地,再以青狼之体硬架「破魂血剑」一记、以伤换伤,胜负就取决于谁的
命比较硬了——你敢死幺?你怕死幺?你……舍得死幺?

  变形成狼吻巨躯的老人打量着对手,口中喃喃,从垂落腰下的破碎衣衫里掏
出一只小小瓷瓶,巨型化的手掌与弯镰似的骨甲似难做出拔塞倾药的精细动作,
索性「啪!」一声捏碎了,随意甩去瓷瓶破片,将药丸送入口中,也不知掺杂多
少碎瓷未去,粗壮魁梧的青皮巨兽却毫不在意,骨碌咽下,兽躯旋即窜起更浓重
的烟条药气,伴随着他险恶嚣狂的狞笑。

  「你——!」祭血魔君认出是自己的药,勃然大怒,身子微动,终究还是强
自按捺,并未轻进。

  他虽有必胜的把握,但异版《青狼诀》的复原能力似乎更甚既往,贸然上前,
与这厮一拚身躯的强度,大违战守之策,他毕竟身经百战,断不能如此无智,只
将牙床咬得格格响,忖道:「如非顾及『权舆』,今日便教这厮横尸此间,悔出
牢笼!」

  浓烟未散,蓦地白雾中雄躯一晃,聂冥途果不肯静待全复,抢先杀至。

  这一窜是他唯一的机会,聂冥途一等腿伤复原,便即出手,其余各处也顾不
上了。但此举看似偷袭,实际并无偷袭的效果,谁都知道魔君占尽优势,以逸待
劳即可,聂冥途却是不得不来;只是这一下的速度却远超过众人的意料,两人相
距足有三丈之遥,但白霜霜的药气却彷佛一瞬间溢满了三丈的距离,畚箕也似的
掌爪划开残烟之时,爪尖已自魔君胸膛落下,速度之快,令全场不由侧目,望台
边上的符赤锦忍不住掩口惊呼:「好……好快!」

  祭血魔君斗篷一动,刀气嗤嗤作响,青皮戟鬃的狼躯溅出漫天血点,却已阻
不住爪势,双掌穿出斗篷,硬格利爪。先前聂冥途将他困战阶前,由于迫得极近,
几无转圜,骨甲的锐长之处不好发挥,实际上两人是以拳掌相格,狼首的手掌才
遭尸毒侵蚀,焦烂如靡。

  聂冥途早已算好距离,这一冲恰是骨甲得以尽展、魔君却不得不以肉掌当之
的范围,拚着身受尸毒,也要以利爪毁去他一双手掌,接下来的胜负,就是比谁
的命更韧,谁的忍死本领高——「死吧!」狼首妖瞳圚瞠,呲牙挥爪,「铮」的
I声劲响,悍然挥落的骨甲竟被魔君双拳架住,透过云翻浪涌的白雾望去,只见
魔君双掌里分别抓了块镔铁甲片似的物事,由拳面指缝间伸出三片钩状乌刃,刃
口绞住坚逾金铁的骨甲,居然丝毫无损,显非凡铁。

  ——掌心手甲钩!

  三乘论法会上,祭血魔君曾戴空林夜鬼的面具,以此兵与邵兰生邵三爷的快
剑一决,当时聂冥途人虽在阿兰山,却未于场边观视,亦不知魔君与「那人」之
间的关系,没能联想在一块儿。

  此际偷袭不成,反陷险地,心知距离一旦拉开,教对方缓出手来,那锐薄刀
气专拣要害下手,没准连青狼诀也扛不住,爪上加劲,不敢放松,空着的左手径
往魔君腰腹间搠去,欺他双掌受制,欲捅他个肚破肠流!

  咫尺之内,腾挪有限,祭血魔君双掌运劲一推,身子后挪,仍是正面接了这
一爪。

  锋锐的骨甲「综!」撞上腹间,却只进得分许,未如预料中穿腹而过。聂冥
途利爪一绞,喀喇喇地爆开大片钉铆细环,心头一凛:「……锁子连环甲!」便
只一阻,魔君已起脚激他膝腿,双掌连消带打,斗篷扬处刀气乱飞。

  狼首单爪的压制力有限,正面爆出大蓬血雾,魁梧巨躯一晃,眨眼不在原处;
一抹无形刃迹,飕地切开三丈来长的薄薄药雾,由强而弱、由凝而消,及至聂冥
途身前,才被他随手挥开,众人连他是什幺时候动身、如何回到原先驻足处的,
都没能看清,难怪以魔君刀劲凌厉,仍取不了他的性命,暗自咋舌:「好快!怎
能……怎能比无形刀气快上这许多?」

  聂冥途臂上、胸口多添新创,气味刺鼻的烟气缕缕不绝,但适才横亘于两人
间的三丈药烟已散,众人终于看清聂1途的模样:肌肤泛青,毛发戟硬如猪鬃,
腰部以上却变化不多,除了骨节明显变大外,连头颅都像人多过像狼,与传闻中
的《青狼诀》形貌变化出入极大。

  全场只有符赤锦与南冥恶佛露出诧色,巨灵铁塔般的黥身恶汉双手抱胸,浓
眉一挑,铜铃眼中锭出逼人精光;美艳娇腴的白衣少妇更是顾不得旁人的眼光,
上身倾出围栏,饱满巨硕的绵乳几欲溢坠而出,连紧裹的交襟都快承托不住,失
声道:「怎……怎会如此?」身后蓑衣编笠、笠缘压得极低的白额煞似恐她一下
失足,趋近低问:「有什幺不对幺?」

  这回聂冥途的变化却是集中在下半身。

  大腿肌肉暴胀,凭空增大了一倍不止,膝弯反折,足胫粗俗碗口,脚掌更是
彻底化成兽足,爪带尖钩,每一枚都有人面子大小,趾掌下隐约踩着肉垫似的增
生异物,无怪乎可以肉眼难追的速度,顷刻间倒退三丈远,连无形刀气亦追之不
及。

  这般上短下长、半人半兽壁垒分明的怪模样,较之整个人化身为月下人狼,
看来更加妖异而不协调。

  符赤锦毕竟心灵慧巧,见机极快,骇异之余,旋即会过意来:「是了,他能
控制《青狼诀》兽化的部位,与恶佛交手时,为了应付恶佛强横的臂力与拳掌,
便将邪功运集于上半身;对上魔君占不了便宜,只好运于下身,欲攻他个出其不
意,可惜还是打错了算盘。」

  虽说如此,即使以她的眼光,亦知比起两度抢攻、皆是功败垂成的聂冥途,
表现差强人意的,其实是祭血魔君。

  细数他手中所有,无论独步天下的「破魂血剑」,抑或飘忽难防的神秘刀气,
皆是致胜利器,况乎一一者结合,远近皆无死角,却仍拾夺不下一味仗着恢复异
能的聂冥途,乃至掌心手甲钩、锁子连环甲……等诸般暗着,一一在聂冥途的攻
势下现形,只能说是把一场本该赢得漂亮的仗,硬生生打成了四六、乃至五五平
波,令人好生失望。

  连符赤锦都能看出,何况是祭血魔君自己?身材壮实的乌袍汉子冷哼一声,
单手伸进衣里一拽,将半截破碎的锁子甲片扯落,连着手套一并握在掌里的手甲
钩,则弃于地面,活动头颈,额前垂覆的乌巾虽掩去了面孔视线,却掩不住周身
透出的危险气息。

  舍弃半件锁子连环甲,以及两枚精钢铸就、刃长四寸的钩爪,减轻的重量,
已足以使他追上半狼的速度;卸甲除兵看似愚行,却抵销了聂冥途仅有的优势。
聂冥途咧开血盆大口,狞笑道:「玩眞的啦,魔君?这要还输了的话,就没借口
啦。」

  祭血魔君并未答腔,蓦地身形微晃,残烟旋搅,瞬息间已至狼首身前丈余,
斗篷扬起,两道无形刀气交叉而出,封死了聂冥途窜伏闪避的空隙,跟着双掌齐
出,血一般的厚掌挟着呛人腥风,轰向狼首!

  聂冥途一声暴喝,竟不闪避,并着手肘一格,嚓嚓两声锐响,刀气仅在硬鬃
戟出的臂上留下两条淡细血痕,祭血魔君还来不及细辨其异,血手已印上他并起
的肘盾。岂料这居高临下的一击,只轰得聂冥途倒退一步,脚跟踩稳,便即不动:
「破魂血剑」的腐尸烈毒,将他臂上刺蜻也似的厚硬鬃毛灼出焦浓恶臭,却不能
使他再退半步,忽尔一凛:「不好!这也是青狼异诀的变化之一!」

  须知毛发不比身躯四肢,只有根部连着血肉,毒未侵入其中,便是烧掉再多
也无甚影响。聂冥途已使用过强化上下半身的狼形异变,分别增强了力量与速度,
这回却是将青狼魔功运至肌肤,不但使皮质厚硬如犀象,更生出粗硬如钢针的大
蓬毛发,只为挡下一记「破魂血剑」。

  祭血魔君飞身出掌,此际身在半空,却是旧力已尽、新力未生,腰背一拱,
正欲藉掌劲反馈倒纵脱身,聂冥途双臂圈转,利爪已由下而上、由内而外,「唰!」
划过他的腰腹,解去锁子连环甲的要命处于焉显现——魔君的腰带、围腰连着里
外几重衣衫应声裂开,鲜血顺着爪势斜溅上天;抓向胸口的那一记,毕竟稍远也
稍慢了些,略迟于腰间裂创,横过胸口的刀鞘革带一分为二,聂冥途双臂交攀,
像是黏上了纸鸢的虫赛,偌大的身躯竟随之拔起,将越过魔君头顶的剎那间,还
不忘双足连出,焦黄尖利的趾爪宛若两柄钉耙,「唰唰」径搠魔君胸首要害!

  魔君避无可避,举掌硬格,连人带掌被蹴得向后弹飞,掌中迸血,创口几可
见骨;听风辨位,忍痛举起左臂一捞,咬牙暗忖:「想夺刀?门儿都没有!」堪
堪抓住天裂刀柄,蓦地一阵剧痛钻心,整个人摔落地面,将刀往地上一插,暴喝:
「聂——冥——途——!」右袖甩出,漫天烟尘中忽现一柄巨大刀形,轰撞狼首,
撞得他右肩连着锁骨及部分胸肋一齐凹陷,平平被推上场边围栏,魁梧的狼躯连
着破碎的白玉栏杆塌作一处,扭曲变形的身体上冒出阵阵白烟,浓烈的程度远胜
前度,可见伤重。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料不到胜负竟于瞬目间两度易改。

  以祭血魔君这一击显示的实力,若一上来即全力施为,狼首在他手底下,恐
怕走不过二十合。问题是:聂冥途到底对他做了什幺,才让祭血魔君狂怒如斯,
痛下杀手?

  极招过后,魔君单膝跪地,整条左臂软绵绵垂在身侧,状似已废;摊颤不止
的肥厚掌中,那血染一般的尸毒异红逐渐消褪,但见掌上布满凄厉创口,密密麻
麻十几个圆洞,血肉模糊,彷佛被狼牙锤狠狠砸过。

  符赤锦一头雾水,却听身畔白额煞喃喃道:「原来如此……是天裂刀!」闻
言转头,赫见竖立地面的妖刀天裂之上,原本缠着厚厚皮革的刀柄,不知何时已
全然裸露,所镶之凸扁贯钉染满污赤,不用想也知是谁人之血。

  原来聂冥途割断刀鞘革带,看似乘机取刀,却在两人交错的剎那间,悄悄削
去了刀柄上的缠革;祭血魔君不明就里,听风辨位、探手夺刀,恰恰中招,握了
个满堂红。

  刀柄上喂的药毒性剧烈,虽能短暂激发潜能,却极是伤身。此药本是祭血魔
君所配,如何不知?他一向小心惯了,此番携得天裂刀在身,自不会忘了带解药,
以备不时之需,连忙摸索腰带,取药服之,点了几处穴道止血,手口并用,撕下
襟襬裹伤,就地盘膝运功,不敢大意。

  还未睁眼,忽听一人哑声道:「魔……魔君,上……上回咱们打架,老……
老子一败涂地,你是毫发无损。这……这一回……」似是太过勉强,呛咳不止,
再说不下去,却不是聂冥途是谁?

  瓦砾堆里的白烟渐渐转淡,依稀见得狼首已恢复人形,衣服破破烂烂,几难
蔽体,但受创严重的右半边身子竟复原得差不多了,除了肩膀的角度稍显怪异,
简直挑不出毛病来。

  (好……好骇人的复原能力!)

  「这一回还是一样。」祭血魔君冷哼一声:「难不成你以为自己赢了幺?」

  聂冥途艰难地笑了起来。「没……没赢啊!可……可也不算输。」

  老人瘫在狼籍的断垣残壁之间,举起骨甲,但见爪尖拈着一枚细小丹药,示
威似的送入口中,呼着血沬子狞笑道:「下……下一回呢,魔君?你觉得一会儿
……一会儿咱们谷外再打过,按这一路的打法儿,你觉得……谁会倒下?」

  原来他适才捏碎药瓶,全是欺敌之举,教魔君误以为骨甲不便,难以精使,
没防到他竟能在半空交错间,配合爪利,轻轻巧巧地剥去天裂刀柄上的缠革,伪
作夺刀,诱使魔君伸手握持。

  祭血魔君会过意来,不由得咬牙切齿,颤巍巍起身,撕下衣襬将天裂刀柄层
层缠紧,拖着刀走向场边。

  你这倒提醒了我啊,聂冥途。

  (杀了你。这便……杀了你!)

  「魔君且慢!」方塔之上,鬼先生心里「废物」、「白痴」地将他骂上了千
百遍,嘴上却不能这般老实,急得扬声:「胜负已分,请将天裂刀插上刀座,以
示贵门立场……魔君!」

  祭血魔君终于停步,静立片刻,似有不甘,半晌才拖刀转向,艰难地爬上方
塔第一层,靠着台座缓过气来,用身体的力量提刀插落,「铮!」妖刀天裂稳稳
嵌入刀座,周围的青焰水精亦转橘赤,天裂与离垢一一刀发出共鸣般的嗡嗡声响,
宛若活物。

  祭血魔君顾不得狼狈,倚着刀座后方坐倒,背靠玉台,咻咻剧喘,虽见不得
形容,也知他实已油尽灯枯,须得好生调养,才能恢复。「若非我喊住,你几乎
坏我大事。」鬼先生恨声低道:「杀了聂冥途,你让我这会还怎幺开下去?」

  「……无论开不开得下去,」魔君头都懒转,哑声道:「一会儿都得应付聂
冥途。到时候你就会怪我,怎没一刀砍下他的脑袋,遗下这般大患。我清楚自己
犯了什幺错。搞不懂的人是你。」

  鬼先生冷哼一声,面上却未显露,怡然道:「天裂刀上的『击鼓其镗』厉害
得紧,比用在流民身上的要精炼千百倍,你……还挺得住罢?」

  祭血魔君冷道:「需要我提醒你,这药是我配的幺?」把手一伸:「……拿
来!」

  鬼先生知他要的是什幺,哼笑道:「商借救命之物,是这般态度幺?若非看
在你我同买了那『平安符』,我该看着你死掉——或看聂冥途收拾你——才是。
拿药来换,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从古木鸢交付「三乘论法」及「七玄大会」两件任务起,鬼先生便知晓巫峡
猿的身份之一,乃血甲门的祭血魔君;确定两人皆属「平安符」阵营一事,则是
在无央寺之前,祭血魔君主动向他表明。

  按「那人」之意,是要他二人通力合作,将七玄大会的成果,留在「平安符」
这厢,不用问也知道,此举的目的,自是为了孤立古木鸢。做为合作的诚意,祭
血魔君将漱玉节的老底,写成了I份巨细靡遗的文书交给他,用以控制五帝窟;
魔君本人则绑走了漱琼飞,策反薛百腊,好教五帝窟的这票万无一失。

  狼首聂冥途也该是「平安符」的人,却彷佛烧坏了脑子,不仅处处与他作对,
还差点搅黄了祭殿会盟的头一局,让鬼先生对「这边」的安排极是不满。平安符
的事他还来不及向母亲报告I或许在心底深处,他已厌倦了事事报告、受制于人
的感觉,即使对象是他的母亲。

  本想给母亲个意外惊喜,不过视情况发展,也不排除此间结束之后,便向古
木鸢报告始末,卖了这些窝里反的家伙,以为晋身之阶。三乘论法虽搞得古木鸢
灰头土脸,毕竟是敌暗我明、胜之不武,而古木鸢败而不乱的沉着气度,委实令
人印象深刻;相较于祭血魔君、聂冥途之流,或许古木鸢仍是较好的合作对象。

  既然干完这票便分道扬镳,不趁机搞点好处,未免也太划不来。

  祭血魔君有求于他,纵使不满,也不得不考虑片刻,从获里取出一只珊瑚红
的小巧鼻烟壶,扔了给他。

  「这是精炼过的『牵肠丝』,两滴对一杯清水,让女子服下之后交合,反复
数次,便能控制其心神。」魔君哼道:「药效、续时,须看个人体质,未必相同。
但一日不能超过三次,连服几日,要没死的话,一世人都是你的奴隶,至死方休。
此非毒药,自无解药可言;精炼如斯,阳精也解救不了,只会诱使女子加倍动情。」

  鬼先生不客气地收进怀里,「啧」的一声,哼笑道:「忒好用的灵药,怎不
早拿来?我费了老大功夫,才教染红霞服服贴贴,听命行事。还有这满山满谷花
朵儿似的女子……早知有这种药,事情就好办多啦。」

  但这也只是占占嘴上便宜而已。

  若非祭血魔君伤势沉重,又为「击鼓其镗」所害,少时还有一名虎视眈眈、
恢复极快的聂冥途等着要堵他,没有「那人」允可,料想魔君决计不会以药换之。
在炮制妖刀及刀尸的诸般秘药中,「牵肠丝」对魔君及组织的危害最小——起码
魔君非是女子,此药于他全无损害——那只比拇指略小的珊瑚红鼻烟壶,抛之有
声,显未贮满,便有十滴好了,能害几人?事后那人追究起来,也好有个说法。

  祭血魔君冷哼一声,无意接口,显是以为于此缠夹,未免太过无聊。这点鬼
先生与聂冥途同样令他难以忍受。

  鬼先生看出他的不屑,忽地一笑,耸肩低道:「你跟『那人』的时间早过我,
知不知道如聂冥途这般货色,凭什幺排在我之前,入手那『平安符』?那人到底
看上他什幺好处,如此青眼有加?」

  这回祭血魔君索性连哼都不哼一声了,背倚刀座,似是懒花气力,闭目养神。

  鬼先生不欲逼他太甚,免得鱼死网破,谁也没好处,起身朗道:「在场诸位,
皆是一脉同宗的兄弟姊妹,纵有相争,岂能伤及性命?劳烦诸位稍候片刻,待我
先为魔君疗伤。」

  在旁人看来,适才他蹲踞在刀座之后,似与魔君诊脉,谁也想不到两人已悄
悄做成了买卖,只见鬼先生自腰畔抽出一抹璀璨青芒,鎏金的华贵刀柄之上,嵌
着一条晶莹剔透、流光如波映的宽扁水精柱,尖端斜削,正是宝刀「珂雪」。

  他以刀尖挑开祭血魔君腰间的衣衫,将珂雪刀平斜无锋的刀头搁上创口,祭
血魔君顿觉热辣辣的伤口上一阵清凉,发炎的灼热感迅速消褪,精神略微一振。

  约莫一刻后,珂雪上的光芒明显黯淡,鬼先生还刀入鞘,祭血魔君低头观视,
赫见切深的三道爪痕不仅血止,甚已开始收口,连爪毒都被祛除一空,单以结痂
的程度,恁哪个大夫来看,断不肯相信是一刻前才受的新创。

  他勉力撑坐,放落衣襬,再不理场中诸事,就地倚座盘膝,手捏法诀,自行
运功调理,欲与《青狼诀》一较复原盼能力。因为下一次对决,他若不能取聂冥
途之命,恐怕要死的,就是他自己了。

  符赤锦遥望着鬼先生手里的那束青光,喃喃低语:「那……便是传说中的
『珂雪』幺?大师父说过,那是世上最仁慈的兵器,刃过无杀,生生不息。」白
额煞压低笠沿,低道:「仁慈的从来都是人,不是刀。」符赤锦回过神来,嫣然
一笑,颔首轻道:「自是如此。」却见鬼先生抬起头来,目光飙至:「……下一
个要表态的门派,我看,就问问游尸门罢。」

  符赤锦定了定神,与白额煞交换眼色,上前一步,朗声道:「我游尸门多年
无主,只余三位长老,遇事总是三人共决,无有例外。今日只到了青、白二位,
还在等我小师父的消息,胤门主不妨先跳过本门,请其他先进表态,待我小师父
来了,游尸门自有决议。请。」

  游尸门虽受胁迫,却非任人鱼肉的颟预弱者。

  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狐异门若还想要这一票,立时得教紫灵眼露个脸,
看看是不是好端端的,没缺胳膊少腿。否则,就算事后惨遭撕票,再讨不回人来,
鬼先生今日也休想如愿。

  众目睽睽,鬼先生总不好撕破脸面,大骂游尸门乱耍花枪、后果自负云云,
依旧笑得一派宁定,连连点头道:「难得贵门上下如此和睦,委实教人羡慕啊。
符姑娘这般说法儿,亦是合情合理,既然青面神、白额煞两位长老忒也赏脸,大
驾光临,料想紫灵眼长老也不会离得太远……妳瞧,这不是来了幺?」

  符赤锦闻言色变,与白额煞齐齐回头,赫见顶端的祭殿入口处,一抹窈窕清
丽的淡紫衣影手捧木匣,侧身让过桑木阴的灯笼,袅袅娜娜拾级而下。

  她手里的匣子不过两尺来长,宽不盈尺,厚度更只有三四寸许,堪称小巧。
那女子双手捧着,说不出的认眞,明明胸臀丰盈,却有一把圆凹的结实葫腰,衣
袂飘飘,浓发轻晃,饶富韵致的轻盈步子宛若凌波,既充满了成熟的少妇风情,
偏又有仙子出尘之感,正是在弃儿岭遭人挟持的「玉尸」紫灵眼!

  第百八一折、群邪之首,洞烛虚境

  龙皇密室中,耿照与明栈雪就着神奇的慑影镜投,将鬼先生与祭血魔君间的
对话,听了个一字不漏,虽有「平安符」之类难解其意的切口,两人的合作关系
倒是不难理解。

  耿照想起三乘论法的现场,那戴着面具与邵三爷快剑比斗,将场面弄得大乱
的黑衣怪客。漱玉节在大会之上,曾递纸条与耿照,上书:「黑衣鬼面者,祭血
魔君也。」按染红霞所述,那厮所戴确是「空林夜鬼」的面具无误,两相对照,
再无疑义。

  「果然是他!这厮……亦是『姑射』中人!」

  空林夜鬼的面具为横疏影所持,祭血魔君在论法大会上戴的,断不能是她手
里那副;扮作空林夜鬼,多半是为掩人耳目,又或混淆视听。

  按先前李蔓狂所说,两名潜入啸扬堡盗取「天佛血」的黒衣蒙面人,其中一
名身形矮胖的,面上所戴,正是「下鸿鹄」的木刻鬼面;对照横疏影之例,此人
极有可能不是正牌的下鸿鹄。

  耿照亲身遭遇过「古木鸢」,无论身形、武功,皆与祭血魔君相差甚远,自
非一人:「深溪虎」乃是鬼先生,这就更没有问题了。「高柳蝉」据说是古木鸢
之亲信,受信任的程度,远远超过其他姑射成员,虽未见过其眞面目,但依横疏
影的观察,此人言谈持重、思虑深远,面具虽有变化喉音之能,却无法抹去沧桑
的口吻,推断是一名年老的男子,与祭血魔君的形象颇有扞格。

  这幺说来,这人……该是姑射里的「巫峡猿」了。

  此事亦与争取明栈雪的支持有关,耿照并不瞒她,扼要地将已知的姑射情报
说了,特别点出「牵肠丝」乃赤眼刀上所用的秘药,要她日后行走江湖,须得加
倍提防,只隐去横疏影的部分未提。

  「按你所说……」明栈雪横坐在他膝上,手托香腮,若有所思。「连这捞什
子七玄大会,也是那『姑射』的阴谋了。但姑射推举狐异门胤丹书的后人坐上盟
主之位,对它们到底有什幺好处?此间我总想不明白。」

  耿照心弦触动,似察觉有什幺不对,一时却难以廓清。其实这股莫名的异样
他一直都有,只是鬼先生的布置既深,行动起来偏又迅若雷霆,耿照还未及细想,
就被推着应付各种突发状况,始终未能深究个中奥妙。

  「明姑娘的意思是……」

  明栈雪回过神来,盈盈一笑。

  「你觉得,『姑射』这个神秘组织要的,是混乱,还是秩序?」

  「自然是混乱。」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冲口而出。由三乘论法即能看出,鬼
先生也好、祭血魔君也罢,乃至隐于幕后的古木鸢,绝非善男信女,所使种种手
段,无非想搅乱东海这一大缸水,借机牟取私利。他一直弄不明白的,是这当中
能有什幺好处?

  「但七玄合一,带来的将是秩序。」

  明栈雪流眄乜斜,唇勾微抿,美阵中掠过一抹光。

  「鬼先生背后代表的,是三十年来隐于台下的狐异门势力,从他拿出那口珂
雪刀就能明白,这股势力保存之完整,怕超过所有市井流言、评弹说书的想象;
以正道七大派一贯的颟预冬烘,说是『祸从天降』,似乎并不为过。

  「以这样强大的狐异门为基础,佐以龙皇祭殿的神奇奥妙,要以同盟的宽松
形式,吸引受正道压抑既久的七玄宗门,并不是件遥不可及的事。」她一指镜中
的黑衣青年,抿嘴笑道:「要说有什幺失策,就是推了个轻浮无聊、光看面孔就
不可靠的家伙出来,只能说胤氏祖上无德,嫡子半点儿也没像到父亲,否则以胤
丹书之余烈,纵有聂冥途这等疯癫混赖、一意闹事的主儿,我料结成同盟一事,
当是水到渠成,不致生出什幺枝节。」

  耿照可没有这样的信心。

  他沉吟道:「俗话说:」宁为鸡口,勿为牛后。『以我对七玄的了解,起码
游尸门就不感兴趣。宝宝……呃,我是说符姑娘,她同青面神、白额煞两位师父
何以前来,我迄今仍不明白。即以天罗香来说,姥姥也不会同意罢?鬼先生率众
攻打冷炉谷,便为此故。「

  明栈雪嘻嘻一笑,玉一般的纤纤素手轻拂裙膝,袖间扬起一阵幽香。

  「错。他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对冷炉谷动武。」女郎樱唇微噘,微皱着鼻
端哼笑出声的轻蔑模样,不知为何,看起来动人极了。「姥姥是能诱之以利的人,
看起来不像,只因蝇头小利在她眼中,称不上『利』。如龙皇遗址这般重利,天
罗香若吃不了独食,也决计不能自外其中,这个合作可好谈了。

  「但,鬼先生既已对冷炉谷出手,姥姥便再不能信他。就好比有个人一剑捅
死了你,你若侥幸得以重生,还能不能信这人,无论如何不会再捅你一回?」说
着以指尖轻戳了男儿厚实的胸膛一记。

  「若双方公正平和地谈合作,姥姥还是一样要处置他的,只不过押后些、缓
着些,至少要等榨干了利用的价値,才考虑动手——毕竟,能自由出入冷炉谷,
于姥姥本就是个非除不可的理由。

  「而今鬼先生自捅了这一剑,偏又没把天罗香捅死,已全然不足信。以姥姥
的脾性,怕等不到利用价値见底的一日,稍有机会,便一把咬断他的喉管,教他
死无葬身之地。」

  耿照对蛆狩云了解有限,亦无法排除明姑娘的说法,乃根源于她对姥姥、乃
至天罗香的偏见,依他的见解,以武力胁迫本就是下下策;鬼先生出此下策,只
能说合并七玄本就不是简单的事。明姑娘的预测,未免过于乐观了。

  他在意的是「秩序」两字。

  除非姑射打从一开始,就对七玄合一不抱任何希望,甚至是坐等失败的立场,
否则一旦鬼先生——或说狐异门——统合了七玄,接下来就是一连串的磨合整理,
积蓄实力,短期之内绝不会主动向七派寻衅,如聂冥途、南冥恶佛之类不受控管
的极端份子,反而是首先必须统整纳编的对象。这幺一来,不但七玄与正道间的
争端明显减少,就连到处惹是生非的邪派高手也会安分许多,在外人看来,这样
的转变简直就是……

  ——秩序。

  明姑娘说得没有错。狐异门唯一的失策,就是推了个不恰当的人选出来,执
行这个计划。伟大的计划,需要某些伟大的人格特质和魅力,如同胤丹书一般,
可惜鬼先生没半点遗传到他那广为天下人所钦服的父亲。

  「七玄合一」乍听充满野心,无论谁来看,都无法摆脱这样的印象。然而,
聪明如明姑娘,却一语道破其本质。若计划变色,只因错用了推动计划的人选,
那幺原初布置这一连串计谋的古木鸢,所图究竟为何?

  他心头浮起在栖凤馆那晚,从横疏影房中闪身离去的高减肥影。

  那匆匆一瞥所留下的印象,已深深刻画在心识的最底层,如图画一般,被分
门别类地收藏在一个个的屉柜里。

  与常人不同的是:以「入虚境」之术,配合夺舍大法的心诀,耿照能随时潜
入其中,自由调阅这些意识的片段。虽比不上眞正的「思见身中」,能够实时比
对记忆、过目不忘,但运用得当的话,其实也差不多了。

  枯泽血照所提升的功力,佐以效能更加强大、几无一丝浪费的新生剑脉,令
耿照在心识之术的运使上,也能达到「蜗角极争」的境地,全然不逊肌肉筋骨、
内外功力的应用。

  一动念间,他已遁入虚空之境,置身于栖凤馆的客房内,房内摆设毫厘不差,
就连晕卧在锦榻上的娇小丽人亦清晰如当夜,活色生香,妙不可言,起伏傲人的
峰塾曲线足诱人以死。

  耿照并未忘记现实中的自己,与七玄群邪仅有一墙之隔——膝上还横坐着另
一名国色天香的美人——强抑着俯身将横疏影的娇躯扳转过来的冲动,细细端详
着伫立在床头的黒衣人。

  以那人的武功,要杀死昏迷不醒的横疏影,不比捏死一只蝼蚁困难,然而从
体势上看来,黑衣人非但未带杀气,甚至连提运内劲的征兆也无,四肢肩背的余
势似是刚刚将女郎放下,旋即发现了自窗1侵入房中的耿照。

  那是没有丝毫敌意的身形姿态,说是上司,更像一名照拂晚辈的长者。

  耿照不会用「温厚」来形容如山岩般冷峻的黑衣怪客,但比起在城北小院、
三奇谷外所遇的另一名蒙面人,古木鸢的气机无疑更加外放,但那也只是相较于
武功奇高的那人罢了;与其说是修为上的差距,使之内敛不及,倒不如古木鸢根
本无意收敛,感觉起来似乎是个磊落之人,不屑遮掩。

  (既然如此,又何必戴上面具,黑衣夜行?)

  多看几眼,忽有股异样涌上心头。他与古木鸢于栖凤馆并非初见,在此之前,
他曾在别处见过这样的身板,那高瘦结实的肩臂轮廓,以及在身子一晃的剎那间,
施展轻功的习惯动作——场景倏地改变。

  横疏影、锦幄金铺、袅袅兽香……全都不见,只留下静默伫立、头戴鹫面的
古木鸢。

  周遭一片荒林,正是当日红螺略烽火台附近,身穿红衣、身段婀娜的染红霞
手持赤眼,与浑身缠着绷带、以兰锋阔剑为兵的「鹿彦清」斗得正紧,绯红色的
弯刀刃上不住窜出粉樱色烟气,沁得染红霞颈面胀红,香汗淋漓,腋窝胸口等处
湿衣贴肉,玉肌隐约浮露,乳廓、腰胁的曲线毕露,比赤身裸体更要引人遐思。

  耿照不敢分神,绕过女郎修长曼妙的形影,径行比对起鹿彦清与古木鸢来—
—然而不过是多此一举罢了。

  只消双目俱在,并未失明,连不懂武功的老百姓也能看出,这一黑一白两道
身影,根本是同一个人!遑论动身之际,两人起脚、施力、身躯挪移等,无不如
镜映照,毫厘不差。

  (原来……在灵官殿扮作「鹿彦清」的,便是古木鸢本人!)

  鹿彦清化作刀尸的谜团,至此终得廓清。

  在青苎村妖刀冢受到重伤的鹿彦清,本就不能突然痊愈、行动如常,还拥有
一身足以和琴魔魏无音相斗的神奇武功。那躺在担架上,全身裹满绷带的天门骄
子,不知何时已被人悄悄调了包,换作伺机而动的阴谋家。

  当日,在湖阳城郊灵官残殿,四家同诛妖刀之际,耿照与染红霞皆未能亲与,
染红霞是在映月巨舰与许缁衣会合1,才由师姊及其他门人口中听得,自行拼凑
而出。两人在三奇谷内左右无事,无话不聊,耿照这才得知梗概。

  按水月门人所说,那天虽是「鹿彦清」冷不防出手,最终在琴魔前辈身上留
下致命一击的,却是莫殊色莫三侠。反倒是「鹿彦清」遭琴魔偷袭得手,胸腹间
受了严重的刀伤。

  莫殊色的人品,那是沐云色拍胸脯保证的,风云峡一脉师徒情深,耿照亲眼
所见,决计不能是姑射安排的暗桩,只能认为是在炮制刀尸的过程中,莫三侠惨
遭洗脑,以致失了心神,才会做出如此出人意表的举动。

  若然如此,古木鸢身先士卒、令致重创的行止,就显得十分多余。

  他是「姑射」的指挥者,统领五名神通广大的复仇之鬼,不仅有鬼雀、刀尸
这样神奥难解的工具能使,手下更有鬼先生、祭血魔君等能人,连不通武艺,无
法亲自上阵的横疏影,都在七大派中身居高位,掌握实权……麾下这般阵容,统
帅何须直薄前线,以身犯险?

  要配合刀尸莫殊色的行动,以「巫峡猿」祭血魔君的本领绰绰有余。琴魔前
辈在圣战中伤重劫余,虽靠奇鲮丹及秘法之能回复功体,仅只全盛时期的六成,
全无出动古木鸢的必要。

  姑射无论在三乘论法,抑或七玄合并上,都展现出布局精密的惯性,认眞说
起来,论法大会唯一的失误,便是横里杀出了祭血魔君,让原本颇受佛子节制的
流民彻底失控,逼得慕容开杀;而正在进行的七玄大会里,捣乱的角色又换成了
狼首聂冥途……灵官残殿一役,是否也存有这样的「意外」,才教古木鸢阴沟里
翻船,差点惨绝于身受无解之招的「琴魔」魏无音?

  往这个方向去发掘三桩阴谋布置间的共通性,无助于解答耿照最初的提问,
那就是:古木鸢有何必要,须在灵官殿亲自出手?为杀除一个功力不足盛年之六
成的琴魔,理由未免太过单薄。

  他摇了摇脑袋,把手一挥,移自栖凤阁的黑衣古木鸢影像旋即消失,场景单
纯地返回烽火台附近。虚境意象的优点,就是巨细靡遗地留存感官之所得,哪怕
当时毫无意识、并未留心的部分,只消曾摄入耳目,在虚境中即可完整呈现。

  过往要重历这样的情境,需要极度专注、遁入空明,实际上能维持的时间,
并没有长到像在书库中翻阅卷宗那样,且回到现实后,精神上的疲惫往往数倍、
乃至十倍于肉体,似乎调阅心识与在虚境中以「思见身中」练武,不是同样一回
事,前者纯是耗费,而无积累,故耿照宁可在虚境中修习外门功夫,却极罕用于
査阅感官记忆。

  然而,自得血照之力,复以新生剑脉行功,连这点都获得了极大的改善,可
说是从后天之上,得到了堪与鬼先生相比的「绝对记忆」。

  耿照站在峪崖边上,看着古木鸢乔装的「鹿彦清」与染红霞相斗、将之击倒,
然后与一团虚影过招——那自是耿照。自己瞧不见自己,无法于虚境中复制也是
理所当然——又轻轻巧巧将他点倒在地,转过身去,一步、两步……双足交错,
兰锋一挺,飞也似刺向盘坐调息的魏无音!

  「……停!」他打了个响指,活灵活现的场景一霎静止。

  耿照走到缠满绷带的高减肥形之后,微踮起足尖,就着古木鸢剑锋所向,以
及俯颈抬臂、身形掠出的角度望去,赫然发现远处的密林间,露出小月截乌影,
一样是黑衣覆面,虽只露出左上半身,却能辨出那人肩膀宽厚,体格粗壮,身形
轮廓异常眼熟……

  ——祭血魔君!

  接连而至的惊人发现,让耿照见有些麻木,并未耽搁太久,旋即恢复了影像
的流动。见古木鸢持剑上前,却遭琴魔一一度偷袭,拄剑跪地,而后妖刀万劫又
至,自己偕琴魔让与水月三姝逃到崖边,一跃而下——直到密林的方向完全逸出
视界,祭血魔君始终都匿于树影间,更未稍动;与其说是打埋伏,更像是监视什
幺似的,譬如……古木鸢?

  这念头自是无比荒谬。然而,电一般掠过心版后,耿照突然有种茅塞顿开的
感觉,原本全缠在一块、越想越拧的种种线索,忽被贯串起来,霎时间都有了相
对合理的解答。

  要除掉琴魔,毋须古木鸢亲至,但要演一台子妖刀祸世的大戏、逼眞到足以
骗过众人耳目,偏又要保住琴魔之命,或许即须由古木鸢亲炙。阿兰山上流民暴
动,佛子不经意间流露的惊讶倘若是眞,极有可能并不是姑射的计划头一回发生
致命的失误,而两次失误里都有祭血魔君。

  对照「平安符」的说法,耿照隐纹察觉:姑射之中,兴许一直有两股势力在
较劲,组织成员、乃至所炮制的刀尸,皆可分为两个阵营。

  以鬼先生为例,三乘论法明显是个分水岭,他虽驱役流民上山,却不希望发
生动乱,欲以形势逼迫将军就范,祭血魔君则搅乱了这个盘算。以结果论,佛子
全无好处,有的,只是亟待收拾的烂摊子。

  到了七玄大会,两人却成为同一阵营的盟友,似以「买『平安符』与否」为
区分,狼首聂冥途本该是买了平安符的同志,不知何故,却成了搅黄布计的乱源,
差点赔上祭血魔君。是否被古木鸢阵营拉拢,还须观察。

  回到灵官殿一事上。不只现场的姑射成员有着全然相左的行动方针,连刀尸
也一样。

  据说在沐云色与药儿现身时,现场并无伤亡,鹿彦清在青苎村的恶行被药儿
一一揭露,算是还了她姊姊些许公道;及至手持兰锋阔剑的莫三侠出现,情况才
急转直下。若沐四侠眞如他自己所推测,曾被妖刀幽凝「附身」,成了刀尸,那
幺控制他——或说引导他——前来此间的姑射成员,并未预期沐云色大杀四方,
就算与观海天门发生冲突,有魏无音在场,伤亡当能控制在最低限度,起码不是
会动摇四家盟约的程度。

  而另一名刀尸莫殊色的出现,却打乱了这个布局,使得灵官殿成为杀戮战场,
观海天门损失惨重,琴魔则不幸被自家的绝学「不堪闻剑」偷袭,落得身死收场。

  耿照一挥手,红螺峪的场景烟消云散,只余全身缠满绷带的古木鸢留在原处,
而栖凤阁当晚的黑衣古木鸢再度出现并置,少年在虚境里抱臂沉吟,端详着眼前
一模一样的两具身形,可惜影像无法呈现耳目未收之物,他无法径行解下覆面黑
巾,或松开裹脸的雪白素锦,一窥庐山眞面目。

  ——你到底……在想什幺?

  ——你的目的,又是什幺?

  虚境突然晃荡起来,彷佛整个空间是一块巨大的水豆腐,抽离的不适感突然
变得极其强烈,他隐约听见明姑娘的叫唤,犹如透水而来。就在即将回到现实的
一瞬间,耿照灵光一闪,突然明白打量古木鸢时,那种异样的熟悉感究竟从何而
来——他见过他的。不是身披黑衣,亦非白布缠头……那时,他是露着脸的,一
举臂点茶的模样,全然无法与持剑杀人的锋锐联想在一块;只有那既衰老又疲惫、
却丝毫不减其严峻的高减肥形,与眼前的阴谋家差堪彷佛……

  怎幺可能……怎幺可能是他?

  「……喂,你发什幺愣啊?」明姑娘淘气地捏着他的脸颊,浑圆饱满的胸脯
压上他结实的胸膛,触感既坚挺又柔软,偏又协调到了极处,一点也不觉扞格。
「你的宝宝给人威胁啦,知不知道?」

  耿照回过神来,发现明姑娘依旧坐在他膝上,镜中的投影恰映着一抹淡紫衣
影出现在祭殿顶端的入口,分明就是紫灵眼,才发现自己出神不过片刻,在虚境
中却做了这许多事,更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怎幺啦?」明栈雪投来关怀的
眼神,抹了抹他额角的汗渍。「什幺事想得这幺入神?你面色不太好看,莫非…
…是担心你那娇俏可喜的宝宝?」

  耿照定了定神,益发明白自己的发现何其惊人,此事牵连重大,在握有确证
之前,怕连明栈雪也说不得,听得她戏谑挖苦,正好露出一丝苦笑,稍掩骇异,
涩声道:「明姑娘又寻我开心啦。我只觉奇怪,小师父II就是那位紫衫姑娘,
名叫紫灵眼——与宝宝锦儿感情甚笃,断无分开行动的道理,本以为是鬼先生挟
持了她,用以威胁游尸门,此际看来却又不像。」

  「瞧你家宝宝的模样,分明就是受人胁迫。」明栈雪笑道:「适才她说『等
我小师父来』什幺的,是表示没见人平平安安的,鬼先生休想得遂其愿,两边在
隔空较劲哩!」

  祭殿之内,符赤锦的疑惑恐在耿、明I一人之上。

  紫灵眼突然现身,眼神空灵、步履飘忽,的是受制于「超诣眞功」的模样,
身后之人身材娇小,双丸却极傲人,拾级之间跌宕不休,却非运使眞功的翠明端,
而是十九娘派入天1香卧底的金环谷红牌玉斛珠。

  符赤锦与身畔的白额煞交换眼色,四只眼睛飞快扫过偌大的穹下空间,没见
翠明端的身影,白额煞低道:「这超诣眞功所及……能有多远?」符赤锦小声应
答:「我也不知。但无论如何,总不能隔个一里半里还能生效罢?那不是武功,
是妖法啦。」却听鬼先生怡然道:「紫姑娘既来,可否告知我等,贵门意向如何?」

  紫灵眼轻飘飘走下阶台,喃喃道:「……赞成。」口气分明是翠明端。

  鬼先生还没答腔,忽听一把嘶哑的破锣嗓怪笑:「小花娘,妳是赞成七玄同
盟呢,还是赞成别同盟?这话可得说清楚。」却是瘫在碎石砾堆里、待身躯自疗,
百无聊赖的狼首聂冥途。

  祭血魔君争取时间调息运复,可没心思与他抬杠。鬼先生恨得牙痒:「这作
死的《青狼诀》!怎地恢复口舌的速度,较余处快上许多?」强撑笑脸道:「既
说赞成,便是支持同盟了。不欲结盟,该说『反对』才是。」心里将聂氏祖宗十
八代都骂了个遍,唯恐他继续添乱,赶紧道:「紫姑娘手中所捧,可是妖刀幽凝?
还请上得塔顶,将刀插入刀座。」

  紫灵眼一路走到符赤锦面前,梦游般停下脚步,缓缓揭开匣盖,却见匣内锦
衬之上,嵌着一柄小巧精致的无鞘柳叶刀,形制略短,连柄约莫两尺余,柄缠紫
绦,刃带青驾,一看便知是女子所佩,装饰之美更甚于实战运用。

  玉斛珠走上前来,略提刀柄,刀首旋开,露出柄笥中空处来。符赤锦犹豫了
片刻,咬牙从袖中取出锦囊,将所贮的幽凝刀魄倒在锦衬之上。

  她一路遵大师父嘱咐,没敢私自打开,这时才见得刀魄的模样:形似天珠,
表面亦布满细密刻纹,有点有线,阡陌纵横;材质像是乌钢玄铁一类,刻纹中却
隐有流光浮霭,流动如生,一看便知有异。

  符赤锦没敢以肌肤相触,玉斛珠却无顾忌,食中二指一拈,将刀魄置入柄内,
旋紧刀首重新放好,盖上匣盖。符赤锦一瞥白额煞,冷不防地从紫灵眼手中夺过
小匣;几乎同一时间,白额煞猿臂暴长,扣住紫灵眼的腕子,往身边一拽,玉斛
珠本欲阻止,符赤锦却踏前一步,巧妙地与小师父换过位置,笑吟吟道:「送刀
这幺光荣的事儿,由我来便了。胤门主没什幺意见罢?」没等鬼先生回话,径捧
刀匣,往方塔行去。紫灵眼还欲迈步,却被白额煞拽住,曲线玲珑的娇躯轻轻挣
扎,始终挣不出虎爪。

  符赤锦以此法讨回人质,吃定鬼先生欲撑场面,不致令一出好好的登位大戏
染上颈血——为夺盟主宝座,或对同盟持有异见,少不得几场好打,但横刀抹脖
子又是另一回事。不能以死相胁,恰恰是夺回小师父的最佳时机。

  你这回可蚀本啦,胤铿。教你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行经阴宿冥所在的阶台时,悄悄使了个眼色。两人连话都没说过几句,此
际不知为何,却是格外有默契,媚儿登时会意,待符赤锦穿过广场、正欲踏上方
塔,一拍栏杆,朗声笑道:「胤门主!本座对游尸门有点意见,欲『规劝』一番,
不知可不可以?」

  第百八二折、干元倒转,忍荤巨灵

  鬼先生从未如此刻这般,痛恨自己的即兴发挥。

  他现在一听到「规劝」二字,便有股杀人的冲动,尤其对方明显冲自己而来,
砸场的意图赤裸裸地毫不掩饰。「鬼王于此若有意见,」尽管如此,他仍必须强
作大方,从容笑道:「但说不妨。只是一样的规矩,各人以一次为限,以免干扰
大会进行。」

  阴宿冥哈哈一笑,手扶降魔青钢剑,一拍围栏翻身越过,轻轻巧巧落于广场
之上,扬声道:「既然如此,本座也不客气啦!喂,大奶妖妇……呃,我是说游
尸门的,本座对妳手里这柄幽凝刀有点想法,我劝妳,还是别插上去了呗?」

  符赤锦先前闻声便已停步,编贝般的皓齿轻咬红唇,视线由下而上,越过前
头的玉斛珠,朝鬼先生投以衅色,吃定他未敢在人前声张,将掳人勒赎的勾当当
众抖出,此际索性扬起一抹唇勾,眢目狠笑,「泼剌!」霍然转身,立换过一张
灿笑娇靥,瞇眼怡然道:「好啊好啊,我最喜欢听大人物说话啦。鬼王的话忒有
道理,那我还是考虑一下好了。」众人面面相觑,忍不住想:「阴宿冥到底说了
什幺理,难不成只有我没听出来?」

  媚儿忍着笑,暗忖:「好妳个大奶妖妇,存心气死鬼先生幺?」见那厮脸都
歪了,大为解气,正想上前同她一搭一唱、再说几句刻薄话,蓦地符赤锦面色微
变,檀口轻启、美阵圆瞠,彷佛白日见鬼,却发不出丝毫声响,身子微颤,雄伟
傲人的绵软奶脯抖出成片雪浪,媚儿不由得脸色沉落,咬牙暗骂:「好端端的来
甚下马威?奶子便只妳有幺?」想起自己的鬼王身份,论双丸挺硕、肌肤胜雪,
未必较这妖妇稍逊几筹,却不好当众晃摇,与她一争雄长。正骂着妖妇卑鄙,符
赤锦却再度转身,捧着刀匣,颤巍巍地走上方塔。本候于阶上的玉斛珠微微让过,
待她往上走去,才随后拾级。

  这下连媚儿都看出了问题。

  (大奶妖妇走路的模样……同「玉尸」好像!)

  那种足下飘忽、身躯却不住轻颤,犹如附魔,又彷佛不停与所附之物对抗的
怪异之感,媚儿在今日以前从未见过。她心念一动,飞快上前几步,抬头见鬼先
生胸有成竹、讳莫如深的诡笑,又拿不准他到底使了什幺手段,连心机百出、鬼
灵精似的大奶妖妇都着了道,顿时犹豫起来,目光自然而然瞟往天罗香的方向。

  染红霞见得有异,微微探身,却被姥姥按住了肩头,不让轻举妄动,只能约
略摇头,让她切莫冲动。

  「切!对手都使妖法了,那老妖怪……怎地还不出来?」媚儿不禁咬牙。

  「妳这丫头,老在长辈背后说这种话,当心以后老公不疼妳喔!」一缕银铃
般的笑语窜入颅中,近得彷佛咬耳朵说话,几能想见其人瞇眼掩嘴的模样。

  「……谁、谁有老公了?」

  媚儿双颊胀红,若非涂着厚厚油彩,这下只怕要露馅。

  她急切出口,才想起四周全都是人,偏生山腹内空间广袤,石英圆穹之下,
不住回荡着尖亢的「老公老公老公……」,久久未绝,十几双满是狐疑的怪异眼
神,纷纷聚焦于广场中央,就连鬼先生脸上的得色都为之一凝,愣道:「什幺老
公?鬼王有话,不妨明说,何必打什幺哑谜?」

  媚儿明白是中了「传音入密」的招,至于那人是怎幺猜中心思的,反正是连
梦都能侵入的老妖怪……算了,还是别想,省得她眞能听见。况且能让狐异门混
蛋露出这种表情,也非全无收获,看着都値!媚儿豁出去了,兴许是仗有老……
呃,有高人撑腰,硬着头皮扬声道:「据本座所知,这位符姑娘她……她……可
是有老公的!你让个妇道人家上去插什幺插什幺的,难道不用先问问她老公?」
说得大义凛然,掷地有声,全场瞬间静默,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饶是鬼先生聪明绝顶,也愣了一下,没弄懂前言后语之间的关连,倒是聂冥
途一听乐坏了,哑声笑道:「依妳这幺说,五帝窟的美人儿宗主以前也是有老公
的,一会儿她若也要上去插什幺插什幺的,却要问谁?」

  媚儿没好气道:「寡妇就甭问啦,难不成狼首懂降神?」

  「那位符姑娘也是死了老公的。」聂冥途好心提醒她。「说不定胤门主他懂
降神,一次来俩,都不耽误。」

  媚儿本欲抢白「小和尙又还没死」,一想不对:「小和尙才不是她老公!他
要敢是……教他死得骨头不剩!」却听聂冥途幸灾乐祸道:「不信妳问漱宗主。」

  全场焦点倏又转回漱玉节身上,尽管荒谬至极,她也只能拘谨地一颔首,镇
定开口:「本门符神君以前成过亲的,不幸良人早逝。」忽觉在盟会这般重要场
合,居然得回答这等三姑六婆的问题,令人莫名地脸臊。

  「妳瞧瞧,多方便?全是寡妇!」聂冥途好心地替所有人下了结论,冲媚儿
叫道:「再插什幺插什幺的,总没问题了罢?」

  本来就没有问题!鬼先生强抑怒气,实不想令庄严肃穆的场面,沦为一群浑
人缠夹不休的酒楼闲桌,对玉斛珠一使眼色,娇小丰盈的玉人低垂浓睫,恍如假
寐,符赤锦浑身一颤,踮着足尖,飘飘晃晃地上到第一层,至白玉刀座前才停步,
取刀在手,「啪!」失神似的把匣子一扔,倒转刀柄,将那柄形状姣好的柳叶眉
刀一撗而入。

  霎时间,三柄妖刀齐声共鸣,第三座刀台四周青芒转赤,幽凝终于归位。

  符赤锦似在共鸣声中,短暂取回了自主权,身子瘫软,及时以藕臂撑住,琼
鼻香腮沁出点点密汗,浸透鬓丝,咬牙侧首道:「超诣眞功!你……你是怎幺…
…」语声忽止娇躯一僵,错愕、愤怒俱凝于苍白雪靥,说不出的凄婉动人。

  鬼先生作势欲掐她娇腴浑圆的丰臀一把,见她动弹不得,眸底透出惊怒之色,
总算略扫郁闷,怡然道:「符神君,妳在反抗我之前,怕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啦。
我能对付妳的法子,远比妳想得更多,也要可怕得多。」挨近她背后,确定她能
清楚感受温泽、体味,伴随而来的侵略性,以及全然无法反抗的无助感,以仅二
人能听见的气声轻道:「我们先来试个较温和的脚本好了。待会儿妳会主动向阴
宿冥寻衅,考验下妳俩同盟坚贞的程度,最终能留下谁的命。妳若不幸死了,妳
小师父就会接着来替妳报仇,不过明端操纵打斗的本事不太好,紫灵眼或也难逃
一死。

  「到得那时,毋须我费心操控,白额煞肯定要下场拚命啦。我猜……鬼王车
轮战不利,挡不住发狂的兽人,这回该换他死了。白额煞亦不能毫发无伤,我会
安排人手在谷外等他,七玄大会结束之际,便是游尸门自世上彻底除名之时。」

  符赤锦浑身颤抖,明明五感俱在,却像隔了层无形厚膜,整个人彷佛被浸入
深水里,无法抬腿举臂,遑论开口示警。先前场中诙谐胡闹的气氛,早随符赤锦
一步步走上阶台,而烟消雾散。

  谁都知道鬼先生动了手脚,却谁也看不出他是如何办到。若这种怪异的手法
用在自己身上的话……静默无声的现场,弥漫着异样的危机感,凝重的气氛正缓
缓向上堆栈,不知何时将承受不住,轰然倾落。

  鬼先生再度以威慑全场的锋锐眼神,一一扫过每张面孔,朗声笑道:「游尸
门虽明确表达了意向,到底没有响应鬼王的『规劝』,此非立法之本意;若其他
宗脉所提异见,皆可轻易忽视的话,『规劝』云云,不过笑话而已。不知鬼王之
意,以为如何?」

  媚儿心想:「他不知使了什幺法子,将大奶妖妇押为人质,这样下去,不免
绑手绑脚。得想法子把她弄下来!」她本无所惧,紧了紧宽大的环腰玉犀带,昂
然上前。

  「就怕你不问!姓符的,本座忒有诚意,前来规劝于妳,妳屁也不吭,揣了
刀就往上头去,是看不起我集恶道幺?滚下来!本座与妳大战三百回合,手底下
见眞章!」

  「说得好!」鬼先生抚掌笑道:「鬼王豪气,直冲云霄!然刀剑无眼,咱们
还是化干戈为玉帛罢。符姑娘,妳游尸门虽支持结盟,但此际盟约未成,在下既
无调解之权,也不好有什幺偏袒,望妳与鬼王好生谈谈,总得教众人都服气才行。」

  媚儿双手抱胸,冷笑不止,生生将句「听你在放屁」咬碎在喉底,才未迸出
齿隙。

  她见下阶之际,玉斛珠始终于符赤锦身后两尺处,差不多是伸出一截小臂的
距离,料大奶妖妇必受其所制,当然不会眞打,鬼先生肯定找什幺名目虚晃一招,
将人押回,索性径至阶下等她,伺机逼退玉斛珠。

  谁知离地尙有十数阶,玉斛珠却不走了,驻足侍立,便似静候小姐归来的安
分婢女。媚儿见符赤锦独个儿走近,更不犹豫,袍袖一翻,出手如电,一把攫住
她的左腕,低喝:「……走!」足尖蹬地,便要拉她出险境。

  符赤锦虽有骄人的丰臀盛乳,身子却颇轻盈,被拉得离地飞出,落地时双足
交错,如雁平沙。「轻功不坏嘛!」媚儿略微宽心,欲一气掠过广场,返回游尸
门据处,蓦听「铿!」一声激越龙吟,腰间重量顿轻,降魔青钢剑已遭符赤锦擎
出,寒锐直迫身躯,重袍围腰亦难稍止。

  她本能松手,拧身斜让,一片豪光由下往上一撩,「嚓」的一响,削下袍襕
一角,符赤锦连人带剑,和身扑来,唰唰唰连环三式,照准的都是心口、咽喉、
腹间等要害!

  「喂……妳做……快住手!」

  降魔剑锋锐无匹,足与妖刀匹敌,符赤锦剑势连绵,虽说不上什幺法度,却
占先手之便,咬死不让,招招都攻要害,竟未中绝,迫得媚儿狼狈不堪,却始终
找不到调整体势的空子,遑论反击。

  「大……大奶妖妇!妳发什幺癫……停手啊!」

  两人一进一退,如影随形,降魔剑青芒闪处,不住飘飞裂帛残衣,恍如蝶涌,
吃眼越过大半个广场,又回到望台这厢。

  媚儿始终居于劣势,而且情况极其不妙,可说是险象环生,但恁谁都看得出,
她的武功实在符赤锦之上,唯困于手无寸铁,而降魔青钢剑又太过锋锐,若要无
血夺之,出手必伤持剑者,两人终是难以并存。

  媚儿两只袍袖尽皆完蛋,前襕后裾亦不遑多让,能用以灌劲、挥开剑刃的部
分几近于无,眼看便到短兵相接的局面。符赤锦II或说运使超诣眞功的翠明端
——并不擅剑法,然而这具身躯根骨绝佳,肌肉柔软而有力,反应机敏;任何招
数,翠明端动念即可使出,晓畅之至,比运用自己的身体还要得心应手。

  翠明端心性不同常人,不擅与人应对,却有着超乎寻常的专注和毅力,一旦
意志集中,往往能发挥出惊人的效果。媚儿唯恐折了「大奶妖妇」,本没有还手
伤人的念头,翠明端只攻不守,恰恰避开不擅应对的罩门,而专心攻击的结果,
几乎将堂堂鬼王逼入死地。

  媚儿退无可退,百忙中单掌击地,掌劲犁开一条七八尺长的深沟,激得铺石
碎裂,应手溅飞,「符赤锦」被大蓬乱石砸得转头拧腰,攻势为之一挫;媚儿把
握机会,提起役鬼令神功,本欲中宫直进,并掌轰她胸膛,最好轰得她回剑自守,
这一式「山河板荡开玄冥」的威力,足以打得她虎口迸裂,长剑脱手,转念又想:
「不行!妖妇奶子虽大,万一教她胸肋断裂,倒插脏腑,那可……可恶,这双没
用的奶子,只有大而已!」良机稍纵即逝,咬牙击在符赤锦身前两尺地面,铺石
如硝药炸裂,猛将符赤锦掀飞,但毕竟非首当其冲,剑尖一带,在媚儿左上臂拉
了道长长口子,浓渍渲透绿蟒袍。

  媚儿低哼一声,倒退两步拉开功架,终能匀过一口眞气来,腹间阳丹发动,
神采奕奕,周身眞气流转,颇有渊淳岳峙之势,若是寻常长剑,隔空运劲一撞,
几把都尽能断了,无奈对上降魔青钢剑这等神兵,却无此摧枯拉朽的好处。却听
她扬声道:「喂!再不停手,要动眞格的啦!」众人当她是恫吓符赤锦,只染红
霞明白:她是说给自己这边的人听,如无外力介入,停止这场毫无意义的争斗,
为求自保,两人之间必有I名要倒下。

  ——符姑娘到底是怎幺了?

  ——前辈……为什幺还不出手?

  (不行!不能……不能再等了!〉戴着蛛网覆眼巾的高眺女郎肩膀微动,正
欲发声,对面一抹瘦小身影已跃下高台,擎出背上利刃,「锵!」架住飞扑而来
的符赤锦,刀口与降魔剑刃碰出耀目火花,竟无丝毫缺卷,却是五帝窟的白帝神
君薛百滕!

  「锦……」老人犹豫一霎,眸光倏凝,低喝道:「符姑娘!再打下去,将有
性命之忧,快住手!」双臂运劲,以食尘将她往后一送,逼退开来。翠明端再不
通世练,也知拿刀的对手不同于赤手空拳,不是闷着头猛刺就能取胜;况且,主
人并没有下令让她杀了这个猴儿似的小老头。

  娇腴的白衣少妇拄剑而起,却未摆出防御架势,空茫的视线径投塔顶,诡异
得难测深浅,一时间薛百膳、阴宿冥未敢轻近,试图从她全无道理的举措中,瞧
出点儿端倪来。

  鬼先生居高临下,从老人枯痩如铁的身形,一路看到他手上的长柄刀,忍着
不豫,含笑道:「老神君忽入场中,莫非有什幺见教?」

  薛百膳哼的一声,翻着怪眼,冷笑:「我对你那『规劝』什幺的无聊把戏没
甚兴趣,你这些花样,我也看够了,不想再奉陪。我始终知道你不是你阿爹,拿
活人同死人比,也没什幺意思,可惜你自己不知道,你和你爹差得远了,连模仿
他的资质也没有,只能搞些花俏把式。七玄同盟也好,狐异门也罢,交到你这种
人手里,就是『完蛋』两字。你弟弟比你象样多了,起码是条汉子。」刀指符赤
锦,冷道:「我老人家年月有限,不想浪费辰光,我要带这女娃娃走,若游尸门
没意见的话。以后有阁下的什幺事,都毋须叫上我。」眸光微抬,见台上白额煞
压低笠沿,扭过头去,冲他摆了摆手,应是答允之意。

  鬼先生白挨一阵数落,句句刺耳,全是他不爱听的,怒火中烧,却不好当众
破脸,徒显量狭,强抑杀心,笑道:「神君指教,在下必定铭记在心,殚精竭虑,
以求改进。神君去意坚决,我也不敢拦阻,一会儿我让属下为您带路。请。」抱
拳一拱,余光却膘向漱玉节。

  毋须多此一举,漱玉节亦知是挺身的时候,清了清嗓,俯首开声。

  「老神君离去不妨,还请留下食尘。待此间诸事议毕,妾身再出谷与老神君
会合。」

  薛百塍默然良久,抬头喟叹道:「宗主,妳就忒想合并七玄,由五岛之主的
身份,降为所谓盟主的马前卒,放着宗祠不顾,甘为野心家驱策幺?」苍凉痦哑
的语声里听不出愤怒或憎恨,只觉说不尽的寥落。

  漱玉节淡淡一笑。「老神君所说,此际并未发生,妾身敢担保以后也不会。」

  薛百膳疏眉紧蹙,一指方塔上的鬼先生:「妳瞧好了,这等样人,便与那岳
贼一般无二,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符家丫头是傻了,才会引狼入室,酿成巨灾。
宗主聪明绝顶,机关算尽,岂能再犯这样的错误?」说到「机关算尽」四字时,
切齿之甚,喉底如奔雷滚动,唇齿间彷佛都能嚼出星火渣子来,不知怎的,却未
予人愤怒之感,而是无比沉痛。

  漱玉节自知他口里的「符家丫头」,指的是符若兰而非符赤锦,料想祭血魔
君既与鬼先生是一路,弃儿岭上调虎离山,借机对薛百媵说了些什幺,也不奇怪;
对照老人再现时满脸不豫,怕是东窗事发,难以善了,才有以食尘刀相托的举动,
一方面是安抚,另一方面,亦是径行试探。

  薛百膳性格虽古怪,行事却是磊落光明,决心要反,决计不受漱玉节卖好。
要是拒接食尘,那是翻脸不认人的意思了,漱玉节反倒头疼;肯背食尘刀,自当
不会违背宗主之命——这点看人的眼力,漱玉节自忖还是有的。

  只是到这节骨眼上,她也不得不怀疑起薛百膳的用心,只怕所托非人,反将
把柄交到了对头的手里。万一薛百膳坚拒交出食尘,甚至打算携刀返还五岛,乃
至夺回琼飞、另立正统的话……

  娴雅的美妇人微摇螓首,定了定神,从容笑道:「老神君,江湖势力,合纵
连横,本是常事,因此背上『数典忘祖』罪名者,恕妾身识见浅薄,实未闻见。
胤门主自拥基业,决计不是岳贼可比,妾身亦非符若兰,老神君若欲先回金神岛,
妾身日后必亲自登门,向老神君禀报今日所议。至于食尘,毋须神君再为妾身背
负。」

  薛百媵仰天哈哈一声,面上却无笑意,冷哼道:「说来说去,妳是担心老夫
吞了这柄刀幺?妳放心,只消妳说一句,无论是要将食尘插将上去,抑或携离此
间,老夫都无二话。

  「妳我之间的旧帐,待回到自家门里,再行清算。老夫乃金神岛之神君代行,
非是帝窟宗主,本不能越俎代庖,决定食尘刀的去向。」漱玉节容色稍霁,余光
掠向远方鬼先生,见他紧绷的面上也略放松了些,正要开口,忽听薛百媵扬声道:
「……不过胤家小子方才说了,在场的七玄要人,个个都有一次规劝的机会。老
夫想借机请教宗主:妳是赞成七玄同盟呢,还是反对?听了宗主的答复,我才知
用不用得上这个『规劝』……你该要后悔,方才没爽快地让老夫带人离开。」最
末两句,却是对鬼先生所说。

  他与漱玉节眉来眼去,全没逃过老神君犀利毒辣、惯见风浪的慑人目光。

  在老人看来,漱玉节此举,直与出卖帝窟无异:分明与胤家小子一路的祭血
魔君,能拿琼飞的安危胁迫自己,何以认为两人分走两路后,这帮宵小没拿别的
好处或罩门,对漱玉节软硬兼施,威胁利诱?

  这就是他俩之间最大的不同。薛百膳在心中暗叹。

  白岛是不能收买、无法裹胁的,便以琼飞的性命也不能,但漱玉节显非如此。
她之所以力抗岳宸风,盖因岳贼只想将她变作床笫间一具供他淫乐、千娇百媚的
诱人胴体,漱玉节的野心绝不容许它发生;但在鬼先生的野心蓝图里,她却自以
为看到了机会。

  迷惑聪明人最好的办法,不是使她变笨,而是变得盲目。

  祭血魔君向他透露的秘密纵使为眞,能不能一举拔掉漱玉节,使她失去既有
的一切,尙在未定之天;老人对宗主的狡猾、心计颇有信心,她总能找到借口从
容脱身,或透过匪夷所思的利益交换,令丑闻的伤害减至最低。

  所谓「胁迫」,不过是漱玉节替自己找的借口罢了,她早一头栽入这场野心
游戏,盲目竞逐更高的权力——若眞有的话。如果胤家小子看透了这一点,以此
为陷阱,诱她泥足深陷而不自知,那幺手段确实是高;若他以为漱玉节是屈服于
陈年臭史,才不得不俯首帖耳的话,那他本质上就是个蠢蛋。

  (该死的老匹夫!)

  鬼先生遥望老人投来的眼神,那赤裸裸毫不遮掩的轻蔑令他狂怒已极,须得
攒紧拳头,才不致失态色变。

  他以更加苛烈的目光戳刺着白衫乌纱的美妇人,除了给予压力,要她立即解
决这枚烫手山芋之外,一边开始认眞考虑起来,当此间一切尘埃落定,他稳坐七
玄之主的宝座之后,要怎生对她丰熟欲滴的娇美身子施加惩罚,权作对薛百滕这
老混蛋的连坐。

  漱玉节自不知他心中计较,俏脸含春,依旧一派从容,擎出腰间的细剑玄母,
一跃而下,笋芯儿似的缎面鞋尖轻巧落地,宛若仙子凌波,旋过鱼尾似的大蓬裙
襬背纱,微笑道:「老神君既然问了,妾身自不能不答。我帝窟五岛,赞成七玄
结成同盟,共存共荣,共御外侮!」

  薛百膳虽不意外,毕竟难掩失望,横刀当胸,立开门户,叹道:「宗主这个
回答,至少不能代表我金神岛。老夫今日,甘冒『以下犯上』的罪名,须规劝宗
主,恳请宗主收回成命!」

  漱玉节笑道:「这些年来与老神君携手抗贼,都忘了上回切磋武技,是什幺
时候啦。该有……十几年了罢?」笑意温煦,口吻亲昵,谁都不怀疑她在自家院
里,与感情甚笃的长辈喂招印证时,定然是这番光景。

  然而,经祭血魔君揭秘后,薛百膳蓦地想起在江边围杀岳贼时、以「灵蛇万
古唯一珠」贯穿其胸的覆面女子,当时便觉身形眼熟,似非生人,此际更无疑义。
若激玉节已得肖龙形眞传,使得完整的「天姿恶剑」,帝字绝学为其所克,此番
必是他平生最凶险的一战。

  也罢。就将我……还有琼飞、帝门的命运交给上天吧!愿吾祖有灵,不欲亡
却五帝窟。老人喃喃低诵,摆开御敌的架势。他将操使百兵之术化入指法,非属
帝门的上乘刀法也练过几套,盼能挡住天姿恶剑的蜂刺,再伺机以「蛇虺百足」
近身夺剑,去其爪牙。

  忽听身畔一人叫道:「喂,五帝窟的老头儿!不如咱们换对手打罢,你觉得
怎样?」却是鬼王阴宿冥。

  媚儿见他对大奶妖妇颇有回护之意,同鬼先生谈条件,也没忘要携她脱险,
再加上帝窟圣器堪敌降魔青钢剑,可免她与符赤锦自相残杀,非分出个死活不可。
漱玉节她在阿兰山见过几回,照面间瞧不出武功深浅,料想并不好斗,但起码役
鬼令神功能全力施为,总比缚手缚脚好。

  薛百滕亦知阴宿冥处处对宝宝锦儿留手,虽不明就里,倒是颇承她的情,不
由得恶感大消,难得并未冷言冷语,摇了摇头。「她毕竟是本门宗主,也不能教
你伤了。好意心领,尊驾自个儿小心。」

  「……那问你借把刀子,估计也不成罢?」

  「怎幺你们集恶道的,专门练嘴皮子幺?老夫忝为神君,守护圣器有责,刀
在人在,刀亡人亡!」耐心终究是一家伙用完了。这帮集恶道的杀才!不务正业,
看来只会说相声了。

  媚儿欣赏这老头儿的硬气,也不怎幺恼火,小声嘟囔着「就是问问而已,说
不定多带了一把」之类,忽见一幢乌影^^天而降,轰然踏地,将场中对峙的两组
四人都震得向后跃开,让出居中一条大道来。来人背负弯刀,僧袍猎猎,魁伟身
躯如巨灵铁塔,赫是持有妖刀赤眼的南冥恶佛!

  「哈哈哈,说错话了吧你!」断垣烟嚣间,聂冥途幸灾乐祸,若非身子尙不
能行动自如,只怕要拍起手来。「薛老儿,你将集恶三冥全骂了进去,老狼的好
兄弟南冥看不过眼,来寻你晦气啦。」

  这话但教有点脑子的,恁谁也没当眞. 方塔之上,鬼先生心中一凛,初次露
出动摇之色,连始终踞于天裂玉座之后、全神调息的祭血魔君,都微微侧首,虽
无进一步行动,显对恶佛的反应格外上心,丝毫不敢大意。

  依原本的谋划,须按部就班,一一将六柄圣器归位后,再合众人之力,迫使
武力绝强的恶佛就范;万不得已时,拉上那些个受胁的棋子当垫背,总能以命塡
之,连带除掉些不安分的隐患,怎幺算都不蚀本。

  岂料计划从一开始就出了问题,同买了「平安符」的聂冥途窝里反,差点赔
上祭血魔君;翠明端虽制住了符赤锦,将幽凝刀归位,紫灵眼却被抢回,从阴宿
冥的反应看来,居然和符赤锦是一边的,饶是鬼先生聪明绝顶,也没想透这两人
是几时搭上的线。

  魔君错估了薛老儿的执拗别扭,他虽爱惜孙女,显然五帝窟的宗脉存续更在
私情之前,好在他多买了张护符,将漱玉节控制在手,否则五帝窟这着棋,又要
白落在空处……

  就在这头痛不已的当口,此行最大的假想敌南冥恶佛,居然就这幺下到场中。
这厮若铁了心捣乱,只能教天罗香以人海战术挡一挡了I鬼先生飞快在脑中预演
了一遍,拜「思见身中」所赐,耗时不过一霎眼,从容道:「恶佛有什幺见教,
要不先待漱宗主、符姑娘等,解决了眼前的争端,众人才好专心聆听?」他打死
都不肯再提「规劝」二字。若时光能倒回,他肯定一掌把说出这混账法子的自己
打晕,聂冥途要吠,由他乱吠便了。

  恶佛缓缓抬头,沉声道:「游尸门所持,已在台上;漱宗主说了,五帝窟支
持同盟。两家的意向清楚明白,若有争议,那也是它们的事。还是你定要先问了
其余两家,留我到最后?」

  鬼先生被叫破用心,总不好继续坚持,徒显蹊跷,只好硬着头皮道:「原来
恶佛是要表明意向。不知恶佛是支持同盟呢,还是反对?」遥遥望向抵狩云,待
恶佛口出反悖,便要她提出规劝,偕染红霞与天罗香人马下场,至少在漱玉节、
明端两边尙未底定之前,莫让这疯汉打乱盘势。

  恶佛瞥他一眼,浓眉下的险恶眸光看得鬼先生心里发毛,旋即迈开大步,一
路往方塔行来,速度看似不快,然而他身形魁梧,双腿极长,由望台底走上方塔
的时间,竟用不到先前诸人的一半。

  在鬼先生看来,这鬼神般的昂藏巨汉简直是倏忽消失,下一霎眼,刺满鬼子
黥纹的光头便从阶下冒出来,及至近处,才觉此獠较远望时更加高大,光是形体
上的压力,即迫得人难以喘息,遑论内外功练至极处,钢体透出的森森寒意。

  他不觉运起十成功力,以防山一般的凶兽暴起伤人,连祭血魔君都抱伤起身,
不敢再倚座闭目,以免应变不及。

  恶佛一一自三座刀台前行过,鬼先生严防他出手夺刀,更有甚者,其目标非
只一柄,而是将三把妖刀一并带走,才须登上塔来。却见恶佛停在空空如也的第
四座刀台前,擎出背上赤眼,沉声喝道:「我赞成七玄同盟,以此为证!」倒转
刀柄,悍然插落!

  第百八三折、识诚扳荡,独媚玄冥

  刀刃为铁汁浇铸的赤眼刀,「铿!」一声搠入玉台,四刀并起共鸣,刀座附
近的青芒亦转橙赤,第四柄龙皇圣器终于归位。

  南冥恶佛自现身以来,处处质疑鬼先生的用心,言虽寥寥,无不切中其弊,
加上强横无匹的武力,被鬼先生视为会上的头号大敌,层层布计,无非是为了对
付这位昔日的「天下第一恶汉」。

  他这一搠,不仅薛百腊、阴宿冥等反同盟的一方瞠目结舌,就连鬼先生与魔
君亦面面相觑,完全摸不清此人心思,不知他意欲何为,只聂冥途抚掌大笑,尖
亢的笑声响彻圆穹。

  「哈哈哈,精彩啊南冥!不愧是老狼的好兄弟、好搭档!这一手实在是妙!
实在是太妙啦!哈哈哈哈!」他右臂筋骨终于开始恢复,勉力鼓掌,不知是欲补
适才没能参与的缺憾,抑或当眞欣赏恶佛这出其不意的一着,冷不防话锋一转,
嘿嘿笑道:「谁都能反对同盟,只你南冥最不该,不仅不当反,最好是干脆合并,
成一大派。届时,不管选得盟主门主,比剑夺帅,胜者为雄!以你的武功,还不
是手到擒来?」

  这「驱虎吞狼」之计委实太糙,连平生不使诡计、不谙机谋的染红霞,都听
出了其中露骨的挑拨。但它就厉害在二明知是挑拨,却戳中了鬼先生心底最忌惮
处。他费尽心机,诡计百出,可不是为了替人作嫁,搭好成王称雄的戏台子,拱
他人上龙床。

  无论南冥恶佛有无此意,这一戳捅破的是两边窗纸,不止鬼先生疑他,恶佛
亦不免要担心受疑,乃至先下手为强,以免身受其害。早在聂冥途开口之前,鬼
先生便已想到这一处,暗自提防,恶佛却只淡淡看了他一眼,沉声道:「盟主之
位,我没兴趣。结盟于七玄有利,我便赞成;于七玄有害,我便反对。」转身下
阶,再不看鬼先生一眼。

  鬼先生万料不到赤眼妖刀回来得忒容易,更没想到三十年来不见天日的牢狱
生涯,硬生生将天下第一恶汉关成了「傻汉」,这等拿来撑场面的堂皇说帖,居
然说服了手底下极硬的南冥恶佛。当夜在血河荡的初心会中,只恶佛与雪艳青两
人的武功,他没有取胜的把握,因此一逮到机会,便先将「玉面蠕祖」打落河中,
拔去一根棘手的肉中之刺。

  他本是乘便取巧、机敏百出的脾性,也打算再试试恶佛,看他是不是眞傻了,
以防这厮装傻充愣,另有别图,也好事先防范;踏前一步,朗声道:「能得恶佛
支持,我等距同盟又更近了一步。可惜薛老神君、鬼王等俱持异见,若最终无法
谈出个结果来,七玄仍是各行其是,永无团结之日。」

  这会儿连媚儿都听出言外之意,怒道:「喂,姓胤的!你说得什幺浑话?本
来就得七家都愿意了,方有同盟一事,人家闺女若不愿嫁你,难不成还抢亲幺?
你挑拨恶佛来说事,存的什幺心?」

  「到底是妳变灵光了,还是他这手太难看?」聂冥途忍不住啧啧两声,径对
拾级而下的恶佛叫道:「你千万别上当啊,南冥。这小子到处找人下场搅和,正
好证到你身上,你莫理他,他就得篚老太婆和小女娃儿去啦。眞个是变态。」

  被聂冥途指说「变态」,实令人哭笑不得。好在鬼先生无有洁癖,并不把聂
冥途的讽刺放在心上,若与魔君易地而处,眼耳中容不下一丝龌龊秽污,哪怕伤
势沉重,料想也要杀下去同狼首拚命。

  南冥恶佛闻言停步,III领问道:「是不是将七柄圣器都插了上去,同盟
就算成了?」鬼先生怡然笑道:「能够平和地插上去,那就最好了。有时候固持
己见,自以为善,所造成的伤害,反较存心为恶者多,便是这个道理。」

  恶佛思索片刻,走下阶台,往四人所在处行去,沉声道:「那我就得请各位,
收回反对同盟的成见了。」远方,聂冥途唯恐众人不知,扯开喉咙大声叫嚷:
「喔喔喔喔……出现了!这是『规劝』啊!南冥一次、南冥一次!」

  鬼先生一听这两字便禁不住恼火,若非形势逆转,一下变得太过有利,让他
有点飘飘然,说不定就要对聂冥途那张嘴皮子下功夫了。一旁,祭血魔君将他的
眉飞色舞看在眼里,低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小心有诈。」

  鬼先生嘴角微扬,目光不离场中五人,喃喃轻道:「诈又如何?将计就计,
于我们有利即可。计划里最棘手的状况还未出现,恶佛若能替我等扫除些许麻烦,
也能稍补先前的失着不是?」祭血魔君知他是讽剌自己,不再作声,又盘膝运气,
再度调复起来。

  场中原来的四个人,就算连手齐上,也未必能在恶佛手下讨得便宜,况且他
挑明针对的,仅是反对同盟的一方?媚儿、薛百塍交换眼色,心知今日是抽到下
下签了,不约而同摒除杂念,专心思考应付巨汉的对策。

  以媚儿的立场,大可两手一摊,说「我也赞成」,鬼先生纵有算账的心思,
眼下也只能任她自去。

  可如此一来,大奶妖妇陷于敌手,再也抢之不回,休说违背盟约委实下作,
大大践踏了鬼王的尊严,媚儿也不想日后再遇这妖妇时,被她指着鼻子大骂「背
信忘义」云云,那可眞是受不了,对小和尙更是难以交代……

  想到小和尙忽然勇气百倍,心念一动,彷佛脑筋从未如此清明过,低声对薛
百膳道:「一会儿开打,你将大奶……那姓符的女人手里的长剑挥出去,她腕力
远比不上你,这点你能做得到罢?」

  「……然后把剑还给你?」

  「不,把你的刀朝漱玉节身后扔去。」媚儿低道:「有多远扔多远,能扔上
看台就最好,爬死她!大奶……呸呸,老改不了口。姓符的空手打不过你,你抢
了人往白毛大虫那儿跑。」

  薛百膳会过意来,感激龙以符赤锦的安危为先,想起在莲觉寺时,防此獠如
恶鬼,想不到有并肩作战的一天,心中五味杂陈,不忍见她舍身,苦笑:「你的
法子虽好,却没想过如何挡下『碎骨金轮』一击。年轻人,你不要命了幺?不如
咱们对对扳儿,换个位罢?」「媚儿哈哈一笑,转过一张大花脸来,竖起右手拇
指,不知为何,薛百膳总觉那张眉目难辨的厚厚油彩之下,有着拨云见日的爽朗
笑颜,彷佛她无牺牲之意,只是去做一件定会成功的小事般。」你傻啦?我起码
挡他三击!老头儿,别瞧不起至阳至刚、威震群邪的役鬼令神功啊!「

  薛百縢胸中热血上涌,喝道:「好!这个人情我收下了!」身形微晃,倏朝
符赤锦奔去。

  这一下委实来得太快,翠明端应变不及,况且她仍未被告知能不能对这老头
出手,抱着降魔剑往身前一挡,「铿」的一声,薛百膳准确无误地斩在剑格上,
距她握剑之手的虎口不过寸许,翠明端持剑不住,降魔青钢剑脱手飞出。

  老人铸铁般的五指攫住她的右腕,连着脉门一掐,女郎半身酸软,再也使不
出丝毫气力;薛百媵霍然转头,长刀对准猱身扑来的漱玉节一掷,漱玉节料不到
他说扔便扔,本能举剑一格,刀剑铿然交击,食尘刀打着旋子飞得半天高,果然
落在她身后的望台之间。

  漱玉节原意便是取刀,见老人拖着符赤锦往另一头的望台阶梯处奔去,犹豫
不过一霎,立即掉头掠上望台,循一地青芒寻找失刀。

  而媚儿这时终于对上南冥恶佛。

  铁塔般的巨汉一见薛百滕发难,立时停下脚步,媚儿却没忘了自己身负牵制
恶佛的重责大任,靴尖蹬出,整个人宛若一杆贴地射出的响箭,长腿飞快交错着,
倒拖右掌如曳碑,沉声断喝:「……南冥!来见掌门神功!」猛将万钧巨力甩过
身前,朝着巨汉的胸膛轰然砸落!同样一式「山河板荡开玄冥」,此际却有江山
一廓、清肃妖氛的气势,便一击将铁塔般的魁梧巨人拦腰轰成两段,似也不令人
意外。

  鬼先生两度见她施展《役鬼令》,无论是破驿中与耿照对打,抑或血河荡拦
截大太保雷奋开,实力在七玄诸首脑中,只能说是敬陪末座;若非武功质性天生
克制阴煞,怕还非是狼首聂冥途的对手。料不到此番出手,内力宏大,招式精妙,
整个人宛如脱胎换骨,更可怕的是周身正气凛然,连狐异门的功体似都隐受牵制,
本能想背转身子,不欲与那沛如江海的浩气相对。

  在场不受役鬼令神功影响之人寥寥,恶佛却是其中之一。

  悍招临门,强如恶佛亦不敢托大,双臂一横,犹如井栏,正是碎骨金轮中的
防守极招「五百由旬势」。

  旭升般光耀夺目的浩然正气,轰上险恶的地狱之门,连恶佛都不禁身子一晃,
小退半步,「山河板荡开玄冥」的中宫突进之势未减,媚儿的身躯在半空中一滞,
双掌离恶佛的臂栏还有三寸的距离,气芒在其中冲撞、凝炼已极,炽如金膏欲滴,
似将成形。她并掌一推,恶佛再退两步,掌臂相隔已不足一寸,气芒转赤,两人
间如推压着I轮红日,日廓即将抵受不住,直欲爆开。

  天罗香那厢随行的侍女中,几人忽然耳中迸血,当场昏死过去,七玄首脑们
修为高深,只小退半步,运功护住心脉孔窍,免被震音所伤。

  染红霞身后一名少女捣耳蹲下,面露痛苦之色,襟口略一俯低,大把的白腻
乳肉差点逸出肚兜上缘,酥绵如沙雪,满得不可思议;都快倾出两只瓜来了,仍
不见嫣红乳晕,教人忍不住想:忒小的个子,怎能往衣里塞这许多肉?眼见那雪
浪晃动之甚,似酪浆般绵细,搓圆捏扁都不妨,兜儿勒得紧了,的确能容两只乳
瓜。

  染红霞不顾旁人目光,伸手按她背心,绵和的阴极内力汨汩而入,少女「啊」
的一声回过神,抬起圆脸,茫然道:「红姊,妳说什幺呀?我听不见。」染红霞
以手势示意她噤声,让她捣紧双耳、张开嘴巴,顺手抹去她鼻下的血珠,以免少
女见了,心生恐慌。

  这圆脸少女不是别人,正是黄缨。染红霞将她安顿好,赶紧起身,而场中的
拚斗也有了结果——南冥恶佛再退三步,媚儿双掌终于按上「五百由旬势」的臂
栏,嘴角鼻端却迸出血来;凝滞不过一霎,恶佛又退小半步,双臂划开,这沛莫
能御的一式「山河板荡开玄冥」竟化于无形。

  媚儿被他挥臂震退,抛飞近两丈远,落地时未能调整体势,径以背脊着地,
连滚几圈,才又狼狈撑起,单膝支跪,一抹唇血,露出染红的贝齿狠笑道:「…
…要得!这样勉强有资格,一见役鬼令里的降魔绝招!

  以二人修为上的巨大差距,能逼得恶佛连退七步,简直远超出众人的想象,
谁都不敢说「恶佛不过尔尔」,若适才面对这招「山河板荡开玄冥」的是自己,
指不定便已倒——这样的念头,不止出现在一个人心里。

  严格说来,击伤阴宿冥的,乃是攻守两股力量所生的反馈。她是从根本的身
体素质上败给了恶佛,当役鬼令与碎骨金轮击实的剎那间,产生的反震巨力恶佛
挺住了,阴宿冥却无法承受,因而见血溢红。

  恶佛站立不动,并未乘机进袭,在媚儿看来毋宁更加挑衅。她咬着满口血温,
定了定神,丹田深处的阳丹仍持续运转着,源源不绝地提供力量……男装丽人深
吸一口气,起身拉开功架,笑道:「要我改口呢,不、可、能!你可以选择拿回
赤眼,告诉那厮你方才想错啦,南冥恶佛反对同盟,这样咱们就算结了,各自回
家歇息,两不耽误。」

  「……口气挺大的嘛!蒙着眼听,还以为是他给妳打得一口血,趴在地上直
不起身。」动听的银铃笑语自身后飘来。媚儿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狂喜之下
血脉翻涌,差点晕过去,胁下及时被一只绵软小手搀住;靠得近了,温温的体香
蒸来一片乳脂似的甜润,转头道:「大奶妖妇!妳怎还没死啊!」

  符赤锦笑吟吟的,一指身后望台。「捣蛋鬼找出来啦。不用怕,现下他可没
了辄,搞不出花样来。」见白额煞手里横抱着一具娇小身躯,却不是玉斛珠是谁?

  原来适才媚儿与恶佛极招相对,迸出强烈的无形气震,符赤锦突然苏醒,身
子恢复原状,显是超诣眞功失了效用。

  她自薛百滕怀中挣起,见身畔小师父仍昏迷不醒,自非翠明端改变了操纵的
对象,遥见玉斛珠不知何时离开方塔,沿场边悄悄移至望台下,距方才混战处颇
近;白额煞则蹑足来到她头顶的围栏边,冷不防一攫,拎小鸡般将她抓了上来,
一把打晕,小偷儿似的抱着少女溜回来。

  从那一刻起,她便重得自由。

  个中的因由,符赤锦无法确切解释,依她的推测,与白额煞观察的结果不谋
而合,或能说明鬼先生交换人质的手法。

  大凡心识控制之术,皆有一天敌,便是「难以及远」。故符赤锦等想尽办法,
也要见小师父一面,盖因小师父附近,必有操纵者翠明端的踪影,施术时不能被
外力干扰,异常脆弱;只消能打倒她,又或终止施术,小师父便能重获自由。

  当紫灵眼走入祭殿,符赤锦拚了命想找出翠明端的隐匿处,然而却不可得,
轮到自己走上方塔,甚至被超诣眞功所制,反成人质;其中关键,便在「如意女」
三字。

  如意女与翠明端有连结,明端能操控她们的身子,感应其所在,有无可能透
过这些个与她心灵相通的女子,将心识加倍延伸,以克服「难以及远」的难题?
如钓线连着鱼钩,又在鱼钩上连接另I条带钩的钓线……以此类推,拖钓的范围,
便远胜过一根钓竿所能及。

  这样一想,谜团就突然迎刃而解。

  玉斛珠是最好的如意女,须紧跟目标,那幺其他的鱼钩和钓线呢?

  符赤锦猜想:天罗香那厢,被无形气震震晕的侍女们,其中必混入了金环谷
出身的如意女,或本就潜伏在冷炉谷内,或于鬼先生压服后,才命蜓狩云着手安
排。天罗香搞来忒多抬刀棺的「八部教使」,并非搞什幺排场,而是为了掩护超
诣眞功的及远之法,才有「藏叶于林」的布置。

  符赤锦对超诣眞功颇有了解,寥寥几眼,便将前因后果串起。

  那白额煞无此了解,纯靠观察,判断玉斛珠的亦步亦趋必有蹊跷,趁所有人
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鬼王恶佛之鏖斗时,神不知鬼不觉地挟持了玉斛珠。就算鬼先
生发觉了,总不好开口替天罗香讨一名侍女;押宝出手,果然解得此局。

  符赤锦见媚儿形容狼狈,想她为了自己独当恶佛,莫说两人没甚交情,便是
手足亲人,也未必能做得到,胸中血热,嘴上却不肯饶,笑道:「先说好啊,我
最看不惯男欺……我是说大欺小,看到就拳头痒,可不是帮妳啊。」

  媚儿「哼」的一声,满脸狠笑:「妳是忘了带红衣,想吐血染红罢?碎骨金
轮里有招很方便的,一把砸得稀巴烂,保证从头到尾一样红,上街都不丢人哪。」
符赤锦噗哧一声,恶狠狠地瞪她一眼,一本正经道:「是幺?一会儿让聂冥途试
试,反正他又不会死。」

  聂冥途正欲还口,冷不防一块墙碎从天而降,正中脑门,狼首哼都没哼一声,
断垣间窜起大股浓烟,宛若失火;围栏上,白额煞放落手上两枚西瓜大小的砖石,
冲双姝一竖大拇指,压低笠沿,又蹑手蹑脚回到原处。

  媚儿犹豫片刻,才对她道:「有件事我很不想妳知道,但想想还是觉得该告
诉妳。若有人胆敢这般瞒我,我会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低声在她耳畔说
了几句。符赤锦美阵圆瞠,以手掩口,泪水一霎间盈满眼眶,娇腴的身子一晃,
簌簌颤抖,这回反是媚儿搀住了她。

  见她这般模样,媚儿忽觉庆幸,自己终是同她说了小和尙的事。不瞒她似乎
也很好。「有点出息!」她这话倒是说得半点不心虚,明明在弃儿岭上哭得可惨
了。「别让人瞧见妳哭。」

  「……妳听见时没哭才有鬼了。」说得跟亲眼瞧见一样!媚儿对大奶妖妇又
多几分忌惮,可能还杂有一丁点佩服。没准她将来也是老妖……算了,还是别说。
她们不知怎幺搞的都听得见。

  鬼先生冷眼瞧着,当是一段别开生面的小插曲。

  幽凝刀魄已得,游尸门老的老、小的小,翻来覆去也只能数出三个半,一把
捏死就算,没甚可惜。尽管阴宿冥的内外修为突飞猛进,在这一两个月间似有什
幺奇遇,毕竟同恶佛相差太远,添上个不以武功见长的「血牵机」,不过多葬一
具艳尸罢了。

  漱玉节拾了食尘刀,走下阶台,见薛百媵拦路,淡然道:「老神君,我俩的
恩怨,一定要在此时此地了结幺?」薛百媵沉痛摇头,叹道:「看来妳始终不明
白,此事自头至尾,皆与恩怨无关。」

  情况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除了恶佛的介入,令结果更无悬念之外。

  漱、薛尙有一斗,阴宿冥纵与符赤锦连手,仍非恶佛之敌。

  「那幺……再加上我如何?」

  清朗的语声吸引了众人的注目。媚儿与宝宝一起转头,赫见一抹猩红篷影飘
然落地,长腿交错,婀娜健美的体态既充满力量,又美得令人失神;英风与柔媚
在她身上,结合得天衣无缝,增一分太多、减一分则太薄,只能以「完美」一一
字形容。

  在余人眼中,「玉面蟏祖」雪艳青适足以与恶佛一较高下,这极可能是今夜
此地,能有的对战组合里,最最华丽灿烂的一对,当能传下名留青史的一战;然
而在并肩御敌的双姝心目中,倘若可以,她们更想呼唤她的眞名,彷佛如此便能
得到力量。

  她有个伟大的父亲,拱卫北疆,力抗异族。

  为保全耿照,她独力与鬼先生周旋至今,未曾放弃。

  ——染红霞。

  「万里枫江」染红霞!

                ◎◎◎

  在她跃下望台之前,姥姥伸手按住她的香肩,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向
她提出警告。

  「妳明白『其出不意』是什幺意思幺?」

  老妇人并未显现怒容,语声平静,彷佛事不关己。「机会只有一次。妳要为
了那游尸门的女子,选在这个时候发难?」

  染红霞与她相处不过数日,不知怎的,却对这位总是雍容娴雅、说话慢条斯
理的「姥姥」无有恶感。「代天刑典」蛾狩云在邪派中威名赫赫,总觉该是更精
明犀利、雷厉风行的人物,姥姥予她的各种印象里唯一与此相合的,大概也只有
刁钻难测的强横武功了。

  即使情况紧迫,染红霞仍未鲁莽甩脱华服老妇的阻拦,径回过头去,平静而
坚定地望进她的眼眸。「符姑娘是我的朋友,鬼王与我亦有结盟抗敌之约,我不
能眼睁睁看她们,折在恶佛手里。」似觉抱歉,微一颔首,轻声道:「对……对
不住了,要让您独自——」

  纸狩云笑起来。「我一生都在做不让自己后悔的决定,这一点,妳倒是比我
那些个徒子徒孙更要心铁。有朝一日,水月停轩若容不下妳,记得来冷炉谷找我。」
递给她一柄长剑。染红霞认出是在北山石窟演武时蛆狩云所持,虽无花俏装饰,
剑质却颇不俗;她11人每回出入石窟,必有黒蜘蛛的人严密捜身,蛾狩云不知
用了什幺法子挟带至此,自是以为保命却敌的手段,此际却交了给她。

  染红霞心下感激,但空手实无与恶佛一战的把握,于是爽快收下,一扶围栏
翻过身去,径至场中加入战局。

  强援既至,符、阴二姝不由得精神大振,三人散成了个「品」字,以生力军
染红霞为镞尖,符赤锦刚从超诣眞功的束缚中挣脱出来,气力犹未全复,而媚儿
与恶佛硬撼一掌,已然受了内伤,均难再当恶佛一击。

  方塔之上,鬼先生眼见变故陡生,虽以恶佛武力之强,再加个染红霞也不致
翻了盘去,结果终归是一样,但毕竟迭出状况,与原本的计划渐行渐远,气不打
一处来,峻声冷道:「雪门主,妳这是要表态幺?妳天罗香上上下下忒多口人,
如此基业,可不能朝令夕改,说变就变。要有个什幺万一,只怕后悔莫及。」裹
胁之意十分露骨。

  薛百膳听他说得云遮雾罩,不着边际到了这等程度,其中满满都是显而易见
的阴谋气息,心中暗忖:「看来,竟连天罗香也为狐异门所制,难怪这厮忒也大
方,专提于己不利的条件。以『玉面蠕祖』之能,却又如何能够?必是使了什幺
卑鄙的手段。」料想以漱玉节之精明,不可能听不出蹊跷,瞇眼乜着长剑指地、
摆出与尊长过招之架势的乌纱丽人,冷哼道:「宗主,连天罗香也着了道儿,帝
窟五岛未必便强过了这帮毒蜘蛛,妳仍执迷不悟幺?」漱玉节淡淡一笑:「请老
神君让路。与其劝妾身,不如劝符神君去,她有什幺必要,须捋恶佛虎须?」薛
百膳心念一动,就在略略分神的剎那间,漱玉节已低着头朝老人身畔掠去,打算
来个声东击西,乘隙掠上方塔,将两柄刀剑插上玉座。

  薛百膳大笑,袍袖一翻,徒手抓下一块栏杆,彷佛非是坚硬温润的上佳玉质
所砌,而是白面捏成。他随抓随扔,漱玉节脑后生风,娇腴的玲珑葫腰左拧右旋,
接连让过「暗器」,虽是应变快绝,脚程却顾不上了。

  眼看痩小的葛袍老者双臂如铁,飞扑而至,美妇人一声叹息,玄母剑连剑带
鞘一抖,嗤的一声破空劲响,径刺老人胸腋「大包穴」,使的却是黑岛帝字绝学
里的《穿心剑式》。薛百滕不敢大意,运劲于爪,全神拆解,双方均有所保留,
皆未用上全力,一时间斗了个不胜不败,战况颇为胶着。

  另一厢染红霞听出鬼先生以耿照相胁的意思,料想自己这般明旗亮帜、公然
反抗鬼先生,他多半猜出耿郎已不在望天葬;按黄缨带来的消息,行动之际,耿
照将示以信号,一望即知。无论如何,总不会是现在这当口。

  她不知道提前发难,将对耿郎的计划带来何种影响、会不会导致失败……为
了符赤锦与阴宿冥的性命,她不容许启己坐视不理。对她这般任性妄为的举措,
黄缨的反应可能比姥姥要大得多,纵使头晕脑胀,仍抓下她一片衣角;若是负责
传递消息、联络两方的「监军」大人神智清醒,说不定宁可拦腰抱住她,也决计
不让她掺和进去。

  「恶佛!」染红霞不欲与鬼先生交谈,以免泄漏更多机密,径对巨汉道:
「你已闉明了立场,岂不由他人表达?你所要的同盟,难不成就是这般专断独行、
难以容人的蛮横组织?」另一头正与薛百塍交手的漱玉节竖起了耳朵,心生一念:
「这雪艳青说话的声音口气,怎与前度血河荡时不同?」

  南冥恶佛抬起眼帘,浓眉之下迸出精光,似也察觉有异,忽然「呼」的一拳,
朝女郎正面捣来,劲风刮得她衣发皆逆,缀着兔绒的猩红大氅猎猎激扬!

  眼看一场鏖战势不可免,染红霞心中叹息,手里却不敢留力,双手持剑轰然
砸落,气劲刨开一地铺石,宛若地龙翻身,劈里啪啦地卷向恶佛!在场众人除了
鬼先生与蚔狩云外,无不瞠目结舌,适才曾怀疑过「蟏祖非眞」的,此际心头都
没了杂音。

  这路武功,血河荡当夜曾自玉面蠕祖手中使出,震慑全场。尽管没人叫得出
名目,却绝不可能忘记这堪与妖刀比肩的、极其骇人的破坏力。

  ——玄嚣八阵字,地字诀!

             (第三十六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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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卅七:胜者为王

                ◎书目

  第百八四折、旧人长随,阳差阴错第百八五折、玉面春华,遥望奂若第百八
六折、一甓之合,曾建金瓯第百八七折、画虎未成,无往不复第百八八折、天姿
降尔,血海刀铸第百八九折、粪土为墙,岂可镘圬第百九十折、心归寂灭,万籁
俱无第百九一折、倩君作嫁,酬以明主

                ◎简介

  局中设局,招里藏招,即使身陷困局,七玄内从来就没有任人宰割的弱者!
面对横生的枝节、不速的来客,鬼先生犹能机变百出,一一应对,直到那把银铃
般的笑语透出藕纱,随著摇晃小轿漫入殿堂……

  塔顶宝座转出,支颐跨腿的少年俯视众人,带著一缕陌生邪笑。压倒性的力
量、杀伐决断的冰冷,这是新生的龙皇,抑或觉醒的煞星?

  —————————————————————————————————————

  抱怨主角很久没有戏份的,千万别错过三十七卷(笑)耿照在台面下布置许
久,反扑的时刻终於到来,而在本卷之中,耿照因为某种变故,一反过去的处世
温厚,采取更为激进而犀利的手段,个中因由,其实到三十七卷多多少少已经有
点出来了,大家有兴趣的话,看完也不妨推敲一下。

  总之,这是保证很爽的一卷,应该翻到最后一行的时候爽点最高(笑)千万
别错过了。本卷预定7/ 25发行~

  第百八四折、旧人长随,阳差阴错

  在染红霞跃下之前,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恶佛与符赤锦、阴宿冥的
对峙,以及薛百膳二度拦了漱玉节的路,包括鬼先生在内。因此,当一身金甲的
长腿丽人飒爽登场,鬼先生除错愕与愤怒,头一个浮上心版的念头:「莫非望天
葬那厢出了什么状况?」

  姥姥交剑时特意拣了角度,恰被白玉围栏所遮,莫说鬼先生并未留心,便盯
紧了天罗香瞧,约莫也以为是染红霞自氅下取出剑来,蚳狩云却将左臂一挥;持
虚危之杖的侍女应势退了一步,看来是阻却染红霞取杖的模样,自清意味浓厚。

  蚳狩云是老狐狸,鬼先生不会天眞到以为她与染红霞的莽行全无瓜葛。

  不过,愿意自清,表示眼下还未有翻脸的打算。而染红霞未放弃「雪艳青」
的伪装自报家门,径以玉面蟠祖的身份说话,无论是考虑到她水月停轩的出身,
为避免遭群魔围剿,抑或某种程度上仍照鬼先生的脚本走,都只能算是脱稿演出,
至少尙未破局。

  要继续扮演这个角色,光靠染红霞自己是不行的。再多说几句,不免教人看
出蹊跷,须由姥姥代言,她只须在关键处虚应几句即可,免露马脚;她那「玄嚣
八阵字」不过是空洞的招形,本就是为了输给鬼先生而练,换作不知底蕴的对手
全力施为,三两下即打回原形,连要称作「武技」都很勉强。

  综合这些枝微末节,鬼先生判断她是为救符赤锦,才不假思索,挺身而出─
───这种愚蠢而天眞的思路,也够「染红霞」的了。他忍不住握紧怀里的玛瑙
小瓶,开始认眞地埋怨起这「牵肠丝」入手太迟,否则要驯服染红霞,过程应更
有趣,而结果也该更有效。

  不会有什么状况的,他暗自揣想。

  耿照已是废人一名,能玩出什么花样?染红霞不过是无聊的侠义心发作,一
时忘了自己的处境。世间绝大多数的女子即是这般蠢笨,果然对她们太过客气,
下场便是恶心自己。

  饶是如此,鬼先生仍对虚空处打出手势,远方望台暗处闪了一下镜光,旁人
瞥见,怕以为是圆穹垂落的石英矿脉所致,不想是潜伏于入口附近的荆陌领命而
去,让林采茵将囚于望天葬的耿照提来此地。

  黑蜘蛛无法进入龙皇祭殿,似乎连靠近都是不被允许的。荆陌不愧是受命行
走地面的代表人物,特别拣了一处视野绝佳的藏匿点,能在距入口近两丈的地方,
窥见方塔上的情景,故成为联系鬼先生与谷中人马的信使。

  他不放过任何一个支使她们的机会,以期从中看出端倪。毕竟黒蜘蛛虽是他
得以攻占冷炉谷、宰制天罗香的奇兵,但同时也是最大的隐忧。

  没人知道黑蜘蛛到底在想什么。

  这帮潜居地底的妖妇,乍看对自己是言听计从,然而所提供的一切却都极其
被动,传递消息、侦察防御……须由他颁下命令,她们才有回馈,如扯线傀儡。
命令下得过于笼统,她们便索性置之不理,也不作交代;就算是清楚明了的指令,
她们也会按自己的理解独断行动,有的遵行也有的忽视,以鬼先生之绝顶聪明,
仍参不透她们依据的准则是什么。

  除了「领路」与传讯,他未从黑蜘蛛身上得到其他实质的帮助,就连攻破冷
炉谷当晚,她们也不曾动手,只是旁观。

  他开始有点能体会,蛾狩云与她们打交道的那种焦虑和不安了,但这仍不能
缓解老妇人在「看管」染红霞一事上,所犯的严重缺失。鬼先生锐目一睨,投以
严厉之色,蛆狩云眉目不动,微一颔首,似以此表达歉意。

  这一笔,该教她赔上个盈幼玉,才能记着厉害!鬼先生心中盘算着,目光却
不由得被场中的激斗吸引。

  恶招临门,染红霞以「玄嚣八阵字」的地字一门相应,按理该是徒具其形的
招数,劲力竟掀飞铺石,连鞘长剑与恶佛的拳劲一撞,两人双双弹开;剑鞘承受
不住两股巨力的冲击碾压,陡地爆碎开来,扭曲的铜件、木片,连着地面激扬而
起的碎石四向弹开,漫天灰粉中夹着点点晶莹,声势烜赫,却又说不出的好看。

  (冰……冰渣!)

  鬼先生目光如炬,再加上清楚这冒牌八阵字的底细,一眼便看出染红霞以别
门内功推动招式,才得有这般威力。染红霞昏迷期间,他曾搭过她的脉门,只觉
功体奇阴,冻彻骨髓,与传闻中水月一脉的佛门内功绝不相同,却不知如何习得。

  这种诡异的奇寒功劲,鬼先生并不陌生。

  以染红霞的为人,决计不能背叛师门,另学别派内功;就算有什么离奇际遇,
也不可能将原本中正平和的佛门内力化消一空,如空瓶贮水般,再添入如许深厚
的异种阴力。鬼先生之所以未动过染指她的念头,除了还须染红霞的配合,才能
顺利打造玉面蠕祖的替身,也与这股异质内力有关,只怕阳物插入她的蜜穴,立
时冻成冰棍,那可大大不妙。

  阴极内力推动之下,此招居然与恶佛斗了个不胜不败,染红霞自己也吃一惊,
隐约觉得不对:「他明显未出全力。这招……莫非是试探?」不及细思,蓦听一
声清叱,阴宿冥已掠过身畔,阳拳挥动、罡气四迸,凌空朝南冥恶佛扑落,宛若
神龙矫矢,气象万千。

  无匹浩气兜头罩落,强如恶佛亦不敢怠慢,左金轮、右鬼杵,使的都是成名
绝招,醋钵大的铁色拳头挥向身在半空的阴宿冥,一阵密如雨点、胜似雷绽的贴
肉劲响,阴宿冥终是力有未逮,体势溃散,如断了线的纸鸢般倒飞出去。

  (不好!)

  染红霞唯恐恶佛再赞一拳,哪怕只是被拳风带过,若扫中腰腹要害,鬼王立
时便香消玉殡,没有犹豫思考的余裕,猱身扑去,挥剑格住恶佛,补上了鬼王之
位。

  她膂力本就极强,再佐以天覆神功的奇寒之气,乃天下一切阳刚功体的克星,
恶佛与她三度对击,乍看旗鼓相当,实则在每一回拳剑相触的剎那间,寒气皆如
钢针般钻入经脉穴道,不断削减其力,初时拳出五分力,再击只余七成,第三击
又弱去三四成……

  恶佛察觉不对,双臂一圈,化拳为掌,两两对磨,虽仍是阳刚功体,周身气
劲却变得绵长而强韧,彷佛整片铁墙被捶打成了绵延无尽的薄韧钢片,层层相迭,
寒气着体再不生作用,手中长剑首当其冲,被铁臂间相反的两股刚劲一绞,前半
截顿时绞成双股麻花辫。染红霞花容变色:「……好骇人的螺旋劲!」长剑一抽,
点足飞退,不料阴宿冥复来,恰恰补上其位;两人在今日之前,休说连手,就连
架都只打过小半场,有此表现,在旁人看来,已是默契绝佳。

  但染红霞一轮交手,禁不住心头犯疑,隐觉恶佛无相逼之意,眞要说来,应
是出手试探罢了,否则以巨汉的力量与速度,阴宿冥力尽飞退之际,他当来得及
补上一记;早运起这转轮般的无双刚力、佛门硬功,自己决计不能与他对撼三击,
此际却来不及出声止斗。

  阴宿冥又一记「凭虚御龙落九霄」,免染红霞退之不及,她这招用上了全力,
腹中阳丹发动,掌底浩气迸溢,沛莫能御,恶佛若也挥掌硬撼,极招相对,这一
下便要分出生死。

  魁梧的狰狞巨汉在浩阳之掌临门的剎那间,忽然身子一转,免撄其锋,蓦地
媚儿身侧冒出一抹雪白衣影,一拍媚儿肩膊,顺势而出,恰与恶佛四眼相对,打
了个照面,正是符赤锦!

  她躲在媚儿身后,与她一并扑向恶佛,媚儿身段修长,双肩又宽,兼有宽袍
大袖之便,两人合作无间,竟将个娇小的符赤锦藏成了伏兵。宝宝锦儿在一旁争
取时间调息,就为了这一瞬,奋起余劲,意念贯出,以「赤血神针」之残诀,径
攻恶佛之双目!

  她自《寂灭刀》薄册中得了好处,于弃儿岭上对过聂冥途之后,对这部残谱
的体悟更多,念及恶佛一路照拂,眼下虽是立场相对,却无意伤人,料想以自己
修为浅薄,又无紫灵眼之神技,这一瞥教他心神撼动,三人借机撤退,也就是了。

  岂料掌拍媚儿肩头的瞬间,一股极熟悉的纯阳内息透体而入,浑身精力陡地
一振,血脉贲张,强大的浩气凝聚成形,自目额之交射出!恶佛放声痛吼,震得
整座圆穹一晃,簌簌落尘,她与媚儿已被双双震飞,落地时四肢犹不能转动自如,
背脊重击地面,「唰!」一声远远滑开。

  符赤锦几乎晕死过去,脏腑似都移了位;勉力睁眼,见不远处媚儿颤臂挣起,
口鼻溢血,咬牙狠笑:「妳行啊,大奶妖妇!这着厉害!接下来,且看本座撂倒
这厮!」连撑几下,却始终直不起身,显是内伤沉重。

  恶佛雄躯剧颤,双目紧闭,两手捣耳,指缝间渗出鲜血,不知是耳膜破损,
抑或太阳穴爆开,光看血污黏腻,汩汨而出,便觉痛极。更可怕的是:他扭曲的
黥面上,露出自符赤锦识他以来,未曾出现过的恐怖神情,才知比将此际,他这
一路可谓慈眉善目,难怪聂冥途一眼即知已非同路,加意提防。

  符赤锦无法解释这一记「赤血神针」,何以有如此威力,只能认为是媚儿的
纯阳内息与己身经脉似极契合,虽属外力,入体却畅行无阻,宛若自为……不,
甚至比她辛苦修习的游尸门内力更运转如意,等若借了十成的「役鬼令」神功发
出这一击,虽无伤人意,却重创场上修为最高、众人皆非其敌的南冥恶佛。

  捣着耳朵的恶佛仰天狂咆,就连七玄首脑们,亦是死死运功撑持,以免被无
边狮子吼震晕。染红霞站得最近,所受的冲击最大,单膝跪地,以她的身子为中
心,七尺内的地面均结满坚冰严霜,似乎体内寒气本能生出防御,再难遏抑。

  但恶佛不仅仅是原地咆哮而已。

  吼声方落,余音犹震,目不能视的狰狞巨汉转过头,攻城槌般的铁臂乱舞,
发疯也似,径往寒气沁来的方向扑去!

                ◎◎◎

  恶佛怒吼的剎那间,密室石门上的镜影一霎全白,旋又恢复,影像却变得模
糊扭曲,迸出雨打荷塘似的杂点,王座椅背上的收音效果一度中绝。拜其所赐,
耿照与明栈雪仅是气血翻涌,明栈雪一跃而起,连退几步,俏脸上接连变过几种
异色,待背脊靠上石墙时,已恢复正常,笑吟吟没事人儿般。

  耿照功力已非昔比,毋须起身腾挪、化消狮子吼的音波,也不致为其所害。
他之所以掠至石门前,盖因关心场上诸女,却于镜投再现之际,惊见恶佛狂态毕
露,神智已失,全凭噬人本能,舞着铁拳扑向染红霞。

  「红……红儿!」

  他倏然转身,正欲返回王座处,明栈雪娇躯一晃,拦在中途,笑靥如花,说
不出的动人。「明姑娘妳……」耿照气急败坏,但毕竟对她信任极深,唯恐自己
一时冲动,做出什么鲁莽之举,反倒害了染红霞,耐着性子问:「这又是为何?」

  「你的宝宝……」明栈雪倒是好整以暇,慢条斯理道:「使什么妖法?以恶
佛修为,便是」玉尸「紫灵眼之父、」血尸王「紫罗袈亲来,断不能于一瞥之间
伤他如斯。她却是凭得什么?」

  这点耿照也不明白。「赤血神针」残谱的事,宝宝锦儿对他说过,时灵时不
灵的,当日倚之刺杀岳宸风,几乎赔上她一缕香魂。耿照自己也尝过赤血神针之
威,虽然那种精元撼动的痛楚甚是伤身,令他元气久久难复,但也非是爆颅裂血
这般霸道,倒像宝宝锦儿不知从何处得来数倍功力,无意间使出────(是了
……定是媚儿!)

  他回头一瞥,镜影中疯汉发狂舞臂,染红霞长剑已毁,见他拳势狞恶,数倍
于前,未敢以残兵相格,避得狼狈,所幸恶佛耳目暂且无用,勉强僵持,冲口道:
「定是她在媚儿……在阴宿冥肩上按了那一记所致。我在她二人体内均种过阳丹,
内力能跨越功法门户之限,相互感应交流,应该也不是出奇之事。明姑娘,请妳
让一让,我……我要去救人。」

  明栈雪柳眉一挑,似笑非笑地乜他一眼,咬唇道:「好哇,鬼王阴宿冥的闺
名叫」媚儿「么?你的风流债忒长一串,算上游尸门、天罗香,还有五帝窟那些
个乌衣暗行的小丫头片子……七玄快教你弄成一家啦,可怜鬼先生一场白忙。」
言笑晏晏,却无相让之意。

  耿照急得想硬闯,气机一动,周身倏凝,明栈雪分明未动,气场却陡地膨胀
十数倍,身后如巨浪将倾,稍一动,便要遭洪流撞得粉身碎骨;细数平生所敌,
只那武功出神入化的灰衣人略胜一筹,若论极静而动的危机感,李寒阳、岳宸风
都未必胜过了眼前风姿倾世的绝色丽人。

  「明姑娘!妳────」

  「你这身武功虽不能说成于我手,要摊上」启蒙「二字,约莫我还是有点资
格的。」明栈雪浓睫低垂,嫣然笑道:「我教了你轻功,教了你内功,带你逃过
凶险的江湖追杀,可惜并非事事都教全了。你要记住这个教训。

  「同盟尙未议定,你以为的盟友随时都能变成敌人,到你想问」为什么「的
时候,人家都未必应你。至于把敌人带到与战场一墙之隔,随时都能暗算你、妨
碍你的地方,则是至为愚蠢的错误。若牺牲一个染红霞能教你永志不忘,也算値
得。」

  耿照訾目欲裂,蓦听一声惊叫,猛然扭头,却见恶佛舍了红儿,这会儿竟转
扑宝宝锦儿处。媚儿与她相隔不远,偏偏还起不了身,急得尖声诟骂;远处染红
霞没敢等气息调匀,狂奔来救,但怎么看都还差了一点────「……让开!」

  他急怒交迸,确定明栈雪的气机牢牢锁在自己身前,非是玩笑戏耍,的无相
让之意,再不犹豫,身形一晃,整个人如箭矢离弦,径朝明栈雪射去!

  明栈雪见他来得风风火火,势无保留,本拟接着一枚雷霆火碍,岂料耿照形
影倏凝,稳稳停在她身前三尺处,由极动转为极静,竟无一丝迟滞;少年鬓丝衣
袂未及逆扬,明栈雪袖底影翻,藕臂圈转之间,如针指劲已朝耿照上身「神藏」、
「巨阙」、「大包」等三处穴道扎落,几无先后之别,彷佛浑身是手。

  耿照这一下疾行忽止的功夫,正是「蜗角极争」的至极闉发,比之当日栖凤
馆上金吾郎任逐流赖以成名的「瞬差」剑法,细腻度上仍有所不足,然而动静转
换之迅捷利落,无迹可循,则是碧火神功、鼎天剑脉与血轺精元三者合一所致,
放眼今日东洲,再无第二人有这般神奇遇合,金吾郎自不能及。

  然而,他虽快到了极处,明栈雪却能抢在五感生出反应之前出手,所使「洗
丝手」虽非绝学,落指三处却微妙至极────神藏、巨阙二穴位于人体中轴,
本就是要害,护体眞气布于此间,远较余处更加厚实,此乃人身的本能反应,而
大包穴却在胁下,碧火功感应危机,眞气自行挪动增防,则破淀就在这一瞬间产
生!

  ────这是专为碧火神功设下的陷阱!

  耿照心念一动,嫩笋尖儿似的指影已戳在五处眞气流动所生的「破绽」上,
劲力透入经脉,凝聚至极,竟如实针一般。

  若在往昔,这一下便能点得他倒地不起,然而鼎天剑脉均输平准,其能冠绝
天下,但教有半分薄力能使,即可收数倍、乃至十数倍之效,借题发挥,不依不
饶,远远超越常理。

  耿照动念之间,防御、推挪、闪避……诸般应变一次到位,虽都以绵力为之,
却有扶倾挽倒之效。

  明栈雪五指点落,鹤颈般白生生的臂影才绕完圈子,岂料耿照却未瘫倒,身
子微晃,脚跟倒踩,两只铸铁般的手掌攫住明栈雪的皓腕,飞送丈余,「砰!」
将娇躯牢牢摁在墙上。

  香风扑面,一晃眼美人无踪,彷佛所抓不过是抹虚影,凌厉的无声指风已至
脑后,啪啪两声,在墙上打出两枚齐整圆孔。耿照忽自明栈雪身后出现,拦腰一
抱,双臂再度挟空;一抹雪白衣影自地面滑起,抢占少年身侧空门,明栈雪柔荑
戟出,耿照双掌却反自她身侧轰至,似有两名耿照连手夹击,令其顾此失彼。

  斗室里若有第三人旁观,必以为白日间见鬼,满屋风声呼啸、迭影幢幢,影
子追逐着影子,指掌无不中的,穿过的却全是虚影,竟无一霎稍停。

  明栈雪使得「洗丝手」,耿照亦以「洗丝手」相应,两人越打越快,明栈雪
靠着敏锐的眞气感知,总能先耿照一步,偏偏「蜗角极争」只消些许气力,便能
发挥超乎寻常的效果,耿照不停地死里逃生、险中求变,教她离致胜的一着,永
远就差一步。

  两人顷刻间换过百招,耿照觑准空门,一个箭步窜上王座,稳稳坐落,一拍
扶手,椅下传来喀喇喇的机簧响,王座后裂开门框大小的缝隙,整个石座椅连着
阶台便要转出密室。

  这个机关,耿照当日与苏合熏进入时便已发现,乃密室往祭殿的唯一途径。
他背倚石座,明栈雪的移形换位再厉害,总不能穿墙而过,只消守稳正面,以及
旋转中途以肩膊等侧面对敌处,明姑娘便再也阻不了他────事后想来,耿照
才明白自己错得离谱。

  明栈雪咯咯笑道:「好狡猾的小子!且看你是不是眞这么聪明!」和身扑去,
这回却未出指掌,甚至不带一丝杀气,径往他怀里一坐,伸手搂颈。耿照立时明
白她的用心:这旋转暗门只比王座略大,明姑娘若坚持横坐在他怀里,而非迭坐,
则必定卡住暗门门框,被机括死命一绞,只怕要断成两截,至少那两条浑圆修长、
白皙笔直的完美玉腿,肯定是要与身子分家的。

  耿照看穿她的企图,欲将玉人抛回密室,明栈雪只出一只右手,挡、拍、勾、
绕,洗丝手对上洗丝手,推挪运化丝丝入扣,谁也不让谁。耿照正自着急,明栈
雪招式丕变,使出「玉露截蝉指」来。

  玉露截蝉指乃洗丝手的上位武学,系出同源。两人功力相当、速度相当、反
应相当,招式上的微妙落差瞬间成为胜负关键────明栈雪啪啪两声,封住了
他上半身的穴道,耿照虽练有冲穴法,却无法立即冲开明姑娘的指劲,而她的腿
已将卡入门框,明栈雪毫无闪避的意思,死死搂他脖颈,如小女孩撒娇一般,竟
是铁了心不要双腿。

  耿照拗不过,叹息一声,于千钧一发之际窜离王座,重又回到密室中。但听
喀喇喇的异响持续一阵,终于静止,龙皇宝座已转出密室,现身方塔最顶层。

  耿照上半身的血路这才恢复,本想将她重重一摔,终狠不下心,信手放落,
怫然作色。「明姑娘,妳这是什么意思?」明栈雪脸蛋红扑扑的,轻拂裙膝,彷
佛说的是什么邻里细琐,抿嘴甜笑道:「哎唷,同你玩儿呢,眞生气啦?」见耿
照面色严峻,轻道:「你这么心疼我,我很欢喜。我要的就是这个,你明不明白?」
转过身去整理衣发,看似在意仪容,其实是不想让他瞧见心思。又或许,也只是
害羞罢了。

  耿照很难生她的气,见镜投之中,连漱玉节、薛百膳也加入战局,动弹不得
的宝宝锦儿不知何时被移到场边,远远避开巨汉肆虐,约略放下心来。染红霞四
人连手应付,仍是避得多、打得少,根本挡不了疯汉正面一击,困战不过是避免
被个个击破罢了,说是「苦苦支撑」,丝毫不为过。

  「明姑娘,我一向信任妳。将来,我也不想收回这份信任。」耿照收敌形容,
严肃道:「我知道妳不会拿我在乎的人的性命开玩笑。妳有什么盘算,能不能都
告诉我,让我心里有个底?」

  明栈雪转身面对他,正色道:「场上变故,不能一一都在鬼先生的算计中,
如何应付,决定他的谋划能否成功。你不觉得,这场大会开到现在,都是你的人
在处理变故,而非鬼先生?你到现在,尙且不知他有多少暗底未出,如何出手致
命,稳操胜券?」

  耿照一凛,知明姑娘所言无差,但嫩中仍有股不平之气,冲口道:「我不能
眼睁睁看宝宝……看符姑娘她们受害。只有这点,决计没商量。」

  「就跟你的红儿一样,是不是?」明栈雪语带调侃,瞅得他面上发臊,直想
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起来算了。「姥姥还没出手哩,你担什么心?在这祭殿里,没
有人比她更想弄死鬼先生了,你的小红是姥姥的重要同谋,留着她要翻盘的,决
计不教她少根毫毛。」

  「你是这场行动的大将。」明栈雪定定望着他。「你有出色的武功,脑子也
很清醒,这些都是大将必备的条件,所欠缺的,不过是心性的磨练罢了。你现在
冷静下来,再想想鬼先生有什么王牌未出,你让那黄姓丫头居中联系姥姥,该在
什么时候里应外合,一举翻掉这厮!」

                ◎◎◎

  鬼先生是在场唯一一个留意到塔顶动静的人。

  当他发现龙皇宝座自墙里转出时,兴奋得差点失声叫唤,趁场中打得昏天黑
地之际,悄悄掠上,将王座连着壁面飞快检査一回,虽未发现控制的机括,然而
座椅犹温,带一丝淡淡幽香,显是不久前才有人坐上。

  (……是女人。)

  鬼先生本欲深入,忽听场中薛百滕叫道:「胤家小子!你想做盟主的话,是
不是得做点什么,还是放恶佛将大伙全杀净了,好教你当一堆枯骨的头儿?」

  他等的就是这个,手扶珂雪,转身笑道:「老神君言重啦。不在其位,不谋
其政,我本想让诸位自行交流沟通,绝不介入的,以免有人又说我阴谋设计,居
心匠测。依我看,恶佛为符姑娘所伤,神智有些……呃,不大清楚,不如由在下
做个公亲,两厢罢斗,老神君以为如何?」

  薛百媵骂道:「亲你个死人头!莫耍嘴皮,快来帮手!」

  鬼先生哈哈一笑,缓步拾级,拔刀在手,曳着一抹蓝汪汪的青芒,径朝场中
走去。广场另一头,符赤锦悠悠苏醒,见白额煞在身畔照拂,蹙眉喃喃:「恶…
…恶佛呢?打完了没?」

  白额煞摇头,压低声音道:「四打一还没门,这疯僧发起狂来,委实是神佛
难制。薛老神君开口啦,让大伙一块儿连手,先制服他再说。」符赤锦微瞇着姣
美杏眸,远远见得鬼先生从容下阶,拖刀走向战团,场景依稀曾见,蓦地省觉,
尖声叫道。

  「不好!莫让他来……这是计,是乘机对付众人的诡计!」

  白额煞听得蹙眉。「妳说什么?什么对付所有人的诡计?」

  符赤锦惊魂未定,颤道:「当日在废驿我见过他的快刀,他就是这样把他们
都撂倒的!别……别让他近身!」扬声尖唤:「鬼王!记得越浦城外围攻将军那
一夜么?莫让他近身,这是」攻其无备「之计!」

  媚儿本有些摸不着脑袋,想起那夜鬼先生现身破驿,以迅捷无伦的快刀,放
倒了相持不下的两方人马,不由一凛,只恨恶佛攻势太紧,莫说防备偷袭,连还
口应声也不易,眼见鬼先生越走越近,珂雪的粼粼波光映出他嘴角一抹邪笑,令
人毛骨悚然。

  白额煞束紧腰带,活动肩腕,低声道:「没法子了,我去挡他一阵。」符赤
锦蹙眉道:「你的伤……挡不住的。」白额煞咧开猫颚,笑起来的声音宛如咕哝,
活像鼻下唇上黏贴着什么异物似的。

  「起码得试试。也没别人啦,是不?」

  忽听一人从容笑道:「胤门主亲自下场,不知为的是规劝哪一位?」符、白
等愕然抬头,发话者竟是望台上的祗狩云。

  纯论武力,鬼先生未将老妇人放在眼里,依旧拖刀而行,怡然道:「长老就
当我规劝恶佛罢,不都一样么?可惜妳天罗香唯一一次规劝,已在场中瞎耗着,
这里没长老什么事了。待我解决了眼下难题,再同长老叙旧。」说到后来目露凶
光,毫不掩饰裹胁恶意,不知是对祗狩云于此际背叛感到愤怒,或气自己走眼,
居然信了这老虔婆的输诚。

  蚳狩云雍容一笑,好整以暇。

  「胤门主该清楚,场中那位非我天罗香之主,而是胤门主安插的顶替之人,
本不能代替天罗香发言。如此说来,本门还有一次规劝的机会罢?」

  众人皆知狐异门强势主导七玄大会,各门中必有暗桩细作,但此事连口无遮
拦的聂冥途,都不曾金刀大马地公然指出,鬼先生万万料想不到,抵狩云竟敢当
众抖将出来,甚至明指染红霞是冒牌货,怒极反笑,咬牙道:「长老欲劝,怕是
在下区区了。也好,我素仰长老的威名,可惜没机会讨教一二,今日便来见识见
识」代天刑典「之能。请!」终于停下脚步,长刀一立,摆开架式。

  蚳狩云仍旧是笑,一动也不动。「我老啦,劝不动了。况且以门主之尊,若
由老身一介代摄、宗主之下人径行规劝,岂非失礼得紧?」

  鬼先生听得冷笑。妳要还想打染红霞的主意,趁早死了这条心罢!她已自身
难保了,还救得了妳天罗香?思虑之间,却听祗狩云娓娓道:「……有资格规劝
胤门主的,敝门上下,也只有这一位。」

  鬼先生心头一阵不祥,蓦听「哗啦」一响,天罗香阵中刀棺迸碎,一人长身
跃出攫住金杖,从天而降,轰然落在鬼先生面前,甩过一头淡金浓发,但见来人
肌肤雪腻,身形颀长犹胜男子,一双美腿浑圆修长,刚健婀娜,丝毫不在「万里
枫江」之下,却不是雪艳青是谁?

  第百八五折、玉面春华,遥望奂若

  她那套招牌的索儿莫帖金甲,落入鬼先生手中,就连仿制得维妙维肖的赝品,
此际亦穿在染红霞身上,雪艳青生不出第三套袒露雪肌、几近半裸的异域金甲来,
但这一现身,仍死死攫住战团之外,如鬼先生、蛆狩云,乃至符赤锦等人的目光:
一袭浅紫色的大袖纱罗衫,滚了绫锦金线的襟领却敞至上臂,露出白皙修长、滑
润如水的肩颈线条,彷佛罗衫自行由香肩两侧滑落,风情动人,充满女子独有的
妩媚韵致;大袖衫下,乃是一件压红边儿的绫罗小兜,色泽是较外衫略深的芋紫,
光滑的缎面裹出两枚异常饱满的酥莹乳球,乳形浑圆,尺寸傲人。

  同样是双峰坚挺,较之胸脯高耸、玲珑浮凸的染红霞,雪艳青双足一落地,
玉乳跌岩,乳质似偏向细绵一路,怕兜里裹的美肉远胜目测,实际乳量绝不止如
此。

  自来她双乳之盛,俱被金甲所掩,换上这身充满女人味的仕女宫装之后,才
凸显出乳峰的丰盈饱实。下身所著乃是曳地长裙,中缠围腰,再系上三色细绦,
更显身板儿纤细,被白皙宽阔的双肩一衬,说不出的窈窕好看。

  除装扮上的改变,险教众人下巴摔得一地,这位以骁勇英风尽压须眉的武痴
战魁,居然还梳了辫子;虽未挽髻,长及臀后的浅色长发却于左侧结出一条三股
鱼尾辫,衬与鬓边的珠花,不知怎的竟有一股少女般的酸甜青涩,若搭配雪靥绯
红的模样,当是一帧美不胜收的青春图画。

  目睹此景,在场众人中,受惊最甚的恐非鬼先生,而是蚳狩云。

  将雪艳青与妖刀万劫藏于刀棺一事,入谷前染红霞已悄悄告知,虽不及问明
门主是如何脱险、这些日子又在何处云云,由染红霞的神情语气推断,雪艳青非
但无碍,甚且气力盈满,摩拳擦掌,等着向鬼先生讨个交代,万料不到破棺而出
的「玉面蟠祖」摇身一变,居然成了个动人的美桥娘。

  想起过往雪艳青一心练武,衣容妆发等耗费心神的勾当,向来被她视为是变
强的阻碍,若非顾及谷内一干丫头们的观感,被姥姥苦苦劝下,她还想一刀将长
发齐耳割去,免得每回演武过后香汗淋漓,平添洗头的困扰────看着她女人
味十足的衣着,更别提终于肯绑辫子戴珠花了,剎那间蚳狩云感慨万千,若非此
际不宜,老妇人只怕已红了眼眶,喜得低头拭泪。不容易啊,早知在外流落一段
时日,能使女郎有如许惊人的转变,纸狩云深恨自己没早几年放她出去历练,也
好省了苦口婆心。

  雪艳青持杖如枪,掖于臂后,跃下之际裙裾鼓扬、衣袂飘飘,宛若芍药开绽,
柔媚的身姿与豪勇的金杖形成强烈的对比,又是另一种异样风情。

  (难怪……难怪蚳狩云那老虔婆有恃无恐,原来是有此靠山!)

  鬼先生本以为是望天葬出了状况,不想是雪艳青回转冷炉谷,见玉人从天而
降,拦在身前,从容笑道:「雪门主久违啦。血河荡一别,门主风采,令在下沉
吟至今,无一刻稍忘。不知当日与门主一齐坠入江中那位……」语声忽沉,难以
悉听。

  这是江湖上惯见的手法,诱人趋近,借机暗手偷袭,莫说薛百膳之流的老江
湖不会中招,连在武林中打滚过一年半载、没丢了性命的,这等无赖诈术也看得
不想再看。偏生雪艳青蛾眉轻皱,微微欠身:「你说什么────」语声未落,
蓝汪汪的青芒映亮清秀的面庞,鬼先生宝刀一掠,径往她头颈扫来!

  「……好卑鄙!」场边,符赤锦气得起身大叫,总算雪艳青反应过人,及时
仰避,仅被刀风批下一绺浏海;浅茶色的柔丝兀自飘在空中,赫见紫纱宽袖一翻,
大蓬金灿灿的豪光自袖底飙出!

  横劲压体,鬼先生顿觉肺里连一丝空气也吸不进,那杖头明明宽不过尺许,
算上左右一尺的气劲延伸,至多四尺范围,以他的轻功,腾挪闪避就是眨眼间事;
岂料劲力来得霸道绝伦,无论左闪右躲,都不免生出「被气旋吸入」的危机直感,
硬生生回刃一封,「铿!」一声金铁交鸣,连人带刀被巨力挥开,杖劲透臂而入,
震得他半身酸麻,落地时险一踉跄。

  所幸狐异门秘传的《思首玄功》他已有火候,此功将人身气脉练得极其灵动,
若将内功比喻成一疋布,其他门派或将布匹练得厚实强韧,刀枪不入,水火难侵,
无论攻守皆有极大优势;或将布越练越大,敌人纵可毁伤,造成的缺损不过九牛
一毛,聚余者而攻之,仍可一举克敌。

  而《思首玄》练出的,乍看是平整的布面,其实是由无数细小的活点构成,
硬时如针尖,软时如苔茸,质性万变,面对天下最繁复难解的锁孔,即能变化成
最合适的钥匙;无论来的是何种奇形怪状的兵器,皆能幻成最服贴的裹鞘……除
了汨汨绵长的好处,此功更能模拟刚柔阴阳等性质各异的内息,不管遭遇到多古
怪僻冷的气劲,只消撑过头一击,其后便有机会衍出化应之道来。

  鬼先生凭借此功殊异,及「思见身中」的天赐禀赋,不知模仿、窃取了多少
绝学,他之所以有把握能推动「玄嚣八阵字」,仗的也是思首玄功的强大适性。
此际虽被雪艳青的怪力挥开,但地字诀内劲透入体内,虽未能解破,朦胧的轮廓
似又廓清了些个,及时调整功体,转力移出,才得不倒。

  雪艳青一杖破去刀式,本欲猱身扑上,不知怎的身子一晃,却未追击。

  鬼先生对她的武功没甚把握,脾性却摸得一清二楚,雪艳青几无心计,不过
一武痴耳,战斗尤凭直觉,趋弱避强、寻隙而击,才是她该有的反应,心念微动:
「莫非……她下盘有什么不便?」得势不饶,提运眞气,唰唰唰三刀连环,攻的
全是腰腿身侧。

  变幻莫测的天狐刀,搭配变化自如的《思首玄》,珂雪宝刀的潆荧青芒如水
银泄地,无孔不入,忽又似拍岸惊涛,啸卷而来。雪艳青不为所动,金杖一挥,
以力破巧,漫天碧芒撞上杖影,碎成千迭雪浪,俱止于修长曼妙的玉人身前。

  天狐刀毕竟是锋界绝学,珂雪宝刀对上虚危之杖,神兵对神兵,势均力敌,
但杖头新铸的蛛形饰首不过是镔铁鎏金,三式天狐刀全中首杖相接的脆弱处,
「铿」的一声脆响,蛛首应声而断,露出杖头内藏的乌沉矛尖来,虚危之杖应作
「虚危之矛」才是。

  没了杖头累赘,雪艳青掖枪旋舞,翻搅纱袖如蝶影,半透明的宽大袖中藕臂
似雪,映得人满眼酥白,空着的左手一持枪末,蓦地中宫戟出,势胜奔龙,鬼先
生莫敢径撄,索性连兵器交击都省了,百忙中卖个虚招,点足后掠,避得险极,
回刃抵去枪尖带起的隔空劲力,藉势再退几步。

  无论是速度或力量,雪艳青皆稳压他一头,毋须挪足,矛尖连点,换作旁人,
于疾退间身上便多几处透明窟窿,还没落地人就死了;但鬼先生的身法委实太快,
雪艳青连扎几枪都被他闪过,正要追击,稍动又止,「嚓」的一声,伸手撕开长
裙一侧,露出一条雪酥酥的笔直玉腿,肤可欺霜,浑圆修长,连敷粉也似、微微
透出粉橘色泽的膝盖都光滑细致,形状姣好,挑不出一丝缺陷。

  这等宫装,裙内自是空空如也,她这一扯从腿根裂至裙脚,行动自如是没话
说了,动将起来,休说一双美腿,怕连腿心臀股亦若隐若现,全无体面,玉面蠕
祖却半点也不介意,紧蹙的蛾眉开展,松了口气似的,正色道:「碍事儿的解决
了,咱们再来打过。我须得警告你,这会儿,可没忒容易闪躲啦。留神!」裙下
探出一只赤裸的雪足,玉颗似的趾尖虽沾泥尘,益显肌肤白皙,竟无丝毫不洁之
感,只觉说不出的可爱。

  鬼先生无心欣赏她的双足之美,适才刀枪对击,残留在腕臂之间的酸麻还未
全褪,纯以怪力而论,此妹绝不逊于南冥恶佛,且与天生膂力极强、犹在男子之
上的染红霞相比,雪艳青的横劲更具穿透力,便运起内功亦不易抵挡,若非思首
玄功应化万千,能于顷刻间调整适性,他很可能连第一击都接不下;见雪灵青撕
开长裙,挺枪欲试,急忙喝止:「……且慢!我有话说。」

  雪须青轻蹙柳眉。「我同你没甚好说的。若你弃刀投降,我还是要教训你。」

  鬼先生哭笑不得,见雪艳青毕竟停下了攻击,忙打蛇随棍上,倒持宝刀举起
双手,示以无备,怡然笑道:「眼下是七玄会盟的场子,不涉私怨,门主也看见
啦,若不能阻止恶佛,拖将下去,难免出现死伤。要不咱们先连手解决了这一桩,
大会也才能进行不是?」

  便在两人对峙之间,后方战团再度生变,只听一声闷哼,一团灰影猛被发狂
的恶佛挥了出去,于半空中曳开一抹长长血线,背脊重重撞在阶下、复又弹起,
整个人如泄气的皮球般连滚几匝,才得顿止,竟是薛百膳。

  「……老神君!」符赤锦与漱玉节双双惊叫,可恶佛巨躯一拧,赤红双眼照
定距离最近的漱玉节,怒吼而至。漱玉节岂敢托大?左刀右剑、以攻掩退,若非
染、媚二妹救得及时,怕也要继薛百媵之后,落得筋骨摧折收场。

  符赤锦不顾娇躯犹虚,拎起裙裾,裙下莲瓣似的绣尖交错,飞快趋前,将薛
百媵扶靠在怀里,见他口鼻溢血、面如淡金,微微凹陷的胸口不住痉挛起伏,出
气多进气少,显是受伤不轻。

  「神君……」符赤锦身上本携有伤药、水囊,弃儿岭上被聂冥途瞎缠夹一阵,
那只小巧的羊皮薄囊不知遗失在何处,眼见老人呑咽困难,顾不得礼数,将药丸
嚼碎了和着香唾,吐在掌中,徐徐铺喂。薛百滕服下药唾,咳出些许血沫子,涣
散的眸焦渐渐凝聚,忽然笑道:「妳……妳小时候生病,不肯吃药,我曾……我
曾拿稀蜜和药末喂妳,便似这般。妳……妳爹说大夫吩咐,病中不可食甜,我说:」
那也容易,我打到他改口,也就是了。「」

  符赤锦眼眶一红,险险掉泪,强笑道:「哪有这样的?这事我不记得啦,那
时还小罢?」老人勉力一笑:「年纪大了,不记近事记远事,等妳再大些,慢慢
便能记起。妳小的时候,可鬼灵精了。」

  自岳宸风入主五岛之后,两人再不曾这样说话,但符赤锦清楚记得幼年时,
她与薛公公是很亲的;抱着老人渐渐失温的身子,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助与彷徨油
然而生,忍泪含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估计一辈子都想不起来,待老神君养
好伤,再细细说与我听。」

  薛百媵艰难地动了动下颔,似是摇头,缓过一口气来,打起精神道:「我有
些事,要趁现在告诉妳,要不有个什么万一,我死不瞑目。」将在荒林里遭遇魔
君、受他暗示而悟之事,扼要地交代一遍。

  符赤锦听得杏阵圆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蓦地想起适才众人与恶佛
交战,漱玉节奋勇当先,分持食尘玄母,架住了恶佛的攻击,替众人争取些许喘
息之机,久战无力仍不肯退,千钧一发之际,是薛百膳挺身替她挨了一记,才受
如此重伤,心想:「骚狐狸是何等人,岂有舍己为人的道理?这是……这是借刀
杀人的毒计!」思之背脊生寒,咬牙道:「恐怕她也知风声走漏,才故意引你…
…老神君,你中计了啊!」

  老人淡淡一笑。

  「没奈何,但教她一天还坐在宗主的位子上,老夫便须为她舍命。明知是计,
却无第二条路可走。」剧咳一阵,低声道:「我……我若有什么不测,烦……烦
妳为我照看琼飞,莫教……莫教漱玉节害她。」

  符赤锦强笑道:「莫胡说!你……你不会有事的。琼飞这个麻烦精,谁能照
看得了?你是她阿爷,可不能这般不负责任,须得长命百岁,自己多费心。」老
人知她是刀子嘴豆腐心,话既出口,符赤锦总不能眼睁睁弃琼飞于不顾,略略放
心,闭目调息运复。

  场上少了薛百塍,战况更加吃紧,染红霞等三人只能在外圈游斗,谁也挡不
了恶佛正面一击。

  媚儿对腹中阳丹所知有限,每回出手,总是头一击威力宏大,浩气如升,彷
佛南骊武祖再世,足堪灭却千魔;然而阳丹所聚,却被她一下放完,虽能自行调
运,总不免费些辰光,于是第二招、第三招……威能迅速消退,转眼又回复原本
状态,媚儿也不以为意。

  「……一会儿状况好了,就顺手啦!」她总是这样自我安慰,却不曾去深究
过这个「顺手」其实是有周期、会循环的,反正一上阵先使杀手锏,一合干不掉
的,多打片刻总能解决。

  她长期处在这种误判己身实力的情况,只记初出手的烜赫之威,不免生出
「我好像有点厉害」的错觉,对上发狂的恶佛,不停地寻找出手的机会,以期能
一击将他撂倒,以致险象环生,须得染红霞频频救援,才未折于铁拳之下。

  如此一来,主导攻势的是力量不足的媚儿,而膂力极强、适合主攻的染红霞
反成了从旁打救的后援角色;唯一能以利刃格挡巨汉的漱玉节,自薛百媵伤退,
始终在最外圈游走,绝不涉险,尤令宝宝锦儿恨得牙痒痒的。位置错乱,调遣失
衡,战局的天秤正迅速倾向一侧,只消恶佛一击得手,至少也是两人倒下的局面。

  雪艳青虽不通世务,比武较量却是她最擅长的领域,看出三人极是不妙,犹
豫片刻,点头道:「那好,我们先制服了恶佛,再计较不迟。」见恶佛铁拳抡至,
染红霞脚下踉跄、避之不及,也没管鬼先生如何响应,虚危之矛穿入战团,稳稳
接过恶招狞势。

  「玄嚣八阵字」的地字诀一门,其力刚强,足以与恶佛一斗。然而,发狂状
态的恶佛,力量较之平日,岂止倍增?雪艳青硬扛攻势,也不过就是接下而已,
匀不出还手的余力,染、媚二姝见状齐齐抢上,两攻一守,终于止住溃退,重又
陷入胶着。

  这正是鬼先生梦寐以求的局面。

  若漱玉节加入战团,全力抢攻,纵不能无血制伏恶佛,最终也能保住胜利,
立于不败之地。但他深知这名黒岛毒妇的脾性,藉势重伤薛百縢,她的目的已达,
没有天大的好处,休想她以身犯险。

  这样一来,雪艳青等必与南冥恶佛僵持不下,既无法罢斗,也难取胜。鬼先
生正好乘机施为,以迅捷无伦的天狐刀配合思首玄功,见缝插针,一一将四人放
倒,就如废驿当夜那样────不知不贺冏,鬼先生开始以励武的思维,来。待
「七玄混一」一事。

  先前在这里,他与祗狩云「交心」的那番恳谈,其中未必无肺腑之言,但最
终连蚳狩云也叛了……不,或许从一开始,那老虔婆就不曾被说服,伏首贴耳的
恭顺姿态不过是为了等待机会,恰如此际。

  ────既然劝服不了、设计不了,也只好诉诸武力了。

  就像岳宸风镇压帝窟五岛那样。鬼先生也备妥了另一套脚本,在怀柔、乃至
威胁利诱以外,还有其他成事的选择。下定决心的剎那间,黑衣青年松了口气似
的,嘴角微扬,眸光烁亮,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人哪,还是得做自己擅长的。违心就最不好了。

  他提着珂雪宝刀,越走越快,落足却轻如猫步,竟连些许声响也无,背对他
的南冥恶佛眼耳汩血,不知还余几分清灵,自无所觉;染、雪等三姝纵以余光瞥
见,碍于须全力应敌,根本匀不出心思旁顾,连符赤锦大声示警亦难以入耳,遑
论提防暗算。

  漱玉节看似仍在外圈游走,却悄悄拉开距离,也不理宝宝锦儿叫骂,铁了心
作壁上观。鬼先生头个要放倒的是「鬼王」阴宿冥,其役鬼令神功时灵时不灵,
威力忽强忽弱,却是唯一自正面打穿恶佛防御的路数,留着他极不稳妥。接下来,
则按染红霞、雪艳青、恶佛……的顺序为之,正所谓「鹬蚌相争」,得利的终究
是────「你就这点出息,将来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汝父?」

  声音近得像是贴耳呢喃,鬼先生心念未动,身子本能生出反应,珂雪刀回身
一扫,却只劈开了祭殿中干燥微冷的空气,哪儿有半个鬼影?自武功大成以来,
只他神出鬼没,几曾有人在他面前装神弄鬼?鬼先生挥了个空,不敢冒进,横刀
当胸,摆出守御架势,暗忖:「这是」分光化影「么?不可能,当今之世,三才
五峰俱已凋零,江湖不闻久矣!便是凤翼山」那人「再渡红尘,决计不能悄无声
息……是了,此法定是」传音入密「,只是来人修为高我太多,才得这般隐密。」
这也在他的意料之内,露出一抹狠笑,扬声道:「哪位高人莅临指教,不必藏头
露尾,还请现身一见!」

  「什么藏头露尾的?没礼貌!我一直在这儿,是你目瞽如盲,睁眼不见。」

  银铃般的笑语声飘来,正是自望璺顶端的祭殿入口发出,只见那盏绘着桑木
阴「建木」标记的白灯笼一路摇下,持灯的却非身穿银袍的妙龄女郎,而是一名
容貌奇丑的银发老妪。

  鬼先生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这几日进出冷炉谷,确定谷中不曾见过这号人物。
然而更奇的还在后头。

  紧接在老妪身后,两名身似孩童、脸皱如干枳的小小老头一前一后,抬了顶
极小巧的垂纱小轿进来。那小轿的华盖上遍贴金箔,轿顶有只似凤非凤、喙如弯
钩的鎏金鸟饰,振翼冲天,气势迫人,仔细一瞧竟有三足;说是「轿子」,更像
软椅上加了华盖,这尺寸连坐进一名女子都嫌局促,比之迎神赛会时抬神像的神
轿,似也差不了多少。

  但那动听的银铃笑语,偏偏就是自轿中传出。抬轿的本身就是侏儒了,身形
较侏儒更加细小,那还算是人么?

  「为了能抬进你这龙皇祭殿,」那人轻叹道。「我专程找人打造了这顶缩小
的向日金乌帐,枕头什么的,都留在旧的那顶里啦。胤家小子,你可是好生折腾
了蚕娘一把呀,一点也不孝顺。」

  鬼先生没想到眞能引出了神秘宗派「桑木阴」的人,偏偏七玄典籍中,对这
一支描述最少,所言无不讳莫如深,他只知历任桑木阴之主皆以「马蚕娘」为号,
便如「鬼王」阴宿冥一般,心中一凛:「……来的居然是桑木阴一派的首脑!」

  他让蚳狩云找人假扮桑木阴使者,就是吃定她们百年来不曾在武林中行走,
是存是灭,谁也不敢凿言,形同虚设。此际却不禁额汗涔涔,伸出左手按了按怀
襟,心神略定,怡然道:「原来是桑木阴一脉的宗主到了,晚辈有失远迎,还请
蚕娘恕罪。」

  「你罪无可逭啦,蚕娘也不知该从何恕起。」

  轿中人懒洋洋地叹了口气,似乎眞的有些烦恼。

  「念在我与汝父的香火情,你就自尽罢,胤野那厢,我会同她说的。毕竟养
子不教,父母师长都有责任,汝父既已不在,她做娘亲的,总不能撇得一乾二净,
是不是?」

  鬼先生气得七窍生烟。

  听她这么说,让自己横刀抹脖子,居然已是法外开恩,是要特别提出来同母
亲谈谈的程度。他平生最恨人盛赞父亲、贬抑母亲,这人将忌讳一股脑儿犯全了,
若非摸不清底细,只怕鬼先生早已翻脸。

  在使出最后的手段之前,他总想再试试,看能不能只凭自己的力量,再次履
险如夷,化危机为转机;强抑怒气,定了定神,涎着脸道:「怎生处置在下,可
容后再议,前辈再不出手。只怕您所疼爱的这些个女子,便要香消玉殡啦。」

  染红霞反叛、雪艳青破棺而出,紧接着,又是桑木阴之主不知何时与自己安
排的暗椿悄悄调换,堂皇现身……这一切不可能没有关连。毋须证据相佐,甚至
不用明确的因果连结,他都敢断言蚕娘与染、雪二姝,乃至与蚳狩云有联系,把
她拉进「对付恶佛」的泥淖里,是眼前于己最有利的应变处置。

  果然蚕娘轻笑一声,那顶具体而微的小「向日金乌帐」一路摇将下来,径往
战团里走去。

  藕纱轻扬,一只细如婴掌、比例却与成年人无异,远看甚觉纤长的柔荑一挥,
专心应敌的雪艳青冷不防「哎呀」一声,左手撝着裙后跳起来,彷佛屁股给抽了
一记,清秀的脸蛋涨起两朵红云,衬与一身华服,以及裙裂中裸露的修长玉腿,
难得充满女子的娇憨风情。

  「雪丫头,我说过多少次了?妳一见这家伙就打,无论他说什么,哪怕是放
声哭叫妳都别理他,往死里打就是。怎地蚕娘的话,妳也不听了?」

  雪艳青一想,的确是自己之过,虽不知说着说着,怎就跑来打恶佛了,追根
究柢,还是没遵守蚕娘嘱咐所致,垂着修长白皙的鹅颈,任浅茶色的浏海覆住柳
眉,老实道:「……是我不好。」认眞之至,全忘了身在战团中。所幸恶佛的攻
击被及时补位的染红霞接了过去,双方打得风风火火,高更甚「万里枫江」的长
腿女郎兀自低头反省,恍若不觉。

  「乖!」蚕娘的声音听来眉花眼笑。「念妳也是一片好心,从宽处置。我看
就罚妳……嗯,再穿这样的衣裳一个半月。这样算来,妳还要穿多久?」

  「半年又十四天。」怎么听都是巧立名目所致。

  蚕娘满意极了,注意力又转到与巨汉搏斗的染红霞身上。

  「我留给妳的天覆神功,怎么不用?是嫌蚕娘邪魔外道,污了妳正派名门的
出身?」

  鬼先生闻言一震:「果然是天覆神功!正宗的神功心诀,原来是这样。」

  染红霞只有在初对恶佛时,体内的寒冰内息自行发动,以免被霸道绝伦的劲
力所伤,及至搏命相斗时,她便极力抑制「天覆神功」功劲,仅以日渐衰弱的水
月本门心法相应,在手底极硬的恶佛跟前,自是讨不了半点好。

  她体内的水月内功已不到全盛时的一半,少了雪艳青帮忙分担,独对恶佛的
悍猛压力,连开口说话的余裕也无,樱唇一咬,俏脸上却露出倔强的表情,她心
中所想,毋须出口亦能教人听见。

  蚕娘也不生气,轻笑道:「妳这别扭的脾气合着是胎里带的,治不好啦,罚
也没意思。眞该罚的,是妳明知两人武功特性,却将主导权轻易交给了不明白的
人,若无雪丫头插手,妳们俩早死了。

  「谦让算不算君子,各有各的看法,然而战阵之上,却须」当仁不让「。汝
父统率万军时,想的也不是扮好人装君子,揖让而升、下而飮,而是如何带最多
的士兵回家,交还他们的亲人。这」当仁不让「与」妇人之仁「,妳须辨清了,
切不可再混淆。」

  染红霞露出思索的神情,迷惘不过一瞬,旋即意志坚定,焕于形色。

  蚕娘笑道:「好孩子!这回就水小处罚一下,小惩大戒、小惩大戒。」柔荑
隔空一拧,染红霞「呀」的一声,抱着坚挺浑圆的玉乳蹲下,堪堪躲过恶佛的猛
力一击。

  媚儿都傻了。这哪里是什么老妖怪?根本喝醉酒的老变态!眼看雪、染均退
出战团,跃跃欲试,正欲敌住恶佛,忽听蚕娘道:「到妳啦,小鬼王!」山河板
荡开玄冥「,快!」

  连媚儿都没察觉腹中阳丹所聚,复至临界,猛被一喝,像给小和尙插得狠了,
尿意高涨,不得不发,双掌对正南冥恶佛,轰然推出!浩浩阳劲似有形质,所经
处颤融如蒸,一条粗如盘磨、若隐若现的龙形气柱笔直贯出,正中恶佛胸口,撞
得他双脚离地,向后弹飞!

  第百八六折、一甓之合,曾建金瓯

  这一掌之威,何止众人傻眼,连媚儿自己都不信。

  不是吧?装什么呢!至于么?红发女郎「哼」的一声,鼻端出气,赤裸裸地
鄙夷。要不是看人多,担心折了鬼王威信,都想给他拉哨喝倒彩了。

  蹴鞠、马球最恨什么?就是个「假」字!你以为打架就不是?

  霎时间,疯汉在女郎心中的形象跌到谷底,就比鬼先生高些。孤竹国伏象公
主颁过一道名震南疆的饬令,凡鞠社有踢假球者,不分情节轻重,抓到就是打折
一条腿子,管你家社东是哪个,绝无情面可讲。是以孤竹国的鞠社,在南陵诸封
国中以实力强横著称,原因无他,不过风气良好而已。

  这下可好,连七玄会上都打假了。

  媚儿心头无名火起,不顾阳炁转衰,正想再赞一掌,蓦地那小巧的金乌帐前
藕纱倏动,飙出一抹银芒,撞正恶佛脑门又「飕!」掠回,直至藕纱复落,才听
见啪的一声贴肉相击,在恶佛青惨碜的黥刺髡顶上,留下个极小巧的手掌印。

  地面轰震,魁梧如铁塔的雄躯盘腿坐下,佝背合掌,指尖抵额,硬髭下的嘴
唇不知喃喃念着什么,虽仍是浓眉紧皱、眼耳淌血的模样,神情却无一丝狰狞;
同一张勾鼻阔口、虎狼一般的丑陋面孔,前后却判若两人。

  便是神经粗如盘龙柱的媚儿,亦知恶佛神智已复,至少非是暴起伤人、难以
自抑的失控状态,不及夸赞老妖怪本事,忽觉浑身发软,手足四肢软绵绵地使不
上气力,头晕眼花,单膝跪地。

  她并不知适才发掌时,正是阳丹之最巅峰,骤听蚕娘一喝,宛如阵前击鼓,
第一通鼓敲落瞬间,大军士气最盛,往往能发挥倍数以上的力量,是以正面一击,
连恶佛都没能架住。

  然人力有穷,她先头超用了阳丹,此刻四肢百骸内空空如也,何止是虚?直
是欠债累累,榨不出一丁半点来;还能撑着不倒,只能说根骨奇佳,不枉先代鬼
王拣徒的眼光。

  一旁染红霞也好不到哪里去,先前与恶佛一轮对撼,全凭意志撑持,此际威
胁一去,几乎软腿,拄着残剑屈膝跪倒,发梢、颈颔香汗涔浑,豆大的晶莹汗珠
砸碎在不住起伏的坚挺乳峰上,溢出金甲的白皙奶脯上液光一片,更见峰壑参差,
曲线如水。

  饶是鬼先生机变百出,也料不到悍猛绝伦、几令全场束手的狂汉,竟受不住
蚕娘一掌,更可怕的是:以鬼先生眼力之毒辣,却连她是如何掠出纱帐,又是如
何折回,亦毫无头绪,若非恶佛脑顶的小小掌印,以及那记清脆的击肉响,鬼先
生甚至猜不到她用了什么手法,遑论目睹。

  在他迄今的人生见闻中,没有武功比这身子奇小的女子更高的了。就连接近
她修为的也没有。古木鸢也好,母亲也罢……这些原本在他心目中堪称「出类拔
萃」的人物,在这名自称「蚕娘」的神秘女子之前,怕亦毫无机会。

  (好……好可怕的桑木阴!)

  母亲极力反对他的「七玄混一」大计,此际他终于明白是为了什么。

  无论是心计或武功,他都无法跨越这道巨大的壁垒,何苦为人作嫁?

  看来……是非动用「这个」不可了。鬼先生捏紧袖中之物,斟酌着什么时候,
才是打出这一着「保命符」的上佳时机,抬轿的两名苍老童子已将那顶小巧的金
帐放落地面,藕纱卷起,露出其中遍铺的粉色织锦来。

  不过比一张太师椅稍大些的金帐里,置着一只蓬松柔软的绣花枕头,大小便
如寻常仕女闺房中所见,然而,与大半个身子都偎在其上的娇小女郎一衬,剎那
间,众人均不禁生出错觉,以为那枕头义如床架,乃是特制的尺码。

  (世上……怎会有如此细小的人儿!)

  媚儿在弃儿岭时,与染红霞双双遭遇蚕娘,那时蚕娘所乘,是那顶大如绣阁、
连高眺的雪艳青都能藏的正牌「向日金乌帐」,蚕娘始终隔着藕纱与她二人说话,
直到此际,她才终于看清「老妖怪」的眞面目^ 这哪里还像是人?没有这么小的
人!蚕娘并非是身如女童,而是一个好好的妙龄女子,硬生生地等比缩小,竟不
到寻常成年女子的一半,小小的艳丽的脸蛋儿,小小的手掌,小小的坚挺丰满的
双峰……这、这简直是……

  「……太可爱了。」她喃喃说道,连嗓音都忘了压低挤粗。染红霞听得一愣,
转头错愕道:「什么?」

  媚儿深深吸了口气,彷佛不这样做的话就会控制不住似的。

  「她好……好可爱。」鬼王陶醉地伸手比划,宛若梦游。「手啊脚的,还有
脸蛋……什么都是小小的,妳看,小小的……小小的……」呢喃良久,才长长叹
了口气:「……好好喔!」

  哪里好了!染红霞面色阴沉,与雪艳青交换了个眼色,心想邪派对姑娘家毕
竟是有不良影响的,如恶意曲解了「可爱」二字的意义,又或直接把阴宿冥的美
感知觉给弄坏了。她七岁上师父送给她的第一柄青钢小剑,那才叫可爱!还有那
套能对拆水月卅六式、每日申时一到便发出尖锐哨音,准时叫她起床练功的象牙
人偶,更是可爱得不得了────帐里,娇慵地偎着枕头的女郎,有着一张看不
出年纪的艳丽面孔,说是「杏眼桃腮」也毫不为过,所著里外层迭、有纱有锦,
与雪艳青身上穿的一样,都是极其华丽的宫装。

  然而她玉肌极莹,似无一丝血色,裸露的细小肩颈等与雪绫相映,浑成一片,
几无扞格;裙底露出双赤裸小脚,细如一瓣肥润百合,趾敛掌圆,透着淡淡酥红,
却是全身上下唯一有点人味儿处,说不出的玉雪可爱。

  鬼先生本以为她环了条极厚极长的白狐披肩,狐异门以「狐」为号,门人皆
自比为狐,最恨他人取狐皮为裘,不禁咬牙狠笑,定睛一瞧,哪有什么狐毛?才
知她所拥乃是足可曳地的银发。

  蚕娘慵懒地以指梳发,低垂浓睫,淡淡笑道:「胤铿,蚕娘想了一想,你若
这样死了,我对你爹也不好交代,追根究柢,是胤野没把你教好。这样罢,你自
废武功,以为省惕,也好昭示改过向善的决心,我带你回转宵明岛,那儿是你爹
少时待过的地方,你随我好生读书做人,待你大彻大悟,蚕娘再教回你一身绝顶
武艺,如何?」

  这话听着温软,意态却狂。废去武功,不外几种方式:挑断手脚筋,打折琵
琶骨,又或毁去经脉……伤残如斯,休说练武,便想痊愈如常、行动自如,亦绝
无可能。依她话中之意,重练的武功不仅毫不马虎,怕还强过了鬼先生如今所有,
才能当作洗心革面的奖励。

  若换了旁人来说,自无说服力,但以蚕娘方才显露的那一手,已远超出人力
所能及,恐怕只有传说中的峰级高手,差可比拟;她若说废功重练犹胜如今,考
虑到蚕娘前辈高人的身份,不能、也毋须诳诈小辈,信口雌黄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无论自尽或废功,都不能是鬼先生的选项。他定了定神,未失从容,怡
然道:「七玄古籍中曾记载,宵明岛的使者不得出手干预武林之事,不管在任何
情况之下,都必须善尽观察与记录的责任────这也是晚辈何以未邀请前辈与
会的原因。一来是宵明岛神秘飘忽,请柬不知当投何处;二来,也是知晓前辈有
重责在身,不敢横加打扰,才有了这些个误会。

  「我特意将桑木阴排在最后一个顺位表态,本想待我等六家尘埃落定之后,
再以桑木阴的名义附和众议。既然前辈赏光驾临,毋须晚辈越俎代庖,那就最好
了,宵明岛这厢未持妖刀,不知前辈对七玄同盟,是赞成呢,还是反对?此番现
身,又是要规劝哪一位?」

  一旁媚儿听得都有些佩服起来:「瞧他说得没事人儿似的,我差点以为是按
部就班,本应如此。这人脸皮之厚,可比我的御邪宝甲还要厉害。」本能地摸了
摸心口。

  她能两度扛住与恶佛的对击,除阳丹之益,也多亏了这身南骊武祖传落的软
甲「御邪」,否则以双方修为的差距,她早该被轰得口吐丹朱,经脉尽碎而亡。

  鬼先生的说帖并非毫无根据。

  古籍云云,确非他胡乱编派,只是凡涉及桑木阴的记载,不是讳莫如深,即
是语焉不详,「无涉武林事」的说法可能有很多种不同的解释,鬼先生凭借着种
种旁证,大胆地押了一把。

  仔细想来,冷炉谷外七玄齐聚时,出现在禁道之中的「桑木阴」,或许就已
经是移花接木了的正牌蚕娘,而非蚳狩云安排的假货。以蚕娘的武功,既与雪艳
青、染红霞站到一处,何必开捞什子七玄大会?无论聂冥途、祭血魔君、恶佛,
乃至于他自己,都不能是蚕娘的对手;从她应付发狂恶佛的轻而易举来看,四人
齐上,怕也讨不了便宜。

  以此观之,染、雪等轮战恶佛一事,便显得毫无意义。

  除非……蚕娘有不能出手的理由。她赞了恶佛一掌,却非压服,而是助他收
摄心神,严格说来是救人性命,既不算同恶佛相斗,也未替染红霞一方助拳。这
「不涉武林事」之誓严苛的程度,甚至使蚕娘不能动手杀他,不能废去他的武功,
居然都只能教他自己来。

  这个誓言是鬼先生最强大的盟友。只消小心些个,莫予蚕娘借口,纵使她武
功通神,也不能径行对付他。他该防的,是那神秘的娇小女郎成为奕者,役使场
上的棋子如雪艳青、染红霞等,来破坏这场大会……

  细小的银发女郎蜷曲在绣枕之上,起伏有致的玲珑身段一览无遗,微瞇着眼
端详黑衣青年片刻,这才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你这点儿小聪明,用于作恶
也尽够了,果然是不能留下你呀。汝父在天有灵,当知蚕娘无奈。」柔荑轻撑,
袅袅支起曲线浮凸的上半身,明明十分养眼的美人离榻图,帐前三丈开外的鬼先
生却不由一震,异常冰冷的无形气机锁定他全身上下,以轻功见长的狐异门之主
动弹不得,只能睁大眼睛,注视着即将前来索命的无常────能动手的人,绝
对不会选择动口。

  (赌……赌输了么!)

  鬼先生汗出如浆,身躯内外全然不受控制,彷佛被冻于坚冰之中,连鼻腔里
都渐渐吸不进空气,死亡的恐惧宛若剥皮凌迟,一点一点地沿背脊爬上,片片剥
离他所剩不多的理智。

  即使是见多识广、聪明绝顶的母亲,也无法使他体会「凝功锁脉」的威能。
这种直如妖法般的境界,已远远超出鬼先生对武功的理解,他所知的一切武学理
论、气脉运行,都不可能凭空制造出这样的威压。除非……

  除非是某种不倚内力、大异于现世所行的全新武论。

  他研究《寂灭刀》残谱的时间倍于在场的七玄首脑,即使透过源始秘穹的人
体试验,从刀尸砍斩杀戮的记录中试图析出武功的古木鸢,又或是从亡父手中继
承了魏王存魏老道所遗,授权他与「姑射」交换补益的母亲,他们对力量───
─或说足以产生「力量」的武功────的渴求皆不如他。

  鬼先生自问在两家合一的图谱上所花的钻研心血,没有人能超过自己;在
《玄嚣八阵字》吸引、转移他的注意力之前,鬼先生可说茶饭不思,将全副心神
都投注于残谱之上。、寂灭刀的惊人威能不倚靠内力,而是透过对筋骨肌肉的全
新应用,移转产生力景的「点」,从而生出肉身原本所无之力。光凭这点,无法
破解峰级高手所独有的「凝功锁脉」神技,但鬼先生依照残谱所示,以与平时全
然相异的方式运使喉肌,蓦觉颈间压力略减,艰难地开口:「且……且慢……我
……有话……」

  封死全身的坚冰瞬息间消失。鬼先生力竭仆倒,汗湿重衫,料不到仅短短片
刻间受制,竟消耗体力如斯,狼狈的程度,毫不逊于染红霞与阴宿冥。蚕娘怪有
趣的乜着他,饶富兴致:「挺不错的嘛!这手是胤野教你,还是你自行悟出?」

  鬼先生无意浪费时间与她叙旧,一名胆敢忽视誓限的桑木阴使者,是此际世
上最危险的怪物,稍有不愼,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抚着咽喉,极力调匀气息,
当然不是为了战斗,而是避免话说到一半痦哑失声,自绝了生路。

  「此……此物……交……交与……前……前辈……」

  他从袖中掏出一物,平摊在掌心之上。

  旁人尙不及看清,那五色斑斓的物事「飕」的一声,自行飞入向日金乌帐中,
彷佛有人以鱼钩钓线施为,方能一举越过三丈长的距离,落入蚕娘手里。鬼先生
亲身尝过气脉禁锁的滋味,比之于活人肢体,那股强大的气机要施压于空气,让
小小一只锦囊「挤」将回去,应是再简单不过。

  只是在他手里蜡丸大小的织金锦囊,拎在蚕娘手中,倒似个小小提袋,逛街
带上怕也使得。

  银发女郎居然还眞挽着往腰际比了一比,露出「丑死了」的嫌恶神情,啧啧
两声:「你打平望来,不知京里时兴什么吗?这种绣金织锦的袋子,拿来贮装官
印便罢,岂能往女子身上妆点?你早些拿出来,我便不犹豫啦,不知美丑,杀了
也就是了。」

  鬼先生知她故意嘲讽,并不还口,定定注视女郎手中锦囊,彷佛所贮一现,
便能底定乾坤。

  蚕娘掂了掂份量,信手解开系绳,往里头看了一眼,俏脸倏凝,但也不过是
一霎,旋即回复淡然,微笑道:「此物,你却是从何处得之?」不像要动手杀人
的模样。

  鬼先生略略放下心来,暗忖:「终究是古木鸢难救我命。」益觉「平安符」
那厢净是些不靠谱的混账,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待此间事了,定要将祭血魔君
等卖与古木鸢输诚,摆脱这群无能祸精。

  当夜在粮船之中,古木鸢将这只锦囊交他,指名应付「七玄大会上最棘手的
敌人」。他当然不会傻得原封不动,待大祸临头,才拿这不知所谓的玩意冒险,
前脚刚离,随手拆开观视,见囊中贮了块沾满污渍的破瓦当,残剩的圆瓦面上,
非常见的卷云纹或吉祥文字,而是一只鸟首。

  南陵诸封国的达官贵人府上,多以族征的鸟类图腾制作瓦当,但这一小块碎
片上所见,既非鹰也非凤,也不似孔雀仙鹤一类的瑞禽,锐目尖喙,瞧着倒像乌
鸦。乌鸦自古不祥,南疆百族之中,并无以鸦形为族徽者;除此之外,囊中别无
长物,古木鸢亦无只字词组交代,可说卖足关子。

  古木鸢的智谋,鬼先生从无一丝怀疑,当下只恼他架子忒大,时时端着一副
考较人的神气,彷佛「普天之下,人人吃土;率土之滨,俱都傻屄」,打骨子里
看人不起,连交付救命关窍,都要用上锦囊哑谜这等老桥。

  直到看见一路从祭殿入口摇将下来的向日金乌帐,终于明白古木鸢让他防的
是谁。

  冷静点,胤铿。他对自己说。

  蚕娘看见瓦当碎块的剎那间,神情产生微妙的动摇,较之现身以来,女郎一
贯的冷静戏谑、成竹在胸,那心弦震动的模样不是骗人的。这瓦当代表什么意思?
快想啊,胤铿,快点想────建筑物。据点。破碎的瓦当,那是被毁坏的建筑,
被攻破的据点。

  瓦当上那铁锈般的暗褐深渍,毫无疑问地是血迹。

  这片破瓦当对桑木阴、对蚕娘的意义,只怕是仇。

  三十年前,宵明岛位于东海的据点遭人血洗、蚕娘亦被仇家所伤一事,鬼先
生自是一无所知,恐怕连他的母亲胤野亦不知此事。然而,黑衣青年凭借着出类
拔萃的记忆力与观察力,自行锻炼出某种能由微小事物之中,看出眞貌的异能;
他于央土教团中能爬得如此之快,广受平望都权贵之尊仰推崇,乃至成为皇后心
灵寄托,仰赖此术甚多。

  「向目乌金」乃是桑木阴之主的象微,以此为瓦当,定是建筑群的核心处。
换句话说,瓦当所沾之血,必不是来自无关紧要之人。

  还有什么?杀人,毁迹……要毁去一幢、乃至一片建筑,不会有哪个笨蛋蠢
到用金瓜铜锤一一敲碎;唯一可行的方式,就是放火。但瓦当上并无烧灼的痕迹,
代表取自凶手纵火之前────(这是……证据!)

  鬼先生蓦然省觉。瓦当沾血,显是取于杀人后;不见焦灼,表示拾于纵火前。
拿得出这块破瓦片的,当时必定人在现场,若非目击证人所为,即是杀人纵火的
凶徒!

  他胸有成竹,迎视着蚕娘犀利的眸光,傲然一笑。「蚕娘当问,我有什么条
件才是。」女郎以袖抿嘴,眸中却无笑意,淡道:「给你这物事之人,是打算借
刀杀人哪!你命快没了,同蚕娘谈什么条件?」

  鬼先生从容道:「前辈若是杀了我,瓦当顿成废物,多年来苦心追査而不可
得的线索,便断在这一处。値或不値,我亦不知,须由前辈判断。」

  「傻孩子!说甚傻话?」蚕娘微瞇着眼,抿嘴道:「要从人嘴里撬出话来,
怕比谈条件什么的,要可靠又容易得多。咱们这儿现成有位鬼王哩,集恶道拷掠
人的法子,没什么问不出的,横竖有大把的时间,让她陪你玩玩也不坏。」远处
媚儿露出一抹戻笑,轻拗指节,只差没举手大喊「选我选我」。

  鬼先生无奈摊手。

  「前辈所言,每个字我都同意。集恶道苦刑之厉害,莫说几样,晚辈怕连一
样也扛不住,毋须鬼王出手,光听我便腿软啦,有什么说什么,决计不敢欺瞒。」
他怎么瞧都不像腿软的模样,微笑道:「但原本便不知的事,恁有通天手段,也
撬之不出;打得狠了,我也只能胡说一气,是不?前辈若不在意,倒也是个法子,
注定无效,且试不妨。」

  鬼先生定定注视着娇小的银发丽人,一步也不退让。

  「交给我这只锦囊之人,就只给了锦囊,连闲话都未多说一句。晚辈自来怕
疼得紧,但无论我说什么,皆与眞相无涉,我既不知道这瓦当是什么意思,也不
知给我的人与它有什么关连;前辈若想知道,只消答应决计不插手此间之事,待
晚辈毫发无伤离开此地,前辈想知道的,那人自会向前辈说明────我料他以
锦囊相托的意思,原也是这般。」

  「你想得美!」媚儿气得哇哇大叫,狠笑道:「等你尝过本座的手段,便有
什么不知的,也尽都说了!教你知道我的厉害────」

  「……且慢!」

  发话之人赫是蚕娘。她双掌合拢,捧米袋似的掂了掂锦囊的份量,沉吟片刻,
抬头道:「交你锦囊之人,究竟是谁?」

  「古木鸢。」心知此事难以闪避,鬼先生索性爽快交代。「顺便说,我不知
道他的眞实身份。」姑射「嘛,神秘组织一个,顶上的人总要遮遮掩掩,干什么
都古古怪怪的,这也挺正常的。」

  那种洋洋得意的口吻,媚儿光听就想掐死他。岂料老妖怪居然眞的考虑起来,
就算她再可爱,这下媚儿也看不过眼了,蹙眉道:「妳不是吧,这还用得着想么?
先给他来个」凤凰掠翅「,再挑几处剥皮,我看……就先从脸开始好了,这货一
看就是个爱美的,绣花枕头,呸!本座担保他有什么说什么,祖宗十八代都一股
脑儿供出来────」

  蚕娘挥挥小手,藕纱重又放落,前后两名鸡皮鹤发的老童子抬将起来,掉头
往望台方向行去。「……前辈!」雪艳青、染红霞双双回头,难掩面上错愕。只
听蚕娘银铃般的笑语传出金乌帐:「蚕娘帮到这儿啦,剩下的,俩丫头自个儿看
办。可别死了呀!」

  二姝均是有骨气的,一想自家仇隙,岂有指望他人的道理?蚕娘携雪艳青重
返冷炉谷,又出手制伏了发狂的恶佛,只剩元凶鬼先生光杆一个,接下来,确是
三人清一清旧帐的时候,更不打话,转身专对眼前的黑衣青年,眉宇间战意凛然,
丝毫不让。

  媚儿自是骂骂咧咧,诸多不满,只恨气空力尽,无论与老妖怪或鬼先生算账,
都没她什么事。染红霞撑扶至场边,争取时间调匀眞气,己方场上虽只剩雪艳青
一个,但鬼先生适才与蚕娘对峙,耗费偌大心神气力,蚕娘不知用了什么法子,
磨得他大汗淋漓、唇面皆白,自鬼先生现身以来,从未如此狼狈;对上从天而降
的生力军雪艳青,结果不言自明。

  金乌帐一路拾级而上,落脚于游尸门一行三人附近,自藕纱中飞出一只小小
银瓶,白额煞听风辨位,未及转身抬头,已然反手抄住。「给薛百縢那小子服下。」
蚕娘笑道,似能想见那小小的人儿以袖掩口,杏眸一抛的模样。「多大的人了,
还来这种舍身救贼的戏码,以为自己十六岁么?」语声虽轻,却是无分远近,人
人都听见的。

  望台之下,漱玉节亭亭俏立,双手分持刀剑,但见腰如细柳、雪臀丰盈,腿
长肩削,看来她不为蚕娘这「贼」字脚注所动,背影依旧风华绝代,持兵之姿更
于雍容妍丽之外,平添一股凛然威煞,说不出的动人。

  符赤锦不识蚕娘,耿照与她虽是无话不说,碍于桑木阴的隐密质性,却不好
出卖蚕娘的秘密;直至今日,宝宝锦儿才知有这样一位神秘高人。但她出手助染、
雪与媚儿,总是不争的事实,符赤锦爱屋及乌,并不见疑,朝藕纱之内微一颔首,
聊表谢忱。

  倒是白额煞小心得紧,先拔开瓶塞嗅了嗅药气,又毛手毛脚地倾入掌中,以
舌尖试过零碎的药末,静待片刻并无异状,喂薛百媵服下。蚕娘笑骂道:「你这
个小子,难不成蚕娘还能毒死了他?拿来!不吃拉倒。」却非生气的口吻。那白
额煞试得药性,知是难得的珍宝,便以他周游天下所历,亦罕见如此灵丹,听得
蚕娘索讨,「哎呀!」一抖腕子,整瓶倾入老人口中,差点儿没把老神君噎死。

  「……手滑了。」一身白毛的大汉压低嗓子,粗声道:「我瞧似有些不够,
妳那儿还有没有……唉唷!」却是宝宝锦儿看不过,悄悄拧了他大腿一把,毛汉
子才以指尖搔搔头,差点给爪子划伤脸面,讷讷闭口。

  少丢人啦,你那是什么德性!符赤锦狠狠瞪他一眼,幸好鬼先生自顾无暇,
不致看出破锭。忽听蚕娘笑道:「我放过那小子,满殿丫头里,就属妳最不生气。
他可是挟持了妳的小师父,令她多受苦楚的罪魁祸首唷。」

  符赤锦料她早在暗处窥视多时,并不意外,淡然道:「前辈若能出手,早动
手啦。我料必有不能料理那厮的苦衷,说要杀他或废去武功,不过威吓罢了,可
惜教他看破了手脚。」

  蚕娘听得欢悦,连连点头。「眞是聪明的丫头!难得又有两只好枕头……」
符赤锦不明所以,忽觉一阵恶寒,本能双手捣胸,雪酥酥的奶脯之上泛起连片娇
悚,却连她自己也不知为何。

  广场中央,雪艳青手持做为「虚危之矛」核心的乌沉黑枪,一指鬼先生,扬
声道:「你把我的金甲藏到哪儿去了?快交出来!」鬼先生可怜兮兮地抬起视线,
眼中白多于黑,瑟缩道:「我若交出,门主能否饶我一命?」

  雪艳青还眞没想过答案,陡被问得一怔,顿时犹豫起来。却听鬼先生哈哈大
笑道:「门主,」胜者为王「是需要练习的,若无足够的准备,很多时候胜者未
必成王,其姿态之狼狈,有时往往比败寇要难看得多。」

  他说这话时,唇面上的苍白尙未全褪,发末额鬓兀自挂着汗珠,模样简直毫
无说服力,但不知为何,众人却禁不住替他身前持枪斜指的雪艳青担心起来,彷
佛此话既出,突来一记反败为胜的杀手锏也不奇怪。

  唯一不为所动的,大概只有雪艳青本人了。她微搜着眉,似乎正在咀嚼这番
话的意涵,并不当它是对手嘲讽扰乱的某种说帖。

  「按照大会进行的惯例,」鬼先生剑眉一挑,笑得邪气,光以间答的主导权
来看,已是反客为主,武力、身体状况尽落下风的,反倒稳稳操弄着节奏。「门
主既已亲来,轮到在下发问啦!天罗香一脉,是支持七玄同盟呢,还是反对?」

  这点她倒是不曾犹豫。「天罗香反对同盟。」雪艳青牢牢盯着他的眼睛,决
心既平静又坚定,毫无动摇。

  鬼先生似不意外,点头道:「既然如此,门主就得面对规劝之人了。留神!」
语声方落,蓦地一团乌影自天罗香群姝之后跃出,挟着惊人的斩击力道从天而降,
劲风呼啸,势若开山;尙看不清持兵之人的形影,石柱般的巨刃已映满蠕祖愕然
仰视的眼瞳!

  ────万劫。

  是妖刀万劫!

  第百八七折、画虎未成,无往不复

  先前浮舟之中,媚儿与染红霞对战时,万劫已遭降魔青钢剑削去大半,山岩
般嶙峋的刃部仅余四尺上下,但宽仍近尺半,比砖头更厚的刃身居高临下一砍,
其势惊人,丝毫不逊于完整时。

  纵以雪艳青膂力之强,亦不敢正撄其锋,高眺的身子侧向一扑,撑地如鱼跃,
「轰」的一声巨响,原本所在处留下个七八尺方圆的大坑,铺石碎裂,砾土激扬,
漫天尘沙之间,只见一双精亮如兽的锐目撕裂灰幕,透出噬血的渴望,持刀之人
身形娇小,纱锦交错的衣裳与狞恶的妖刀全对不起来,竟是一名少女。

  雪艳青首当其冲,完全可以感受到对手的杀气,恶佛若是发狂的巨灵神,漫
无目的、随手毁去所经道路上的一切,少女便是小而致命的食肉兽,心念一专,
只想将眼前的目标开膛破肚,攫出肝肠────肩宽腿长的白皙丽人并不理会簌
簌而落的粉尘,双手持枪,摆出接敌的架式,霎时间如渊淳岳峙,凝肃之势宛若
陡峰自平地拔起,轰隆隆地扶摇直上,以沉默迫人的阴影俯视敌手,止住了猎食
者的进一步行动。

  染红霞见来人身形眼熟,尤其跃下之际,半空中向上抛耸、几乎甩出兜缘的
那双雪白乳瓜,心中一阵不祥,赶紧挥开落尘,赫见手持妖刀万劫之人,一身鹅
黄衫子、娇俏可喜的圆脸蛋,却不是黄邀是谁?

  安排黄缨混进天罗香的入殿队伍之中,本是耿照的意思,但此举非教小黄缨
涉险,反是让她把握机会脱身。这支队伍连同刀棺,被安排在冷炉谷外最近的一
处渡头,以接应蠕祖的座船。之所以带上这许多人,正是「藏叶于林」之意,按
耿照所想,队伍一出得冷炉谷,黄缨就该钻空子离开,众人也好免去后顾之忧。

  岂料黄缨忒讲义气,不愿抛下他和红姐不顾,磨磨蹭蹭,始终不曾走远,在
附近的林子里,恰恰遇上联袂返回的染红霞与媚儿。二姝在河上浮舟狠打一阵,
时间不长,战况却十分激烈,「鬼王」也好、「玉面蟠祖」也罢,发面上的伪装
可说是完蛋大吉,一对花朵儿似的妙龄女郎便至谷外,却不好再自称是阴宿冥或
雪艳青。

  此际遇着小黄缨,看她变戏法儿似的,从身后亮出一只首饰盒般的小巧箱子,
打开一瞧,第一层全是脂粉冰片之类的妆容道具,直是天降救星────还好染
红霞并未打开第二层,否则将发现底下都是金丝玉镯珍珠耳坠之类,黄缨月来在
谷中捜刮了不少,既要离开,自不会空手而出。

  染红霞不通妆发,非但帮不上忙,连自理都有困难;媚儿随身虽有应急用的
油彩小匣,但匣镜极小,黑夜林中就着月光补绘,想快也快不了。她本是心急火
燎的性子,烦躁之下益发不顺,差点摔了彩匣。幸亏有黄缨帮手,双姝总算草草
补就,及时赶上会合的时辰。

  这么一来,想赶也赶不走她了。黄缨坚持同耿照一齐出谷的心意,染红霞亦
能体会,况且入殿之后,若面上伪装还须修补,无有阿缨,怕得劳烦养尊处优惯
了的蚳狩云亲自动手……怎么想都少不了她,只得同意下来。

  媚儿初见她时,染红霞只说「是我师妹」,看着圆脸少女武功平平、内力浅
薄的模样,她心底虽有几分疑惑,毕竟不成威胁,并未多加留意;况且黄缨化起
妆来确是一把好手,动作又极利落,一脸的聪明相,媚儿都差点开口问她「有没
兴趣跟我回南陵」,肯定比待在东海的尼姑庵里好。

  万料不到她凌空一击,竟也有如许威能,破坏力之强,决计不在发狂的恶佛
之下,不禁咋舌:「怎地水月停轩门下,都是这等扎手的货?」忽听少女一声尖
啸,打破沉默对峙,纱裙飘转、细腿交错,舞动石刀如转子陀螺,呼啸着朝雪艳
青飞甩而去!

  这一下刀随身转,巧妙利用石刀之沉,以倍数于少女所应有的速度急旋挥至,
雪艳青若要以枪硬格,只怕未展其长,已被逼得短兵相接,将陷入最不利的情况。
玉面蠕祖毕竟身经百战,于战斗一项,淬炼出过人的直觉,及时松开架势,向后
一仰,藉枪尖一顿地,又硬生生撑开近三尺,斜过酥胸前的枪杆仍被石刀侧缘一
带,「铿」的一声,险将雪艳青掀翻跟头,所幸她膂力甚强,重心又抓得极稳,
一个鲤鱼打挺站稳身,刀劲透枪贯臂,震得她虎口剧痛,暗忖:「……好横的刀!」
不欲教对手占据主动,抡枪一摔,震波裂如龙迤,一路蜿蜒,四分五裂的铺石次
第掀飞,泼剌剌地卷向持刀的少女!

  黄缨适才斜斩落地,便即不动,直到雪艳青摆出接敌态势,才像嗅着了血腥
味的鲨鱼,闪电出手;横刀斩出之后,倏又怔于原地,彷佛扯线傀儡般,非要敌
人出手牵引,方有反应,以致雪艳青这悍猛无伦的「地字诀」一发,直到气劲近
身少女才回过神似的,横过巨大的刀板一遮身前,劲力轰得石刀两侧砾碎激扬,
暴雨般刮过少女的衣发头面,留下数道血痕,少女却恍若不觉。

  「雪门主枪下留人!」另一头染红霞拄剑起身,急得大喊:「她……她是我
师妹丨『」

  雪艳青隔空劲一出,人已猱身扑去,身枪一合,唰唰唰三点乌星无分先后,
径取黄缨咽喉、心口与腹侧!听得染红霞一唤,手腕急抖,三记杀着全刺在空处,
赫见石刀后晃出一双狞恶血瞳,那圆脸蛋儿的黄裳少女抡刀挟掠,近四尺的石板
刀身在她纤细的皓腕间几无重量,连削带转,竟以单臂使出轻巧灵动、无比刁钻
的刀法来。

  雪艳青枪尖已开,乌枪毕竟仍长过了万劫,被攻得左支右绌,险象环生。无
论如何挪退,少女总能及时赶至,在灵巧上竟是远胜于她,雪艳青始终腾不出用
枪的最小间距,陷入开战以来最险恶的境地。

  按说盟友的师妹,应该也是盟友才对,雪艳青不明白少女对自己的敌意究竟
从何而来,心想:「既是妳师妹,快叫她停手呀!」却被石刀攻得着紧,每一闪
避无不是沾衣贴发,被片飞的衣角鬓毛都数不清了,连开口的余裕也无,倒是阴
宿冥替她说出了心里话。

  「喂!她是哪根筋不对了,快叫她住手啊!合着妳想砍死雪婊子么?也莫挑
现在呀。」

  别的时候也不行啊!这人说话实在太没礼貌了。老是这样。

  玉面蟏祖心里叹了口气,蓦地左臂一疼,已被石刀拉出一条口子。万劫刀刃
嶙峋破碎,宛如锉钝了的斧锯,平置不动,毫无锋锐可言,然而高速挥动之下,
稍稍一碰,就能掀掉整片的皮肉,若非雪艳青毅力远胜寻常,这下便能痛得踉跄
撝倒,被反掠的巨石刃拍成肉糜。

  忽听一人叫道:「胤门主!莫非这场七玄大会,门主早存了鱼死网破的心思,
不惜以武力排除异己,也要混一七玄,对各门威胁利诱仍嫌不足,这会儿,连妖
刀刀尸都用上了么?」却是蚳狩云。

  老妇人是亲自试探过黄缨的,知她本事低微,差不多就是较常人稍好一些的
程度,才能放心将她留在身边;武功平平的少女一拿到万劫,突然变了个人,想
来想去,也只能认为是鬼先生做了手脚。

  鬼先生两手一摊,耸肩笑道:「长老这么说,是成心冤枉我啦。人是长老带
进来的,刀一直都在天罗香手上,我还没迫究贵门勾结七大派的丑事,长老反倒
栽起我来,未免太不地道。」蚕娘威胁已除,他的口吻亦发轻佻,令人想一把掐
死他。

  蚳狩云也知其中有太多不合理处,按染红霞的说法,这少女竟还是水月停轩
的出身,是与耿照一起混进冷炉谷的么?还是鬼先生携入……越想越觉诡秘重重,
一时难以廓清,心中虽然着急,却无法助雪艳青一臂之力。

  广场另一头,染红霞自知事有蹊跷,且不说黄缨没有针对玉面鳄祖、与鬼先
生站在一边的理由,退万步言,她也不可能有这般武功,能稳稳压制蠕祖,虽说
是抢得一着之先所致,但要稳占此先,不给雪艳青丝毫反击的机会,遑论得手脱
困,放眼当今东海,这也是第一流高手的手眼,染红霞自问无法办到,黄缨她…
…怎有可能?直到听闻「刀尸」二字,才想起当日碧湖的模样。

  这可不是开口叫唤,或以理劝之就能处理的情况。

  染红霞再无犹豫,不待调息复原,强支伤体,便要投入战团,蓦听身后一声
嘶哑诡笑:「上哪儿啊,长腿妞?」挟着腐臭之气的湿浓吐息才喷上颈背,令她
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尙不及回身,蛇腰一紧,已遭两条铸铁般的扎刺茸臂箍住。

  下手之人毫不留情,这一箍至少将女郎健美结实、无一丝余赘的蛮腰,再收
紧了两寸,染红霞被束得眼前发白,脏腑像被挤出身外,甚至依稀听见裂骨声,
换作寻常人,早已昏厥断息。但当今水月一脉的二把手岂是凡女?在受制的一瞬
间,双肘连环、脚踵后勾,「啪、啪、啪」三记碎骨重击,无一落空,来人浑身
剧晃,低吼一声,猛将染红霞往后一抛,女郎飞出两丈余远,重重撞上望台护墙
才又摔落地面,全然爬不起身;勉强抬头,赫见那人上半身莫名地巨硕魁梧,却
有两条细长的罗圈儿腿,被她肘击的胸侧与左肩不住冒出药烟,白雾中隐约露出
一张尖吻异瞳、半人半兽的狰狞笑脸。

  ────聂冥途!

  望台上的宝宝锦儿既错愕又心急,扬声叫道:「聂冥途!你又添什么乱?规
劝什么的,你那回早已用清啦,没事一边凉快去,别来瞎缠夹!」

  狼首嘿嘿笑道:「游尸门的小花娘,老狼最守规矩啦,决计不给大会添乱。
可这长腿妞是七大派的,又不是七玄中人,老狼要杀要剐,妳拿哪一条规矩来拦?」
符赤锦顿时语塞,急得瞟向身畔的蚕娘;谁知向日金乌帐里悄静静的,那小小的
人影似仍倚着绣枕,好整以暇,真没有出手的打算。

  「蚕娘有不能出手的苦衷」这点,她可说看得最透,万没想到鬼先生的锦囊
有这般挟制之力,竟逼得蚕娘袖手旁观,不能替场内双姝解围。符赤锦体力未复,
莫说下场助拳,怕连自行走路都有困难,况且以她的武功,除却难以掌控的「赤
血神针」,能帮的也非常有限。

  正自焦急,白额煞低道:「没奈何,紫姑娘烦妳照看,我去吓吓那条老狗。」
符赤锦急道:「但你的伤────」白毛大汉咧开僵硬的猫颚,冲她霎了霎眼:
「就说吓吓他了,也不是眞要打。万一打起来,我跑还不成么?」摆了摆手,一
拍栏杆,翻身跃下,「唰!」落在染红霞身畔,毛手毛脚地搀她坐起,小心不让
爪子抓伤了女郎。

  染红霞兀自眼冒金星,唇面皆白,嗅着他身上浓重的兽臭,彷佛雨天街檐下
淋湿的狗毛,苍白的俏脸之上微露迷惘;好不容易聚起曈焦,忽觉白毛大汉那带
笑的眼睛分外熟稔,灵光一闪,低声诧道:「是你!你怎……」见他艰难地噘着
猫颚,做了个「嘘────」的嘴型,会过意来,微一颔首,两人心照不宣,毋
须再言。

  聂冥途挥散了渐转稀薄的药气,挑眉乜眼道:「先来后到你懂不懂?要玩这
长腿妞,你得排老狼后面。现在的社会都不讲秩序了么?」白额煞也不同他废话,
亮出利爪,摆出接敌架势,低斜的肩膀后头,露出以粗绳编网、缚在身后的瓦瓮,
里头可是七玄中首屈一指的大长老青面神。

  一名白额煞已够头疼的了,再加上深不可测的青面神……傻子才会笨到以一
敌二,一次卯上游尸门双尸────才这么想,蓦地两眼一花,聂冥途身子微晃,
已来到眼前,咧开血盆大口,挥爪朝白毛大汉头顶盖落!

  白额煞矮身避过,却无法抽身,拚着好不容易抢来的空档,左腿贴地一扫,
将俯卧的染红霞送出,劲力拿捏妙极,女郎着地一滚,并未受伤,可惜仍起不了
身,是聂冥途一个箭步就能窜至的距离。

  白额煞既逃不了,也不能逃,硬着头皮挥爪,七玄中两大指爪绝学对撼,
「狼荒蚩魂」卯上「白虎催心」,白额煞昔日在游尸门有「武库」之称,精通三
尸部诸般武学,这下本该斗得光辉灿烂,乃至名留青史;岂料白额煞在骨甲相交
前忽然一缩,右手五枚刀刃似的尖长利爪「嚓!」齐指而断,若在晚得片刻,怕
只剩下一只血淋淋的光秃掌轮,五根指头全都报销。

  这个变化谁也料不到,绝大部分的人都看傻了眼,聂冥途一怔,「白额煞」
双臂运化,如抱阴阳,轻灵如羽的架势却转出一股倾岳般的强横掌力,重重轰上
狼首的胸膛,他却乘着掌上的反激之力,高大的身子犹如纸鸢断线,倏地逆势飘
飞,重又落于染红霞身前。

  聂冥途猝不及防,仗着兽躯强横,硬吃他一掌,脚跟踩落、稳住退势,左爪
由下而上一掠,急锐的五道爪劲「飕」的一响,「白额煞」落地时微一踉跄,编
笠、蓑衣应声卸落,细毫轻扬,胜似絮飞;漫天白毛之下,但见那人一头乌发,
如江湖浪人般随意在脑后抓个髻,系以皮绳,以胶水黏满细毛的脸孔、用面粉和
水堆出的鼻颚,衬与正常人的发式,说不出的滑稽。

  可惜此际,不仅化装被破、露出马脚的当事人笑不出,置身场内,又或周围
旁观的七玄中人笑不出,就连重回方塔第一层,以胜利者之姿俯视广场,抱胸衅
笑的鬼先生也笑不出来。虽说黏满细毛的头颈难辨原本面目,但适才那式掌法,
识得的人着实不少。

  ────「落羽分霄天元掌」!

  观海天门掌教,「披羽神剑」鹤着衣的独门绝学。

  「撒家小子,你走运啦。」狼首啧啧回头,却是对着方塔说。「这位是鹤着
衣鹤老儿的传人,仇人自个儿上门送死,比天上掉馅饼还难。不过下回再召开七
玄大会,别往七大派送帖行不?继水月停轩之后,连观海天门也来了,有指剑奇
宫或埋皇剑冢的朋友在现场吗?有的话麻烦举个手,我们一并送你上路,多谢!」
圈嘴连喊几声,自是无人回话。

  鬼先生的面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虽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寻常易容改扮极难逃过他毒辣的眼光,可胡彦之师
承「捕圣」仇不坏的骨相之术,早已脱出敷粉抹面的范畴,以木足加高身长,不
过基础而已,老胡衣里有成副的编竹架子、塡以絮塞,模仿白额煞的身形轮廓,
已至维妙维肖的境地,还不影响行走坐卧,只差不能眞个动手过招。

  虽说鬼先生本不以为他能有多安分,但胡闹到这等境地,再怎么可爱的小弟,
看着也有些扎眼了。

  胡彦之见事已至此,懊恼亦是无用,好整以暇地拔去面上颈间的白毛,终于
能把泥面和成的植毛猫颚取下,毋须苦忍着不敢打哈嚏,模样明显轻松许多,对
狼首耸肩道:「不好意思啊,我路过瞧着里头人多,以为在派饽饽,就跟着进来
排队啦。变装是我个人一点小嗜好,爱护动物是每一个人应尽的义务,嗜好结合
公益,人生多有乐趣!在下胡彦之,跟眞鹄山不是太熟,你方才说鹤什么老什么
的,我也只是久仰久仰,平常没怎么往来。老先生贵姓啊?」

  聂冥途剔着骨甲,妖瞳乜斜,狞笑道:「瞧胡爷这个架势,也是作得一手好
死啊!一会儿老狼将你身上的皮肉一块一块揭下来时,若还能有说笑的闲心,我
就眞个是佩服了。」

  胡彦之心知肚明:无论自己怎么闹,在兄长看来,这都还是家内事,聂冥途
眞要取他性命,鬼先生必不会坐视。只不过要惨烈到何种程度,才能教他出手干
预,却是不好说,以其面色铁青看来,没个半死不活,怕鬼先生气愤难平。

  胡彦之衣里还缠着绷带,便是身上无伤时,也没把握赢过聂冥途,所幸这场
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死的,别被搞得断褪缺胳膊,就算是立于不败之地了。他随手
除去伪装,心中苦笑,面上却不动声色,遥指场内道:「我听说老先生蹲了半辈
子苦窑,刚放出来,忒巧撞上这等美景,没多瞧上几眼,实在太可惜。还是你们
那儿时兴跟大奶妹关在一起,三十年来都看饱了,一听见」奶「字便犯恶心……
啧啧,这么美的苦熏,我也想蹲一蹲哪。」

  聂冥途半化兽形,五感敏锐许多,胡彦之剥去身上黏贴的狗毛,褪下白额煞
的外袍,浓烈兽臭稍一减淡,便嗅得他满身金创药气:「这小子伤得只剩半条命
啦,就一张嘴皮子厉害。」也不怕他玩什么花样,顺着指尖一回头,不禁看直了
眼,连声啧啧,目不转睛。

  场中一黄一粉,两条身影飞快交错,明明是巨刃重枪,却玩起「以快打快」
的把戏,双方都在争抢,只不过一个是抢着攻击,不住施压,另一方所争却是抽
身,以冀能易守为攻,然而却不可得。

  雪艳青一身宫装,本不适合缠斗,被万劫一路压制,原本襟开肩下的纱质大
袖衫,没等对手破坏,早被自身大开大阖的动作扯裂,四分五裂的纱衣为腰带所
系,纷垂腰下;两只宽大的半透明纱袖套于藕臂,因雪艳青始终缓不出持枪之手,
纱莆积于肘腕,纵被石刀勾得条条碎碎,反未脱离。

  她上半身只剩一条掩胸的肚兜,裸出肩颈,以及大片光滑白皙的美背,鲜红
的肚兜系绳横过背门,更显雪肌白腻。至于下身的长裙,早被她撕开一边,浑圆
修长的玉腿在裙隙间乍现倏隐,引人遐思。

  只是曳地长裙在战斗中首当其冲,雪艳青避得险极,裙襬衣带则无这般运气,
鱼尾般的裙裾被石刃刮得不足七分短长,裸出细直足胫。

  雪艳青若是遮掩渐去,小黄缨便是呼之欲出了。

  天罗香的装束一向很能凸显女子身段一美,同样是长裙裸足、肚兜加纱质大
袖衫,黄缨粉嫩的足趾只有在点地跃前的剎那间,才于浪卷似的裙底稍稍现形;
完好的下裳虽不如雪艳青般,依稀窥得双腿的线条,腰下的布面却清楚地绷出臀
瓣的曲线。

  当她跨步挥刀,俯首疾掠时,几能看出臀肌鼓束、张弛爆发等细节,充满野
性的魅力。那小西瓜似的丰美翘臀不仅浑圆弹手,更带着惊人而致命的强劲肌力,
令人忍不住想象:被她骑在腰上,奋力驰骋之际,膣里该是何等的掐挤紧迫,逼
人欲死────聂冥途「骨碌」一声,嶙峋浮凸的喉节上下滚动,不自觉地咽了
口馋涎,只觉这黄裳少女的相貌,固然比不上染符之艳,与清秀的雪艳青并排一
看,也不算势均力敌,杂在天罗香一帮侍女之中,一不小心便走了眼,不料竟有
这般诱人野媚,论此际最想狠插哪个一把,谁都比不上小丫头令人心痒。

  不比裙衫狼籍的雪艳青,一路占优的黄缨衣着完好,但激烈的追逐挥刀,却
令那两只熟瓜似的巨乳不住抛甩,透出淡淡青络的乳瓜弹颤如波,像要绷断肚兜
颈绳也似,在白腻的颈背勒出陷肉殷红,少女恍若未觉,无一丝忌惮羞耻,运刀
如风,大半颗乳球都快甩出兜缘,却不见粉晕,只得满眼腻白,可见乳蒂之细小,
亦不同一般。

  胡彦之同她在流影城相处过几日,也对过万劫的刀尸碧湖,知黄缨并无如此
根基,此际她的动作明显较碧湖更流畅,才能逼得玉面蠕祖难还一招,暗忖:
「虽不知她是如何变成刀尸的,但观其动作,与碧湖仍有几分近似,只是威力更
强,犹在当日碧湖之上。」忽听望台之上,符赤锦扬声道:「我听说妖刀万劫此
番现世,最早便是在断肠湖附近兴乱,原来你们早已在水月停轩内布置暗桩,抓
人炮制刀尸,是也不是?」

  鬼先生不置可否,怡然道:「符姑娘要想,这位黄姑娘也不是我带进来的呀!
天罗香与水月停轩勾结,带了万劫的刀尸入殿,拿了她们所持有的万劫妖刀砍人,
这都要算在我头上,不嫌太欺负人了么?」

  符赤锦双手环抱着沃腴乳肌,挤溢狭旮的丘壑夹出一道深沟,将鸡心金坠高
高拱溢,笑吟吟道:「你怎知这位姑娘姓黄?」鬼先生笑容倏凝,冷哼一声,不
与她缠夹。

  胡彦之心想:「原来如此!黄缨与碧湖一样,都是被掳去动了手脚而不自知,
却是万劫的刀尸候选之一。」更无疑义,扬声道:「玉面蠕祖!万劫刀尸是追着
妳的杀气而动,妳闪避越快,她反应越是灵活!在下当日曾于流影城外,与耿照
应付过万劫刀尸,万劫的刀尸有惧高、畏水两项罩门,妳可────」语声未毕,
爪风已至,胡彦之倒纵跃开,落地时微一踉跄,避得极是惊险。

  聂冥途唰唰几爪,接连进逼,狞笑道:「你都自顾无暇了,有心思理会旁的?
我看这一爪,先断你一条左腿罢。」正欲扬手,脑后锐风已至。

  他轻轻让过身子,反手一掠,如猫戏鼠,「嚓」的一声裂帛细响,来人斗蓬
碎裂,袒出大片雪肌,玉背上留下五道爪痕,好不容易以剑拄稳,转身时单臂撝
胸,护住顿失箍束、下乳甸坠的浑圆双峰,与胡彦之并肩御敌,正是染红霞。

  她上身除了那袭猩红衬里的斗蓬大氅,便只依乳形起伏打造的半截胸甲,以
及底下用来隔垫,以免磨伤雪肌的一件胸兜。雪艳青的身子虽较她修长,胸乳之
硕却颇有不及,再加上染红霞肌肉发达,乳房无比坚挺,胸甲罩在她身上,不过
勉强合于蜂腹般浑圆饱满的乳峰前缘,背后束革系之不上,特意接了段布索,才
得打结固定。

  聂冥途此爪不仅撕裂斗蓬,连固定胸甲用的布索、底下裹着的珠白锦兜,齐
齐扯个四分五裂,染红霞若非及时撝住,怕要露出胸前春光,令众人大饱眼福。

  「雪门主!」她専心提防,不为所动,剑目不离韶冥途,扬声道:「万劫刀
尸亦擅轻功,不能与她竞快,唯动静之间有微妙的迟滞……妳得想办法让她停下
来!」还有一句「勿伤我师妹」的托嘱,始终出不了口,只盼雪艳青能看在出言
提点的份上,勿对黄缨痛下杀手。

  一旁媚儿听见了,急得皱眉,脱口道:「又不是她想停便能停!也不看现下
是谁打谁────」灵光闪现,大叫道:「削她的刀!雪婊子,妳那杆枪似也是
神兵,万劫刀中看不中用,对付凡兵可也,应付宝器却未必能赢!」

  三人连番提点,雪艳青心中已有了谱,不住向场边倒退,手中乌枪不再只是
格挡招架,每出必自石刀上削下些许残碎,但见尘沙飙扬、四向喷溅,衣香鬓影
俱都没入黄扑扑的尘土之中,蓦听雪艳青一声断喝:「……着!」整个人翻出尘
雾,半空中枪影一闪,乍出倏回,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刺向黄缨背门;依她的
造诣,这一刺莫说刃尖着体,光透劲便足令黄缨洞胸穿腹,落得身死收场。

  染红霞连喊叫都来不及,见她收枪落地,稳稳退出一丈开外,气势宁定,颇
有一派宗师的气度风范,眼前一黑,差点昏厥,幸得胡彦之举臂掖住,勉强撑持。

  尘沙散去,黄缨立于望台底,粉颈低垂,垂发披面,兵刃前端深深嵌在石壁
之中,算上手中缠着皮革、宛若枪杆的带环长柄,整把万劫露于墙面外不足三尺,
可见入墙之深。

  问题是:万劫石刀并无锋刃,化身刀尸的小黄缨纵有使不尽的气力,也不过
是举着条粗糙石柱,抡扫硒碾而已。这一刀轰在望台底部,撞塌大半堵墙,毋宁
才是理所当然的结果;若无快锐锋刃,如何没入石墙而不毁?

  众人这才发现,她手中所持,除了后半截刀柄的部分依然保持原状,前端早
已变了模样。被雪艳青削去外层的石壳后,才知万劫并不是一柄石刀,其「核心」
乃精钢所铸,形似尖锥,通体浑圆,刀身尖狭细长;说是刀器,更像骑矛,持于
女子手中,不知怎的丝毫不显笨重,润滑如水的曲线,意外地与少女的形象十分
相契。

  雪艳青引她退至场边,同时削去万劫的石壳,少女毕竟无法如正常人般思考,
只凭杀戮本能挥刀,刀身骤短、重量减轻,尺寸也与前度大不相同,此一变化来
得既快又急,超出刀尸所能应付;种种变数加总起来,最末一刀挥落,雪艳青冒
险放空背门,踏壁直上,自黄缨头顶一翻而过。

  旧标突然消失,刀落的同时,贸缨不由一怔,刀尖应声没入壁中。而身在半
空中的雪须青枪尖疾出,隔着薄薄的大袖衫,准确无误地标中少女光裸的背脊。

  黄缨一动也不动,恰应了胡彦之所说,「刀尸循杀气而动」的观察结论,周
身无有血渍,肩背起伏,香汗淋漓,兀自沁出雪肌;说是气绝,更像穴道被封。

  ────神枪闭穴。

  胡彦之想起牛鼻子师父提过、兵器的至高境界之一,终于放下心来,对染红
霞低道:「二掌院,妳师妹没事的。玉面鲡祖封了她的穴道,并未伤及性命,连
血都没流────」忽觉有什么不对,却一时说不上,不禁闭口,蹙眉凝思。

  染红霞喜极而泣,遥对雪艳青哽咽道:「多……多谢妳了。」雪艳青对她微
一颔首致意,似觉此事理所当然,并没有受人感激的道理,宁定认眞的目光,更
像是向代穿金甲、守护宗门的女郎致谢。两人目光交会,心头俱暖,望台上的符
赤锦、场边的媚儿亦松了口气,难得地相视微笑。

  偏偏胡彦之这时才想起来,急得大叫:「……小心!刀尸武功不同东洲,说
不定点穴无用────」语声未落,僵立不动的少女倏地拔刀转身,长长的刀柄
却仍留在墙上。

  黄缨虚握着看不见的「万劫」拧腰疾刺,激尘一线,一丈之外的雪艳青本能
回枪,蓦地胸口开绽,血线自肩胛后笔直贯出,贯穿的劲道之强,竟撞得玉面蠕
祖双脚离地,顽长的身子向后弹飞。

  当日耿照曾说过的话语,此际终于在胡彦之脑海中响起,却已来不及了。

  「那是……『不复之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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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百八八折、天姿降尔,血海刀馎

  密室之中,耿照双手抱头,陀螺般满地打滚,扭曲发青的面孔与其说是狰拧,
更像痛苦难耐;有一瞬间,明栈雪甚至产生错觉,以为有什么铁叉铁杓之类在少
年颅中翻搅,偏又不全捣个稀烂,残碎的脑浆一块块给刮落下来,偏还留着能记
忆痛楚的形状。

  她想阻却他的翻滚、踢打与嘶咆,以同源的碧火眞气为他镇摄心神,便如突
破心魔关时一样,却惊觉耿照全无顾忌、放开手脚之时,竟连靠近他亦有不能,
遑论出手制伏。

  耿照额际、颈间青筋暴露,涕泗横流,总算一点灵智未失,余光瞥见明栈雪
的绣鞋尖儿,赶紧掌臀并用,缩向墙壁交角,抱头哑声道:「别……别过来!好
……好痛……呜呜呜……妳别……别过来!我……我会弄伤妳的,千万别过来!
啊啊啊啊啊……快停下来!别、别再响啦!好痛……好痛啊!」频频以头碰墙,
撞得砰砰作响,状极骇人。

  密室中的平滑骨墙与王座是同一材质,掌劲难伤,然而耿照连撞十几下,连
油皮都没擦破,遑论见血。明栈雪的碧火功长于感应,毋须近身,即能清楚感觉
他全身眞气鼓荡,密密布满肌肤表面,层层迭迭,宛若披甲戴盔。

  常人这般运使眞力,没几下便虚脱倒地,耿照身负碧火神功及鼎天剑脉两项
瑰宝,能在无意识间撑起护身气甲,一时半刻还撞不死;较之于此,那不断在他
颅内兴风作浪、明栈雪却毫无所觉的物事,毋宁才是要命的关键。

  明栈雪决断明快,见少年暂无性命之忧,干脆利落地退开。石门之上,慑影
镜投仍持续运作,雪肌黄衫的少女挥舞石刃,以压倒性的敏捷和力量困战雪艳青,
明栈雪认出是那晚冷炉谷陷落,自己一时兴起、曾尾随保护的丫头,料不到她与
耿照是旧识,此际又对雪艳青出手,感叹运合之妙,远超凡人所能逆料。

  黄缨的武功斤两,她再清楚不过,休说扳倒雪艳青,冷炉谷内随便找个人来,
都能拿下这懒惫丫头。明栈雪判断使她与耿照同时发狂的原因,极可能来自于同
一处────用毒?不可能。风送药气,距离也差得太远;况一墙之隔,怎会刚
好点中两个风马牛不相及之人?投于食水,就更不可能了,耿、黄这几日间虽有
联系,但吃睡都不在一块,眞要说的话,染红霞与姥姥落腹之物,可能更近于黄
缨,没道理是耿照跟着中招。

  也许是……声音?武学中的慑魂之法,若非诉诸眼术,即藉琴音、钟响,乃
至隐藏在话语中诱人失神、放松戒心的法子,将暗示植入施术对象心中。

  然而,以她感应力之强,若有迷魂音,她该先于耿照察觉才是,明栈雪非常
肯定并没有这样的征兆。除非,这声音只有他俩才听得见────女郎心念一动,
闪身掠上台阶,提运功力,啪啪两声,双掌分击壁面约半人高处,差不多就是另
一侧王座头枕的部位,劲力所至,牙骨般莹润光滑的墙壁虽无缺损,却透出爆栗
似的细响,随即冒着淡淡烟气,原本透墙而出的、祭殿内的动静声息,至此再不
复闻。

  身后低咆为之一顿,狭小空间里只余男儿浓重的喘息。

  适才两人触动机关,阶台上的王座虽转了出去,室里始终能听见外头的动静。
明栈雪料那传声的机关不在座椅,而在墙壁之上,大胆出手,果然印证心中所想;
欣喜回头,见耿照双目赤红,撮紧的拳头簌簌颤抖,暴凸的青筋爬满铸铁般肌肉
纠结的手臂,像在苦苦抑制着什么,并未因声源断绝,而稍有改善。

  「我……头颅里有……有东西……」他艰难地开口,眼瞳翻转、白多于黑,
嘴角止不住垂涎,语声含混,彷佛癫痫发作,模样十分吓人。「牠……牠要跑…
…跑出来……我没法……快不行……妳快……快走……离……离开……救……阿
缨……别让……别让她……」

  明栈雪知他性情坚毅,极能忍耐痛苦,眼下无论扰乱他的是何种心魔,均已
远远凌驾少年的坚忍与毅力,距全面失控仅只一线;耿照以惊人的耐力,苦苦抵
抗侵蚀,只为将场内的少女托付给她。女郎心头凄恻,忧急脱口:「那你怎么办?」

  「轰」的一响,耿照双拳一振,击上身后骨墙,整间密室竟微微一晃。

  「我……有……法子……」他咬牙甩头,苦苦挣来的清明却只够吐出这几字,
两臂再度挥击如振翼,轰于牙骨壁面,不仅轰得密室结构动荡,落拳处鲜血飞溅,
迅捷无伦地渲开两团乌红,四向蔓延。疼痛令他神智倏清,摇了摇脑袋,勉力道:
「妳……救……阿缨……啊啊────────!呜呜呜……别让她……别让她
……」歪着脖子用力甩头,像要将头颅从血筋暴凸的颈上拔起也似,「碰!」三
度击墙,嘶吼声犹如异兽,明明身面仍是人的模梁,周身已渐失人形。

  明栈雪心底一异,片刻才会过意来,知是「恐惧」────她已多年不曾有
过这样的感觉,缓缓退上阶台,娇躯微靠壁面,仍放心不下,咬唇道:「你放心,
我会救她。但你……你怎么办?」

  耿照双拳四度落下,密合无缝的骨壁终被他轰得簌簌落尘,也不知是哪儿迸
碎了,但疼痛却无法再让他清醒些个,对明栈雪的殷问充耳不闻,喃喃道:「别
……别让她……啊啊啊啊——哈、哈、哈……呜……别让她……别让她……」

  明栈雪本想走下阶台,听清他说了什么,赫见少年身后骨壁染血,黏腻血污
流溢直下,绯红的壁面留着蛛网般的黑紫痕迹────(他……打裂了那面墙!)

  她适才以透劲破坏传声机构,用上八成眞力,骨壁丝毫无损,耿照竟能将墙
毁损如斯,纯以力论,岂止倍胜!女郎不禁悚然,毫不犹豫按下机括,嘎嘎作响
的机括转动似吸引了少年的注意,他猛然抬头,最后一丝理智随语声迸出牙隙,
双目彻底转赤,神色狰狞:「……别让她杀光他们!」嘶吼如兽咆,整个人电一
般疾射而出,扑向转动中的阶台!千钧一发,王座转入,阶台及时将明栈雪旋出,
这石破天惊的一扑全轰在王座上,龙皇宝座自非壁面可比,密室内一阵天摇地动,
似将崩毁,王座却完好如初。

  发狂的少年不再痛吼挣扎,双臂如刀、大开大阖,身形乍现倏隐,不停出现、
消失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掌风、刀气及飞掠时所引起的惊人风压,布满整个空间,
只有上下四面接连出现的刀痕,更不稍动……

  耿照睁开眼睛,才发现连虚境内的景象,也跟平时所见不同。

  触目所及,竟是一片滔天血海,彷佛无休无止;唯一的一块陆地,便是自己
落足之处。

  「有什么要来了」的异悚,清晰得像要浮出肌肤表面,耿照正摒息以待,蓦
地一只泥塑般的血手自足边伸出,将他拉倒,继而缓缓上爬,黏腻的血浆渐成人
形,幻出衣衫靴鞋的模样,焦熔也似的一团圆颅由上方迫近他,慢慢浮出眼耳鼻
唇,赫然是耿照的面孔。

  一个由血液凝成的自己。

  铁锈般的鲜烈血气,霸道地钻进鼻腔────若虚境中,眞有五感知觉的话
────贴着身体肌肤的黏腻温凉,也与现实世界里,「血」的意象若合符节。
这或许是整片血海所凝化而成的意志,化成耿照的模样,为僭夺身体的主导而来。

  换作他人,又或往昔的耿照自己,早已震惊得动弹不得,任由血海吞噬。此
际少年却微微一笑,正视压制在自己身上的「血人」,怡然道:「你可能不知道,
在世上看不见的敌人最可怕。我将身体交出来,就为等你出现。」

  在密室里听见「无声之声」时,耿照隐约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

  始终困扰他的头疼、于血河荡发狂攻击红儿,在阿兰山三乘论法现场短暂失
去的记忆……这些无不指向同一个答案。而在虚境中,全然找不到关于这些的知
觉片段,更加证实了少年的猜想。

  ────有人透过某种方式,在操纵自己。

  若以虚境中所见来比喻,恐怕是有人在他的识海楼阁之中,另辟了一间密室,
密室里藏有一个人,这人不但会在某种情况突然离开密室,接管他的意识及身体,
事了亦将相关的知觉片段,通通收回密室里,不让自己发现。

  若在过去,操纵暗号一经发动,无论耿照如何挣扎抵抗,只要对方并未停手,
最终失利的必然会是自己。然而,或因碧火神功、鼎天剑脉、血照精元,乃至化
骊珠及奇宫的夺舍大法等神奇遇合,接连干预,早已脱出阴谋家所能掌握,不仅
强化了他的身躯,更一而再、再而三地锤炼其精神意志,就在方才,耿照苦苦抵
御着难以言喻的穿脑痛楚之际,想到了个绝妙的点子。

  他在彻底丧失意识之前,抢先遁入虚境中。

  在虚境,神识能影响躯体,却不受躯体所限,无论阴谋家是用何等异法来操
纵耿照的身体,完整遁入虚境的神识将不再为其所害。

  身体主导权一经交出,受异术召唤的「那个」,便从隐于虚境深处的密室中
走出来,一如既往地,如耍弄药发傀儡一般,役使少年的身躯为恶,滥杀无辜─
───只不过这一回,这副身躯的正主儿正在虚境里,清醒地等它。

  鲜血凝成的「耿照」俯视身下从容不迫的少年,忽地眉目消融,微带透明的
酒红色液体流淌而下,稠如稀蜜,蜿蜒流动,试图钻进耿照的口鼻之中。耿照眼
也不眨,依旧含笑开口,那活物般的汁血却无法漫入周身孔窍,彷佛两者之间,
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甲。

  「我猜你不会说话,是不?」

  耿照观察它,余光扫过身子四周,那片向天地尽头无限蔓延的滔天血海。
「没有想法,只有本能……是杀戮的本能么?因此,才以鲜血的模样呈现?眞是
……好直观哪!」

  少年端详着妖物持续徒劳无功地试图侵入、溶解自己,终于确定它能做的事
非常少────挟带的线索也是────不由得微露苦笑。

  虚境之中的一切,皆由知觉与神识所组成。前者是材料,后者,则是组装料
件使其成形的巧手匠人。阴谋家在他脑子里放进的,并不是另一个神识魂灵,无
法交流沟通,藉以得知阴谋者的身份与目的:「血人」的本质,比较接近一连串
知觉片段的复杂组成,譬如使他嗜杀,譬如使他敏于挥刀取首,无视对象的挣扎
哭嚎……「让我们瞧瞧,你会什么。」

  耿照一动念,血人倏从身上被拔起,在半空中迸碎成浆;残落的液珠「扑通
扑通」地坠入血海,未几,又凝化成人形,由血浪上支起大腿,右手化出一柄长
刀,连同掀卷如蛇的丈余浪头,扑向负手而立、只据足下小小一方的耿照!

  前仆后继、交闪缠绕的血蛇,纷碎于耿照周身一丈方圆,半滴血珠也溅不上。
血人的臂刀则走大开大阖的路子,左劈右砍,当中一掠,刀头砍至耿照身前三尺,
倏忽消失;再现时已欺入臂围,来得悄无声息,只能以「静谧」二字形容。

  此招精妙,实是耿照平生未见,纵使他在虚境中宛若造化之神,也仅能不为
血刀所伤,却无法闪避,遑论抵挡────「嗤!」一声,刀尖在他胸前三寸处
绽成汁血,再无完形,血人却未顿止,回臂斜圈,连拨带转,重新凝成的刀身再
度碎于耿照颈间三寸上,依旧难伤神识本体分毫,但在交手纪录上,耿照才与它
换过两招,这便输了两招,堪称尽墨。

  「……有趣!」他许久不曾尝过这等心痒难搔、不甘却又不得不服的滋味,
忍不住哈哈大笑。「看来,阴谋家竟在我的头颅之中,放进了一部活生生的上乘
刀谱啊!」

  言笑之间,血人接连得手。它克制耿照,不曾用过第二刀,出招即中,毫厘
不差,遍数耿照平生所习之套路,约莫只蚕娘前辈所授,以对付月下青狼的一式
《蚕马刀法》堪比,但毕竟是以守代攻、诱敌以深之法,比起主动进击,却连拆
招都不及的震撼魄力,简直不可以道里计。

  三十六招转眼尽,耿照连完整的一式都没能递出,既不多也不少,挨实了卅
六刀,心悦诚服,第三十七招上,又回到那乍现倏隐的当胸一掠,他想也不想提
前跃开,落足于血海之上。这回应变及时,多瞧了两个变式,仍是胸口一刀,簿
上再添一败。

  虚境时间大异于外界,这路刀法耿照来来回回拆了百余趟,渐能反出几招,
与血人互有胜负;时间拉长,于诸般变化越见精熟,益觉刀招里透着的「静谧」
二字最难,套路或可苦练有成,这般心境纵有十数寒暑之功,未必能心到意到。
寻常人动武,必是遇着不平之事,乃至杀伐争胜,刀头喋血────耿照忽然一
怔。

  这路刀法他并非初遇。只是当夜所见,充满愤怒怨恨,杀意高涨,纵使烈火
焚天、血流成河,亦不能稍平持刀之人心中不平,是以刀路扭曲,成了另一番修
罗景象。

  (但为什么……我的脑海里会有这套刀法?)

  答案其实不难想象。当他发现自己听得到别人听不见的声音,曾在「姑射」
布置的阴谋现场失控发狂,事后全无记忆,其实已隐约明白,只是不肯承认,不
愿面对而已。

  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成为刀尸的?

  耿照全然想不起来。答案或许便藏在血海中────正这么想着,四周血浪
翻腾起来,宛若煮沸,虚境中震荡不已。持刀的血人猛被一震,散成无数液珠,
被剧烈摇动的血海呑没,异象却未休止。

  一道豪光自海中冲出,直射天际,漫天乌红被豪光冲开,顿成刺亮的炽白,
无边无际的血海持续翻腾着,耿照原以为是怒潮将至,片刻才发现:整片血海,
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凝缩,最终凝成一粒鸽蛋大小、璀璨如宝石般的浑圆晶
珠,缓缓降于他的掌中。

  (外人灌注于我心识里的,全都在这儿了。)

  这念头才刚掠过耿照心版,被抽离的感觉突然变得极其强烈,彷佛现实中,
有什么正召唤着他。耿照只觉自己被吸入豪光,穿越重重壁障,所经处带着一丝
血温腥滑,感觉极是熟稔;未及细辨,倏地张口吸入一大把阴凉陈腐的空气,声
音、光线、肤触、温度,乃至痛楚……重又回至身内。

  他一个人孤伶伶地躺在密室的地板上。触目所及,皆是凄厉刀痕,由指掌间
传来的刺痛酸麻推断,怕都是自己所留。

  这刀,他可熟了。耿照闭上眼睛,嘴角微扬,在起身之前,贪婪地汲取着密
室里的最后一丝幽静。

                ◎◎◎

  「不复之刀」的刀气贯穿雪艳青的肩窝,透背而出,留下的创口既细又薄,
若再低斜个三两寸,便是穿心而过的致命伤。

  常人受得此创,早已倒地不起,但玉面蠕祖非是普通人,她垂着鲜血淋漓的
左肩,竟不伸手捣伤,也未点穴止血,右手拎着枪尾,长近七尺、通体乌沉的精
钢枪杆在女郎手里,不比一根竹竿稍重,绕着周身一旋,劲力凝缩,如挥巨椽,
轰然砸向前方空手的少女!

  雪艳青娇躯修长,臂距不逊男子,这一砸已逾一丈长短,恰能自黄缨额面上
削过。况且这招乍看平平无奇,不过仗着膂力,持枪挥砸罢了,然而挥至中途,
精钢所铸的枪身竟已弯成了弓形,路径上空气被压缩得劈啪作响,宛若雷滚,纵
以妖刀格挡,如此沉劲、从天而降,便是石柱尽都能拦腰砸毁,更何况脱去石壳
的细圆尖锥?

  「那是……」咫尺八垓寸万象「!」

  染红霞辨出来路,惊骇莫名,脱口叫道:「阿缨,快闪开!」

  金甲中所录,仅《玄嚣八阵字》的理论与心诀,原本狭小挤旯的甲片内里,
便以蝇头小楷书就,也写不了多少字,且未闻虎帅兼擅丹青,要想留下招式图形,
只怕是难上加难。

  《玄嚣八阵字》本以变化莫测、活泼自在见着,招式由心诀衍出,无穷无尽,
人人不同。雪艳青练成的「地字诀」,招式便是她自行颖悟,再与姥姥补益修正
而得。染红霞自姥姥处学了地字一门套路,虽徒具其形,亦略知威力强弱,这
「咫尺八垓寸万象」乃其中杀着,摒弃花巧,纯以力量决胜,寸劲中包罗万有,
咫尺间可定八垓,故尔得名。

  万劫刀兀自插于壁间,黄缨手无寸铁,眼看要被拍成一滩肉泥,蓦听雪艳青
一声惨呼,左肩伤口爆绽,鲜血狂喷,溅得雪面颈间殷红点点,分外凄艳。

  这一下重创加剧,饶是骁勇绝伦的玉面蠕祖,也难撑持,长枪脱手向后瘫倒。
众人不及回神,眨眼乌影一晃,雪艳青已被一名矮小老人扛至望台底下,正是蚕
娘随身的四穷童子之一。

  那老僮儿站着都没雪艳青跪着高,地虎背着天龙爬楼梯,模样十分滑稽。

  适才黄缨以「不复之刀」贯穿雪艳青肩胛,伤口看似细薄,以雪艳青坚毅,
犹能负伤出手,然而刀气实附于创口,并未消散。雪艳青一运功力,两股异种眞
气撞击,引发气脉反应,被「不复之刀」贯穿处,遂成眞气暴冲的出口,才造成
大量失血。

  胡彦之遇过碧湖的「不复之刀」,比劲力之刁钻,抑或空手使之这两处,俱
不如黄缨,暗忖:「看来刀尸适性,亦是人人不同。观小妹之根基,胜过黄缨丫
头甚多,化身刀尸时,却明显是黄缨胜过了她。」

  蚕娘出手相救,染红霞略微放下了心,转头见远处黄缨神情空洞,怔怔立于
万劫之前,虽保住一命,却如行尸走肉般,也不知日后能恢复否,心中酸楚,几
欲落泪。总算她性格坚强,不愿在恶人面前示弱,咬牙忍住。

  鬼先生立于方塔之上,环视全场,虽说计划赶不上变化,但以结果论,七玄
共主的大位终究是落入囊中,益发觉得自己见招拆招、随机应变的本领,丝毫无
愧于这架龙床,不禁踌躇满志:聂冥途虽未全复,牵制染红霞和二弟却是绰绰有
余;游尸门一系已无战力,天罗香只蚯狩云一个能打,以她城府之深,此际大概
也没有独撑大梁的打算;雪艳青与南冥恶佛双双重创,暂无起身再战的能耐,恰
恰省却鬼先生出手压服的麻烦;漱玉节摆脱了薛百滕这条拦路老狗,目前与自己
是一边的,也没有什么问题。阴宿冥则一直都不在他忌恽提防的名单之内。

  连最棘手的蚕娘,靠古木鸢的锦囊计买空卖空,居然也能稳住,令鬼先生不
得不佩服此人算无遗策;比起乱七八糟、老是白费工夫的「平安符」阵营,直有
天地云泥之别。

  形势再度逆转,掌握大局的权柄,重又回到鬼先生手里。

  「看来,妖刀万劫之归属,眼下应无异见了。」他对身畔一使眼色,黄缨忽
然睁大了美眸,娇躯一震,软软瘫倒,纤薄的背脊起伏甚微,明显就是体力透支,
损及精元的模样。若放着不管,少女的生命迹象将越来越弱,慢不过一两日,快
则几个时辰内,突然间就断了气息,也不奇怪。

  「阿缨!」染红霞本欲上前,无奈狼首拦路,半化兽形的青皮怪物乜眼狞笑,
扬声道:「胤家小儿丨横竖这肉娃娃也用不久啦,坏掉的少女五十收……啊不是,
不如给老狼罢。」

  既有要求,便能条件交换。鬼先生正愁他不开口,乐得心花怒放,面上却不
露声色,怡然道:「狼首与敝门,皆属七玄同盟,同气连枝,不分彼此;互通有
无,岂有不可?待此间大会结束,本盟主便以此姝相赠,狼首可自行携去,或于
祭殿内另觅雅室温存,亦无不可。」

  这话说得露骨,是为免聂冥途反复。果然江湖混老的狼首哈哈大笑,只吐出
两字:「……成交!」便算是缔结了盟约。

  鬼先生自方塔跃下,看都没看一眼,信步跨过昏厥少女的身体,自墙面取下
万劫,拾级而回,转头笑道:「漱宗主若无疑义,还请上祭坛来。」漱玉节略一
迟疑,终于还是双持刀剑,随后登塔。万劫、食尘、玄母三锋齐落,方塔第一层
的七座祭坛亮起橘赤晕芒,七柄圣器嗡嗡共鸣,蓦地塔底「轰」的一响,众人抬
起视线,这才注意到原本空无一物的平滑壁面上,不知何时出现了王座,俱都露
出惊疑之色。

  鬼先生料不到竟有忒好的戏剧张力,暗赞巨响来得及时,否则众人发现七柄
圣器齐齐归位后,其实不会有什么事发生,说服力不免要大打折扣,清了清嗓子,
朗声道:「如今圣器齐聚,代表在场众人,皆同意七玄结成一……」又轰然一震,
打断了他的讲演。

  这回众人总算瞧清楚了,声音与震源应来自王座之后。第二声震响爆出时,
除了鬼先生说话,没有任何人做什么动作;依此推想,头一声巨响,或与七器归
位无关,而是王座背后另有蹊跷。

  鬼先生不免尴尬,正欲打个圆场,第三声轰响再出,王座顶端落尘簌簌,媚
儿恰恢复到能撑起半身的地步,替众人喊出心中疑惑:「……是不是后头有什么
要跑出来了?」她在南陵可是养有象兵的,这种体型庞大的异兽虽然性子温驯,
偶尔发起狂来,却也能撞倒屋墙兽栏,沿途踩死人畜无算。莫非王座后的空间里,
也有头发狂的大象?

  鬼先生难以回答,却不容王座有什么闪失,施展轻功掠去,一探究竟。

  谁知才上到第二层,塔顶「喀喇喇」一阵机括响,王座竟转入壁中,谁都看
得出这墙竟是堵活门。随之转出的,竟是一名白衣飘飘、明眸皓齿的绝色丽人,
身段婀娜、秾纤合度,当眞是增一分太肥,减一分太瘦,众人无不愕然,剎那间
竟生出「天仙降世」的奇异错觉。

  鬼先生平生多识美人,他的母亲本就是倾国艳色,足以顚倒众生,然而,即
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除却母亲不算,此姝无论容貌、身形、气质,乃至整体予
人之感,堪称登峰造极,「一颦倾城」云云,约莫如是。

  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给了他莫名的熟悉感。

  并非容颜曾见────拥有过目不忘本领的鬼先生,确定这是一张陌生的面
孔,甚至连五官轮廓,记忆中都不曾有过相似的印象────而是某种莫可名状
的怪异直觉。

  他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多看了几眼,才想起双方分据高下,足有半层塔高,
气势上就输了老大一截,于己甚是不利,正要点足掠上,顺便试探来人底蕴深浅,
不料那仙子般的白衣美女自阶台上轻飘飘跃下,落地的瞬间,壁后再度「轰!」
传出巨响,但她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倒像纤足点地,所在处亦为之震动一般,
众人虽明白此非女子所致,却不禁神为之夺,齐齐仰视,除了蚳狩云之外。

  鬼先生处处失先,心中气恼,咬牙狠笑:「尊驾是何人?擅闯七玄盟会,意
欲何为?」

  女郎抿嘴一笑,风华动人,低垂着弯翘浓睫,分明未正眼投来,动听的语声
以及那股旁若无人、姆妈自华的雍容气势,却像一柄艳丽的巨矛般贯穿了他,连
血肉残迹都摊如烂红牡丹,美得令人心折。

  「不认识我的话,你凭什么做七玄盟主?不如……让我来做罢!」

  第百八九折、粪土为墙,岂可镘圬

  明栈雪的身份,便在天罗香内部,亦是秘密中的秘密,髙层知情者如祇狩云、
雪艳青等,俱都秘而不宣,绝口不提。

  狐异门的情报网络四通八达,兼有「姑射」所掌握的、各种台面之下绝不流
通的隐密讯息,却独独漏了这位蘅青姑娘,原因无他:天罗香先代门主的一切,
本就被姥姥等高层刻意隐藏,身故后,其存在更随之彻底埋葬,关于他有过两名
徒儿的事,随骨干凋零,早已无人知晓。

  所幸鬼先生当年在濮嵋分舵,从垂死的天罗香护法左晴婉口中,得到这条珍
贵的线报。

  盖因先门主昔日起居,多不出北山石窟,除了照拂生活的婢子,连寻常门人
也难见。左晴婉当时年纪虽小,恰是服侍先门主的小丫头,故尔知悉。

  师父身故后,雪艳青再未见过明栈雪,此际遥见,只觉眉目依稀,丽色却倍
于青春少艾时,明艳动人的程度,竟有些不太眞实,不禁微露迷惘,一时间不知
该说什么。

  倒是明栈雪落落大方,抿嘴嫣然:「妳好啊,师姊。咱们好久没见啦。」转
视望台另一侧,怡然道:「姥姥身子大好啦?那我可就放心了。前度相会,咱们
没怎么聊,待得此间事了,再同姥姥叙旧。」蚳狩云拄杖而立,嘴角含笑,神情
看不出变化,却也无意接口。

  鬼先生心中一动:「她是……雪艳青的师妹?那闺名」蘅青「的女子?」知
道来历,便容易应付了。黑衣青年虽不愿仰视女郎,此际却非打草惊蛇的时候,
忍着心头不忿,朗声笑道:「在下狐异门」鸣火玉狐「胤铿,蘅青姑娘有礼。」

  女郎噗哧一笑,眸中却无一丝笑意,衬与她千娇百媚的绝色容颜,更显冰凉。
「你叫我明栈雪罢。我现在用这个名儿。」

  场内一远一近两名女子闻声抬头,面露诧异,却是染红霞与符赤锦。

  明栈雪心想:「这坏小子终究说了我的事。」这原也在她的意料中。耿照忒
多红粉知己,只同这两位提过,算是口风紧的了,却不知说到什么程度?明栈雪
想象他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尴尬模样,不禁哂然,对着二姝微一颔首,权作示
意,并未失了风度。

  然而,纵以明栈雪之绝顶聪明,也不知耿照口风之牢,远超过她的估算,只
曾对宝宝锦儿一人倾吐,对染红霞说起离开朱城山后的诸般奇遇时,刻意隐去了
她的姓名未提。

  当日在不觉云上楼,阿傻越众申冤,耿照代为翻译「道玄津」手语,将「明
栈雪」之名示以席间宾客,虽仅仅是音译,但阿傻的故事委实太过悲惨,令人印
象深刻;若教染红霞知晓自己是向阿傻那狠心恶毒的大嫂学的武功,怕有十张嘴
也难解释。

  符赤锦知这位「明姑娘」不仅仅是耿郎的启蒙恩师,为他一身高强武艺打下
基础,更与他双修碧火功,有过肌肤之亲,关系不同一般。她既是天罗香出身,
此际忽然出现,定与耿郎脱不了干系,兴许是受托前来助拳,按说武功还在耿郎
之上,己方又添强援,不由得精神一振。

  染红霞却是神色古怪,见明栈雪容貌过人、气质高贵,连身为女子的自己,
亦不禁生出「我见犹怜」之感,难怪能以色贾祸,令阿傻兄弟双双沈沦,心中暗
忖:「虽难排除同名同姓的巧合,证诸阿傻之遭遇,这名天罗香出身的绝色女子,
恐怕眞是他大嫂。」一瞥胡彦之,见他面色沉落,显也想到了一处。胡大爷毕竟
江湖混老,盱衡眼前形势,不宜多树敌人,略摇了摇头,示意她莫要声张。

  另一厢,鬼先生见蚳狩云对明栈雪不冷不热,想起月来天罗香多处分舵遭人
挑灭的情报,据林采茵回报,只知是一名极厉害的明姓女对头所为。「明」这个
姓氏不算特别,但在天罗香一处,要一气撞上两名互不相干的明姓女子,却也不
易,见了蚳狩云的反应,更无疑义:「此女返回东海,专向旧日师门寻仇,未必
便与我作对。」转念又想:「她若能自行进出冷炉谷,恐怕……血誓书便在她身
上。」

  他由秘阁典籍知有血誓书的存在,但只知天罗香代代须与禁道交换血誓,以
保门户之安泰,却无法知晓血誓书与《天罗经》之间千丝万缕的关连。

  若明栈雪身怀血誓书,那么针对天罗香的屠戮之举,说不定非是寻衅,而是
自保……无论如何,敌人的敌人总是朋友,能拉拢过来,自是最好。

  「原来是明姑娘。」至此形势明朗,鬼先生确信双方并不对盘,好整以暇。

  「以明姑娘的身份,若要一争七玄盟首,原也使得。却不知此际明姑娘,能
不能代表天罗香?」

  明栈雪避而不答,径行笑问:「……我的身份?我的什么身份?」

  鬼先生道:「妳能自行出入至此,已是持有血誓书的最好证明,而持有血誓
书之人,自然只能是天罗香眞主了。我召开大会之前,并不知蛾长老、雪艳青是
窃居大位,僭称正统,故未邀姑娘参加;明姑娘若能得天罗香上下支持,稳坐门
主的宝座,欲角逐七玄盟主,自是毫无问题。」

  他这话不惟揭底,另一方面也是暗示女郎:此际冷炉谷在狐异门的掌控下,
要扶谁上位,不过是一念间。「角逐七玄盟主之位」云云,说的恰是反话,明栈
雪若不能明白,谁才是她应该结盟输诚的对象,除非屠尽了天罗香,否则永无入
主冷炉谷之一日。

  ────将她们交给妳、任凭妳处置,亦非不可能之事。

  这是鬼先生未出口的弦外之音。

  明栈雪姣好匀细的柳眉一挑,掩嘴轻笑。「挺不错。寥寥数句,威胁、利诱
俱都说了个全,可惜多此一举,徒然浪费时间。」鬼先生还在评估这名绝色女郎
的本领,是否与容貌一般令人印象深刻,不欲与她破脸,从容道:「姑娘这话,
请恕在下不能明白。愿闻其详。」

  「能吃你这套的,本就不是値得认眞的对象;眞正棘手的人物,你可曾恃此
成功,一一摆平过他们?聂冥途就不吃你这套,阳奉阴违、反复不定,搅得你手
忙脚乱的;祭血魔君算是与你合作无间了,但我猜也不是听了这套废话,才站在
你这边的罢?你的话术眞有用,何须挟持游尸门的人质,设计攻陷冷炉谷?」

  明栈雪说得慢条斯理,所举却无不是条理明晰,衬与她不愠不火、优雅动听
的语声,纵以鬼先生之嘴快,竟无一言以驳,面上青一阵红一阵,咬牙一径狠笑。

  「你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不服你么?」明栈雪可没想忒容易便放过他,悠
然笑道:「因为他们看透了你的无聊。你所做的一切,有用的不过是多此一举,
即使不做,本来也都能起作用;没用的,做得再多依旧是不生效用,而你却一而
再、再而三,乐此不疲。看在众人眼里,有什么比这更傻的?

  「合并七玄,可以霸道为之,领狐异门之精兵,明刀明枪,铁血攻伐;此虽
下策,但胜者为王,乃是天经地义,服力不服理,谁来皆须低头。要不,于此间
设下擂台,比剑夺帅,光明磊落地决出一名头儿来,虽是中策,亦不失正道。

  「上上之策,可效你父胤丹书,抛弃肮脏污秽的手段,以德服人,纠合群力,
无论成或不成,总能留下王道之名。可惜,你不行霸道,代表对自身的实力毫无
自信,焕发于外,人皆不服;假大会之名义,乍看欲行正道,却无磊落一决的胆
魄,手段频出,不干不脆,岂能不落笑柄?最后,丑事都做完啦,居然还想摊上
个王道的声名,你究竟是蠢到了何种境地,居然以为这样能够成功?」

  全场悄静静的,彷佛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见。也不知过了多久,蓦地响起
掌声,却是聂冥途抚掌摇头,难得连一句刻薄话都没出口,似不想稀释这番话的
杀伤力,品味再三,余韵无穷。

  她以优雅动人、略带娇慵的口吻娓娓道来,刺耳之至、轻蔑之甚,远胜世上
一切污言秽语,偏又入情入理,头头是道。鬼先生再难隐忍,勃然色变:「明栈
雪!妳一个反出门墙、四处屠戮宗门的外人,跑到七玄会上大放厥词,将七玄群
英至于何地?妳────」

  「又错!」女郎咯咯娇笑,轻易打断他的低咆,扬眉道:「怎就是学不会呢?
资质忒差,诚朽木也!这种时候该做什么,我示范给你瞧瞧!」衣袂微动,宛若
谪仙落银河,双掌一并,泼剌剌地扑向鬼先生!

  鬼先生早动了杀意,手按刀柄,却不忙出招;本拟女郎落至身前,珂雪宝刀
蓝芒一掠,将她拦腰横断,教这妄逞口舌的贱妇吃尽苦头,却求死不能,方能稍
解心中之恨。岂料一刀掠出,女郎飞仙一般的形影忽然消失,身侧温香袭至,鬼
先生未及回身,脚下飞转,挪避的同时连出三式,晶芒如蛇窜,无一不是「天狐
刀」的精妙招数。

  女郎如有天心通般,无论奇锐的晶刃如何刁钻,婀娜曼妙的身形在蓝汪汪的
刀芒间乍现倏隐,似无实体,珂雪刀却只能扫断残影,连她一根头发都碰不着。
鬼先生自己便是轻功的大行家,明栈雪身法再快,也决计不能胜他这许多,心念
电转,登时会意:「是了,她定练有一门长于感应的奇异功法,能料敌机先,见
微知着,用于被动防御,总能快我一步避开要害;一旦采取主动,却无如此优势。」
加紧攻势,不让女郎缓出手反击,左掌忽自刀芒中穿出,连圈带转,左推右挪,
与刀路并非相辅相成,而是各自为战,各不相属,却又全无扞格干扰的问题,彷
佛左右半身一分为二,双边轮战明栈雪。

  这等「分心二用」的奇能全无道理,直是闻所未闻,明栈雪以碧火神功的先
天胎息预测「天狐刀」的刀路,却防不了他左掌点拍挑捺,异军突起,剎那间似
是陷入以一敌二的局面,偏偏其中一人的攻击碧火功若非全无感应,便是感应与
实际面临的招式不符;犹豫之间,形势大大不利。

  而鬼先生的杀着却还不只如此。

  远处台间,雪艳青只觉他左手所使,无比眼熟,看明栈雪拆解片刻,要说刁
钻诡异,比之右手的天狐刀颇有不如,不知怎的却令女郎险象环生,只消她认眞
专对左半招式,就特别容易受珂雪刀压制,蓝汪汪的刀芒接连批下衣角发毛,观
战众人的手心里,无不捏了把冷汗,只姥姥眉头越蹙越深,似看出了什么端倪。

  雪艳青毕竟是天罗香第一高手,「武痴」之名绝非幸致,心念一动,惊叫道:
「这是……本门的武技」洗丝手「!」

  鬼先生稳占优势,百忙中犹能分心还口,邪笑道:「纸长老已奉我为天罗香
之主,冷炉谷举门投降,尽在我之掌握。区区武技,岂能难得倒我?」

  「洗丝手」虽非什么上乘的武艺,却是天罗香诸般外门之基础,推挪运化,
以柔克刚,尤利于身娇力弱的女子修习,向来是七玄中极具标示性的武学。鬼先
生所使,非只是徒具其形而已,他在授与染红霞《玄嚣八阵字》招式的同时,也
悄悄观察纸狩云的应对拆解之法,将招形、劲力运使的特征等,俱都深深刻于脑
海,信手翻过谷中所藏内功秘笼后,这路手法于他已无秘密可言。

  明栈雪渐趋不利,鬼先生益发嚣狂,套路连变,左一招「狼荒蚩魂爪」、右
一式「碎骨金轮」,竟都是先前场中拼搏,各人曾使的绝招,纵无正宗心法推动,
光是凌厉的招式,亦足以使人眼花缭乱。

  聂冥途喃喃道:「他妈的!胤家小子邪门。老狼怎不记得收过这个徒弟?」
媚儿气力略复,撑持起身,见鬼先生一记「凭虚御龙落九宵」直盖明栈雪脑顶,
却是以刀使之,一霎间产生错觉,以为灿蓝刀芒将女郎千娇百媚的脑袋瓜子卷飞,
咬牙怒道:「学人路数,好不要脸!有种你就用自家的武功,使旁人的武技算什
么?」

  鬼先生笑道:「本座欲为七玄之主,自当诸门兼通。鬼王若于《役鬼令》有
甚不明,日后归于本座麾下,尽心办差,本座亦可指点一二,绝不藏私!」媚儿
迭声吐唾,恨不能如大奶妖妇般隔空伤人,好歹也喷死了他。

  鬼先生长声大笑,运起十成功力,双手间招式转换,已超脱掌刀之限,以掌
使天狐刀,以刀使役鬼令,忽又屈指成爪、刃作钩镰,双手同使蚩魂爪与破魂剑;
及至袍襕骤扬,一条倏然旋出的腿鞭使出五帝窟的武功时,明栈雪已非以一敌二,
根本就是独对三名敌手了,虽不致左支右绌,明显已落下风,稍有不愼,便是兵
败如山倒。

  染红霞与符赤锦交换眼色,心下骇然:「……遭遇这等怪物般的对手,该怎
生应对才好?」世上不乏可分心二用的奇才,左手画圆、右手画方,如使规矩,
总还是听过的,但一心三用……却又如何能够?

  媚儿越看脸色越沉,回顾染红霞道:「妳还能打么?我们俩上去帮手,应该
不算一打三罢?」染红霞苦笑摇头,不知是回说「不算」,还是气力未复,难施
援手之意。

  鬼先生施展绝学,本就打算以此震慑全场,任何人自忖武功与他在伯仲间的,
亦知绝非是两名鬼先生连手之敌,况且此人似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外门武功一经
入眼,竟能信手使出,威力不逊本家;打得越久,被盗取的招式越多,胜负消长
自不待言。

  自他露出这一手,漱玉节、聂冥途,乃至老虔婆蚳狩云俱都面色凝重,显然
心中盘算无不翻了两番。鬼先生正自得意,忽听塔下一人道:「他变换招式,不
过掩人耳目而已,牵制妳的,还是左边的」洗丝手「。妳一心与他拆解,身法、
路数俱失灵动;若非他对」洗丝手「的掌握还不够通盘,早已抢在妳前头。」却
是经蚕娘敷裹妥适、重回场中的雪艳青。

  鬼先生心头一凛:「此妹不愧」武痴「之名,竟看出我之盘算!」

  明栈雪从他一使洗丝手便落下风,盖因这路手法乃天罗香拳掌外门之根本,
鬼先生正是要她陡然间一见、本能拆解起来,行动便容易预测得多;至于分心三
用、分使各家绝学等,不过虚晃一招,若明栈雪全不理会,专心攻击或闪避,战
况决计不致这般一面倒。

  但困局已成此消彼长,女郎就算明白过来,此际也难脱身。却听明栈雪笑道:
「妳总是这样,好不知趣。妳有没有想过,他对洗丝手的掌握,为何不够通盘?」

  洗丝手不是什么上乘武艺,鬼先生本无掠夺之意,是对上明栈雪后,才从记
忆中撷取祇狩云运使的片段为己用;除此之外,明栈雪的拆解应对之法,亦一点
不漏地映入鬼先生脑海,转化为牵制她的手段────但反过来说也完全能够成
立。藉洗丝手来限制对手行动的,也可能是迄今未失的明栈雪,鬼先生在不知不
觉间,仿效女郎施展的洗丝手招式,等于落入她刻意构筑的陷阱,难怪迟迟无法
将她拿下。蓦听伊人笑语,丝毫不像屈居劣势的模样,鬼先生的心头一阵不祥,
暗忖道:「莫非……是她算计于我!」大惊之下,变招不及,女郎曼妙的身段再
度迭影发散,化实为虚。鬼先生刀掌腿风尽皆落空,连余光都追不上她的动作,
直觉那温香的娇躯转至身后,头皮发麻:「……我命休矣!」豁尽余力向前一挪,
回身出掌,「砰」的一声双掌相交,玉人绵软的柔荑触感绝佳,劲力却轰得他气
血翻涌,几欲呕红。

  明栈雪这掌明显未尽全力,藉势滑开,只听一旁白玉刀座下一声闷哼,女郎
翮然跃下方塔,随手将一物收入怀中,点了黄缨周身大穴,将昏迷不醒的少女横
抱起来,嫣然道:「都说你蠢了还不信,这下赔了夫人又折兵,能怪谁来?」

  鬼先生一张俊脸胀得血红,奋沩调息,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一瞥刀座后的祭
血魔君身形委顿,单手抚胸,吐息粗浓紊乱,似是伤势加剧;印象中明栈雪在飞
落方塔之前,裙角曾微向后扬,魔君吃她一脚,没死算是命大。视线一路下移,
在他空空如也的双掌间几度巡梭,心头一惊,低声斥问:「……号刀令呢?」

  魔君连摇头的气力也无,扶墙坐正,勉力调息。

  「没用的废物!」鬼先生咬牙切齿。魔君无意还口,但周身透出的轻蔑不屑,
分明清楚地告诉他,在魔君心目中,谁才是眞正的废物。

  鬼先生的直觉一直都是对的。无论明栈雪的武功高到何种境地,血肉之躯毕
竟有其极限,在轻身功夫之上,两人差距甚小,以命相搏,或能于毫厘间分出胜
负,夺物并全身而退却没有这么容易。

  ────自始至终,那个女人的目标就是号刀令。

  明栈雪耍着他玩,不仅令他当场出丑,还诱使他得意洋洋地说出狂妄的言语,
现在想来自己就跟傻瓜一样,方方面面落实了她那不留余地的尖刻讽刺。每双投
来的眼神,不是透着轻视鄙夷,就是讥讽他被玩弄于鼓掌间而不自知……漱玉节
的美眸之中,甚至透着一缕淡淡的失落与责备,彷佛野心为他的丑态所连累,
「七玄之主」云云,终究是梦幻泡影,而这一切都该由他来负责。

  然而最令他难以忍受的,却是染红霞眼里的悲悯。妳那是什么眼神?永远和
弱者站在一边的「万里枫江」……妳把我当成了什么?弄坏玩具,却一筹莫展的
小毛孩么?轮不到……愚蠢的婊子,怎由得妳来同情我!

  黑衣青年握紧双拳,浑身簌簌发抖,怒火正一点、一点呑噬着他仅存的理智。
他开始后悔,没有用对付孟庭殊的法子,来好好「处置」染红霞一番,将她引以
为傲的清白和自尊,连同膝盖脚踝齐齐碾碎,教她的余生都只能在残破的身体与
意志中茫然漂浮,再也爬不起来────「这台子戏你若还想演下去,」明栈雪
动听的语声将他唤回现实。「我乐意奉陪。如你所见,我挂心的已处理好了,接
下来,我们可以玩得很尽兴。啊,差点忘了说,耿照是我可爱的徒弟,无论你对
他做了什么,我都将加倍奉还。」将黄缨轻轻搁在染红霞身边,信手比划两下,
竟是他方才使的一式「天狐刀」,虽是徒具其形,却维妙维肖,显也具有寓目学
招的本领。

  而「可爱的徒弟」一语,毕竟坐实了染、胡先前的推想,两人交换视线,在
彼此眼底都看见极复杂的神色,一时无语。阿傻与老胡、耿照同历患难,说来是
过命的交情,毁家之仇,不共戴天,耿照却拜了他那心肠恶毒的嫂子为师,日后
这笔帐怕不易算。

  鬼先生鬓边沁出冷汗,面上巧妙的易容油粉渐有些消融。

  女郎轻咬红唇,似笑非笑,明明一个字都没说,却带给他难以言喻的压力。

  ────无论力量或智慧,你都不是我的对手。

  ────你会的那些小玩意儿,于我不过杂耍嬉戏。

  他并不以为自己是天下无敌。平生所识,武功凌驾于他的,信手拈来便有好
几位,但无论面对多么高强的敌人,鬼先生都有「以智取之」的自信────直
到明栈雪出现为止。那双堪称「倾城倾国」的美艳瞳眸里,闪烁着他看之不进的
谜光,只能凭借本能察觉危险,对于其危险的程度,黑衣青年极其罕见地无法想
象。

  (就像……就像母亲一样。)

  明明容貌特征无一丝相像,美丽的女郎却有着一股宰制全局的强大气场,在
她面前,鬼先生彷佛被蛇牢牢盯着的青蛙,其狡智较他所想的更狡猾,残毒处亦
然,越美丽便越叫人喘不过气来,一如母亲────那股藤鞭将落未落、背脊一
阵酥痒的悚栗感忽然涌起,仇人的名单差点冲口而出,他撮紧拳头,直到平钝的
指甲刺入掌心,鲜血几涌,才未失态。鬼先生一贯看不起女人,与几近于完美的
母亲相比,这些个庸脂俗粉不过是会走路、会说话的一团蜜肉,腥腐黏腻,一见
他便迫不及待荐身席枕的下贱更是令人作呕,唯有尽情蹂躏她们、作贱她们,将
其利用价値榨取一空,才能稍稍平复他在面对母亲时的自惭形秽。

  狐异门的传统,不讲长幼尊卑,唯强者居首。从小到大,他曾无数次反抗过
母亲,想将她撵下宝座、夺过权柄,甚至强占她那丰熟绝艳的极品身子,狠狠发
泄贮溢过剩的青春苦闷……然而,这一切已不复记忆,只有身体记住了责罚的屈
辱和痛楚,时不时令他自梦中惊起,抹下满额湿冷。

  面对母亲,他毫无胜算。面对明栈雪也是。

  现在,他明白初见她时,那股异样的熟悉感是什么了。

  她们本质上是一样的人。

  「你替七玄同盟,创造了一个绝佳的条件。」恍惚回神,明栈雪巧笑倩兮,
轻移莲步,径朝方塔款摆而来。在旁人看来,她玲珑浮凸的背影简直美不胜收,
无论是旅装腰缠如细柳,抑或绷出裙布的浑圆臀瓣,俱都完美无瑕,宛若图画;
然而,直面她全身上下最最完美的俏丽脸孔,鬼先生却是唇面皆白,彷佛对着什
么恐怖的物事。

  「……那就是」共同的敌人「。拜你那些个卑鄙手段所赐,在打倒你之后,
七玄才有了结盟的基础,开始思考抵御觊觎的必要性,非惟是对七大派的挑衅与
复仇而已。」女郎娇笑道:「而打倒你的人,将成为七玄同盟的共主。」

  鬼先生忍不住呻吟出声。

  母亲就说过这样的话。即使措辞、语气大不相同,一瞬间,女郎绝美的容颜
仍与那张他又爱又惧的面孔迭作一处,竟无扞格。

  隐身幕后、一手掌握狐异门大权的那个人,自始至终都不赞同「姑射」的七
玄合并计划。与她的长子不同,胤野是从这个构想之后,才开始强烈地怀疑起古
木鸢的动机来。

  「自然是复仇了。」胤铿强抑心中的不耐与焦躁,没敢泄漏分毫。「武烈驾
崩前,他便给驱出平望,大权旁落,在东海赋闲几十年;以他的名望才干,岂能
耐得住寂寞?东海不乱,慕容柔不除,一点儿机会也没有,三乘论法逼反慕容,
七玄合一兴乱于江湖,双管齐下,才有点干大事的模样。」

  母亲只淡淡看他一眼。

  「你确定七玄合一,江湖必乱?」

  「以孩儿的本领,想乱就能乱。」他的得意只张扬了一霎,才嗅出母亲没有
开玩笑的意思,赶紧闭口。多年来狐异门不是没有准备,揪合七玄为父亲复仇、
洗刷冤屈的计划,母亲不知写过多少个版本,为什么由他口中说出时,得到的永
远只是质疑和犹豫?

  因为是我,所以才不行么?因为我自始自终都不是胤丹书,所以永远都不可
能赢得七玄的支持么?一(胤丹书已经死了!)

  狐异门当年的凄惨收场,还不够说明他的失败、显现他的愚昧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们一个个儿都这样,宁可被一个再也使不上力的死人束缚,奉他那套
早已失败的王道邪说为圭臬,幻想那从未实现的大同世界有多美好?

  为什么连个尝试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哈哈哈哈……」黑衣青年仰头狂笑,衬与俊美的容颜、挺拔的身形,透着
难以言喻的末路狂人之感。曾睹胤丹书之崛起与岭落,此际薛百膳听他宛若哭嚎
的大笑,心中五味杂陈,不禁隐生一缕凄恻,暗自摇头。

  「蚕娘前辈,」明栈雪人到方塔阶下,忽然回眸,笑吟吟道:「想到胤丹书
与前辈之渊源,还是先问一声为好。我……能杀了他么?」

  藕纱中传来淡淡笑语。「能带蚕娘找到古木鸢,任凭处置。」

  明栈雪咯咯一笑:「蚕娘放心,包在我身上。」霍然回首,娇笑倏凝,周身
气流一滞,身形将动未动,哪怕下一霎眼便出现在鬼先生身后,也毫不奇怪!鬼
先生却恍若不觉,倒拖珂雪,两个跨步掠上第二层祭塔,回身时高举宝刀,青芒
映亮了他狰狞的面孔,赫见青年眢目咧嘴,全无颓唐之色,「铿」的一声,珂雪
插入三座司祭玉台当中的那一座,直没至柄,刀身放出豪光,整座祭殿为之一晃,
穹顶簌簌落尘!

  明栈雪正欲一掠而上,忽然全身脱力,天旋地转,直挺挺仆倒;再睁眼时,
满殿的照明青光,转成与刀座下同色的橙红光芒,所有人皆倒地不起,除了眼前
得意狞笑的鬼先生。

  「即使是君临天下的龙皇玄鳞,也留有对付臣下的手段。」青年蹲下身来,
捏着她尖细姣好的下颔,像要扳断纤长的雪颈一般,一点、一点将那张布满错愕
与不甘、咬牙切齿的美丽容颜抬起,怡然道:「只有这点妳说对了。王道自古皆
横霸,我早该拿出雷霆手段,一个个将妳们压碾过去。错把诸位当人,的确是我
之不是。」

  第百九十折、心归寂灭,万籁俱无

  明栈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忍着颈椎疼痛,悄悄提运眞气,只觉浑身酸软,
颅内似有无数针尖攒刺,耳鼓深处兀自嗡嗡交鸣,鬼先生语声一出,便与身子里
的大片晃荡生出共鸣,胸口烦闷欲呕;除此之外,倒不像是遭人投毒,经脉百骸
也无甚损伤。

  以她的内功修为,要无声无息将之药倒,几无可能,况且祭殿占地广袤,软
筋麻药随风飘送,也不能一口气放倒这么多人。无论鬼先生用得什么法子,必是
大异常情────明栈雪忽想起密室中,耿照抱头惨嚎的模样。他似能听见某种
自己无法得闻的无声之声,使其头痛欲裂,发狂难制;从时间点推断,耿照的头
痛与祭殿内黄缨化身万劫刀尸,几可确定有所关连,异声同时影响耿、黄二人,
黄缨若是刀尸,耿照自然也是。

  她在密室内与耿照对峙,不忘观察门上的慑影镜投,发现异声出现前后,只
有祭血魔君动作有异,举袖掩口,似将什么物事塞到覆额绸巾下,才盯上此獠,
假装受制鬼先生,将号刀令抢到手。

  虽暂时失去行动能力,女郎却未失措,估量着内息恢复的时间,边挪动手指,
欲取怀中那螺状的奇异哨笛,蓦地手背一痛,却是鬼先生伸足踏住。

  黑衣青年面露狞笑,冷不防地历光反掠,「劈啪」一声尖细劲响,竟以珂雪
刀尖批开明栈雪胸口衣衫,锐利的切口垂下里外几层衣布,依稀见得鸦青色的缎
面兜儿里,坠着饱满坚挺、线条浑圆的乳廓,雪肌与切口平行处,忽溢出一抹饱
腻鲜浓的殷红,粒粒浮起的液珠旋即连成一串,这刀痕虽浅,却有三寸来长,无
论形状、短长乃至斜向方位,均与珂雪平斜的刀头相合。

  「哎呀对不住,失手失手。可有伤着姑娘?」鬼先生连声啧啧,珂雪刀却未
移开,反顺着切口向下推去。女郎身上的薄衫哪堪得锋锐的晶柱挑抹?「唰!」
应声片开,无比滑顺,齐整的断面直至脐上,露出完美的下乳双弧,刀尖拖出的
血痕亦然。

  这一刀足以七八寸长,入肉虽不深,以珂雪之锐,肌肤表面应声两分的痛楚
也够受的了。明栈雪娇躯微颤,蹙起柳眉,目光倒是一直未曾离开过鬼先生的面
孔,似笑非笑,直勾勾地迎视他的眼神充满轻鄙不屑,连「你就只有这点格局」
都不想浪费唇舌,恐污了自己的口,阵底隐带一股难以言喻的嚣戻刻毒,彷佛身
受切剐不是自己,而是眼前持刀之人。

  「铿啷!」一物自切开的怀襟里掉了出来,连滚两圈,至明栈雪奋力撑持的
藕臂边方止;因被身影遮掩之故,其余诸人皆无由看清,自是她适才自魔君手里
取走的号刀令。

  鬼先生本也不以为浅剜一刀,便可教这名高傲的女郎屈服,却料不到实际折
磨起来,非但毫无快感,反被她瞅得心底发毛,怒火更炽,提刀径往她肩背各处
大穴扎落。以其刀剑修为,施展「神剑点穴」奇技、封脉截流而不见血,原也不
是什么难事,这般辣手摧花,当然是为了泄愤。

  气穴被破疼痛难当,饶以明栈雪之强横,也忍不住「呜」的一声,垂颈剧颤,
咬唇说不出一句话来。鬼先生出手极快,刀尖所扎的伤口,连血迹都未干涸,转
瞬间便收拢愈合,只余背衫上几处破孔,露出白哲雪腻的肌肤,看来倍显凄艳。

  明栈雪胸腹之间的长长刀创,也只余一道樱红色淡痕,比指甲压印还浅。

  「这便是珂雪宝刀的神效了。」鬼先生持刀往她坚挺的玉乳上比划,笑道:
「却不知削下一只乳蒂儿来,还能不能再长回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咱们来试
试好了。」明栈雪之伤虽迅速复原,痛楚仍未全褪,索性闭上眼睛,来个相应不
理。

  远处望台上,符赤锦虽也是手足酸软、动弹不得,如中软筋散一般,但鬼先
生刀尖扎穴的动作,却令她心头一凛,忖道:「莫非这悄悄放倒人的法子……难
以长久?否则,何须多此一举?」她倒地之初,已勉力聚起一丝眞气,游走全身,
的确无有药征,更加落实推想;与身畔的薛百縢交换眼色,老神君明显也注意到
鬼先生的小动作。

  ────也就是说,拖得越久,身躯的瘫软无力便越有可能解除。

  「胤家小子!」薛百膳会过意来,扬声道:「你……你使得什么妖法?如此
卑鄙,当眞好不要脸!」刻意说得咬牙切齿,又夹咳嗽剧喘,狼狈不堪。果然鬼
先生得意洋洋,大笑道:「兀那老狗,不知所谓!这是龙皇祭殿里的隐密机关,
乃是龙皇治下的手段。你以为这遍地青芒是照明么?错!按古籍所载,此乃模拟
龙息的无声震音之器,龙皇玄鳞以自身力量即可发动,当世既无龙皇」无双之力
「,靠着铸成珂雪宝刀的晶柱贮能,亦可勉强为之。」

  「胡说!若眞如此,你……岂能无事?」薛百滕旨在拖延,顺着他炫示的话
头提问,果然引得鬼先生接口。

  「这把珂雪刀,就是最大的护符啊!」黑衣青年舍了趴卧在地的美人,倒拖
晶刃,铿啷铿啷地拾级而上,尖亢的语声宛如附魔,又像陶醉于洋洋得意中。
「为防无声震音毁坏晶柱,机关一经启动,此刀一丈方圆内自生气罩,可挡震音。
老狗,龙皇祭殿这等行货,岂是你这等目光短浅的乡下武夫所能想象!」

  薛百縢怒极反笑,冷冷道:「你用上这等阴私手段,还想宰制七玄么?普天
之下,谁人能服!」

  鬼先生走上方塔第一层,就在七柄妖刀之前霍然转身,眢目狠笑:「你等趴
得一地,凭什么不服!岳宸风以」九霄辟神丹「控制五帝窟,你们这些个蛇头蛇
脑的自命英雄,还不是乖乖听命?」姑射「观察了他忒久,证明此法有效,若非
古木鸢执意不肯,老子还搞什么王道正道?一早诱了你们入禁道,有进无出,通
通任老子宰割!」

  薛百膳疏眉一挑,立时听出不对。「禁道?什么禁道?」

  鬼先生嘿嘿笑道:「薛老儿,你以为这座龙皇祭殿在什么地方?现今搁着你
那衰朽之身处,恰恰便是天罗香总坛所在,冷炉谷的地面!我若照实说了,你还
有没有胆子进来?」冷炉禁道,乃天下奇险,薛百滕身为七玄名宿,岂能不知?
对着天罗香的方向扬声喝道:「祗狩云!妳与这厮勾串,来赚我等入壳么?眞是
好心计!」

  蚳狩云难以行动,瘫坐在望台栏底,冷冷还口:「这厮占了冷炉谷后,我也
才知有此秘境。薛老神君若见谷中娃儿们的凄惨模样,当知本门并未与胤贼勾结,
自始至终,我们都在寻找反击的机会。」

  鬼先生纵声大笑。「老虔婆!我给了妳跻身王座侧近的机会,是妳不肯把握,
休怪我翻脸无情!妳那一谷子标致女娃,今夜过后,将成任人蹂躏的肉娃娃,比
破窑娼妓还不如!我若打出」天罗香群芳,凭君享用「的旗号,妳觉得能不能召
来一支生力军?」

  蚳狩云恨声道:「若非禁道黑蜘蛛倒戈背叛,千百年来从未被攻破的冷炉谷,
岂容得宵小放肆?你莫得意……今日她们能叛我,他日便能将你出卖给旁人!」

  「所以说无知就是最大的罪恶,先贤所言,确是至理。」鬼先生得意道:
「黑蜘蛛谁也没背叛,她们只是服从了更高位的命令而已。妳以为,千百年来固
若金汤的冷炉谷,是为了守护妳们这些烂婊子的安泰?错了!冷炉禁道之所以存
在,乃是为守护这座龙皇祭殿。

  「妳们同黑蜘蛛签订的血誓书,不过是看门的与婢女之间的协议,一旦主子
回归,或来了地位更隆、权力更大的高层,奴仆岂能不乖乖听命?最可笑的是,
你们原本手持自由出入禁道的鎗匙,却自行交了出来,这下就算老子放你们自去,
也只能烂死在禁道之中……除了俯首称臣,岂有活路?」

  众人闻言一凛,顿时会过意来,目光纷纷投向方塔。

  ────妖刀!或者,该说是藏于妖刀之中的七枚刀魄。

  刀魄是龙皇铁卫的象征,在龙皇与司祭未现世之前,铁卫便是殿中身份地位
最尊隆者,持之号令黑蜘蛛开道,又有何难?众人到这时才明白,鬼先生何以要
求将妖刀插上刀座,启动第二层方塔机关云云,不过借口而已,眞正的目的,却
是要夺走能自由出入谷中的依凭!

  倒坐在刀座后的祭血魔君,并未在珂雪刀一丈方圆内,亦受无形震音影响,
此际忍不住抬头,低斥:「……你是眞看不出,他们都在拖延时间么?以蚳狩云
之老谋深算,何必与你公开破脸,隔空叫骂?而你……你竟将如此重要的秘密说
出,有没想过形势一变,要添多少变量?」

  鬼先生仰头大笑,旁若无人,全不理魔君心急火燎,倒像有意拖延,足足笑
了盏茶工夫,在场功力较深者如雪艳青、南冥恶佛,已能活动指臂,媚儿更凭一
股莫名嚣悍撑起半身;无论鬼先生身法如何迅捷,总不能一气点了忒多人的穴道。

  「你说的我全知道。」黑衣青年收了笑声,转头正色道:「但唯有这样,他
们才能明白:与我相斗,最终只得」绝望「二字。人哪,难免好了伤疤便忘了疼,
不好好教训,是不行的。」掠至司祭玉座之前,珂雪刀再度插入,整座祭殿里的
青芒再度转赤,众人齐齐倒落,动弹不得。

  只祭血魔君较他稍晚,也跟着掠上第二层,未再受震音穿脑,但这一跃也用
光了好不容易积攒的些许内力,落地时微一踉跄,狼狈仆倒,不敢浪费时间,就
地闭目,调息吐纳。

  「来呀!你们不是打算反抗我么?」鬼先生捧腹大笑,彷佛看了什么滑稽戏
似的,俯视一地丑角,状若疯狂。「怎地只有这点本事?别赖在地上,快起来呀!」
蓦听轰隆隆地一阵响,塔顶的玉壁活门再次转动,鬼先生微微一怔,旋即领悟:
「是了,说不定开启王座活门的法子,就是连续两次启动震音。当眞……当眞连
老天爷都帮我啊!」转头对底下诸人笑道:「我看就维持这样好了,待老子登上
龙皇宝座,正好受你们的跪拜!先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人,可得半年的
九霄辟神丹,起码有六个月可活,哈哈哈哈哈────────!」

  一把熟悉的声音随着渐渐止歇的机关震响,索命魔音般透颅而过。

  「明姑娘说得一点儿没错。」那人喃喃道,带着百无聊赖的萧索。

  「你这人,眞是无聊透了。」

  鬼先生正笑得涕泪横流,咻咻剧喘未止,喉头「骨碌」一声滑动,彷佛硬生
生捋过了一枚鹅蛋也似,整个人忽然愣住。这个声音,分明是……怎么有可能?
那厮怎么又能出现在这里?

  目光扫过方塔之下,湿发披面、凄艳动人的明栈雪抬起头来,仍是似笑非笑
的神情,盈盈眼波却无一丝狠戻之意,蕴满得意与欣喜;染红霞以手掩口,微瞇
的两弯月眸中盈满泪水,他从未在这个刚毅不屈得令人切齿的女郎身上,见过如
此充满女人味的温婉娇姿;远处,符赤锦正痴痴地望向他身后头顶,一缕芳魂彷
佛已离体飞出,瞬息间越过广袤的祭殿,投向此生归处……

  就连雪艳青一贯冷淡无表情、彷佛波澜不惊的脸上,难得都露出了微笑;鬼
王阴宿冥揉了揉眼睛,放下手背似觉不对,举手揉过,再放再揉……一连几度,
终于肯相信了似的,笑着大叫:「小和尙,你果然没死!你这……呜呜……你这
杀千刀的死小和尙……呜呜呜……」竟是女子喉音。

  鬼先生有过目、过耳不忘的本领,这声音、口气乃至称谓,他曾在莲觉寺现
场听过的,登时认出,不由一惊:「鬼王阴宿冥的眞实身份……竟是孤竹国的伏
象公主!」

  而伏象公主口里的「小和尙」,只能是一个人。一个右手已残、经脉俱废,
只剩半条苟延残喘的贱命,半死不活地被吊在绝境「望天葬」,只能靠染红霞舍
身卖命换取一息的无用废人。

  你,凭什么……敢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要不是还有一丁点利用价値,你连
呼吸都必须依赖我的怜悯、连呑唾都要经过我的同意,谁准你坐在属于我的王座
上,低着头同我说话?

  「耿────────照────────」黑衣青年气得青面扭曲,霍然
回头,却见白玉王座之上,黝黑的少年左手支颐,斜坐在龙皇宝座之中,一条左
腿迭上右膝,那张可憎的面孔与记忆中并无不同,但不知怎的,少年眼里却有种
未曾见过的异样感,较过去的敦厚更炽烈、较顽固的坚毅更熔炼,彷佛有火苗在
窜动,望之令人不安。

  ────邪气。

  这是掠过鬼先生脑海的第一个念头。他从未想过这个形容,有与少年如此匹
配的一天,那个蠢笨如牛、偏又顽画如石土的乡巴佬!这回……你没有那样的好
运气了,就算染红霞脱光了任我奸淫,也救不回你的狗命!

  鬼先生心念微动,反手握住珂雪刀柄,忽然发现宝座上空空如也,耿照轻按
他的肩头,像是搂着个许久不见的老朋友,笑道:「你我之间的帐,该来清一清
了罢?」

  鬼先生涑然一惊,仓促间不及拔刀,回身出掌,左削右回,分使两式截然不
同的天狐刀法;原本就刁钻难防的繁复刀式,至此只能说是虚实相套、眼花缭乱,
既像二人分使,又像浑然不同的两人各出半身,融接一处,在这么短的距离内使
出,无论攻守皆无隙可乘,虚招化实、实招如虚,堪称是鬼先生平生力作。

  耿照却只出一刀。

  平平无奇的迎面横劈,掌缘在与鬼先生双掌相触之际,忽然消失,紧跟着鬼
先生喉间一痛,已被这掌切中喉节。喉节是乃男子身上要害,耿照掌中虽未蓄劲,
膂力却强得骇人,这下叉得他双脚离地,背脊颅后重重撞上玉墙,眼前一白,掩
喉软软跪地。

  「寂……寂……刀……」

  鬼先生像见了什么恐怖的物事,无奈喉管受创,张大嘴巴却无法吐出字句。
耿照冷冷看着他,随手拔出珂雪宝刀,「铿」的一声扔在他脚边,哼笑道:「你
要刀么?喏,拿去。」

  鬼先生盯着他完好如初的右手,咿咿呀呀半天,耿照会过意来,低头动了动
手掌:「你是说我的这只手……」话没说完,冷不防地鬼先生矮身一滚,鱼跃而
起的瞬间,凛冽的青芒自身下斜扫而出,朝耿照拦腰而去!

  谁知耿照的身影突然消失,珂雪刀顿时落空,少年如鬼魅般于他身侧冒起,
一样是平平一刀,斩得鬼先生宝刀脱手,后脚踩空,整个人如皮球般滚落阶台!

  全场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便是不以拳掌刀剑见长的宝宝锦儿,也看得出鬼
先生并非是失足滚落,而是耿郎那一记神出鬼没的掌刀斩破其护身气劲,余势所
及,更斩碎了他的身体平衡,以鬼先生之修为,竟无法在落地前重聚内息,只能
像个身无武功的凡夫俗子般,径以肉身滚下长阶,撞得头破血流。

  这……这是武功么?世间有这样的刀法武学?

  鬼先生狼狈爬起,不顾鲜血披面,嘶声厉道:「这。…:这是」寂灭刀「!
你这刀法,比我们从刀尸身上观察、搜集而来的,还要高明得多……是何人传授,
你又从何学来?」

  耿照冷道:「你最不该意外的,不是么?刀尸使用妖刀武学,岂非天经地义,
理所当然?」鬼先生愕然道:「是这样没错……但迄今所有炮制成功的刀尸里,
没有得过整套妖刀武学的!你是如何────」

  耿照神色阴沈,嘴角微扬:「你想学么?我教你啊。」单手负后,缓步拾级
而下。他未得施展轻功,这一路走得并不甚快,不知怎的却有一股迫人之势,彷
佛身带乌翳,所经处万籁俱停,只余一片寂冷。

  鬼先生一抹头脸血渍,适才面对他时,毫无还手之力的那种异样恐怖压迫,
倏又涌上心头,不由得战意全失,踉跄后退,几乎被一物绊倒,低头见是瘫倒不
动的明栈雪,抓紧着挡在身前,哑声道:「你……你莫过来!你再走近一步,我
便教她────」突然一声惨叫,原本环住明栈雪粉颈的整条右臂,以不可思议
的角度打了个大圈,犹如甩圈的流星锤,软软垂在身侧;耿照何时靠近、何时出
手,如何斩脱了他的肩关,在场竟无一人看清。

  鬼先生忍痛疾退,乘势一推玉人以为掩护,明栈雪倒头飞出,耿照双手横抱,
将她接了个正着。

  「答……答应你的事,」女郎偎着他的颈窝,轻道:「我做到啦。你的小黄
缨也好,一一掌院也罢,全都好好的。」

  「嗯,我知道。」耿照蹙眉道:「可妳不好了,我恼火得紧。」明栈雪闭目
微笑,粉颊酥红,露出放心的神情,任少年抱在怀里,温顺如绵羊。

  一声咆吼,聂冥途上身暴胀;筋肉鼓起,豪猪刺般的硬鬃根根戟挺,整个人
陡地兽化,转动脖颈起身,竟已恢复行动能力。鬼先生随即省悟:「是了,他兽
化之后,恢复力本就数倍于常人,体质越是强韧,越容易从昏迷瘫软中回复。」
灵机一动,扬声道:「狼首!你与耿照梁子不小,又曾施暴于游尸门那符姓女子
────」

  「废话少说!」聂冥途露出上下两排参差交错的黄浊獠牙,咧开血盆大口,
似是在笑。「驱狼呑虎不管用啦。你拿什么来换?若不能教老狼动心,我想同你
算一算方才偷袭的那笔帐。」

  「……十名美女,外加一名不逊于魔君的外科圣手!」

  「名震五道的天狐刀法,老狼一直都蛮想见识见识。」

  「绝无可能!」鬼先生咬牙切齿:「你莫趁火打劫!」

  「你继续还价呀!」聂冥途耸耸肩,笑道:「我没当场翻上几页尝尝鲜,你
就等死罢。」

  鬼先生盱衡形势,把心一横,从怀里撕下几张薄纸,揉成一圑扔过去,喝道:
「你我齐心御敌,若教这厮占了上风,以为你逃得了么?」聂冥途接住,以尖锐
的骨甲仔细摊开,瞥了一眼不像是假货,随手塞进腰带里,折得双手指节格格作
响,哼道:「齐心个屁!你右手废了,别来碍事,滚远些!」转头一笑:「耿家
小子,你每回出现,都比上回见你时更好玩了,世间……怎有你这般有趣的宝贝?
老狼都舍不得死了呀。」

  耿照淡淡一笑。「怎么会?你今儿就死定了啊。」

  两人还未交锋,祭殿入口处忽涌进数条人影,当先一人身材苗条,遥遥见得
鬼先生垂臂跪地,满面鲜血,失声惊呼:「主人!」转头见得横抱明栈雪的耿照,
尖细的下颔差点跌落在地,却是林采茵。

  鬼先生一见她来,心怀倏宽,知是荆陌终于将自己事先安排的预备兵力唤来。
随林采茵出现的五名劲装汉子,是包括戚凤城、猛常志在内的「豺狗」高手,是
他此番携来东海部众中的最精锐。这些人摒弃私欲,长年合作执行任务,默契绝
佳,任两人连手,连他也无必胜之把握;五人齐至,绝对是足以翻盘的一着狠棋,
精神大振,喝道:「诛杀少年,一齐动手!此人武功在我之上,切莫大意!」

  五道玄影分至,几乎同时占住合围的位置,快得令耿照来不及放落玉人,已
然身陷杀机:戚凤城等五人贯彻命令,果然一起动手,无半分犹疑;聂冥途挥爪
呼啸而至,恰堵住耿照唯一的退路,欲将两人齐齐分裂。

  鬼先生奋起余力,拖着趁乱拾起的珂雪刀,掠向方塔第二层。任他「寂灭刀」
再强,只消启动震音,还不是得趴下?忙活半天,只有老子能笑到最后!

  若非右臂疼痛,他几乎忍不住笑出声,直到一股异样静谧漫至背后,鬼先生
忍不住回头,恰见耿照掌刀横出,诸物俱凝────聂冥途胸膛爆开,刀气透背
而出,兽人庞大的身躯如断了线的纸鸢横过头顶,径往方塔撞落。少年的手掌乍
隐倏现,三名「豺狗」接连飞出,只戚凤城双臂交错如剪,架实了一刀。

  耿照的掌缘压得魁梧的疤面男子单膝跪地,鬼先生知他的护身气劲「六铢纤
云甲」乃是脱胎自六龙锁鳞功的一门阴体硬功,专克剑气刀劲,然而戚凤城只接
了这一刀,便不再动,彷佛少年斩碎了他的魂魄,纵使肉身完好,不啻一只枵壳,
再无作用。

  而以少年为中心的、极度凝缩揪紧的阴翳,这时才突然迸开,所有的声音气
流终于恢复流动。

  呼痛、咆哮……倏地鲜活起来,聂冥途坠落方塔,药烟急窜;三名豺狗撞上
墙壁,无声弹落,一动不动;戚凤城垂首跪地,风蚀高原似的疤面终于恢复成死
寂的岩石,而猛常志抡开双臂,照准耿照双腿奋力扑去,视线与鬼先生撞个正着,
歙张的嘴型似要喊出「快走」二字……

  已然迈步的耿照对上了鬼先生的眼,像是被提醒似的,停步转身,扬臂之间,
猛常志半身爆开,残碎的腰腿在半空中划了个奇妙的弧,「砰!」弹落地面,糜
烂的骨血兀自不停,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红白狭柱,淅淅沥沥的浇淋声方歇。

  第百九一折、倩君作嫁,酬以明主

  连耿照自己,都没想到这随手一记,竟能有如许威力,但面对一地红白,似
也不觉有什么后悔。

  回神发现还抱着明栈雪,低头一瞧,见她美艳的小脸溅上几滴鲜血,想起她
最是好洁,伸手抹去,低道:「妳先歇会儿,我还有事忙。」明栈雪双手环抱他
的脖颈,闭目含笑,轻轻「嗯」了一声,看样子竟是连热血飞溅时,都不曾睁开
眼睛。

  耿照将她抱到染胡二人身畔放落,见染红霞美眸噙泪、身子发颤,轻抚她柔
嫩的面颊,温言道:「苦了妳啦,红儿。」染红霞如在梦中,怔怔地抓着他完好
如初的右掌,彷佛一放爱郎便化风飞去似的,片刻才摇了摇头,以颊轻轻摩挲他
宽厚粗糙的手掌心,浓睫瞬颤,溢出两行清泪。

  「我……我不苦。但求求你,不要再从我眼前消失了,好吗?」

  「好。」

  「呃,打断两位卿卿我我不太好意思,」老胡的目光瞟向方塔,蹙眉道:
「兄弟你好端端的回来老胡可开心啦,但可以晚一点再闪瞎我的狗眼吗?你是吃
错药了,才把珂雪刀白白踢还给他……别以为你眞的很能打啊!」

  耿照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也很想你啊,好兄弟。」身形一晃,
已然掠上,转眼迫近方塔第二层顶,正要倒转刀柄插落的鬼先生!众人无不惊骇:
「……好可怕的轻功,好可怕的内力!以他适才隔空刀劲连发,碎骨如糜,怎还
能有如许气力?」

  殊不知耿照身负碧火神功与鼎天剑脉,再加上脐间的化骊珠,本有源源不绝
的内息供输,但「寂灭刀」那彷佛能凝锁一切的异质压迫却与内力无关,存乎一
心,须得耿照神游物外,心识抽离,方能显现威力。

  他在密室醒来,犹记虚境中与「血人」动手过招的感觉,复浸于千百年来无
人履迹的遗址,所积聚的古旧静谧之感,忽达到了「将灭未灭、万物俱寂」的神
游之境;坐上宝座、转出方塔,乃至一路杀将下来,耿照都是似醒非醒,如行于
梦境云端,直到一刀将猛常志爆体,才倏忽回神。

  回想适才手抱伊人,单掌应对、以一敌六的过程,那六人的动作、反应乃至
内息流动,都像突然静止,只有自己这厢行动自如,以流动的力量漫入静止之物
的每处缝隙,一旦时序恢复流转,敌人已自内中孔隙崩溃,纵是天下至坚,亦不
得不应声粉碎。是以戚凤城阴功强韧、猛常志臂箝如铁,在「寂灭刀」之前,也
只能含恨低头,身灭收场。

  这感觉耿照其实并不陌生。

  在三奇谷外,与染红霞合战那武功奇高的灰衣人时,攻入那厮身前一丈方圆
内者,无论拳掌刀剑,通通都像是搠进一圑看不见却能清楚感觉、既黏且韧的透
明鱼胶,速度变慢、力量抵销,连呼吸调息都变得极其不顺……红儿的师傅曾经
对她说过,这种奇异的境界名唤「凝功锁脉」,为三才五峰之流的绝顶高手所独
有。

  此际回神,再想一掌爆体,似已有不能。耿照尙未细细体会,如何才能凭意
志重入静谧,再现那直逼「凝功锁脉」的惊天之威,但刀法仍在。

  耿照掌刀连出,法度森严,鬼先生左臂变幻,两人绕着珂雪的金丝缠柄翻飞
进退,短兵相接,斗得异常激烈。

  鬼先生察觉他身上那股与蚕娘「凝功锁脉」近似、足以冻结气机的逼人阴翳
已失,拚斗回归招式内劲互争峥嵘的局面,连使数门截然不同的上乘武艺,始终
奈何不了耿照那雄浑开阔、刚健质朴的刀路,抢握刀柄之手屡遭迫开,讨不了便
宜。

  耿照百忙之中,犹能匀出手来拿他右肩,一推一按,「喀喇!」一响,鬼先
生痛得眼冒金星,冷汗直流,惨遭转脱的肩关竟已归位。少年冷道:「你两只手
一起来罢,看能不能长进些!」于他胸膛、喉间、锁骨等要害倏忽点落,一触即
收,若有伤人意,只消蓄得些许实劲,鬼先生已不知死上多少回。

  他此生从未遭受如斯轻蔑,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但耿照说得半点没错,单臂
应敌,根本不必再打,直接投降更利索些,忍着疼痛与耻辱,强运初初复原的右
臂顽抗,勉强支持片刻。

  寂灭刀在诸门妖刀武学中,堪称鬼先生最熟悉的一路,拜刀尸崔馑月所赐,
解析出来的可用招式最多最完整,当中纵有不足,依赖千幻万衍、可说穷尽刀中
极变的天狐刀增益补阙,鬼先生已能使出一套首尾贯串的「寂灭刀」来────
古木鸢甚且还不知道。

  这被鬼先生视为压箱底的保命绝技之一,在「玄嚣八阵字」尙未钻研出可练
的门道之前,非到生死关头,他宁可施展家传绝学「天狐刀」,教人窥破其狐异
门的出身,也不肯轻用寂灭刀。

  然而,在见识过耿照的「寂灭刀」之后,鬼先赫然发现,自己的增补全弄错
了方向。妖刀武学成于古纪时代,迄今已有数千年,武技演进纵非一日千里,纯
以变招繁复、套路成熟论,今世更甚往昔。

  但自耿照手中使出的「寂灭刀」,不仅远远超出鬼先生所知,刀路更是直来
直往,大有一往无前、无悔无憾的气魄,自己添加的、用以串接的那些个巧妙变
式,反而拖赘了刀法原有之势,心中冷笑:「你既如此装模作样、故示大方,这
套」寂灭刀「我便收下啦。」索性摒除守招,全力抢攻,欲迫出更多更完整的古
朴刀路。两人飞快换招,竟无一刻稍停,三十六式很快便到了头,耿照单臂圈转,
重新使过,似正揣摩熟悉,边用边想,非全力应敌。

  鬼先生罕被如此小觑,狂怒之余,恶向胆边生:「托大轻敌,这回换你赔上
一只手了,让你再生回来!」左推右挪,将耿照往珂雪边上引带,所使看似与前
度相同,借着对刀路过目不忘,设下陷阱。若耿照依序递招,他双手一带,少年
的右腕便要自晶刃上撞落,卸下一只肉掌来。

  耿照全无所觉,兀自沈浸于刀法,手腕将触刀刃,劲力乍吐,鬼先生的双臂
荡开,竟难稍抗;耿照易刀为掌,当胸拍得他倒飞出去,背撞玉壁才又弹回,整
个人扑落祭坛,勉强撑住珂雪宝刀,才得不倒。

  ────原来他非是不蓄劲力,而是施力奇准,无有一丝余赘。若欲吐劲,
随时能化无劲为巨力,一击轰碎雄关!

  (但,最终赢的人还是我!)

  鬼先生咧开溢红的嘴角,眸中笑意狰狞,转动刀柄,将晶柱一插到底!

  他只说了一半的实话。按古籍记载,晶柱周遭一丈方圚,的确不受震音影响,
但这个无形的防护气罩是可以调整的;祭坛内藏的旋盘刻度,决定了气罩防护的
范围。

  为防众叛亲离,龙皇毕竟留下了杀手锏。皇座之外,极可能无一人堪付。

  旋盘转到了底,除持刀者外,殿内无人可免。眼看晶柱上的灿烂蓝光如流水
沉注,须臾间消褪大半,满殿青芒却未易改,耿照右手五指虚抓,似止住了珂雪
刀的能量注入祭坛,冷道:「你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是么?」

  鬼先生不明所以,只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读破古卷无算,好不容易拼凑
出祭殿的点点滴滴,岂能凭空出现一名少年捣乱,处处与记载扞格,却无不中的?
世上哪有这般道理!

  论血统、论资质,论努力的程度……登上龙皇宝座的,怎么说都该是我!

  「……死罢!」他死命将珂雪一剁,铿的一声钝响,坛内所藏旋盘已被宝刀
贯破。然而,莫说耿照,殿中余人纷纷撑持起身,不仅新一波震音未出,前度作
用于众人身上的效果,也逐渐消退。

  只有分立祭坛前后的两人,才能感受晶柱倾注的能量流并未消失,没了宣泄
之处,不住挤压堆栈,似将失控。以掌隔空压制力量的耿照,随着能量增幅,身
子开始微颤,腰脐间锭放刺目豪光,透布而出,鬼先生几乎睁不开眼睛,忽想起
一物,颤声道:「你……那是……不可能!:这不可能!」

  「能压制铁卫的,除了龙皇,便只司祭而已。依你看,我是哪一个?」耿照
淡淡开口,不惟口鼻中透出白光,连语声也发出低沉的磁震,宛若天神。

  当日他与苏合熏进入密室,偶然启动门后镜影,得闻鬼先生与蚳狩云的交谈,
稍晚染红霞也被姥姥领来此间,鬼先生假意避开,留老妇人独自说服女郎,假扮
蠕祖。姥姥向她分析利害,极陈服从之必要,一面以指书于染红霞裙膝,欲连手
在七玄大会之上,翻掉双方共同的敌人。

  其时耿照尙不知如何控制机关,镜影却自行锁定姥姥佝身遮掩、悄然疾书的
指尖。蚳狩云于此似乎别有专长,全凭腕力运指,不惟肩颈丝纹不动,连臂肌亦
无变化,彷佛手腕以下,骨骼肌肉整个独立了出来,动静皆与周身无涉,极为特
殊。

  耿照想起苏合薫的「败中求拳」,乃至盈幼玉那一手刁钻奇诡、险中求胜的
怪异剑路,观其筋骨运使,莫不与人体常理大相扞格,似乎同出一脉。

  按苏合熏所说,姥姥常以这种方式向心腹下达命令,以避开黑蜘蛛的监视,
她辨读起来轻松容易,起码比染红霞不吃力;后续耿照据以拟订计划,让黄缨从
中传递,以姥姥的才智,立时明白耿照拥有监视祭殿内诸动静的能耐,只未向染
红霞透露。

  耿照从镜影中,窥见司坛上的零碎金块,过去许多混沌不明处,突然便串了
起来。

  虽与记忆有着微妙差异,但那无疑是「亿劫冥表」的部份零件。

  方塔第二层有三座祭坛,代表如这般物事────外层的「亿劫冥表」,以
及内中所贮的化骊珠────应有三份,恰合龙皇传说中的司祭之数。据宝宝锦
儿说,帝窟五岛既是龙臣,又是累世后族,在铁卫与司祭中都占份额,似也非难
以想象。

  耿照未读过秘阁记载,对龙皇传说所知有限,只按方塔三层、一级压过一级
的推想,料机关对化骊珠无用,运使骊珠奇力压制晶柱能量,果然一举成功。

  「放开珂雪,我可给你个痛快!」他开声如雷滚,面目被晶柱蓝光映得一片
青白:「还是你想让这座千年祭殿,与你一同陪葬?」

  这话不全是恫吓。以珂雪所贮能量,一旦无处宣泄,就地炸开,不仅两人将
粉身碎骨,枵空的山腹中突然发生大爆炸,极可能以崩塌收场。鬼先生连最后一
张保命王牌都失效,如溺中抓紧浮草,所握早已无关生死,不肯放的只是执念,
眢目狞笑:「有你给老子垫背,我怕甚来!」

  耿照眸光倏冷,右掌划了个弧,强推掌中巨力,拍上鬼先生胸膛!

  剎那间,鬼先生只觉浑身上下,每寸骨骼、每条血肉,彷佛都在同一瞬迸碎
开来,晶柱奇力透体散出,似连血液都凝成冰珠、又被碾至极碎,遇风即化,点
滴不存。

  极招过后,炽烈如雷的青芒消散一空,鬼先生颓然跪倒,绵软的双手自金丝
刀柄上滑落,整个人宛若无骨蛞蝓,向后瘫仰于地,眼神空洞,扭曲的面上挂着
痴傻诡笑,彷佛被晶柱异能粉碎的不只是功体,心识亦同归虚无。

  耿照拔出珂雪,刀抵黑衣青年脖颈,正欲了帐,忽听一人叫道:「……且慢!」
回见老胡爬上阶梯,唇面皆白、大汗淋漓,抑着剧喘,低道:「看在兄弟的情面,
能……能不能卖我个人情,饶他一条性命?」

  两人无言对视,胡彦之好不容易调匀气息,上前一搭鬼先生脉门,只觉体内
已无一丝眞气反应,渡入些许内息,亦是混沌一片,窒碍难行,显然全身经脉寸
断,从此成了个废人。

  「他心神已失,这世人算完了。」老胡单膝跪地,让瘫软的黑衣青年半靠在
怀里。自耿照识他以来,便生死交关,老胡无非潇洒一笑、满嘴快利,未曾听他
这般低声下气,遑论求人。「曾做诸恶,这个报应也够惨了。小耿,姑且放他一
条生路罢,我能担保,他再害不了任何人。」

  耿照望着生死患难的好兄弟,口吻异常冷静:「给我一个理由。」

  胡彦之微瞇着眼,忽有一丝迷惑。从耿照现身以来,他便觉得有些不对,虽
说阿兰山一战后,耿照消失这么久,生死不明,必定经过重重磨难,险死还生;
性情因此有些改变,原也是人情之常。

  然而,眼前这名异常冷静、甚至到了冷酷的黝黑少年,与他印象里质朴温厚
的耿照,虽不能说「判若两人」,却有着根本性的差异。单手支颐,踞于龙皇宝
座的少年,周身透着强大的负面气场,像是忿怒不平到极处,反以淡漠平静的模
样显现于外,内里却熔炼如沸浆,轻轻一戳,立时便炸裂开来,烧灼自己也灼伤
他人。

  无法触及其内心,便没有说服他的可能。

  胡彦之只能隐约看出他眸底的愤怒之火,却无法得知由来。

  但耿照已闭锁心门,非情的手段以及带有邪气的言行举止,就是最好的证明。
染红霞或符赤锦或可打开封闭的心灵,但于挽救鬼先生一事上,胡彦之确定她们
决计不肯帮忙。

  「他是我的亲兄长。」老胡低声道。「我是狐异门的遗孤,家师与先父交好,
不惜冒着身败名裂之险,将我带上眞鹄山抚养成人,教我行侠仗义、明辨是非,
莫被仇恨蒙蔽眼睛。他与我相认的时阆虽短,毕竟是血脉之亲,我不敢替他的恶
行求情,但他既已得了报应,活着比死了还惨,能不能请你网开一面,让我带他
回母亲身边,别教白发人送黑发人?」

  「无双快斩」何以被蚕娘前辈说有天狐刀的脉络、对上鬼先生时又给破得一
乾二净,全无还手之力,至此耿照心中疑惑,终有合理的解答。

  「所以说,你一直都知道」姑射「的存在,也知晓妖刀和刀尸的阴谋?」

  胡彦之悚然一惊,略微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怎么一点都不意外?」耿照的声音平静得怕人,泛着一丝空洞笑意。

  「我知有」姑射「,对它们到底干些什么,一直不甚了了。自从知道他为姑
射阴谋,不惜牺牲我们的小妹,我便与他翻脸了丄二乘论法之后,我与游尸门连
手,极力阻止七玄大会召开,可惜功亏一篑。关于这节,符姑娘可为我作证。」

  听到「小妹」二字,耿照如人皮面具般的脸上,出现一丝波动,浓眉微蹙,
露出疑惑的模样。

  「就是碧湖姑娘。」老胡以仅容两人听见的音量解释:「你和我当日在朱城
山下应付万劫时,我不知就是她。我无心骗你的。」

  耿照点了点头,片刻才道:「若不是你,当夜在渡头,我和阿傻早已死在岳
宸风刀下,我一直记得自己欠你一命。这厮攻占冷炉谷那晚,挑了我右手手筋、
断我龙骨,废去全身经脉,若非服食」枯泽血照「,我这辈子算完了。一命抵一
命,这笔帐就此两清,谁也不欠谁。」

  胡彦之不知兄长干下此等暴行,想到少年曾受的苦痛,大感歉咎,难置一词,
面色益发沉重。

  耿照一指阶下。

  「他胁迫红儿,若非尙有用处,怕清白早已不保,至于施虐明姑娘一事,你
也看见了。这两位之安危,于我重逾性命,但你一路保护宝宝锦儿至此,她若有
个什么闪失,我亦生不如死;两相抵过,我也不再计较。」场中三姝听了,各负
情思。符赤锦美眸含泪,明栈雪嘴角微扬;染红霞先是欣喜,旋又低垂粉颈,不
知想到什么,隐有些失落。

  少年直视结义兄长,冷道:「但他以琉璃佛子的身份,煽动流民围山,造成
如许伤亡,我与红儿埋身石砾,若非机缘巧合,早已不在人世。我一直在想,该
如何阻止他继续为恶,就这点而言,武功、心识俱废,与取他性命似也差不多,
但除恶务尽,留着一丝可能,便有无穷祸患。对他来说,这也是个极惨痛的教训。」

  众人这才知晓鬼先生的另一重身份,无不瞠目结舌。胡彦之却知他指的是自
身百劫余生,如今才得向鬼先生复仇,几度张口,却无话可说。

  耿照静静看着他。「但我并不想逼你,为了这种人与我拚命。你确定在此救
他一命,将来不会后悔?」

  胡彦之听他口气松动,抓紧一线希望,朗声道:「我不敢说替他承担过错,
然此人造成的伤害,但教我胡彦之能力所及,必尽力弥补。」不只说给耿照听,
也是对七玄众人的保证。

  「你一定会后悔。」耿照说得很轻,虚缈的口气却宛若重击,轰得胡彦之心
头一震,勉力挤出笑容,耸肩道:「……到时再说罢。」

  耿照微一颔首,似乎并不意外,也没什么考虑,倒转珂雪刀柄,递了给他。

  「这是你父亲的遗物,自当归你。此物出自三奇谷,地位凌驾于七名铁卫,
说不定还在司祭之上,带着它,黑蜘蛛自会领你走出禁道。」

  两人双手交握,尽在不言中。胡彦之救下兄长性命,转而担心起义兄弟的异
状来,想起适才那句「我怎么一点都不意外」的自暴自弃,料想他所受打击,约
莫与此有关,本想宽慰几句,又不知该说什么好,索性以责任羁縻,欲激发他比
任何人都要强大的正义感,以免走偏,故作轻松道:「这一大家子妖魔鬼怪,全
靠你啦。咱们再找时间喝酒。」耿照淡淡一笑,并未接口。

  胡彦之悬珂雪于腰,背起痴笑的鬼先生,迎着众人的无声注目,走下方塔。
他为救兄长,不惜说出身世秘密,不啻将自己、乃至恩师的生死安危堆到炉火上,
若有人加意陷害,将风声放出江湖,不只观海天门,连正道七大派都将陷于风暴,
再无宁日。

  他默默承受视线,步履坚定,走过染红霞身畔时,略一点头,权作示意。见
染红霞起身咬牙:「胡大爷!我同你一起……」不禁失笑,低声道:「二掌院,
这样闹别扭好吗?我很笃定,妳还没出冷炉谷就要后侮了。人生苦短,别把大好
年华,浪费于无益之处。」没等她说话,继续朝出口迈步。染红霞双颊绯红,咬
了咬嘴唇,本欲跺脚,忽觉此举幼稚,羞恼更甚,却不知该向谁发去。

  明栈雪离她最近,掩着胸前衣衫破口,笑吟吟起身,本要劝解几句留下人来,
见染红霞眸光倏冷,心知有异,柳眉一挑,便未说话。染红霞冷冷望着她,想起
爱郎口称这名女子「重逾生命」,以其出身和妖娆狐媚,说不定有什么苟且,心
底一片冰凉;娇躯微晃,竟有些站立不稳,横里一条藕臂搀来,却是雪艳青。

  雪艳青本不擅言辞,然二姝皆是身材高眺,四目平望,相互扶持的心意毋须
言语,亦能交通。

  明栈雪见她目光投来,无比沉凝,嫣然笑道:「看来我是不受待见,也该有
自知之明,莫招惹主人为好。师姐,有空我再来找妳叙旧,就此别过。」袅袅转
身,也随胤家兄弟之后,离开了祭殿。

  蚳狩云并非不拦,而是盱衡形势,知此间利害,俱系于耿照一身。以他显现
的武功,若公然与明栈雪反脸,逼他选边站队,于天罗香毫无益处;若被明栈雪
钻了空子、倒打一耙,偷鸡不着蚀把米,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耿照立于祭坛上,一直目送老胡身影没入洞口幽翳,才回过神,发现下层的
铁卫七座,不见了天裂、幽凝两把刀,聂冥途与祭血魔君也消失无踪。原来他二
人较旁人恢复更快,趁耿照鬼先生僵持,各取一刀逃离现场,黒蜘蛛认刀不认人,
既见铁卫号记,便领出了禁道,此际已追之不及。

  众人目光集中到耿照身上。他另有心思,还有事赶着去办,实不想蹚七玄这
滩浑水,本欲开口,忽听纸狩云道:「诚如胤家小子言,诸位现在我冷炉谷中,
所持圣器,正是进出禁道的锁钥,无论老身欲留诸位下来,抑或诸位携圣器自去,
这事将来都没完没了,总不是个头。」

  薛百滕虽受重创,神智未失,蹙眉哑道:「蛾狩云,妳这是打算杀人灭口的
意思么?」

  「若无良策,终免不了冲突流血。我天罗香的门户安全、道宗圣器之归属…
…总得有个交代。」姥姥正色道:「胤家小子纵有千般不是,倒留了个解决的法
子。若七玄结成同盟,推举出一名合适的盟主,妥善分配圣器,保证冷炉谷出入
安全,祭殿属同盟共有,排纷止争,岂不甚好?」

  薛百膳不赞成同盟,盖因鬼先生狼子野心,听任调遣,不啻与虎谋皮。但,
此际龙皇祭殿、圣器、冷炉禁道……诸般秘密一一揭露,其中关连千丝万缕,无
法粗暴斩断,若无一名众人服气的上位者统筹领导,怕天罗香头一个便要发难,
以保门户绥靖。

  结盟夺帅,本是纷扰的源头,但经鬼先生这么一搅,意外拱出了个没有包祗、
谁都毋须担心其背后有势力操弄,无论武力或贡献,都堪称适任的盟主人选;若
无此人,争端立时爆发,有多少人能活过今夜,尙未可知,怎能说不是天意?

  老人遥望另一侧,但见漱玉节袅娜起身,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两位长老
所言极是。妾身愿代帝窟五岛,推举耿少侠担任盟主。」她老谋深算,略微一想,
即知眼下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索性抢了头筹,欲占推举之功。

  符赤锦腹中暗笑:「骚狐狸怕已开始盘算,要如何把漱琼飞那个脑残,推上
盟主夫人宝座啦!耿郎啊耿郎,你眞是好可怜哪。」看了小师父一眼。紫灵眼精
神略复,淡然微笑:「妳拿主意罢,我不懂这些的。」又将视线投向空空如也的
出口,彷佛有人带着她的心思,一齐走出了祭殿。

  「游尸门附议。」符赤锦心中叹了口气,祈祷胡大爷别像看起来的那样花心
不正经,朗声接口。

  媚儿这才会过意来,开心得不得了,简直像自己当了盟主似的,只差没手舞
足蹈,转念一想:「不对,虽说本座以男儿身示人,但小和尙一句也没提到我,
好没良心。以为我很希罕么?哼!」干咳两声,装模作样道:「本座代表集恶道,
原则赞成。盟主嘛,应当展现诚意,一一拜访我等七玄首脑,探问舆情……嘻…
…才有个做头儿的样子,咳咳。」想起今夜小和尙敲门进房的模样,雪腻的腿心
里已湿得一塌糊涂,须得并紧大腿才不致出丑。

  眼见各派心念一同,均无异议,蚳狩云不顾塔上少年面露为难,以眼色示意
雪艳青,领众人齐齐拜倒,朗声道:「我等道宗七玄,拜见盟主!」

             (第三十七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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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卅八:狡狐绝计

  内容简介:

  『唰』的一声,明栈雪解开胸口系结,缀着红绿花的米色缎裙应声滑落,上
身的蛋青色纱襦大敞着,耿照发现她连抹胸也没穿,雪肌在晃摇的豆焰中看来,
带着一抹月华幽苍,起伏的光影映出丝滑般的结实肌束。「乖乖的,别惊动了隔
壁……」女郎膝掌交错,白皙的胴体爬出丝缎衣甬,如一头优雅的雪豹,由榻尾
款摆而近。「坏蛋!想我不?」

  第百九二折、换骨脱胎,天蚕冰覆

  背着兄长踽踽行于甬道,胡彦之心中百感交集。

  鹤着衣择徒谨愼,并不随便散叶开枝,他幼时在眞鹄山学艺,虽贵为掌教的
亲传,却无嫡系亲厚的师兄弟照拂,常被成群结党的他观弟子欺侮,养成了胡大
爷日后独来独往、好替人打抱不平的脾性,始终坚持与弱者站在一边。

  小胡彦之挨了揍,从不向牛鼻子师父告状,反借故在外游荡,往往要拖过斋
堂结斋、乃至全观熄灭灯烛之后,才悄悄溜回竹庐。只是牛鼻子师父仿佛有天眼
通天心通,明明平日也不怎么管他,偏生这时,总会在房里厅上持卷坐等,几上
搁着清水棉巾跌打酒,一派悠闲自若。

  鼻青脸肿的男童在窗外徘徊半晌,扔石砸牖、声东击西,装过了猫呜枭啼耗
子娶亲,都支不走身形微佝的高大道人,眼看是躲不过了,才死了心推门而入,
颇有引颈就戮、慷慨赴义的气魄。

  「师父给你报仇,好不?」

  牛鼻子师父蘸着跌打酒给他揉瘀,小胡彦之本想充好汉,撑不过三两下,疼
得咖哇乱叫,挤眉弄眼。

  「别吧,挨揍够丢人的了,怕别人不知道,专程到朝会上说幺?你也老大不
小了,揪着一把胡子打人家小道僮屁股,能看幺?小心给人逮着借口,把你从掌
教的位子上撵下来,你脸皮厚倒是无所谓,我还想做人哪。」男童撇了撇小嘴,
一脸老气横秋,教人看了又气又好笑。

  初老的微拘道人点头称是,颇为受教的模样。

  「要是……他们改天又欺侮你,那该怎么办?」

  男童露出「不是吧你」的表情,夸张地挑起眉毛。「什么改天?明天就来啦,
你以为我每天日子怎么过的?我一个小孩子容易嘛我。还有,他们是几个人揍我
一个,不是欺负我,别仗着交情老,下回再乱说我跟你急啊,口无遮拦丨?」

  「……有什么分别?」老道笑眯眯地给他推瘀,一点儿也不生气。

  「他们人多我只独个儿,他们气力大我年纪小,打不过就教人给打了,这叫
做」揍「。物什他们抢走了,以后我长大武功练好,总能抢回来,反正都是些小
玩意儿,丢了就丢了,也没甚了不起。

  「但我说出的话、相信的事,便是打死老子,也决计不改口I?话说回来,
他们也没有打死人的胆量。我就是挨了顿揍而已,谁能欺侮我?」男童扬眉一笑,
有着超越这个年纪所应有、连大人也自愧不如的洒脱,便是鼻青脸肿,眉目之间
的昂扬神气,却较平日俊秀的小脸更令人心折。

  道人微微一怔,一会儿才低头含笑,继续给他推化瘀肿。「那我就不多事啦。

  他们这么浑,你别太欺负人家呀。「」没事!「男童潇洒一挥手。」一帮屁
孩啥事不懂,老子不同他们计较。「

  「只是说」老子「还是不好。过两年再说吧,嗯?先忍忍。」

  「也行,是卖你一个面子啊。」

  「眞是多谢了。消夜我请吧?」

  其实哪有什么消夜?不过就是斋堂结斋前,牛鼻子师父叫人留的些许剩菜,
再下两碗白面拌点麻油,以免冷了糊成一团,最多就是让厨房熄灶前再给他煮碗
鸡蛋豆腐汤。

  管蔚的火工老道,对这个老让掌教不能按时请斋、非捱到深夜才就着冷汤冷
菜进食的小鬼极是光火,青帝观于熄灶灭烛有严苛戒律,以免修道者囿于缙帛,
疏于道心,而鹤着衣律己甚于律人,不敢为掌教坏了规矩,只得在灶烬中埋几只
白薯,灶上写着「灰中无玉可成器,掌教琢罢且疗饥」,笔走龙蛇,可见书时火
气冲天。

  师徒俩满面炭灰,从余烬里扒出热腾腾的白薯,稀哩呼噜边吹边食的情景,
胡彦之至今犹记。在眞鹄山的童年,他从不觉得苦,成年后想来,居然都是些令
人捧腹不禁的画面,虽然当时必也曾在心中偷偷寄望,有个能帮手打架的兄弟该
多好。挨揍也很闷啊!

  若兄长也能在眞鹄山长成,那就好了。

  以他的资赋,说不定早继承牛鼻子师父的衣钵……不,定连天门百观也叫他
一一说服,省了那些个无聊透顶的争逐虞诈,于武功道术上,皆卓尔有成。胡彦
之虽离平望既久,琉璃佛子的大名总还听过的,关于他辩倒央土、南陵一众高僧
的轰动事迹,放眼东洲怕少有人不知。

  究竟是什么……让兄弟两人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自己是不是该更强硬、更积极地阻止七玄大会召开,避免事态发展到如今的
境地。武功高强、聪明绝顶的兄长,最后落了个经脉倶废、心智痴残的下场,他
该如何面对十九娘,乃至母亲的质问?这难道全是兄长的责任,而自己眞能够无
愧于心幺?

  当时他怒气冲冲地质问兄长,关于小妹面上那条疤时,兄长的心情,现在胡
彦之总算能体会——饶是引路的荆陌身段婀娜,丰臀细腰,紧身水靠裹出的曲线
无比傲人,他也无心多看,默默低头行路。

  出得禁道,荆陌即让至一旁,胡彦之冲她点头致意,便即离开。冷鑪谷外星
月低垂,背上所负并不比步履来得沉重,胡彦之越走越凉,料想山风夜露,阴湿
之气刺骨,恐兄长感染风寒,忙搬运内息,一股暖意透过与鬼先生胸口相贴的
「至阳穴」,源源不绝发散出去。

  老胡所修习的「律仪幻化」,乃青帝观由外修内的一门特异功法,透过奔跑
腾挪,能于经脉中行周天搬运,越是活动,眞气越强,与道士静室打坐、存神观
想的世俗印象大不相同。

  鹤着衣大器晚成,内外修为直逾不惑之年,才逐渐崭露头角?,知天命后,
遍数天门十八道脉中,已少有抗手。这些年如鹿别驾等人野心昭昭,想尽办法要
把这位掌教损下,始终难以如愿,除鹤着衣处事滴水不漏,他那精湛的内功剑法
亦是一大阻碍。胡彦之毕竟是胤丹书之后,天资聪颖,心高气傲,总不能教他如
同自己一般,熬上二三十年、累积败场无算,才得略窥武学之堂奥,是以在拣材
授艺之上,鹤着衣亦煞费苦心,不惜折节外求,为他遍访诸艺名师,以补自身之
不足。

  当胡彦之从藏经阁中拣出《律仪幻化》的古卷时,鹤着衣着实吃了一惊,想
到小男孩如野猴一般,成日上躐下跳的,半刻也静不下,要他打坐观想,也不知
是为难谁,如此说来,这套「律仪幻化」倒不能说不合适。鬼先生经脉寸断,无
法行气,就算盘坐抵掌,也无法将眞气送入体内。老胡索性运起十成功力,放足
奔跑,「律仪幻化」搬运周天,眞气愈见畅旺,百骸内如温水流淌,浑身无一个
毛孔不舒泰,暖洋洋地透过背心要穴漫入鬼先生胸口,为他驱走寒意。

  胡彦之愈奔愈狂,将风松云月抛诸脑后,满胸抑郁如雪球般越滚越大,却无
可泄处,蓦地一声长啸,朗吟道:「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
名忆旧容。别来枪海事,语罢暮天钟;明夜别霄汉,秋山又几重!」狂笑不止,
苦涩的笑声回荡在荒岭间。他非是自怨自艾的性子,消沉不久,灵机一动,喃喃
道:「是了,那桑木阴之主神通广大,又与父亲有香火情,她若肯出手相助,兄
长未必不能救治。」打定主意,先将兄长携回十九娘处,延名医国手稳住伤势,
再想办法透过耿照,与蚕娘前辈见上一面,那怕磕头求肯、卖命交换,也要求得
高人拯救兄长。想着想着,不禁有些出神。

  忽然间,一股奇寒劲力刀一般损入背心,胡彦之喉头微搐,腥甜溢满口腔,
总算他应变奇快,靴侧打横单膝跪地,整个人向前平平滑出数丈,并未失足栽倒。

  老胡本以为是心情激荡下,又逢眞气鼓出,为夜凉所沁,竟尔受到内伤?,
略一细察,便知不是这么回事。

  那怪异寒劲仿佛实刃,牢牢插穿「至阳穴」,令他动弹不得,只能佝着背维
持跪姿,功体就像被捅破了一个洞,由刃隙间汩汨逸出,竟难遏抑。胡彦之适才
运起功狂奔,血脉畅旺,运行之速,再这么逸出内息,不出半个时辰,内力点滴
无存,形同散功,轻则大病一场,重则七孔流血而亡?,至于保住武功什么的,
那是想都不用想了。

  老胡阅历丰富,纵使奔跑之际心情激动,要想无声无息暗算他,怕也没这么
容易。他不是没想过鬼先生伪作痴呆、忽施暗算的可能性,但兄长经脉重创,连
眞气都度之不进,这是他和耿照都检査过的,决计不能有假。

  胡彦之奋力抬眼,试图从荒湮蔓草间辨出敌踪,可惜只是徒劳。

  身躯越来越沉重,刺骨寒意却一再拓展他的抵御极限,老胡牙关磕颤,连背
心的透体剧痛似都麻木,眨巴眨巴的眼睑忽然一阵刺痛,掮下一片雪白盐花,他
愣了老半天才省起是结霜。

  (见……见鬼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哗啦一响,背上负重倏轻,余光瞥见一物滚落地面,却非预期中的鬼先生,
而是| 团覆满霜华、冰茧模样的物事,草上之露、风中颸凉一遇此茧,纷纷凝附
于其上,冰茧遂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增大,原本还能依稀辨出头颅肩膀等轮廓,未
几已呈一团霜白,难分短长。冰茧从周遭诸物中汲取的,远远不只水分而已。

  茧下厚厚的草垫迅速枯萎凋黄,离冰茧最近的胡彦之,除了眞气持续流失,
更有「精元枯竭」之感,筋骨酸痛、眼干舌苦,周身虚乏得隐隐作痛,就算没有
至阳穴上那记令内息走岔的锐薄寒刃,怕也挤不出一丝挪动身体的气力,心底骇
异:n这是什么妖物,竟能如此攫人精元!我……适才所负,竟是这样的东西!

  兄长呢?他人又在何处?「

  约莫一刻后,胡彦之已软乏仆地,意识模糊,这个谜底才终于揭晓。

  「啪」的一声裂帛细响,冰茧表面迸开细缝,一只白皙姣好的手臂穿出冰壳,
于月下散发淡淡青芒,仿佛来自冥泉,总之不似人间应有。

  手的主人困难地剥开冰壳,仿佛还在适应全新的身体,片刻动作才恢复灵活
轻盈,三两下破坏冰茧,坐起身来。那人上衫早已冻得奇脆,连同头顶的假发,
于起身的刹那间粉碎四散,仿佛抖落一身旧皮,赤裸的肩背与光滑的颅顶线条优
美,堪称无瑕,已超越男女之别,无论谁来看,都只能摒息赞叹,为此异乎寻常
的魔魅所月华映出一张同样难辨雌雄的容颜,唇际笑意幽冷,胡彦之与他无言对
视,神情既非恐惧错愕,甚至说不上愤怒伤心,只余说不尽的空洞。

  「看到亲爱的兄长浴火重生,你难道不能高兴点儿幺?」鬼先生轻舒猿臂,
伸懒腰似的,从残破的冰壳中袅袅而起,若非赤裸的腿间昂着弯刀似的狰狞长物,
无论身形动作,活脱脱便是个绝世美人。「亏你适才奔跑吟诗之时,我心里还有
点感o」

  胡彦之眞气散尽,血肉精元又被吸蚀至甚,说是「吊着一缕游丝之气」毫不
为过,难以开口,只拿凹陷的双眸瞪他,死活不肯阖眼,但毕竟剩不到半条命了,
片刻便颓然垂颈,更不稍动。

  鬼先生知胞弟命悬一线,但经脉初复,状况未明,未敢婆妈,就地盘膝提气,
搬运数匝,确定周身无损、内力大幅提升,隐有将要突破境界的预感,只差一点
未明,尙无法掌握,但已是自他习武以来,从未履足的至高巅顶。,以眼下的状
况,无论单挑母亲或古木鸢,鬼先生都有不败的自信,不禁嘴角微扬,低头看着
双手??

  「原来当年父亲武功大成时,便是这般感受I。难怪人人都说我不如他,此
番因祸得福,两相对照,确有不及处。」无视全身赤裸,迳于胡彦之腰际取下珂
雪,擎出晶刃,刀首平钝处抵于一一弟胸口,要不多时,死了般的胡彦之突然大
口呑息,浑身抽搐,又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回来。,珂雪刀身青芒黯淡,只较先前
损破旋盘、倾光异能后的透明无色状略好些,疗效明显不足。鬼先生本欲还鞘,
终究舍不下一一弟的性命,又在他胸口搁了会儿,怡然笑道:「天覆功可不只是
宵明岛的鎭岛绝学,马蚕娘既传了父亲,便也是我狐异门的武功了。那婆娘最好
装神弄鬼,当年传功,与作用于染红霞身上之法如出一辙,不授心诀,迳以异术
烙于体内,以规避」艺不出宵明岛「的誓言,凸显其高超手段。

  「但父亲乃不世出之奇才,与这天覆功的功体相处十数年,复得」思首玄
「神功启发,居然解破了运功法门,别开蹊径、无师自通,创出一套能够自行修
练而成的天覆功诀,授与母亲。」我最最聪明的小弟啊,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天
覆功的根本?不是奇寒功劲,也非烙骨入体之法,而是「蜕变重生」四字。蚕覆
蚕覆,说的正是蚕茧啊!蚕虫化蛾,形质极殊,这种彻底汰去旧弱、迎来新强的
过程,才是天覆功最神奇处。「

  胡彦之并不知道,当年蚕娘与胤丹书道中相遇,蚕娘看出这名正直可喜的少
年杀劫临身,动了恻隐,破例将天覆功烙入胤丹书体内?,其后胤丹书果然遇劫
坠崖,于九死一生之际迳行蜕变,脱胎换骨,其后更倚之打破了死魔医怪的僵局,
从此展开一段不平凡的人生。

  胤丹书成名后阅历更丰,兼且天资过人,潜心钻研之下,终于悟通了天覆神
功的修习法门??他夫妻恩爱,彼此间更无私隐,此功亦授胤野,自不在话下。

  狐异门覆灭之后,胤野流落江湖,曾靠此功救得一命,体悟更深。

  天覆功虽然绵长强韧,的是绝学,在推动招式、导引自疗等用途之上,却未
必强过了思首玄功,奇寒冻气的特质对狐异门武学也没有实质上的增补助益,胤
野遂将重点放在「蜕变重生」上头,严格督促鬼先生习练,不意今日派上用场。

  耿照重掌粉碎了鬼先生的气海与膻中,这是确实无误的。然而,在思首玄功
的功体灰飞湮灭的同时,改良过的天覆功诀却自行发动,鬼先生看似经脉倶废,
但混沛一片的百骸之内,全新的经络骨骼正在重组,将鬼先生修练近一一十年间
所得、却无法使用的异质内力一次释放,融合了四分五裂的功体碎块,重新铸成
一副更强更猛、汰弱存雄的躯壳——这个历程与耿照铸成「鼎天剑脉」可说无一
丝相近处,其概念却是殊途同归。而触发此一过程的「一阳初动」,正是胡彦之
不惜逸失功力,也要为兄长驱寒呵暖的无意之举。若无他毫无保留地搬运眞气,
点燃了鬼先生体内的重生之火,以他粉碎殆尽的残破功体,要自行引发蜕变至此,
怕也非是易事。

  「谢谢你了,小弟。我会记住你的心意。」鬼先生喃喃低语。说这话时,他
那俊美妖异的面上,难得地不带一丝嘲弄讥讽,胡彦之张口欲言,鬼先生却撤去
了河雪,还刀入鞘,胡彦之脸上微微涌现的些许血色倏又褪去,咯咯作响的喉头
连呑息都颇困难,遑论出言抗辩。鬼先生从散落一地、渐渐消融的冰壳碎片中,
拾起那个沾满水滴的珊瑚瓶子。忽听一把疮哑悠断的薄嗓颤道:「你……做……
甚……」便即中绝,竟是胡彦之奋起余力,不依不饶。看他垂死的眼神,若还有
丝毫余力,想必已一把揪紧自己的臂膀,绝不放人离开——鬼先生不禁失笑,摇
了摇头。「逞这个英雄,只白费珂雪的疗效而已,你怎就这么傻?告诉你也无妨,
我的好二弟,为兄要用这个去搬救兵,教你那宽宏大量的耿兄弟后悔莫及。他早
告诉你了,只是你不肯听。」胡彦之眢目欲裂,虎躯微搐,再难撑持,倒头昏死
过去。

  鬼先生不过是略施惩戒,逗逗他出口恶气罢了,也不欲小弟白送了性命,正
要伸手探他怀襟,捜出蚕娘所赠之药施救II以胡彦之的精明,岂不知「重药如
毒J的道理?自不会眞把药一股脑儿喂给了薛百縢,瓶中必有余剩II忽然眉目
一动,淡然笑道:」看来,是不用我操心啦。小弟你的人缘眞是不坏,到哪儿都
能遇得救星。「提刀起身,青白光裸的身影倏忽不见,直若妖氛。

  胡彦之在失去意识之前,回荡在脑海耳中的,始终都是耿照那冷淡的低语声。

  小耿并不是这般冷冰冰的性子,老胡相信迫使他须得冷漠以对的,非是自己,
而是眼前困难的抉择——耿照毕竟是对的。

  「……你确定在此救他一命,将来不会后悔?」

  后悔……是吗?眞不想承认啊!胡彦之嘴角微扬,自嘲似的笑意无比苦涩,
一睁开眼,居然便见着了耿照。

  胡彦之忍不住笑起来。他妈的I。看来这回,老子终于死成了,心中所想便
即入眼,这是升天的节奏啊!稍待片刻,人生里的各种画面便要走马灯似的一幕
幕闪过了:拜过的师父打过的架、喝过的美酒睡过的帐,还有同策影走过城鎭荒
岭,仗义行侠,与小耿、阿傻豁命突围那晚,三人一骑齐齐涉过的流水冰凉……

  这辈子仔细想来,遗憾不多啊!

  除了阻不了兄长行恶,大概就只有那长发掩住半边脸面,心思小小、嗓音细
细的温静女子了。她那认眞打着小结、言语老慢着半晌的模样,居然是他此生终
末,仍不禁回味再三的一幅画,实在太有趣了。

  「对不住啊,小耿。这回是老胡错啦,把麻烦留了给你。」把握离世前的最
后一霎清明,半生豪迈的纠髯汉子眼泛泪光,对着弥留之际所见的虚影,逞强笑
道:「我没用啊,连拖他同下地狱的本事也无,却对你说了那样不负责任的夸夸
之言,你别怪我……下回见了,想怎么便怎么罢,我若为鬼,必助你一臂之力—
—」

  眼前的「虚影」蹙起眉头,低声轻斥:「别说话!凝神运气,小心走火入魔,
功躬一篑—?」

  奶奶的,眞是要死了,连幻影都还嘴。胡彦之本想教训它两句,又觉骂个不
存在的玩意未免太过好笑……俗话怎么说的?是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万
一阴司眞有个什么行述簿之类,届时阎罗殿上,判官朗读:「胡彦之,东海道仇
池郡人氏,卒年一一十有五。生前遗言:」你他妈给老子闭嘴。「」语罢,哄堂
大笑……这还要做鬼幺?非给笑到转世投胎前不可。

  别跟幻影计较了。胡彦之干咳两声,端起架子,装模作样道:「小耿啊,咱
俩一世兄弟,一一哥呢以后就留给你孝敬啦…不同你抢妞的,打着灯笼上哪儿找
去?眞个是忠肝义胆,义薄云天哪II」身后传来一把清脆动听i音,打断了他
的喃「打晕他好不?吵死人了!」

  胡大爷升天之际,脑子可不糊涂,辨出是明栈雪的声音,才觉背门大椎、至
阳两处要穴被人以掌相抵,肤触柔腻已极,竟比最上等的棉花还要轻软舒适,滋
味难以言说。,一凛之下,五感知觉次第复苏,只觉周身滚沸,宛如置身洪炉中
心,经脉仿佛烧融成了铁汁也似,已无形质可辨,一片混沌。

  这下知觉恢复,胡彦之才晓得厉害,纵火自焚不外如是,痛苦得几欲仰头咆
哮嘶吼,却被盘坐在身前的耿照一掌抵额,助他收敛心神,语声透入他嗡嗡颤响
的耳膜深处,勉强可闻。

  「老胡!你经脉受创,内息枯竭,发现你时,功体已近乎崩毁,我与明姑娘
同以碧火神功助你重塑经脉。此事我曾为之,铸成」鼎天剑脉「,受惠至今,你
可信我。」

  「重塑经脉」委实太过骇人,休说听闻,胡彦之连做梦都不曾想象过,然而
对耿照之信任,胡大爷绝不下于任何人,更无二话,凝神放空,顺着体内两股同
源眞气导引,交融成一片的经脉百骸渐渐又凝出形状,仿佛重新形成了可供眞气
奔行流淌的脉络引道。

  原来明栈雪出得禁道,并未远离,而是在冷鑪谷附近徘徊,鬼先生当时察觉
有人接近,来的便是明栈雪。他经天覆功脱胎换骨后,感知之能与明栈雪相差无
几,明栈雪本想匿于一旁,瞧他能搞出什么花样,鬼先生却不愿多生枝节,舍了
垂死的小弟不管,便即离开。明姑娘人精也似,老胡虽不曾对她显露过敌意,但
染红霞与他眉目来去,都教明栈雪看在眼里,一一掌院显而易见的态度和立场,
说不定也是这位胡大爷的,明栈雪不做无益之事,正欲袖手,耿照恰恰赶至。

  面对七玄诸长老的劝进,少年并没有花太多口舌推辞解释——禁道与刀魄、
天罗香与其他各派之间的矛盾,略微一想便能明白是无解之局,除非七玄定于一
宗,得一强有力的中枢加以约制,终不免刀剑相向,拼个你死我活,遂与众人约
定。

  「今夜请诸位留于谷中,由天罗香纸长老分派居停,养精蓄锐,待明日晨起,
再行商议同盟细节。这是盟主的第一道命令。」对于妖刀暂时由谁保管、金环谷
的俘虏如何处置等等,也都做了明快的指示,众人无不凛遵。

  祭殿内七玄大会召开的同时,苏合薰也依耿照的安排,伺机与盈幼玉、郁小
娥联手,发动夺还冷鑪谷的反击战,差不多就是林采茵偕豺狗精锐,赶赴祭殿驰
援之际。金环谷好手本就不多,在越浦城、弃儿岭折损泰半,拔尖儿的四大玉带
中,南浦云、诸凤埼已死,云接峰重伤昏迷,鲜少露面的「云风成雨」岁寒深自
十九娘失势后便没再出现过,或离或叛,等若无人。,主心骨的锦带豪士,被陈
三五的沉水古刃宰了个七零八落,死的远比活的多,押阵的豺狗一去,黑蜘蛛早
已倒向耿照这一方,岂能抵挡苏、盈一一姝为首的娘子军?

  天罗香群芳积怨既久,反攻之势锐不可当,战不多时,金环谷死伤过半,余
者战意全消,纷纷投降,失陷多时的冷鑪谷终于光复,炬焰海中响起一片莺声燕
唤,少女们喜极而泣,激动相拥,颇有隔世之感。

  而这一波光复行动,在姥姥、雪艳青偕七玄诸首脑现身时达到最高潮。纸狩
云对众女抚慰再三,并宣布七玄千年以来,所等待的天命龙主已于此世回归,今
夜的反击之战,便是龙主一手策划,授命苏合薰等执行的结果。,七玄统合在即,
此后七宗便是一家,明日龙主将会现身与众人相见,天罗香自门主以下,将以龙
主股肱之臣尽心效力,共创大业——「喂,老虔婆这样大吹法螺没问题幺?」听
着少女们欢声雷动,连媚儿都不禁双臂环胸,蹙起柳眉。「小和尙……我是说他
到底做不做这个盟主,谁也没把握,我瞧他那不情不愿的模样,十之八九要黄。
纸狩云吹成这样,到时候怎么收拾?」符赤锦抿嘴一笑。「她越是没把握,才越
要说成这样。这叫」骑虎难下「。」「又不是让她骑!大方什么?」媚儿冷哼一
声,暗忖:听说老虔婆年轻时颇有姿色,好在如今老得皮都皱了,雪婊子又是男
人婆,穿了女子衣裳都没甚女人味,小和尙该是没兴趣骑。只是满谷子青春少艾,
妖妖娆娆的,难保不会出什么意外,须得与大奶妖妇好生商议,看紧了小和尙,
以免他得意忘形,又去沾惹其他女子。

  符赤锦见染红霞神色凝重,虽与雪艳青并肩而立,两人颇有相投之感,但毕
竟蛾狩云说的每一句话,莫不触及七大派的逆鳞,落在水月出身的染一一掌院耳
里,怕极不是滋味,贴心地碰了碰她的手臂,柔声道:「激励众人的话,做不得
眞. 你要想,是他出谋划策、以身犯险,救了这些个少女。若不是他,这些女子
恐受恶人侵凌,或已受了恶人侵凌,遭遇悲惨;说些话让她们振奋一晚,明儿打
起精神来继续过日子,也是好的。」

  染红霞于此并无指摘,其实心中迷惘更多于反感,有点找不到自身立场的错
愕与茫然。她之所以留在冷鑪谷——当然不是为了耿照。她对自己反覆提说I—
也是想亲口问问蚕娘,以天覆功烙于自己体内的眞正动机?,转念之间,想起符
赤锦的悲惨遭遇,让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不免令一一掌院有些无措,不
安地动了动娇躯,回避的目光眺向远方,仿佛要驱散这份歉咎似的,喃喃说道:
「或许……这也算是好事,对不?」

  符赤锦的美眸眯成了两弯,轻挽着她修长的藕臂。

  「我觉得挺不坏。」双姝相视一笑,已毋须再言。

  荒野山间,耿、明二人一前一后,缓缓收功,端坐其中的胡彦之面色丰润,
一反先前的枯槁,直是判若两人。他紧闭双目,神游物外,徜徉在新铸成的体内
诸脉间,多留一刻,心中便多一分体悟。

  耿照经验丰富,不欲打断这最关键的时刻,振臂一扬,一旁林影之间,荆陌
率领数名黑蜘蛛现身,显是自他出谷以来,禁道便不曾落下其行踪;耿照明知如
此,却未稍置一词。他以手势示意,让黑蜘蛛取来担架,将老胡抬回冷鑪谷,交
符赤锦照拂。荆陌颔首,要不多时,携胡彦之消失于幽影中。明栈雪调息恢复,
抹去额际密汗,嫣然笑道:「你匆匆忙忙出谷,舍了山呼万岁的大批膝盖不管不
顾,总不会是为了救人罢?为了你那结义兄弟,你已两度放走了鬼先生,这样好
幺?」

  耿照淡淡一笑。

  「我没打算放过他。现下,才是算总帐的时候。」单手负后,迈开步子,只
撇下一句。「你来或不来?」

  第百九三折、明烛映晓,初荷含辱

  山坳里浮霭昏黄,金红相间的宏伟建筑回映着炬焰灯芒,宛若空中楼阁,华
美得半点也不眞实。

  三乘论法会上,皇后娘娘为「收容流民」敲下了定音的一槌,央土任家于此
事算与鎭东将军府绑到了一块儿,慕容柔是个「要嘛不做,要嘛做绝」的性子,
既得娘娘背书,即命麾下投入安置,军队、民间的力量纷纷动员起来。

  皇后娘娘身为决策最高层,会后召见了萧老台丞以及「青锋照」邵家主,好
生宣慰。萧谏纸于白城山下默许流民滞留,资以旧粟物什,还算是小规模处置?,
邵咸尊投入家资钜万,于央土、东海两道之交设立「安乐邨」,张罗种子农具,
鼓励囤垦,毋宁才是大规模安置流民的法子。

  然而,东海物产丰饶、流通发达,开发的历史居天下五道之冠,越浦左近几
无闲置的耕地,慕容柔经营东海道多年,大规模的土地丈量已进行过几回,以充
分掌握财政税收,顺便借以打击土豪地霸,对于以囤垦法安置流民的极限,心中
早已有「接近北关处,略有些乏人问津的土地,可将划分成十三处邨聚,将流民
分批送至,施行囤垦。」慕容柔指着地图,口气淡漠。在离开栖凤馆之后,他将
相关人等召集到越浦城驿,才有了这次会议。「流民北移所需之口粮棉衣,本鎭
可酌量供给,只消在三个月之内抵达定点即可。」

  也就是说,一且移动时间超过三个月,鎭东将军府便不再供应,众人面色依
然凝重,谁都不以为这个承诺称得上慷慨。况且北关近海处多属盐土,什么东西
都种不活,把人往北方送,明摆着掘坑作坟,实不算是条活路。

  「将军自驻军囤粮中挪出如此裕度,可说是爱民如子。」

  邵咸尊淡然接口,谨愼守礼的模样,差一点便要教人误以为,他居然是举座
唯一觉得满意的一个。

  「但即使在三个月的期限内,流民们可抵达定点、安顿妥适,庄稼长成也需
要时间,百姓不能不飮不食,等待收成。若能就近安置,毋须跋涉,再多筹措出
一月之粮,便可收成甘薯?,越浦左近亦可开辟菰田,夏食茭白、秋收菰米,还
能兼种芋头,也能减轻粮食的压力。」

  「家主如此慷慨,那就等你出钱买地,给难民耕作贮食了。」赤炼堂的四太
保「凌风追羽」雷门鹤还未开口,冷笑已出。「要在越浦近郊,购置可供万人居
住囤垦的土地,这财力已超出敝帮之能耐,料想邵家主家财万贯,应有良法。」

  在场众人无不心想??「你赤炼堂便是越浦有数的大地主,眞要捐地置民,
你还想跑得了?」然而越浦城郊寸土寸金,纵以赤炼堂的身家,也决计不能随意
拿出忒多土地,雷门鹤的嘲讽虽然不甚地道,却也不能说不在理。

  邵咸尊修养良好,微微一笑,并不与他计较。主座上的慕容柔环视众人,无
意任此会沦为针锋相对的斗口抬杠,低垂眼帘,轻叩扶手,含笑道:「邵家主所
言甚是。这样,我让越浦五大家捐地,安置流民三千户,所捐土地可抵税目。」

  「将军美意,令人感动。」邵咸尊缓缓抬眸,目光定定投来,分外凝肃:
「但三千户之数,不过流民中十之一三一,其余人等,仍要往北关去幺?」

  「便是安置三千户,这笔土地也不是小数目。」雷门鹤含笑接口,谁都看得
出他没表现出来的愤怒与不满。这个提议,居然两面都不讨好。

  慕容柔举起白皙姣好的右掌。「我还没说完。不只土地,连囤垦所需的农具、
种子,容身处的简易建材等,通通都由越浦五大家支应?,北行所需的口粮、棉
衣等不足之数,自也由五大家来承担。」

  纵以仇富的角度来看,这等要求也只能说是「欺人太甚」了,无异于盗劫。

  但条件说得忒绝,雷门鹤反倒来了精神,疏眉微挑,将心中各种情思倶都压
下,丝毫无漏,专等将军揭开底牌。

  慕容柔满意地微笑,抬起头来。

  「五大家押送粮草、农具的队伍,可随流民直抵平津,迳行交割,而后凭本
鎭签核的关条,向平津盐场换回等値食盐,售予鎭东将军府。郎将大人,本鎭这
般处置,贵方愿否配合?」目光所及,竟是长桌尽处的白锋起。

  白锋起连日奔波,辗转于各处巡山捜救的据点之间,今晨得慕容柔之口信,
邀他前来一晤,本以为是有了红儿的下落,及至推门而入,见得满室权贵,才知
又着了慕容柔的道,匆匆拱手落座,也不开口言语。赤炼堂眼线遍布东海,雷门
鹤对这位魔扬郎将的行踪,还是有几分掌握的,虽未曾谋面,心里猜了个七七八
八,此际闻将军之言而微凛:「果然是他!」其余诸人纷纷转头,居然也未露出
诧色,显是心中有谱。平津是北关道内一处重要的盐场,与东海北境接邻,气候
较北关余处要来得温暖,自古即有渔盐之利?,历朝历代天下乱起,平津皆是北
关豪强必争之地,也是天下闻名的古战场。

  白锋起在射平府那厢,一向是染苍群的财货首僚,偌大的北关军区内诸般物
资流通,多仰赖这位精明干练的都指挥使一手调度,平津盐场更是直属白锋起的
云捷军所有,问他最是对症不过。白锋起早料到会无好会,却万万想不到慕容柔
的歪脑筋动得这般阴险犀利,居然敢直指核心,面无表情道:「盐铁乃国家公卖,
将军命商贾来市,末将莫敢专擅,请将军见谅。」

  「欸,郎将说得什么话来?」慕容柔脸不红气不喘,一派从容。「友军支援
物资,乃是天公地道,岂不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耶?不曾换取银钱,所得
皆入公库,能冲帐、合规矩,堂堂正正,谁都不能编派郎将的不是。」

  雷门鹤瞧这位威名赫赫的都指挥使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怒火无处发泄的模样,
差点笑破了肚皮,这才由衷觉得将军阴损起来,当眞无良得可以,装傻充楞唱作
俱佳,简直想站起来替他鼓掌。

  白锋起懒与他缠夹,但此事关乎数万流民生计,莫说自己断不能眼睁睁看着
这些无辜百姓自蹈死地,若教染苍群知晓他见死不救,只怕兄弟都没得做,沉吟
了片刻,冷道:「将军的关条能换什么?我等粗鲁武人,可不能以墨宝果腹。」

  慕容柔怡然道:「换粮换肉,抑或其他生活日用,随郎将欢喜。我料北境囤
民在三五年之内,尙难完全自足,越浦五大家每半年运补一次粮食种子等,郎将
可将交换货品的清单交与押运队,半年后自可收取。」

  这等于是……开放了同北关道的市易I?雷门鹤眼睛一亮,从中听出偌大商
机。染苍群治军严厉,处事小心,朝廷虽无法将手伸进射平府里,但鎭北将军府
辖下的各种运补往来,一向是通过朝廷为之;中间尽管有官员索贿、苛扣,甚至
以劣品代之,在不过份影响军力的情况之下,染苍群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
不像东海西山那样,自行建立军队的整补管道。

  赤炼堂能造大量的优质武器,过往承接的北关军订单,也都是通过朝廷里的
人脉,七除八扣之后利润不算丰厚,不过是卖个人情罢了。然而,通过平津盐场
的关条交换,等于打开了直接交易的大门,北关有炭、铁砂、毛皮及其他物产,
以物易物不算——连越浦四大家都不用拉进来了,光赤炼堂就能吃下这门生意!

  老于算计的豪商挑起疏眉,正迎着北地军人炯炯放光的双眼。白锋起看见的,
或许是更锋利的刀剑、更精良的铠甲,或者是不含败谷砾石、足斤合斗的米粮罢?

  刹那间两人心照不宣,明白合作能带来巨大的好处。

  「将军擘划,果非常人能及,草民佩服。」邵咸尊就算再肉麻几倍,此际怕
都不会有人觉得他是厚颜奉承。慕容柔微微- 笑,阻了他离座行礼的打算,淡道:
「诸位皆知,本鎭非是什么谦冲自牧之人,唯此事本鎭不敢居功。三十年前,对
抗异族之时,已有人用过此法,来解决军需短缺的窘境;朝廷统筹四道的」运补
法「,亦是脱胎于此。我不过是模仿前贤罢了,当不得如此赞誉。」微一颔首,
罕见地收敛锋芒,未敢凌人。

  右首座上的萧谏纸嘴角微动,并未言语,只无声地受了将军的推崇,似乎不
以为此法有甚了得,不过应时而已,众人益发佩服起来,投向老人的目光无不充
满敬畏。

  代表任家列席的任逐流却有别样心思,心头一凛:「难怪阿兄回信,说是派
了吕超兼程赶来,我还觉得奇怪,没事派个盐吏来做甚?敢情是一早便料到了慕
容柔心中的小九九。」吕超本是任府客卿,精于算学,进士屡试不第,索性投了
中书大人,另谋青云晋路。白马朝盐铁专卖,商贾不得私易,各地豪强得变着法
子从中捞油水,吕超便是负责替任家打点之人,任逐流背地里都管叫「盐吏」。

  三乘论法会后,他将阿妍应承慕容柔之事,以魔书飞报平望,本想此事棘手
之至,不料任逐桑的回信却轻描淡写,从容宽慰,只说凡慕容所请,毋须正面回
应,秉持着「事事皆允,莫作承诺」的态度,虚与委蛇,吕超已兼程上路,不日
即可抵达东海云云。此际,任逐流终于明白兄长神算,早与慕容下着一盘看不见
的棋,胜负自知,杂嗓难置。

  不过对慕容柔,这位金吾郎还是有诸多不满的。

  他双手抱胸,阴恻恻地冷笑:「慕容柔,你要把流民放生到北边去,那也由
得你,偏在越浦左近留下三千户,分作四五处,南辕北辙、风马牛不相及,这是
折腾谁?」须知以皇后娘娘的仪仗排场,要离开栖凤馆本就是大工程,大队人马
浩浩荡荡,;日能访得一处囤垦村落,都算是手脚利落的了,负责凤驾警跸的任
逐流光想便头大如斗。

  众人却知,这正是慕容柔的盘算。数万流民,要谈「安置」二字,便有悲天
悯人之心,过程必有不可免的阵痛耗损,此非不仁,而是不得已耳。但上位者纵
使爱民如子,却未必能体察人力之穷蹇,擅自指点改易,亦是祸端。

  这三千户流民,正是留与娘娘交代的样板,让她确切感受「流民已获得妥善
的安置」、「一日好过一日」,能在凤驾离开东海以前看见丰硕的成果——实际
上并不可能——无论哪一方都能轻松许多。

  任逐流也只是藉机发发牢骚而已,心里明白得很。果然此事议定后,光是出
访这五处邨屯,就花了快十天工夫,阿妍以皇后的身份驾临,随行的各地王公贵
族亦都慷慨解囊,争相讨娘娘欢心,其中不乏捐地起屋的,从北行诸人中又留了
千余户下来。

  阿妍本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儿,心思一点也不糊涂,明白这般热热闹闹、迎神
赛会般的排场,看不到眞正的情况,逮着机会,便拉任逐流与老祝微服出谷,前
往探视。反正有任宜紫当替身,她也乐得摆脱宫廷的繁文缛节,过上几天自由自
在的生活。

  狡自从返回栖凤馆之后,她挣扎了几天,终于狠下心来,不再与韩雪色见面?,
此非薄情寡恩,而是与君缱绻终须一别,她深知爱郎的脾性,韩雪色有其豁达大
度的一面,但情感上的脆弱处与孩童无异,待得越久越放不开,不过是增加分离
时的痛苦罢了。若无流民事横生枝节,她本不打算在东海待上这许多时日,栖凤
馆里外有无数双眼睛,既已重拾皇后娘娘身份,总不能坠了皇家的体面。

  起初,韩雪色仍在附近徘徊不去,想方设法要与她见上一面,那聂雨色手段
厉害,两人甚至多次潜入栖凤馆,终是叔叔明白了她的心意,拿出眞功夫打上一
架,奇宫之主才知伊人非是使小性子闹别扭,而是下了「永不相见」的决心,这
才黯然离去。

  阿妍消沉了好一阵子,直到囤垦村落忙活起来,才转移了注意力,俏脸上重
新焕发神采。任逐流看在眼里,也不得不承认慕容这回歪打正着,总算做了点好
事,功过相抵,陪阿妍到处奔走、探访流民,似乎也没那么辛苦了。

  这一日,刚刚结束西里邨两天一夜的私访行程,确定阿妍回到房中、把人交
给侍女之后,任逐流便迫不及待地梳洗更衣,换过一身行头,与老祝驱车离开了
栖凤馆,往越浦找乐子去了II金吾郎是无女不欢的风流脾性,偷吃皇后身边的
侍女只能偶一为之,做过头了娘娘还是会生气的;哪天降下懿旨,命这位放荡不
羁的叔叔娶个小婶婶过门以示负责,怎么想都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

  越浦乃天下财富所聚,据说是不夜之城、销金圣地,姑娘美消费高,玩法新
鲜多样,绝非平望可比。才在流民破事上耽搁了几天,号称越浦风月新地标的金
环谷「羡舟停」就给慕容那厮抄了,连檐影儿都没见着的金吾郎暴跳如雷,差点
没杀去越浦城驿给素未谋面的翠十九娘报仇——慕容柔你他妈自娶了三川第一美
女,就不许人狎妓了?下流、无道I?自私自利卑鄙龌龊!脑子有洞心理变态的
兔儿爷!

  此事非同小可。再不按风月观光指南把越浦名店都玩上一遍,赶明儿全给慕
容抄了,让你对着三川滔滔江水,在黑夜中流着眼泪自己撸!这般恶毒的心思,
慕容绝对想得出来……不,说不定就是他的人生写照!他妈的死变态!

  金吾郎好不容易结束几天的护卫行程,赶紧向侄女告假,那一脸悲愤凝肃,
让浸于热水浴桶的阿妍忍不住「噗哧」一声,姣好的唇角微勾,被濡得红扑扑的
娇腴身子似又更放松了些。

  这个房间本该是宜紫丫头所有,以绣屛相隔的邻室之中,还特别准备了两人
份的床榻镜台等家生,以供她随身的金银1一婢使用,山窠藻税、雕龙画凤,就
不必说了,华美的程度直逼皇后娘娘寝居,冠于栖凤馆诸室,就连留宿贵妇王公
的房间亦多有不及,可见娘娘对这个幺妹的疼爱。

  阿妍自小就欢喜她。说也奇怪,她对那夺走父亲的女人,分明憎恨到了极点,
却无法讨厌这个由其所出、与之血脉相连的小东西,从看到她小小的粉红色脸蛋
的第一眼,阿妍就决定要疼她一辈子。

  宜紫丫头出生之后没多久,阿妍就被送到袁健南夫妇膝下,自也是出于那女
人的意思。她要什么,从来都毋须亲自开口,却总能让别人自动为她办到,便是
聪明如父亲,也无法从她的妖娆狐媚之下脱身。叔叔为此,难得铁青着脸同父亲
大吵一架,气到掀了桌子,摔门而出,但仍然没能改变阿妍的命运。{ II。紫
丫g!i是无辜的。就算她身上流着那女人的血,她也不是那个女人。这点阿妍
同任逐流叔侄倒是始终抱持着一样的想法。说不定……我眞的跟叔叔很像啊!都
说他放荡不羁,可我,也不是什么贞洁女子——浴桶中的婉丽少妇轻叹了口气,
自嘲的笑容有几许苦涩。

  任宜紫不喜欢姊姊替自己精心安排的住所,只要有机会,她宁可待在皇后娘
娘的房间里,穿姊姊的凤袍金冠,用姊姊的精巧物什,享受别人隔着珠帘匍匐趴
跪、高呼「千岁」的感觉,想象自己母仪天下的模样。阿妍前日悄悄离馆时,并
未交代确切归返的时间,回谷时已是夜幕低垂,栖凤馆上下都已用过晚膳收拾停
当,准备熄灯就寝了。

  阿妍不欲劳师动众,索性在任宜紫的房间将就着睡一晚,只唤了一位亲信的
小宫女名唤荷甄的,同两名小太监打点热水浴桶,以抒解疲劳。

  那荷甄生得白皙娇小,俏丽的圆脸十分招人欢喜,杏核儿似的翦水瞳眸眯起
时便只两弯,睁开总像擒泪,眞个是楚楚可怜。她生了张清纯的脸蛋,胸臀却圆
滚滚的甚是有肉,偏生腰肢圆凹,曲线玲珑,尽显青春本色?,芳龄虽只十四,
胴体却如熟透的浆果,迸出甘美香甜的诱人气息。荷甄之父是平望有名的经师,
小小年纪,不但能读书识字,教养亦不逊大家闺秀,此番东来的金吾卫中,不少
世家出身的年轻侍卫都对她神魂顚倒,荷甄总是不假词色,严守分际,全副心神
都放在侍奉娘娘之上,口风紧、人又十分乖觉,阿妍待她格外亲厚。

  任宜紫的衣衫,阿妍几乎穿不上,她的身量足足比妹妹高了两寸有余,胸乳
臀股之盛,更非娇小玲珑的任宜紫可比,想硬塞都没门,莫可奈何,只得遣荷甄
回凤居中取,若妹妹还没睡下,顺便同她说一声自己已回。

  岂料荷甄这一去,便再也没回来。阿妍浸得乏了,在浴桶里小寐片刻,醒来
才发现水已微凉,浑圆紧致的修长玉腿上泛起连片娇悚,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顾
不得无人服侍,赶紧起身抹净水珠,匆匆披上穿来的衣裳,用细绢裹干湿源滴的
发梢。

  荷甄不是会钻空子开小差的脾性,难不成……是宜紫丫头习难她?

  任宜紫并不喜欢荷甄。自负美貌的宜紫丫头,应该半点也不觉得荷甄漂亮吧?

  充其量不过是有点可爱罢了,装得挺清高的,偏有这么多眼瞎的臭男子喜欢,
巴巴的把脸凑上任她掴打II阿妍几可想象小妹心中对荷甄的偏见,连那轻蔑不
屑的口吻仿佛都能听见。

  但荷甄也极不喜欢娘娘的幺妹。阿妍敏锐地察觉了这一点,有回装作不经意
地问出口,荷甄嚅嗫半天,白嫩的小手揪着衣角,才小小声地说:「她……她穿
娘娘的衣裳。」阿妍一怔,不禁失笑。

  傻丫头!她要扮成我,怎能不穿我的衣裳?荷甄仍是低垂着腴嫩的雪颈,细
声道:「……婢子有僭,婢子不敢了,娘娘恕罪。」但阿妍知以这丫头外表丝毫
瞧不出的执拗脾性,此说并未令她心悦诚服,放弃成见,只是也没放在心上。

  此际一想,倒有些坐不住了,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披衣起身,赤着双足推开
门扉,轻手轻脚地往凤居行去。

  金吾卫驻于梯台出入之处,栖凤馆底层与外围更是层层警跸,围得铁桶也似,
谷外更有谷城大营的驻军,防卫相当严密?,为免惊扰凤驾,栖凤馆顶层闲人禁
入,负责保护娘娘安危的,乃是些受过武艺训练的女官。

  阿妍无有可供替换的新衣,披的还是外出时所着的那套淡绿花襦墨绿裙,纱
质的绿花上襦内,本还有件蛋青色的长袖单衣,但她生性好洁,穿了两天嫌不干
净,但又不能没有束胸之物,否则以她双峰之饱满坚挺,廊间撞着女史内侍,见
娘娘纱襦内双丸跌宕,雪肌乳晕若隐若现,成何体统?

  只得把贴身的明黄肚兜再穿了,舍了单衣不要,迳将淡绿色的纱质花襦披在
肩上,仅以小手揪紧襦襟,下身的裙裳也是匆匆套就,随意系了带结,衬与湿发
赤足的模样,倒有几分云雨过后、偷回香闺的动人风情。

  廊间悄静静的一个人也无,阿妍心生异样,凤居前也不见守门的女官,「咿」

  的一声推门而入,穿过偌大的厅堂,隔着华丽的掐金屛风,忽听见一阵奇异
的啾啾声响,液感黏润,在静默的凤居中听来格外鲜明,伴随女子鼻端所出的唔
哝轻哼,如诉如泣,令人血脉贲张。

  她非不知男女情事,一听便俏脸绯红,暗忖:「谁人如此大胆,竟于此地行
苟合事!宜紫丫头呢,她怎也不管?」定了定神,挺直背脊转过屛风,本欲喝止,
赫见一幕惊人的景象:金帐之中,一名男子背对屛风,全身赤裸,雄赳赳地昂立
在绣榻之上。阿妍见不着他的面孔,只觉此人身形修长、肌肤白皙,充满阴柔之
美,肩背腰臀却是筋肉纠结,汗渍为揉合了力与美的肌肉线条覆上一层晶亮水光,
在昏黄的灯焰下看来,分外妖异。

  男子足边,仰躺着一具娇小女体,长发披面、状似昏迷,裹着丝绸睡褛的胴
体起伏玲珑,身段绝佳?,虽未见面孔,阿妍却认出是幺妹任宜紫的身形,一颗
心差点跳到了口腔里。身穿宫女服饰、斜背长剑的金钏银雪则双双昏迷于另一侧,
皇后所用的凤榻十分宽阔,三具娇美的青春胴体横陈于其上,丝毫不显局促,纤
细的手脚或叠或展,姿态各异,曲线无比诱人。

  男子身前,跪了一名全身赤裸的少女,肤光赛雪欺霜,体态腴润丰满,两只
浑圆饱满的乳瓜坠于胸前,每一只都要比少女的小脸更巨大,铜钱大小的乳晕与
樱核儿似的乳蒂全是艳丽的樱红色,沾着晶晶亮亮的口唾腻光,不知因情欲勃发,
抑或被啃啮蹂躏所致,肿得表面绷亮,骄傲地昂然指天,不住轻颤。

  少女娇躯甚腴,绷紧的大腿及饱满的小腹挤溢着大把雪肉,腰线至中段却忽
然急遽内凹,充满骄人的弹性,一看便知年纪甚轻,身子初熟,犹带有一丝酸甜
青涩之感。

  她跪在男子身前,双手交握,吮得滋滋有声,象是在舔食什么极为美味之物。

  阿妍猜也猜得到她手里、口里的是什么,只觉少女身形也十分眼熟,正想悄
悄绕至一旁,换个更清楚的角度,不意挥手「喀喇」一响,碰着了屛风,要退却
已来不及了。

  少女闻声探头,不觉笑弯了眼,仿佛醉酒一般,露出痴傻憨笑,舌尖一卷唇
边的精白垂涎,喃喃道:「娘……娘娘……您来啦?主……主人的这个好好吃…
…好好吃……娘娘……也来尝尝……嘻嘻……」似乎想起那狰狞巨物的美味,缩
着雪颈微微一颤,又继续有滋有味地含舔起来,淫靡至极。阿妍认出是荷甄,简
直无法相信那个乖巧懂事、教养绝佳、洁身自爱的荷甄,怎地成了这副模样,回
过神时已不禁上前几步,看得益发清楚:荷甄腿间、乳上,乃至下颔颈间,无不
淌着浓稠白浆,以其尙未化水,显示离体未久,兀自腥热黏腻。,大腿内侧染着
大片猩红,臀股、榻上也都沾满血迹,敢情这人才刚刚夺走了荷甄的处子元红,
又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令她心神丧失,竟尔沉伦欲海。

  更可怕的还在后头。视线上移,阿妍这才发觉那人头顶精光,还点着出家众
的戒疤,惊极转怒,正欲斥责,却见他转过一张俊美如妇人的尖削脸蛋,笑得无
比邪异。「娘娘要再来晚一步,我便要先尝尝令妹的滋味啦。所幸娘娘来得及时,
小僧尙有滚烫热辣的大股精华,专留与娘娘独个儿享用。」

  阿妍双腿发软,本欲挪退,谁知下盘一动便踉跄坐倒,揪着纱襟的柔荑一松,
绿花孺「唰」的一声滑落,露出白皙光滑的赤裸香肩。

  「圣……圣……」她歙动樱唇,却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眼前这名奸淫蹂躏
荷饭的邪异妖人,竟是自己长年倚为心灵支柱的精神导师,以致费尽气力,仍吐
不出那个「僧」字。

  鬼先生笑了,目光不住往女郎裸露的肩颈与饱满的双峰巡梭,语声格外轻柔,
听得人浑身发毛。

  「小僧叩见娘娘。娘娘千岁。」

  第百九四折、情丝牵肠,玉股凝酥

  鬼先生甫一摆脱胡彦之,便直奔栖凤馆而来。

  他于此间熟门熟路,没花多少工夫便躲过里外几重的驻跸兵力,神不知鬼不
觉地摸进了凤居。栖凤馆上下,能入得鬼先生法眼、配称「高手」二字的,仅只
一个「飞鸢下水」任逐流,还有金吾郎身畔的白发老家人老祝,似也有些蹊跷,
一眼望不出底蕴深浅,此外倶都泛泛,并无鬼先生一合之将。

  凤居内,任宜紫沐浴完毕,特意换上皇后娘娘的睡褛,心满意足,抱着金丝
绣枕沉入梦乡;银雪是三姝中武功最高的,虽察觉有人闯入,旋即遭鬼先生制伏,
金钏孤掌难鸣,连佩剑都不及拔出,就这么落入敌手,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那玛瑙小瓶中所贮,祭血魔君称是浓缩精炼的「牵肠丝」,然以当时场面之
混乱,亦不能排除信口雌黄的可能,须找个对象一试,方知眞伪。平心而论,狐
异门此番在冷鑪谷的行动,可说是一败涂地??为迁移基地、避免慕容柔的纠缠,
主动放弃了苦心经营的金环谷,到头来,不但失了冷鑪谷一地,连十九娘招募而
来的豪士也损失惨重;此际在谷中的残存兵力,怕也是凶多吉少。

  他带来的「豺狗」精锐如戚凤城、猛常志等,亦惨绝于耿照的寂灭刀下,再
加上琉璃佛子的身份败露……怎么说都是元气大伤,侥幸保得性命武功,更藉天
覆功诀提升功体,突破境界,只能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而逆转求胜的第一步,便是止败。

  唯有停止损失、保住根柢,才有报仇雪恨的机会。

  鬼先生很清楚,他该立即返回狐异门最近的据点,纠集残部,转移根据地,
做好因应对手乘势挥军、赶尽杀绝的准备,同时与古木鸢取得联系,确定立场,
甚至该向母亲求援,或干脆地承认失败,赶在追击之前撤出东海——但怒火呑噬
了他。还有那难以言喻的屈辱感。

  他只想立刻反击,用耿照无法反抗的方式,替他制造最大的痛苦……没什么
比这个更重要的了。在荒野中奔行时,那一张张面孔反覆掠过他的脑海。?明栈
雪『染红霞、雪艳青、马蚕娘……

  (我要你们……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你……你……」阿妍终于回过神来,身为天下母仪,纵无臣僚簇拥,毕竟
不能如村妇般仓皇失措。她强抑战栗,鼓起余力挺直腰杆,直视眼前笑意淫邪的
俊美僧人,咬牙道:「为……为什么要这样做?」

  鬼先生见她眼底已无一丝慌乱,清楚带着谴责与愤怒,想起自己多年来听她
倾诉心事、吐露烦恼,不断显现各种「神通」替她洗脑?,如此费心建立的强固
信任,仍不能尽压此姝之临场判断,继续以神棍之姿加以操弄,就像他对荷甄施
药、夺其处子身,甚至毋须动武强逼。放眼皇城禁内,谁能反抗佛子圣谕?他所
吐露的每字每句,本就富含无上妙道,能增智慧莲华啊!

  该说她天生母仪不役于人呢,还是自己低估了这名女子的聪慧与刚毅?无论
是何者,蹂躏起来都将乐趣倍增啊!

  「因为我想……」他强抑腹下翻腾的色欲,挑眉笑道:「同娘娘借样东西,
料娘娘不肯出借,只好使些手段。区区宫娥,恰是试验手段的白兔猫儿。」

  阿妍强忍怒火,沉道:「你要借什么物事?」

  「自非娘娘贞操,那不过是小小的附赠品。娘娘绝色,世间罕有,小僧垂涎
多年,苦苦忍耐,如今连本带利刮些回来,也算是讨个公道。」鬼先生嘻皮笑脸,
模样轻佻。「小僧欲问娘娘所借,乃是权柄。」

  「权……权柄?」阿妍闻言微怔,蹙起了姣好的柳眉。

  「正是。」鬼先生耸了耸肩,一派懒惫模样。「从娘娘口中说出的话,便是
圣旨,天下臣民无不遵行,便是慕容柔之流,亦不得不虚应故事,阳奉阴违。若
能借得娘娘金口,杀人取命,不过反掌间耳。」

  阿妍怫然作色,板起俏脸厉声道:「岂有此理!皇亲国戚,也须按律处事。

  我一介妇人,身无官职品秩,哪有专擅生杀之理?普天之下,无人有此权柄!
「鬼先生怡然道:」可惜世人不知。娘娘要调动军队,纵使慕容百般推托,也不
能不应付一下;更别说将慕容诱进这栖凤馆中,待娘娘一声令下,剥蟒袍、去乌
纱,戴上手铐脚缭……依小僧看,此法大有可为,慕容自负聪明,决计料不到会
栽在这里。「温婉秀丽的少妇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俏脸煞白。

  这人……眞个是疯了!她没敢耽搁,正欲起身奔出,同时放声喊来金吾卫士,
却见俊美的邪僧指尖连弹,肩、腰、小腹等各处像给虫蚁叮了一小口,浑身酸麻,
又软绵绵地扶着屛风坐倒;虽能开口,却无法使劲喊叫,以凤居之广袤,蚊蚋之
声岂能及远?犹豫之间,竟失了求援的机会。

  「你……无论你想做什么,」阿妍害怕已极,只不肯坠了皇家威仪,攀着屛
风勉力撑持,强迫自己转过螓首,直视妖人的淫邪目光。「都不会称心如意的,
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冒犯帝后,乃是夷族死罪,君有夙慧,何苦以身蹈险,行此
无益之举?」

  鬼先生含笑不语,一双姣美的精亮瞳眸不住上下巡梭,瞧得她浑身发毛,这
才意识到他目光须臾未离者,乃是自己的裸背。阿妍的上身仅着了件明黄肚兜,
披在肩上的淡绿纱襦滑落之后,整片白皙光滑、毫无余赘的美背除上下两条系绳,
几可说是一丝不挂,但见肤光如雪,瘦不露骨,比之年方十四、丰腴肉感的荷甄,
居然更有几分少女的细薄之感,益发衬得侧乳浑圆饱满,被纤细的裸背、腰肢一
映,尺寸大得惊人。

  阿妍从小养尊处优,终日仆从环绕,独孤英与她虽称不上和睦,倒也不敢有
轻贱鄙薄之意,遑论将她捧在掌心里、敬她爱她的韩雪色,几曾受过这等淫猥无
礼的目光?不由得全身发颤,仿佛背上爬满毛虫似的,开始恐惧起来,死命挪动
腰臀大腿,可惜力不从心。

  鬼先生将她的惊惧全看在眼里,得意更甚,一把抓住身下荷甄的发顶,像拖
麻袋似的将她娇腴雪润的身子拽过来,俯视着屛风前徒劳无功的美丽女郎,狞笑
道:「娘娘误会啦。小僧没想威胁娘娘,也不打算同娘娘谈什么条件,只消让娘
娘服下这玛瑙瓶中的灵丹妙药,再饱尝小僧的过人之处……嘿嘿,待娘娘登临极
乐,忘乎所以,小僧说什么,娘娘便做什么,一切皆是心甘情愿,何须裹胁?」

  荷甄本抓着他的阳物,如舔舐冰糖葫芦般,吮得有滋有味;一下子离了沾满
晶量香唾的弯长肉棒,也顾不得被揪疼了头皮,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呜哀鸣,湿润
的眼神饱含情欲,迷蒙欲滴,透着与她的年龄绝不相称的淫靡氛围,一如她成熟
的雪白胴体。「主……主人……荷甄要……给……给荷飘吃……吃棒棒……呜呜
……」

  阿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分明是荷甄的嗓音,此际已无平日之矜持稚嫩,黏糯的色欲听得人心魂一荡,
几难自持。「乖,主人给你棒棒。躺下。」鬼先生扬起嘴角,虽是对着荷甄说话,
目光却直勾勾地瞅着阿妍,仿佛对她下着羞人而耻辱的命令。

  荷甄如聆仙纶,拧着小腰,扭过白桃似的丰盈雪臀躺落凤榻,也不管千娇百
媚的小脑袋仰出榻缘,兀自挂着汗珠的湿漉秀发「唰!」垂散及地,仰天屈起两
条白嫩腿儿,伸臂圈住。

  她奋力抬臀,将股间高高支起,被外分的结实腿肌一扯,原本黏闭如桃凹的
肉唇绽裂开来,露出半截拇指大小的湿濡肉洞,一搐一颤宛若鱼口。破瓜血被巨
量的泌润冲刷着,渲成了淡淡酥红,仿佛有人提壶不住往腿心里注水,樱色的汁
液沿臀瓣失速坠下,像极了信手一掐、便自破顶汩浆的白桃。

  鬼先生跪在她大大分开的两腿之间,仿佛示威般,单手握着弯长如镰的狰狞
肉柱,轻轻拍打少女雪白饱满的阴阜之上,那早已勃如婴指、绷似熟红浆果的肿
胀蒂儿,发出淫靡浆腻的「啪啪」水声,荷甄呜咽吐息,敏感至极的身子如海波
般不住暂晃,勾紧大腿的肩臂扭动着,似难禁受。

  「主……主人……呜呜呜呜- 」

  意乱情迷的少女还来不及吐出字句,异物已挤开初初破瓜的泥泞蛤口,排闼
而入?,连绵不绝的贯穿之感仿佛永无休止,贴着她火热湿濡的蜜肉持续深入,
荷甄的小圆腰随之一拱,随即僵颤不止。

  那双杏核般的眸子瞠如大张的小嘴,异样的潮红浮上盈白颊肌,迷蒙的眼瞳
发散失焦,若非乳瓜晃荡,哀鸣似的婉转娇啼太过夺人心魄,有一瞬间阿妍几以
为熟悉的小侍女成了空洞的人偶,被男子过人的长物攫去灵魂,徒留一具淫靡冶
丽的雪腴空壳。

  鬼先生的阳物不算粗巨,长度却颇异于常人,即使顶得荷甄「呀」的一声腰
眼发僵,饱腴的嫩蛤外也还留着老大一截。鬼先生长驱直入,用不着大耸大弄,
荷甄才稍稍缓过一口气来,已自按捺不住,扭着雪臀套弄起来,香津由嘴角婉蜒
倒流,她却丝毫不以为意,不停吐出令人脸红心跳的零碎呓语。「美……死了…
…好爽人……啊、啊、啊……主人……棒棒……呜呜呜……」

  她外表发育得极是成熟,毕竟年岁尙幼,兼且出身书香世家,禀性文静?,
在宫中服侍娘娘说不上轻松惬意,倒也不算是体力活儿,荷甄平日多走几步路便
香汗涔涔、娇喘絮絮,配同样四肢不甚发达的阿妍正好,主仆俩一般的不顶用,
哪儿凉快舒适便往哪儿躲去。

  然而,此际的荷甄简直象是一头不知疲倦的小牝马,勾圈大腿、双脚抬高,
支起脚扭着小腰,肥腴的俏臀发狂似的浪动旋扭,似要将深深刺穴心的肉棒拽住。
而下,偏生膣里又湿滑太甚,纵使初纳幕宾的紧窄蜜肉细如蟑壶,却怎么也箍不
住男儿狰狞的杀器,娇美的胴体以交合处为中心,旋绞得滋滋有声,汁液飞溅。
阿妍目瞪口呆,早已忘了该面红耳赤,片刻见荷甄喘息粗浓,昂首一唤,鼻音悠
悠拔了个尖儿,「砰!」

  背脊重重摔落,胸前傲人的乳山晃得几晃,两向斜走,满满摊溢于臂腋。,
若非因情欲勃挺红肿的乳梅兀自轻颤,胸膛的起伏已难悉辨,像突然断了气似的。

  荷甄仍是檀口微张,眼如弯月,唇面却一下变得煞白,只两侧颊肌涨着极不
自然的酡红,扭曲般的怪异笑容也是。阿妍辨出是体力透支,颤声斥道:「你…
…你对她做了什么?你这……你这个恶徒!」

  鬼先生「剥」的一声,拔出裹满蜜汁的阳物,起身一脚,将去了半条命的荷
饭踢得连转两匝,趴倒不动?,娇躯所经处水花四溅,象是边滚边尿似的,淅沥
水声不绝于耳。

  阿妍已非未经人事的少女,略微一怔,才省起是荷甄高潮时所泄。她自己也
算水量丰沛极易泄身的,与韩郎抵死缠绵时,经常被他取笑,却远远比不上失禁
般的荷甄,不禁心下骇然。

  (这般泄法儿……岂不生生泄死了她?)

  但少女纵使元阴尽溃,仍带着苍白诡笑,缓缓移动指臂,虚抓着身前狞笑的
赤裸男子,仿佛连片刻也不想让「主人」离开。「这」牵肠丝「的药力,委实好
得出奇。」

  鬼先生难掩兴奋,俯视榻外动弹不得的甘美猎物,恣意享受着以目光撕扯她
贫弱的保护,爱抚她最耻辱、最羞人的每一处的乐趣与成就感。尽管高贵的皇后
娘娘竭力忍耐,但难以自抑的轻颤于他而言,已是最甜美的回馈。

  「我只用了一滴在娘娘宝爱的侍女身上,注入一回阳精后,这丫头便认死了
味道,每泄身一度,羁绊益发稳固。」轻佻地扬起眉梢,笑得露出齐整的白牙,
柔声道:「男子阳气宝贵,小僧不敢虚掷,以指揉捻,教小丫头欲仙欲死、欲罢
不能,这才确认了灵丹神效。用于娘娘万金之躯,决计不敢如此敷衍,娘娘每回
泄身,小僧必定亲力亲为,务使娘娘身心满溢,法喜无边。」

  阿妍听得浑身恶寒,见妖人逼近,投下的斜影掩去了视线内大半光华,仿佛
置身恶梦中,却怎么也醒不过来,颤道:「你……你莫过来……呀!」嚓的- 声
裂帛响,已被扯下大片裙幅,露出一双浑圆结实的玉腿来。

  她的身段,决计不能称作「娇小玲珑」,虽较常女略高,远不到染红霞、雪
艳青那般鹤立鸡群。,比之同样身量不高、胜在比例绝佳,完美诠释了「修长」

  一一字的明栈雪,阿妍又稍嫌丰盈了些,不及明栈雪纤细苗条。然而她浑身
上下最迷人处,恰是这一分微妙的肉感,自娴雅中透出些许色欲,即使是高贵的
气质,也掩不住那股子活生生的冶丽丰熟,仿佛提醒视者。?除了母仪天下的皇
室身份,她同时也是一名有血有肉的普通少妇,诱人的胴体正处于最适口的成熟
时节,会寂寞会渴求,在攀越巅峰时会娇吟哭喊,颤抖抽搐……

  阿妍的裙裳自腹下被他一把扯去,下身几近赤裸,她本不热衷嬉游,养尊处
优惯了,白嫩的大腿肉感十足,但曲线柔润、比例甚长,并未予人肥胖之感。,
修长的小腿胫倒是拉长了双腿的比例,沾着尘灰的赤裸小脚亦是莹润可人,半点
也不觉污她下体一凉,吓得失声惊叫,苦于穴道被指劲所封,其声甚哑,难以引
来楼下値勤的金吾卫士?,为免腿间的羞人秘处落入贼子之眼,阿妍本能夹紧双
腿,背转身去,反撅起两瓣肉呼呼的浑圆桃股。

  只见饱腻的腿根里夹着一只肥美玉蛤,四周无一根粗硬杂茸,连渗青的毛根
都不见,遑论痣斑,光洁饱满、酥红莹润,居间一道蜜裂闪着液光,完美得象是
玉石雕就,难绘难描。

  鬼先生平生多御美女,却从未见过如此精致漂亮的阴户,淫念大盛,忍不住
啧啧摇头:「忒美的穴儿,给独孤英、韩雪色那两个蠢物享用,当眞是暴殄天物!

  娘娘受委屈啦。「阿妍又惊又怒,才省起趴卧的姿势更加不堪,正欲扭回,
腰上却被他伸手一按,怎么使劲都挣不开,急得迸泪:」贼子……尔敢……住手!
你……你做什么?「到后来嗓音绷得嘶薄,已成惊叫。

  鬼先生按着她的腰背,不费什么工夫便制住了美人,倒像她自己翘着屁股,
将绝美的粉色嫩穴送到面前,仃君撷取。这般羞人的姿态,荷甄破瓜时也曾摆过,
两人姿色相差悬殊,身份地位就更不用提了,况且他尙未用上精炼「牵肠丝」,
皇后娘娘神智清醒,她的无助、哀唤……全是最最曼妙的助兴淫具,世间更无他
物可比。他甚至等不及除去她身上仅存的束缚,等不及好好品尝她那对绵软沉坠、
偏又尖翘如泪滴的巨硕雪乳,只想立即占有她,用滚烫浓浊的阳精弄脏她的大白
屁股,迫不及待想看浆水淫蜜「呼噜噜」地一股脑儿,从那只精巧肥美的玉蛤之
中流淌而出——鬼先生掰开阿妍雪腻的腿根,正欲将肿胀如铁的杵尖压入,蓦地
心头一动,一股极细极微的杀气如离弦之锋镝,直扑眉心?,到了身前三尺处,
与鬼先生仅隔着皇后所攀的那道屛风时,这股杀气才突然凝聚,一瞬间由「无形」
而至「极形」,仿佛空气凝成了玄铁精金,其间却无半分凝滞,若非蜕变重生后
的天覆功远胜从前,这一下便能要了他的命。

  ——高手!

  鬼先生嘴角微扬,仍维持着跨在玉人股上的姿势,掌刀拦腰一划,「唰!」

  半截玉骨檀木的描金屛风冲天而起,那股「气」却抢在屛风被斩开之前,再
度散逸,如一阵和风般吹过断口,倏地在鬼先生身后凝聚成形!

  只可惜蜕生天覆功之能,远远超过来人的预期,鬼先生在斩破屛风的刹那间,
即窥见一抹残影横里挪出刀劲的边极、再以极微妙的时间差闪掠而回,再不犹豫,
肘掌齐施,击肉声密如连珠,来人几度朝他身下的袁皇后探手,都被鬼先生截住,
但那人不住移形换位,片刻也未停留,连身形也无由看清。

  鬼先生百忙之中,灵光一闪:「要救皇后幺……教你个乖!」随手卖个破绽,
趁那人欲抢皇后之际,身后左掌旋斩而出,使的正是「分心多用」的法子。两股
劲力对撞,那人被扫飞出去,「砰!」摔入锦帐深处,与任宜紫等相隔甚远。那
凤榻十分宽大,从鬼先生处望不见那人落点,以适才掌刀吐劲后的反馈,鬼先生
竟不能肯定是否重伤了对方,信手拂了袁皇后的穴道,起身欲看;下身一离皇后
娘娘娇腴微湿的臀股,一声极细极微的嗤笑便钻入耳中,心头微凛:「原来这厮
所图,便是诱我离开皇后,以免拿作人质。」所幸皇后仍在脚畔,无论谁来,料
想变不出什么花样。

  以阿妍的耳目与处境,浑不知短短一霎间,已环绕着自己发生了如此激烈的
争抢,只道妖人弄坏了屛风,身后睡榻的方向传来巨响,一名女子哭喊道:「娘
娘救命!娘娘救命!」

  阿妍自顾无暇,却习惯了承担他人的仰望,挣扎着回头,细声叫道:「你是
何人?」那女子哭道:「小童……小童乃邺城郡毅成伯吴善之妻明氏,今日才陪
世子晋见过娘娘的,谁知返家途中,为贼人所掳……娘娘救我!」

  「小童」乃古时封疆诸侯之妻用以自称。此说甚是典雅,一开口便博得了阿
研的好感I白马朝开国不过三代,功臣宿将多来自草莽,宅邸内外无甚规矩者众,
为此宫廷内还设有礼仪官,以免这些人面圣时闹出笑话。

  但阿妍这几日都不在栖凤馆,哪见过什么明氏?封邺城的毅成伯吴善她倒是
有些印象,记得在求谒清册上看过,应是妖人见其妻貌美,竟抢回栖凤馆内藏匿
……惊怒之余,复陷挣扎:一方面这吴善之妻明氏嗓音动人,虽不知能喊得多大
声,但总比自己强,盼她出声示警,引来金吾卫士?- 另一方面却又担心妖人对
她出手,平白赔上一条性命,心中不忍。

  鬼先生赤裸而立,将全身肌肉放松至极,看似毫无戒备,实已调整至最巅峰
的状态,蓄势待发,随时都能出手;面上丝毫不露声色,嘴角微扬,乜着趴在锦
踏深处,那手托香腮、小腿轻踢的绝色丽人。

  她的衣襟被齐整地斜切至乳下,露出白皙的胸口与精致绝伦的锁骨。,饱满
的玉乳将肚兜撑得玲珑挺凸,当眞是增一分太肥,减一分太痩. 尤其那张明艳无
俦的脸蛋,简直不似人间应有,纵在半裸的皇后娘娘之前,诱人的美色亦丝毫不
逊。(……明栈雪!)

  鬼先生口唇歙动,尙未开声,才发现她连化名都安排得丝严合缝,吴善之妻
明氏有个叫「栈雪」的闺名,半点也不奇怪?,反正无论自己说什么娘娘也不会
再信,要揭明栈雪的底只怕不易。

  明栈雪明眸含笑,出口却是语带哭音,眞个是我见犹怜,听得人万般不忍。

  「恶……恶贼!娘娘千金万贵,你……你莫欺辱亵渎她,你要做什么……都
冲着我来好了!」才刚喊了通救命,突然又变得大义凛然起来,当中的思虑转折
也未免太过跳跃。但阿妍天性善良,岂容他人代己受苦?纵使怕得要命,仍勉力
转过鹅颈,低叫道:「恶……恶徒!休伤我臣民!」

  鬼先生有些哭笑不得,还未反口,忽听一人道……「娘娘请放心,但教臣在,
这厮谁也别想伤害。」咿呀一声推开门扉,双手负后,缓步迈入凤居,正是耿照。

  「耿……耿典卫I?太好啦,你……你平安无事。」阿妍闻声辨人,喜不自
胜,开口才发现自己语带哽咽,莫名地一阵鼻酸,想起几次遭遇危难险阻,均赖
此人出手,那日见他遭崩塌的莲台活埋,怕是有死无生,还伤心了好一阵子?,
此际见他出现,「心中大石终落了地」的感觉油然而生,连她自己也分不清,究
竟是庆幸耿典卫百劫余生呢,还是信任他的武功人品,觉得妖人定能为其所诛?

  鬼先生浑身发僵,即令怒火爆体而出,将眼前面无表情的黝黑少年烧得尸骨
无存,怕不能稍解其恨。

  「满口子仁义道德,到了最后,义兄弟的命也可以不当一回事了。所谓正道
作派,委实令人大开眼界。」

  口吻冷静平淡,连鬼先生自己都觉意外。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的愤怒之中,
隐含了难以言喻的愧疚和自责——他甚至没给小弟服下吊命的丹药,只因他相信
冷鑪谷外无论追来的是谁,决计不会抛下胡彦之不管。

  但耿、明一一人及时赶到,代表没浪费一丁半点时间在小弟身上,以胡彦之
当时的状况,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我跟你不一样。」耿照淡然道:「老胡是我的兄弟,我不会算计自家兄弟,
更不会不管他的死活。以双重碧火神功重铸的筋脉,足以弥补你从亲生手足身上,
所夺取的功力与精元。」

  鬼先生微微一怔,放下心的同时,亦不禁暗自窃喜:「要以己身之力,修补
他人濒临崩溃的经脉与功体,这是何等的愚行!当年母亲遭逢大难,在生死边缘
苦苦挣扎,好不容易才从父亲所传的天覆功诀中,悟出这」蜕命换体「的无上秘
奥,可说是超越天覆神功的伟大创见。

  「我经年累月修练此功,便在换体重生之际,也须以小弟的功力和生命精元
为引,方能顺利蜕变。他一一人纵使同练火碧丹绝,这般滥用功力,必是强弩之
末,以一敌二,我未必没有胜算。」更多了几分把握,唇角微勾,怡然道:「不
过你能追到这里,实是大出我之意料,这就不得不夸你能干啦。典卫大人是什么
时候,才发现在下使了」痴遁「的法子?」

  「不算早。」耿照看着他洋洋得意的面孔,口气淡漠。

  「差不多……就是我打残你的那个时候罢。」

  第百九五折、心怒所向,恩怨何如

  讽刺的是,耿照对天覆神功的了解,居然不是由宵明岛正宗的蚕娘而来,绝
大多数来自如鬼先生修习的蜕生天覆功般,非本家所出的染红霞。

  他二人困居三奇谷时,耿照留心伊人所生异变,甚以碧火神功助其鎭压、驱
除体内的异种眞气,可惜蚕娘前辈手法之奇,远超过两人想象,多方尝试之下,
仍是漫无头绪,不敢贸然造次,只得放弃。

  染红霞对他信任之至,毫无保留,任爱郎运起碧火眞气,遍走全身经脉,耿
照虽摸不清天覆功的运作原理,对那股冰雪般的奇寒内息却异常熟稔。

  两人在谷中每到情浓,缠绵欢好之际,那不受女郎控制的天覆功劲也不是没
出来捣乱过,全赖至阳至刚的火碧丹绝护体,耿照那雄伟巨硕的阳物才免于被冻
成一根冰棍儿,落得离体迸碎的凄惨收场。

  故耿照于「抵挡天覆神功」之上,实有常人所不能及的深厚造诣II毕竟深
深嵌入练有此功的女子体内、胯下要害直接遭受奇寒冻气侵袭的经验,怕自天地
间有此神功以来,罕有人知悉,遑论在异质寒劲之中勇猛挺耸,孜孜不倦地刨刮
挑刺,将绷颤呜咽的女郎送上快美至极的巅峰……

  「在……里面的时候……」某夜在篝火前尽情流汗之后,高眺修长的白皙丽
人娇喘细细,许久都未曾平复,偎着他厚实胸膛的温驯模样宛若小羊,有着外人
难以想象的柔媚与娇憨。「会……会不会……很冰凉?」

  胸上紧贴着的柔嫩面颊异常地烘热起来,耿照怔了片刻才会过意来,明白她
问的是直抵花心之时,阳物被天覆眞气包覆的感觉,心知要她开口问及这等羞人
的私密话题,可见在意之甚,但另一方面又觉得她忍羞的模样可爱极了。

  还来不及收束臂膀、将玉人拥得更紧,贲起的胸肌「啪!」吃了一记脆掴,
温香离体,掉头便要起身,竟是闹起了脾气。

  耿照微怔:「我什么都还没做、还没说,怎地惹她不快了?」身体反应倒比
脑子灵敏,一撑而起,自身后将她搂了个严实,紧抱在怀里,隔着湿发贴熨她光
裸的肩颈,透着难以言喻的深浓眷恋,却比什么言语都更有说服力。

  染红霞才被他弄得连丢几回,娇躯软乏,无力走远。,被这么一搂,鼻端软
软的「嘤」了一声,半点气力也使不上,心头的莫名别扭也随之烟消雾散,任他
搂在臂间,半晌才咬唇轻道:「谁……谁让你笑话我。好……好没良心!」说着
说着,委屈感油然而生,偎着爱郎强壮的胸膛臂膀,放心地使起了性子,轻轻扭
动娇躯。耿照搂得稳妥不让挣脱,闻言不禁失笑。

  「……我什么都没说呀。」

  「你在心里笑话我!笑我……笑我好不知羞……」原来回应太慢,对脸皮子
薄的女郎而言,本身就是一种表态。「我才不会笑话你。我哪里舍得?」他双手
交错,握住了她饱满浑圆的乳峰,像抓着什么极其贵重、又爱到了极处的物事,
滚烫的掌心里蓄满劲道,炙疼乳肉似的深深掐陷,仿佛将与她融为一体,却又保
持着令人心安的谨愼与珍视。

  染红霞的双乳极是敏感,刚消褪不久的高潮,更令她全身肌肤如含羞草般纤
细易感,被束在臂膀间的身子轻颤着,胸口乳上泛起艳丽动人的片片樱红。「嘻
皮笑脸的,我……我担心死了,你知不知道?只顾……只顾自个儿快活,万一…
…万一你受了风寒……那可怎么办?」

  听来象是逞强要面子的话语,不知怎的,耿照却觉她可爱得难以言喻。方才
死命夹紧双腿的,明明是你啊!还有花径里直欲逼死人的吸啜劲儿,强到像要将
男儿呑吃殆尽似的,是与她平日一本正经的贞淑形象,全然无法联想在一块儿的
娇蛮騒当然这话是决计不能说的。耿照爱煞了她的别扭和绞拧反覆,闭上双眼,
沉醉在她湿濡微刺的发梢与肌肤香泽之间,以鼻尖轻刮她腻滑的颈侧,柔声道:
「不会的。我的红儿又湿又暖,里边烫得像火一样,美死人啦,不会受寒的。」

  染红霞被他厮磨得浑身酥软,绵到了极处的身子瘫挂在男儿臂间,不住僵颤,
莹白的雪肌上泛起大片娇悚;分明已无一丝余力反抗,嘴上兀自不依不饶,勉力
吐出呻吟般的悠断气音:「胡……胡说!我……人家才不是……呀!」腰眼一僵,
一枚巨物自身后挤开浆腻湿滑的花唇,裹着满满的蜜汁直抵最深处,插得膣中蜜
肉大搐起来,果然是滚烫如火,半点也不觉寒凉。

  在尽情需索她的身子的同时,耿照对天覆功体的认知,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
灵敏起来。此固无益于解决染红霞本门功力逐渐被鲸呑蚕食的窘境,但已足够了
解眞气冲撞天覆功体时,所生的反应与征兆。

  在龙皇祭殿中,当他双掌印上鬼先生的胸膛、吐劲震断其周身经脉之际,掌
底那种虚无飘渺般的落空之感,正是来自这种微妙至极的特异直觉。他清楚察觉
自己确实粉碎了些什么,但绝非是活生生的温热血肉,远远不只那样?,若要形
容得更具体些,就像在吐劲的刹那间,鬼先生的血液之中有什么异物忽然冻结成
形,牢牢护住了经脉的管壁内外,猛然外放的碧火眞气先是粉碎了最外层的异质
护壳,再将血肉碾爆在内里的护壳之上I看似彻底破坏,但毕竟在外力与经脉之
间,已混入里外两重的不明异质,比之于直接作用于肉身,碧火功的威力就算打
了折扣也不意外。,与其说「摧毁」,更象是藉外力之便,将异质与肉体混为一
元。

  这样的过程,耿照并不陌生。

  在阿兰山的莲台第一战,李寒阳助他混一体内诸元,重塑而成万中无一的
「鼎天剑脉」,约莫如是。差别仅在于??鼎天剑脉是以碧火神功的眞阳之火铸
炼而成,而鬼先生体内的变化,却是藉外力挤压合于一元,这也非常符合天覆神
功的阴极属「你演过头了。」

  望着以狞笑掩饰疑惑的俊美妖人,耿照的反应显得格外冷淡,如流水随心般,
仿佛说的是什么无关紧要的枝微末节,既无惊喜,也不觉有甚好得意的。「那一
掌我甚至不确定能将你全身的经脉毁去,而你居然连神智也一并被粉碎了……若
换成是你,你能信幺?」

  鬼先生耸肩一笑。「所以能逃得走,那才叫刺激啊。反正有我那惹人怜爱的
小弟在场,无论我怎么演,你都只有放人一途,否则就只能手足相残啦,是不是?」

  他原以为提起胡彦之能稍稍激怒耿照,谁知少年依旧是面无表情。鬼先生于
中掌的瞬间,便已打定主意要以弟弟为挡箭牌,诚如耿照所说,不管他是否眞的
丧失心神,胡彦之也决计不会撇下他不管;伪作痴呆眞正要眶的,非是耿照或其
余七玄人等,恰恰是胡彦之。

  蜕生天覆功可说是鬼先生的最后一张王牌,世上除他与母亲一一人,并无他
人知悉,当然也包括胡彦之。

  此诀胤野得自丈夫,经不世出的武学奇才胤丹书反覆琢磨十数年,以自身的
武学心得与见解重新诠释,舍去仗恃奇阴功体克敌的攻击性,着重其「剥极必复」、
「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面?,当年胤野四处流离,伺机为丈夫报仇时,某次曾
陷九死一生的境地,全赖此诀忽生作用,才得捡回一条命,乃至武功大进,重新
收束狐异门残部,转入地下活动。

  这是一门在功诀自体发动之前,都无法估计其效果的特殊心法,遑论发动的
条件及历程。鬼先生唯一能参照的,也就只有母亲口述的经验罢了,再来I回还
能不能产生同样的效果,连胤野自己也没把握。

  在经脉倶毁、功体崩坏之后,尙须一物为引,方能推动蜕变,犹如火种之于
火苗,此乃内家所谓「一阳初动」?,至于「火种」为何,鬼先生此前一无所知,
装作痴呆,是为了易于从胡彦之身上取得,他是连这点也都考虑在内,才能于仓
促生变之际做出决断。

  然而,见得耿照冷静的模样,鬼先生益发肯定小弟应无大碍,无论耿、明二
人付出何等代价,终是将他由鬼门关前抢了回来。,顾忌一去,笑容更显轻佻。

  「我一直想问你,你的右手和经脉到底是怎生恢复的?只有这点,我怎么也
想不明白,实是令人在意啊。」

  耿照冷冷回望着他。

  「若旁人问你,你被我毁去的膻中、气海,乃至全身经脉功体,到底是如何
恢复的,你怎生回答?」

  鬼先生微微一怔,忍不住笑出来。「看来,是我问得笨啦。以」奇遇「1一
字便能说尽的,本无解释的必要?,便说了也说不明白,旁人也未必能信,不如
说奇遇便罢。既然如此,那便只剩最后一个问题啦,你怎知我会到栖凤馆来?你
别说什么先天眞气感应、猎王追踪奇技啊,这般胡扯,太也看不起人。」

  「那瓶中所贮,」耿照一指他攒在掌心里的玛瑙小瓶,淡然道:「乃是精炼
过的淫毒」牵肠丝「。你自祭血魔君处得来,原可退走远方,缓进徐图,能害的
女子就多了。我料你自负聪明,受不得这等挫败,定要第一时间讨将回来?,世
间女子权位之高,莫有甚于娘娘者,你以为我有将军做靠山,必将脑筋动到朝廷
之上。除此地之外,哪有其他任你异想天开处?」

  这话由他说来,语调平板、波澜不惊,讽刺的意味格外浓厚,听来刺耳之至。

  鬼先生原本还挺得意的,未料被这么一说,竟显得如此幼稚无聊,怒极反笑:
「别人尙毋须无此惊怕,然你耿典卫除了奇遇多多、好运多多,貌美如花的红颜
知己也不是一般的多。你莫瞧这瓶子甚小,我方才试用时刻意估了下分量,要将
七八名女子弄成言听计从的性奴,已是绰绰有余。,若舍得多用一点,将其中一
二人炮制成心智全无的淫贱母狗,也尽够了。

  「……我该挑哪个才好?染红霞、符赤锦,还是就近请明姑娘试试灵药的美
妙滋味?再不然,令孤竹国的伏象公主撅起美臀,趴在街口任人享用,似乎也是
个好主意。」

  他带着猥琐的淫笑啧啧有声,如此作态,自是为了激怒耿照,待他心神略分,
便要抢先出手,谁知说到这份上,眼前的黝黑少年仍是垂手而立、眉目寂冷,却
非早先在龙皇祭殿中那种神游物外、无所羁系的寥落空灵,更象是初初凝固的火
山熔岩——外表虽似山岩般冷峻,内中却有如烈焰翻腾,无片刻休止,故能无视
于自己接一一连三的挑衅,并非不为所动,而是有更为巨大的标的攫取了他的怒
火,无从旁那个对象决计不会是他胤铿。「你生着什么人的气,对罢?」鬼先生
眯着眼,打量冷彻如石雕的少年,边揣测这份异乎寻常的愤怒里,有无上下其手
的可能性。「敌人的敌人,也可能成为盟友。典卫大人或可考虑,先联合次要的
敌人,以打击最主要的标的。」将手里的玛瑙小瓶一抛一接,嘴角微扬,含笑轻
轻把玩。

  耿照回过神来,初次微露一丝动摇,自非为了鬼先生的提议,而是被那句
「你生着什么人的气」所触动,不得不面对自己。

  张口欲辩,忽见床榻深处,支起一张额发垂乱、凄艳动人的绝美容颜,青丝
下一双盈盈妙目滴溜溜地一转,瞥向依偎鬼先生脚边、痴缠不休的幼嫩宫女,眸
光继移,又转到仰躺趴卧、玉体横陈的任宜紫三姝身上,目中饶富深意。

  耿照顺着明栈雪的视线扫过锦榻,心念微动,才发现眼前所见,透着一处极
不自然的怪象。

  荷甄所着的内外衣衫早被除下,裙裳襦衫也好、肚兜罗袜也罢,东一件西一
件扔了满床,不知是她淫毒发作时抵受不住,欲火焚身自行褪去,抑或受到鬼先
生的粗暴对待,衣布倒是没见什么缺损,凌乱地散覆在任宜紫与金银一一妹身上。

  趴卧的任宜紫臀上,斜盖着一条月牙白的缎裙,应是荷甄穿在下裳里的贴身
衣物,滑亮的缎面益发衬出任家丫头臀瓣之浑圆弹手,曲线美不胜收?,金钏发
顶覆了只雪白罗袜,形制保守的柳绿肚兜则扔在银雪股间,虽是衣衫完整,远远
谈不上什么春光旖旎,考虑到她胆小畏生的脾性,倒也有番促狭似的恶趣味。

  耿照无心欣赏少女的体态之美,重新留意到一个被自己忽略的事实——荷甄
失衣,是在任宜紫等三姝被制伏之后,故衫裙肚兜等才会覆于其上,而非是被压
在身^ Klo。既然如此,鬼先生挑选荷亲做为试药的对象,岂非毫无道理?

  荷甄的模样堪称玉雪可爱,也算是I名美人,却未必强过了金钏银雪,休提
明酿动人、容貌绝佳的任宜紫?,便顺欲望而行,荷甄也不应为其首选。退万步
想,金银双姝剑法高明,转成性奴后还能供其驱策,好过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小
宫女。,任宜紫乃皇后亲妹,以之威胁娘娘或任家,皆是一着好棋。况且,任宜
紫所着睡褛薄如蝉翼,几可透视,纤细苗条的玲珑娇躯若隐若现,连剥除衣衫的
工夫都省了,掀起下裳、长驱直入,立时便能侵夺她的身子?,鬼先生舍近求远,
其中必有因由。

  耿照脑中杂识纷沓,明知事有蹊跷,种种不合情理的线索条列出来,却无法
指向一个合情合理的答案;稍一分神,狞恶劲风已至面门,竟是鬼先生把握良机,
先发制人!

  他一一人之间,隔着一堵拦腰分断的屛风,以及惊恐万分的皇后娘娘,鬼先
生距皇后较耿照更近,几乎在伸臂可及的范围内,是以明栈雪一击不中、反被摔
入锦榻之后,耿、明一一人皆未再轻举妄动,便是考虑到了皇后的安危之故。

  鬼先生握有精炼的「牵肠丝」,明栈雪的奇袭策略也只能用一次,此际再采
近身缠斗,要防他以淫药泼洒,那也不用打了。鬼先生舍下对自己最有利的目标
—I皇后娘娘与明栈雪——迳取凤居内最最棘手的耿照,亦是一条奇计,若非先
受了明姑娘提点,耿照这下便要吃上大亏。

  可惜鬼先生仍是晚了一步。

  劲风扑面,耿照身子一矮,自他掌底穿过去,但这也在鬼先生的预料中,早
留了七八着后手,无论耿照从哪个角度、采何种体势扑向皇后,欲将娘娘从鬼先
生的宰制之下抢出,不免要将脑后背门等要害卖与死敌?,以蜕生天覆功催发的
天狐刀炁已隐然成形,鬼先生信心满满,绝对有隔空取命的把握。

  谁知耿照足尖一点,竟撇下了皇后,整个人如大鹏鸟般越过半截屛风,掠上
锦榻!

  (他要救……明栈雪?)

  鬼先生早知他一一人必有私情,但耿照不顾娘娘死活、也要先轧姘头的举措,
到底是大出他的意料。鬼先生脚跟。- 立霍然转身,虚劈三记,呼啸声里,无形
刀炁接连扫出,可惜目标所趋毫无道理,出刀的方位、路径终究是转得硬了,只
扫落半截纱帐,「笃、笃、笃」闷响过后,楹柱间留下三道斧斫般的薄锐痕迹。
——教你后悔莫及!

  鬼先生恶念陡生,正欲捏开瓶口,将「牵肠丝」泼向屛风下的皇后娘娘——
届时无论谁都好,一定得给袁皇后找个男人泄火,免得生生熬死了她……看耿照
是要由他带走皇后,总好过娘娘殂落东海,给朝廷个斗死慕容柔的借口,还是他
耿典卫甘冒大不韪,以身犯禁,奸淫娘娘以救她一命?

  光想象耿照的表情,他就乐坏了。直到耿照弯腰抱起榻上的任宜紫,一把朝
他扔过来为止!

  (什……什么!)

  鬼先生顿止不住挥出的臂膀,只能硬生生将眞气一断,扭转体势捏住瓶口,
不让药液溅出;就在同一时间,耿照忽自任宜紫凌空飞至的玲珑娇躯后闪现,如
影随形,和身扑向精赤结实的绝世妖人!

  此计虽好,万不幸用计的人却是耿照。

  鬼先生压根儿不信他会为了留下自己,犠牲在场任何一人,索性不理飞掷而
来的娇小少女,暗提眞气,做好接敌的准备,却在耿照迫近的刹那间贴地一刀,
奇寒的无形刀炁激扬尘灰,旋即将它们冻结在半空中,宛如一株株细小的雪珊瑚?,
凝冰的噼啪细响一路迤逦,扫向袁皇后所在的屛风处!

  ——不是只有你,才懂什么是「声东击西」!

  岂料耿照头也不回,竟无半分犹豫,同样做好了接敌死战的准备,以任宜紫
的身体为掩护,毫不留力,出掌攻向鬼先生!密如连珠的贴肉劲响,绕着身子下
坠的少女窜闪飙扬,两人掌去臂来、推挪运化,似于任宜紫周身甩动两条相连的
绳影,飕飕声不绝于耳,带得向上飘飞的纱褛裙襟噼啪猎响,迸出无数裂口。

  仿佛要向对手宣示自己「毫无顾忌」的决心,两人出手皆无保留,臂影间眞
气鼓荡,顷刻间已换过数十招,快得连残像都留之不住,只余劲风压咆。

  身在战团最中心的半裸少女,明明正飞快坠下,被周围已失常形的绳臂虚影
一衬,便像静止一般,纤细的腿儿、莹润的鸽乳,被锦带束成小小I圈、并不比
大腿粗多少的扁圆小腰……犹如被定影在半空中的一帧图画,衬与她闭目昂颈的
精致小脸、向天激扬的紊乱青丝,美得半点也不眞实。

  然而,催发至极的鼎天剑脉与蜕生天覆功,岂是好相与的?这四条臂膀之间,
堪称是世间最小、却也最狞恶的噬人风暴,被四向拉扯的纱褛仅仅支持了一霎眼,
旋如引火炸开的马蜂窝般暴绽开来,穿过劲风的碎片持续被分割解裂着,最终并
无一片残余得以落地。

  除了锦带束腰的一圈残布,以及套于肘间的两只袖管,任宜紫身上可说是一
丝不挂,原本穿着睡褛时还有几分小孩偷穿大人衣裳的模样,如今胴体再无遮掩,
反94倒加倍显出她那宛若精灵般的纤细苗条来,不知怎的,竟有着充满生命力
与野性的魅惑之感,出乎意料地显现出极是诱人的女子风情。

  胸前顿失束缚,那双精致超凡的小巧鸽乳,应着坠势向上抛甩,因乳质极其
细绵,竟甩成了腹圆顶翘的尖笋形状,看来亦是分量十足,手感应是妙不可言。

  花生米似的的乳蒂光滑细圆,除了顶端针尖大小的沁乳眼儿,竟无丝毫妨碍
观瞻的凹凸绉褶,完美得不可思议;粉色的乳晕仅比铜钱略小,形状浑圆,亦无
豆瘢肌悚等,仿佛以胭脂调水绘就,酥须黯的教人直想含入口中,尽情吸吮。

  她的躯干极是扁窄,胸肋直到腰际间形成一个鲜明立体的三角,其上的腹肌
线条既柔润又清晰,充满跃动感,犹如奔跑跳跃中的羚兔一类;小巧圆脐周围的
肌肉微微隆起,有着少女独有的莹润腴嫩,由小腹至腿根却是平坦一片,直到覆
着稀疏柔丝的耻丘处才又圆凸饱满。身处在劲风的夹缝之中,任宜紫纵使昏迷不
醒,娇躯却无法自外于两股眞气的冲击,内息为其所引,渐渐形成共鸣,雪白细
嫩的肌肤泛起大片潮红,百骸内眞气激荡,就在纱褛爆碎的刹那间攀越极限,冲
开了被封的穴道。

  「嘌」的一声睁眼,惊觉自己正失速下坠,周遭劲风飙闪,身上凉飕飕的未
着寸缕,而眼前那赤身裸体的,不是对自己无礼的妖人是谁?百忙中一掌轰出,
正中他胸口膻中穴,尖声怒斥道:「……恶徒,去死!」

  蜕生天覆功具有「发在意先」之威能,掌风尙未着体,胸口已自行布满眞气,
任宜紫仿佛打入一团深不见底的棉花堆里,棉花旋又化成柔韧的钢片,猛将她弹
击回去!

  鬼先生的意识到这时才追上身体,暗叫不好,赶紧节制护体眞气,耿照却趁
机连消带打,夺了他始终握在掌里的玛瑙小瓶,乘势一捞,接住体势散乱的任宜
紫,反手扔回了锦榻之上。

  在此同时,无人理会的奇寒刀气将剩下的半截屛风轰得粉碎,四分五裂的木
片底下却未见着血肉模糊的皇后艳尸,原来明栈雪已抢先一步扑至,搂着袁皇后
滚到了锦榻前,堪堪避过这致命的一刀。

  皇后娘娘险死还生,惊得俏脸煞白,尙未回过神来,忽听得头顶一把熟悉的
娇嫩嗓音叫道:「恶贼……咦,你怎么没死在阿兰山?」语气又惊又喜,正是小
妹任宜紫。阿妍正欲攀着榻缘起身,蓦地任宜紫一声轻哼,随即传来那「毅成伯
吴善之妻明氏」的惊叫声:「娘娘!您怎么了?恶贼,你对这位……这位小娘娘
做了什么?」

  阿妍奋力回头,宜紫丫头竟又昏厥过去,想来只能是妖人做了手脚。吴善之
妻自身后环抱阿妍,瞧了瞧榻上,又回头盯着她,反覆几度,错愕惊惶的神色越
见迷惘,约莫碍于礼法,没敢脱口迳问「怎地有两位娘娘」云云。

  阿妍见她奋不顾身来救自己,又听她改口称宜紫丫头「这位小娘娘」,谨愼
得可爱,心中好感更甚,哑声低道:「她是我妹子。多谢你救了我,能不能……
扶我起来?」吴善之妻连忙称是,袅袅娜娜地搀扶阿妍起身,果然是千娇百媚,
我见犹怜,难怪妖人刻意劫了她来,藏于凤居。

  吴善封在邺城,不知每年会在平望待上多少时日?若能召其妻明氏入宫,陪
着说说话也好。佛子与荷甄如今成了这样,此后能说上话的人,只怕又更少了…
…阿妍轻摇螓首,强迫自己将这般软弱的念头驱出脑海。

  算了罢,别再给其他人添麻烦了。谁没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吴善之妻也好,慕容将军的夫人沈氏也罢,都是姿色过人的女子,贸然召进
皇宫,若教圣上见了,又要生出许多事端……日子寂寞,就自己排遣罢?发发呆
望望天,时间也就过了。

  阿妍露出一丝自嘲般的苦笑,随即收敛形容,定定望着那过往被自己尊为人
生导师、跪称「佛子」的邪恶妖人,拿起了凤榻床头的一只镂空金球。那金球制
作得十分精巧,里外数重、层层相套,这种多宝格似的小玩意儿在富贵之家并不
罕见,但凤居虽然富丽堂皇,却没什么贵重的摆饰,床头这只金球也就格外显眼。

  乘载金球的底座以坚实厚重的紫檀刻就,说是座子,更像无盖的匣盒,砖头
似的面上挖出个半球形的凹槽,金球置于其上,如嵌进下半截一般,稳是够稳了,
就是不怎么美观。金球分量甚是沉重,阿妍须以双手才能捧起,冷不防地往地上
一扔,却非失手坠下,而是刻意为之。那镂空金球一落地便自行转动起来,仿佛
球中设有什么机括之类;转动片刻,蓦地发出尖亢刺耳的铃声,震动了整片楼阁,
远方依稀听得兵甲铿击、脚步杂沓的声响,当是被惊动了的金吾卫士抢上顶层,
前来护驾。鬼先生自诩对皇后了解甚深,第一眼瞥见这枚金球摆饰时便觉古怪,
只当是东海诸侯所献,又或其妹摆着玩的小玩意儿,未曾深究,没想竟是任逐流
不惜重金,求自覆笥山四极明府的精巧机关,让皇后示警之用。

  尽管走到了这一步,但他还没有输。

  「看来时间已经不够啦,我得快些离开。」俊美异常的绝世妖人拗了拗指节,
歪嘴斜笑道:「典卫大人,咱们的恩怨,这便做个了结罢?拖成了隔夜饭,滋味
可就不美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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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百九六折、茯苓雪生,万年松斸

  鬼先生并不以为自己屈居劣势。

  虽然那只精巧的镂球金叫子出乎意料,但他也不是全无准备。越奔越近的甲
铿靴响戛然而止,伴随着此起彼落的惨叫声,从凤居这厢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想也知道,定是鬼先生在沿途布下了机关,以防事迹败露之际,必然会循声
赶至的大批甲士。

  耿照与明栈雪是刻意避开守卫来此,故未遇上机关布置;此际便要示警,也
已来不及了。

  失却皇后这名关键人质,鬼先生自非一无所获。较之龙皇祭殿内,以一记
「寂灭刀」杀败六名高手的异样空灵,眼下的耿照明显已不复那神而明之的诡异
之境——这正符合鬼先生的推想:内力能通过种种奇遇提升,毁损的经脉亦可能
一霎恢复,唯独「境界」,决计不能说突破就突破。

  世上无数高手,内外兼修、积累甚深,一生却卡在这两字上头,尝试过所有
的可能,看似只隔一层薄薄窗纸,触手可及,实际上却如鸿沟,至死皆无由跨越。

  耿照在祭殿内的表现太过惊人,回神前后的差异有若天地云泥,鬼先生判断
他便有所悟,境界也远远说不上稳固,方才一轮交手,更加确定这点。否则,只
消施展寂灭刀诀的空灵异境,一刀便能收拾了自己,何苦以快打快,缠斗不休?

  而更好的是:为拯救胡彦之的性命,耿、明一一人耗费之甚,或许更甚于表
面所见。

  明栈雪窜入凤居、忽施偷袭的那一击,实已用尽其余力,鬼先生始终防着她
故意示弱,才会被轻易打飞。由她扑救皇后的勉强与迟滞看来,她一一人俱都输
送了大量内息给胡彦之,再加上马不停蹄,甫一结束便兼程赶来栖凤馆,铁打的
身子也禁受不住。

  (小弟……为兄此番胜利,全是拜你所赐啊!)

  鬼先生想着想着,忍不住嘴角微扬。明栈雪看在眼里,暗暗叫苦:「这厮虽
是小聪明,毕竟看穿了这点。」她与耿照为胡彦之重塑经脉,耗费不是一般的大,
若未善加调养,日后功体不免留下隐患,况乎施展轻功、搾取余力,再与强敌搏
命厮杀?

  为何会傻到耗费眞力救个不相干的人,还同那傻小子一路狂奔而来,投入如
许不利之战,明栈雪都想痛掴自己几巴掌了,不由得微露苦笑。

  谁想得到……偏偏在这种时候心软啊!

  为增加致胜的筹码,她在打晕任宜紫的同时,也暗中观察鬼先生的反应,可
惜他早有提防,姣好如妇人女子的俊脸上一片淡漠,瞧不出丝毫起伏。

  可惜方才与耿照交手的当儿,他没一掌打死任宜紫,藉尸扰敌、乃至在战斗
中取得优势,本身就是巨大的破绽。胤铿没有任何足以说服明栈雪的理由,须对
任宜紫的生死如此上心。,以他近乎纯恶的促狭脾性,但教有一丝余力,便忍不
住要令他人痛苦,冷不防打死皇后之妹,教皇后娘娘心神崩溃,转而怪罪起把人
掷向鬼先生的耿照,毋宁更贴合他的喜好。

  若换了明栈雪自己,就会这么做。

  当鬼先生选择避过任宜紫时,其弱点已不言自明I尽管这似乎毫无道理。莫
非……央土任家早已同「姑射」或其背后的阴谋家联手,身为狐异门的少主,胤
铿担不起「滥杀盟友之女」的罪名?

  明栈雪决定彻底利用这个令人欣喜的意外发现o104她伸出玉般莹白的右
掌,悄悄搁上任宜紫背心。除扰乱鬼先生的思绪,万一战况对耿照不利,立时便
能震断少女心脉,然后随意编个理由,将脏水往鬼先生身上泼——「典卫大人宁
可不救娘娘,也要抢这物事……莫非已有了偷香窃玉的对象?」

  鬼先生好整以暇地望着耿照手里的玛瑙小瓶,笑意轻佻,仿佛此际该担心的
并不是自己,而是眼前眼神冰冷的黝黑少年。

  「指望这种东西,难怪你落得这般下场。」耿照轻描淡写。

  鬼先生面上青一阵白一阵,眼皮跳动,咬牙狠笑:「典卫大人好厉害的嘴皮!

  却不知手上功夫,还余几成?「身形一晃,复揉而至,双掌间虚影幢幢,蓦
地一臂自掌底穿出,耿照正与之飞快换招,这下双手对三臂,怎算都少了一只,
勉力回臂相格,被撞得倒退一步,掌中小瓶冲天而起。

  两人连抬头的余裕也无,继续推挪运化、肘抵臂格,于极狭的范围内抢快,
务求较对方先腾出手来,眨眼间已换过十余招,直到玛瑙小瓶「咻」的一声,重
又坠入臂围,双方堪堪借力两分,旋即挥掌拍至,「啪!」两只右掌将小瓶夹在
当中,极冷与极热两股劲力汹涌而出,焊然对撞?,要不多时,掌隙间飘出一缕
轻烟,鬼先生心念微动:「……不好!」然而碧火眞气如排山倒海而来,岂能说
撤便撤?把心一横,蜕生天覆功加倍催发,噼啪一阵细碎裂响,白霜瞬间爬满他
双肘以下,一路沿着掌抵漫向耿照的两条手臂。

  尽管有鼎天剑脉调节输出,辅以「蜗角极争」的心法一分而二,边抵挡寒气
入侵,一面持续于抵掌相接处较劲,但耿照毕竟虚耗太甚,片刻眞气供需突然一
弱,还来不及催发骊珠奇力补上,已被「思首玄功」钻了空子,鬼先生把掌一挥,
拍得耿照倒纵丈余,半空中双臂一振,抖落满地迸碎冰壳,透着淡淡青气的双掌
才又恢复血色。

  鬼先生低头一瞧,掌中哪还有什么玛瑙瓶子,只余一圈滑石粉似的碎砾白迹,
在碧火、天覆两大神功的极度交锋下,连玛瑙制成的瓶身都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况乎娇贵的药液?

  他抚着干燥寒凉、更无半分湿润液感的掌心,连心中最后一丝侥幸都已不复
存在,怒极反笑:「……从头到尾,你打的就是这个主意?」须知以耿照现而今
的状况,要徒手毁去玛瑙水精这等硬石,殊为不易,但合两人之力,佐以两大神
功水火寒热的殊异质性,珍贵希罕的精炼「牵肠丝」终成泡影,便是鬼先生能安
然离开,以他与祭血魔君如今之交恶,想再入手,只怕难如登天。

  耿照耸了耸肩。「当除即除,是我近期的人生体悟。你也一样。J鬼先生一
怔,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天啊,你总是这么有趣,愚蠹盲目到了令人生
气的地步啊!你我之间的优劣形势已然逆转,难道你连这点都看不出来幺?「呼
的一声单掌劈去,摒除花巧,纯以力量决胜。

  耿照也跟着- 掌拍出,「砰」的一声,被震退了小半步,面色微微胀红。鬼
先生不待他调匀眞气,左掌挟寒气再出,所经处无不凝气成冰,散落一地霜华。
耿照硬着头皮再接一掌,连退了三步,面色由白而青、由青而赤,连变几度,这
才恢复如常。

  以他- 一人双双提升后的内力修为,断不致有如许巨大的差异,耿照所服的
血绍撕精元,加上鼎天剑脉与化骊珠补强,比之蜕生天覆功犹有过之;然而,在
内息尙未调复的情况下,耿照持续调用眞力,兼且于过招时承受异种眞气之冲击,
等于在伤体上接连落刀,不仅创伤加剧,甚至可能造成永久性的伤害,纵使事后
调补,也难恢复至全盛时。鬼先生在与他对掌以致毁去「牵肠丝」之际,终于确
定了这点,把握机会加紧抢攻,连一丝喘息的机会也不予对手,待出第三掌时,
虽仍是单臂,耿照已不得不用双手来接,一接即退,高下立判,半点也侥幸不得。

  鬼先生更不打话,身形微动,第四掌迳取他面门,耿照闪身疾退,又不敢退
得太远,以免失了牵制,教他回头去对付明姑娘与娘娘?,以力斗力自非良策,
右手五指一并,寂灭刀应手而出。

  没有「万物俱寂」的空灵境界相佐,寂灭刀的绝杀威能无由再现,然而凝练
的刀招仍非凡物,不仅能以力破巧,面对压倒性的奇寒恶掌,耿照这斜斜掠出的
一记掌刀,几乎削中鬼先生的眉骨。

  鬼先生本以为是侥幸所致,脚跟「啪!」运劲一立,双掌如飞瀑倒转,搅着
一团飕飕激响的雪白雾丝便要旋出,周身的气流被奇寒眞气凝出运化的轨迹,当
眞如百川汇海突起冰峰,几能看出气团被压缩至极的模样,便是飞出一块冰岩击
碎耿照,只怕谁也不意外,光看都教人不寒而栗。

  明栈雪琢磨良久,忽然福至心灵,倾身对阿妍道:「娘……娘娘!这行馆中
可曾藏有什么避暑物事,其性属阴的?这贼人使得这般妖法,莫不是……莫不是
呑服了什么异宝?」

  阿妍虽不懂武艺,但她的韩郎却是武道的大行家,少年时两人在东海作伴,
每日除了郊游玩耍,韩雪色经常说些武学上的事给她听,知妖人使的不是法术,
而是某种异质的阴寒内力,而肉芝首乌之类的妙药灵丹若合其质,服食后是能大
大增益内功的,脑中灵光一闪,本欲开口,无奈声哑,急得玉额沁汗,却难问诘。

  那「明氏」见她憋得辛苦,体贴地替她拍背顺气,约莫是胸中那股气理顺了,
嗓音居然莫名而出,清亮亮地直斥着场中激战的妖人:「恶徒!长平侯献来的那
匣」断松雪茯苓「,是不是叫你给吃了?」

  鬼先生避过两记险招,狞笑:「娘娘恕罪!小僧在替娘娘的侍女开苞前,先
吃了点东西垫垫肚皮,以免虚耗过甚,误了良宵。好在」断松雪茯苓「这种鬼玩
意,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吃得,长平侯孙杞那厮肯定没安什么好心,落入小僧腹中,
也算担了众生之业。待小僧与娘娘好事成双,我再给娘娘杀了那厮出气。」

  阿妍料不到他言语粗鄙到这等境地,想起过往那如玉一般温润、言行无不透
着智慧之光的白衣僧人,竟有种置身恶梦的不眞实感?,回过神来,惊觉他对欺
凌女子一事,还能沾沾自喜拿来说嘴,见不远处的荷甄兀自扭着红肿湿漉、如鱼
口般不住开歙的阴户,发出令人脸红心跳的淫靡哀唤,心疼之余,怒火更炽,厉
声道:「无耻奸贼!你……若不能将你正法,我誓不为人!典卫大人,将这厮给
我拿^-!」

  鬼先生本欲开声大笑,想到她杏眸圆瞠、玉靥潮红,气鼓鼓的小儿女情状,
又觉心痒难搔,正要回头抢看,肩头热辣辣一痛,已遭耿照掌缘扫中。

  「……臣遵旨。」

  黝黑的少年并不冒进,一击得手,便即变招,唰唰唰连出三刀,迫得鬼先生
不住倒退,空有压倒性的内力,却无一招能使到头,面对利落的刀势,不闪不避
的下场便是乖乖中招。

  他冒险硬受了两记,肩背被扫中处疼痛难当,确定耿照的内力并没有衰弱到
沾身无损的地步,当然也可能是寂灭刀的刀劲殊异,足以对浑厚的蜕生天覆功体
产生威胁。那贡品断松雪茯苓的「断松」二字,指的是「断断万年松」。此一异
种产于北境极寒的险峻峭壁,非属草木,据说是某种羽虫所化,应是肉芝,极是
希罕难得。

  其幼体寄生于松柏一类,休眠期却几于松柏同寿,也就是说在长达百年、乃
至数百年的漫长岁月中,这种异虫皆处于不生不死的休止状态,直到松树寿终、
入土化为香脂琥珀后,才会开始生长,不以草木虫犠为养,只吸取寒气便能存活。

  寄生在松脂上的肉芝茯苓,经历山川易改、抢海桑田,逐渐深埋地底,但雪
茯苓为汲取寒气,会长出极坚韧的气茎,一路钻穿山石岩壁,于险峰绝壁间生成
叶果模样的结晶,以吸收寒气壮大其根。,挖取时必须一路下钻,挖得越深,代
表茯苓的年代越久远,乃至斫断万年松脂方可采得,故以名之。

  断松雪茯苓极其珍贵,却不怎么实用,其性极寒,就算传得神而明之、被认
为有延年益寿的奇效,然而,光拿在手里就能冻坏皮肉,这般「灵药」也未免太
过骇人,常人难以服食,在搜珍界里算是有行无市的宝物。

  长平侯孙杞不知从哪儿打听到皇后娘娘畏暑,不惯东海水土,特意将家传的
贡品断松雪茯苓献上,以博取娘娘欢心,殊不知阿妍少年之时曾随袁健南夫妇居
于东海。此事传为笑谈,鬼先生岂有不闻?其天覆功体一经蜕变重生,立时便想
到了这项大补圣品。

  尽管鬼先生状似轻佻,行事其实并不混沌。他冒险闯栖凤馆,除了「将袁皇
后变为性奴以对付耿照」这等异想天开的计画外,以千年难遇的极阴圣品「断松
雪茯爷」增益功体,也是此刻提升实力的最短捷径。

  ——「奇遇」这种事,本就毋须多作解释。

  鬼先生的奇遇并非无端天降,是经过多年的勤修苦练、对情报的精密掌握及
跳跃式的想象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赌徒霸气,再加上异乎常人的大胆疯狂……

  就算你耿照能将断掉的右手和经脉通通长了回去,我照样能再将你打入泥犁
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他笑得露出森森白牙,扭曲的俊脸神情狰狞,忽尔变招,右手五指并拢,同
样回以寂灭刀法。耿照似不意外,沉着以对,两人一进一退、若合符节,拆得丝
丝入扣,仿佛为此曾练过了千百回,明明是生死拼搏,趋避极险,其间不容一发,
然而却打得异常好看,没有半点迟滞扞格,行云流水,斗到酣处,甚至予旁观者
「足不沾地」的错觉,阿妍瞧得如痴如醉,半晌才喃喃道??

  「他们……是同一个师父教的幺?怎能……怎能对方还未出手,便已知要避
向何处?难不成……他们周身都是眼睛?」

  明栈雪本欲微微一笑,随便扯两句敷衍她,才发现自己无法从这场搏斗中移
开目光,连分神开口都不愿意,只看得毛骨悚然。

  耿照最大的优势,在于对「寂灭刀」的掌握度无人能及。即使不算上空灵之
境的绝大威力,单以对刀招的熟练度而言,即使是默出简易版刀谱、分送七玄之
主作见面礼的鬼先生,也远比不上极可能是刀尸之一的耿照。

  但此际场中,却很难武断地评论谁的刀法更胜一筹。鬼先生仿佛脱胎换骨般,
拥有丝毫不逊于耿照的敏捷、利落及熟练技巧,换了任一个不知前因后果的人来,
很可能会以为先前在祭殿之内技压六大高手的,是鬼先生而非耿照。

  (这……这就是他在祭殿时,看耿照使完整套寂灭刀法的结果!)

  明栈雪终于明白,尽管这厮是个被惯坏了的、长不大的狂妄小孩,尽管他的
所为所思,无论混一七玄也好、意图奸淫皇后也罢,全都蠢得不可思议,但胤铿
其人与「愚蠢狂妄的屁孩」之间,有着根本性的差异。

  他有才能。且是惊人的、令人难以忽视的绝强天赋。胤铿并没有想到会在栖
凤馆内,与耿照展开第一一度的雪耻一决,然而他自从蜕变重生之后,没有哪个
瞬间不在准备这件事。除了聪明才智,这还需要异乎常人的专注与决心。

  一丝令人战栗的危机感掠过女郎的心版。回过神时,明栈雪几乎没什么犹豫,
银牙一咬,提掌便自晕厥的任宜紫背门拍落!

  「君夫人!」阿妍恰巧回头,不由惊呼:「你……你这是做什么?。」

  「君夫人」乃是对封国诸侯之妻的称呼,无论是上对下或下对上,均是一体
通用。阿妍听她依古制自称「小童」,也不愿短了礼数,有失皇家体面。明栈雪
及时撤劲,仍是一掌轻轻柔柔地抚按少女的背门,拘谨道:「回娘娘的话,小童
想给翁主娘娘拍背顺气。气通了,人也精神,说不定便能清醒过来。」翁主本指
诸侯或亲王之女。皇后娘娘既说了「她是我妹妹」,明栈雪再装傻扮痴,未免做
作太甚,益发启人疑宝。任逐桑有无封爵明栈雪并不清楚,把他女儿的身份地位
捧得高些,总比喊低为好。

  阿妍就吃这一套,想起方才也是被她一抚背门,搐哑半天的嗓子突然就好了,
没准眞是对症,索性亲自帮宜紫丫头拍抚理气。这么一来,明栈雪不好当着她的
面下手,几度想打晕了她直接办事,一了百了,但此举毕竟无谋,后患多多,终
究没有莽撞行事。

  耿照与鬼先生越打越快,但强如明栈雪一眼便能看出,掌握节奏的仍旧是鬼
先生,是他带着一脸轻松写意,谈笑间逐渐提升出手的速度,耿照若不想被掌刀
劈成肉泥,就只能跟着一路打快;战至中途,鬼先生故技重施,左掌一切,竟以
双手同使寂灭刀。

  双刀刀法与单刀绝然不同,正宗的双刀术多靠身法灵动、以反辅正,来克敌
致胜,正所谓「单刀看手,双刀看走」,便为斯理。双手同使单刀的刀法,非但
威力不能凭空提升一倍,极有可能因为身法不够灵活,反为辅手所伤,是以刀客
不为此愚行也。

  然而,鬼先生并非仅仅以左掌同使一路刀法,而是仗着天生的「分心多用」

  异能,在运用右侧体势的空档间,使左臂也能发出同具威力的刀招;招式未
必与右手所使如出一辙,毕竟左右有别,但威力仍旧是不折不扣的寂灭刀。

  耿照一面承受他右手的刀招攻势,同时还得提防着时不时就来这么一下的左
手攻击,精神上的庞大压力,不啻于独战一明一暗两名对手,原本僵持不下的局
面,迅速向鬼先生这一方倾斜。

  明栈雪掌心里捏了把冷汗,比在祭殿之时更要紧张。唯一支持她的,是耿照
始终冰冷沉着的眼神,既无慌乱,也不见丝毫绝望愤怒,倒像认眞想弄清楚对手
悟到了什么境地似的,意志没有一丁点的动摇。廊间再度响起了脚步声,想来金
吾卫士们终于排除了鬼先生的杀人陷阱,重新集结,赶来救驾。鬼先生怡然笑道:
「虽然我很想欣赏你绝望至极的眼神,但典卫大人既不识时务,也没有自知之明,
要耗到那个时候,只怕我已先累啦。

  「我同你不一样,这回我不会杀你,只会废了你的武功,挑去你的手脚筋,
拔掉舌头,让你留着眼睛和耳朵,瞧瞧我是怎生享受你那些个宝爱的美丽女子。

  这,才叫做生不如死!「他动了速战速决的念头,威力和速度岂止提升一倍?
转瞬间耿照便只余招架之力,- 边护住头脸要害,一边往门边退去,百忙中不忘
问道:」你……你的寂灭刀是从何处得来?「

  明栈雪都不忍听了。这不是明摆着幺?

  果然鬼先生纵声狂笑:「哈哈哈哈哈……蠢物!是你教会我的啊I?在祭殿
玉台之上,你拿这套刀法极力显摆,大逞威风,却忘了我有过目不忘的能耐,硬
生生送了拔尖儿的完整刀谱给我……世间,就有你忒蠢的东西!」

  「纵能过目不忘……」耿照兀自苦苦撑持,似乎只剩好奇心还挺立着。「岂
能在短短一一一时辰之内,熟练如斯?」

  鬼先生得意大笑。

  「我在施展轻功奔来的路途中,心里已演过这套刀法无数次。与常人不同,
负有」思见身中「异能的我,光靠想象便足以增加技能的熟练程度?,每当我一
回神,但凡道中有什么物事经过,无论人兽树木,全成了老子的试刀石,手掌斩
开阻碍之际,对寂灭刀的体悟亦随之提升……

  我连运功化纳断松雪茯苓时,都在虚境里练着寂灭刀!「赤裸的绝世妖人笑
得俊脸扭曲,在晃动的灯焰下看来,犹如鬼魅附身一般,说不出的恐怖。

  「如今,我的力量胜过了你,对寂灭刀的掌握也胜过你,智慧什么的,就更
不用说了……你!凭什么与我一争雄长!」双刀连斩,砍开了耿照勉力护住胸颈
的肘盾,掌缘即将及胸时,忽然易刀为掌,砰砰两声,轰得耿照倒飞出去,背脊
重重撞上门橘才又滑落地面,虽未呕血,但煞白的唇面与涌浆般的汗瀑,形同宣
判了少年的死刑,连瞎子都能看出,眼前的耿照已无再战之力。

  (不管了!)

  明栈雪正欲伸手去扼任宜紫的粉颈,以要胁胤铿,谁知撑跪而起的耿照忽然
垂颈,象是睡着了一般,身子软绵绵地靠着门扇,只差没传出鼾声。鬼先生是老
江湖了,不会中这种故弄玄虚的缓兵计,足尖一点,如旋风般卷至少年身前,呼
的一掌朝他脑顶劈落!

  ——看来鬼先生也未必眞想留他一命临到决断之际,还是选择了斩草除根千
钧一发之际,耿照冷不防地伸手,的斩击,腰间豪光大作,透出层层衣布。

  「啪!」精准无误地接住了这记风风火火「搞什么II」鬼先生的心头掠过
- 阵不祥,只觉掌底所劈宛若山岩,丝纹不动,这哪里象是个气力耗尽的人?赶
紧撤掌急退。

  岂料眼前一花,耿照竟已追了上来,双目紧闭,右臂刀气纵横,使的分明是
寂灭刀,鬼先生却没一招能挡下,被砍得体势散乱的身躯,犹如给风扯飞的纸鸢,
旋摆着疾甩而出,却在落地之际,又遭耿照当胸一掌,轰得侧向飞出!

  「怎……怎么可能……」

  鬼先生挣扎着从撞倒的烛台、箱柜爬起来,黏稠的血污不住从口鼻中溢出,
仿佛体内有什么破掉了,失压的鲜血像煮沸的糖浆一般,停也停不住。

  怎会……怎会伤成了这样?他简直不敢相信,试图提运天覆眞气,不意又呕
出大口鲜血,陡地一阵地转天旋,几乎难以站立?,回过神时,耿照已站在身前,
腹间那片透出衣布的白光渐渐消淡,兴许是错觉吧?鬼先生觉得少年的脸庞似乎
恢复了血色。但这简直毫无道理。

  「那……那是……呜呃……」他以手掩口,污血不住由指缝间渗出。这种颜
色的血代表他脏腑破裂,这是足以致命的重伤。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受了
这样的伤?或者该说是什么样的力量,才能造成连蜕生天覆功都无法抵挡、无法
修复的伤害?

  「是第一一层祭台之上,那些金盒子里装的东西。」耿照平静地说。「我知
道有人管它叫」无双之力「,过去龙皇玄鳞曾经使用过。」

  鬼先生几欲呕血I事实上他一直都在呕血II龙皇的「无双之力」一直是他
梦寐以求,不惜一切代价只要能看一眼就好的宝物,却万料不到竟是在这样的情
况下见着。

  「你一路奔来时都在钻研寂灭刀,而我则是不断在调节化骊珠之力,就为了
应付这种时候。」耿照带着一丝怜悯俯视他。「我承认你确是奇才,能在忒短的
时间里掌握刀法精要,然而,便说熟练的程度,你也决计不能胜过我。」

  鬼先生喘着粗息,勉力抬起绵软的双手,揪住他的衣襟。「你……说什么?」

  「我从七岁起,即被训练以掌握这路刀法,迄今已有十年。每一夜,在我自
身未曾察觉的情况下,他们让寂灭刀刻印在我的四肢百骸、心识五感之中,无论
我愿意与否,此生皆与它融成一体,永难分开……若非前往断肠湖送剑,得以遇
见琴魔前辈及其他人,说不定现在,我夜夜亦将于睡梦中杀人。你怎么会蠢到,
与一名刀尸比刀法熟练?J鬼先生满脸错愕不甘,却又吐不出一言以驳,只能死
死揪着他的襟口,勉强支持不倒。

  「适才在你落地之前,我已连出十七式寂灭刀,你的胸肋腿脊等,应已寸断,
只是刀气凝而未散,尙未解裂罢了。」说着伸手握住鬼先生双拳,似欲挣开,却
未继续动作。

  鬼先生并不知道耿照的「入虚静」

  之能,亦不知他在虚境之中,将十年来被灌输的一切都凝成了一枚血珠,透
过遁入虚空之境,耿照得以短暂地操纵化骟珠和刀尸血识,在意志被这两样可怕
的异物彻底呑噬前,得以同时驾驭最顶峰的力量与技巧。

  鬼先生并不知道,自己刚刚败在世上最完美的刀尸手里。自天地间有「刀尸」

  一物以来,无出其右者,那怕只有极短的片刻间。金吾卫士蜂拥着冲进凤居
时,正看见自地狱归来的典卫大人劲力一吐,将那人双手指节掌轮,捏成了两团
血淋淋的软烂之物。浴血的赤裸妖人惨嚎倒地,剧烈的痛楚使他身子不住抽搐,
筋肉骨骼的起伏却极不自然,仿佛瘫软的身子里,有一整片支离破碎的细小骨杈
胡乱撑动着,令人不忍直视。

  更可怕的还在后头。一名娇小丰润的赤裸少女冷不防地抢出,手脚并用,如
牝兽捕猎般,扑向男子双腿间,因极度痛楚而高高竖起的弯长肉柱,一把捋住,
迳往大张的檀口里塞,丝狡狐绝计毫不顾喉底气噎,吮得唧唧有声?,认出那张
痴笑的面庞,竟是平日温婉守礼的荷飘时,几乎所有金吾卫士都动弹不得,只能
怔怔瞧着这既淫靡又恶心,无比怪诞的一幕……

  第百九七折、长恶不悛,谁堪强怙

  騒动过后,阿妍立即下令清场。

  垂询过耿典卫,确定妖人是独个儿犯案,并无党羽随行,她便让金吾卫退到
走廊上去,严密把守通道,不让闲杂人等进出,等于是下了封馆令,只派人去寻
金吾郎回来,顺便通知山道上的骁捷营驻军前来支援。

  鬼先生全身十余处骨折,不计糜烂的双掌与沉重的内伤,也已是废人了,再
无威胁可言,毋须多派人手看管。况且,以其「琉璃佛子」的身份,一旦走漏风
声,阿妍的立场将会变得极度为难——谁都知道,琉璃佛子之所以能在央土教团
平步青云,全因攀上了皇后娘娘这束金枝。

  嫁入禁中的阿妍为排遣寂寞,不让自己胡思乱想,礼佛甚诚。其时她与独孤
英新婚燕尔,也有过一段相敬如宾的日子,小皇帝为讨她欢心,奉佛子为上师,
执弟子之礼。

  大报国寺从此鸡犬升天,乃至后来果天多涉政务,连阿妍在深宫禁内都听过
「髡相」的市井笑谈,皆因她搭起的这条桥。

  主管教团事务的宣政院总制赵希声赵大人,年内将要致仕,新的继任者据说
便是琉璃佛子,太宗朝建立的团院制度至此不存,想也知挡了多少文人的晋身路!

  阿妍谨守本分,不过问庙堂大政,不清楚这究竟是谁的意思?,然而,中书
大人既未反对,在损利一方的眼中,这笔帐算是记在央土任家头上了。

  若佛子侵入栖凤馆、奸淫侍女,意图染指皇后的罪行被摊在白日下,绝非枭
首示众,或教大报国寺举寺塡命这般好打发。一旦失却皇上的支持,央土教团首
当其冲,立即成为文官集团的箭肥I不趁机将这帮痴心妄想的秃驴打残打死,士
大夫岂有立身之地!抱持这般想法的人只多不少。她那缘薄的权相父亲多年来八
面玲珑,宛若涂了油的新磨鼎镬,黑的、白的……什么都沾染不上,除却任逐桑
手段高明、任家实力雄厚之外,有个皇后女儿,毋宁才是最为关键的一枚定心丸。

  这下可好,她举荐、宠信的教圑上师,竟是名罪大恶极的淫僧,敢于凤跸中
滥伸魔爪,恣逞兽欲,谁敢保证娘娘与之无甚苟且?除陛下之外,再无男子的皇
宫大内,这厮一贯出入自由,与皇后说法亦常摒退左右,辟室密谈、不避嫌疑,
无怪乎皇后与陛下屡传不睦,自是受到姘头蛊惑,乃至凤仪有亏,秽乱深宫!

  这般恶毒污蔑,不日内便将轰传天下,多年来梦想扳倒任逐桑、好取而代之
的人们——阿妍便不知是谁,也确信必然存在——将欣喜发现。?央土任家最稳
当的靠山,此际已成了最大的罩门和痛脚,该期待这些人宽容放下,抑或如嗅着
血腥的鲨鱼,疯狂地包围撕咬?

  光想阿妍便不寒而栗。

  此际再自责识人不明,也已无用。她和任家都需要应对的万全策,不容丝毫
错手。

  所幸奸人满脸血污,重创后的身躯又畸零得怕人,再加上「琉璃佛子」从未
以赤身露体的荒诞形象出现在人前,她甫一回神,即将金吾卫士及随后赶来的内
侍女史通通逐出,连昏迷不醒的任宜紫等主仆三人,都教太监安置他处,偌大的
凤居中只留下耿照与明栈雪一一人。

  荷甄毒发难以自己,动用几条大汉都无法将她自妖人身下拖开,耿照只得轻
轻一掌,切得她不省人事。明栈雪主动抱过,翻开荷甄眼睑,捏开牙关等观视,
又替身子泛起大片潮红、不住轻搐的少女号脉。阿妍见她手法熟练,蹙眉道:
「你学过医幺?」明栈雪正欲放落荷甄,起身应答,阿妍赶紧摆了摆手,和声道:
「你温柔有礼,我很欢喜。适才情况凶险,蒙你舍身搭救,我没当你是外人,那
些个俗礼,在人后就免了罢。我同耿典卫说话,也是这样的。」

  明栈雪故作迟疑,片刻才温顺地点点头,细道:「是。我……家父在邺城开
过医馆,虽说技艺传子不传女,自小却是帮忙惯了的,略知皮毛。」阿妍微露赞
许,连连点头:「那也不容易了。」瞧明栈雪的神色沉重,低声道:「她……她
怎样了?能治好幺?」明栈雪摇摇头,无助的目光转向耿照。

  耿照沉道:「回娘娘,此毒按说以男子阳精可解,然而奸贼所用,乃是精炼
后的毒药,荷甄姑娘已飮下许多精水,仍无法恢复神智,依臣看……情况恐怕不
甚乐观。」

  过了一会儿,随行的太医奉诏前来,将荷甄带下,再三保证会尽心治疗,阿
妍的眉头才稍稍舒展。

  守在门外不敢离开的一干女史,见娘娘一身旅装,均感诧异,请旨要服侍娘
娘梳洗,阿妍摆手道:「收拾一间宽敞舒适的空房,服侍毅成伯夫人洗浴更衣。
办好之后,你们都下去歇息罢,明儿又是一整天,须养足精神。我能自理,只不
想有人打扰。」女史知她疼爱荷甄,心里定然难受,不敢违拗,领着明栈雪退了
出去。

  耿照单膝跪在锦榻之前,看似垂首,其实目光须臾未离瘫软不动的鬼先生。

  倘若可以,这次他会毫不犹豫地将鬼先生正法——在撬出他所知的阴谋细节
之后——哪怕会伤了老胡的心,耿照已有觉悟,绝对要让鬼先生得到应得的惩罚。
但不通政务如他,也知此刻鬼先生的生死裁量,已非关狐异门、七玄同盟,乃至
他耿照个人的恩怨,稍有不愼,将引发平望都内的巨大风暴——对那些利益相关
之人而言,能不能杀、要怎么杀,须经精密计算,取舍之间影响甚钜,是非曲直、
刑罪相称等,恐非这些人的首要考量。

  况且当着娘娘之面,也无法执私刑予以制裁。

  换言之,即使鬼先生一一度惨败,仍握有护身符,令此刻掌握绝对优势的耿
照,难以下手格杀。「很……很不甘心……对……对罢?」面色灰败' 气息奄奄
的垂死妖人咬着满口血污,勉力露出一丝扭曲破碎的狞笑:狡狐绝计130「这
丨:这回……你丨:再杀丨:杀不了我……下丨:下回丨:我……再丨:回来,
定……定教……你……悔之……悔之莫及……」

  「无论重来多少次,我都会将你送回泥犁地狱。」

  耿照静静说道:「这是你说的,现下我如数奉还。我并不怕你,不怕你忽然
出现,不怕你闯进谁的平静生活之中,使出什么卑鄙无耻的手段;该怕的人是你。

  我随时准备好对付像你这样的人,你的阴险招数至多得手一次,且决计扳不
倒我,随之而来的反击,将沉痛到令你后悔没带着得来不易的侥幸,亡命到天涯
海角去。

  「我衷心希望你回来,我们做个了断,不过你得快。说不定待你回转时,这
世界已被我彻底改变,成为一处让你无法呼吸、无法直视,连存活都觉痛苦的地
方,天地将从骨子里惩罚你,追着你索要一切你应付的代价,清清楚楚,丝毫不
让。」

  他未对狼狈不堪的敌手施予苦刑,折磨伤体之类,然而,这段淡淡的话语却
仿佛有千钧之重,将鬼先生原本狰狞得意的笑容压得扭曲僵冷,刹那间竟有些动
弹不得,只余悠断无力的困难呼吸。

  改……改变这世界?如何才能……你不过是个狗运亨通的愚蠢乡童罢了,哪
来的自信,吐出这等荒诞傲慢的言语?

  鬼先生急遽喘息着,回过神时,才发现两人的立场,居然已在不知不觉间有
了微妙的转换:他本以为自己是疯子。世上无人不惧疯汉,只消保有这份疯狂,
即使武功全废四肢断折、沦为阶下囚徒,但教留得一口气在,疯子总能出人意表。

  在以为好日子将至,又或已沉浸其中多时、失去警觉的当儿,冷不防地杀将
出来,毁去一切美好之物——但在方才那一瞬间,鬼先生觉得耿照才是疯的。

  少年眼里,透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狂热与决心,耿照是眞的一点都不怕、甚
至期待他的反扑,热切期盼他来到那个「光活着就是惩罚」的世界;若鬼先生试
图逃离,他毫不怀疑少年会扑上前来,把他拖将回去,亲眼看他被业火炙烤,认
眞计算他的罪业当烤上多少辰光……

  (疯了……这人疯了!我……我怎会到现在才发觉!)

  鬼先生惊恐起来,忘了伤势沉重,用尽气力挪退,哪怕离那张黝黑面孔再远
一寸也好,猛地扯动伤处,痛得晕厥过去,再未稍动。

  耿照沉默地端详着,冷不防出手,闪电般封了他周身几处大穴,忽尔抬头,
恰迎着皇后娘娘的一双盈盈妙目。阿妍三分迷惑、三分出神地凝着他,全没想到
这名少年会突然抬头,吓了一大跳,不禁伸手抚颊,忍着E尬轻声道:「你刚才
那番话……说得眞好。能有教恶人这般惧怕的世界,就好了。」才发现自个儿的
脸颊滚烫得吓人,沃腴高耸的胸膛里扑通扑通地跳着,有些难以喘息。她已经许
久许久,不曾有过这种脸红心跳的感觉了。

  耿照垂首道:「臣胡言乱语,请娘娘恕罪。」

  「这不是你的眞心话。」阿妍的识见教养毕竟非同一般,定了定神,正色道:
「我觉得你说得很认眞,说不定连怎么做都想好了。恁佛……恁那恶贼奸猾狡诈、
舌灿莲花,也被你的气势所慑,本想说些恐吓人的恶毒言语,竟给迫得晕死过去。
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想知道。我想看看……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子。」说得诚恳
眞挚,尽管无心使媚,不知怎的俏脸却隐隐放光,仿佛极是憧憬向往,更添几许
醉人丽色。

  耿照没想到娘娘会如此折节求恳,想了一想,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人们总说」除恶务尽「,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若不将恶人杀光,即须时时提防,
唯恐这些人不改过向善,唯恐恶徒们存心报复,鎭日提心吊胆过日子;活得这般
憋屈,谁还想做好人?既然没得选,还是将坏人全杀了罢0」

  阿妍想了一想,总觉此说怎听都像反话,似有什么地方怪怪的。乍闻没什么
不对,如佛子这般恶徒,要说能感化改过,阿妍自己都觉无稽,表面上无不合于
耿照言,但就是无法直率地点头附和,只不知该如何反驳才好。

  「说穿了,」耿照淡淡一笑。「与黑帮所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无
有不同;行此泯灭天良之举,出发点不过是胆怯罢了。因为惧怕报复,不肯时时
吊着心尖谨愼防备,索性杀了,一了百了。」

  阿妍浑身剧震,忽有种被人戳穿用心的悚棵感,继之而起的却是汗颜。

  「若……如若不然,」她颤声道:「我们该如何处置恶人,才是正道?」

  「当惩则惩,当纵则纵。」耿照肃然道:狡狐绝计虔134「无论有无恶人,
无论恶人会不会回来,我们原就该谨愼防备。因世上本无万全策,许多事端赖时
刻不懈的努力方能维持,故久安之世军备废弛,往往引发亡国之祸,非是祸患摧
毁了军备,而是苟安废弛滋生了祸源。」一指昏迷的鬼先生:「我主张杀他,只
因他之罪,须以命抵偿。但杀了他,难道灾祸便能结束?

  这厮来自一阴谋组织,背后尙有黑手操弄,若以为杀死他便能免于威胁,阴
谋家可要乐坏了。

  「我之所以不惧,盖因无论这厮是死是活,我都将继续追査下去,务求水落
石出?,若一人之力对付不了,便借他人之力以破?,江湖之力处置不了,就设
法借用更大的力量,如朝廷或藩鎭。

  「破了这个组织,我还要发掘其源头;找到源头,我还要追究成因!待这支
毒脉再无刨挖处,便寻下个毒瘤,究其本源!一边除恶,一边守望,如军队戍边、
学堂育子,非为某种短暂的、一旦消失便无着力处的标的存在,而是一生都将如
此。世上已经有人这么做了,南陵游侠便是这样。,只是,我想要的是更强大、
更有组织的力量,能抗更大之恶。」

  阿妍被他淡然却坚毅的口吻所撼动,明白这并不是少年人天眞稚嫩的理想,
而是某种决心,如开山塡海,看似愚鲁,却须过人的觉悟方能拥有这等目标,遑
论完成所需的坚持。最后成就伟业的,往往就是这种人。

  「但……你会累啊!」良久,她才轻轻说道:「历史上的开国之君,多数都
抱持济世救民之心,投身抗暴建国的志业,但最后能维持本心的,你以为是多是
少?说这话兴许会掉脑袋,便算上我朝,可说一个都没有。你的守望能持续多久?

  便成帝皇,也可能变得腐败、勇气衰颓,到了那一天,你一样会想「除恶务
尽」,消极看待一切,恐惧受报复突袭,成为盛世里废弛的刀兵?,你壮年时的
伟业越成功,老来便越腐化,只因你一手建立了足以成为温床的安逸与太平。
「耿照连想都没想,只摇摇头。」皇帝不能守望。你会用一匹老马,充当战马幺?
塾里的教书先生,老到眼都不能见,能教孩子读书写字幺?永不松懈的工作,需
要永不断绝的新血,将责任经验连同权位,交给正値巅峰的适任者,由他们继承
志业。只消守望之人,永远比恶613人更年轻强壮,也更坚毅果敢,我们为什
么要害怕?「

  这……这简直是大逆不道!但阿妍被他澄亮热切的眸光注视着,不仅全身无
法狡动弹,连想转开视线亦不可得,胸口怦枰直跳,难以自己。

  少年的话语令她深深羞愧:占着权位不放,待身心老朽勇气衰退、只能以恐
惧面世的,可不只是帝王家而已。小至乡里仕绅,大至朝堂院署……这个世道,
大家都做着差不多的事,因此益发混浊,终无可救。

  耿照简单地做了结论。「法不必苛,执法不懈可也;国不求祚,治国无私可
也。」

  阿妍虽言「人后不必拘礼」,毕竟是皇后之尊,他没打算教训天下母仪,只
抱一丝期盼,希望娘娘将人交给自己处置。

  「此人有三种身份,一是琉璃佛子,一是江湖名门之后,这两种身份都足以
让他逃脱制裁。」

  他并未特意斟酌字词,打算用最明快的说法,让阿研了解其中关键。「把他
交给我,我能追査他的第三种身份,也就是造成流民死伤的阴谋元凶。

  我会追根究柢,直到将这条毒根全刨出来为止。今夜之事毋须声张,我将全
力为娘娘遮掩,并阻止恶人阴谋。「阿妍樱唇歙动,却迟未吐出字句,俏脸发白,
神色竟是前所未有的沮丧。

  她突然发现,自己就是耿照所不齿的那种人。

  向往着少年描绘的正直无惧之世,没能让她被划到这一边来。少妇惊觉??

  无论她多么想活在他的世界里,甚至衷心企盼典卫大人开创新的时代,她却
无法将脑海中的「任家兴亡」、「后宫角力」等率性逐出,不考虑自身与家族的
立场,只做一个正直无私的决定。

  明明她跟父亲一点都不亲,至今都还生着他的气;也曾夜夜向天佛祈祷,只
要能不做皇后、立时回到韩郎身畔,愿意折寿十年,乃至1一十年也无所谓的呀
I?但在这一刻,阿妍无法断然予以舍弃,她须问过父亲,才知道什么样的处置
对她、对任家伤害最低——等等!阿研轻咬嘴唇,面色煞白。说不定……

  三乘论法会上,琉璃佛子针对的目标不是别人,而是鎭东将军慕容柔;要说
有什么人能从中得利,清册上的头一位必然是任逐桑。她突然意识到耿照矢言追
査的「阴谋」,最后得到的眞相可能远超过她所能承受。

  「将他交给我。」

  耿照注视着她,炯炯眸光令她目眩神驰,却又无比惶愧。

  阿妍一直以为自己追求着那样的正直,如今却只想逃脱。时间在无言的对峙
中流逝,少妇羞愧得连「退下」一一字都说不出口,无法分辨急促的呼吸心跳,
是因为羞赧、惭愧抑或其他;最后,居然是拘谨小心的叩门声拯救了她。

  「谁……是谁?」她的声音颤抖得有些厉害。

  「启禀娘娘,是我。」

  听见是明氏,阿妍如获大赦,喜道:「进来!」

  「多谢娘娘。」门扉咿呀一声推了开来。凤居占地广袤,锦榻与六扇明间当
中还隔着几重屛风,- 时瞧不见人,倒是嗅到一缕沐浴后的g脂香。

  耿照在心里叹了口气,俯首行礼。「娘娘早些歇息,臣告退。」

  「等……等一下。」阿妍定了定神,略微恢复了平日的温婉从容。「你救驾
有功,赐你今夜留宿栖凤馆,明儿传膳时,再向我禀报莲台坍塌后,你都去了哪
些地方。」

  「臣遵旨。」耿照正欲倒退而出,又被阿妍喊住,抬头见她别开目光,有些
尴尬地微微一笑,虽是羞赧回避,却与前度明显不同。「你平安无事,我……我
很欢喜。天佛保佑。」

  耿照听她语意眞诚,心头略生暖意,低声道:「染将军的千金也平安,我明
日尽快回禀将军,也让北关那厢放下悬心。」阿妍大大松了口气,夸张的声响引
得耿照错愕抬头,约莫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轻吐丁香,难得露出少女般的俏皮
情状。

  两人四目相接,倶都微笑,适才的僵持与拉扯顿时烟消雾散,蓦地一缕香风
飘来,伴着窸窣的丝绸摩擦细响,两人赶紧收敛形容,阿妍正襟危坐,耿照则是
低着头,匍匐退出屛风,只见得明栈雪裙裾翻飞,似是一袭米色柔丝缎面缀红绿
花儿的长襦裙,甚是典雅;裙底一抹金红若隐若现,似是绣鞋帮子,衬得雪肌分
外精神,尽管未窥玉足全豹,已令人心痒难搔。

  耿照退出凤居,廊上伺候着的太监极是乖觉,先前见娘娘留宿毅成伯夫人,
特狡狐绝计@ 140地多腾了间房,以备不时之需。果然娘娘也留典卫大人下来,
迳引耿照前往客房歇自心。

  廊庑间,还留着系于椽柱的晶亮丝线,执役太监以清水布巾揩抹地面血渍,
耿照略一思索,顿时会意:「是琴弦!那厮说的」机关「,竟是以丝弦缚于廊间,
以阻兵甲。」当然还有一些被金吾卫破坏了的小机关,多半看不出原有的布置和
用途,料想鬼先生能溜进栖凤馆库房盗取断松雪茯苓,尙有服食化纳之裕,收集
材料布下陷阱,也非难以想象。

  由此耿照更庆幸自己判断正确。他和鬼先生的行动就像一场双盲竞跑,鬼先
生固不知密室中有「慑影镜投」一物,入手「牵肠丝」的过程全被耿照看在眼里,
因而推断出他将以皇后为目标;以为自己拥有时间上的优势,其实正是他最致命
的失着。

  若他直扑栖凤馆先取皇后,得手后再服食补药、布置机关,纵使耿照再早些
赶到,亦难回天。

  反过来说,耿照的问题恰恰便是「过度消耗」,即使猜到目标,也可能因为
时间不够而棋差一着。为拯救老胡,耿、明一一人不但花去大把的时间,重塑经
脉更是严重损及元功?,若非以双重碧火神功施救,冷鑪谷外的荒山小径上,死
的就不是一个而是三个了。

  双方各有优势,但同时也各有劣势,最终鬼先生之败,耿照不敢说自己胜所
当胜,此际想来,实有「赢得侥幸」之感。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在锦榻上盘膝调
息,重新凝聚起衰颓的内息,缓缓搬运周天。

  赖有鼎天剑脉与血炤精元修补完成的身体,碧火眞气恢复的效率极其惊人,
调息不过两刻有余,耿照已恢复六成?- 再想突破,立时便遇到了瓶颈,须更集
中地运功,才能稳稳催进功体。此际却不忙着全复,耿照收功吐息,自榻上一跃
而起,悄悄摸出了客房。

  扮作「毅成伯夫人」,全是明栈雪的即兴发挥,原本她自愿为饵,以仅存的
气力测试鬼先生,再由耿照正面周旋,伺机抢出皇后。,但服食断松雪茯苓后的
蜕生天覆功强得离谱,两人配合不上,才演变成后来的景况。但耿照始终相信,
明姑娘着意博取娘娘好感,绝非兴之所至,是为了能在娘娘跟前发挥若干影响力。

  譬如,在该如何处置鬼先生这件事情上。

  耿照一早便问明了毅成伯夫人所在之处,女史将她安排在凤居的另一头,与
耿照恰恰分在两个对角,走廊两端皆有金吾卫把守,唯独门前无人,想是顾及伯
爵夫人私隐,不让她觉得卫士亦步亦趋,仿佛入监为囚。

  耿照攀着廊间檐角,沿椽拱窜入上方的气窗,无声无息地掠进房内,偌大的
客房中,仅八角桌顶搁着半盏豆焰,映出锦榻上一抹蜿蜒起伏的曼妙曲线,明栈
雪斜着俏皮娇娆的坠马髻,一双裹着蛋青色纱袖的修长藕臂交叠在枕上,尖细姣
好的下颔枕着手背,似笑非笑,闭目咕哝道:「怎地这会儿才来?你再慢些,我
便要睡啦。」

  第百九八折、举世皆诈,岂无善独

  明栈雪沐浴精洁,换上的是一袭平望都内正时兴的齐胸襦裙,纱袖上襦是淡
雅的蛋青色,襟领处滚着与下裳同款的米色纬锦缀红绿花儿?,米色的锦缎长裙
束至胸上,淡紫色的细绦束带,压着胸口绣金孔雀蓝的宽边织锦,被对襟间不经
意露出的雪乳深沟一衬,倍显精神。

  齐胸襦裙将束衣的带子从腰间挪至胸上,不解其妙者,满以为能遮掩下半身
的臃肿曲线,且将身长修饰得更为出挑,是以京城仕女竞相穿着,蔚为风尙。

  殊不知,齐胸襦裙较寻常中腰襦裙更为眼毒,因下身曲线俱被遮掩,目光焦
点聚于胸上,肩颈稍见腴厚,便显肥胖?,遑论双峰饱满的女子,既难见胸乳之
盛,反衬得上身团鼓,甚是冗赘。

  穿齐胸襦裙要好看,须紧扣「苗条修长」四字,除此再无可救之药。

  明栈雪不仅修长苗条,长年练武锻炼出的胴体更无丝毫余赘,肌束起伏如水,
线条完美无瑕,更有双饱满浑圆、坚挺弹滑的玉乳,将上身襦衫的对襟、束胸的
带子,及裙裳上缘所缀的宽边织锦等,撑得立体起来,视觉效果异常集中,连服
侍她洗浴穿衣的女史都忍不住啧啧摇头,赞叹的口吻中,带着一丝迷离沉醉:
「君夫人,您……您眞是好看极啦!穿起衣裳来忒好看的,便在后宫妃子中,也
从来没见过。毅成伯眞是好福气,有这么一位天仙似的夫人。」

  明栈雪暗运碧火功,于雪靥上逼出两抹彤艳艳的红云,臊得连话都说不好了,
更招侍女们欢喜,促狭地你一言、我一语,欲逗美人含羞,藉机饱览丽色。

  待毅成伯夫人更衣完毕,款摆起身时,众人又都不说话了?- 呆怔片刻,明
明赞叹在心里,彼此目光交会时,仿佛都听见了对方心里的声音。

  齐胸襦裙的下裳,之所以采略具分量的锦缎材质,至此算是眞相大白。

  明栈雪行走之间,锦缎长裙随着惯性轻轻摆动,不时荡出腰臀、乃至腿股的
曲线,乍现倏隐、若即若离,这样的性感是于乍看保守拘谨的束胸长裙中不经意
所显露,反差甚大,远比贴身紧裹的水靠更加撩人。

  此际她踢掉了金丝红绣鞋,裸出一双姣美白皙的玉足,懒洋洋地趴在锦榻上,
双脚俏皮地踢动着,裙裳裹出挺翘的臀丘,随勾起放落的小腿弹动着,教人忍不
住想伸手一掐,试试那曼妙难言的紧致弹手。

  耿照却未妄动,目光如电,飞快扫了房间一遍:这间绣房与前度他潜入栖凤
馆时,横疏影住的那间相差仿佛,只没有窗牖露台,完全是内室的格局。

  馆中除了随行众人,不知还有多少如横疏影般,由娘娘下旨留宿的王公贵人,
料想在仓促之间,也难腾出一间有窗有台的上房来。这间绣房的等级也不差,与
邻室相通,仅以丝绸垂帘隔将起来,可容纳侍女若干。

  垂帘之前,本还摆了扇精巧的墨骨玉屛风,耿照甫入房便觉邻室有人,闪身
掠至,足下运劲,沉重的屛风无声腾起,他隔空一掌将屛风推得拢起,落地的瞬
间潜劲再出,上下双股力量相抵,只发出极轻极细的「喀!」一声,不比捏碎一
枚核桃更惊腾。明栈雪卧于锦榻,细咬樱唇,就着如丝媚眼,将这兔起鶄落的一
手全瞧进了眼里,不由轻赞:「好!」一吐丁香小舌,露出懊恼似的俏皮神情,
以指抵唇,做个襟声的手势,黑白分明的杏眸往吊帘瞟了几瞟。

  耿照略微一想,也知碧火神功的先天感应,与内力消长并无直接的关连,只
消火候到了,便是内息耗用一空,灵觉同样能生出作用?,以明姑娘的境界修为,
不可能不知邻室有人。

  见她轻拍榻缘,热情招呼他过去,一派天眞烂漫的模样,不禁嘴角微扬,搁
下了掀帘一探的打算,轻手轻脚坐到她身畔,紧绷的精神却未放松,笑意尙未露
实便已消散,老像绷了张脸似。

  「娘娘在隔壁休息哩。」明栈雪低笑:「凤居现在成了囚室,胤铿那厮给上
了手缭脚铐,由几名金吾卫看守,待寻任逐流回来,再商量怎生处置。

  「娘娘随我回房,拉着我说了会儿话,实在困乏了,又不肯占我的床,便到
隔壁歇息去啦。我这儿才是丫头睡房,万一她半夜做恶梦,本夫人打算奉召过去
好生安慰一番的。」约莫自己也觉好笑,忍住一声「噗哧」,眼角眉梢丽色流转,
说不出的妩媚。

  难怪走廊两头都有披甲执戈的金吾卫把守,耿照这才明白过来。要不区区一
名封邑夫人,这排场未免太大惊小怪了些。

  「你若想劫胤铿的囚扬长而去,隔壁可是现成的人质。」明栈雪咯咯轻笑,
娇娇地瞟他一眼。「忒好玩儿的事,你得叫上我。劫持皇后呢!这辈子还没做过,
试一回也挺不坏。」

  耿照哭笑不得。他知明姑娘是说笑,但眞要说一声「那动手罢」,她肯定兴
冲冲去了,就算要杀皇后,多半眉头也不皱一下……这才是最可怕之处。

  虽然对于与皇后周旋一事,明姑娘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与耐性,为免导致
什么不可收拾的后果,耿照仍不敢拿这个与她说笑?,况且,她这番调笑背后所
指,其实是鬼先生的处置。

  以他对娘娘的了解,袁皇后不会为了维护自身的利益而杀人灭口,否则对任
家来说,此刻鬼先生若能无声无息地「莫名消失」,兴许是最好的结果。

  但鬼先生也不能被缚到堂上公审,光供出皇后娘娘与韩雪色的私情,足教平
望那厢炸了锅,这个险中书大人冒不起。以娘娘的立场,将佛子交予耿照,彻査
其所犯,待证据确凿,再予以合适的惩罚,毋宁才是最符合良心的选择。

  如若不然,交与任逐流、乃至中书大人,与杀人灭口并无11致。

  明栈雪见少年默然良久,只道他当了眞,憋着笑,一本正经道:「你别瞎操
心啦,我不会打皇后娘娘的主意。娘娘于我有大用,这会儿谁要想动她,还得先
问我答不答应。方才你要眞敢掀帘,现下已是一具死尸,硬梆梆躺地上了。」

  这点耿照倒是丝毫不意外。早从她假装被绑、冒称「毅成伯吴善之妻」,结
果还眞有这么个人起,他便知此事绝不单纯。明栈雪是铁板钉钉的实力至上论,
坐拥神功,世间皇权已不在她眼里。,巴结皇后于她,决计称不上是「利」,所
图必更有甚者。

  只是以明栈雪的性子,事涉私隐,她如不想说,那是谁也别想从她口中撬出
来的。关于这点,耿照已有过太多无谓的尝试,眼下只想把心力集中在更重要的
事情上0「我想再同娘娘谈一谈。」耿照思索片刻,欲把握最后一丝机会,要不
等金吾郎回转,要说服娘娘怕更加困难。正要离榻,明栈雪却已坐起,轻舒藕臂,
从背后搂他肩膊,喷香湿暖的吐息呵在颈侧,中人欲醉。「落在你手里是一条命,
落在任家的手里,不也一样?还是你坚持要手刃仇人,才算报仇?」

  「我记得明姑娘曾说过,」他回过头去,望进她似笑非笑的美眸。「报仇若
不能亲自为之,就没有意义了。明姑娘劝我假任家之手除鬼先生,岂非奇怪得紧?」

  明栈雪悠悠叹了口气。「我说别的话你都不听,偏这句记得忒牢。可怜哪,
我打生打死的出气力,一无所获、损耗元功也就罢了,到头来还得给人挤兑,最
可怜就是这样啦。」

  虽是玩笑口吻,却触动耿照的心思,终于涌现对佳人的一缕歉疚II这却是
此前所没有的。

  拯救老胡所费的心力非同一般,以明栈雪的立场,全无蹚这趟浑水的必要。

  然而,她不仅冒着耗损过钜、甚且可能走火入魔的风险,以同源的碧火眞气
助胡彦之收拾濒临崩溃的体内诸元,为重塑经脉的艰钜任务起了关键性的作用,
其后更拼着损伤眞元,不顾调复眞气,随耿照一路狂奔,赶赴栖凤馆拦截鬼先生,
遑论出手试探,自任诱饵……

  便是公平交易,利息照付,这笔买卖她到目前为止没拿半分好处,丢出去的
成本怕已难如数取回,怎么算都是蚀到了老本;这当中若无「情」——且不论是
何种感情——的成分在,玲珑剔透如明栈雪,断不致如此失着。

  「我会补偿你的。」承认明姑娘的确帮了大忙,不知怎的,让他有种心平气
和许多的感觉,仿佛松了口气似的,连带使绷紧的肩膀也略微放松了些。「无论
是寂灭刀谱II就是我从妖刀里得到的武功II或是其他的物事,只要是我有的,
通通都能给你。谢……谢谢你,为我做了这许多。」

  身后窸窣一阵,混了胰良气息的肌肤香泽如轻颸袭体,分外醉人。明栈雪没
出声,耿照却能想象她咬着唇,一脸的精灵古怪、似笑非笑,蓦地肩颈处漫开一
抹滑如敷粉的细腻指触,却是她以指掌相就,替他按摩了起来。

  「你要胤铿,是为了査」姑射「罢?」她问得漫不经心。

  明栈雪双手灵巧,运劲之妙更是难绘难描,耿照舒服得闭上眼,若非忌惮娘
娘就在一帘相隔处,几乎要呻吟起来,片刻才咕哝道:「没有也无妨。我已有更
好的线索,不是非他不可。」

  「那就是你也还没下定决心,对不?」

  明栈雪尽管压低嗓音,仍旧十分动听,仿佛都能听出温婉的笑意来。「杀了
胤铿,你以后就无法面对他弟弟了,无论有何等觉悟,你始终就是你,这点是不
会变的。这对你来说太难受。」

  「他必须接受制裁。」耿照的语气再度冷硬起来。「我会制裁他。」

  「任逐桑也会。」女郎掌底轻如棉花,动听的低嗓却如刀一般明快。「他会
乐意将那怂恿他女儿私会情郎、给当今天子老大一顶绿帽的妖僧千刀万剐,决计
不让他死得爽快。」

  「那是私刑——」

  「你的难道就不是?」明栈雪微微一怔,恍然大悟。「你打算给他个痛快,
是不是?」

  「他该要有个可供自辩的公审,可惜这世道办不了这个事。无论他以胤铿或
琉璃佛子的身份接受公裁,决断的一方都不免有因此损利之人,注定教他钻了空
子,乃至从容逃脱。但并不代表闷声杀了他,如烹牛宰羊一般是对的。」耿照肃
然道:「我愿意做这件错事,是因为将来我会改正它。一旦鬼先生落入其他人手
里,错,就只会带来更多的错,将来就得花更多的工夫去纠正。」

  明栈雪哑然失笑。

  「我很欣赏你的霸气。但,什么叫」错只会带来更多错「——」

  「鬼先生利用」琉璃佛子「的身份,在平望都引诱过为数不少的贵妇失足,」

  耿照静静说道:「这份清册若流将出去,莫说任中书,落在任何一个有野心
的朝廷要员手中,将掀起何等风波?他身上牵涉的姑射秘密,难道没有类似的效
果?

  「明姑娘,你要笑我自视甚高,我也认了,的确我什么也不是。但在」不受
野心左右「上头,我只对自己有把握,将这些」坏「通通带到坟土里,绝不为恶
人所用。所以鬼先生只能交给我,他会依证据得到制裁,会有合适的棺椁墓葬,
家人会得到通知,知道该去什么地方祭奠他——」

  明栈雪动作忽停,打断了耿照逐渐激昂的低语。「你到底在生谁的气?」

  女郎扳过他的肩头,直视他的眼睛。

  「自从出了龙皇密室,你就是这副模样。就算你所言非虚,也不应这般愤世
嫉俗。你在凤居里对皇后所说,乍听有理,却未考虑自己现今的立场,以及手上
的资源,闷着头硬干,就像小孩子赌气一样……你以为旁人不会发现幺?」

  耿照别过头去,片刻才低道:「……我没有。」

  「拯救胡彦之、赶赴栖凤馆,甚至与胤铿放对……哪个你不是全无保留,超
用身体气力,简直象是求死一般?」明栈雪不肯放过,捧着他的面颊转回,一个
字、一个字道:「我陪你做了这些,几乎送命……别同我说没有I。别人没资格
问,我难道不能知道是为了什么,须得赔上我的命?」

  耿照倔强低头,死死瞪着锦榻,片刻才低声道:「明姑娘,对不住,我不是
故意的。」明栈雪抚着他的面颊,柔声说:「没怪你。我若不肯,谁也别想勉强
我,对不?J耿照摇摇头,突然想起什么,勉力挤出笑容。」我们头一回……在
莲觉寺的草料房,就是我勉强你的。我总是勉强你。「分明是春光旖旎的回忆,
透过低哑消沉的喉音说出来,却有着难以言喻的苦涩。

  明栈雪浅笑摇头,仍旧捧着他的脸,仿佛与幼弟说话的大姊姊,轻柔的语气
爱怜横溢。「我眞不欢喜,一掌便打死你啦,哪由得你占老大便宜?不勉强的,
我一见着你心里便欢喜得很。你也别勉强自己。」

  耿照的腮帮骨绷出刚硬线条,闷着头道:「明姑娘,我……我到现在才明白,
原来我这一生,是个巨大的谎言。进流影城、入长生园、打铁、到执敬司……通
通是有心人的安排,说不定我认识的那些人,曾遭遇的事,也都是经过精心设计,
都是……都是假的。

  「那日,我到断肠湖送剑,遇到刀尸……其实那刀尸何阿三所为,或该由我
来做,那般残杀水月停轩的师妹们,将活生生的人拍成肉泥、嵌入墙中……这些
都该由我来做……烽火连环坞那一晚,崔艳月崔公子手持离垢,杀得血流成河,
伤亡枕藉,那些……原来也应该是我,通通……通通都是我来做。

  「我就是这么个东西。像一柄锋利的兵器,或是宰杀牲畜的屠刀……能不能
被称为一个」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你问我到底在生谁的气,其实我最气的
是自己,我要有多好的运气,迄今才未铸下大错?在……在密室里,我只差一点
便要对你出手……说不定已经出手了,只是我自己不知道而已。」

  他抱着头,痛苦地低语着。

  「……都是假的。一直以来,那些我以为自己有的、深深相信的……原来通
通都是假的。我的人生,是一篇可笑的谎言,拿掉它就没什么剩下的了。」

  明栈雪轻轻笑起来。耿照愕然抬头,正迎着她眯成两弯的盈盈眼波。

  「我的人生,也个是谎言,我师姊的也是,只是她还不知道而已。说不定姥
姥也是。」她柔声呢喃道??

  「你曾问我为何反出天罗香,但我没告诉你,是不?因为那时我发现,原来
自己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更可怕的是??即使手刃了欺骗我的人,甚至离开
被谎言包覆的所在,仍无助于改变」过去全是谎话「这个事实,发生的事就是发
生了,再也无法抹去?,我们拥有过的一切美好都是假的,我们什么也没有。」

  耿照绷紧的身体颤抖起来,似忍着刀攒般的痛楚。明栈雪握住他厚实的肩膊,
轻轻抚摩,仿佛这样就能抹去他的激昂与无助。

  「还好后来有个人,告诉了我眞相。那时我一个人在外头流浪,饿了就去偷
去抢,困了就找现成的稻草谷仓,武功虽比普通人厉害,也还没到什么地方都能
来去自如的程度,有回偷东西失风,被村中壮丁联手追杀,还用上了捕兽的网罟
陷阱,寡不敌众之下,受了不轻的伤,拖命逃到一户大富之家,才翻过高墙就晕
了,醒来才发现自己在一间漂亮的屋子里头。」

  救了明栈雪的老人鸡皮鹤发,长得实是不怎么体面,还坐着轮椅,自称是宅
子的主人。庄园主人在当地似乎很有些身份,连官府都礼敬三分,村人不敢造次,
明栈雪便在宅子里住了下来,安心养伤。

  老人有四房妻妾,见明栈雪虽然清减憔悴,却是美人胚子,直言要娶她当五
房姨太。「那时我气死了,只恨腿伤不便,难以施展轻功逃出去。他天天来看我,
我便天天骂他,说他老不修,欺负小姑娘云云,他脸皮奇厚,笑嘻嘻的还挺得意,
什么不中听便拣什么说。」明栈雪笑道:「我暗自发誓,哪天气力恢复了,一刀
便捅死这个老恶棍!说也奇怪,有了目标,不但身子恢复得快,似乎也没有之前
消沉啦,我始终都没下手杀他,反而有点期待每天与他斗口,不知不觉,连在天
罗香的事也说了给他听,可能是把他当成朋友也说不定。」

  老人却狠狠嘲笑了她一顿。「他说:」你这算什么?我告诉你个更惨的。我
年轻的时候风流得很,仗着有钱有势到处搞女人,可我那口子是有名的母老虎,
我把她的贴身小婢肚子搞大了,她敢连大的带小的叫人乱棒打死,把血淋淋的尸
首吊在院里大半个月,吓得我屁滚尿流,纳妾什么的,从此不敢再想。「」

  但绝了纳小的念想,不代表管得住胯下的是非根。老人继续风流,只是不敢
教老婆知晓。十来年匆匆过去,有一天,有个漂亮的姑娘找上门来,说是他的女
儿,讲起母亲的事如数家珍,与老人所记分毫不差,看来不假。

  想到老婆的毒辣,认祖归宗那是不能的了,总得想个法子安顿吧?「我后来
想到了办法。」老人笑道:「我B我老婆说,我想纳妾,喏,就是她了。你先别
急,这回你许了我,我便把绸缎庄的生意交给你儿子,怎么样?挺公道罢。」

  老人的独子是个纨裤子弟,吃喝嫖赌样样来,他爹早绝了望子成龙的念头,
为防家产给败得清光,打定主意除非两腿一伸,一个子儿都不肯再过儿子的手。

  大妇一听,看在亲儿子能提早入手家产的份上,勉为其难同意了。

  后来,老人在外头生的另外两个女儿,居然也都用同样的法子安顿下来。

  「所以……」耿照听得有些蒙,难以置信道:「他的三个小妾,其实都是他
的私生女儿?」

  明栈雪笑道:「等他发现有问题时,已过许多年啦。是他那儿子与四房私通,
教他听去了闺房调笑的风言风语,才知这三个」女儿「,通通是大房安排来谋夺
财产的,找的,都是他儿子的姘头。」他告诉我:「你知不知道最惨的是什么?

  是有效的把戏,从来都不会只用一回。我膝下无子,正巧新皇上继位,当年
在血云都时,我同这位新万岁爷不怎么对盘,那时可没想到他日后会当天子。这
人那叫一个有仇必报哇,定会拿无后当作借口,削了我的爵位。,我那口子便出
了个主意,从外头抱了个娃,就说是她生的。

  「」你怎么想得到,一个如此善妒、不许丈夫纳妾的妇人,居然会红杏出墙?

  我儿子的确不是我生的,但却是她的亲生儿子。而我的三个女儿,之所以问
不出什么破绽,是因为她们的确是我的私生女。她让自己的儿子睡了我女儿,藉
此谋夺我的家产。「」那孽畜看上了你,打算让我纳你当第五房,老夫少妻,就
算弄得我瘫痪在床也不奇怪,届时他顺理成章接手这座庄园,还带个千娇百媚的
五姨娘……你戴凤冠霞帔之日,便是我报应来时。「」

  明栈雪喃喃道:「他说,『不是你活在谎言里。是这世上的所有人,本活在
大大小小的谎言之中,无有例外。谁骗了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打算怎么办。』
我至今都记得他的话。」

  耿照只觉这故事荒谬得可笑,但除了透出一丝残酷与阴冷之外,老人的话宛
若一声焦雷,令他不由一震,似乎突然从自弃自厌中清醒了几分,不禁陷入沉思,
片刻才想到:「……后来呢?后来那位老人家怎样了?」

  明栈雪耸耸肩。

  「我伤好了大半,就连夜翻墙逃走了,他不肯跟我走。我年年托人从邺城捎
消息来,听说他后来还是娶了个年轻的五姨太,果然就瘫了。奇怪的是:自从他
得了瘫病,大房太太和其他三房小妾也都接连病逝,五姨太扶正了,同大少爷一
起掌理家业。」

  耿照听得毛骨悚然。果然有效的把戏,不会只玩一回,可惜那狠毒的大房料
不到,有一日竟会轮到自己头上。

  他想起明姑娘话里的「邺城」、「爵位」云云,灵光一闪,愕然道:「莫非
这位老人家,便是毅成伯吴善?」明栈雪只笑了一笑,并不回答,轻抚他的胸膛,
将他缓缓摁倒,妩媚一笑:「你就是这般认眞看待所有事,才将自己逼得忒紧,
这样是不行的。说不定,连我也骗你呢!你得好好放松| 下,什么事都别想,吃
饱喝足睡个好觉,明儿一早醒来,世界会轻盈许多。」

  耿照苦笑。

  「我试过了,心绪很乱,想睡也睡不着。要不,我也不会在这儿啦。」

  明栈雪抿嘴轻笑,露出莫可奈何的神情,咬唇道:「教你这般邪火上身!合
着我上辈子是欠了你的,小冤家!」伸手解开他的腰带,将裤头轻轻巧巧捋下。

  耿照浑没料到她会这么做,然而心头烦闷未解,郁郁地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腿间敏感处触及她滑腻的指尖,不知怎的也不觉反感,起码胸膛忤枰直跳的感觉
让他觉得自己眞眞切切地活着,好过世界崩解、浑不着地的旁徨。

  明栈雪见他规规矩矩躺着,心中欢喜,灵巧地为他除去靴裤,连上身的衫子
也都一一除去,不一会儿工夫,便将少年剥得赤条条的,露出一身结实精壮的黝
黑肌肉o兴许是心绪不宁所致,面对绝色丽人,耿照的肉柱却无往日的昂扬,半
软不软地垂在腿间,一如主人的茫然无助。他睁着双眼,看似瞪视房顶富丽堂皇
的藻税雕饰,目焦却涣于虚空某处。

  明栈雪伸手轻捋肉柱,本想将肉菇塞入口中,然而过往这当儿,少年早该又
粗又硬,烫得吓人,决计非是这般无精打采的模样,心知他为心魔所困,过不了
这一坎儿,轻则迷惘丧志,重则损伤修为,不能等闲视之,遂舍了阳物袅袅起身,
赤着雪足,悄立于床尾边上。

  她身段修长,这么俏生生一立,连放空的耿照也无法不注意到玉人倩影,视
线移落。「明……明姑娘?」语声似有些迷惑。

  唰的一声,明栈雪解开胸口系结,缀着红绿花的米色缎裙应声滑落,上身的
蛋青色纱襦大敞着,耿照才发现她连抹胸也没穿,丰盈的双乳坠成了完美的吊钟
形,雪肌在晃摇的豆焰之中看来,带着一抹月华幽苍,起伏的光影映出丝滑般的
结实肌束,绝美中带有一丝矫健危险的气息。

  「乖乖的,别惊动了隔壁……」明艳无俦的绝色女郎欲说还休,膝掌交错,
白皙的胴体爬出丝缎衣甬,如一头优雅的雪豹,由榻尾款摆而近,露出迷蒙的笑
容:「小坏蛋!想我不?」

  第百九九折、其艳无俦,情浓声住

  耿照见她越爬越近,犹如置身梦中,想起无论这面孔或胴体,都是思念已久,
常欲温存而不可得,心念一动,下身立时生出反应,益发勃挺,喃喃道:「想…
…明姑娘,我想死你啦。」

  明栈雪对这个说法,以及掐握在小手里的肉棒,不管硬度或粗长滚烫等,全
都不甚满意,伸出丁香小舌,吹箫似的以津唾细细滋润,这才上下轻捋,凉滑的
唇瓣轻啄着龙首,若即若离的曼妙触感令耿照美得挺起腰来。,女郎捋得片刻,
才将肉S前端鸣入檀口,用力吸吮。

  她品箫的功夫本就妙绝,更难得的是姿态妍丽,无比优雅,光是侧着螓首,
细长的鹅颈上下滑动,便已美不胜收,时不时以尾指将垂落的发丝勾过耳后,娴
雅的动作与品萧的淫冶更形成巨大的反差,令男儿血脉贲张,难以遏抑。

  但明姑娘对他的表现仍不满意。

  白皙艳丽的女郎紧贴着他,乳房的沃滑触感从大腿,沿小腹、腰侧一路厮磨
到胸膛,不知不觉明栈雪已偎在他身上,藕臂垂入两腿间,继续套弄坚挺的巨龙,
边将脸蛋凑至胸颈间,乳首、颈颔等敏感处全不放过,轻细却极有耐性地一一舔
舐,刺激欲望,使之蒸腾,乃至燃烧。

  穿衣时还不觉得,一旦褪得赤裸,反觉这无窗的绣房内格外闷热,不仅耿照
古铜色的胸肌流淌着汗水,连明栈雪唇上都沁出密汗,雪白的乳球偶尔有大颗的
晶莹液珠滑坠弹落,在浑圆的玉乳留下一道道明显的液渍,看来分外淫靡。

  发热的身体被汗水一浸,色欲更加绵密。明栈雪本想让他在掌里射几注,将
郁火发泄一空,有助于心神宁定?,然而,瀑布般涌出的汗水渐令她烦躁起来,
还有腿心里黏润温热的液感也是——她小心不让套弄阳物的「唧唧」声太响,以
免被人听去了,另一方面又为自身欲望勃兴的程度明显压过了少年,而感到气恼。

  耿照并非全无反应,事实上他越来越硬,若非咬牙苦忍,怕已叫出声来,但
明栈雪非是别人,与他有过最澎湃激昂、直抵心魂至深的合欢体验,深知此非男
儿最佳状态,甚且连「动情」一一字都说不上,不过是身体忠实回馈刺激而已,
就像误击手肘上的软麻筋,与欢愉全然无涉。

  「……你到底气我什么?」女郎边套弄阳物,边冷不防地问。

  这话她明明已问过了——耿照在下身传来的剧烈刺激当中,一下没能分辨
「在生谁的气」和「生我什么气」两者间的微妙差异,咬牙忍着战栗似的快感,
低声闷哼道:「没……没有……呜呜……」

  明栈雪箍束着勃挺的肉茎,右手除拇指外的其余四根纤长玉指,连同汗湿浆
滑的柔嫩掌心,虚握成个空心腔子,宛若蛭腹蟑壶,先顺着肿胀成水煮鸡蛋大小、
湿儒晶亮的紫红肉箍向下擦滑,直至肉茎逾半处再倒捋而回,光是昂翘的菇伞边
缘,在一节一节的指腹间跌跌撞撞、坑坑疤疤地拖来曳去,就美得耿照难以自抑,
坚实的雄躯颤如风筛。「说!」她着意压低声音,以便配合娇烈的口吻:「你到
底在气我什么?我有什么对不住你的,让你这般恼恨我?」

  这回耿照总算明白过来,脑海中掠过些许片段,但也不过是刹那间,旋即驱
散杂识,全心应付女郎逼人欲疯的厉害手段。「没……没有!明姑娘,我眞心没
……唔。呢。呜呜。|_」胡说。「明栈雪手中加劲,捋得顺溜,速度快上一倍不
止,却悄悄将指掌放松些个,反与捋在指隙间的汗液形成异样压迫,仿佛有什么
在猛力吸吮,能生生刮去一层皮。

  「你悩我在冷鑪谷中不曾救你,是不是?」

  「没有……呜呜……我、我没有……不是……」你恼我束手旁观,任你遭恶
人苦刑荼毒,没能在你最需要之时,出手帮你一把,是不是?「

  「那不是……唔……不是明姑娘的错……」

  「你嘴里这么说,替我、替自己找了无数借口……」

  她松开末三指,食中一一指合似一只娇腻的小肉圏圏,时刮时拧,如琢如磨,
直取根部。明栈雪手指纤细,几能捋住肉茎与腹部相连的最底处,这一捋,令男
儿不禁产生「肉棒离体」的错觉,快感随异样疼痛急遽攀升,耿照总算明白,
「痛快」

  一一字何以并称不悖。

  「……但心里还是不痛快,觉得我背叛了你的信任,对我极是失望,从此再
也不能信我,也不愿信我了,是不?」

  「没有……我……不是……」

  明栈雪不打算轻轻放过,捋得更狠,尽管动作霸道,拜肌肤柔腻之赐,擦刮
的快感益强,耿照胯下怒龙颤昂如刀,在这轮疯狂圈捋之下,迅速堆叠的刺激甚
至跳过了射精的冲动,忽生灵魂出离之感。,若非恍惚间犹记着不能惊扰娘娘,
怕已仰天嘶吼起来。

  明姑娘不理他苦苦忍耐是为哪桩,持续进行着灭绝人性的逼杀。

  「你觉得,我和那些欺骗你、罗织你的人生,把你当作刀尸养大的人,本质
上毫无区别。我们关心,只因你还有利用的价値,但刀剑再好,毕竟不是手脚,
再宝爱的刀兵器械,坏了也就坏了,犯不着赔上手脚……」

  明栈雪柳眉斜飞,咬牙切齿的模样有着难言的暴烈,愤恨的激昂情绪仿佛是
切身之痛,被压抑的语声一衬,益显狂躁。眼看耿照又要摇头,她突然束紧五指,
用力一拧,低喝道:「还说不恼……这样,你还说不恼!」

  耿照眼前一白,剧烈的疼痛不但未使他消软,反倒硬到了极处,低咆一声坐
起身来,用力抓住眼前玉人的纤直藕臂,咬牙道:「我恼I。你们都一样!你们
……全都一样,全都是……全都是一样的……」

  这突如其来的爆发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片刻即清醒过来,见明栈雪咬着嘴
唇俏脸发白,惊觉是手劲失却分寸,以致捏疼了她,赶紧放手;本想说些什么,
又已无话可说,颓然低首,任瀑布般的汗水自额前发梢淅沥沥坠落,胸腔深处压
鼓而出的粗浓喘息,宛若伤兽。「说出来好。」

  明栈雪轻抚他的面颊,捧起那张因不甘、痛苦而扭曲纠结的年轻脸庞,试图
以温柔的指尖,如抹去汗水般,抹去他的无助与旁徨。「说将出来,我才能告诉
你,我和他们有什么不同。」

  美丽的女郎屈膝跪坐起来,即使房内豆焰幽微,她修长的大腿依旧白皙耀眼,
莹如玉琢,挂着汗珠的雪肌上不见一丝痘瘢毛孔,完美得令人心生敬畏。

  「在冷鑪谷内没出手,是因为我救不了你。」明栈雪望着他的眼睛,正色道:
「且不说以寡敌众,便是单打独斗,光一个胤铿我便无轻易取胜的把握,况且武
功不在他之下的,现场还有两三人,能不暴露行踪,已是极限。其次,我能自由
出入冷鑪谷,靠的是《天罗经》内的血誓书,它与黑蜘蛛的誓约效力仅及于一人,
带上你我就出不去了,就算黑蜘蛛不能卖了我,依旧能助胤铿找到你……当时,
我并不知道你有驾驭黑蜘蛛的条件。

  「而后,我愿意与你合作,乃因观察到黑蜘蛛对你特别不同。你与那苏姓的
姑娘和黄缨在她们眼皮子底下活动,黑蜘蛛却未回报胤铿,足见在那帮女人眼中,
你的价値在胤铿之上。打通这个关节,我判断你的行动有成功的机会,才答应了
你的同盟邀约。」

  她罕见地并没有笑。这是自耿照识她以来,明栈雪说过最庄重认眞的话语,
没有丝毫调笑使媚的意图。因为生存之一物,本就如此严肃。「世上没有谁,生
来就该对你好。人人对你都有期待,都有想要的东西。」她轻轻的语气宛若呢语,
目光却未曾离开过耿照的双眼,仿佛怕他一走神没听清,哪怕漏了一丝一毫也不
行。

  「父母养你,是为了防老,师门育你,是为传承扩张。女子倾心相爱,是为
得到你同等热烈的回报?,将来有天你老了、瘫了,当中或许有人愿意照拂以终,
图的或是残留在你身上的回忆,或是习惯有你,也可能仅仅是」我是个好女人
「这份感觉……没有人,是什么都不要的。没有要什么的人最可怕,你一生都不
该和这样的人有甚瓜葛。

  「我在冷鑪谷背叛了你,于你,世上再没有比我更値得相信的人,因为从此
你便明白我的底线,知道我能为你做到什么地步,什么时候我会放弃你。你不用
猜,毋须怀抱多余期待,以致落空,一切都清楚明白。」

  明栈雪凝视他。

  「只要你有一丝胜利的可能,我就会站在你这边。至于冷鑪谷的事,我始终
欠你一句」对不住「,你就别恼我了,好不?」说着美眸眯成月眉,失载的泪水
终于滑落面庞,连哭泣都好看得不得了。

  耿照痴痴望着,忽觉释然,这回是眞不在意了。

  能这样在一起,眼中看着、耳里听着,手里抓握着实实在在的她,比什么要
珍贵千百倍。明栈雪的坦诚尤其令他感到安慰,「世上没有谁,生来就该对你好」
云云亦是。

  ——能明白对方的底线,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吧?

  他抬起头来,女郎近乎完美的胴体映入挂满泪珠的眼帘,更添几分迷离韵致。

  那对坚挺高耸、浑圆饱满的双峰,殷红细致的柔嫩蓓蕾,以及形状完美的小
巧乳晕,无一丝余赘的结实柳腰,即使跪坐着依旧平坦的小腹,还有腿心里茂密
卷曲的乌茸……

  回过神时,他已将玉人抱在怀里,两人四唇紧贴,如痴如醉。

  明栈雪被吻得猝不及防,不由轻轻「嘤」了一声,贴紧他硬实纠劲的身躯,
腰肢被铸铁似的臂膀所搂,两者全都滚烫得不可思议,光碰着就能将她引以为傲
的雪肌炙红;那种微带刺痛的触感令她有些飘飘欲仙,比平时的灵敏还要晚了些
许,才察觉他异乎寻常的勃挺坚硬。

  这岂止是恢复水准?即使在修练碧火功最动情时,男儿都不曾有过这般狰狞,
只有每日晨起之初,又或即将射精的瞬间,才差堪比拟。耿照一边吻着,抚上她
饱满玉乳的粗糙掌心,更是滚烫如烙铁一般,光是这样抚摩,便令她不由自主地
扭动起来,仿佛连片刻也抵受不住。

  明栈雪被衔住唇瓣,只能发出小鹿般的呦呦哀鸣,男儿的臂围教她难以承受,
却又无力挣脱,被生动形容为「兽欲」的异样压迫已攫取了她,耿照尽情揉捏她
坚挺弹滑的美乳,没等她喘过气来,指尖已移师她夹紧的双腿间,粗暴挤开泥泞
不堪的花唇,没入紧凑烘热的小径中。。明栈雪呜咽一声柳腰发僵,挺翘的雪臀
无比绷紧,光滑浑圆的臀丘上泛起粒粒娇悚,微微卡住了沁出雪肌表面的大颗香
汗,仿佛挂着露水的圆熟白桃,令人想凑近闻嗅,饱汲蜜香。

  她连这声哀婉呻吟都差点没忍住,死揪着男儿魔手,不让寸进,奋力挪开胸
膛檀口,以免被他滚烫的体温烧去理智,晈唇娇嗔道:「这儿……不行!你疯了
么?娘娘……娘娘在隔壁!当心……当心教她给听去了,怎生……怎生是好?」

  耿照心魔略去,欲焰高张,这几日间各种压力纷至沓来,他为最终一决保存
体力,刻意禁欲,抑得狠了,面对这般人间绝色,又得佳人眞心倾吐,情意稠浓,
哪管得了这许多?

  方才说过的「我总是勉强你」又浮上心头,以明姑娘好洁自持,却总令自己
得手,思之倏忽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骄傲和满足,终于相信莽莽世间,她只待自
己与别个儿不同。

  初次与明栈雪欢好时的霸王硬上弓情景,更加激起原始的欲望,耿照半点都
没有放开她的打算,忘情地啃吻她滑腻的肩颈,贪婪呑噬着肌肤香泽,咸刺的汗
水气息非但无一丝令人厌恶之感,益使男儿昂挺,胀硬到疼痛的地步。

  「娘娘不会听到的……」尽管态度强硬,铁了心侵占女郎身子,以指尖刨刮
她的湿黏与抽搐,唧唧的淫靡水声大到该担心惊动廊底金吾卫的程度,耿照还是
昧起良心哄她:「我慢慢的弄,不会有什么声音的……好不好?」

  这是睁眼说瞎话。刨挖蜜膣的液响回荡在偌大的房间里,比明栈雪套弄时还
要惊人,偏生明姑娘自己不争气,蜜汁丰沛得一塌糊涂,早非稀蜜似的薄浆,汁
水淋漓?,空气中布满焦兰般甜腻腥腐的膣中气味,多闻嗔片刻,立时教人发狂。

  明栈雪扭动蛇腰,分不清是抗拒或迎凑,挣扎半天,才在男儿耳畔迸出一句:
「可、可是……呜呜……我……我会叫啊!」尾音飘起,化为一声悠悠颤吟,更
添说服力。

  耿照哪容她分辩,搂着玉人酥颤不止的蛇腰,将她按倒于榻,长腿微屈交叠,
桃瓣的双股圆弧一览无遗,当中夹了只酥红湿漉的嫩蛤,耻丘上的乌茸早被不明
液体打湿,黏糊糊地黏着玉肌,更衬得股间淫靡。,明明尙未插入,却仿佛已被
连射几注,狼籍得无比诱人。

  明姑娘虽抵死不认,坚持是丽质天生,耿照始终觉得她定有什么保养秘法,
玉谷之浅润酥莹,犹胜未开苞的少女;一旦被阳物插入,针砭几度,又立时变了
样,蒂儿挺凸、花唇肿胀,色泽艳如烂熟牡丹,充满诱人交合的淫冶。同是世间
美景,前后判若两人。

  他一直以为天罗香练有引诱男子的秘术,方有斯异,尝过夏星陈、盈幼玉,
乃至被送到地底的苏合薰后,才知并没有这样的体质。此为明姑娘独有,世间再
无第一一名女子,能兼收淫靡清纯,美得如此多变。

  这股间媚态他许久未见,一会儿插入后亦不复存,不禁多看两眼。

  明栈雪趁他停下动作,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反手掩住蜜穴,急道:「不行!
我……我忍不住的,你这般大……」话没说完,腿心里已漏出一小股花浆,因沁
润甚旺,汁水颇稀,偏生水量不小,宛如失禁一般。

  明栈雪羞不可抑,又有几分懊恼:到头来,连身子都不帮自己!这下再没半
点说服力,眼看男儿幸灾乐祸,淫笑着拨开她的小手,料想是逃不过了,把心一
横,咬牙切齿:「那好,我不出声,你……你可别太久。万一教娘娘给发现了,
就说是你点了我的昏睡穴,来发泄淫毒,先前毁药时沾到了,没别的法子可想。」

  看来她为维持「毅成伯夫人」在皇后心中的地位,人都豁出去了,不惜编派
出这等理由。

  耿照欲念勃发,便要他自承是东海第一奸魔,怕也爽快认了,区区解毒自救,
典卫大人也不是没遇过,一一话不说,掐着臀瓣掰开玉谷,怒龙「唧!」一声长
驱直入,直抵蜜穴深处!

  明栈雪被他压趴在绣榻上,尽管做好心理准备,这一下仍是戳得她昂颈拱臀,
浑身剧颤,又疼又美的强烈刺激瞬间将她抛上巅峰,居然就这么小丢了一回。

  耿照只觉大半根龙杵捅进一只又湿又热、极不合身的鞘管中,湿濡有力的蜜
肉不住吸啜,以极为强劲的力道收缩,与女郎高高翘起、不停抽搐的大白雪臀若
合符节,连小巧的菊门亦随之缩紧,油润的触感令他放怀大耸起来,狠狠抽插明
姑娘的销魂蜜穴。

  他一向爱听她呻吟,那难以言喻的拘谨温婉,小家碧玉也似,与她极度放浪、
强韧与他不相上下的诱人胴体相比,反差适足令人陷溺。

  况且,明栈雪不但是极聪明的女人,说到知情识趣,更胜世间常女,玲珑剔
透风情万种,欢好时由她口中吐出的字句,尤旺男儿欲火,带领双方攀向难以想
象的欢愉高峰。

  她死不肯出声,难免令人遗憾,耿照抱着促狭的心思,持续加强抽插力道,
比过往都要粗暴,欲顶得她失声张口,吐出销魂呻吟。

  但明栈雪铁了心,十指死死揪住锦被,螓首乱摇,柳腰欲折,却坚持不出一
丝声响,连轻细的气音、鼻哼都付之阙如?,耿照须额外分神凝功,才能依稀听
见她的喘息,显然明栈雪极力抑制,唯恐逸出丝缕,便一发不可收拾。

  此事原本极坏兴致,耿照尙不及扫兴,却发现另一个前所未有的妙处。

  如甫插入便叫女郎小丢一回,明栈雪体质本就敏感,元阴松嫩、易于高潮,
修练「天罗采心诀」之类的补阳功法先天不利,是以明栈雪虽不受世间礼法所缚,
于男女情事仍十分谨愼,绝不轻易交出身子,便为此故。

  然而,强行忍住呻吟,连喘息哼气都不肯出,意外提高了身体的感度。自耿
照插入,她几未从顶峰跌下来过,浪得高潮跌起,蜜膣里始终维持着高强度的收
缩,淫水分泌之盛,不住被粗硬的龙杵挤出水来,身下的锦被迅速渲出一片乌深
水渍。更妙的是:熟悉了房内幽暗后,耿照赫见床头有座一人多高的乌木衣柜,
双开的柜门上,镶了大片打磨光滑、宛若铜镜的饰片,扣掉上下雕錾华美的部分,
中段恰恰对正锦榻,清楚映出女郎神情——明栈雪紧闭双眼,檀口大开,莹润的
唇瓣不住酥颤着,似乎全然无法自制,紧皴的眉头苦闷已极,仿佛下一霎便要禁
受不住,失声哭叫起来;两只雪白的乳球被她平压在榻上,因极富弹性,不得不
忠实回馈着背脊的上下抽搐,而持续被压挤变耿照也看见在自己黝黑的身躯后,
明栈雪的两条修长美腿交叠,细直的小腿随阳物抽插不住昂起,玉趾忽蜷忽张,
如同她不自觉越翘越高的雪臀。,仅以膝盖支撑的下半身,维持着既危险又费力、
不能久持的姿势,仿佛这样能缓解潮浪般拍击堆叠的快感,又像要加倍迎合抽插
似的。

  耿照在不知不觉间超用了气力,直到汗珠如雨点般碎了她一背,才略停歇,
俯身以舌相就,舔她晶亮湿滑的美背。刨刮一停,女郎反抽搐得更厉害,仿佛非
得如此,才能消化激烈的高潮,就连耿照拔出阳物时,她都抖得异乎寻常,气息
悠断,下一刻晕死过去也不奇怪。

  他将颤如海波的女郎翻转过来,令她的双腿屈起大开,压着酥红雪润的膝盖
前推压平,直到雪股离榻,才再度深入了她。

  这个姿势使阴道变得短浅,插入更加扞格。明栈雪满脸是汗,张口呑息的模
样像要喘不过气来,连美眸都还未睁开,窄小的玉门又被狰狞巨物撑裂至极,满
满地送了进去。

  她的雪颈用力后扳,直欲断折,颈上青筋暴凸,如描一抹蜿蜒碧线,被玉肌
衬得格外精神?,樱桃小嘴大开,象是发出无声的喊叫,被夹在耿照臂间的玲珑
娇躯用力弹动起来,本能地向前挣开,宛若离水垂死的美人鱼。再没有比这个更
催情的画面了。这女人正在用全身每条肌肉发出呻吟叫喊,每个毛孔无不颤抖着,
告诉她的男人她有多满足快乐,即将超过身子所能承受。

  耿照箍紧她挣扎欲逃的胴体,知道这不是她眞正想要的,只是被高潮贯穿的
身子已不属她所有,奋力想脱出足以致死的剧烈风暴。

  明栈雪张着檀口,在他臂间挣扎扭动、踢腿拧腰,无法自抑的小腹绷紧了每
条肌束,「啪啪啪」地弹打着男儿的雄躯,于两人之间碾碎无数液珠?,无论是
以口衔指,抑或扭抓锦被,没有一个动作能维持超过一霎眼,须以绝不停歇的挣
扎扭动,才能稍泄激烈的高潮。

  耿照双手攫着不住抛甩的盈乳,将她的脚儿扛上了肩,要将美人折断似的,
一下、一下用力打桩,而明栈雪的绞扭似已到了身体的极限,浑身发僵,骇人的
潮红从胸乳沿脖颈渲开,花径深处以超过想象的劲力大搐起来。

  耿照舒爽已极,隐有一丝泄意,龙杵亦持续增大增硬,每一拔起,总能提得
明栈雪的雪臀连腰窝一并离榻,阳物却不滑出,玉户口的小肉圏圈被拉成一圈浅
淡薄膜,衬得殷红充血的花唇娇艳欲滴。

  「我……我要来了!」耿照低吼着,闭目张口的明栈雪整个人蜷在他怀里,
修长的美腿反扣着男儿熊腰,抵抗狂暴的高潮与坚持不发出声音,已经用尽了她
所有的气力,她只能颤着点点头,猛被插得扳起纤腰,眼前倏地一白,滚烫的浓
精灌满窄小的蜜穴,直抵玉宫最深处——耿照精疲力竭地趴在她汗湿的奶脯上,
只觉天地间,再没有比明姑娘混了汗水咸涩与淫蜜甜腐的体香更甘美的气味。就
这样死在她身上他也绝无怨言。

  比起离开这里之后,将要面对的一切,说不定耿照宁可死在她怀里,用浓精
将她绝美的胴体弄脏,直到每一寸都彻底属于自己。对明姑娘产生这么强的依恋
与占有欲,兴许是相识以来头一次。

  而且他突然觉得轻松许多。「世上没有谁生来就该对你好」的语声,仿佛还
回荡在耳际,但此刻少年已放下了心。

  就算是被刻意培养出来的刀尸兵器,无论多噬血多危险,只消有一丝胜利的
可能,明姑娘会站在我这边吧?

  这是她的底线。

  耿照感觉精力正迅速恢复。去除迷惘后,连血炤之体的威能似都向上攀升了
数倍,欲望非但未曾消减,反而益发渴求。身下明姑娘兀自抽搐颤抖,气息都尙
未调匀,该与她好好双修一回,也算补偿了明姑娘——他试图以此说服自己,继
续挺动半点没见消软的狰狞阳物0微妙的感应忽自心头浮现,证明他的身体较先
前更敏锐,即使经历这样激烈的交媾射精,亦不能稍损其灵觉。——杀气。

  严格来说,是一丝凝力欲发的微妙先兆,无论武功练到再高,出手瞬间都无
法完全掩去征候。耿照想也不想,抬起油亮结实的胸膛,转向一直耿耿于怀的锦
缎吊帘。

  锦帘之上,不知何时晕开两团深浓水渍,被黏稠汁液浸透的布疋开始变得更
服贴,吊帘以两块水渍为中心,浮出浑圆的丘形,模样十分微妙。

  以高度和形状来判断,平时若要会过意来,不免要费些功夫,耿照一贯不是
想狡像力丰富的脾性;然而眼下,他掌里还握着明姑娘温暖汗湿的玉乳,几乎没
什么犹豫,立时便明白吊帘之后,藏着一名沃乳女子。

  (但那水渍……难道是汗?)

  乳间沁汗实非常态,耿照正自蹙眉,陡然间身下明栈雪运指如风,冷不防地
封了他几处大穴,娇躯一让,耿照「砰!」倒落于紊乱的锦被上,两人四目相对,
恰如一对燕好后如胶似漆的恩爱夫妻。

  「放心,我不害你的,也不怪你插……插得那样狠。一会儿可有你美的,小
冤家!」明栈雪晕红双颊,咬唇笑淬他一口,吐息温甜,中人欲醉,突然扬声:
「荆陌,你个没用的东西,瞧了忒久,也该出来了罢?」

             (第三十八卷完)

  大家好,《妖刀记》来到卅八卷,第一部也即将迈入小结局……一的前奏,
大家有没有很兴奋呢?(被殴飞)

  「七玄大会」的关目到本卷,算是告一段落,当然后面还有些后手要处理一
下,譬如鬼先生的眞·结局,以及耿照如何面对七玄盟主的身份,又怎么安排这
些邪魔外道,在卅九卷皆有分晓。

  这几卷之所以非常重要,是因为耿照经历了身残、绝望,心爱的M女子被恶
人挟持胁迫,对他处事态度的转变,起了很关键的作用。

  当然,诚如本卷所接橥,他从龙皇宝座现身之后,一直处在愤世嫉俗、手段
雷厉的精神状态,与在心识中意外发现自己的刀尸身份有关。在少年耿照的心里,
过往的温情与美好「全成了一个谎言」?,要如何面对并接受眞相,在往后的故
事里耿照会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来,在这里我就先不爆雷。我想聊聊的,是关于耿
照与阿妍的那番谈话。

  这折写完,我按照往例请亲友幕僚团帮我看看,也不出意料地引起大家的讨
论。

  有人觉得,耿照的看法过于理想主义,施行起来十分困难。,也有人认为,
在武侠小说的高武设定背景下,太过轻率地放坏人一马,形同欢迎人家趁你稍一
不愼,成群结党地闯进你家里,趁你势单力孤时打倒你,凌虐你的家人妻女,干
尽种种丧尽天良之事,就像我们常在H文里看到的那样……

  在这里被反覆提起的例子,居然是「医怪」袁悲田。

  袁悲田本来是人生胜利组??出身世家、武功绝强、朋友又牛,娶得如花美
眷,建立起自己的事业,更重要的是他居然生了女儿。有女儿的人通通是人生胜
利组啊他唯一做错的事,就是纵放了一名恶人I—倘若「宽容」算是错的话II
恶人非但没有感激袁大夫的宽宏大量、因此改过自新,反而带了一票恶党回来,
趁着山庄防卫空虚,奸淫了袁悲田的妻女,杀人放火,徒留一地凄惨狼籍。

  袁悲田的人生毫无疑问是个悲剧。但我觉得问题并不是他放走了在现实世界
里,至少在台湾,我们有法律,虽然不免有颟预的恶法,偶尔也会出现玩法滥讼
的恶棍,但大体来说法律是保障人们的,跟以力量决定正义归属的、架空的武侠
玄幻世界不同,两者不具可比性——乍听似乎颇有道理,但其实这并不正确。法
律在我们的世界之所以能够运作,是因为司法体系I以及构成这个体系的无数人
——日夜不停地工作,付出心力,以维持它的正常运作。倘若这里头绝大多数的
人怠工,或阳奉阴违,或虚应故事,这个体系恐怕就会受损,甚至可能停止运作。
这样的过程,我们称为「失能」。

  不仅仅是司法体系,政府组织、军队、公营事业单位……这些我们认为其存
在理所当然的,其实都有失能的危险;换言之,我们现在享受的这些,其实一点
都不「理所当然」,而是一连串不曾懈怠的持续运作的结果。

  这,就是耿照所提出的「守望者」的概念。

  如何才能实现正义?把(可能的)坏人通通杀光,某方面来说,本身就是很
邪恶的概念,是根源于消极的、恐惧的思维,才能产生的负面想法。当你这么做
的时候,你本身就是「恶」了,所以耿照花了很多时间,跟阿妍说、跟明姑娘说,
就是为了要厘清这一点,在处置鬼先生这件事上,同样是处以死刑,合不合乎程
序正义、符不符合实质正义,这些我们都必须予以考虑,否则即使有着相同的结
果,过程不同,所代表的意义自然也不相同。

  阅读休闲小说虽是娱乐,身为作者,我总觉得自己是有点社会责任(笑),
老八股式的呼口号、歌颂党的伟大、国族主义至上云云,固然已经过时了,但我
对现今网路小说里充斥的「杀伐决断」、「狭路相逢强者胜」之类的扭曲价値观,
还是很有意见的。

  我认为眞正的强者,必须具备的特质之一是「不恐惧」,而这点其实非常难。
你必须有足够知识与智慧,才能知道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必须有足够的勇气,
以及随时随地面对挑战的活力,才能不做消极性的防御思维,并且冷静处理突如
其来的意外。,还要有宽广的胸襟和准确的眼光,才能容纳不一样的声音,并且
诚心接受、赞美他人的价値……

  这些汇聚起来,才能够称为「无惧」。

  我认为那些仗着自身强大、一有机会就要碾压别人,得势时不给别人一条活
路走的,本质上都非常弱小;这些它们称作「杀伐果决」的手段,是建筑在它们
无法、也不打算持续保有这样的强大的前提之下,才能得「歼敌于未发」的结论。

  在我来看,这样的人非常懦弱,即使有幸站队到了强大的一方,迟早也会失
去这样的力量。历史上的例子多不胜数,譬如纳粹,譬如在非洲许多地方,无日
无之的种族灭绝屠杀,都是本质弱小之人,所做的疯狂举动。

  我期许耿照不是这样的人。他会有一些坚持,也会有些纠结,会不断反问自
己,不总是站在「强大的那一边」,而是坚持站在「正确的那一边」。

  就像我们在现实生活里,应该努力做到的那样。

  默默猴写于高雄二零一四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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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卅九:统摄群邪

                ◎书目

  第二零零折、未尝乳子,诱君以深第二零一折、蓝田灌玉,略施薄惩第二零
二折、泥犁净业,十六游增第二零三折、应亡未亡,刑罪相称第二零四折、杀赦
两难,胡为干城第二零五折、天伦何系,负德孤恩第二零六折、潸然寄影,野蔓
自生第二零七折、错落缘合,求败显胜

                ◎简介

  江湖庙堂,自难两立。耿照一旦出任盟主,父亲姐姐、流影城的师友……都
将遭受牵连,其巨寇之路尚未开展,已然蒙上血影。面对众姝拥戴,耿照该何去
何从?

  「你只能选一边。」明栈雪语重心长。「你以为,慕容柔愿意为你心目中的
太平盛世,提供多少奥援?」他什么都不会给我的,耿照心想。因为在将军心里,
早有一幅盛世蓝图……

  第二零零折、未尝乳子,诱君以深

  耿照这才会过意来,自己又一次上了明姑娘的当。

  以他现时的修为,除非邻室所匿,乃是像明姑娘、岳宸风这样的高手,敛气
摒息,绝了妄动真气的念头,不起一丝杀意杀心,否则于气机凝聚的瞬息间,纵
是明栈雪自己,也无逃过碧火神功先天感应的把握。

  她没有笨到去罗织一个不攻自破的别脚谎言。明姑娘用的法子既简单,却又
高明得多:老实交代邻室有人,只于「其人身份」之一节,撒了点小谎而已——
之所以扯上皇后,为的正是断去耿照质疑检查的路。就算典卫大人一身虎胆,谅
必不敢贸贸然闯娘娘寝居,遑论验明正身。

  听她喊出「荆陌」二字,耿照赫然惊觉,这从头到尾就是个局,荆陌甚至不
用躲在「邻室」里。

  「教你磨蹭,出来!」

  一身雪肌酥盈、兀自沁着香汗,与他倒头并卧的明姑娘,露出恶作剧得逞似
的促狭媚笑,冷不防一挥藕臂,床头小小的瑞脑销金兽挟着呼啸劲风,直射吊帘!

  帘风倏卷,兜裹着兽形鎏金小炉一圈一甩,荆陌那玲珑浮凸的丰艳胴体乍然
出现,帘后哪有什么往邻间的槅门?只一处壁龛凹入,约莫是收纳屏风马札等物
什之用。

  明栈雪让她在龛壁顶上,固定起一匹锦缎,摇身一变,顿成了「通往邻室的
门帘」,殊不知竟连这个「邻室」也是子虚乌有。这条廊上的整排雅室,原本就
都是独间,不比横疏影、任宜紫所住,有里外数重的豪华配置。

  明栈雪这掷看似凌厉,用的全是巧劲,只有声势烜赫,荆陌以锦缎一裹,便
知她无伤人意,然而此际贸然松手,鎏金兽炉铿啷坠地,不免引起外头的注意。

  荆陌善于匿踪,判断形势更是奇准,但见她肩头微侧,晃得胸前襟覆如波,
双丸跌宕,顾不得失仪,伸手一捞,左掌隔着锦缎托住香炉,免去打草惊蛇之厄。

  如此一来虽是无声,但她个被劲装裹得凹凸有致、曲线惹火的大美人,捧了
团花布包袱,怔立在一丝不挂的两人之前,这画面有多荒谬多突兀,光想象便足
以令人噗哧一声,忍俊不住。

  当然,只有明栈雪一个人笑得出来。

  「你……」荆陌默然良久,颔尖颊润的瓜子脸蛋儿一贯冰冷,看不出是迟疑、
困惑,抑或兼而有之,半晌才淡淡开口。「……这是什么意思?」

  明栈雪支起身来,信手拖过凌乱的衣衫掩胸,屈起一双雪白修长的玉腿,盈
盈斜坐。

  从耿照所在处,只见她柳腰匀细,雪腻的股瓣浑圆弹手,犹挂晶莹汗珠,交
合过后的鲜烈气息扑面而来,混着汗潮、淫蜜,以及精水腥腻,不住刺激男儿鼻
腔,欲念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复苏着。

  「让你来是干活儿,可不是在一旁纳凉。」明栈雪的声音里带着笑。耿照能
想像她如猫儿般抿嘴乜眸、三分揶揄三分挑衅的轻鄙,其他女子做来不免引人反
感,但在明姑娘身上只觉朦胧魅惑,彷佛隔了层剔莹霜雪,透着迷离娇慵的诱人
风情,腹下益发火热。「要不到时候,你两手空空回去,你们地底那些黑老太婆
栽我个不守信约,我找谁讨公道去?」

  干活儿?干什么活儿?耿照一头雾水。

  显然荆陌也是。她长年生活在不见天日的地宫里,肌肤白晰,胜过耿照平生
所见,而且是不带一丝血色的、几近病态的瓷白,意外使得原本就十分细致的五
官轮廓,加显匀净,连此际浮上俏脸的一丝困惑,都让标致的瓜子脸蛋益发鲜活,
彷佛瓷偶活转过来。

  「那……交给我罢。」她犹豫片刻,向明栈雪摊开雪白的掌心。

  这回轮到明栈雪发怔了,突然间抱着肚子弯下腰,过了好一会儿耿照才明白,
她是在忍笑。

  「哎唷!要死了……」

  总算她极力克制,没把这一前一后两个人晾太久,轻揉平坦的小腹,正色道:
「你想要他的精水,得自己来取。我只答应给你个机会,来验证你们的怀疑,可
没说会帮忙找到答案。你若以为我会掏出一瓶物什,说:」喏,他的阳精在此,
你带回去罢。『那你就想多了,我从头到尾都没这个打算。「

  荆陌的表情忽起微妙变化。

  耿照猜想,这可能是她人生中头一回,经历何谓「目瞪口呆」。

  只是在其来处,黑蜘蛛不常有七情上心、形诸于色的机会,此际纵使傻眼,
也傻得极端含蓄内敛,以致面上的每条肌肉,都反应得异常生疏,甚至有几分僵
硬;对照她心里可能正掀着的滔天巨浪,若非穴道被封、任人鱼肉,怕连耿照也
要笑出声来。

  ——至于黑蜘蛛想要他的阳精,理由不难揣度。

  经脉俱废、手筋被挑,都是在黑蜘蛛眼皮下发生的事。现在人不仅好端端回
来了,功力还突飞猛进,原本在他未伤之前足堪一战的荆陌,在北山石窟的浴房
内,竟连一招也接不住……

  对照祭室的石壁上,关于「黑祭子」与「白祭子」的图刻记载,天罗香这厢
尚且知有枯泽血蛁的存在,两代以前的薄雁君甚至在谷外服食过一对,组织传承
更封闭、也更神秘的黑蜘蛛,没道理一无所知。

  这同时也能解释,何以耿照回归之后,禁道黑蜘蛛对他始终礼遇,乃至在关
键时刻舍弃了持有珂雪刀的鬼先生,拒绝继续提供支持。

  漱玉节怀疑他身带化骊珠时,曾支使阿纨姑娘前来「验明正身」,而荆陌就
是禁道派来验证血蛁之力的使者。

  化骊珠乃帝窟纯血的根本,由生育一节入手,以辨骊珠真伪,完全是可以理
解的事;而黑蜘蛛若知晓从阳精残存的修补之能,倒推服食的时间,那么她们对
枯泽血蛁的了解与掌握,显然胜过活在阳光下的白祭子后裔。

  (只是这个算盘……她们全然打错了!)

  服蛁至今,血中所带的辟毒愈创之能,肇于血蛁精元彻底改变了他的体质,
此一过程不可再逆,怕是此生都要跟着他了;阳精之所以能修补苏姑娘的处子之
身,皆因溢阳所致,多余的精元或被身体吸收,成为改变体质的动力,或者不及
汲取,通过精水离体散逸,再不复存。

  望天葬奇遇后的三两天里,他与苏合熏仍数度缠绵,捱过几回之后,苏姑娘
终不再恢复完璧、反复经受破瓜之苦,真真正正地被他变成了一名小妇人,而非
无瑕少女。

  倘若能够,他真想大喊「取阳精也没用」,可明姑娘早防到这一着,封闭哑
穴的指劲格外扎实,硬是不让开口。眼看荆陌难得地手足无措起来,明栈雪「哎
呀」一声,轻轻击掌,故作恍然道:「不过适才我们好过一回,要说精水,我这
儿可有不少。你要的话,给你也不妨的。」

  荆陌蹙紧的眉头一绽,冷道:「在哪?」口气虽淡,却含有前所未闻的情绪
波动,尽管与惯见的「松了口气」、「欣见曙光」不同,紧绷后的松弛感同样鲜
明强烈,甚较常人更清晰宛然,足堪细细赏玩。

  耿照忽有些明白,为何明姑娘特别喜欢捉弄这名冷艳的黑衫少妇。实因她的
反应太过有趣,如逗弄瓷偶一般;正因为瓷偶不可能像人一样说话生气,一旦它
真开口吐出人语,或像人一样露出着恼的表情,谁能不觉惊奇?

  明栈雪素手一松,掩胸的绉衫「唰!」滑落在地,露出令人目眩神驰的绝美
胴体。

  「全都在这儿。」一指雪润平削的腹间,修长的大腿因斜坐之故,腿根难得
微露一丝娇腴。这在身段秾纤合度、苗条得浑无半分余赘的明姑娘身上,可说是
极其罕异的美景。

  「……都射在里头啦,射得又深又美,弄死人了。」明姑娘笑吟吟道:「他
的阳精与别个儿不同,特别浓稠,你若想要,我让你挖会儿。」微微打开大腿,
连挑衅都充满诱人之媚。

  于耿照处无缘见得,但空气中那股湿润淫靡的气味,忽然变得稠浓起来,刺
激鼻腔的势头极具侵略性。耿照越想别过头去,想象力越发失控奔腾:她股间那
剧烈充血所致的瑰丽樱红,被稀蜜濡得晶亮、姣好如花房般的娇嫩酥脂,被男儿
滚烫的呼息一喷,无法遏抑的剧颤着,像给灼伤了似的;还有细致的肉褶中,沁
黏着的珍珠色液珠,那一路蜿蜒的液渍……

  脑海里的画面一发不可收拾,被空气中那股腥腐却好闻的甜腻异嗅,以及女
郎以指尖轻轻剥开什么似的浆腻液响一衬,刻画历历,胜似亲睹。

  然后他就看着荆陌苍白的雪靥底下,慢慢浮起两抹红。

  彷佛对此颇为陌生,连身子都还不习惯这样的血脉贲张,少妇颊上只淡淡一
抹樱色,抑或是面上冰雪太坚,阻断了浮霭彤云。较明显的是荆陌的耳朵,一路
从耳蜗子红到了小巧细嫩的耳垂,彷佛她全身上下,只有这处是活的。

  对荆陌而言,以指尖没入明栈雪湿濡艳丽的玉户里,从蜜肉中挖出男儿的精
水来,与直接由耿照身上取得,本质上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她涨红着耳颈站立不
动,明栈雪似乎半点也不意外,信手拍了拍耿照结实的腹肌,彷佛拍的是床榻锦
被般,捂着腿心盈盈起身。

  「那就交给你啦,别客气呀。」真走到了锦榻深处,就着床尾盘膝而坐,闭
目运功,悠悠吐纳起来。

  耿照忙不迭叫苦,运动元功,试图冲开穴道。

  他幼年时经七叔训练,全身血脉运行的方式与常人不同,寻常的闭穴手法于
他效果薄弱。不幸的是,明栈雪与他系出同源,火碧丹诀的眉角旁人或可不知,
岂瞒得明姑娘?虽是体虚力乏,但女郎积聚已久,趁着浓精入体、阳气最旺的一
刻凝功出手,有心算无意,只能说是效果绝佳。耿照一连冲了几回,阻塞的经脉
丝毫不见松动,榻边窸窣一阵,却是荆陌爬了上来。

  近距离一看,她精致的巴掌小脸果然美得出奇,虽不及明栈雪的倾世艳色,
但纤长的鹅颈与上臂、薄薄的美人削肩,衬与饱满的胸脯,以及鸭梨一般的腴臀,
这两种近乎悖离的特质,居然在她身上融为一体,教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耿照在浴房初窥她赤裸的胴体时,已留下深刻的印象,此际复见,心中不免
有些感叹:「这样美貌的妇人,却将大好青春埋于地宫长隧,岂非坑杀人也!龙
皇当年排设这些个『祖制』之时,独独未替女子芳华着想,心中若存一丝悲悯,
断不致如此泯灭人性。」心底忽生一丝异样:不知七玄之主,能号令禁道黑蜘蛛
否?若能,现成不就有个救其脱离苦海的机会?这样一来,苏姑娘也就不用再回
地底了。

  他本无意做捞什子七玄盟主,之所以用盟主的身份发号施令,不过是为了让
众人暂留冷炉谷,平平安安撑过一夜,好让自己能及时抽身,赶来阻止鬼先生异
想天开的阴谋计划;待明晨回转,与众家首脑商议出个和平共存的法子,耿照是
打算坚辞不受,最多是一走了之的,以他的武功,谅必没有谁能留下人来。

  真做了这盟主,光是镇东将军府那厢,便不知如何与慕容交代,瞒又瞒不得,
骗须不能骗,总不能自承是邪道妖人的首脑,乖乖引颈就戮罢?他家乡还有父亲
姊姊,流影城里也还有横疏影、霁儿等,牵连甚广,一旦公然与朝廷作对,决计
没有个好下场。

  然而在这一刻,他忽觉坐上七玄盟主的大位,也未必全是坏事,有心施为,
还是能做不少事,挽救许多人——正想将这个荒谬的念头驱出脑海,两腿间的巨
物忽被一只冰凉小手拿住,耿照这才发现自己又硬又烫,不消说自是荆陌「干活
儿」来了。

  这情景实是既荒谬又旖旎。

  对男子不假辞色,来无影去无踪、神秘莫测的黑蜘蛛,与「套弄阳物取精」
的印象实在是兜不起来,反差本已极大,况且荆陌在黑蜘蛛中身份甚高,先前数
度相见,无不是冷艳高傲,目不斜视,如今不得不委身男儿胯下,非讨一掬精水
不能交差,尽管荆陌并未露出哪怕一丝「可怜兮兮」的模样,光是当中立场态度
的落差,足令人浮想翩联。

  真正使耿照惊讶莫名的,是荆陌的手法稚拙之至,说是「未经人事」都算客
气了,简直……简直就像个小小女童。

  凉滑的素手握着肉柱,虽依稀有套弄的模样,事实上连掐握的手法都有问题,
挫得耿照疼痛不已,偏不能出声挪动;无有回馈,冷艳绝伦的少妇完全无法藉由
修正错误来调整手势,甚至她没发现自己全然错了,一往无前地持续盲打。

  所幸荆陌的性子不算粗暴,也无凌虐的意图,并未造成损伤。耿照忍着要害
的不适,忽明白过来:黑蜘蛛并非天罗香。黑蜘蛛,就只是黑蜘蛛而已。

  被流放地底的天罗香弟子,毕竟是少数,其中除寥寥数人如苏合熏,终其一
生都不曾再在亲友面前出现……天罗香「极擅媚术」的印象,本不该套用在黑蜘
蛛的身上。

  她们较活跃于地面的另一支脉更守本分,贯彻牧者之责,可惜枯泽血蛁育成
的时间对比人的寿命,实在长过头了,终不免在漫长的守望当中,逐渐脱离常轨,
甚至失去原有的标的。

  荆陌套弄阳物的手法,或从监视天罗香得来,遗憾的是:听不见心法诀窍,
只凭半遮半掩、朦朦胧胧的视觉印象,下场就是拽得典卫大人痛不欲生,阳物次
第消软。

  他连呼痛亦不可得,只能试图转移注意力,捱过下身的不适,忽见荆陌团鼓
的胸口交襟处,渗出两块深渍。

  定睛瞧去,一左一右、分布对称的两片渍痕中央,各挺出半粒花生米大小的
圆凸,此处的湿濡亦最严重,如泉眼一般,似仍不住沁出浆液,衣布的纟孔汲饱
了水分,格外浮贴,几乎不费眼力,即辨出那两枚小巧的新剥鸡头肉儿,正是少
妇的乳蒂。

  印象中,荆陌的乳晕较杯口略大,遍数平生所识女子,无一堪比,胜在浑圆
浅润,与乳蒂那石榴粒般的剔艳樱色相比,彷佛画中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笔,浓淡、
色底,乃至明暗等俱都不同,亦颇具奇趣。

  先前「吊帘」所渗、耿照以为是汗的,如今想来,该是从她双乳上转印过去。

  问题是:此姝若是易汗体质,与红儿一般,应自腋胁、乳间等发汗,汗渍恰
于衣襟布面渗出乳沟的形状,绝非以乳丘、乃至乳蒂为中心,拓出双峰的印子来。

  男儿百思不解,却听榻尾伊人笑语:「弄好了没?再磨蹭天都要亮啦。」原
来不知不觉两刻已过,明栈雪化纳了饱含血蛁精华的浓精,容光焕发,却不忙起
身,爱理不理的,没口子瞎挑剔。

  「他……」荆陌被她一通乱嫌,细致的额际鼻尖渗出密汗,一如逐渐变薄的
耐性,蹙眉道:「我看是坏啦,什么也弄不出来。」听她的口气,最好明栈雪开
声附和,给个现成的理由放弃,要不上来「检修」一番,看是哪儿坏了,疏通下
管路之类——耿照气都不打一处来,不禁又是恼怒,又觉好笑。

  你这般弄法,除了破皮流血,什么也别想弄出来!怎地是我坏了?

  明栈雪忍着颤笑,一本正经道:「刚才还好好的,怎会坏了?男人就是这般
的不济事,下回多备几个,以防万一。要不你再试会儿?」

  荆陌就怕她这样说,不紧不慢,不知还要耗到什么时候,嚅嗫道:「试……
试很久啦,真不成的。你……你来看看,就知道了。」说到后来,已有几分求恳
的意味,碍于脸皮子薄,说不出央人帮忙的软话。

  明栈雪装模作样老半天,待袅袅起身时,荆陌磕头的心都有了,宛若久旱逢
甘霖,岂料明栈雪踅到她身后,冷不防地一扑,坚挺的胸膛贴着她纤薄的美背,
双手自荆陌胁腋下穿出,十指箕张,深深陷入她饱满巨硕的乳团间。

  荆陌猝不及防,想挣脱也来不及了,暗骂自己粗心大意,此际要害被制,唯
恐被明栈雪出手击杀,未敢妄动,冷冰冰的俏脸看来无甚波澜,只蹙眉道:「你
不瞧他,弄我做甚?」

  明栈雪十指画圆,轻轻揉捏,两条修长的藕臂几乎打直,才勉强环住少妇的
沃乳,如团抱着极软极绵、又极具份量的雪面,黏糯的手感难以言喻;渗出衣布
的湿凉液滑,欲将溢出臂围的大把雪肉融化似的,浸成了半固半液的细润质地,
若无襟布兜裹,恐自指缝间流去。

  「欸——姊姊有所不知,虽是他坏,却得靠你来修。」她在荆陌耳畔吐息,
吹得少妇浑身酥颤,不由自主微缩着腰颈,罕异地露出一丝女儿娇态,自身却浑
无所觉。

  荆陌的呼吸愈见粗浓,分不清是耳畔呢语所致,抑或敏感的双乳沦入魔爪,
苦守一丝清明,低道:「我……我不会……嗯……不、不知道……怎么修……」
圆凹的葫腰扭动,似已抵受不住胸乳上的侵袭。

  「男子阳物平常都是软的,未见下流猥琐之物事,等闲难以坚挺。」明栈雪
呵气笑道:「你拿出的越是下流,他们便越坚挺。硬到了极处,阳精自然而出。」

  耿照开不了口,心中苦笑:「喂喂喂,有你这么骗人的么?说什么越下流越
坚挺,硬到极处便出精……这是要诓哪家的女娃娃?」

  谁知荆陌迷离苦闷的表情中,却露一丝恍然,彷佛天音灌顶,茅塞顿开。

  「原来如此。那……怎么才算很下流?」

  过去她见天罗香的教使们吸吮「貂猪」阳物,每根都是硬梆梆又弯又翘,以
为男子天生如此,料不到竟有这般不堪入耳的内情,瞟向耿照的冰冷眼神更添几
分不屑,当他是蛆虫粪土之类。

  明栈雪继续享受指掌间的曼妙触感,一边试图从浆腻的衣布间,拨出她双乳
的形状。荆陌胸乳份量惊人,穿上衣服后,整个胸口便是鼓胀胀一团,直至肋缘,
并无峰壑起伏之感,衣内所有的空间,全都被乳肉充盈填满,撑挤到布质的极限。

  明栈雪一直想好好欣赏她的奶脯,可惜上回在北山石窟算计耿照,自己反失
了眼福,好不容易乳瓜入手,就算用摸、用掐挤啮咬的,也要狠狠弄她个清楚明
白。

  「宽衣解带,展露的是女子胴体之美,没甚下流。为的,是让我等放松心情,
好做些下流之事,满足这些个臭男子的淫念。」明栈雪一边搓揉,一边咬着她滚
烫红热的耳珠,满脸的坏笑:「你会不会说下流话?最不济,也得出些下流的声
响,再不然就得摆些下流的姿态了,这也是莫可奈何。」

  荆陌一直以为天罗香诸女以口手刺激阳物,令其射精,万万想不到,原来放
荡的呻吟低语才是关键所在,显然白祭子的后裔提防黑蜘蛛窥视,已到无所不用
其极的地步,连此事也要作假,难怪闺中淫乐总要屏退左右,原来是为了保守下
流话的秘密。

  可惜她不仅不会说下流话,平日连话都很少说,殊到用时方恨少,不禁扼腕。

  「那……呜呜……该怎么办?」以明栈雪锱铢必较的脾性,要她代诵一篇下
流话集锦,黑蜘蛛恐付出偌大代价,荆陌想靠自己办妥此事,以便在「长者联席」
前克建殊功,取得更高的权力地位。

  「不怕。」明栈雪轻笑起来:「还好你有双下流的奶子,天生勾男人。」

  泼喇一声,易爪为钩,猛将少妇襟口扒开,「嚓!」上襦应声两分,直裂至
腹间缠腰!

  衣里压了茄花绫格纹的月白小兜一颤,满满裹着两只熟木瓜似的雪乳,宛如
脱兔,猛然弹出,几将颈绳绷断;乳瓜下缘被肚兜一勒,顶端两枚圆凸忽沁出点
点液珠,其色浓白,片刻挤溢饱腻,落在乌黑的衣摆裙腿间。

  光看汁液的色泽,便知决计不是汗。乳色的液珠坠落,滚散在衣褶间,渗入
纟眼的速度,明显较清水缓慢许多,彷佛其中富含油脂,足以在丝纟间维持更高
的张力……

  耿照忽地会过意来,不由得瞠目结舌。

  ——是乳汁!

  这名冷艳的黑蜘蛛,居然是泌乳之身!

  须知女子有孕,始得沁乳,直至幼儿足岁,奶水才慢慢消褪;虽因体质各异,
泌乳期有长有短,大抵不脱此一范畴。荆陌的乳汁分泌极是旺盛,不像是哺乳末
期的模样,少则在三两月内产下婴儿,才得这般。

  耿照不及揣度「孩子的父亲是谁」,少妇身后的绝色丽人已看透他的心思,
一把扯断肚兜颈绳,被乳汁浸透的锦兜吃饱了水,份量甚沉,「唰!」一声翻落。

  荆陌的一双豪乳,分明已大得不可思议,胁腋却有着紧致的线条,如非雪肌
盈沃,差点便要裹出肋骨的形状;直至腰线两侧才突然凹入的葫芦圆腰,就更不
消说了。在豪乳纤肋的强烈对比下,她连乳袋褶子都是惊人的夸张,只靠背绳系
住的肚兜一翻,旋即被雪肉夹压在乳肋间的长长肉褶里,彷佛上身再无片缕。

  「……你干什么!」便是冷漠自持的黑蜘蛛,也不禁轻嗔薄怒,羞意终于透
出她如霜雪雕就的玉靥,清楚地透出两团酡红来。

  「让他瞧瞧,你全身上下最下流的地方呀!」

  虽是对荆陌所说,盈盈妙目却直视男儿,似笑非笑的神情既是挑衅,又透着
一丝挑逗,什么淫猥话语自她口中吐出,都变得慵懒而优雅,令人脸红心跳,难
生反感。

  「你明明是处子之身,这辈子连男人的手都没摸过……」

  指腹夹着淡藕色的乳晕一捻,被掐成僧帽状的乳尖,一股脑儿地激射出数道
乳线,远远近近、高低各异,肿胀的樱红色乳头积溢着不及溅飞的新鲜乳汁,滴
答汩落,恍若檐雨。

  「一兴奋起来却能自行分泌乳汁,来吸引男人……世上,还有比这个更下流
的么?」

  第二零一折、蓝田灌玉,略施薄惩

  这话便对不通世务的黑蜘蛛而言,也未免羞辱太甚,饶是荆陌清冷如月,亦
不禁胀红玉靥,骤自乳上四窜蔓延的快感中回神,捉住女郎极不安分的纤纤素手,
扭头怒道:「你……胡说八道!」运劲想将皓腕扳开。

  「我哪里胡说了?」

  明栈雪推挪运化,始终教冷艳的少妇难以如愿,每一掐挤豪乳,雪浆便激射
而出,溅得到处都是,哪有动手过招之感?简直像四只白生生的姣美玉手争相搓
揉乳袋,淘气地挤出奶水,只差未有娇羞嬉闹的银铃笑语相伴,诱人的画面难免
减了一分旖旎闺趣。

  「你是不是尚未破身的处子?是不是从没同男人好过?明明未有身孕,却能
任意挤出奶水,是不是令你十分困扰?你瞧他的阳物,是不是比先前更坚挺?」

  连珠炮般的一轮快问,仗着碧火功连绵不绝的悠长真气,竟无一霎停顿,荆
陌别说跟上节奏,连脑子都没转过来——地底的一切都是缓慢而静谧的,黑蜘蛛
就连在生死相搏之际,都像是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力求「波澜不惊」,机敏
的思维根本上违背她们的生命美学,遑论巧辩。

  关于这一连串没头没脑的质问,她慢了好几拍才赫然发现,答案居然全都是
肯定的,连个「不」字都挤不出。

  荆陌的双乳本就极是敏感,年来异常涨乳之后,感度居然又倍数攀升,平日
乳头自行沁出汁水,倒也还罢了,一旦施力掐挤,奶水迸出乳眼之际,刺痛、搔
痒中带着快美舒爽的感受格外难当。

  比起不知不觉间把肚兜乃至外衣弄湿的难堪,乳房胀得又硬又痛,连份量似
都教往昔更沉,不得不寻僻静处把奶水都挤出来时,掐着双峰呻吟颤抖的模样,
毋宁更教荆陌无地自容。

  偏生在黑蜘蛛的日常之中,个人没有多少隐蔽空间。地宫里的屋室无有窗门,
越往「长者」所在的核心区域去,连火光照明都用不着,起居全靠感应,比耳聪
目明之人还方便。

  荆陌堪称「长者联席」以下第一人,是同辈中最有机会成为「长者」的天之
骄女,身边总被各种不同职司的下属环绕,泌乳的异状很快就被发现,但她至少
想保有挤乳的私隐,不希望那种会被联想成自渎的羞态,传入他人耳中。

  黑蜘蛛长居地底,少见天日,连食物饮水都异常简单;时日一长,身体慢慢
生变,女子特征渐消,成为她们口中的「长者」。长者寿命很长,这也是黑蜘蛛
的传承,较天罗香更为有力的竞争条件之一:「失去女子特征」在神秘的地底世
界里是备受崇敬的,反之保有越多的女子习性,会让她们觉得自己是凡人,地位
自然越低下。

  乳房退化、性器萎缩,乃至斩赤龙断葵水、身如男子等,都是成为长者的象
征之一。荆陌素以双乳巨硕为耻,但这是天生的,怨无可怨,岂料转化为长者的
过程中所生之异变,竟是如孕妇般旺盛泌乳,不信天地神明的荆陌,仿佛听见了
命运之神的恶意嘲弄。

  明栈雪从不打逆势之战,必先掌握胜机才肯出手。她察觉荆陌对泌乳体质的
不满,藉由偷窥浴房内褪衣的动作,发现她刻意避免乳房与衣料摩擦,断定这对
傲人的乳瓜即是荆陌的要害,果断攫住,稳压荆陌一头。

  果然荆陌气势一馁,再难反抗,要不多时,连缠腰都被除去,下身的褝裤被
除到膝下,露出雪腻娇腴的大腿,明栈雪将手伸进她两腿之间,轻轻揉捻充血膨
大的蒂儿,荆陌紧并膝盖不住厮磨,昂起的长颈浮露淡淡青筋,颤声吐息:「不
……不要……那边……啊……那边……不行……」

  「你听听,这声音够下流的了。」

  明栈雪眯眼轻笑,一面从她肥软的乳尖挤出奶水,滴在股间充当润滑,揉捻
得唧唧有声——虽然少妇早已淫水潺潺,但富含酥脂的新鲜母乳更加油润,揉起
来不是普通的舒爽。

  「他是不是有精神多了?」将手往下探,果然捋住一条滚烫的肉棒,压上荆
陌滑腻狼籍的阴户,细细摩擦。

  荆陌像被烙铁烫着似的,浑身一跳,昂颈迸出一丝娇腻呻吟,那条烧火棍似
的巨物嵌在花唇间,光是这样贴着,都觉大得不可思议,那些天罗香教使到底是
怎么把这般骇人物事,塞到身子里去?

  「那……那怎么还……还没出来?」其实她心里隐隐不想这样结束,然而一
刻未得男儿阳精,便无法放怀享受,两相交煎,更加痛苦,不由催促起来。

  「……我也不知道。」

  明栈雪居然爽快认低,黑白分明的美眸滴溜溜一转。

  「显然咱们这样,这人还觉不够下流,真是猥琐透了。要不拿你那下流淫荡
的奶子,弄弄他那下流的丑物?下流对下流,说不定就够下流啦。」

  荆陌对「下流的奶子」一说难以忍受,怒道:「你……你别这样说!谁……
谁是下流的奶……」却连复诵都觉羞耻,十分难堪,但流水价地喷出乳汁,却是
铁一般的事实,那异乎寻常的、令人困扰的敏感也是。

  她认命似的离开男儿的腰胯,索性褪去碍事的裤衩,腰低臀翘,俯身于耿照
腿间,巨硕的乳瓜倾如崩雪,从上细下圆的瓜实,坠成了长长的卵形,原本杯口
大的浅细乳晕,被积沉的乳肉一撑,胀成茶碗大小,色泽更加酥淡,甚是适口。

  光这样一趴,长条雪乳的下缘已垂过肘弯,再加上勃挺如婴指的乳蒂,映得
满眼酥白,连明栈雪见了,都不禁喃喃赞叹:「好大!怎能……怎能大成这样?」

  荆陌羞愤欲死,纤细的藕臂一夹,似想稍掩耻乳,但此举只将沉甸甸的鹅卵
形双峰衬得更加伟岸;乳上沉重的份量,使玛瑙珠似的艳红乳首开始泌出稠白液
珠,滴在耿照高高昂起的紫红龙首之上。

  这份昂扬坚挺,与荆陌初时所见,简直像是两个世界的东西,稍稍接近,便
能感受滚烫焦灼的火劲。

  少年与明栈雪缠绵后,还没来得及沐浴清洁,裹满肉棒的淫蜜残精已干,混
着浓厚的男子气息,那股异样的腥麝气味更加强烈。荆陌平日连盐酱都不吃,对
鲜烈霸道的气味全无抵抗力,昂起细长的雪颈躲避,只敢捧得满掌雪乳,小鸡啄
米似的轻轻碰着,滴出的乳汁流满了整根肉棒,连他结实黝黑的小腹都溅满颗粒
分明的雪白液珠。

  温甜的乳香,到底是比从蜜膣中刮出的气味柔顺好闻得多,少妇紧促的眉头
稍稍舒展,灵机一动,两只小手捧起巨乳,像挤牛羊奶一般,轮流朝男儿腿心掐
挤。

  原本只是滴答点落,如今却是几注、几注的喷个不停,不仅耿照纠劲的肌纹
间积满乳水,液珠四向散弹,连荆陌的乳上颊畔都溅了不少,继而蜿蜒流下,狼
籍得无比淫靡。

  明栈雪没事人似的,一早便踅至床头,斜腿支颐,以胸作枕,略微抬起耿照
的头,令其偎于双峰之间,尽览胯下美景。明姑娘虽无荆陌之豪乳,然峰峦浑圆、
乳质绝佳,堪称世间无双,软、香、弹、滑,妙入毫颠,普天之下,再无第二只
如此绝妙的头枕,半点儿也不显影薄。

  耿照枕着她的玉乳,下身益发硬得不可收拾,荆陌不明就里,总蹙着眉头的
淡漠脸上,初次露出一丝欣喜,喷奶喷得更加起劲。

  「你别怪我戏耍你,要不是还有事忙,我才舍不得离开。」明栈雪以指尖替
他轻轻梳理额鬓湿发,一股轻细却清晰的气声透体而入,耿照看不见她的神情,
却觉话里透着眷爱依恋,令人荡气回肠,久难自己。

  明栈雪与他仅隔咫尺,肌肤相贴,潜运「传音入密」之法,效果好得出奇。
莫说荆陌正全神贯注挤着奶水,便教她抬头凝神,也只见得明栈雪樱唇微抿,细
心打理男儿汗发,丝毫察觉不出异样。

  「你这样极伤身子,知不知道?」她喃喃说道:「心为身主,心乱,四肢百
骸、功体内气,岂能不受影响?练武之人,能耐虽数倍、乃至十数倍于寻常百姓,
然而天道持衡,顺逆相抵,普通人心乱了,最多是大病一场,武者却没这般容易,
轻则走火入魔,重则瘫痈暴毙,岂可轻忽!

  「有什么不痛快、谁让你不痛快,教他痛不欲生,快快求死,也就是了;你
为难自己,晓不晓得旁人心疼了,舍不得了,比你要难受百倍?这般狠心,罚你
在这儿做个木头人,好生反省,下回……切不可再犯傻了,明白么?」

  耿照听她软语叮咛,虽似说笑,然而情意真挚,却丝毫不假,忽有些鼻酸,
胸中热血涌动,想起身将她搂进怀里,无奈动弹不得。

  明栈雪恍若不觉,续道:「你这身邪火,我本该帮你尽泄了,确定你好好的,
方能离开,可惜时间不允,只好让她代替我,让你要得够够。

  「黑蜘蛛在地底待久了,能捱过艰辛的,终将变得男不男,女不女。她这副
模样,已是生变的警兆,只不过作用于双乳之上,看似旖旎淫靡,但你仔细想想,
未孕产乳,这要阴虚体败到了何种境地,才能出现的异变?

  「说不定她捱不过这关,很快便死于地底,倒不如由你破了她的身子,调和
阴阳,使入正轨,岂非功德一件?」

  明栈雪的说法不免夸大,严格说来却不算错。然而,这套说帖或能说动过去
的耿照,如今他却明白,这不过是松动道德的交合借口罢了——世间真正非合体
不能疗愈的伤病,可以说是几乎没有,便要阴阳调和,假针砭药石等诸法,效果
都比交媾要好得多。如红螺峪中染红霞失身、莲觉寺草房内明姑娘解毒,皆受制
于环境困阻,不得不然,并非没有更妥适之法。

  这样的特例少之又少,起码不适用在荆陌身上。

  明栈雪观察他的反应,猜想没有能说服他,暗暗罕异少年的心性成长,竟能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洞澈如斯,也不气馁,立时换了个方向,继续游说。

  「你如今是七玄盟主,待时机成熟,登基做个再世龙皇也不为过;你有偌大
志向,欲做世间守望,麾下岂可无兵无将,打个光棍蛮干到底?

  「到那时,七玄无数豪杰,俱都是你的臣子,各脉美女如云,谁人不是你的
嫔妃?你便要她做个平凡的女子,免受穴居异变之苦,黑蜘蛛能说个『不』字?
大丈夫行世,如此才叫痛快!」

  耿照闻言一凛,心底的那股莫名狂躁仿佛得到了呼应,血脉贲张,眼前倏红,
忽有种舞爪张牙、再不肯潜伏忍受的冲动。

  他不做七玄盟主,考虑的是典卫之职、将军应对,是父亲姊姊,是流影城的
出身背景……但这些,都不是他自己。

  那个面对皇后的徇私犹疑咄咄进逼,侈言守望、愿以毕生心力打造恶人难容
之世的,才是真正的他。哪怕只短短一霎,还是仗着被至亲至信之人背叛、愤世
嫉俗的一股狂气才得出口,那是此生头一回,完全不考虑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甚
至没打算「做个好人」,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

  「龙皇」与「耿照」,正是这座荒谬戏台上的两处极端。

  前者虚幻,后者务实;前者任性狂放,指点江山,后者却瞻前顾后,一榻之
外步步艰难;前者开创盛世,后者却什么都不是,所得所失,还说不上命运摆弄,
能摆弄他的人一抓就是一把,武功再高、际遇再奇,放到森罗万象里看,也只能
是一枚棋子……

  ——如果,不做「耿照」呢?

  想做对的事,便去做对的事,再也毋须折冲退让,苦苦忍耐;做错了,责任
便由我一肩担起,谁人能说我怎的!

  「所以,现下最最紧要……」明栈雪以原本喉音,在他耳边轻轻呢语,吐息
如兰,中人欲醉。「是你得好好的。赶快让身子好起来,恢复功力,甚至更上层
楼;出得此间,你便是七玄的主人了,谁都不能再看不起你,不听你指挥支配。
七玄的一切,全都是你的。」

  仿佛与她搭配得天衣无缝,耿照骤觉龙杵忽被一团难以言喻的温热所夹,比
起娇嫩柔韧的膣管,这两团雪肉更软更绵,沾黏似的触感更特别,尽管包覆的程
度不如插入玉户,却是无比舒爽;定睛一瞧,却是荆陌捧起雪乳,将浇满乳汁的
肉棒夹在乳间,温热的乳香调和了肉棒的腥臊,混成一股颇为催情的奇异气味。

  荆陌并不排斥自己的味道,以沃腴的乳肉夹着龙杵恣意搓揉,不住挤出的奶
水溢满她的指掌缝隙,连夹着肉棒的乳褶间也流满乳汁,随着小手的加压搓挤,
发出极淫靡的「啪唧」声响。

  冷艳绝伦的黑蜘蛛似已忘了初衷,单纯顺欲望而行,这里没人用异样的眼光
打量她,有的也仅是色欲而已,连明栈雪也大剌剌说是「下流的奶子」,轻描淡
写地带过了令她深感羞耻的病征;顺从身体的渴望似乎名正言顺,不会被批评是
模仿地上凡女的堕落之举。

  这简直是天堂。

  自从身体发生异变、莫名泌出乳汁的这一年多以来,荆陌从未像此际般放松,
暂时毋须担心周遭的眼光、地位的变动,乃至「长者联席」对她的看法与安排,
连涨奶的困扰都能尽情解放,不必再忍受发硬发胀、无比沉重的胸脯——她恨不
得将所有的奶水通通挤出,点滴不留,掐挤乳房的手劲比明栈雪更凶更狠;习惯
了喷乳的刺痛之后,快感居然益发强烈。

  黯丽的少妇渐有些失神,开始发出娇腻呻吟,胸脯越揉越快,乳汁喷得俏脸
狼籍;陶醉的神情出现在原本清冷一片的巴掌小脸上,烈女突然成了荡妇,对比
益发强烈。

  她指缝、乳间积溢了过多的奶水,新出的乳汁却像喷泉一样源源不绝,有几
滴溅进了她失神微开的檀口之中。

  荆陌对涨乳;事深恶痛绝,没想过嗜嗜自己的乳汁,只觉味道淡薄,却有一
丝乳脂香,哂舌细辨,隐隐有甘甜之感,清淡的口味对黑蜘蛛来说,算是十分美
味,不觉啜饮舔舐起来;待她回神,已将沾满温热乳汁的肉棒含在晓嘴里,宛若
蘸乳入口,吮得津津有味。

  这画面连她自己想像起来,都觉脸酣耳热,俗如白祭子的后裔们,才会做出
这般淫秽下流的举动。然而明栈雪并未趁机嘲笑,荆陌抹去溅满脸庞的狼籍乳滴,
起身四望,才发现她早已离去,动静之轻巧,竟未惊动沉迷舔舐的自己。

  荆陌娇喘细细,不住起伏的雪白豪乳上布满液珠,分不清是乳是汗。

  那耿姓少年的阳物已硬得惊人,但始终未能出精,没了明栈雪指引,荆陌不
知道还能怎么办,但不知为何,她却不觉沮丧彷徨,反而有松了口气之感,心底
隐有一丝羞喜,想到还有大半夜的时间,可以研究「表现得更下流」的方法,迫
他交出精水来。

  「说!」她张腿跨骑在男儿腹间,浆腻的花唇压着肉棒,来回擦滑,每一刮
动都令她美得昂颈吐息,颤动的乳首不住沁出奶水来。「你的伤是怎么好的?可
是吃了我们守护千年的宝物?大胆狂徒!」

  明知耿照无法开声,她却捧着雪乳挺动娇臀,独个儿演了起来。起初口舌不
甚灵便,约莫是长年习惯以短句或单字交流;越到后来越发顺畅,娇哼喘息的声
音也大胆起来。

  「谁……谁让你这么……呜呜……这么硬的?下……下流!啊……」快感渐
趋强烈,她忍不住大力搓揉着雪乳,失控的乳汁划出长长的平弧,喷得耿照一脸。
荆陌竟「咭」的一声笑出来,充满童趣,宛若少女。

  望着与那张冷冰冰的俏脸全不相称的鲜活嗤笑,耿照不觉有些怔。

  荆陌留意到他的目光,笑容微僵,继之而起却是一副带着恶意的蔑笑——她
越来越熟悉做出表情该倚恃的脸部肌肉,瓷娃娃终于活起来,可惜不是变成一名
温良有礼的好姑娘。

  「啪!」素手一扬,玩开了的黑蜘蛛掴了他一记,掌心里热辣辣的刺痛,以
及男儿高高肿起的面颊,对她而言,是既新奇又刺激的体验。长者要求她们活得
像古井映月,连井面吹皱的水月都是假,真正的月天恒常不动。

  「谁让你直视我的?下贱的奴才!」

  反手又是一掴,施暴者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拔尖的笑声像是初遇惊喜
的小女孩,为着越来越得心应手而开心。

  耿照在心中叹了口气。多数的成长是从模仿中而来,可惜出身黑蜘蛛的荆陌
没有其他可供模仿的对象,适才的举动无论声音语气,还是那股子莫名其妙的霸
道蛮横,皆与天罗香教使对付「貂猪」如出一辙。

  明姑娘安排这桩「好事」之前,不知有没料到会发生这种状况?

  荆陌毕竟不很喜欢打人的感觉,比起凌虐男子,她更沉溺于以滚烫肉棒擦刮
花唇的酥麻,持续在男儿腰上挺动着娇腴的雪臀。当然,凌虐的快感也是相当甘
美的调料,她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比弄疼掌心更妙的法子,双手捧起豪乳,对
着耿照的脸面挤射乳汁!

  温热的蜜乳,一注一注地喷溅在他脸上,流进眼缝口鼻,穴道受制的耿照连
转开脖颈亦有不能,无奈荆陌的乳水似无穷尽,随着她花唇蒂儿处逐渐攀升的快
感,喷得越快越急,全不考虑男儿也须呼吸吐纳。

  耿照被奶水呛得胸口抽搐,几乎喘不过气来,荆陌却眯起了如丝媚眼,大声
呻吟,毫无停手的打算;就在她即将攀上高峰的刹那间,蓦听一声虎吼,男儿挣
坐起身,铁一般的结实胸膛压缩劲风,朝她娇腴的身子撞来!

  尽管美得魂飞天外,荆陌毕竟是「长者联席」精心栽培的佼佼者,膝腿未动,
整个人已自耿照身上弹开;半空中不顾玉门大开、授敌以美景,单手在榻缘一撑,
小巧酥盈的脚掌压平如刃,扫向耿照咽喉。

  岂料男儿不闪不避,「啪!」接住她纤细的足胫一翻,凌空将艳丽的少妇转
了圈子,又从榻尾甩至床头,如摔青蛙一般,「砰」的一声,把荆陌摔趴在榻上。

  荆陌痛得眼前刹白,仿佛胸中的空气全被这一摔压挤而出,还未回神,男儿
已反拽着她一条右臂,压上背门。

  适才的放纵恍若迷梦,荆陌自小受严格的非人训练,所锻炼出的战斗本能倏
然发动——与腐败的白祭子后裔不同,黑蜘蛛的战斗技巧极端务实,摒弃了花巧
的名目与套路,只求最有效地置敌于死。

  娇躯受制全不影响少妇的斗志,她膝顶床榻,乘势翘起雪臀,猛将男儿下身
拱起,抓紧这一霎间所制造的段差,另一条细腿如蝎鞭般毒辣反勾,踵部迳取下
阴;同时反过左肘,耿照就算躲开撩阴腿,额际太阳穴也要爆开血花——砰的一
响,荆陌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葫腰似欲断折;恢复意识时双膝仍跪在
原处,被反折的右臂也还是保持原状,仿佛反击全是她的幻想,实际上什么也不
曾发生。

  「放……放开我!」少年与她之间的实力差距彻底震慑了少妇。现在荆陌终
于明白,这名「下流的东西」决计不是自己能战胜的对手,初次生出一缕惊恐无
助之感。

  耿照本无伤人之意,岂料她出的全是不留情面的毒辣阴招,若非他先恢复了
六成功力,此际怕已伤重倒地,死得不明不白,不觉动了肝火,也不想同她废话,
一压美背,沉声道:「你们要取我的阳精做什么?」

  荆陌默不作声,耿照面色铁青,收紧她的右臂,冷黯的少妇痛得娇躯微颤,
仍倔强地不肯开口。适才耿照鼻中汲入乳汁,来不及闭气龟息,为免死得莫名其
妙,不惜以自伤经脉的方式全力冲开穴道;此际周身真气乱窜,欲念高涨,明姑
娘柔腻媚人的语声仿佛又在耳畔响起,忽生「任性而为」的冲动,冷笑道:「要
阳精是么?给你便了!」以膝盖分开荆陌的大腿,抱她圆凹的葫腰一把提起,勃
挺的男根抵住花唇,剥壳儿水煮蛋大小的杵尖挤开浆腻的两片娇脂,才没入大半
颗便欲阻碍,再难寸进。

  荆陌「嘤」的一声腰板发僵,惊恐地瞪大眼睛,完全不知发生什么事。无奈
被男儿占住了两腿间的有利位置,手构不到腿踢不着,这如牝犬般四肢着地的姿
势完全是任人鱼肉;直到被巨大的硬物捅进腿心子里,才想起是自己曾吸吮得津
津有味之物。

  黑蜘蛛并无保守贞操的观念,这点是她们唯一与白祭子的后裔相似之处。

  但荆陌本能觉得,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极端危险,并将损及她在「长者联席」
前的地位,拚命挣扎了起来;垂坠成长卵状的雪乳剧烈弹甩着,光是双峰一撞,
便足以挤出奶水,再加上先前「取精」时流了满床的乳浆,离体渐冷,量又远远
超过锦被所能汲取,以致触手黏滑。

  耿照捉她足胫的那一摔,荆陌靠的正是这厚如藻田一般、黏滑绵软的乳浆做
为缓冲,这才保住意识,此际却陷入难以稳立的窘境中,不停撑起滑倒,徒劳无
功。

  唯一固定不动的,是稳稳拿在男儿掌间的腰臀,尽管被那圈薄膜阻了进路,
欲火熊熊的男儿却没什么犹疑,粗大的杵尖持续向前顶,于无路处往前一戳,应
势裂开的蜜肉再也阻不住粗长巨物,肉棒裹着滑腻的落红徐徐挺进,直没至根。

  「啊————」

  荆陌发出极短促的一声哀鸣,还来不及抽搐,耿照已乘着处子血的腻润抽插
起来,少妇小巧的屁眼剧烈收缩着,一如被毫不留情深深插入的蜜膣。

  「啊……好、好大!不要……不要……太……啊、啊……太大了呀!啊……」

  未经人事的花径被粗暴地撑挤开来,尽管泌润丰沛,分不清是血还是淫蜜的
黏润浆液充满了肉折,但花径里那一圈一圈麻花似的柔嫩肌肉仍强焊地收缩着,
几乎能清楚感觉里头的形状。

  后背体位的感度本就极强,用这姿势破瓜更是痛得厉害,耿照完全不给她喘
息的机会,一下一下地狠狠抽插,每次都顶到最深处。荆陌趴在榻上剧烈颤抖着,
压平在锦榻间的大团绵乳之下,渲开的乳渍持续扩大著,分不清是呻吟或哭喊的
呜咽声埋在揪乱的锦被里,雪白的十指绷出渗青的细细指节,有种惨遭蹂躏的凄
艳。

  也不知插了多久,耿照隐有一丝泄意,才停住疯狂的进出,裹满白浆落红的
肉棒耷黏一小圈薄薄肉膜,从红肿的玉户中抽了出来;巨大的龟头拔出之际还微
微卡了一下,扯得少妇一阵轻颤。

  耿照把手一松,荆陌软软侧倒,雪白的大腿内侧一道醒目的殷红血迹,彤艳
艳的玉户不住开歙着,被肉棒撑开的洞口兀自合之不拢,腿心里到处都沾满了血
与淫蜜,以及黏滑的乳汁。

  初初破瓜的少妇嘴唇苍白,雪靥却浮现两团异样的酡红。耿照将她翻得仰躺
过来,大大分开细腿,挺着怒龙再度插入之际,荆陌又抽搐起来,仿佛被一柄极
长的弯刀戳穿了,连疼痛都分外锐薄。

  耿照一边挺动下体,一边去衔她殷红膨大的乳蒂,略微一吮,乳汁立时便充
满口腔,液感温热,滋味虽略嫌淡薄,却有股扎扎实实的细润甘甜。他抓得满掌
湿滑黏糯的细嫩乳肉卿唧作响,抽插也越见滑顺,出入的速度越来越快。

  鲜血干涸得很快,断无如此油润的触感,果然片刻后荆陌盘起双腿,在他腰
后交叉勾起,雪臀不由自主地抬高,方便他插得更深;原本揪着锦被的双手也搂
住他的脖颈,两人挤着她巨硕的乳肉紧紧交叠着,满怀都是乳脂甘甜。

  「好……好痛……好……好舒服……深……啊啊啊啊……好硬……」荆陌大
概不知自己都喊了些什么,若此际清醒,怕要骇异于自己淫声浪语的天分。

  况且,疼痛似乎也加强了她的快感。

  耿照也料不到她破瓜未久,便能如此享受交媾之乐,刻意粗暴的对待,反教
妇人美得魂飞天外,听她唤得销魂蚀骨,偏生蜜膣里的抽搐又这般强韧青涩,倒
像白送了她一份大礼,哪有半点惩戒之意?不禁焦躁起来,欲火攀升,似将要出。

  冷不防「啪!」甩了她一记耳光,荆陌正在美处,「啊」的一声抚颊回神,
脸上热辣辣的疼痛似乎与下体之疼呼应起来,又痛又美,不禁蹙眉,嗔道:「你
……啊啊啊……你、你做……啊啊……做什么?」似乎加倍兴奋起来,娇软的身
子益发火热。

  耿照冷着脸挺动怒龙,顶得她葫腰乱扭,一双细腿越伸越直,玉趾蜷起,但
毕竟不能无动于衷,忍着龙杵上蟑壶似的阵阵紧缩,沉声哼道:「我要射啦,便
给阳精,你却拿甚来贮?」

  荆陌正美得魂飞天外,勉强回神,拖着又酸又绵、抽搐不止的身子,反臂往
床头胡乱摸索,岂料空空如也,唯一称得上是容器的瑞脑金兽炉,早给明姑娘当
暗器掷飞出去,此际也无暇搜寻。

  双颊酡红娇喘细细,身心都飘在云端的少妇慌了,在男儿猛烈的打桩下苦苦
支撑,欲找一物贮精却不可得,急得娇唤:「你等……呜呜呜……等会儿,我找
……啊……找物什来装……啊啊啊!」葫腰一拱,竟被小小顶上一回,泄得手足
酸软,连推开他的气力也无。

  膣里的黏腻美肉一阵攒掇,吸得耿照腰眼发酸,肉棒一跳一跳地胀大,胀得
又硬又韧,连初经人事的女郎也觉与先前大大不同,是要发生什么事的征兆,见
男儿毫无抽身之意,忽然惊慌起来:「你别……不、不要射在里面!啊、啊……
你干什么……不可以!」

  一旦纳了男子阳精,怀上身孕,她的「长者」之路就算完了。这可是比未孕
产乳,还有严重百倍的事。

  荆陌这才明白自己上了贼船,无奈被干得豪乳抛甩、奶汁四溅,除了节节攀
升的淫声娇啼,无论紧绷的腰臀或瘫软无力的四肢,都难以抵挡男儿的蹂躏侵入,
两人滚烫浆腻、紧紧嵌合的下体,已经预示了少妇即将面临的悲惨命运。

  「不要……求求你……呜呜呜……别射……啊……不可以……里边不行……」

  她奋力推他的胸膛,慌乱的娇吟中混杂哭音,偏偏疯狂迎合的身体根本不受
控制,扭动的葫腰绞拧更甚,恐惧大大提升了阴道收缩的程度,快感一波接着一
波袭来。

  「呜呜呜呜……坏了……要坏掉了……求求你……不要、不要射在里面……」

  「要……要来了!」

  耿照将她的细腿扛上双肩,压着皓腕牢牢摁在榻上,像要将美艳的少妇折断
似的,绝了她最后一丝挣扎反抗的痴望,被膝盖压迫的豪乳不断喷溅乳汁,沾满
液珠的雪润胸脯泛起大片娇红。

  「……就用你的身体,一滴不漏地装满它吧!」

  维持着插入到最深处的姿态,男儿抓紧她游鱼般拚命扭动、既像迎凑又像要
逃走的葫腰,杵径暴胀的阳物一顶,马眼怒张,滚烫的浓精撑挤成团,抵着玉宫
口猛烈发射,咻咻咻地灌满痉挛不止的蜜穴花心。

  「啊啊啊啊啊不要啊……不可以!啊啊啊啊————!」

  艳妇绝望的哭喊声回荡在房内,却连身体都背叛了她的心碎哀泣,贪婪地榨
取著男儿的精华。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兀自在激烈的余韵中漂浮抽搐,却被一双
铸铁般的臂膀抱起,裹满精液的粗硬阳具再度深入了她……

  第二零二折、泥犁净业,十六游增

  明栈雪俯身拍开窗牖,勾住漪下藻税的修长玉腿;松,娇躯如一团银狐绒尾
般飕然旋扫,滑进屋内;反手扬袖,一蓬激尘隔空撞去,又将朱红窗棂推拢,整
个过程没发出一丁点声响。世上便真有狐仙,亦不外如是:偌大的凤居里空荡荡
的,连灯烛都没点。

  即使整个顶层已派了重兵把守,但袁皇后有意无意地让负责看守的金吾卫士,
尽量远离被囚禁在凤居之内的恶徒,至少不是能任意开口说话的距离,以防鬼先
生乱泄口风,将不该说的,教没相干的人听了去。

  鬼先生双手骨轮尽碎,身上多处骨折,内伤沉重那是不消说了,就算扔在原
地不理,谅也不致生翅飞去。

  然而,在目睹荷甄受害的凄惨与不堪后,若非娘娘颁下懿旨,在金吾郎回转
之前,谁也不许擅动囚犯一根汗毛,恐怕众多年轻气盛的金吾卫士热血一冲,生
生剐了这名淫邪奸人都有份。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为免「奸人脱逃」,他们找来一根粗大的木矩,用铁
炼将鬼先生的双臂缠在上头,炼条勒着血污,深深嵌进扭臂折骨之处,整个锁拿
的过程中鬼先生痛得晕死过去,随之又痛醒过来,反覆几度,被折磨得够呛。

  明栈雪潜入之际,在潘外听站岗的卫士忿忿不平地咒骂着,说若非碍于娘娘
的旨意,甚至想拿铁钉将他的四肢全钉在桩上,便未痛死,光流血也能生生流死
了这厮。

  「你……是来嘲笑失败者的么?」

  凤榻边的暗影中,一身白肉的妖人双手打横如稻草人,染满血污的扭曲臂膀
被铁炼捆在横木上,半死不活地仰坐着,尽管形容委顿,颤抖的嘴角仍勉强扬起
一抹衅笑。

  「这是很……要不得的坏习惯啊!」

  明栈雪妩媚一笑,幽暗的房里仿佛亮起一抹光华。

  「因为我很懒惰,所以从不做多余的事。」她举袖掸了掸榻尾,拉过锦被一
角为垫,袅袅娜娜地坐了下来,抿嘴微笑。

  「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话,除非心智已失,否则一辈子都会回荡在你脑海里,
用不着复诵,它就会一遍又一遍地刻印在心底。当你午夜梦回,思索起究竟何以
至此时,你就会听见我的声音,清晰得像在耳边说似的。

  「嘲笑你?不需要。你本身就是个笑话,现在这副模样,倒教人忍不住替你
难受起来。我虽不是什么好人,可也没那么坏。」

  鬼先生的衅笑凝在脸上。从鼻端急促呼出的鲜血沫子,可知他心绪波动,如
掀巨浪,不知是被说中了痛处,抑或恼怒明栈雪的讥讽。

  但切齿也不过是一霎间,他苍白的脸上再度露出一抹扭曲的笑,恍然道:
「那就是来折磨我泄恨的了。要替你那姘头徒弟讨公道么?不愧是有情有义。我
怎就遇不到这么好的师父?」

  明栈雪轻拂裙膝,淡淡笑道:「你把我和那帮金吾卫的毛头小子相提并论,
这就有些叫人生气啦。就算要打你,我也是替自己打的,揍你个引喻失当。」侧
首睇他周身明显的瘀紫。耿照的「寂灭刀」可不会留下这种取不了性命的无聊伤
痕,想也知道是何人何时,因何所致。

  鬼先生并不真相信她的话,冷笑之余,索性眯着眼,专看她弄什么玄虚。

  「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处置你才好。我那傻徒弟似乎觉得,无论怎么做,都
很难教你真正受到制裁,为此烦恼得很呢!看得我心都疼了,不舍得很。」

  明栈雪捻着衣角,又似在白晰玉手中把玩着什么物事,只是鬼先生瘫坐于地,
一时难见,面上却不露声色,扬眉笑道:「不如放我离开,咱们化敌为友如何?
他想对付『姑射』,我可以帮忙引路。反正我已是个废人了,你们还怕什么?」

  明栈雪轻笑起来,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忍不住轻叹了口气,望向他的眸光满
是哀悯。

  「我就等你这句。你这么容易猜测,很没有挑战性的,对我这种怕麻烦的懒
惰虫来说,简直再理想不过;万一,对手期待与你来场斗智角力,岂非要大失所
望?这样不行呀。」

  鬼先生笑道:「敢问姑娘,我又说错了什么?」

  「四肢俱残之人,不会轻易说出『废物』二字。你前一句装得贪生怕死,假
意释出妥协之意,以试探我的反应,这个做法很聪明,可惜就是管不住嘴,定要
在占优处显摆一番,否则便心痒难搔,是不?」

  鬼先生笑容犹在,目光却冷锐起来。

  「你应该纤续满不在乎地笑,才能让我产生动摇。忒简单的道理,还需要我
提醒么?」

  明栈雪看着他脸色微变,轻叹:「我猜你受的伤,只消捱够时日,你那特异
的功体便能为你慢慢修复——虽匪夷所思,然而世间万象,本非人所能尽知,就
算真有这种异能,我也不觉奇怪。

  「闯入栖凤馆、意图奸淫皇后,看似无智,你却在廊间预先布置机关,考虑
过一旦事迹败露,须得争取时间脱身,这可不是一时兴起的轻率之举。虽然可能
性极低,然而万一落得如此下场,该怎么反扑,说不定……你也想好了。」

  鬼先生勉强动了动嘴角,孱弱地哼笑。

  「姑娘时而眨得我一文不值,时而当我是算无遗策的高人,如此反覆,教人
无所适从啊!」

  「因为道理你是明白的,可惜手法拙劣,骗骗无知乡人、贩夫走卒不难,难
入方家之眼。这就叫『眼高手低』。」明栈雪笑道:「你有时间搜出断松雪茯苓
服食化纳,有时间布置琴弦机关,却没工夫弄套衣衫蔽体,不是你淫邪本性所致,
而是万一遇上我和耿照时,有样物事跟着衣衫一起消失比较好。」素手一扬,扔
给他一小截黄澄澄的物事。

  那是半截刀穗。

  鬼先生自知来自何处,面色丕变,看来益发虚弱。

  「杀人退敌,『珂雪』未必强过一柄合用的钢刀。你若能依计得手,自然用
它不上,万不幸失手被擒,乃至遭遇什么损伤,奇异的复原功体佐以珂雪宝刀,
便是你逆转反扑的筹码。」

  明栈雪好整以暇道:「当然,这刀目前由我保管,横竖你也用不上。当我想
到这点时,便有七成把握,你的天覆功必有我们想像不到的疗复之能,留得命在,
便有翻盘的机会;经你适才失言,这把握已过了九成五。」

  鬼先生没料到她竟能在第一时间内,寻到他精心挑选的藏刀处,虽然懊恼,
但珂雪宝刀毕竟是外辅,靠的主要还是生生不息的蜕生天覆功,不欲再教她套出
更多的讯息,淡道:「都由姑娘说罢。成王败寇,不外如是。」

  「你并非不怕死,你不是那种人。」

  明栈雪怡然道:「娘娘不杀你,是因为她不是刽子手,但任逐桑是。为保住
他头顶乌纱一门安泰,莫说是一条命,便是一千条、一万条,我料他绝不手软。
但你似乎并不害怕,仿佛到了平望……等着你的不是屠刀颈绳,而是一线生机。
这点,我也很感兴趣。」

  鬼先生抿着嘴角,露出一抹狠笑,却什么也不肯再说。

  明栈雪是天罗香出身,其拷掠手段必然残酷,以他此际的身体状况,鬼先生
其实没有多少把握能挺得过。但胜败……不,该说是生死的关键俱在此间,守住
这个关窍,他才有存活的机会。

  而明栈雪却只一笑,轻掸裙膝,娉婷起身。

  「你知道,耿照笨在哪里么?他是解决问题的能手,但难就难在他老是问错
问题,想岔方向,力气全都白费啦。想从『如何实施应有的制裁』入手,找到处
置你的方法,不啻缘木求鱼;换个方向,答案就简单得多。」

  「什么方向?」鬼先生反问。

  「如何才能使你最痛苦。」女郎盈盈回眸,明艳不可方物。但不知为何,鬼
先生却觉背脊一寒,如睹魇魅。

  「我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阿妍始终无法成眠,睁眼望着屋室里富丽堂皇的泥金藻井,直到门外传来女
史的声音。「启禀娘娘,人到啦。」

  她应了一声坐起身,信手理了理紊乱的云鬌,才忽然想到:「毅成伯夫人呢?
她……她睡下了么?」

  廊间响起一把温婉清丽的嗓音。

  「启禀娘娘,小童在。」

  阿妍心神略定,微微额首。「你进来给我梳头罢。其他人都下去。」

  明栈雪款摆而入,阿妍坐在铜镜之前,见她换过了一身衣裳,肌肤飘着沐浴
过后的消爽香泽,妆矜齐整、一丝不苟,美得教人摒息,分明是连枕头都没碰过,
带著妆发等到这时,暗忖:「为我之事,连累她一晌未阖眼。」心中微感歉疚,
低声道:「……辛苦你啦。」

  「不辛苦。」明栈雪为她细细梳理,柔声道:「娘娘才辛苦。受那恶徒惊吓,
却没得歇息,还要打起精神,做出处置。」

  「……这样做,好吗?」阿妍喃喃道,更像是问镜中的自己。

  「解铃还需系铃人。」明栈雪微笑道:「若然交给典卫大人,终是要杀;解
回京城,同样免不了一死。那恶徒心生魔障,才做出这等骇人恶行,便即身死,
恶业仍在,这不是佛的教化。娘娘的处置,才是真正的大智慧、大法雨。」

  阿妍回过神来,大受鼓舞,终于恢复从容不迫的凤仪之姿,轻叹了口气,颔
首道:「那咱们就别教人等久啦,赶快了结这件事罢。」

  凤居之内,重新燃起牛油巨烛,照得广间通明,宛若白昼。

  鬼先生被铁炼捆绑在矩木上头,下身以布疋掩起,以免赤身裸体的丑态冒犯
了娘娘。四名金吾卫士横枪交错,将他压跪在阶下,不让抬头,但从袅袅行过身
畔的裙裾香风,以及若隐若现的白晰足胫,仍能辨出的是皇后娘娘和……明栈雪。

  鬼先生心底一沉。

  (这贱妇果有本事!没会儿工夫,居然混成了皇后娘娘的心腹。)

  耿照并未随行令他略感诧异,但仔细一想,似乎也非全无道理。

  现今冷炉谷乱成一团,没出个够份量的七玄盟主,光是天罗香的门户安危,
以及七柄圣器的归属,够他们拚个你死我活的了;耿照匆匆赶回去和稀泥,不识
相地拣个吃力不讨好的和事佬来做做,末了仍拚不过人心的贪婪与自利天性,终
归一场徒劳,倒也不难想像。

  他忍不住扬起嘴角,靠得最近的那名金吾卫士瞥见,枪杆一压,低声怒斥:
「笑什么?趴低点!」若非知道娘娘不喜他们施暴逞威,当场便要揍他个鼻青脸
肿。

  阿妍端坐于凤榻上,先前被淫水血污弄脏的锦被垫褥自已换过,她却仿佛能
看见荷甄受辱的凄惨模样,心头刺痛;还未开口,却听鬼先生低道:「娘娘……
来杀我了。」闻言不禁一震。

  以他所犯,杀头都算轻了。阿妍却无法欺骗自己,鬼先生之所以非死不可,
未必与其未遂之行相关,而是为保住「皇后私通外人」的秘密,为了她与央土任
家的安泰,不得不堵住他的嘴。

  假正义之名所行的恶举,仍然是恶。阿妍一点都没有比较好受。

  「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她制止了暴怒的金吾卫,望向阶下狼狼的囚徒: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伤害这些人、背叛信任你的……这些恶行,究竟是为了什
么?」

  「对他人作恶者,于己未必是恶。」鬼先生俯首闭目,喃喃笑道:「这点,
娘娘不是比谁都清楚么?」

  若换了他人,就算本无杀他之心,这下恐怕也不得不绷紧心神,认真考量灭
口的必要性了——这正是鬼先生要的。

  娘娘不会杀他,既不敢也不愿。她就是那种即使犯错,白璧有瑕,也不容许
自己沉沦变脏的女人;她会含垢忍辱,痛苦地活下去,维持着剩下的纯净,而非
视自污为理所当然。

  顽固、愚蠢,但也令人佩服。

  鬼先生赌的就是她这点纯真。

  「我不会杀你,也不让别人杀。」

  是么,那你得好好同中书大人聊一聊了,他肯定不是这么想的。鬼先生略微
放下心来,不无恶意地揣想。

  「我希望你能深切反省,痛改前非……」阿妍说着,突然发现自己微带一丝
哽咽,咬牙抑住,定了定神,续道:「以你的智慧,定能大彻大悟。」

  鬼先生轻笑起来。「对谁反省,向谁悔过?佛祖么?」

  「向我。」语声方落,一抹高大的身影推门而入。

  阿妍以眼神示意,房里的金吾卫士们面面相觑,犹豫了一霎,终于还是齐齐
退出,紧闭门扉,守在廊庑间。

  鬼先生闻声一凛,忍痛回头,见来人身披金线袈裟,雄健似护山金刚,肤黝
如铁,五官轮廓刚硬冷冽,面色严峻、不苟言笑,竟是央土教团此行的首脑、大
报国寺的住持果天。

  央土教团众僧本挂单于莲觉寺,果天日日升坛说法,也与南陵教团交流辩论,
忙得不可开交。九品莲台的发掘现场遭神秘人袭击后,举寺为将军封锁,果天等
遂转至山下的伽蓝寺落脚。

  阿妍派人召他,果天虽未拖延,却坚持要梳洗妥适才出发,一丝不苟,毫无
转圆,加上山路夜行不易,过中夜才至。

  「……居然是你。」鬼先生冷哼,毫不掩饰蔑意。

  果天并不搭理,向皇后恭敬行礼,瞥了侍立榻畔的明栈雪一眼,并未多瞧,
只当是泥塑木雕一般。

  阿妍从容介绍:「大和尚,这位乃是毅成伯吴善之妻明氏,亦爱佛法,我有
意召她进京随驾,两位今后会时常见面。」她听说「髡相」架子很大,对权贵说
法,与平民全无分别,待人处事极不圆融,故意这样说,以免他在不经意间给明
氏排头吃。

  岂料果天低垂浓眉,合什道:「我见过这位女檀越。六年前在平望,于广襄
侯别圆精舍说法之时,曾与她交流些个,知是毅成伯家人。」阿妍有些诧异,以
果天铁板一块的冷硬脾性,对谁都没有好脸色,蒙他用上「交流」二字,足见对
明氏印象深刻,回顾黯丽温婉的少妇道:「原来你们认识啊。」

  明栈雪俏脸微红,嚅嗫道:「小……小童年少无知,在别圆精舍的法会上提
了几问,蒙大和尚不弃,指点一二,受用至今。」阿妍点了点头,不由得对她另
眼相看。

  明栈雪自是没说实话。

  当时她逃离邺城郡不久,一路游山玩水到平望,弄了套华服混入别圆精舍的
法会,欲趁机盗走几样广襄侯府邸的藏宝,见果天说法的架子极大,故意与他大
唱反调,问了几个如「《八敬法》说『比丘尼须敬比丘』,岂不违众生平等」、
「何以『女转男身』足为则满解脱」之类的问题,语惊四座。

  果天升坛说法,素来是不许发问的,众弟子见这名绝色少女提问尖锐,分明
来意不善,纷纷斥喝,果天却拦了下来,一一反驳。明栈雪熟读佛典,信手拈来
无不有据,虽语多曲解,颇有强词夺理之意,众人却听得津津有昧,原本打瞌睡
的全来了精神。

  最后是明栈雪意识到:此人的脑袋瓜里,没有「见好就收」四字,哪怕有一
丝混沌不明,非辩到去肉见骨不肯罢休,这才匆匆认输,使了点小手段开溜。

  这事后来还有一段小插曲。广襄侯在席间看见了这名口齿伶俐、机锋百出的
绝色少女,为其姿容所迷,还特意派人往邺城打听,直到手下回报说毅成伯确实
没有女儿,料想是嬖妾之一?这才绝了媒聘的念头,相思成疾,郁郁而终。

  阿妍让她将鬼先生潜入栖凤馆、奸淫荷甄的恶行,扼要地对果天说了,果天
始终面无表情,既未露出鄙夷之色,也无落井下石的得意,直到明栈雪说完,才
合什道:「娘娘是来问我,该不该依律处置么?」

  阿妍是听了明氏的建议,才找果天来。

  「娘娘,佛子突然转了性子,做出这等骇人的恶举,其中必有古怪。」明栈
雪对她说:「我非是迷信鬼神,但听家中老人家说,神魔一念,只在方寸间。高
僧在得道之前,突然坠入了魔道,迷失心性,这也是有的。杀人不过头点地,可
惜了一朵梵莲,毁于将开未开之际。」

  这样的说法眶眶愚夫愚妇还行,阿妍自是不信,但明氏之言却点醒了她,要
处置心性丧失的琉璃佛子,果天确实是个理想的人选。他很重要,却经常遭人忽
略;他不圆融,口风却如铁桶一般,没有到处去说的坏习惯。

  更重要的是:就算果天说了,也没有人会注意倾听。

  他不能说是没有权力。事实上,无论在教团或朝廷,「髡相」绝非无足轻重。
但任何人只消同他交谈过一次,就会明白此人决计无法收入朋党、不懂人情世故,
所关注的事物与常人格格不入,难以拉拢、无视敌对,在精神上彻底地遗世独立,
孤绝得毫不在意。

  此人的冷硬无趣与不知变通,使他被摒除在平望都朝廷的日常之外,恍若城
楼街景,日日入眼,却总不在眼中。央土教团的长老们,习惯把最棘手最麻烦、
甚至根本无解的问题扔给果天,当作另一种意义上的封存,这在平望几是公开的
秘密。

  阿妍清了清喉咙,在想要如何斟酌字句,才能教他会过意来,帮忙处置这个
麻烦,又毋须说得太过直白。果天可不是一般人,真要不懂起来,是能教人呕血
数升的。

  「杀人偿命,奸淫掳掠者抵罪,这是朝廷的律法。」阿妍淡然道:「若在佛
门,大和尚如何处置?抄经念佛,教他自行悔悟么?」

  果天转头问道:「果昧,罚你闭关抄经,能化解你的恶业吗?」鬼先生一迳
冷笑,理都不想理他。

  「如娘娘所见,这般恶人,抄经念佛于他全无效用,休说改过,就连反躬自
省亦有不能。」

  阿妍没想到他三两句话,便将烫手山芋拨了回来,俏脸上难掩失望,谁知果
天又续道:「……佛门于此另有他法,自非是念佛抄经。」

  「大和尚请说。」

  「小乘上座部有一派提倡苦行,认为打熬筋骨皮肉,可锻炼心神,去恶存善,
用在罪人身上,最是合适不过。」果天严肃道:「我曾向陛下进献一部《游增十
六狱苦》的戒律,用以整顿东海寺院淫行秽乱、聚敛金钱之歪风,待流毒清除,
汰污化净之后,方能纳入央土教团之管辖。可惜陛下迟迟无有答覆,我每一问起,
陛下都说要再研究。」似乎没能在东行前颁行这部《游增十六狱苦》的戒律,令
他颇感遗憾。

  事实上果天的建议几乎没被采行过。据阿妍所知,皇上连看都不想看,偶尔
想起,也当是揶揄取笑的谈资罢了。此际她却如聆仙乐,急忙追问:「请大和尚
为我开解。」

  「《大毗婆沙论卷》记载,地下过五百由旬处有地狱。地狱有大有小,每一
大狱皆有十六小狱,受罪者游于小狱时,其苦转增、次第受之,故称『游增狱』,
分别为:斤斧、豺狼、剑树、寒冰、黑沙、沸屎、铁钉、焦渴、饥饿、铜镬、多
镬、石磨、脓血、量火、灰河、铁丸。经此十六狱之刑罚,足以使人脱胎换骨,
痛改前非。」

  阿妍听得懵懂,依稀猜想是像杖责之类的处罚,只是名目怪异,一时间难以
辨别。

  鬼先生面色微变,冷哼一声,撇嘴蔑笑:「私……私设刑堂,你……你已堕
落到这般田地,须用酷刑来排除异己么?除了我,你还想送什么人进去?」

  「不是刑堂,而是教化。」

  果天面无表情地俯视他。

  「果昧,为扭转你恶劣的脾性,根除你自小养成的卑鄙阴险,才需这套戒律。
正所谓『本性难移』,不以霹雳手段,如何移去深入骨髓的恶性?你尚在童蒙时,
我便知你之恶,而你却不自知,今日方至如此。」

  鬼先生压了他这许多年,本以为会在他眼里看见报复的恨火、得势的快意,
这种说得满口正论,骨子里却睚訾必报的人并不难满足。他们的复仇之火来得快,
却也容易移转乃至抵销。他从小就耍得这个师兄团团转,要演一出合意的受刑忏
悔大戏,怎么想都很容易。

  谁知果天的眼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一丝情绪,平静得像是黑夜里的大海。

  他是认真觉得,《游增十六狱苦》的苦刑拷打,可以净化一个邪恶的灵魂。
就像医者行医布药,不能理会患者喊苦喊疼一样;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们好。

  鬼先生突然恐惧起来。

  皇后娘娘对佛经了解有限,从果天寥寥数语中,听不出端倪,但鬼先生熟读
经典,知地狱有所谓「八热地狱」,也就是果天所说的「大狱」,为首的「想地
狱」又称「活地狱」,狱中受苦众生手出利爪,彼此攫抓,将皮肉片片削下,遇
风又生反覆不息;第一一狱名曰「黑绳地狱」,以烧热的铁炼捆绑罪人,令其皮
焦肉烂,更别提以巨石压体的「堆压地狱」,用沸鼎煮人的「叫唤地狱」……

  比起刑部大理寺的黑牢,这些模拟地狱的酷刑更加惨绝人寰。况且,执行者
是一丝不苟、认真到了极处的果天,无视一切威胁利诱,用再多的秘密也无法打
动交换,直到他被「净化」为止——「大师可有把握……」明栈雪赶紧打断果天
的说明,以免再说下去,教皇后发现了《游增十六狱苦》的残酷恐怖,心生不忍。
「这部戒律能令人弃恶从善?如若不然,还是将恶徒交给刑部便了。」

  果天慢慢转过视线,盯着她瞧,紧绷的下颚线条显现出决心。

  「佛门之恶,当由佛门除之。」

  明栈雪凑近皇后耳畔,轻声咕哝一阵,阿妍点了点头,正色道:「那么,我
便将此人交与你了。你若能将他教化成功,使其去恶从善,我便向皇上进言,许
你以这部《游增十六狱苦》,整顿东海教团。但,刑部若听闻风声,向你提人,
依照朝廷律令,我是不能说什么的,你明白么?」

  果天沉默回望,片刻才道:「娘娘,我若成功,《游增十六狱苦》的戒律,
能否用于央土教团?近年平望各大丛林惯与权贵交游,腐败者众,亦须整顿。」

  阿妍点头道:「我会向皇上建议,请皇上考虑。」

  果天面部肌肉微动,很难说他露出了什么表情,严肃的脸孔宛若铸铁面具,
却能清楚感觉到他的昂扬。

  「娘娘放心,此人便交给我。贫僧告退。」一拍手掌,四名弟子匍匐而入,
朝娘娘行过大礼后,扛起铁炼木矩,奉大和尚指示将人抬出。

  鬼先生面色惨白,甚至忘了伤处疼痛,不住挣扎,可惜铁炼捆得严实,不过
徒劳罢了;额面上冷汗涔涔,不知是惊是痛,眢目切齿:「你……你敢!贱妇…
…你敢!」

  门外金吾卫士以为他辱骂皇后,倒转枪杆当胸砸落,撞得他口喷鲜血。阿研
转过俏脸,不忍再看,心中感慨万千。

  明栈雪却知他骂的是自己,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再不稍瞬,唇抿似笑非笑,
以「传音入密」将语声逼成一缕针尖,穿入他耳中。

  「没什么敢不敢的,我已经做了。你的地狱,就从现在开始!」

  耿照一直等到下半夜,都没见明栈雪回来,只得起身掏水,将汗渍精斑抹净,
穿好衣服。荆陌伏在榻上,雪白酥滑的娇躯压着一双细绵沃乳,在将熄未熄的烛
焰下,显现出起伏傲人的腰臀曲线。

  她被男儿弄得精疲力竭,几度泄得死去活来,一双细直腴润的美腿瘫软如泥,
刚放下没多久便沉沉睡去;若非如此,只怕她还想再要,犹如闻了腥的猫儿。

  耿照留在这里的唯一原因,就想亲口问明姑娘几句,别无其他。

  虽然娘娘说了,明儿一早要赐他早膳,垂问他自莲台底下脱身的经过,但耿
照在天亮前非赶回冷炉谷不可——能维持一夜平静,甚且需要点运气,他简直不
敢想像天明起身之后,谷里会乱成什么样。

  他直觉阿妍姑娘不会生气。对于自己的不告而别她定然不开心,但不会生气。
她能体谅他必有不得已的理由。

  廊间两侧的守卫对他来说,其实跟稻草人差不了多少,耿照正打算推开门扉,
碧火真气已生感应,朱红门牖无声两分,俏立在门前的,却不是明姑娘是谁?

  「不等我就想自己走,是不是太不讲义气了点?」她笑盈盈地咬着唇,黑白
分明的翦水瞳眸滴溜溜一转,望进他肩膀后的昏黄深黝,似欲一窥榻上少妇的淫
媚艳姿。

  耿照一贯生不了她的气,甚至有些感慨起来:过往类似的情境,他总会被她
逗得手足无措,尴尬不已,这会儿却只剩下满满的无奈,不用看就知道自己露出
的,肯定是苦笑。这也算是改变之一么?

  「我等不了了,冷炉谷那厢怕要炸锅。」他这才意识到她话里的意思,不禁
蹙眉。「你要留下?」

  「好不容易搭上了皇后娘娘,我要享受几天便宜富贵。荆陌留下来给我梳头
好啦,等我玩够了,再把她还给你。」她俏皮一笑,咬唇道:「月色这么好,典
卫大人陪我散散步、解解闷,行不?」

  世上谁能拒绝明栈雪?两人居然就这么并肩喁喁,悠闲地行走在洒满银灿月
华的长廊上,仿佛此间非是戒备森严的栖凤馆,而是小俩口双宿双飞的山间别业。
而长廊两侧的金吾卫士抱着枪杆倚墙低头,想也知道是着了谁的道儿。

  「那胤铿——」一会儿耿照终是忍不住,才开口就被女郎打断。

  「你不要问。」明栈雪敛起笑容,淡然道:「这样面对胡彦之时,起码你用
不着说谎。」

  耿照感激她的好意,但即使难以面对老胡,他仍然希望由自己承担起责任,
而不仅是被他人告知。但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我没杀他。他现在已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再出来害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胡彦之若问起,你就这么说,其他的推给我不妨。等狐异门来向你这个盟主讨人,
我们再想法子交代。」

  耿照不禁苦笑。明栈雪抢在他开口之前,续道:「我会在这儿待几日,皇后
也一定会再召见你,咱们见面再找机会聊。我只想告诉你,那个七玄盟主的宝座,
只有你能坐,不只是眼下如此,将来恐怕也都是这样。你可千万别犯傻,同人家
说你不做盟主!」

  第二零三折、应亡未亡,刑罪相称

  耿照施展轻功,如燕掠般穿梭林间,循山后小径下了阿兰山。

  他赶在天未大亮前离开栖凤馆,以免惊动里外重重戒备,节外生枝。明姑娘
留在栖凤馆,自有她的盘算,以她的武功智谋,便有什么状况,从容脱身绰绰有
余,耿照并不担心。

  他烦恼的是另一件事。

  一路上耿照反覆思量,始终得不出「接任七玄盟主」的结论。撇开个人好恶、
七玄角力等不谈,接下盟主一事最大的伟碍,在于他的身份。

  耿照隶属白日流影城,出自城内执敬司,乃造册记名的正式弟子,后为城主
独孤天威拔擢为七品带刀典卫,呈报朝廷;他出身龙口村,家中尚有老父姊姊…
…耿照的来历清清楚楚,同时也是清清白白,注定无法成为一名法外亡命、刀头
舔血的黑道魁首。

  一旦出了什么事,流影城、龙口村的家人均受牵连,就算他跑得掉,相关的
人也跑不掉。

  况且,拉盟结党,本就是官家大忌。

  七玄虽有「邪派」之名,本质与其他江湖派门无有不同,除开集恶道、血甲
门等匿于人不知处的邪魔外道,武林中的恩怨纠葛,官府衙门向来是睁一只眼闭
一只眼,别闹得太过份也就是了,等闲不与预闻。

  然而几支邪道势力结成同盟,不只所谓「名门正派」深感忌惮,唯恐它们有
什么企图,官府也决计不乐见,更何况慕容柔对江湖中人没甚好印象,天罗香、
集恶道更於越浦城外的废驿狙击过他,若非诸事缠身,这位眼里难容颗粒的镇东
将军,早已出手清算。

  考虑到将军的立场,耿照更不能蹚这趟浑水。将军号称丝毫能察,一双锐眼
能识破人心谎言,光是要在他跟前,隐瞒七玄同盟、乃至盟主身份之事,耿照便
觉头疼已极,倘若能够,他实不想把自己推到这般进退维谷的境地。

  漱玉节动之以情,蛆狩云分析利害,而明姑娘则从「实力」二字入手,极力
劝他把握这个大好机会。

  「你对皇后娘娘说的那些远大理想,可不是一根光杆能成。」

  明明是廊间携手、月色如画,容色绝黯的女郎却说着大煞风景的言语。

  「你要查『姑射』,要揪出幕后的阴谋家,需不需要打探消息的探子、传递
线报的机关,待得图穷匕现,与敌人一决时,要不要一往无前的死士、为你拚命
的打手?接下盟主之位,虽不敢说是现成便有,起码不用白手起家。」

  明栈雪正色道:「当然,这些说不定慕容柔也能给你,只消能说服他,操弄
姑射的阴谋家也是他的敌人;即使如此,那些永远都不会是你的人马,他们就算
要卖命,也是卖与慕容柔,将军令旗一舞,随时能站到你的对面去。

  「江湖庙堂,自来便难两立。武功高如独孤弋,坐上龙床之后,也不能兼做
武林皇帝,江湖从此与他渺不相涉。虽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江湖人毕竟不会
把皇上视同帮派首脑、门中师长,慕容柔出手钳制、削弱武林势力时,也不曾考
虑过太祖武皇帝的出身。

  「你只能选一边。」她语重心长地叮咛着。「而官府并不靠谱,你看适君喻、
岳宸风,便知慕容肯给的权力,至多就是如此。这样,足够支撑你的理想么?将
来呢?慕容柔愿意为你心中的太平盛世,提供多少奥援?」

  将军什么都不会给我,耿照心想。

  因为在他心里,早有一幅太平盛世的蓝图。

  但意图欺瞒慕容柔,实在是风险太高、施行起来又异常累人的一件事。光是
隐瞒宝宝锦儿出身,他俩便已如履薄冰,还不说慕容柔为了沈素云有个体己伴儿,
故作不知的可能性。

  他不能做七玄盟主。哪怕是暂代一阵子都不行,这会直接危及他在将军之前
的立场,教他惹上天大的麻烦。

  在回到冷炉谷之前,耿照已将前因后果想了个通透。

  不管明姑娘怎么说,又或纸狩云、薛百滕这些耆老对他有何期盼,耿照冒不
起与将军对垒的风险。此事已无转圆的余地。

  要不多时,冷炉谷已近在眼前。耿照在禁道入口运起骝珠奇力,长隧里的水
精矿脉生出感应,不一会儿,便有一名乌纱蒙面、身材婀娜的黑蜘蛛现身,朝他
欠身施礼,领着穿过禁道,进入谷中。

  昨夜他是悄悄离开的,在走之前只交代众人好生歇息,勿起争端,一切事由
隔日再议;他尽力及早赶回,免得众人发现他彻夜不在谷中,也是担心这一点。

  怎知情况还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清晨时分,谷内弥漫着一层凉冷沁人的薄雾。

  定字部禁道外的白玉阶台前人声鼎沸,却是莺啁燕啭,尖声怒骂的全都是天
罗香的女弟子。

  诸女散成了个大圈子,当中围着近百名包裹染血布条、面色委顿的鲁汉子,
个个五花大绑,坐在地上,神情不是惊骇莫名,便是垂头丧气。

  天罗香的女弟子们拔剑在手,群情激昂,为首的教使长剑一指,对着圈子里
叫道:「胡大爷!这不干你的事,我们敬你是盟主的客人,不欲冒犯,非是怕了
你,还请让开。」

  那人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咳嗽起来,咳得前仰后俯,片刻才平复。

  「这位水灵水灵的小妹子请了。我同你们家盟主呢,是过命的交情,既然要
讨人情,那得讨个大的,大家发财嘛。请妹子看在这声『胡大爷』的份上,先把
剑收起来,别老喊打喊杀的,多不吉利。」虽是面如淡金,伤重未愈,懒惫的模
样教人想戳他几个透明窟窿,却不是胡彦之是谁?

  而带领群姝来讨公道的,正是郁小娥。

  胡彦之不知她的底细,见她娇小玲珑、雪肌花颜,还以为哪来的脑冲少女,
聚众滋事,不晓得在狐异门占据冷炉谷期间,郁小娥伪作恭顺,看似投降鬼先生,
却藉敌酋重用保存本门实力,持续训练手下,还与林采茵周旋,极力避免内四部
之人遭受蹂躏,汇集了强大的向心力。

  而后盈幼玉暗中联系,传达姥姥指示、预作反攻的准备,乃至夺还冷炉谷等,
靠的都是郁小娥与她招辑安保的可用之兵。

  过往郁小娥在谷中不是什么紧要人物,便有识者,多半毁多于誉,腹诽她好
钻营、野心大,私生活不检点云云。可如今在多数天罗香门人心中,郁小娥是收
复教门的头号功臣,一呼百诺,份量早已不同。

  她见胡彦之厚皮涎脸,按捺怒气,皮笑肉不笑道:「小女子蜗居山野,也听
过『策马狂歌』的侠名。据传胡大爷济弱扶倾,剑下专杀恶贼,救过无数病老妇
孺,见我等要杀手无寸铁、就缚待戮之人,定是看不过眼了,无论如何也要拦上
一拦,是不是?」

  胡彦之摸不准她话里的意思,含笑接口:「江湖虚名,不足挂齿,妹子莫笑
话我。各位姑娘不妨收起兵刃,有甚误会,大伙儿说开便是。」

  郁小娥俏脸一变,寒声道:「胡大爷,你身后这帮龌龊匪徒,不但帮助狐异
门之人攻占我冷炉谷,还淫辱我天罗香弟子,当是娼寮妓寨一般。你眼前这些手
持兵刃杀气腾腾的女子,不是加害他人的暴徒,相反的,她们之中绝大多数都受
这帮恶徒淫辱迫害,今日不过是来讨个公道罢了,还请胡大爷让开。」踏前一步,
手中剑刃寒光隐隐,未触先悚,分外迫人。

  这些被五花大绑的俘虏,自是金环谷的人马。

  昨夜,在郁小娥、苏合薰的率领之下,天罗香群姝取得武器,骤尔反攻,杀
他们个措手不及。失去黑蜘蛛的打援接应,人数居于劣势的金环谷众人很快便溃
不成军,又无法逃出禁道,折损过半;算上中夜里伤重不治的,只剩此间的九十
余名活口。

  姥姥虽禁止杀俘,却将人交给了统领外四部的郁小娥。外四部之人被蹂躏得
最为严重,弟子们想起自身或众姊妹的悲惨遭遇,愤恨难平,经过一夜的酝酿串
连,天才未亮便闹上郁小娥处,欲讨公道。

  负责照顾老胡的紫灵眼忙了一夜,再加上游尸门的纯阴功体不利昼行,此际
正是好眠,伏在病榻边的圆桌沉沉睡去。反倒是胡彦之休养之后,新塑的经脉内
息运行畅旺,虽然伤势未愈,却抢先听见动静,悄悄尾随,撞上了诸女欲动私刑,
赶紧拦阻。

  给一干外客安排厢房的,正是郁小娥。尽管老胡入谷时昏迷不醒,郁小娥却
知他的身份,才没当作是金环谷的同党,一并杀了。

  胡彦之也猜到她们要对付的,是金环谷之人。

  虽说这帮乌合之众造孽甚多,战阵遭遇,非得拚个你死我活不可,杀便杀了,
那也是迫不得已;一口气宰掉近百名俘虏,就是屠杀了,两国交锋,杀俘尚且受
人指摘,况乎江湖?

  他心中同情这些女子,不代表能让她们滥杀,这几十人里若有个未曾淫辱女
子的,在不问缘由的私刑报复当中,恐难律免,岂非冤枉?沉吟片刻,忽问:
「敢问姑娘芳名?」

  「小女子郁小娥。」

  「原来是郁姑娘。请恕在下有伤在身,拖命来掺和已耗尽了气力,不能起身
行礼。望各位姑娘海涵。」

  「胡大爷客气了。」

  「依我之见,这些人做了坏事,绝对是该惩罚的;至于该不该以命相抵,得
看个人所犯,务使刑罪相称,才能叫公道。」

  郁小娥冷笑。

  「胡大爷是天门掌教的俗家弟子,未料说话与公门中人极似,用的都是鹰犬
狗腿推托敷衍的辞儿。」

  「我有个师父,算是狗腿子的头儿,不过他做人地道,可不能以公门鹰犬一
概论之。」老胡笑道:「昨晚你们也杀了不少人,虽说人命是不能抵的,一码得
归一码。不妨等你们盟主回来,他做人也很公道的,我们订个刑审问罪的法子,
勿枉勿纵,郁姑娘以为如何?」

  姥姥不许杀俘,却故意放松戒备,其意不言自明。

  那捞什子盟主能允的话,杀了便是,何须如此做作?郁小娥一路钻营才坐上
代使之位,冷炉谷失陷,天之骄女的盈幼玉、孟庭殊、夏星陈等,不是被擒受辱,
就是把命丢了,只有她郁小娥混成了人物,自不吃这一套,冷笑道:「胡大爷不
肯让,小女子只有得罪啦。」圈转长剑斜斜递出,却往一旁使了个眼色。

  天罗香内除了盈幼玉得姥姥秘传,使得上乘剑法,余人并没有剑术的底子。
她这一手看在剑法大行家的老胡眼里,固然称不上精妙,后着却隐于双手之上。

  无论老胡是挡是闪,最好带着轻视之心出手夺剑,届时郁小娥长剑一弃,
「洗丝手」的妙着纷至沓来!!真要不行,她还有得自「主人」的绝招备用!—
乘机缠住胡彦之,令左右亲倍动手,杀得;两人见了红,余人血气上涌,蜂拥而
上,胡彦之也不能尽都拦了。

  岂料,这病恹恹的懒惫胡汉不仅看透她的盘算,还有一身深不可测的内力,
右手食、中一一指往剑刃一搭,霎时间仿佛压了块磨盘,郁小娥只觉剑上有千钧
之重,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持柄上,连松手的余裕也无。

  胡彦之带她推来挪去,但凡有人作势蠢动,便把剑刃一引,郁小娥身不由己,
以娇小的身子,挡住了两边欲伺机发难的姊妹,欲出不出的场面既尴尬又好笑,
只是谁也笑不出来。

  包围圈外一声厉叱,一名约二十出头、苗条出挑,额前垂落一绺青丝的女郎,
持刀冲出,扑在一名金环谷豪士身上,刀入咽喉,捅得他双目圆瞠,喉间发出骨
碌碌的异响,倒地抽搐几下,不再动弹。

  女郎咬牙拔刀,再朝胸膛刺落,一连几下,鲜血溅了一头一脸,圆瞠的双眼
似惊似狂,分外透亮。人人都看傻了,一时间谁都没想到要上前拉她。

  女郎戳得尸身血肉模糊,才巍颤颤起身,笑道:「是……是他!我认得这厮
的脸。是他带走了雨亭……可其他几个,我记不得了。」溅满鲜血的颊畔淌下两
道白迹,露出原本的肌肤色泽;片刻才忽然省起,俯身揪住死者黏腻乌红的衣襟,
厉声问:「喂,你说!奸污我妹妹的还有什么人?把她弄死的,又都是些什么人?」

  毋须多言,众人都能想像发生了什么事;一旦会意,却又不忍再想。

  女郎名唤令时暄,与林采茵、苏合薰等同时入谷,长老本有意栽培,但内四
部缺额有限,令时暄坚持让与其妹令雨亭,力争之下惊动了姥姥。半琴天宫缺几
个迎香副使,还不是姥姥说了算?见令时暄如此意坚,反倒不喜,便遂其请,让
她代替小妹去了外四部。

  令时暄也颇争气,历练过几处分舵,甚得分舵主事赞许,适逢天罗香核心战
力折损,亟欲补强,姥姥便将她召回。

  她妹妹令雨亭是冷炉谷沦陷后,少数不多的死者之一。事发后令时暄一滴眼
泪都没流过,表现得镇定从容,此际却连郁小娥都深受震撼,胡彦之指尖一弹,
运劲将她连人带剑,轻轻送出两步,低声道:「你觉得……这样对她有比较好么?」
郁小娥无言以对,然而动摇不过刹那,旋又露出冷蔑之色,似嘲笑胡彦之婆妈。

  令时暄又哭又笑,转对另一名俘虏,咬牙道:「是……不是你?有没有你?」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和身扑去!

  胡彦之相距甚远,兼且腿上有伤,一身浑厚内息无用,危急之际人群排开,
一抹灰影倒撞而出,流云般滑进两人间,余势所及,带着女郎打了个圈。这分明
是极厉害的化劲手法,来人却似后继无力,一个踉跄,未能顺势将人转开。

  令时暄不假思索,尖刀送进来人腹间,被他伸手握住,未能深入,鲜血浸透
灰布棉袍。

  那人身形高大,背脊微佝,一头厚发灰白斑驳,叠鬓如积云覆耳,面色苍白,
显在被刺之前,便已身受重伤。胡彦之认出他挺拔的侧面轮廓,以及那股挥不去
的疲惫萧索,脱口叫道:「……云总镜头!」

  「胡……胡爷,我不做镖头很久了。」

  初老的汉子看也不看,淡然接口,缓缓将入体的刀尖推出,对女郎道:「发
生在你身上的事不管是什么,我都很遗憾。但不是我做的,也不是他。他是我手
下,我知他没淫辱过任何女子。」

  「他……也做过别的坏事罢?」女郎咯咯笑起来,挺刀踉跄行去。

  「没什么冤枉的。你们一个个,都是死有余辜!」

  那豪士年纪甚轻,顶多二十出头,在金环谷也只混到玄带,地位同陈三五差
不多,运气却不恶,几次战役里锦带折损殆尽,他还能活到被人俘虏。

  此际见令时暄持刀行近,都快吓尿了,颤声呜咽:「我没……总镖头救……
救我……」云接峰体力不支,难以撑持,索性在那人的身前坐下,满面疲惫,仿
佛眼前一切极其无聊,低声道:「你要杀他,先杀了我罢。」

  令时暄正要下手,蓦地眼前一花,知是高手来援,却不肯退,拚着两败俱伤,
舍身也要再捅死几个。

  胡彦之长叹一声,推挪运化,与她飞快过了几招,伤势虽远说不上痊愈,浑
厚的剑脉内息已非区区织罗副使所能抵挡,腕旋臂转间,轻轻向后一送,令时暄
倒纵落地,裙摆逆扬,宛若蝶栖。

  胡彦之就地坐下,正色道:「姑娘若要杀他,也只好先杀我。」云接峰抬望
一眼,微微颔首,当是道谢。

  令时暄一双杏眸中,几欲喷出火来,咬牙道:「你仗着武功高,便什么事都
管了?这般欺人,与你身后的匪徒有什么分别?」

  胡彦之知她必有凄惨遭遇,不忍反口,只说:「姑娘,冤有头债有主。适才
云总镜头也说了,那位朋友并未非礼过谷中女子,杀他不算公道。」

  令时暄眯起美眸,打量他几眼,神情冷蔑。「这就是你们名门正派的公道,
是么?弱者受害时不见你们出手,待讨公道的来了,才高喊『不可滥杀』、『须
讲道理』……道理在哪儿?还要道理干什么?」

  胡彦之听得凄楚,对手持血刃的女郎和声道:「我帮你找,好不?这群人里,
有当为此事负责的,我定揪他出来,给你个交代。你先把刀放下。」

  令时暄目光瞬动,每扫向他身后一处狙杀目标,胡彦之便抢先望其不可不救,
两人四目交错,你来我往,竟打起着一场无形之战。

  若不知此人深浅,倒也还罢了,经适才短暂交手,心知这厮修为之高,平生
罕见,那些个理应鞭长莫及的阻截、反扑、声东击西,他绝对有能力办得到,不
是虚晃一招、虚张声势而已,越斗越见支绌,巧致白晰的额头沁出密汗,垂落的
发丝贴伏,更增凄艳。

  末了,她被胡彦之的目光迫得倒退一步,面无血色,一咬银牙,倒转刀刃便
往咽喉刺去。「……不可!」胡彦之心念未动,人已掠至,猿臂暴长,只差一点
便要抓住她的腕子;令时暄螓首一仰,刀尖已戳上那张俏丽的倔强脸庞。

  不可思议的变化便于这一瞬间发生。

  「叮」的一声细响,女郎颈颔复起,原本对正自己的尖刀,不知怎的竟调了
个头!

  胡彦之运劲急缩,掌心仍被划了道口子,入肉甚深;若非新得的剑脉真气收
发自如,避得及时,这下不是被削断五指,余一只光秃秃的掌轮,便被洞穿掌心,
终生再使不得兵器。

  胡彦之捏紧袖管,以免鲜血激射而出,心念电转,明白她是以牙齿皎住刀尖,
掌口并用,才能在如此危险的瞬息间,将短刀旋了个方向,易正握为反握。

  他所拜百师之中,不乏杂耍技艺的宗匠,知有一门口舌奇技,能以牙齿咬针
开锁,乃至舌尖系结,不意今日在冷炉谷遇见,怒极反笑,赞道:「好牙口!」

  「咬断畜生的咽喉足矣。」令时暄露出编贝般的暗齿,眸如牝豹,狠戾一笑:
「有刀才有公道!要我放下刀,除死而已!」

  这场骚乱到底惊动了谷内各处。要不多时,盈幼玉率内四部人马赶到,将里
外两拨团团围起。胡彦之见诸女面色不善,个个脸现悲愤,实无把握这批生力军
来主持的公道,到底是郁小娥抑或是自己的,只能暗自苦笑。

  待纸狩云、雪识青偕其他七玄首脑来到,现场气氛沸腾到了顶点。

  「请门主、姥姥,为姊妹们主持公道!」

  郁小娥豁将出去,明知姥姥不喜被挟,这台子戏却已有进无退。若姥姥与门
主降罪,必由自己承担,不是杀了俘虏记她一功,便是制止杀俘,治她个聚众夜
惊的罪名。为爬上更高的位子,也想替外四部忍辱求全之人讨个公道,郁小娥愿
意赌这一把。

  群情激愤,雍容华贵的老妇人瞥了场中一眼,淡然道:「胡大爷身子未好,
清晨露重,不好穿得这般单薄,老身倩人扶胡大爷回房歇息,再给胡大爷炖盅鸡
汤补身。」

  胡彦之笑道:「那怎么好意思?不如请伙房开早膳,大伙在这儿一起吃罢,
人多滋味美,野餐乐无穷啊。」薛百縢听得皱眉,勉力提气,叫道:「你小子瞎
掺和什么?这是人家的家务事。」

  他伤得不轻,本不应到处走动,听漱玉节要留在院里、待盟主召唤,便不肯
多待,死撑着也要离开,遇着符赤锦、紫灵眼四处找胡彦之,遂结伴同来。

  「人命关天,可不是谁的家务。」胡彦之一派轻松自若,怡然笑道:「一口
气杀掉近百名降俘,未免不仁。老神君也帮我劝劝姑娘们。」

  薛百腺冷哼。

  「说到同金环谷的过节,谁比得上你小子?弃儿岭、挂川寺,几场拚斗下来,
算算折在你手里的金环谷人马,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了罢?讨保金环谷之人的性命,
不显矛盾么?」众姝才知是他单枪匹马,挑了金环谷的锦带精锐,昨夜那场光复
之战得以成功,也算是承了胡大爷的人情,不由得另眼相看。

  「比武争胜、以命相搏,死伤在所难免。」胡彦之正色道:「但杀掉手无寸
铁的人,是另外一回事,不可混为一谈。」薛百縢一迳冷笑,虽未言语,对他的
话也不像是信服的模样。

  果然正教邪派,差别就在这里么?胡彦之苦笑摇头。

  紫灵眼一到现场,见他捏着一团血袖,不管旁人,迳自走到身边,蹲下观视,
取干净的药布为他包扎。

  胡彦之一见就笑了,用左手抓抓脑顶,摇头道:「合著你还随身携带,早知
我同人打架么?」

  「你最近什么时候没跟人打架?」紫灵眼口气淡淡的,也不像责难,慢条斯
理问:「谁伤的?」胡彦之越过她的肩头,望了令时暄一眼,嘻皮笑脸道:「也
没有谁,给吸血蜘蛛咬了。」令时暄看都不看他,倔强狠戾的神情颇有几分凄婉。
胡彦之想起「泪颜」一说,有些女子笑起来好看,也有哭泣时才叫人爱不忍释的,
令时暄说不定便是。

  薛百腺见胡、紫一一人并头喁喁,看似无心,说话的样子却颇亲密,腹中暗
笑:「他若与紫罗袈的女儿配成一对儿,七玄辈份全乱了套。胤野知儿子这头牛
犊子咬了根忘年灵芝草,怕要气得吐血;以胤丹书的脾性,当不介怀。」故意打
趣:「包扎完了,赶快带这小子滚蛋。咱们作客冷炉谷,不好插手主人家事。」

  岂料紫灵眼一拢裙腿,竟在胡彦之身边坐了下来,不只薛百縢傻眼,连符赤
锦都瞠目结舌。

  「小师父你——」

  「我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紫灵眼慢条斯理道:「杀人不好。不辨是非的
杀,更加不好。」众人哭笑不得。

  胡彦之怪有趣的瞧着,忍不住笑起来,忽觉心头有些异样,鼻中嗅着她温甜
清雅的肌肤香泽,不由得血脉贲张。这么说连他自己都觉难交代,然而,尽管紫
灵眼美貌脱俗,这份怦然却非来自男儿欲念,反倒有几分近乡情怯的感觉,令他
别过头去,一霎无语。

  一旁媚儿插口道:「杀又怎的?成王败寇,也没甚好说。不想死,那就不要
输啊!还以为是什么事,忒也无聊。」举袖掩住哈欠。集恶道虽也练阴功,她自
小奠基的役鬼令神功却是天下至刚,不受白昼影响;之所以不惯起早,纯粹是个
人习性所致。

  染红霞本欲开口,总算符赤锦回过神来,轻轻将她挽住。

  她俩昨晚同睡一寝,符赤锦担心她与天罗香中人发生捍格,且隐约察觉峨狩
云对这位一一掌院怀有心思,料想有自己在一旁,天罗香投鼠忌器,总不好明目
张胆地胡来。

  染红霞却是担心耿照夜半叩门!!当然她不会承认,自己也有可能忍不住去
找他——拉着符赤锦一块儿,教彼此都绝了这门心思;失眠了大半夜,才在天蒙
蒙亮时,怀抱着不知失望或庆幸的复杂情思,不支睡去,连隔邻胡彦之悄悄出门
都没察觉。

  紫灵眼则往来穿梭于三间病房,照顾胡彦之、薛百滕,以及透支体力昏迷不
醒的小黄缨。南冥恶佛被安排在远处的偏院,自行调养恢复,桑木阴之主马蚕娘
与他在同一个院里,纸狩云的用意再明显不过。

  不管是孤立或隔离,效果都相当显著,这两位迄今尚未现身。

  身为水月停轩的一一掌院,光置身此间,便已是荒谬绝伦,染红霞不会天真
到以为自己说话有什么份量,符赤锦所拦下的,不过是她一时难禁的义愤而已。
她定了定神,眸光望向雪艳青,盼她能说点什么,起码持正些,不似其余七玄中
人那般好杀。

  雪黯青微蹙柳眉,对郁小娥说话的口吻略带责难。

  「胡大爷说得没错,我们不杀手无寸铁之人;便要杀,也毋须偷偷摸摸地杀。
他们所犯的罪行,你都弄清楚了?」

  郁小娥低垂眼帘,从容应道:「门主当时不在,未见贼子淫辱众家姊妹之甚,
鱼肉盈欲、恶形恶状,纵未奸淫,手上也没少沾了鲜血。要他们拿命来抵,只怕
还便宜了些。」随口说了几桩金环谷之人的劣行,包括令时暄之妹的遭遇,连染
红霞都面露不忍,天罗香弟子隐隐鼓噪,不依不饶。

  雪黯青凝着脸听完,慢慢说道:「那确是死也不冤。」回望染红霞的眸光分
外沉定,反倒是染红霞别过视线,无言以对。「胡大爷,请你让开。」

  胡彦之没料到七玄台面人物一来,情况反而更僵,一时想不出开解之法,此
际与天罗香群姝说什么「刑罪相称」之理,不啻火上加油,益发激起怨恨罢了;
唯一的法子,就是赖皮,只能寄望小耿这个盟主还有点份量,起码蛆狩云等愿意
卖他几分薄面,不致铁了心蛮干。

  「对不住了,我还是觉得人命关天。杀掉近百口人,更要慎重才是,等你们
家盟主现身,再作定夺不迟。」

  同样的道理,天罗香这厢也不是没有明白之人。民气的积聚较郁小娥预期的
更快更汹涌,乘势则必成功,拖过了三通鼓还未开战,便是有输无赢的局面;既
动不了胡彦之,挑别人下手便是——她拣定目标,一剑便往云接峰咽喉挑去!

  胡彦之动也不动,看似入定,直到剑尖即将入肉的一瞬,隔空弹指,「综」
的一声如敲铜磬,郁小娥连人带剑,居然平平侧滑尺许,施力点之凝练,甚至未
破坏她出剑之势。在旁人看来,她就是莫名其妙地空刺一剑,然后才纤腰斜转,
踉跄侧倒。

  几乎在同一时间,人群中扑出一抹浅紫衣影,挡在云接峰身前,大声道:
「别杀他!他……他没做过坏事,没杀本门弟子,或施以强暴,他是好人!他救
了……救了我。」最后一句声如蚊蚋,苍白的雪靥涨起一抹娇红,来的正是孟庭
殊。

  郁小娥却知此际是关键,若节外生枝,最后不了了之,自己少不得要被姥姥
究责,管他有罪没罪,一旦见了红,激起杀俘之血涌,形势便即逆转;抄剑起身,
面露悲悯:「孟代使,个人好恶,岂能与教门荣辱相提并论?这厮名列金环谷四
大玉带之一,其恶非轻,你快让开。」

  这话看似反驳孟庭殊「他救了我」之说,提醒她不应受小恩小义,忘却教门
大仇,然而「个人好恶」四字,却是满怀恶意,别有所指。

  孟庭殊当众被强暴,乃至沦为诸凤琦禁向,众所周知,谷中没有不同情的。
然而,同列四大玉带、形如鬼先生副手的诸云一一人为她争风吃错,大打出手一
事,却也传遍冷炉谷,最终云接峰抢得美人,从此孟庭殊便在他房里,同食同寝,
一步未出。

  起初关心者众,不知那云接峰是不是如诸凤琦那畜生一般,终日恣意淫辱,
逞其兽欲;后来没听有什么动静,送饭的姊妹们回报说孟代使神情平静,气色较
在诸凤琦房里时,好上几倍都不止,渐有流蛮传出。

  弃儿岭一役,诸凤琦身亡,云接峰重伤而回,据说也是孟庭殊足不出户照料,
「因奸生爱」的说法遂不胫而走。

  原本众人看待孟庭殊的怜悯,至此多转轻鄙,料不到教门耗费心力,栽培出
来的内四部菁英,临事还不如外四部出身的郁小娥,身心俱失,反教敌寇所迷,
轻重不分。

  她木然望着周遭的质疑与不屑,仿佛再也吸不到一丝空气,无声的谴责逼人
欲窒。

  只听身后那把沧桑疲惫的哑嗓低道:「……行了,你走罢。犯不着为了我这
种该死而未死之人……你的路还很长。」语声沉落,意思却似听之不尽,令她反
覆低回。

  如果像我这样的人都还能活着,孟庭殊心想。

  ——就没什么该死未死这种事。

  「你以为我会替你挡剑?」连苍白的容色都显清丽的少女咬着唇,虽未回头,
低语声里却有着金石碎裂似的激越,峥嵘如一朵璀灿的冰莲。

  「谁要杀你,我都会反击回去!你给我帮手,休想偷懒。」

  她这么说,心里已然没有教门。郁小娥料不到孟庭殊如此决绝,使情况更加
棘手,遥见姥姥面上阴晴不定,心头「突」的一跳,照准她的肩膈,打算居高临
下一剑,连云接峰的心口一并贯穿。

  凝力欲发的决心气势被远方的盈幼玉察觉,不顾在场众多大人物,急急脱口:
「郁小娥!你要对同门出手么?」焦急四顾,谁知「大人物」们竟无相阻的意思。

  郁小娥正欲出剑,忽听一把熟悉的声音朗道:「住手!今日此间,都不许再
死人了。」回过头去,赫见耿照走出禁道,立于白玉阶台上,吓得魂飞魄散:
「这人明明只剩半条命了,手脊俱废,怎能没事人儿似的……莫不是我见了鬼?」

  赫见纸狩云等七玄顶峰齐齐俯身,恭敬行礼,吐出更吓人的四个字:「恭迎
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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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零四折、杀赦两难,胡为干城

  天罗香诸女训练有素,况且姥姥昨夜已明示,盟主便是当世的天命龙主,在
场众人当中,不少曾于天宫的议事大厅上,见他被鬼先生所废,弄得不死不活,
此际现身白玉台,却是丰神朗朗、目光迫人,宛若天神,更无疑义,齐齐跪地,
高喊:「……恭迎龙主!」动听的嗓音响彻谷内,别有一番精神。

  耿照不好名利,却也不得不承认,这种一呼百诺的场面委实令人头皮发麻,
听上十几一一十年,终日被卑躬屈膝之人奉承,难保不会飘飘欲仙,真当自己是
什么天星转世、超凡入圣。

  幸阶下老胡环臂盘腿,毫无芥蒂地迎视他,带笑的眼睛令耿照心头一暖,明
白无论贫富贵贱,这人是真心相信自己,不会变成「耿照」以外的任何人。这纯
粹的信任无法辜负,宛若明灯,在黑暗中足以照亮去路,得保不失。

  远处,染红霞并未俯身行礼,扭捏地想要躲避他的目光,又狠不下这个心。
耿照觉得她实在是可爱极了,直勾勾地望着,回以一个爱怜横溢的笑容。高眺的
女郎呆怔片刻,彤云浮上雪靥,抿唇忍着笑意,整个人顿时亮了起来,说不出的
明艳动人。

  「诸位免礼。」他思考了一下,又道:「今后称盟主即可。『龙主』二字,
不宜轻易提起。」符赤锦起身的速度较旁人稍快,两人目光交会,宝宝锦儿美眸
流转,只对他轻轻颔首;耿照心领神会,刹那间仿佛说过千言万语。

  他定了定神。

  得明快地解决眼前的麻烦不可。七玄同盟毫无基础,说穿了,不过是鬼先生
搅乱一池春水,烂摊上的众人不得不聚在一块,说散便散,别无羁糜;反脸时倒
打一耙,也非不可预料之事。

  而他的决断,正是决定同盟能否继续走下去的关键。

  「这位胡大爷乃是我的结义兄长。」

  耿照指着胡彦之。老胡冷不防被点了名,赶紧灿笑挥手,一脸作死。

  「他的人品眼光,我敢担保。诸位兴许不知,为阻狐异门胤铿阴谋,胡大爷
单人孤剑,多番与金环谷之人血战,斩杀对手无数,料想没有偏袒的必要。」

  金环谷众人便未在挂川寺附近的大杂院,领教过胡大爷的手段,也当在弃儿
岭给杀得胆寒,听耿照一说,不由点头,不少人心有余悸,全写在脸上,教天罗
香弟子看在眼里。

  「老胡,现场这些俘虏中,有没有你能担保的?」耿照正色道:「你我虽是
金兰之交,保人可不能没有理由。你若说服不了我,也只能对你不住。」

  胡彦之虽摸不准他打什么主意,毕竟对他深信不疑,料想耿照正直善良,非
残忍嗜杀、轻易妥协之辈,当以保住最多人的性命为念,让紫灵眼扶起,规规矩
矩逛了一圈,仔细端详各个俘虏的面孔,沉吟片刻,才道:「金环谷之人,其实
我也只认得几个,除陈三五,便只有云总镖头。我是从打架里认识这人的,于生
死之际都不行鄙事,确是光明磊落,我能信得过。方才这位天罗香的姑娘也说了,
云总镖头不欺暗室,还救了她的命。我愿替他作保。」冲其他委顿在地的俘虏一
拱手,歉然道:「诸位抱歉了。我虽也想救大伙儿的性命,无奈未曾论交,不好
欺瞒兄弟。」里头还能动的,都对他点了点头,还有抱拳拱手的。其中一人起身
道:「胡爷,小人在弃儿岭砍过你一刀,没想临危之际,却是你挺身来救,惭愧
得紧。我谭大彪不是什么好鸟,杀人放火都没少干,可砍恩公忒不光彩的事,不
想带到阴司去;还不了一刀,便还一臂。」喀喇一响,自折了右腕骨,本已灰败
的面色更加难看,却没吭一声,颤巍巍坐下,低头不语。众人尽皆动容。

  这一头孟庭殊望着阶台上的少年,不觉有些迷惘。

  这人……不是幼玉私藏的貂猪么?怎地一下是什么镇东将军的带刀典卫,这
会儿又成天命龙主了?

  余光瞥向不远处的盈幼玉,见她精致俏丽的琥珀色小脸带着三分迷惘、三分
痴望,怔怔瞧着那人,目无余子;而自认聪明、削尖了脑袋到处钻的郁小娥,则
一直维持着目瞪口呆的蠢样,引人发噱。

  要是夏星陈那傻丫头还在,该是春心荡漾,妄想弄个龙主嫔妃来做做,还是
回味着貂猪的粗长滚烫,不小心就说溜了嘴……

  物是人非的寂寥,忽然笼罩了她。

  花样年华的少女,终于明白红颜白骨、沧海桑田,可能仅仅是喟叹,无法回
头再看,只想牢牢抓住当下看得见的、在身边的那个人。

  她定了定神,朗声道:「启禀盟主,我愿为云总镖头作证,他在谷中不曾欺
凌过任何一名女子,连我的一根指头都没碰过。除了喝酒,他什么也不做。」不
去看周围同门的眼神,背脊挺得直直的。

  耿照点点头。

  「我接受一一位的担保。云总镖头,请站到一旁去,此地暂时没你的事了。」
云接峰置若罔闻,低头盘坐,仿佛连抬头看一眼都懒得。

  天罗香弟子中有人不满他藐视盟主,惟姥姥坐镇,无人敢喧哗鼓噪,对云接
峰怒目而视,也有瞪孟庭殊的。

  胡彦之不能拆兄弟的台,扶着紫灵眼起身,低道:「……走罢。你家盟主自
有区处。」却是对孟庭殊所说。

  身着淡紫衫子的少女抿着唇,倔强摇头,高傲地坐在云接峰身畔,尽管后者
彷彿当她并不存在,而众多同门投来的鄙夷眼光,连胡彦之都替她不忍。

  眼见孟庭殊劝不动,老胡只能暗叹一口气,离开场子。却听紫灵眼不愠不火,
细声淡道:「她那样挺好的。」老胡无奈苦笑:「好撞墙么?木脑一块。」紫灵
眼认真想了很久,久到胡彦之觉得这个话题早该过了,才微歪着头,轻道:「是
好避雨罢?她找到了她的潘头,现在,自己也想替他遮风避雨。」老胡默然良久,
悄悄转头看她,紫灵眼没事人儿似的,迳望向场中。

  耿照望着地上的俘虏,大声道:「我不问你们杀人与否,战阵拚搏,难免会
有死伤,但凌辱我天罗香弟子者,须得惩罚,我希望诸位诚实回答。未曾淫辱过
谷中女子、施以暴行的,请站起来。」俘虏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半晌,
约莫有四分之三起身。

  金环谷阶级分明,敢明着占天罗香女弟子便宜的,多半是最高阶的锦带,这
些人就算没死于弃儿岭陈三五的沉水古刃之下,昨儿夜里也被群姝杀得差不多了。
会把刀一扔、干脆投降的,其实是微不足道的无名小卒,形势当盛时,也轮不到
他们喝辣吃香。

  一名天罗香弟子越众而出,指着其中一人,尖叫道:「无耻奸贼!你……你
敢说谎!那晚分明是你……我杀了你!我杀了你!」甩开周围的人群,发疯似的
扑上前去,虽是一跛一跛,速度却快得出奇。

  耿照身形微动,倏地出现在两人间,右臂一转,那名女弟子忽觉脚下腾空,
像是踩着的实地变成了软绵绵的云朵,一时难以借力,倒退了两步,被抢上来的
同伴搀住;他左掌一按俘虏的肩头,那人顿时动弹不得。

  「他身上有甚可供辨认的特征?」耿照转头问。

  「……我做鬼也不会忘记!」女弟子悲愤叫道:「这畜生右大腿内侧有块胎
记,是红色的三叉火焰形状,约莫铜钱大小……在那肮脏物事之上,还有颗疮疣!」

  耿照一扬手,那人裤腰迸裂,「唰!」下身裸露,果然分毫不差。耿照眸光
倏冷,愤怒无声燃烧。「你有什么话说?」那人吓得魂飞魄散,颤声道:「盟、
盟主饶……小人再也不敢……」

  众人没见耿照如何出手,「砰」的一响,俘虏腾空飞起,摔至两丈开外,落
地时更不弹动,像块软烂的浸水年糕,胸膛塌陷,仍不住起伏,隐约见得左侧心
脏轮廓,枰评鼓动,似是胸骨糜碎,模样极是诡异。

  胡彦之没料到他真的出手,急急起身,却被符赤锦与薛百滕拦住。胡大爷行
走江湖,并非不懂规矩,那人认了淫辱之罪,等同是帮会内开香堂执法,外人本
不能干预。先前他拦阻郁小娥杀人,实已逾越了份际,故谭大彪折腕谢罪,感激
他不念旧恶。

  耿照领着女弟子来到俘虏身前,手指虚引,少女腰畔的匕首一跳,弹出鞘来。
耿照倒转匕柄,交到少女手中,连同她软滑湿凉的小手一并握着,将匕尖悬于卜
ト跳动的左胸膛。

  另一手按着俘虏的腕脉一运气,那人「啊」的一声清醒过来,只剩一层皮肉
覆盖的心脏鼓动更急,所有的感觉,包括骨碎腑糜的剧烈痛楚一涌而上,那人涕
泪横流,颤着嘴唇哀唤:「好……好痛……好痛……呜呜……好难受……呜……」

  「你就要死了。」耿照凝着他,静静说道:「你能感觉得到,我没有骗你。
待你咽下最后一口气,就不疼了。」

  那人眼泪流个不停,瞠目喘息。

  「怎么……怎么还没……好痛……呜……」

  「因为在这世上,你有事尚未了结。你须向这位姑娘忏悔,以了前愆,才有
地方可去。还是来世,你想做畜生恶鬼?」

  那人用力呑咽,进气少、出气多,似乎渐渐接受了将死的现实,空洞的眼眸
已无法聚焦,喃喃道:「我……我做过许多坏事……害了许多人……我不想……
不想下地狱受苦……你们……你们原谅我……原……原……」

  耿照转头,见少女「呜」的一声伸手掩口,眼泪滑落面颊,浑身发颤,对她
正色道:「你可选择亲手了结他,非这样才能解恨的话,或让一切结束在这里。
无论他做过什么事,此后都不能再伤害你。」

  少女流泪不止,瞪着那人好半晌,终于松开匕首,放声大哭。

  耿照静静陪伴,待她泣声渐止,以眼神示意,两名女弟子将她搀扶下去。少
女对他深深一俯首,才偕同伴退下。耿照再一运劲,俘虏胸膛静止,紧绷的身子
一霎放松,口鼻中流出鲜血,再也不动。

  全场悄静静的,除那名女弟子的抽噎啜泣,谁也没吱声。

  耿照起身环视,目光扫过金环谷众俘虏,无不一一低头,莫敢相对。

  「没人出面指证罪行,我就当你们是清白的,要走,一会儿就能走了。」他
对起身的几十人说,这帮残众却无欣喜之色,神情空洞木然。耿照看在眼里,对
还坐在地下的罪人道:「至于你们,我给两条路走。要一死以谢的,我可亲自动
手,便如这人,好生忏悔后给个痛快,并不零碎折腾。不想死的便领活罪,断去
一指、鞭笞二十,为天罗香做十年苦工,刑满之后即可自去。」

  众女面面相观。

  江湖规矩:人无犯我,我不犯人。金环谷与天罗香无冤无仇,擅自攻打天罗
香总坛,便是丢了性命也不奇怪;在她们看来,断指刑笞,毋宁是便宜了这帮匪
徒,就算加上「十年苦工」这一项,也毫无泄恨复仇的痛快,不免心生不服。

  况且,冷炉谷中一向不欢迎男子。将这些可恶的粗鲁汉子圈禁于此,更像是
在惩罚她们,完全没有恶人得报的喜悦。

  「盟主高瞻远瞩,心中定有擘划。」纸狩云代众人提出疑问。「不知要将这
些罪者,用在什么地方?」

  耿照道:「我本想叫他们开凿山壁,挖一条通往谷外的笔直通道,从此进出
毋须依赖禁道。这样的人手当然不够,我也考虑提供衣食、酬以重金,招募更多
的人来进行。」获释的那些人眼睛一亮,过半数都来了兴趣。

  他们本是江湖浪人,受十九娘招募,才啸聚金环谷,所求不外稳定的收入,
三餐温饱,最好还能给家里捎点。许多像陈三五这样的人,只因身有武功,已回
不到寻常的百工行当中,迫不得已,才在武林挣扎着讨生活。

  而「七玄盟主」听来,就像另一头金鸡母。

  有活干、管衣食,给钱大方,再加上工作环境里美女如云,镇日莺莺燕燕,
何乐不为?金环谷都没忒多女子啊!

  耿照的爆炸性发言,却教天罗香这厢炸了锅。

  冷炉禁道千年以来,便是难攻不落的坚城,是天罗香的根本。开挖一条新的
通道,不啻自毁长城,岂非愚甚!不惟弟子们绝难接受,连雪艳青都错愕不已,
望向纸狩云,紧蹙柳眉:「姥姥——」

  纸狩云是七玄中有数的大长老,虽觉此事不妥,更想听听耿照的理由,扬手
制止鼓噪,躬身道:「禁道乃开山祖师所传,列位前贤加意守护,号称不落,说
是教门根本,应不为过。盟主此说,必有深意,老身愿闻其详。」

  耿照道:「虽说不落,终究是陷落了。禁道纵有黑蜘蛛守护,但她们守护的
是先人遗址,是古时传落的死物,而非教门,遑论一干弟子。

  「所谓『难攻不落』,一者受制于人,一旦如狐异门般,寻得开道秘奥,全
谷于睡梦中陷落,不比一片竹篱笆强。为这层受制于人的保护,千年以来,教门
牺牲几何?除便利之外,难道没有其他?」天罗香众人闻言俱默。

  「受制于人」四字,正是纸狩云此生最大的隐患,经此一役,尤为痛甚。

  原以为耿照在最后关头策反禁道,藉此扳倒胤铿,应有控制黑蜘蛛之法,这
也是纸狩云拱他上盟主宝座所图之一;如今听他的口气,似乎也拿黑蜘蛛没辄。
昨夜胤铿兄弟与珂雪刀同去,而后耿照送回受伤的胡彦之,对珂雪及胤铿的下落
绝口不提,蛆狩云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况且,还有两枚刀魄落在聂冥途与祭血魔君手里,禁道形同虚设,冷炉谷早
已非是高枕无忧的世外桃源。

  虽说如此,自行毁弃禁道优势,则又是另一件事。

  耿照看出她的动摇与坚持,从容续道:「其二,庇于坚城壁垒,人心向逸,
难免故步自封,这才是最大的危机。狐异门尚未动用主力,凭一群临时招募的江
湖浪人,便能打破教门防御;虽说祸起仓促,难道不是过于依赖禁道庇护,以致
失了警戒,才让人轻易得手?」

  盈幼玉、郁小娥等面有愧色,众多女弟子亦低下头去,不敢出声。

  「在这次的灾劫中,教门全赖禁道而失陷敌手,却由众人之奋战,冷炉谷才
得重光。若说学到了什么教训,便是『以人为城,方能永固』。」耿照环视众人,
朗声道:「拥有禁道,教门次第衰颓,失却进取之心,由此观之,坚城反是累赘。
除却禁道,人人庄敬自强,日夜惕励,又何须壁垒保护?所以我想打开一条通道,
摆脱束缚。」

  这几句话宛若铁锤,重重落在天罗香众人心头,连先前还在计较新盟主过于
宽大、难免堕了教门威风,暗生不服的,都不禁有些惭愧,心想姥姥和门主奉此
人为尊,果非无端,看来不是个心慈手软、一味姑息的冬供先生。

  全场静默片刻,不知是谁起的头,众人齐声高喊:「以人为城,方能永固!
以人为城,方能永固!」音浪直薄云霄,虽是娇细女声,汇聚起来亦有千军之威,
响彻山谷?久久不绝。

  非属七玄的胡彦之、染红霞,亦听得血沸。俘虏中无论获罪与否,无不觉得
这个盟主年纪轻轻,不惟武功超卓、赏罚分明,还挺有见识,跟着这样的头儿混,
不定是条路。原本打定主意出谷的,这下都有了别样心思。

  耿照本有些忐忑,没想众姝这般捧场,心中大石落下,嘴角微扬,朗声道:
「正是如此!以人为城,永固教门!」

  这十二个字以浑厚的碧火真气送出,不见亢烈,在震天价响的呼声中却听得
一清二楚,诸女只觉浑身剧震,似连地面都晃了晃,惊觉盟主内力之高,已至骇
人听闻的程度,全场声息倏停,继而爆出更热烈的欢呼,料想以此人为主,教门
纵横天下,指日可待。

  胡彦之观察众人神情,了然于心,暗忖道:「莫看小耿平日木讷,对着一群
人说话时,却能择要切弊,一击中的,天生是当头儿的料。」与有荣焉,益发对
他将如何带领这批邪魔外道,饶富兴致,不觉抱臂微笑。

  耿照待众姝喊过瘾了、相顾嘻笑,推攘成一片时,才举起手掌,示意噤声,
娓娓接口。

  「当然,这是我原本的想法。禁道毕竟是祖师所遗,前贤传落,贸然毁弃不
甚合宜,须得从长计议。况且黑蜘蛛负有守护冷炉谷之责,未必乐见,所以我打
算在冷炉谷之外,重新营建新的总坛,供天罗香与同盟之用,此后出入自由,与
黑蜘蛛再无心结,可研议打通禁道之事;万一遇到难以抵挡的敌人,就近撤回冷
炉谷,也还有退路。

  「最先建起的一批屋舍,供施工者居住,由教门供给衣食,吃饱穿暖,毋须
担忧。服刑之人行动须受限制,自愿留下的则无此限,且有薪酬可领,每年回乡
省亲的时日天数,教门亦有安排。」大略说了一下构想。

  他出身基层,对底下人的心思有深刻体悟,佣工所欲,不过薪假一一字,打
点好了,再多点体贴,能让人卖死力。说到这份上,获释的七十多人全都决定留
下——原本让他们灰心的,就不是金环谷势力的存废,而是没了营生,明日起又
要四处漂泊,过着不上不下的苦日子。如今立马有了新活儿,谁还有别的念想?

  那折腕明志的谭大彪亦在获释出谷之列,决定留下后,终于让紫灵眼为他接
骨包扎,缠裹固定。胡彦之笑道:「老谭,待你领了第一笔工钱,再找你请酒啊!」
谭大彪哈哈大笑:「那有什么问题!胡爷记得带媳妇儿一起来。瞧你媳妇儿忒俊
的人品,我都后悔没多砍你几刀了,气人!」

  胡彦之一愣,顿时脸红起来。「别胡说!她不是……咳咳,我们是那个……
朋友。」谭大彪连连称是,可眼神就没信半成。紫灵眼也没说话,专心给他包扎,
只在谭大彪动得太厉害时,低声道:「你别动。」谭大彪怪有趣的反覆打量两人,
笑得胡大爷浑身都不对劲。

  天罗香弟子中,觉得盟主处置罪人过于宽大的,其实不在少数,但耿照抚慰
那名受害的玄字部教使的方式,却意料搏得女孩们的好感。

  降俘之中,有个叫邓一轰的浑人,据说此前曾在大殿上,率众将盟主打得头
破血流,因其未有淫辱天罗香门人的劣行,亦在获释之列。为盟主处置辩护者,
以此为例,也阻绝了不少声浪。

  况且,他取命时的肃穆慎重,再加上匪夷所思的武功,似乎具有特别的威慑
效果。而罪人死前的忏悔,更让少女们一吐怨气之余,深思起杀人的必要,最后
不得不承认:比起成河漂杵的血祭,或许这样结束更好。

  比起上一个从天而降的男子领袖,盟主虽无英俊面貌,但务实易懂的言语更
让人安心。

  定字部禁道外的插曲落幕,耿照有惊无险地通过一众少女心中的初阶评量,
暂时被列在「值得期待」那一页。不过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公开宣称「想嫁给他」,
依天罗香的往例,属于中间偏下的评价。

  此非议事处,在纸狩云的带领下,七玄顶峰簇拥着耿照,浩浩荡荡移往半琴
天宫。

  耿照本想先去看望昏迷不醒的黄缨,转念之间,明白这要求不过是给众人添
麻烦,只得硬生生呑回。蚍狩云同他一样,深深了解同盟此际的脆弱易损,耿照
虽漂亮解决了禁道前的两难,但不过是天罗香自家问题,比起七玄间的矛盾简直
微不足道。

  耿照藉「打通禁道」的题目发挥,提出营建新坛的构想,也是想解决屏障天
罗香与圣器归属间的拉锯。纸狩云决定再赌一回,信任其斡旋能力,须即刻把首
脑们拉上谈判桌,解决争议,凝聚共识,后续的重建补强才能开展。

  一路上,耿照只顾得上和纸狩云说话,问的也多半是天罗香的事,如教使的
层级、各有多少人、分舵若干等。雪艳青跟在他身后约一步之遥,耿照没见她穿
过宫装,不觉多看两眼,雪艳青不太自在地手握衣角,嚅曝着解释:「蚕……蚕
娘前辈让我穿的。是处罚。」

  耿照忍笑道:「小心她坑你。」雪黯青柳眉微蹙,似乎不敢相信会有这种事。

  其余人保持若干距离,免将天罗香的事机听了去。

  媚儿一直很想同小和尚搭腔,无奈要扮鬼王,难以蹭近,甚是扼腕,只得跟
符赤锦、染红霞瞎聊,让远远跟随的天罗香诸女得出「阴宿冥对女人挺有一手」
的结论。

  胡彦之倒是一派从容,扶着紫灵眼走在最后头,罕见地没怎么开口。符赤锦
频频回头关切,紫灵眼毫不在意,按一贯的慢条斯理,款摆移步,连走路都很认
真。

  进得大厅,漱玉节、南冥恶佛等早已等候多时,众人序过长幼,分坐两列。

  蚕娘的向日金乌帐不知何时又变回原来的尺寸,置于厅中一隅,抬帐的四穷
童子、随侍的玲珑四嫔也都回复原本编制,从祭殿里的三人成了八人,如变戏法,
无人知晓她是怎生进出冷炉谷的。

  耿照于帐前停步,长揖到地,执的是弟子之礼。

  众人暗忖:「盟主竟曾师事宵明岛之主,无怪乎如此武功。」帐中传来银铃
般的笑语:「盟主毋须多礼。」

  耿照想像缩小人儿似的银发女郎淘气抿嘴的模样,抑住微笑,登临丹墀,坐
上虎皮交椅,接受众人行礼。

  此为同盟首会,亦是盟主正式向众人布达,天罗香忝为地主,耿照传下命令:
教门织罗副使以上,于厅内两旁列席;迎香使、副使以及众弟子,于朱槛外次第
罗列,分派得井井有条,充分应用了刚从纸狩云处听得的汇报。

  简单说明同盟事宜,在进入正题之前,首先得论功行赏。

  耿照慰问了分于七玄会上、收复冷炉谷一役中奋勇作战的众人,蚍狩云从容
出列,向方才没在定字部的门人,宣达了盟主对降俘的处置,以及营建谷外新坛
的计画后,转向耿照。

  「奖功已毕。接下来,还请盟主责过。」

  耿照没听她提起,隐觉有异,不动声色,点头道:「有劳长老。」

  蛆狩云霍然转身,袍袖一振,猎猎生风,扬声道:「来人啊,带叛徒林采茵
上来!」

  第二零五折、天伦何系,负德孤恩

  林采茵披发跣足,形容憔悴,一边面颊高高肿起,衣衫破口露出的肌肤红瘀,
也看得出挨打的痕迹。冷炉谷被占期间,她吃里扒外的嚣张行径,引起极大反感,
尤其当众诛杀夏星陈、纵凶凌辱孟庭殊之举,更成为众矢之的。

  金环谷兵败如山倒,林采茵惊觉黑蜘蛛倒戈,料想出谷无门,遂寻间僻静屋
室躲避,专待「主人」来救。岂料众女没将人揪出,竟是不肯罢休,一间挨着一
间地搜,将她拖了出来,打进死牢;若非未得姥姥允可,昨儿夜里便已将她就地
正法。

  林采茵本非胆大之人,一夜担惊受怕,精神饱受折磨,还未被提至厅上,早
吓得两腿发软,须得两人一左一右架住藕臂,勉强拖将进来;抬头见得那七玄同
盟之主,居然是曾在这议事大厅之上,被主人废功断筋的耿照,咕咚一声,咬牙
昏死过去,被一盆冷水兜头浇落,才嘤嘤醒转,俏脸白得无一丝血色,簌簌发抖,
趴在地上直不起身。

  「林采茵!」蛾狩云龙拐一拄,铿声肃肃,饱含威严的语声如抑雷滚,慑得
女郎面无人色。「你勾结外人,引狼入室,残害同门,欺师灭祖!恁一条罪名,
都足堪千刀万剐,教门养你育你,犹如父母,天罗香有什么对不住你的,教你这
般忘恩负义?」

  林采茵好歹也做了许多年迎香副使,教门规矩不敢说滚瓜烂熟,历年考较也
都是过了关的。

  姥姥每念出一条罪名,相应的恐怖刑罚便自女郎脑海中浮现,万蛛毒刑、三
刀六洞、挖眼刖舌、千针穿体……不由得魂飞魄散;惊恐之甚,不由得俯首拱肩
浑身剧颤,众人本以为她吓傻了,过得片刻,蓦听乱发之下传出尖锐刺耳的怪声,
才发现她竟笑了起来。

  「……天罗香,有什么对不住我?」

  她凄厉的笑声同哭声没什么分别,整个人像是豁出去似的,癫狂的模样颇为
吓人。

  「从你让我陪柳繁霜去濮嵝分舵的那一天起,我便数日子等灭口!不管柳繁
霜喝不喝斑蝥汤,我们这些陪去的下人都死定了……她给人搞大了肚子,又不是
我的错,为何死的是我?

  「我把教门当父母,教门把我当成什么?为了那个装腔作势自抬身价的贱女
人就要我的命,却没问过我肯不肯!」

  她越说越是激昂,苍白的雪靥涨起两团不自然的酡红,瞠大的杏眸血丝密布、
白多于黑,疯狂的目光满怀恨意,直直射向蛆狩云。

  「要不是主人杀左晴婉、柳繁霜,替我解了围,我哪里能活到今天!我所做
的一切,不过是为报答他的救命之恩……教门先负我,我有什么错!」

  在林采茵通敌反叛之前,天罗香众人对她的印象,美其名曰「温柔婉约」,
其实就是胆小怕事的冬烘先生,专挑无伤大雅之事掺和,明哲保身,绝不轻易涉
险,谁也料不到她死到临头,竟口出狂言。

  但柳繁霜去濮嵋分舵一事,内四部的教使们多半听过风声,知林采茵所说不
全是推诿搪塞。若非左、柳一一人无端横死,一旦柳繁霜决定打胎,重回教门怀
抱,为替未来的中枢要人遮丑,死几个侍女仆妇阻绝流蜚,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依林采茵的剖白,柳繁霜与左晴婉左护法之死,正是那狐异门出身的「主人」
所为,多年来困扰天罗香的一桩悬案终于水落石出。谁也想不到这两位要人之死,
仅是为了挽救一名多年来升不上去的迎香副使性命。

  只有雪艳青全在状况外,蹙紧柳眉,厉声斥道:「哪有这种事!柳繁霜前往
濮嵋分舵历练,待回谷后便晋升织罗使,什么班蝥汤,什么有孕……休得胡言!
当年我兼程往嵋城接你,就是怕你也遭毒手,不料却是你勾结凶人,设谋陷害。
逝者已矣,你如今说得这些话来,究竟是何居心?」过往纸狩云统摄天罗香,以
雪艳青为门面,凡门主露脸无不是一身金甲、众人簇拥,凛凛威风,毋须言语,
足令众女心生倾慕。

  而今,冷炉谷中枢迭遭变故,已无足以撑持场面的严密组织。这些新近拔擢
上来的年轻教使们听得雪艳青之言,无不面面相觑,分不清门主是指鹿为马,抑
或真不知谷中耳语,反显林采茵理直气壮,所为不过是保命报恩,非薄情寡义,
狼子野心口心。

  现场气氛的微妙变化,就连迟钝的雪艳青也察觉有异,只不明白自己说错了
什么,眼底浮挹着一丝茫然。

  「主人……一定会来救我的。」

  林采茵喃喃说着,蓦地抬头,两眼迸出狞光,狠笑道:「你若动我一根汗毛,
他必会教你们付出惨痛的代价!留着我的性命,交换主人留你们一条狗命——」
话还没说完,「啪」的一声脆响,被掮得坐倒在地,抚着红肿的面颊,抬见出手
之人一身嫩翠衫子,衬得琥珀般的蜜色肌肤倍显精神,正是盈幼玉。

  「夏星陈喊你一声『林姐』,真把你当成姊妹一般,有好吃、好玩的,总会
想到你,她又有什么地方对你不住?」

  盈幼玉柳眉倒竖,虽是火燎朝天的怒容,巴掌大的瓜子脸蛋却益显精致,尖
细的下颔、高挺的鼻梁,乃至细如编贝的莹白皓齿,于厉斥之间反觉灵动,仿佛
一件令人爱不忍释的工艺品忽然活了起来,七情上心,分外引人注目。

  连坐在下首的胡彦之,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身畔符赤锦低笑道:「遍观谷
内群芳,容色堪以此姝居首,身段更是结实苗条,胸是胸、腰是腰、腿是腿,难
怪胡大爷依依不舍,行以注目。」

  胡彦之本想回她「胸是胸、腰是腰、腿是腿,也不过就同耿夫人一般模样,
看她做甚」,还未口花已觉不对,蹙眉道:「你这话听来,怎么杀气腾腾似的,
是我瞧又不是我耿兄弟瞧,至于这么计较么?」符赤锦杏眸一瞟,妩媚的眼勾越
过他另一侧肩头,虚无飘渺地往紫灵眼身上踅了一把才又转绕回来,若无其事笑
道:「还好是我计较。要换了别个儿计较……比如我一一师父,没少腿断胳膊的,
胡大爷只怕是不好交代。」

  胡彦之背脊发寒,干笑两声,低声道:「耿夫人有所不知,这女子的浅褐肌
肤色泽匀润,如琥珀蜜腊,非同寻常农家女,依我看……是南陵诸封国的贵女之
相,不知何以出现在天罗香。我这是学术性研究,寰宇猎奇嘛,你别多心。」

  符赤锦抿嘴道:「这下可好。不只品貌出众,连出身都大有来头,胡大爷怕
是食指大动,心痒难搔啦。却不知南陵王家的驸马,好当是不好当?」

  胡彦之自来同她说话,不曾这般牙舌磕碰、处处挨刮,忽觉愚妇执拗,固惹
人厌,然而聪明的女人拗起来,更教人遍体生寒,暗幸毋须与她同床共枕,否则
就算再美上一千倍、一万倍,怕也无福消受。

  一想到拜把子兄弟身边,看似最通情达理的「耿夫人」都这样了,那一看就
不怎么通情理的染一一掌院、明姓女魔头等等,此际全搅和在一块儿,院里不知
是何光景,总之不会是春光旖旎,须防血海刀光。

  紫灵眼转头道:「怎么你很冷么?我瞧你打了个寒噤。」胡彦之悚然回神,
干笑两声:「不冷、不冷,别处更冷。」紫灵眼明显没听懂,也不以为意,只点
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大厅之中,林采茵面对杀气腾腾的盈幼玉,几度欲语,却无一句可驳,原本
激昂的情绪倏地消冷,莫敢与她直面相对,黯淡的视线垂落地面,片刻才轻嚅樱
唇,颤声道:「你们……你们不能动我。待得……待得主人回转……他……他定
会为我回转……」

  盈幼玉怒极反笑,訾目道:「你还在痴心妄想!他早撇下你,独个儿逃跑啦!
你自造的孽,恁谁也救不了你!」锵啷一声擎出一抹霜华,刃尖停在林采茵颈侧,
挽剑的动作不惟俐落,拧腰、转臂、旋腕一气呵成,滑润如水,尽显青春胴体之
曼妙。

  胡彦之击掌喝了声「好」,符赤锦柳眉一挑,拿勾人的杏眸眼角瞟他,咬牙
暗忖:「合著你是同我卯上了劲,半点儿不管小师父的心思?」

  胡彦之假装没见她绷紧的雪腮,一旁的紫灵眼却认真瞧了瞧,点头道:「挺
好的。」胡彦之双手僵在半空,理也不是,不理也不是。符赤锦瞧他尴尬的模样,
噗哧一声,总算生生抿住了笑,没在人前失仪。

  林采茵狂怒起来,无视利刃加颈,奋力挣起,尖叫道:「他定会回来救我的!
一定会!」盈幼玉未料她疯癫至此,反退了一步,收剑于肘,以防她扑上剑尖,
死得便宜。

  丹墀之上,端坐于虎皮交椅、冷眼旁观的耿照摸不清蛆狩云之意,但鬼先生
的下落,旁人无从知悉。昨夜胡彦之被抬回冷炉谷,七玄首脑已知耿照彻夜不在,
料他尾随胤家兄弟,必有深意,此际纷纷投以注目,专待揭明。

  耿照见蚯狩云望向自己,明白这也在姥姥的盘算中,清清喉咙,朗声道:
「鬼先生……不会回来了,他在一处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再也不能作恶。」

  这话说得模糊暧昧,能作多解,如符赤锦、染红霞等了解他的,知耿照绝不
好杀,恐是将鬼先生废功囚禁,不欲旁人知悉;也有邪派本色如媚儿、雪艳青等,
理解成已然伏诛的。

  最是切身相关的胡彦之,则一反先前窥美嘻笑的高调,低头不语,仿佛听人
说闲,全不上心。连亲兄弟亦未追问个中情由,旁人更无立场深究,这事便算揭
了过去,「鬼先生」三字自此从江湖除名,狐异门勾结秘密组织「姑射」所掀的
七玄之乱,终于告一段落。

  林采茵不敢相信情郎已死,美眸圆瞠,娇躯剧颤,一时茫然出神。

  众人见她先前不顾一切,豁出去似的狠劲,料她乍闻噩耗,怕要扑上前同盟
主拚命。虽不以为她与耿照之间悬殊的实力差距,真能造成什么损害,但哪怕盟
主擦破一丝油皮,折的也是七玄同盟的脸面,无不暗中蓄劲,防她冲上丹墀,干
出什么蠢事。

  没想林采茵回过神来,终是贪生怕死的念头,盖过了情仇爱恨,腰腿一软额
面贴地,呜咽哀求道:「别……别杀我……呜呜……别杀我……让、让我干什么
都行,别……别杀我……」模样既是可憎,更显可悲,众人虽觉不屑,却是谁也
笑不出来。

  蛆狩云轻拄龙头拐,「笃、笃、笃」地走下丹墀。林采茵靠山已失,整个人
缩成一团,颤抖更剧,若非抱着一丝求生的念头,早已骇得昏死过去,直到姥姥
的绣鞋尖儿漫入眼帘,唰的一声绫罗曳地,老妇人抱膝蹲下,递来一柄霜匕。

  林采茵想起教门香堂悬列的剜眼刖舌等毒刑,魂不附体,连开口的勇气也无,
唯恐贝齿一松,利刃搠入口中,死得苦不堪言,只蜷身叩地,呜咽乞活。

  「你这般恨我,这般恨教门,恨到不惜通敌背叛,置众姊妹于水火,死到临
头了,应当把握机会,与我同归于尽才是。」老妇人和声说道,口吻半点不似面
对叛徒,倒像与子侄辈闲话家常,不见丝毫烟火气。

  「你升任教使后,该学过与敌俱亡、以少换多的法子,天宫年年都有考较,
我瞧你也都过了,显非无知。连试都不试一下,只能说我这些年来,没提拔你坐
上更高的位子,识人眼光还不算太差。」

  林采茵哪敢回话?涕泗横流,俯首贴耳,差一点便要吓得失禁,几度想咬舌
图个痛快,无奈格格交战的牙关连张都张不开,闭目待姥姥施以毒刑。

  老妇人收起霜匕,如纸一般干燥微凉的手掌轻按她的肩头,却未吐劲放毒,
就只是按着而已。

  「可惜你弄错了一件事。我从来,都没打算杀你,也杀不了你。我虽是蛇蝎
心肠,杀人不眨眼的恶婆子毒妇人,平生却未曾背信违誓,出尔反尔。你娘就是
抓紧这一点,让我发下毒誓:不管发生何事,我决计不能伤害你的性命,也不能
纵容他人为之;如此,她才肯回归教门,为我所用。」

  在场的天罗香之人相顾愕然。

  教门所拣选收用、做为教使养育成人的,多半是孤苦无依、天资聪颖的稚龄
女童,便来自天南地北,也只能以冷炉谷为家,「父母」一一字于谷中众姝,不
比「姊妹」来得更有意义。

  虽说天罗香门下,一贯视贞操如无物,为掌控各路绿林豪杰,以色诱之、种
丹收割的事也没少做过,高层教使意外有孕的耳语未曾间断,但在姥姥的刻意掩
盖下并无实指,如柳繁霜这般派出冷炉谷「历练」的菁英,有多少是例行轮调、
多少是藉以遮丑,谁也弄不清楚,起码不是能在台面上公开议论的事。

  由姥姥口里说将出来,是破题儿头一遭,连贵为门主之尊的雪艳青都傻了,
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林采茵发抖片刻,好不容易才省悟姥姥所言背后代表的意义,怔然抬头,颤
声道:「我……我娘?谁……谁是我的……她……」眼神茫然,一时难以廓清。

  纸狩云并未应答,悠远的目光仿佛坠入了记忆的涡流,露出几分怀缅,喃喃
续道:「我很后侮做了这个承诺,以致今日,竟无法替婉儿报仇。她若能预见,
自己终将死于亲生女儿的通敌之下,不知道还会不会逼我立下这个誓言,以交换
腹中的骨肉呱呱坠地,来到这个世间?」

  林采茵愣了好半晌,蓦地浑身一震,失声道:「你……你是说左护法她……
她是我的……不、不可能!你……你胡说!左护法她……她对我非常冷淡,总是
爱理不理,怎么可能是我的……」

  「因为她要确保我会信守承诺,与你的关连自然是越少越好。」纸狩云低道:
「然而母女天性,难以轻易割舍。你仔细想一想,从小到大,每回出得远门,是
不是都跟『左护法』有关?」

  林采茵一想果然是。她头一回出谷采买,便是替左护法打的下手;在前往濮
嵋分舵以前,头一次过江、头一回外宿,乃至初次行出越浦地界……或多或少都
跟左晴婉有关,未必是直接受命,但在游程中总能看见她的身影。

  「不……不可能。」她喃喃说道,口气却越来越没把握:「她没给过我什么
好处,嫌我武功低微,连评说都懒得……她却指点过盈幼玉她们武功!这……这
到底是……」

  「因她余生惟有一愿,就是让你出冷驴谷,远离天罗香。」纸狩云叹道:
「你要是出类拔萃,我便不肯放人了!!我料她是这么想的。繁霜那一回,她是
打算成功说服之后,挟功将你留在濮嵋分舵,闲置个几年,待得无人注意时,再
悄悄买条快船,打点旅途所需,委人载你顺江流去,往海口的生沫港认祖归宗,
寻你那缘薄的爹。

  「庾氏船行今非昔比,毕竟也兴旺过几代,盼你父亲念在昔日结发,许你个
出阁嫁人的归宿。我在婉儿的遗物中,找到十几只漆封,想是她绸缪已久,年年
都重写一封让你日后带着、上门认亲的书信,尽管信中口气越来越淡,托付骨肉
的初衷却从未变改。」

  耿照心中一凛:「原来那位左护法,便是姥姥派去生沫港取虚危之矛的卧底!
她强夺了夫婿之物,却带着他的骨肉回来,不止坚持诞下,更为了替她争取后半
生的自由与幸福,彻底摆脱教门控制,不惜以自身做为交换,替天罗香卖命奔走。」

  林采茵双眼泪滚,已分不清是惊惧或骇异,不住摇头。

  「这不是真的!你……你骗人!我不姓左,也不姓庾,我……我姓林……我
明明是姓林……」

  「汝父名讳上『川』下『林』,你这个林姓,便取自他的名字。婉儿自觉对
不住你的父亲,早绝了一家团圆、共享天伦的念头,只求你幸福而已,未料竟死
于亲生女儿之手。」

  林采茵想起左护法临终之际,死命抓她的手,奋力吐出的零碎遗言,终于明
白是「就算死,我也不后悔带你出冷炉谷,莫再回去了」,非是人之将死其言也
善,而是一名母亲对女儿最后的包容与宠溺。

  左晴婉一点儿都不恨她。即使她死得如此痛苦,面对眼前一无所知的女儿,
她宁可将秘密带到地下,也不忍她受一点良心的折磨。

  而林采茵甚至没喊过她一声「娘」,满怀恶意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她留
在深爱自己的母亲眼底的最后一瞥,是何等狰狞丑恶的面孔,又是如何切割着母
亲的心?

  「还……还给我……」她不知哪儿来的气力,伸手攒住姥姥的织锦袍袖,呜
咽道:「把我娘还给我……还给我!」

  「这是我要说的,轮不到你。」蛆狩云轻道:「我非常疼爱婉儿,即使她这
般恨我,二十多年来再不肯同我说一句心里话,忍着满满的愤怒与痛苦,忠实地
执行我所交付的一切任务,用最冷漠的疏离向我抗议……我仍然心疼着她。我发
誓要将害她的凶手碎尸万段,却怎么也想不到,是她最宝爱的女儿下得毒手。」

  「啊啊啊啊啊啊啊!」

  林采茵双手抱头,杏眸訾裂,仰天发出雌兽般的哀嚎,虽无浑厚之内力,撕
心裂肺般的凄厉喊叫声,却震撼了在场众人。无论先前对她怀抱的是轻鄙抑或唾
弃,此际全化作辗转凄恻不忍卒听;一死了之,还算是轻松的了,抱着这等悔恨
愧疚,余生还能避往哪儿去?

  「我不能杀你,不能伤害你的身体,这是我答应婉儿的。尽管你的犯行万死
难赎,我也只能将你逐出教门,永不录用。」

  潜劲一吐,「啪、啪」两声,将林采茵左右琵琶骨震断!袍袖翻扬,单掌印
上她平坦如削的小腹,轰得她倒飞丈余,口喷血箭,曳开一条笔直红渍,当场昏
厥。及至身子弹滚落地,触动双肩骨碎,才又痛醒过来。

  「你一身武功,乃教门赐与,今予收回,不许施用;此非苦刑,理当偿还!」
纸狩云一拄龙头拐,峻声道:「即刻将叛徒林采茵逐出冷炉谷,此后天下五道,
有你无我,凡有教门坛荫之处,你持金银难以买卖,有檐头不许栖身,睡无枕榻、
食俱粗砺,残躯苟延以悔前愆,日日皆然,至死方休!」转身一揖,恭恭敬敬道:
「老身这般处置,若有失允之处,尚乞盟主圣裁。」

  林采茵阴险狡诈,作恶非轻,纵然身死也不过份,耿照见她唇面白惨,精神
恍惚,过去与她的种种过节,似也无斤斤计较之必要,未有沉吟,迳行点头。
「正所谓『后诺不抵前誓』,长老处置恰当,我无异议,重然诺处尤其令人佩服,
堪为盟中表率。」

  纸狩云伏首称谢,转身道:「你有什么要说的,趁现在说罢。我会尽力做到
对你母亲的承诺,无论如何,都会让你继续活下去,绝不轻易便死。」

  林采茵面如死灰,姣好的唇瓣不见一丝血色,细碎颤动,却吐不出可辨的只
字片语,忽哭忽笑,仿佛全没听见姥姥之言。纸狩云叹了口气,以眼神示意,厅
外两名教使并肩而入,一左一右,将她拖了出去。

  一牵动伤处,林采茵「呜」的一声回神,面露惊恐,哭叫道:「不……不要
杀我!求求你……求求你……别杀我!别杀我!」呼疼哀告之声,一路迤逦而出,
经久不绝。厅外天罗香众姝齐齐目送,有的鄙夷不屑,有的咬牙称快,却也有面
露不忍之色,沉吟低回的。

  盈幼玉收起长剑,退回阶下,只觉心里头空荡荡的,未有替夏、孟二人一吐
怨气,大仇得报的痛快……就算将林采茵凌迟处死,也未必惨过眼下。且不说琵
琶骨打折,从此成了废人,天罗香虽立基东海,分坛却遍布五道,姥姥这破门出
教的驱逐令,其实是断了林采茵的生路。

  内四部的教使们除武功毒术,就学了盗采阳精的淫魅之法,没有其他的谋生
手段。

  一旦被逐出教门,并非从此一刀两断、各走各路,而是各地分坛,将严密监
控林采茵的行踪,以保「金银无用,檐头难栖」的惩罚生效;毋须滴水不漏,只
消想到时弄她一下,林采茵的余生再无宁日。

  盈幼玉记得幼时某日,曾随教使姊姊出谷,专程到越浦城郊某个僻镇,去看
暗巷水沟边一名跛足垢面的肮脏乞婆,然后被告知「此即破门出教的下场」。

  「想当初,她也是内四部有数的美人儿哩!这会儿,连皮肉钱也挣不了啦。」
教使姊姊喃喃说着,姣好的唇勾扬起一抹冷蔑,令小盈幼玉遍体生寒。「你们,
绝对不能背叛教门呀,知不知道?」

  除非有其他江湖势力插手,愿意加以庇护,这样的惩罚将会持续到教门将她
遗忘为止——可惜天罗香的门人,于要债一事上记性极好,绝不轻易便忘。纵有
见其貌美,有意接收的武林派门,见了叛徒身上的裂蛛烙印,便是有意和天罗香
作对,也不敢坏了「禁纳叛徒」的江湖规矩。

  远处传来一声凄厉哀嚎,风里似有一缕淡淡烟焦,也不知是不是想像所致。

  盈幼玉明白从这一刻起,林采茵再非教门中人,往后等待她的,将是童年记
忆里那弥漫着恶臭的阴湿巷翳,只能于其中苦苦挣扎,连求死都不易。贪生怕死
的林采茵,会不会最终赫然惊觉,原来痛苦地活着,才是最恐怖的刑罚?

  处置完林采茵,不便对天罗香家务事表达意见的七玄首脑,无不盘算着纸狩
云演这台大戏的用意,料想必与其后的盟议有关,没准是重新分配盟内势力版图
的起手;虽未言语,却是人人戒慎,丝毫不敢大意。

  耿照将诸人情状一一看在眼里,其实他也想不通姥姥的用意,说是扬刀立威,
林采茵无足轻重,在场识得的七玄要人可说一个也没有,明快地解决了她,也仅
能安抚天罗香众人,无关同盟痛痒。

  只听纸狩云清了清嗓子,众人心中凛起:「主戏这便开锣啦。」

  耿照见机极快,顺势摆手:「接下来便是我七玄同盟之首议。在下年轻识浅,
于江湖事务涉猎有限,未敢自矜,今日便请砥长老代为主持,以利盟议之进行。」

  「盟主青眼,老身绝不推辞。」

  纸狩云恭敬下拜,娓娓说道:「然此番狐异门图我,冷炉谷损失惨重,非只
区区一名林采茵能办到。趁今日盟主驾临、各脉同胞俱在,须将叛徒妥善处置,
端本正源,我七玄血盟殆庶乎渊泽深长,永绵不惙。」

  胡彦之腹里暗笑:「连这祭文似的书袋都能掉将出来,老虔婆这是要发大绝
的节奏。不知极招过后,此间几人颈上有头?」双手交叠,饶富兴致,若非看在
小耿面上,早已忍俊不住。

  耿照听得云山雾沼,他与纸狩云事前未曾商量,全凭临场反应,连对方站不
站自己这厢心中都没个谱,只得见招拆招,小心开口:「还有其他叛徒?」

  「此獠罪名,尚且重于林采茵。」蛆狩云淡淡一笑,回首扬声道:「来人,
将那郁小娥提上堂前!」

  第二零六折、潸然寄影,野蔓自生

  郁小娥自然是没戴手缭脚铐的,上殿时衣着光鲜,发鬓齐整,踮着莲瓣似的
粉缎鞋尖儿,差堪盈握的纤腰又细又薄,便以女童目之,也玲珑得不可思议。

  浮出裙布的窄小翘臀,随着细碎的步子款摆有致,分寸拿捏恰到好处,既不
浮夸、徒显勾男销金似的风尘味儿,周身又洋溢风情,与幼女似的体貌有着巨大
的反差,别有一番况味。

  直到姥姥喊出她的名字前,郁小娥都在槛外的教使之列,站在人群的最前头。

  虽在定字部禁道外,她小小地违抗了姥姥一下,然而自恃功劳,以姥姥洞察
之精,不会挑这个时候与高涨的民气相左,是以不惧。

  立于厅门两侧、一左一右候命的二位司门,闻言一愣,飞快交换眼色,确定
不是自己听错了,这才越过朱红高槛,却未挟胁动粗,只是分立左右,其中一人
貉袖轻摆,扬手道:「请。」

  郁小娥提裙而入,眼帘低垂,举止合宜,纵有诧意,也藏得无人曾见,与林
采茵五体投地的丑态亦有天渊之别,众首脑无不暗中纳罕。

  耿照讶异的程度,决计不在被点名的「叛徒」之下。

  郁小娥在冷炉谷失陷期间的种种作为,他早听黄缨转述,最后让她配合龙皇
祭殿的行动、于谷中率众反攻,亦出于耿照授意——当然郁小娥无从知悉。对她
来说,命令是姥姥下达,教她尽起外四部人马,与苏合薰、盈幼玉里应外合;功
成之际,其人望也达到前所未有的高点,便未捞个护法来做,扶正成为一部之织
罗使,也是入情入理。

  果然姥姥此话一出,大厅里外一片骚动,天罗香诸女无不交头接耳:林采茵
合当千刀万剐,没想有个闻所未闻的娘,平白得了免死金牌;堪称教门中兴第一
功臣的,罪名还大过了她?这是什么道理!

  郁小娥行至厅中,袅袅下跪,细声道:「属下拜见盟主、门主、姥姥,以及
诸位大人。」未明她底细的,只觉这名少女年纪小小,应对进退,无不中节,颇
有大将之风,却不知「叛」在哪里。

  媚儿昨晚曾见她率众拿捕降逃,指挥若定,适才于定字部的禁道之外,似也
是领头羊,要真是逆贼,老虔婆容得她一夜逍遥,在外搞风搞雨?顿时烦躁起来,
蹙眉道:「装得这般精乖,你以为在挑媳妇儿啊?纸狩云,你葫芦里卖什么药,
一股脑儿揭了罢,绕圈子打哑谜,教人好生气闷。自家叛徒宰了便是,提上堂来,
是想放血灌米肠么?」厅外天罗香诸女齐齐转头,投以怒目,就连忍不住噗哧一
声的胡大爷,都挨了几枚樟脑白眼。

  媚儿见这郁小娥腰肢幼细,鸽乳娇伏,童颜不掩艳色,冲龄却有风情,小和
尚吃惯了大奶妖妇、染二掌院——当然还有她自己——这般胸臀骄人的成熟女郎,
难保不会忽生兴致,换碟小菜清肠胃,越想越觉不对,说到后来,已有几分火气。

  「背叛教门,本是死罪。」蚍狩云老奸巨猾,自不与她一般见识,仍是好整
以暇,慢条斯理道:「惟盟主交代,生死大事,不能轻率为之,这才将叛徒提来,
交由盟议公裁,聆盟主之圣断。」

  胡彦之举起手来。

  「老婆婆,这位小妹子是犯了什么事啊?偷糖果糕饼么?」

  纸狩云擅绘,年轻时行走江湖,即以老妆见称于姊妹间。她改扮毋须面粉或
膏泥,依原本妆容所用,信手往脸面颈手涂抹几笔,打出阴影深浅,人就突然长
了岁数,也因此养成了出谷前,略施易容的习惯。

  此际以本来面目示人,外貌较实际年龄为轻,「老婆婆」三字恶意满满,自
不待言。始终抱着看好戏之心、一派轻松的薛百腺,不巧正以茶就口,「噗」的
一声没忍住,幸有深湛内力护住心脉,才没生生呛死。

  华服老妇额筋跳动,毕竟江湖混老,仍是从容含笑,和声道:「胡大爷是客,
过问主人家内之事,恐非为客之道。」

  胡彦之毫不在意,往身畔一比。

  紫灵眼举起手来。

  「老婆婆,请问这位妹子所犯何事?我瞧不像是偷糕饼。」最末一句却是对
胡彦之说。

  对面爆出两声急抑的呛咳,漱玉节素手掩口,赶紧放落茶盅,暗自调息。胡
彦之笑道:「你看,这问题大家多关心,纷纷参与了进来。」

  舐狩云不理他插科打译,敛起笑意,肃然道:「冷炉谷失陷时,郁小娥率众
投降,而后又甘为敌酋所驱役,调拨外四部之同僚,供敌人淫辱享用,折教门气
节在先,资贼寇腴美于后,受敌酋之封赏,易外敌之旌帜,踏着同门节节高升,
以求教门大仇所赐的功名;予敌之助,更甚林采茵。郁小娥,我说的有哪处不对,
尽可申辩。」

  郁小娥到了这时,才明白姥姥真有杀己之心,非是装腔作势,要她合演一台
子戏。

  自发现耿照居然是七玄盟主,她便十分忐忑,遍数两人交手的纪录,怎么都
称不上「交情」两字。耿照真要与她清算前帐,假姥姥之手以除,也不是什么难
以想像之事。

  郁小娥本恃光复有功,降敌不过权宜,理当不究。没想空降的新主竟是冤家,
莲觉寺她暗算过他一回,鬼先生废功断脉时,她也没帮耿照一把,这下算是报应
临头。

  求饶是没用的,当众反抗姥姥、大喊冤枉,更是逆触龙鳞的愚行。郁小娥强
摁惊惶,垂首道:「小……小娥知罪。」别无他言。

  她手里还扣了张王牌。门主金甲的下落,眼下只她一人知晓,是昨夜她趁乱
潜入了「主人」藏甲的密室,悄悄移换地点。这样一来,无论事成与否,她都有
同最后胜利的一方谈判的筹码。

  姥姥没能从林采茵处拷掠出金甲去向,却未以更大的动作搜索,代表金甲失
落一事,有其不能公诸的因由,只消适当暗示老妇人一下,做为交换条件,应可
逃过一死。

  谁知一声「且慢」,一道苗条结实的身影越众而出,急切道:「姥……启禀
长老,郁小娥虽似投敌,却极力保全众家姊妹,对敌酋之命,亦都阳奉阴违,虚
与委蛇,依我……依属下看,她非有意背叛教门,而是暂行权宜,与敌周旋。」

  郁小娥未敢抬头,余光一瞥,来人肤光腻滑,似无一丝毛孔,润泽如调稀蜜,
淡细的浅褐非但不显污浊,反倒有股难言的剔透,替自己求情的,居然是盈幼玉。

  姥姥轻哼,透着前所未有的严峻,郁小娥的心顿时沉到谷底。

  (这丫头好端端的,发得什么鸡疡……越帮越忙!)

  若非盈幼玉无这般心计,郁小娥几乎以为她是来落井下石的。

  姥姥看似通情达理,凭一己好恶行事的比例,其实高得吓人。

  同姥姥讲道理无用,不如顺其心意、遂其所欲,总要她欢喜了,便有转圆的
余地。如先前与胡大爷起冲突的令时暄,要是当年她莫坚持以己代妹,姊妹俩早
入得天宫,何须分隔两地,乃至天人永隔?

  「你现在问她,自是暂行权宜,虚与委蛇了。」老妇人冷道:「我若未下令
反攻,你料她几时才能觑得良机,光复冷炉谷?三年、五年,还是十年?举着敌
人的大旗十年之久,一朝刀兵相向,是造狐异门的反呢,还是复兴天罗香?你连
辨别是非的能力,都还给姥姥了么?不知所谓,退下!」

  厅外原本一片私语窃窃,陡听姥姥厉斥,人人都觉骂的是自己,不由得羞惭
低头,声息一收,全场陷入怕人的悄静。

  盈幼玉在新一代的迎香副使中,最受姥姥宠爱,除过人的美貌、褐肤的羽族
血统,以及剑术天赋之外,恪遵命令,言听计从,直如扯线傀儡一般,也是盈幼
玉受宠的原因之一。

  岂料她却一反常态,打死不退,扑通一声,双膝跪地,颤声道:「庭殊……
孟代使受贼人淫辱,我与她仅一墙之隔,手脚活动自如,却未能相救,连……连
『暂行权宜』都不算。姥姥要处罚郁小……郁代使,就连我一并罚了罢。」不敢
与恩师直对,翘起美臀伏地,却有抬之不去似的决心。

  郁小娥几欲吐血,杀她的心都有了,若非担心加倍刺激姥姥,早起身一脚,
将这傻黑妞踢出门去,只得潜心默祷盈幼玉忽得哑病,又或月事来潮,骤尔晕厥,
莫再火上加油,继续添乱。

  更恐怖的还在后面。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满厅内外的天罗香护法、教使们一起跪地,齐声道:
「求姥姥开恩!」

  媚儿吓了一跳,忙以冷笑掩饰,昂颈四顾,啧啧称奇:「喊得这般齐整,莫
非是常练习?天罗香有开这种科目么?」

  还是胡大爷见识广,信手拈来,都是成例。「观海天门是有的。凡听见香油
钱扔进木柜的眶啷声,职无分大小、地无分里外,都得喊一声『无量寿佛』,香
客才会觉得受到了肯定,心里欢喜。」

  「不是喊『恭喜发财』么?」符赤锦忍笑支颐。

  「这个尤其不可以。」胡大爷难得地一本正经。

  纸狩云不惯受下属要胁,劝阻越盛,面色益青,冷笑:「好啊,你们一个个
都要反了,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么?」

  却见丹墀之上白影晃动,一人自盟主座畔起身,拾级而下。

  虽是一身华丽宫装,里外数重的裙裾却是夹纱的轻透材质,蛇腰以下如绽一
蓬迷离眩目的叠蕊鸡冠花,纱裙翻转间,雪酥酥的结实长腿若隐若现,衬着缠金
线的船型高屐,金丝细带微微绑入雪肌,一路缠至大腿,令人血脉贲张,正是天
罗香之主雪艳青。

  厅中不知哪个角落,忽传一声轻哨,明明方位对不上,众人却不约而同转头,
冲胡大爷怒目而视。

  他正同符赤锦低声瞎聊,不及收口,瞧着一副作贼心虚的模样,连辩解都可
省却;余光瞥见静置大厅一角的向日金乌帐纱帘微动,像吹过一阵风,周围环护
的四嫔四僮目光飘忽,望向八个不同的方位,八张老脸若无其事,直教胡大爷想
一剑一个,捅死了干净。

  雪艳青似已习惯轻佻的哨声——也可能是完全不明白其中的轻佻之意——迳
至老妇跟前,认真道:「姥姥,我也觉得郁小娥不比林采茵,不能一概而论。林
采茵是叛徒,郁小娥却回护姊妹,为教门杀敌。昨夜迄今,我已听好几个人说,
是郁代使守护教门,罚她有失公允。」

  众姝面露欣喜,只郁小娥心中叫苦,恨不能将门主身边的长舌妇捅个对穿,
好歹同归于尽。

  雪艳青乃天罗香之主,拿主意的虽是姥姥,门主的话毕竟不是全无份量。有
她出面,姥姥总不能视而不见。

  纸狩云不好当众驳斥,点了点头,转身朝耿照一揖,恭敬道:「老身统摄无
方,门中意见分歧,让盟主见笑了。郁小娥昨夜虽然与战,功不抵过,此例一开,
天罗香再无骨气可言,人人首鼠两端,教门名存实亡,岂非愧对前贤!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须同林采茵一般,废去武功,逐出门墙,匡救弥缝,
方免倾覆,这是老身的见解。门主既不同意,老身亦难枉纵,孰是孰非,还赖盟
主圣裁。」

  (……来了!)

  符赤锦与胡彦之交换眼色,明白纸狩云终于亮招,前头那些弯绕,不过是作
势而已。

  身为七玄有数的大长老、君临天罗香的地下门主,纸狩云不会不明白此际对
郁小娥出手的风险和阻力。这个绳圈明显是兜向耿照的,惟不知是善意喂招,抑
或恶意下套;何以服众,正考验耿照的智慧与手腕。

  而耿照开口之快,几不假思索,又出众人预料。

  「在场诸位,并非人人识我。迟早大家会知道,我是正道七大派出身,就是
最不受大家待见的那种。」少年的口吻一派自然,并未刻意促狭,一一望过众姝
面上的惊诧,从容道:「便在七大派中,也没有教门下弟子失手被俘时,必以身
相殉的戒律。我的义兄胡彦之胡大爷,乃是真鹄山观海天门出身,老胡,你们那
儿是怎么说的?」

  「尽量不要被逮。」胡大爷板起面孔道。厅外零星响起刻意压低的笑声。

  耿照微微一笑,环顾众人,朗声道:「我只知道,若诸位全都壮烈牺牲,昨
夜反攻之时,谷内将无可用之兵,所以大家都认为郁代使立了功,是她为教门保
存了实力,连蛆长老也说她有功劳,只是功不抵过罢了。蛆长老,向敌人输诚,
教门内可有明令禁止?」

  这话问得极怪,江湖上怕没有哪个门派,会鼓励门下多多投敌,却未必着落
文字。纸狩云道:「有。教门一一诫便是,忌投敌易帜,弟子无不知悉。」第一
一条就提到,要推说一时忘记,恐有困难。

  耿照点点头,俯视郁小娥道:「郁代使便宜行事时,也知违犯教门之诫么?」
郁小娥低道:「……属下后来有想到。」

  耿照道:「如此,蛆长老以二诫判你,你可有不服?」

  郁小娥心下惴惴,摸不清他意欲何为。

  耿照的提问直白简单,理路也是,却意外将两难的抉择耙梳得十分清楚。

  她并非不认自己骨子里是个骑墙派,但与鬼先生合作、以情报交换本门武技,
尚在分寸之内,反正冷炉谷就不是个讲公平的地方,内四部占尽好处,外四部做
牛做马,升眨全凭姥姥一己好恶。多少捞点好处,郁小娥视为平衡之举,拿得心
安理得。

  但出卖教门、引狼入室,就做过头了。是故林采茵罪该万死,无有旁议。

  她向鬼先生输诚,说到底是明哲保身,只是随着林采茵、金环谷的威福自用,
才慢慢确认自己的心意,若有成功的把握,便无姥姥号召,郁小娥也会伺机反扑,
夺回她的冷炉谷——对比毫不犹豫就向敌人屈膝的自己,这个念头令她有种陡被
刺伤的痛楚。在心底深处,郁小娥知她确实背叛了天罗香,后来的改弦易辙、迷
途知返,不过是补偿的心理。

  她并没有放弃求生,只是面对如此径直的质问,再怎么拚命辩解,也只是徒
显心虚气短而已,郁小娥连想像都觉无力,遑论出口。

  「……没有。」

  回过神时,她发现自己已低声应答,嗓音分外陌生。

  耿照正色道:「既然于法有据,我便依纸长老所言,宣布自即刻起,将违诫
的郁小娥逐出天罗香门墙,永不录用。有异议者尽可提说。」

  盈幼玉猛然抬头,碍于在姥姥跟前,没敢放肆起身,切齿咬牙,圆睁的杏眸
难掩悲愤。「盟主这般裁决,日后我等该如何行事?林采茵逐出门墙,郁小娥也
是逐出门墙,一朝有变,谁还做教门的忠臣,忍辱以待!」

  「……放肆!」

  纸狩云霍然转身,罕见地显露怒容,袍袖微动,盈幼玉腰畔之剑倒撞脱鞘,
剑柄如何转向、如何入手刺出,几无人看清,但见一点白芒如星坠,斜斜朝蜜肌
少女的颈间飞落,没入一一指之间。

  座上修为深的无不凛起:「……她竟是剑术高手!当今世上,有几人能驾驭
剑罡,刺得这迅捷无伦的一剑?」

  纸狩云与跪地的盈幼玉,相距四尺以上,能迫出盈幼玉之剑、隔空攫取,更
倒转方向,往刺其项,以内功擒拿等分使贯串,或能为之,但绝不能如此滑顺,
仿佛有无形之手操控。

  若以剑罡——无数细小的剑气——为之,就合理得多。

  从头到尾,纸狩云没使多余的手法,只单向发出剑气,击中鞘上机簧的,便
使长剑弹出,击剑身使之推进;击中剑柄,让长剑调了个头,华服老妇顺势抄住,
剑尖并罡气送出,仍是同一方向。

  ——因其单一,由是快绝。

  相形之下,耿照的身法只能说是匪夷所思。

  本该在虎皮交椅上的少年盟主,眨眼越过快逾流星的剑尖,左手食、中二指
一夹,无视剑快,稳稳钳住,剑上所附劲力,以及随之而来、细如雨针的无形剑
罡,俱都止于身前,宛若泥牛入海,霎眼无踪。

  而跪地的褐肤少女,身姿不动,膝未沾地,整个人平平滑出一臂之遥,被推
出长剑能及的范围,才察觉身下一股巨力掀起,难与拮抗;失去重心的瞬间,一
只厚实的手掌拉住她的腕子,置身涡流般的狂乱旋即静止,宁定如恒。

  少女毫不费力地立稳脚跟,发现是貂猪……不,是「盟主」挽住她,冲她微
微一笑,轻道:「留神,别摔跤了。」盈幼玉如梦初醒,羞红了蜜色娇靥,没来
由的慌乱攫取了她,只觉呼吸困难、胸口郁闷,下一霎眼便昏过去也不奇怪。

  「老身失态,请盟主责罚。」蜓狩云垂下剑尖,敛目俯首,半点没失了头面
人物的从容,决计不能说是「失态」。

  「长老言重了。但盈代使之言,亦有不是之处。」

  耿照拉近盈幼玉,盯着她慌乱如小鹿的莹润美眸,正色道:「告诉我们什么
能做、什么不能做的,是『理』;写成白纸黑字,便叫『法』。法不必苛,执法
确实即可,法不足处,再以理补之。」

  「以……以理补之?」

  「正是。」耿照道:「我依教门诫律,将郁小娥逐出天罗香,这是尊法。但
无论如何,她确实为收复冷炉谷立下了功劳,权衡情理,我决定将郁小娥收入同
盟,暂由我指挥罢。我在越浦的宅邸,正需一名往来冷炉谷的联络人。郁小娥,
你可愿意?」

  饶是机敏如郁小娥,也愣了老半天,才会过意来,难以置信,顾不上应答盟
主之请,喃喃道:「为……为什么……我……我明明是……」总算没吐出「叛徒」
两个字。

  在冷炉谷失陷之前,撞破她私下与鬼先生交易的耿照,该是全场唯一一个,
知她确实通敌叛教的目证。

  郁小娥当他和雪艳青一样,都是姥姥擅立弄权的傀儡,虽然他在定字部禁道
之前表现不俗,终究是花花摆设,仍是姥姥说了算,内心抱持一丝侥幸;早知姥
姥会将自己的命运,全交由他决定,郁小娥怕一进大厅就已腿软。

  (他为什么……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

  「这是你应得的。」耿照对她低声道:「我不是同情你,你也不需要任何人
同情,你用行动证明了你的实力,以及对教门的忠诚。接下来我要做的事,会有
很多困难,我需要像你这样的人,与教门站在一边。至于你犯的过错,对教门来
说很有价值,我相信你不会再犯第一一次了,是也不是?」

  不……不会再犯么?郁小娥喃喃自问。这个人,凭什么这么有把握?

  「因为你比谁都明白,禁道这堵高墙,对天罗香的意义。」耿照道:「你不
想把『墙』拆了,亲眼瞧一瞧,教门能走到多远的地方,会变成什么模样?」

  ——原来,这才是「破门出教」的真义!

  走出墙外,见证天罗香的重生……或隳灭。或许也帮忙拉一把。

  从没有人对郁小娥有这样的期待。

  她是杂草,是蝇营狗苟的外四部,不知检点、随手可弃,合当自生自灭,如
千百年来朽于谷地外围的白骨红颜一般,无有例外。

  她异常强韧的生命力,更多时候是特别碍眼的存在,郁小娥不断想向旁人证
明自己,然而,在内心深处,她始终没走出外四部的藩篱;看待自己的眼光,与
其他人并无不同。为何这个人,愿意对着最低贱的芜地蔓草,提出超越整片琼芳
兰圃的邀约?

  「这种事……」她露出一丝苦涩笑容,眸光茫然:「我能做到么?像我这样
的人……」

  「做得到。」耿照点了点头,一点也不像在说笑。

  「只要你做得和冷炉谷失陷期间一样好,就够了。」

  回过神时,郁小娥才发现自己哭了起来。

  她从没在人前哭过。这是头一次,兴许也是最后一次。

  只是不知为何,身畔的盈幼玉居然也哭成了泪人儿,两人相对流泪,透过哭
花了的模糊眼帘,依稀看见彼此的泪颜里都挂着笑意。大厅内外欢声雷动,有哭
的也有笑的,完全搞不懂大家在干什么,却又是为何——盟主拍拍她的肩膀,起
身迈步。尽管有过肌肤之亲,但这竟是郁小娥头一回,在男人的抚触中察觉不出
一丝狎亵,身子并未本能绷紧,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泄欲施暴。

  回想起来,她或许就从这一刻起,记住了他的背影。记忆里的画面总叠着泪
花的棱影与刺咸,乌靴袍裾间虹晕离散,却一点也不苦涩。

  赏罚既定,耿照命天罗香众先行退下,只留首脑在原地,闭门协商。

  而这场七玄同盟之首议,所耗费的辰光,居然比众人想像的要更短。

  日未正中,议事厅明间大开,七玄顶峰们纷纷离座,三两相偕,移往摆设筵
席的悬绮亭。

  染红霞并未被要求回避,而是全场旁听;按盟主的意思,她将做为使者,把
七玄同盟的讯息带回正道七大派,教他们明白,道宗七玄有主,已不同往昔,近
日内盟主将亲自拜山,与正教魁首一晤。

  因为这层关系,众人看待染红霞的目光,又有微妙的不同,较之先前的提防
质疑、甚觉有些碍眼,会后的距离似拉近许多——「桥梁」与「壁垒」毕竟是截
然不同的概念,前者可供沟通交流,后者却是敌之干城,有害无益。

  此际,即使修长健美的红衣女郎,独自走在向日金乌帐旁边,与帐中的神秘
高人迳行交谈,远近皆无名为接待、实为监视的服剑侍婢,也是理所当然,起码
不像之前那般教人难以忍受,仿佛中门大开,任所谓「正派中人」侵门踏户。

  「……坦白说,直到重收那郁姓丫头入盟为止,我以为是你的安排。」

  薛百滕乜眼瞧着,干瘪的冷蔑嘴角却有一丝淡淡自嘲。「你有想过,自己扶
植了一名全不受控的盟主么?你那些个鸡肠小肚的花花盘算,怕要落空啦,肠子
都要悔青了吧,『纸长老』?」

  与佝偻枯瘦的葛衫老者并肩信步,手持龙头金拐的华服老妇人淡然一笑,微
眯著凤目,眼角挤出镌刻般的细密蛛纹。

  「老神君怎知我定有盘算?说不定,我也只是想要一名雄才大略的英主,兴
复鳞族血脉沦丧千年的荣光罢了……之前胤铿说的那些话,难道无分毫打动过老
神君么?」

  薛百滕仰天打了个哈哈,嘲讽之意无比尖刻,看来伤势并未磨钝老人的愤世
嫉俗。

  并肩走在前方不远处的雪艳青、漱玉节听见,双双回头,雪艳青蹙着眉,眼
中写满疑惑,漱玉节却只瞥一眼,旋又含笑将天罗香之主拉了回去,继续交谈。

  「你想过这种事么?不仅将七玄统合起来,还想建立起『有能的组织』?你
听听,你听听,这简直……简直是慕容柔的口气!合著咱们挑来拣去,居然推了
个小镇东将军来当头儿?」

  薛百縢重哼,嘲讽的神气于不知不觉间敛起,严肃里另有一丝况味,仿佛连
老人自己,都没发现隐于其中的那股子兴致勃勃。

  看来是刚结束的那场盟议,引燃了薛老神君骨子里沉睡既久的跃跃惴惴不安
于室,只能碎着嘴皮子稍稍抒解。连抵狩云自己都快忘记,上回有这种不安中带
着期待的心思,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盟主,实是令人难以预料——她忍不住想。薛百縢不知她心中忖度,兀自叨
絮著。「上一个这么干的,被骂作『薮源魔宗』,非但死得连骨头都不剩,还能
止小儿夜啼,简直同妖魔鬼怪没甚分别——」

  老人说到一半,忽觉荒谬,摇了摇头。

  「你现在,还觉胤铿那小子野心大么?要不是我识得耿家小子……识得盟主
在前,也不算一无所知了,怎么听他才像是野心家。他日传入江湖,又一魔头横
空出世,搞风搞雨为祸武林,引来无数正道围剿。胤丹书殷鉴不远啊。」

  祇狩云听着老人连珠炮似的喋喋埋怨,不禁莞尔。

  「老神君是担心,与盟主一同陪葬么?」

  薛百縢没好气地横她一眼,冷冷哼道:「在成为邪道大魔头之前,他得先过
狐异门这一堑。」

  说着,老人忽停步回头,望向远处虚掩的大厅朱棂。

  过筛似的阳光照入厅内,划出两道沉默相对的身影。

  所有人都出了议事大厅,只有胡彦之被单独留下。盟主有话要对他说。

  「你猜胤野死了大儿子,谁会是下一位狐异门主?」薛百滕喃喃说着,望向
只剩两人的华丽厅堂。

  第二零七折、错落缘合,求败显胜

  「……这下子没别人啦。」

  耿照拖着步子踅下丹墀,一把跳入老胡对面的长背太师椅,跷腿揉踝,活动
活动筋骨。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看来才像是一名十八九岁的普通少年,全然想像不出他
刚统合了东海最负盛名的几大邪派,即将在江湖上掀起偌大风波。

  「话憋久了,难受得紧,你赶紧说罢。」

  胡彦之哈哈大笑。

  「哎呀呀,盟主大人说得什么话来?明明是你留我。那厢怕要放饭啦,去晚
了没有鸡腿饽饽,光想到我心都快碎了。」耿照笑起来,片刻才道:「我觉得,
你有话想同我说,从定字部那厢一直忍到了现在。我很感谢你的耐性。」

  胡彦之举手打断他。嘴角虽仍维持着死不正经的上扬弧度,眼神却很正经,
意外地散发出慑人的气场。

  「我不怪你杀人。我怎么说也算是个好人罢?身上不也背了几条人命,人在
江湖,本是如此。况且,你并不是逞一时血勇,滥杀无辜。我可是捕圣弟子,也
读过《建武律》的。」

  「建武」是独孤弋登基用的年号,为方便新朝统治,在萧谏纸、陶元峥的主
导下,以碧蟾王朝的旧律为本,废除繁苛无理的部分,应时添新,因地制宜,推
出了一部临时法典,被称为「建武律」。

  建武律浅显易懂,为白马王朝的政令推行,起了极大的作用。直到由陶元峥
主持的大典修订完成、孝明帝颁行全国之后,仍有许多偏乡县衙按旧律断案,屡
禁不绝,可见影响深远。

  而《建武律》于刑罪上与历朝最大的不同,在于严惩强奸。此前历代,由于
女子地位卑下,强奸罪处罚甚轻,至多判囚一年,还有两造皆罚的荒谬处置,许
多受害的妇人为免遭罚,不敢声张,强奸犯竟是连公堂都不用上的,逍遥法外,
一犯再犯。

  独孤弋登基后,加重处罚,强奸犯一律杖责一百,流刑千里,折伤者斩:
「折伤」,是指因奸而致女子受创。

  建武律颁布后,乡里间侵凌妇女、乱兵破门奸淫的歪风才渐消止,慢慢有了
安居乐业的太平景象。

  耿照在执敬司时读过《建武律》,山下王化四镇偶有纠纷,里正难以调解时,
闹到城主跟前,独孤天威也按建武律处置!—倘若他清醒的话。执敬司的文档库
里贮存了大量的判例文书,耿照在司中地位卑下,哪里肮脏便派他往哪里扫去,
打扫库房乃家常便饭,是以不陌生。

  令时暄之妹令雨亭,因奸致命,以「折伤」论处,奸淫者惟死而已。那人落
入官府手里,一且证据确凿,便只能等待秋决,差别仅在于:行刑的是耿盟主,
而非东海臬台司衙门。

  至于其他罪人施以鞭刑、断指、十年苦工等,则是「杖责一百,流刑千里」
的折换,各地判例中不乏参酌。胡彦之在平望跟随「捕圣」仇不坏时,也没少看
了此类文档,听耿照随口发落,略一转念,便知其背后依据。

  「要我说,你的处置已经相当精准,算是有凭有据,斤斤计较了,随便换个
乡下官衙的老爷,未必能有这般条理。」胡彦之道:「杀人这事,永远都不能习
惯,也不该习惯,我不会说你的难受没道理,或许那便是『好人的证明』。须考
虑到受害者的心情,你能原谅凌虐你的人,那是你宽宏大量;要求所有人都这样,
只怕就过于傲慢了。

  「禁道那边能以死一个人收场,在我看来,已是难能可贵。这事怕还没完,
两边你都得留神;仇恨这种东西,没这么容易的。」

  耿照听完,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点头道:「多谢你了,老胡。」

  胡彦之伸了伸懒腰,嘻皮笑脸道:「不过,我也不是没话问你。既然大伙一
块儿喝茶这么巧,不如你告诉我,我那作恶多端的兄长,人在何处——」

  耿照同样举起手来,制止了他的提问。

  「老实说我不知道。我不能知道的理由,正如你不能知道。我只晓得他被妥
善处置,再不能出来害人,这样一来面对你时,我便用不着说谎。」

  「这不够。」老胡摇头。

  「谁都听得出来,这代表他还活着,被囚于某处,死人的行踪是毋须隐瞒的。
我母亲不会善罢干休,她会找到你,就算你真不知道,她会从你身上撬出知情者
的线索,循线找到兄长。换了是我就会这么做。」

  耿照摇了摇头,平和、但坚定地反骏他。

  「她会先找到你。无论鬼先生身在何处,都不能再继续领导狐异门了,她需
要一个合适的人选,继承你父亲的声名与基业。我想不到比你更好的,是我就会
这么做。」

  胡彦之目光炯炯,双掌交叠在颔下,拱背如岳,直视着他;也不知过了多久,
展颜一笑,懒惫耸肩。

  「看来我们都有麻烦了,对罢?」

  谁知耿照却无笑意,依旧摇头。

  「是狐异门有麻烦,不是我们。『姑射』与鬼先生接头,乃至将他纳入组织,
我以为有双重意义:能动用鬼先生,等于就有了他背后的狐异门势力,鬼先生将
金环谷羡舟停、『豺狗』等携入东海,出钱出力;一旦成功,堪称是无本生意,
可万一失败了呢?」

  老胡不禁哂然。

  「既是无本生意,何失败之有?是狐异门当了冤大头,背后支使之人,啥屁
损失也无,顶多看戏看累了,眼酸脖子疼而已。世上冤大头所在多有,死之不尽,
没了东家找西家,吃完上家吃下家,愁什么?」

  耿照缓缓摇头。

  「冤大头忒多,找上狐异门,靠的是抓阄么?」胡彦之笑容凝住,被反诘触
动了心思,双罾砠胸,顿陷长考。

  耿照续道:「在幕后操纵『姑射』的那一位,决计不是无端端找上狐异门。
以其滴水不漏的布计,令妖刀于江湖掀起如许波澜,却无一丝形影泄出,周密至
此,我以为连失败都在他的考较内;即使狐异门受挫,他仍能从中得益,说不定
所得还胜过了成功——如此,才符合那人的一贯风格。」

  胡彦之眉目一动。

  「你知『古木鸢』的真面目了?」

  「『古木鸢』背后,尚有他人,他们管叫『卖平安符的』。」耿照沉声道:
「妖刀乱世、流民攻上阿兰山,乃至将魔掌伸向七玄,几于神不知鬼不觉间,混
一了东海邪派……这人做了忒多,你我却只知有古木鸢,几乎以为一切阴谋的源
头,亦止于古木鸢。这,还不够可怕么?」将藏身于祭殿密室时,透过慑影镜投
窥见鬼先生等人交谈一事,择要说明二一。

  胡彦之抱臂沉吟着,眉头越皱越深。

  耿照续道:「我认为姑射之中,分成两拨人马,古木鸢是一拨,卖平安符的
也是一拨,双方目的不同。按目前掌握的线索,此番妖刀现世,应是古木鸢所为,
三乘论法、七玄大会也都是古木鸢策划的行动,古木鸢自是希望成功的,另一方
便要他失败。

  「三乘论法会上,曾有一名戴著『空林夜鬼』面具、驱使流民杀上山来的神
秘人,按其武功身形推断,我有七成的把握,应是血甲门的祭血魔君无误。他的
搅局几乎使古木鸢和鬼先生的盘算落空,我想,他该是平安符那边的人。」

  「所以……姑射六人中,空林夜鬼也是平安符那边的?」

  「他不是真的空林夜鬼,」耿照提醒他。

  「空林夜鬼另有其人。重点在于:混一七玄若是古木鸢谋划,成功于他最为
有利,使之失败,才是平安符要的。

  「此非村里童蒙赌气闹别扭,看竞争对手一事无成,就开心得拍手大笑,而
是精密布计、明争暗斗之下的结果。你的兄长一败涂地,狐异门挹注东海的诸般
心血付诸东流,正是平安符一方所欲。」

  「要这么说,满街都是卖平安符的了。」老胡苦笑道:「狐异门的对头遍布
东海,我的母亲、兄长,以及他们手下的那些『豺狗』,多年来按着一份仇家清
册杀人,数量之多,牵涉之广,说出来能活活吓死几个安善良民。世上没有密不
透风的墙,哪天被人知道了,倒打一耙,我是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

  耿照微微一怔,会过意来,摇头道:「我没想过这事。我想的,比较像铁锤
打钉子、钉子入木头之类,从脉络上能梳理出来的部分,是『怎么做』,而非
『为什么』。」

  胡彦之暗忖:「小耿工匠出身,思路异常缜密,极为实际,说不定真能瞧出
点什么。」不作无谓坚持,率直点头。「你方才说到,狐异门在东海的失败,才
是那位平安符老兄所欲。摒除线索太少,还猜不着动机,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耿照捤娓说道:「鬼先生失败,无论是重创或丧命,狐异门名义上的领导人
已失,你的母亲虽有实权,仍掌大典,但她始终需要一个符合资格的门主。我猜
想她若能自为,绝不会放权力给鬼先生。」

  胡彦之苦笑不绝。牛鼻子师父猜测,狐异门主传子不传女,否则以胤野当年
声势之盛,其父完全可以授与门主的大位,毋须为她招婿继承;兄长敢如此胡为,
多半也是仗了这一点。

  「这点我们刚刚讨论过了,我似乎不巧就是那个倒楣鬼。还是你有认识我的
什么远房亲戚、叔伯兄弟,赶紧绍介绍介,我好推出去挡一挡。」

  耿照盯着他,一字、一字地说:「狐异门要派出多少使者,才能劝得你接受?」

  老胡哈哈大笑。

  「狐比鬼还精!我若会点头,金环谷也不致被老子搞成这样。我不算了解我
母亲,但她肯定亲自跑一趟,就是这样我才头痛—!」忽然闭口,圆睁的双目锭
出异光,呼吸粗浓起来。

  「一一十多年来,没人找得到的『倾天狐』胤野,这便来到东海了。假设她
一直藏身于此间,这下也不得不现身,找她唯一的儿子、狐异门最后的正统继承
人,好好谈上一谈。」耿照沉声道:「盯着你,令堂大人迟早会送上门来。没有
比这个更好的机会。」

  ——平安符所欲,是母亲!

  是他自襁褓中便未曾再见、一一十几年间于梦中相遇时无有面目,只余一道
模糊淡影的母亲。那个要他决定立场之后,才决定相认与否的……母亲。

  胡彦之握紧拳头,冷汗浃背,脑子里一片空白,半晌才喃喃道:「我决……
决计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我们既阻止不了敌人,也阻止不了你母亲,这事一定会发生。」耿照身子
前倾,紧盯着他的双眼,锋锐的目光宛若实剑,刺穿他的茫然无措,勾着心绪回
到现实。

  「除非我们准备好,才能在事情发生时,将损害降至最低,乃至反客为主,
夺取先机。」

  「反……反客为主?」胡彦之毕竟惯见风浪,忧虑不过一霎,旋即恢复冷静,
凛道:「你的意思是——」

  「若不现身露面,就无法收割成果。」耿照正色道:「盯紧了狐异门,平安
符兄早晚送上门来。我需要你的帮忙。」

  这道理并不难懂,说穿了不值几文钱。胡彦之不仅是「捕圣」仇不坏的高足,
也曾拜在猎王门下,堪称狩猎的大行家。敌暗我明虽不利,运用得当,有时躲在
暗处、占尽优势的,也可能变成猎物。

  现在,他终于能设身处地感受,方才盟议上众人的心情了。

  他知道耿照确有成长,没料到竟成长如斯,仔细一想,似乎又不觉得奇怪。
耿照一直都是心思缜密、勇于任事,有着超龄的世故与成熟,而且意志坚定,不
轻易受情绪左右,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就会找出最有效的方式,贯彻到底。

  在铁匠见习、执敬司弟子,乃至典卫的角色上,感觉不出这些特质,被发挥
得淋漓尽致的效果;每当他自觉逾越分际,便立时缩回来,予人别扭之感。与其
说身份局限了他,倒不如说是他局限了自己。

  而这些都不再是问题。耿照变了,但其实也没变。

  他认可了自己的身份是七玄盟主,将一如既往地贯彻职责,把路走到底好吧,
「要嘛不做,要嘛做绝」这点,多多少少有点慕容柔的风格。毕竟少年人耳濡目
染,从敬佩的典型身上学习经验,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老胡望着那张年轻的黝黑面孔,忍不住微笑。

  「你这么有说服力,我都想加入七玄同盟了。盟主身边还有肥缺没有?」

  耿照也笑起来,耸肩道:「带狐异门加入如何?给你留个门主的位置。」

  「哇这么黑你也说得出口,难怪外头都叫你耿一一黑。」

  「……我怎么都不知道我有这个外号?」

  「越浦城门护栏的把手上贴满各种小道,去看看就知道了,记得问人贴把怎
么走。还有,附近地势低,当心水多。」

  「虽然完全听不懂,但我明显感觉你说了个笑话!」

  「你这么捧场我好感动啊,无量寿佛!」

  正自胡闹,胡彦之一抬眸,目光凝锐起来。

  「平安符兄是谁,你该不会心里有底了罢?」

  「有怀疑的对象,但我由衷希望是我错了。」

  胡彦之与他默契十足,一转念便明白其意。

  「……武功他妈的高?」以耿照现下的造诣,能让他生出「难以相对」的念
头的,怕不是鬼神般的怪物?

  「是他妈杀千刀的高。那厮要认真起来,一招便能杀我。」

  那还真不是他妈普通的杀千刀。胡彦之不以为耿照有浮夸的毛病,也没必要
在自己人面前灭威风,他既这么说了,代表情况就有这么严苛。

  「你忽然改变主意,来当七玄盟主,是打算万不得已时,靠人命填死他么?」

  「……我希望永远不要走到那一步。」耿照掸了掸膝头,撩袍起身。

  「既然你知道情况有多糟了,我们得把握时间。我不能在冷炉谷停留太久,
今日须有个结果。」

  胡彦之与他行出大厅,举掌掩日,苦着脸道:「你不会才说完,就带我去跟
魔王拚命了罢?给点时间写遗书行不?」

  「不是今天。」耿照哈哈大笑。「但我保证那天你一定会在。」

  「还好还好,还有时间练练字。这会咱们上哪儿去啊,盟主?」

  耿照单手负后,含笑迈步,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找帮手啊。群殴也讲质量的,咱们去找打得赢那人的帮手。」

                ◇◇◇

  向日金乌帐并未抬往摆宴的悬绮亭,迳回到蚕娘落脚的僻院。

  桑木阴之主命随侍的四嫔四僮留外,对伫立帐前的红衣女郎笑道:「这儿没
外人啦,有什么话,你进来同蚕娘说罢。」纱影之后,一抹象牙色的小巧腻白隔
空轻动,显是对她热情招手。

  染红霞双手环胸,修长健美的娇躯绷紧,不知怎的,有种面对登徒子骚扰似
的防御本能涌起,只觉这事极之不妥,俏美脸蛋摇得波浪鼓似。「不……不用了,
晚辈在这里就好。」

  「这么见外呀,别害羞啊,喔呵呵呵。」蚕娘掩嘴:「傻孩子,蚕娘这把年
纪了,该瞧的、不该瞧的,什么没遇见过?别拗啦,快进来给蚕娘摸一把……我
是说瞧一眼,看看你的天覆功到什么境地了?」

  染红霞正抱紧双臂,忍受着被醉老头当街调戏似的言语骚扰,拚命告诉自己,
前辈之言,定非表面听来的那样轻佻无行,是自己想多了,将每句曲解成另一种
意义;直至最末,才突然凛起,本有些犹豫,不知如何开口,这下倒没了顾忌,
肃然道:「前辈慷慨赐功,本属万幸,但无功不受禄,我受之有愧,不敢贪恋。
况且,我水月停轩的武功博大精深,是晚辈天资驽钝、用功不勤,难彰本门神功
之威能,不敢另寻高明。

  「前辈之功霸道如斯,逐步化去晚辈的本门内力,晚辈不敢欺师灭祖,望前
辈收回神功,晚辈九泉之下,才有面目向敝门列位祖师谢罪,求赦辱没之责。」

  纱帐里传来蚕娘的轻笑。

  「怎么收回?内功又不是菜汤酒水,这个瓶子不盛了,倒进另一只海碗便是。
植入你四肢百骸之内,那是蚕娘的造诣,但要滋养长成,化去你体内的水月内功
以自壮,却非蚕娘所为;靠的,是你那强韧的身子、畅旺的气血,以及坚毅不屈
的意志力。

  「若非如此,天覆功的冰霜奇劲早冻结你的经脉,霜气循血络凝成极细极锐
利的冰片,枵穿五脏六腑,将你这一身美艳如花的皮囊,由内割得四分五裂,外
表却看不出有异,非要掀开皮肉,才见得其下的凌迟惨状。」

  染红霞听得头皮发麻,光想像表层雪肤一揭,底下全是岔出血脉的细碎冰片,
如结盐晶,将肌理横七竖八、乱刀切成了交错纵横的一道道,血肉模糊,便禁不
住地犯恶心。

  这才意识到,此间不是断肠湖不是朱城山,或其他打着正派旗帜,起码不敢
明著杀人越货之处;眼前之人,绝非横疏影、邵兰生,乃至鹿别驾鱼映眉之流,
还在意什么江湖声名,而是货真价实的七玄大长老,天下邪人中翘楚,连聂冥途、
南冥恶佛等亦须俯首,乃是魔头中的魔头。

  把「植入神功」一事,当作和蔼长者对他派晚辈的善意馈赠,打从一开始便
是误区。

  女郎打了个寒噤,却未露出退缩的模样,昂然道:「前辈未传口诀心法,甚
且毋须晚辈有知,即将神功刻入,实已远超晚辈之想像。晚辈……晚辈原以为有
什么逆转之法,可将功力悉数归还。看来是晚辈过于无知,一厢情愿了。」

  「是啊,其实还不了呢。反正你也活下来啦,就同它好好相处罢。」一派轻
松的口吻,不知为何特别教人恼火。

  染红霞板着俏脸,咬牙沉道:「前辈虽不能收,晚辈却一定要还。功力没了,
重新练过就好;不能修习内功,还有剑法外功可练。晚辈纵然不才,却未曾向前
辈乞功,不是我的,我不能要。」

  蚕娘笑道:「有志气!不愧是镇北将军的掌上明珠。我方才说了,能成就天
覆功劲,就算不是你努力得来,也是你这副身子骨够争气,你自废内功,不过是
把自家所养,一股脑儿扔了,收受与否,都不能叫做『还』,而是『弃』。

  「况且武林之中,兼学旁门、博采百家者所在多有,胡彦之那小子,一身旁
门左道的本领串将起来,只怕比真鹄山的山道还长,有人说他欺师灭祖么?你自
残经脉,废去武功,天覆功固然没了,但一个再练不了内功的人,水月停轩要你
做甚?别说自弃所有的傻姑娘,换作普通人来,也教一股脑儿扔了。」

  染红霞心中,不信师父会这样功利,比起武功高低,师父更重视弟子的气节,
以及对宗门的忠贞与否。身怀他派内功,决计不是忠贞的表现。

  她咬牙切齿,香肩微颤,正要质问蚕娘何以如此,陡地周身气息一滞,一股
凝锐杀气对正眉心,飕然飙至!

  在谷中,她不被允许携带兵刃。染红霞手无寸铁,杀气来得既快又凝,便有
长剑,怕也不及擎出;换作旁人,恐是闭目待死,染红霞却被激起了好胜心,訾
目凝神,意念撄出,那股杀气忽然消失无踪,回神才见身前的纱帐缓缓飘落,像
是被什么撩动了似的。

  这感觉异常熟悉。

  染红霞耙梳记忆,想厘清情况,却听蚕娘怡然道:「哎呀呀,你这手『出离
剑葬』帅得很啊,心坚意诚、不挠不惧,有百死无悔的决心与豪气,只待剑气一
成,绝不在昔日的『死魔』盛五阴之下,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染红霞两眼发直,仔细一想,此法确实是脱胎自三奇谷外、她与灰衣人交手
时所悟,那人也说是「出离剑葬」。

  「你师父若连这也不允,除把你这千娇百媚的小脑袋瓜子砸烂,似也没别的
法子了,是不?你别说,以『红颜冷剑』之辣手,她要真这么做了,蚕娘半点儿
也不奇怪。」

  染红霞回过神来,肃然道:「前辈尽可教训晚辈不妨,若再有一句辱及恩师,
请恕晚辈未敢听闻,即刻便走。」

  「不说不说,蚕娘夸奖她,总行了罢?」纱帐里,娇小无比的银发女郎倚着
松软的云枕,五枚象牙细签似的指尖梳着银缎般的长发,笑道:「人家都说杜妆
怜最会挑徒弟,蚕娘一向不怎么信,到得今日,始知无虚。」

  染红霞心思乱极,倔强地紧抿着樱唇,并未接口。

  她本以为桑木阴定有一套神奇的功法,能把天覆功收回,怎么来就怎么去,
也没什么好恋栈的;至于被化掉的本门内功,就当是教训,染红霞一向不怕练功,
大不了从头练起,依旧一身磊落,坦荡无欺。

  至于蚕娘为什么这么做、何以挑中了她,老实说,染红霞并不以为会有答案。

  一句「都是缘法」就能打发的问题,女郎在佛经公案里已读过太多,问是肯
定要问的,然而纠结于此实无意义。

  她沮丧地低垂雪颈,赫然发现需要自身内剥离的,远远不止天覆神功,出离
剑葬、五阴大师留在水精内的剑招,还有替耿照谱写而记牢的《霞照刀法》……
原来表示忠贞,是棘手到这般荒谬的难题,但她从头到尾,都不曾改变过,何须
费心证明?

  银铃般的笑语将她拉回现实。

  「说到了底,你是怕杜妆怜责怪,对不?」蚕娘笑道:「那丫头疑心病重,
毋须握有真凭实据,光见你学了他人的武功,心里便不痛快,此后看待你的目光,
必与过去不同。你很了解师父的性情,废掉武功、瘫瘫以终,虽然再无利用价值,
起码能得到师父的怜悯……但练了他派的功夫,成就甚至盖过本门之艺,只会让
师父痛恨你而已。」

  染红霞悚然一惊。

  这些话她没对自己说,连在心里想一想都不曾有过,但从素昧平生的蚕娘口
里吐出,却仿佛被说中心声,若非倔强不肯承认,差点便要点头。

  「若是这样的话,你就不用担心了。」

  「为什么?」她终于忍不住问。

  「以杜妆怜的脾性,她决计不会跟任何人说。所以你今日听过,放心里就好,
要是说溜嘴的话,蚕娘也救不了你。你师父对任何外派功夫,都没有收纳包容的
胸襟,除了天覆神功之外。」

  银发女郎抿嘴忍笑。

  「你知不知道,蚕娘当年差点收杜妆怜为徒,将这门她梦寐以求的武功传授
给她?」

             (第三十九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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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卷:旧日曾好

  内容简介:

  封面人物:明棧雪

  若胤丹书知道,这名少女日后将逼死自己,他会选择救她一命么?还是会,
蚕娘悲伤地想。「医者父母心。」她彷佛能听见他笑着说,毫不把渺不可知的命
数放在心上。

  只有蚕娘知道,杜妆怜真正背叛的是什么。这两人有过一段剔莹的青春,彼
此交换过极其珍贵之物,回忆起来会闪闪发亮的那种;无论有着何种理由,她都
无法原谅杜妆怜。

  第二零八折、山云无觅,且作浪游

  「这……这怎么可能?」

  染红霞的错愕全写在脸上。

  师父的性子,她知之甚深,以杜妆怜的自尊自傲、自视之高,便将天覆神功
这等绝学摊在面前,料亦是不屑一顾;比起天下无敌的武功,「将本门武功练至
无敌之境」,毋宁更合于「红颜冷剑」杜妆怜的脾胃。

  受外道施舍,已自矮人一截,纵得了绝顶的武功,此生再抬不起头来,又有
何用?

  ────师父一定会这么说!

  染红霞心想。正是这分心高气傲,才令这对聚少离多的师徒如此相契;她自
知聪慧不及代掌门户的大师姊,亦无小师妹之娇俏可喜,除风雨无阻的刻苦锻炼
外,师父青眼所注,无非是在她身上看到了同样的不服输,不计较她的驽钝愚鲁,
收列门墙。

  世上多有觊觎绝学之人,但决计不能是她师父。

  「我识得杜妆怜,还在胤丹书之前。」

  彷佛听见女郎心中吶喊,纱帐里的小小人儿一捋银光,握发甜笑道:「爱穿
绛衫、脸蛋儿挺美的小姑娘,可惜成天板了张冷面,像瞧什么都不顺眼似,性子
拗得紧。蚕娘那时在东海游历,看上了她的资质,想带回宵明岛。瞧她那副身板
儿,将来肯定有双好枕头I」

  「…………什么枕头?」

  染红霞总觉常听见这两个字,也不知是哪里的黑话。是根骨好的意思么?

  「喔呵呵呵呵,没事没事,小地方就别计较啦。」

  蚕娘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那丫头脾气大得很,一听我要带她回去,彷佛受了极大的污辱,拔剑便来
拚命。蚕娘让了她三招,她还能支持到第十招上,长剑才得脱手,算东海二流好
手的顶尖了,总算不负蚕娘的眼光。」

  以蚕娘在祭殿显露的武功,染红霞半点也不觉意外。这段往事发生在师父还
是「小姑娘」、「丫头」的当儿,说不定较此刻的自己还小着几岁,虽说杜妆怜
成名甚早,当年蚕娘的修为也未必有如今的炉火纯青,但并未改变这场比斗本质
上的不公平,早慧的小小侠女杜妆怜可说败得理所当然,毫无悬念。

  依她的脾性,经此一败,心结已生,蚕娘便有收徒之想,不幸走上了背道而
驰的路。

  果然蚕娘摇了摇头,轻声喟叹:「谁知那丫头忒输不起,铁青着脸发下毒誓,
宁死也不做蚕娘的弟子。我见她眞有横剑抹脖子的狠劲,不欲逼迫太甚,只得放
她离开,在后头悄悄跟着。

  「她一个人冷着脸拖剑而行,行经一处密林,忽然拔剑出鞘,见物便砍,也
没使什么套路招式,就是疯狂破坏而已。末了那柄缺牙卷刃的长剑『铿!』一声
断成两截,总算解脱,免受折腾,那丫头却像没事人似,将半截断剑还入鞘中,
理了理鬓发,直到下一座城鎭才往打铁铺里买了柄新剑。」

  染红霞没想过师父竟有这样的一面,瞠目结舌,只得安慰自己:「这………
…总比嚎啕大哭有骨气。原来师父年轻时脾气这样坏。」隐约觉得非是脾气好坏
的问题,冷着脸做这种事,实在奇怪得紧。

  蚕娘笑道:「她也没急着走,发泄完毕,拾了根称手的粗枝,就着林中无人
之处,将适才对拆的十招从头到尾演练了一遍,不只应战招数,连我破去她水月
剑法的那几式,也模拟得七七八八,边回忆还原,一边凝思应对;演至第七遍时,
已将我的手法破得干干净净,可谓世间奇才。」

  染红霞听她夸奖师父,既得意又欢喜,心绪也平复许多。

  蚕娘能教年少成名的师父走不完十招,出手必是极其精妙的招式,杜妆怜败
于造诣不如,本是非战之罪;能够复现剑招,乃至一一破解,算上这份惊人的天
赋,孰胜孰败,尙有议论余地。

  蚕娘笑道:「到这儿,蚕娘才算来了兴致,非带这丫头回宵明岛不可啦,原
本只是一时贪玩,正巧遇上,逗逗她罢了。」染红霞很想对她大吼「不要随便拿
别人的人生开玩笑」,料想她到得这把岁数,坏习惯是没法改了,寒着俏脸把话
呑回肚里。

  蚕娘感应杀气,不由一悚,赶紧辩解:「别这样,我玩啊玩啊的,也碰巧救
过不少人,做过不少好事的。唉哟,人生就这样了,不要让蚕娘不开心。」

  「…………这口气,怎么听来莫名地让人火大?」

  「可以的话,我想一直玩一直玩一直玩────」

  「不要跳床!」染红霞快崩溃了。

  决心收徒的蚕娘,一路尾行,制造机会显露武功,欲将天资横溢的少女拐带
回岛。杜妆怜正等她来,二度交手,蚕娘赫然发现这丫头不仅破了前度的十式剑
招,凭着对剑术的天赋直觉,推演出十余招后手,只消有一着蒙对了,便能倏忽
反击,攻敌无备。

  饶是蚕娘造诣远胜于她,轻松接下「反击」,也禁不住诧异────这丫头
片子几时备下了这一手?她沿途跟踪,甚至没见小丫头示演过剑招啊!莫非……
……她连「遭受窥视」这点也一并考虑到了?

  ────这是…………这是人才啊!

  「妳这着如此狠辣,」小小的银发丽人柳眉一挑,饶富兴致:「却是几时练
得?未曾演练精熟,临阵仓促出手,只会平白断送性命。」

  少女俏脸煞白,握着脱力的右腕,咬牙不哼一声,怨毒的眸光若能寄物附体,
怕已挑起地上长剑,戳她几个透明窟窿。

  「仓促?呸!我这一招实已克制了妳的后着,只恨功力不足,巧难破力──
──」忽尔闭口,杏眸烁亮,久久不发一语。

  即使落败,一直以来她都是语气高傲,丝毫不肯示弱。倘若遮起眼来听二人
斗口,决计听不出被击落长剑、狼狈跪地的,是这名嚣狂不可一世的绛衣少女。

  这是她初次在「敌人」面前,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几乎忘了继续挂着那副
睥睨尘寰的清冷假面。

  「水月停轩的武学是极好的。」蚕娘怡然接口:「基础扎实,浑无花巧,难
得的是不矜姿态,鼓励门下创制发想,虽是一片软绵绵的花拳绣腿,只消能淘出
一锭硬货来,必是足两足秤,不惧烈火熔炉的眞金。」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以她的身分与能耐,能如此坦率地予以赞赏,
杜妆怜自是十分受用。

  况且,这名个子奇小、薄纱掩面的银发女郎所提见解,与杜妆怜的看法不谋
而合。

  她十四岁上便得掌门人破格允准,得以进入凝芳阁翻阅历代先贤留下的剑式
图谱。然而,少女的雀跃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她就发现:架上绝大多数的著作,
拿掉好听的名字、花俏的姿势后,实战威力明显高于入门「水月卅六势」的,居
然寥寥无几。

  理论上有所创见者,多无成熟的套路予以左证;招式威力强大的,则不离入
门基础之圭臬,说「创制」未免太过,不过是爬网精炼罢了…………杜妆怜突然
明白了掌门人的苦心。

  这台「破格入阁」的大戏,其实是测试。若她被阁子里的红红绿绿迷花了眼,
证明她杜妆怜亦不过尔尔,并非水月一门期待了百年的「剑种」。

  杜妆怜出得凝芳阁后,加倍锻炼入门卅六式,直至疯魔之境,令那些期待她
从阁里带出瑰丽奇巧的上乘剑法的师姊妹们────或许怀有一丝小心遮掩的妒
意────大感失望,有人猜测古谱难懂,致令空手而回,也有说是杜妆怜有意
藏私,秘而不宣的。

  而她只是默默加强基本功,由那些理论别致的古谱入手,一一用水月卅六势
加以印证、切磋球磨,以每年两到三部的速度持续创制新剑法,一跃而成门中的
风云儿,乃至名动东海,成为最受瞩目的剑坛新秀。

  银发女郎信口而出的评价,令少女大为改观,不得不对这名修为奇髙的外道
另眼相看────杜妆怜对武功高于自己的人,未必存有相称的敬意。她的年轻
本身就是原罪,光阴则是无法超克的敌人,只要给她足够的时间悟剑练功,杜妆
怜有自信能打败任何人。

  包括眼前的银发丽人在内。

  二度交手,两人话不投机,仍以分道扬镳收场。蚕娘继续尾随,杜妆怜亦提
高警觉,明白身后有双不怀好意的浅笑美眸,不知打着什么样的主意,却无一丝
惊惧惶恐,只是冷眼以对。

  一个月内,蚕娘引她挑了恶名昭彰的匪窟狼突寨,单人孤剑杀了百多名匪徒,
继而巧妙设计,让杜妆怜在一日之内,连斗东海剑界异数「云山两不修」,令两
名高人弃剑认输。

  她于正午前约斗「圣命不修」莫壤歌,莫壤歌自矜身分,斗剑而不斗力,杜
妆怜全力施为,在四方风神剑下走过百余合,最后以发沾梅瓣,一招落败,立即
赶赴下一场,与「湎淫不修」须纵酒的投虹剑式战至黄昏,眼看支持不住,篱外
忽来一片袍影,却是莫壤歌从天而降。

  「喂喂,老怪物,后山是我的地盘,今年『梅下之约』黄啦,我正和罪魁祸
首算账,你来捣什么乱?」须纵酒抽身后跃,落地时袍袖一翻,抱出一只酒坛,
全不知哪儿变出来的,以蛇叉状的奇特剑尖抄酒水入口,宛若杓樽,点滴不漏。

  莫壤歌没理他,整整袍襟,冲杜妆怜长揖到地,垂眸道:「上午之战,是我
败了。梅瓣虽落于姑娘发上,亦落在我衣领间。」由颈后重领之交,拈出一瓣润
白馨香。

  须纵酒愕然道:「这小娘皮先战了你,才来战我?」转念一想,不由得鼓掌
大笑:「这样看来,是我败了啊!战过『四方风神剑』,还能与『投虹剑式』缠
斗如斯,眞个是后生可畏!老怪物,到头来,咱们都败给了韶光岁月,大块文章
啊!这梅下之约,还继续么?」

  葛袍高冠的年老书生淡淡一笑,推开柴扉,掖杖而入。

  须纵酒才见他未佩长剑,改持一柄细角杖。「封剑归隐」这样的大事,在他
这位数十年的老对手、老朋友身上,不过就是出门时换了柄随身物的程度。

  「斗剑就不必,斗酒则不妨。」莫壤歌捋须一笑,解下高冠。

  满面于思、披散灰发的压酒汉子哈哈大笑,将所用的灵蛇金剑折成两段,剑
柄那段扔了给杜妆怜,笑道:「小丫头,多谢妳啊!砍了那株梅树,解了我俩1
1十年来的死结,回头一瞧,还眞是蠢得紧哪。」径拿剑尖那截抄酒喝。莫壤歌
随意在他身旁坐下,接坛便飮,旁若无人。

  杜妆怜很想说「不是我砍的」,她压根不知道两人口中的梅树在哪儿,那截
惹祸的新开梅枝,是莫名其妙就插在她行囊上的,想也知道是谁搞的鬼。但老人
们已不再听她说话,徜徉于梅酒间,连她何时离去亦未留心,风里只余疏朗洪笑,
怀中更无一物留萦。

  从这天起,东海北境两大剑界传奇于焉退隐,世上再不闻「云山两不修」的
名号;使11人封剑的绛衣少女,声名因而震动天下。

  「青春,就是妳得以致胜的本钱。」

  当蚕娘再度华丽现身,面对少女疾风怒涛似的指责时,居然嘻嘻一笑,脸不
红气不喘地说。

  「四方风神剑:投虹剑式,皆是上乘剑法,由外修内,卓尔成家。须、莫两
位不靠什么神奇遇合,年轻之时闯荡江湖,为家业门派奔走,于大大小小数十、
乃至数百战中累积经验,求存保泰;及至从第一线退下来,潜心钻研剑术,而成
一代剑尊。

  「妳水月一门的武艺,大抵不脱这个路子。依妳的天资颖悟,以巧补拙,较
之江湖上寻常的二三流人物,可短十年之功。这样的对手无论多寡,只要不是一
股脑儿全围将上来,一| 应付,自是游刃有余。」

  杜妆怜经狼突寨一役,已有深刻体会。她虽非初次夺取人命,但一次面对这
样多的对手,个个凶狠淫毒、嗜色如命,稍有不愼,下场惨不堪言。

  扛住这等厮杀拚搏的压力,在有限的时间内制订策略,依序袭杀,让她明白
自己的实力,领先江湖水平如此之巨,于比武过招、乃至杀人胆色,皆有长足进
步。「然而,这十年之功,并不足以消弭妳和莫壤歌、须纵酒的实力差距,他们
无论在剑的领悟、反应,甚至心性修为皆不逊于妳,内力却远在妳之上;莫壤歌
不运内力,只以招式斗妳的气度,须纵酒于激战中随意抽身飮酒的从容,妳最少
要花二十年的工夫,还不能有什么差池,才能追上。这当中有十年的差额,妳打
算拿什么来塡?」

  杜妆怜几度欲语,终究无言,只咬得桃腮绷紧,杏眸沉锐;与其说是对蚕娘,
更像同自己呕气似的。

  银发女郎好整以暇,从容笑道:「别这么较眞,咱们只是讨论讨论,想想有
什么可能性。从道理上说,要缩减这十年的差距,不外两个方向:找一门更好的
内功心法,用技术换取时间。」

  杜妆怜可不缺心眼,这女子想尽花样搞东搞西,无非就是让她改投师门,拜
在那个什么宵明岛的门下,导出这种结论可说是毫无悬念。让她意外的是居然还
有第二个办法。

  「若技艺换不了时间呢?」

  蚕娘见勾起了她的兴趣,忍着窃笑,施施然道:「那就用时间换取时间。那
『湎淫不修』须纵酒也说了,世间至猛,莫过于韶光岁月,再强的人于此之前,
也只能慨然言败。唯一能对付时间的,想来也只有时间啦。」

  染红霞听到这里,不禁微怔。

  「说是这样,却要如何拿时间,来交换时间?」

  却见帐里蚕娘一笑,抿嘴道:「傻丫头,关于这点毋须言语,妳亲眼来见,
便知怎么回事。」

  袍袖一扬,纱帘卷起,赫见帐中锦榻之上,卧着一名极其娇小、宛若人偶的
冶丽女郎,瓜子脸蛋、藕臂长腿,就连浑圆饱满,将织锦肚兜高高撑起的胸脯,
比例皆无异于寻常成年女子,偏生就是小到了极处,彷佛被什么妖法缩小也似,
半点也不眞实。

  这是染红霞第二次见得蚕娘前辈的眞面目。

  当日祭殿匆匆一瞥,兼且山腹内光照有限,依稀记得前辈的相貌是极美的,
当是驻颜有术,其余印象,多集于她异乎寻常的细小之上。直到此刻,才忽然意
识到问题所在。

  她在三奇谷中,听耿郎提及蚕娘前辈之事,知她曾指点过「鸣火玉狐」胤丹
书的武功,渊源极深。在胤丹书初出茅庐前,蚕娘便已是大高手、大前辈,便无
蚯狩云之年岁,料想亦相去不远。

  对照此际向日金乌帐内,闲倚绣枕的小巧女郎,除开身子奇小不论,那张俏
丽动人的面孔至多二十五、六,同染红霞自己差不多,肤光泽润,弹性骄人,是
货眞价实的青春紧致。比起脂粉不施、镇日操劳门务的大师姊,约莫还小着些,
怎么都无法与「前辈高人」四字联想在一块儿。

  「这,就是答案。」

  瓷偶般细致的小小女郎,伸出玉笋尖儿似的食指,点着同样精致绝伦的光滑
脸蛋,抿着似笑非笑的淘气唇勾,既像示威,又有几分炫耀意味。染红霞完全能
想象当年师父的心情。

  「岁月之所以如此惊人,在于谁也无法抵挡光阴的摧残。一且老去,不仅美
貌消褪、鸡皮鹤发,就连血气也将日益衰颓,就算把内息练得再精纯,也无法同
少年人一拼血勇。『岁月如刀』,说的就是这个。」

  蚕娘正色道:「但我宵明岛一脉的武功,却能抵挡年华老去,将肉体维持在
最巅峰的状态。若妳练了三十年内功,身体依旧维持在灿烂的二八年华,丹田里
却较那个年纪时,凭空多出三十年内力,那么岁月对妳的敌人来说是把刀,但对
妳…………或许就不是了,对不?」

  杜妆怜赫然惊觉:蚕娘提供的,是第三个、也是最最完美的答案。

  宵明岛的镇岛绝学天覆神功,不但练就强横内力,亦能常保青春。只要放下
水月停轩,抛弃曾给她及她留下的,随蚕娘返回宵明岛,就能得到天下无敌的武
功,还有永不衰老的美貌I「…………来不及了。」她淡淡说道,忽然沉静下来。
「我已立下毒誓,就算死,也绝不向妳磕头拜师,乞授技艺。我杜妆怜说出口的,
决计不会更改,妳的法子,永远不会是我的法子。」

  蚕娘虽然吃惊,但并不生气;相反的,这样的倔强甚对蚕娘的脾胃,唯一比
听话更招蚕娘喜欢的,就属硬气的孩子了。

  心中彷佛有蝴蝶在飞舞的银发女郎,这一路便同杜妆怜耗上,除暗中保护、
助少女应付盛名之累,也没少惹了麻烦给她「玩玩」,乘机展示天覆神功的威力,
向心高气傲的少女预示将来的可能性。

  杜妆怜对这位本领奇高、怎么也甩不掉的尾行跟踪狂,自没半分好脸色,然
而不可讳言,了解越多,她不得不承认天覆神功的是一门博大精深的武中瑰宝,
绝非外道邪功,此功之长,恰是本门所欠缺,完全能补她内力不足的弱点。还有
那青春永驻的绝大诱惑,世上恐无女子能抵挡…………

  但她发了誓。誓言不能更改,遑论乖违。

  蚕娘不动声色地观察染红霞的表情。她从这一段开始,终于露出松了口气的
样子,笑容既骄傲又满足,丝毫不为师父的失之交臂感到遗憾,反觉安心。

  这么耿直啊,难怪那小子如此挂心,是个好人品的姑娘。银发女郎在心底叹
了口气,抑着一丝淡淡歉然,含笑道:「她虽坚守誓言没肯学,我总想往她鼻下
掮点肉香,闻得久了,说不定便转了性,乖乖投向蚕娘的怀抱里。只可惜,始终
没能如愿啊。」

  染红霞忍不住笑起来。

  「前辈也太坏啦。换作是我,这梁子结得可大了,不讨回来不行。」

  蚕娘俏脸含春,也笑了起来,眸中却无一丝笑意,似被触动心绪,一瞬间神
思飘远,只掩饰得不着痕迹,染红霞自无所觉。

  半晌,她才耸肩笑道:「我缠了妳师父好几个月,顺便游山玩水,差点都不
想回宵明岛啦。她是不是也这么开心,我不好说,只是从那时起,『红颜冷剑』
杜妆怜这个万儿,才眞正算是江湖上一号人物,走到哪儿都有麻烦,招人自招,
盛名所累。

  「换作其他的年轻姑娘,说不定早哭着回去找父母师长啦,妳师父这点倒是
天赋异秉,天大的麻烦来了,也只一剑标去,绝不留情。」染红霞不禁咋舌。

  杜妆怜杀业极重,在天下五道是出了名的,染红霞一直以为是妖刀之乱,以
及乱后的肃清行动所致,不料师父十六七岁时便以辣手闻名。

  转念又想:被蚕娘这样的大麻烦,连续骚扰了几个月,经历过各式各样难以
想象的「挑战」和「劝说」,无日无之,最后失去理智,想上街随便杀几个人泄
愤,似也情有可原。

  只可惜「麻烦」自身全无反省检讨的打算,多年之后依然如故。

  蚕娘笑道:「妳带这身功力回转水月停轩,毋须多费唇舌解释,妳师父自然
明白。当年我弄她的手段,可比这个属害多了,『红颜冷剑』之所至,虽说不上
尸山血海、如昔日『死魔』盛五阴那般盛况,可也是热闹非凡,半点也不无聊。

  「妳没屠光几个门派山寨,挑下几位剑坛耆宿,只带了天覆神功回去,连妳
师父的背影都看不见,别说摸着边儿啦。这样她还要责备妳,未免太不地道。」

  染红霞「噗哧」一声,不禁摇头,紧锁的眉头不知不觉间已稍稍抒解,终于
又来了几分年轻女郎的精神。

  她心情放松,没大没小起来,含笑道:「后来蚕娘前辈,是怎生放弃收我师
父为徒的呢?以前辈之能,定不会轻易罢手。」

  「妳太不了解我们一直玩一直玩一直玩的心情了。」蚕娘啧啧两声,老气横
秋地教训她:「她一直不跟我玩一直不跟我玩一直不跟我玩,我只好去找别人玩
了呀!很希罕么?哼!」染红霞再也忍俊不住,笑得前仰后俯,抱着削平般的小
腹弯腰,腹肌都笑疼了。自三奇谷外与耿照分别,许久已不曾笑得如此开怀。

  言笑之间,忽听蚕娘扬声喊道:「你们两个小子走快些!磨磨蹭蹭的,是缠
了小脚么?放他们进来不妨。」最末一句,却是对着院门外的四嫔四僮所说。

  染红霞心想:「…………前辈还约了别人?」没敢太过放肆,勉力收声,一
抹眼角泪渍,环抱蛇腰的手不及放落,见耿照推门而入,差点跳起来,潮红未褪
的小脸如火烧一般,心虚已极,也不知心虚什么,偏生房内无一处可躲,瞪大杏
眸,对耿照道:「你、你你你…………」结巴一阵,空白的脑袋再挤不出其他字
句。

  耿照还未开口,身后冒出一颗脑袋,笑道:「还有我、我我我。喂妳可别说
不欢迎啊,这就太伤人啦,闪瞎老胡的狗眼不说,这会儿连门都没了。」弄得染
红霞慌乱更甚,不是胡大爷是谁?

  耿照见伊人在蚕娘院里,也吓了一跳,微一转念,料她急于解决体内的天覆
功异状,与蚕娘一道非但不奇怪,反是入情入理;瞧她这么个修长健美的出挑人
儿,涨红雪靥像小女孩般手忙脚乱,只觉可爱得不得了,当着老胡和蚕娘前辈之
面,不便说些抚慰的言语,求救似的一瞥身畔。

  不就是让场面冷些么?瞧你们这恋奸情热的小德性!

  老胡当仁不让,干咳两声,用力搨了耿照肩膀一记,朗笑道:「有你的啊,
小子!方才一路过来,谷里有哪个姑娘不是睁大眼睛双手握拳,娇声喊道『盟─
───主────好────』?要不是蚍狩云严令禁止,我看她们一个个扑将
过来,一人舔上一口,能生生把你给撕了…………不错不错,有前途、有前途!
哈哈哈哈…………」

  耿照目瞪口呆。哪有这种事啊?简直血口喷人!

  「我相信在七玄盟主的带领之下,谷内决计不会发生这等伤风败俗之事。你
说是么,耿盟主?」染红霞端坐垂眸,不知何时已斟满了四只茶杯,捧起面前的
那只就口,房内宛若秋风吹过,令人遍体生寒。

  「妳别听他…………不是这样…………并没有…………是、是,决计不会发
生这等伤风败俗之事。」

  耿照欲哭无泪,终于放弃挣扎,拉过八角墩坐定,没敢与她目光交会。胡彦
之没想效果忒好,几句话就让满室粉红色泡泡瞬间汽化,揣了八角墩和茶杯,踅
到门边,极讲义气地一挥手,拍胸脯道:「别个儿不说,我最伤风,我最败俗!
是不是?我就坐这儿,最脏就到这里,好不?大家继续啊,当我没来!」对着门
坐下喝茶,崽到了极处。蚕娘在一旁看得可开心了,抿嘴道:「没来可不成,正
说到相关处。」胡彦之逮到机会坐回桌边,双手托腮认眞听讲,比塾里的毛孩子
还乖。

  蚕娘跟着杜妆怜不久,在一处僻镇撞上了两拨黑道人马火并,杜妆怜无端被
卷入,也不甚在意,本想一股脑儿杀了,为民除害,岂料双方都有硬点子,见外
人杀进,遂由互斗改为连手,杜妆怜仗着剑法高明连杀数人,背门终是捱了一刀,
拖着伤体奋力逃出,免陷贼人合围。

  小鎭没有可供栖身躲避之处,杜妆怜一路灭迹一路奔逃,在荒林中发现一座
堂皇气派的庄院,翻墙而入,来不及找药布裹伤,便昏死过去;醒来时,惊觉自
己趴在一间柴房模样的屋里,上身里外衣衫俱除,一丝不挂。一名青衣小厮背对
自己,握着蒲扇熬药也似,满屋都是浓重药气,难闻得紧。

  「你奶奶的,这小子有前途!」

  胡彦之单手抱胸,以拇指刮着下颔戟髭,忍不住插口。「脱衣疗伤,这是拐
带少女的节奏啊!看了人家的身子,有吃有拿,还不赚得满钵?要得,硬是要得!」
忘了「少女」是哪个,直到染11掌院的杀人目光电射而至,这才省起,赶紧低
头喝茶,不敢造次。

  「你惨啦,今晚小心梦里挨揍。」蚕娘美眸滴溜溜一转,掩口坏笑:「那青
衣小厮不是别人,是你爹胤丹书。」

  第二零九折、湖柳未央,池苑依旧

  胡彦之的表情像被一枚鹅蛋噎了喉咙。

  耿照与染红霞我看看妳、妳看看我,终于忍俊不住,双双大笑起来,隔阂俱
都烟消雾散。

  老胡回神,心想总算不是一无所获,都开心了就好,微露苦笑,挠着发顶讪
讪然道:「就说我怎没人教就懂这一招,原来是胎里带的。」染红霞心情大好,
难得取笑:「胡大爷,你再说下去,今晚梦里挨板子不算,怕得跪算盘啦。」胡
彦之坏笑道:「这个我兄弟挺有经验,回头我再好好请教他。每回惹11掌院不
开心,我看他都是跪着睡的。」耿照「噗」的一声失笑,以拳掩口,咳了两声,
满脸尴尬。

  染红霞抹去眼角泪渍,娇娇地横爱郎一眼,双颊晕红,眸光盈盈,说不出的
妩媚可爱。若非碍于他人之面,耿照早已将她一把拥入怀中,饥渴地需索她柔腻
湿润的唇瓣。

  老胡干咳两声,正襟危坐,大义凛然道:「说到俺爹脱姑娘衣裳呢,后来怎
么了?他们是在屋里,还是屋外啪啪啪的?」

  「什么啪啪啪?」染红霞本能觉得不是什么好话,狠狠瞪了他一眼。

  蚕娘从绣枕堆里直起身,难得地露出正经的模样,直勾勾地望向染红霞,肃
然道:「染家丫头,蚕娘接下来要说的,怕妳未必爱听,然而都是我亲眼所见,
绝无造假。妳若不乐意了,尽可起身出门不妨,蚕娘也不来怪妳。」

  染红霞玉靥微红,忽有些扭捏起来,显是想到了另一处。水月停轩历代执掌
门户,如非出家比丘尼,便是终生守贞的俗家弟子,杜妆怜坐上大位逾二十载,
贞节决计不能有亏。

  虽说在众人口中,那胤丹书听似为人正派,品行端方,应不致欺负伤落单的
少女于暗室,然而褪衣裹伤一节,既尴尬又旖旎,听在已经人事、尽情品尝过云
雨滋味的女郎耳里,禁不住地浮想翮联;况且以师父的美貌,少女时定是娇嫩可
人,少年人血气方刚,一下把持不住,难保不会…………

  她拧着衣角犹豫半晌,终究是好奇心盖过了「不闻师长之非」,银牙一咬,
低道:「前辈但说无妨,我…………我信师父。」吐息烘热,耳根脖颈都红了。

  耿照想起她在云雨之际,那苦闷蹙眉、却又娇吟着深深陷溺难以自己的模样,
下腹一阵火热,若非坐于椅墩,少不得要出丑,赶紧收摄心神,又不肯错失玉人
娇羞美态,只拿余光偷瞟,依依难释。

  房内气氛顿时旖旎暧昧了起来,连空气似都变得滚烫,如燔如炙,郁郁芬芬,
令人难以安坐。

  胡彦之欣慰地交望二人,一如慈祥的长辈,连连颔首,温言劝道:「好了好
了,大白天的,别净想些伤风败俗的事。咱们独个儿的都不是人,都不用活了么?
快让前辈继续。说到俺爹正剥光了姑娘,准备啪啪啪呢。」

  「…………并没有要啪啪啪!」身旁两人怒吼。

  染红霞得蚕娘表态,这才稍稍放心,料想二人并无苟且,师父仍是清白的处
子身,只是裹伤理创,可不是单看了身子便罢,少不得肌肤相亲,胸乳腰背等羞
人之处,怕是无一幸免;于涉世未深、心思纯洁的少年少女,干系之甚,不亚于
交合失身。胡大爷不住插科打译,说不定也只是想稍稍掩饰,窥得父亲少年韵事
的那份尴尬。

  蚕娘自是毫不在意,怡然续道:「在苏醒之前,杜妆怜整整昏迷了两昼夜,
砍中她的那柄刀上淬了极厉害的毒药,却非见血封喉、立即发作。那刀的刀主在
黑白两道颇有些名气,没听说有搞这等下作手段的风声,加上妳师父一路奔逃,
血气加速了毒气的运行,力尽时加倍猛烈地爆发出来,连我也未及防范。」

  蚕娘在庄院里觅得药庐,本欲配制一份应急的方子,暂时压制少女体内之毒,
争取时间往刀主处取得解药。

  岂料救了杜妆怜、并将她偷偷藏起的青衣小厮,也随后溜进药庐,配药煎制,
手法老练,用的方子虽与蚕娘所拟不同,仔细一想,却更加温和稳当,于「治标
不治本」的基础之上,尽力强化中毒者的抵抗力,并未将毒视为敌人、为求战胜
不惜破坏战场。

  蚕娘微一转念,登时会意。「莫非…………他识得这种毒,可以弄到解药?」
益觉诡秘难测。

  那小厮替杜妆怜清理血污,取来干净的针线缝合伤口,敷以金创、铺以药汤,
将她安置在栖身的柴房内,等到夜深人静,才悄悄溜到庄内园林深处,推着舢舨
入水,划至湖心一座小岛上。

  蚕娘本以为此庄背湖而建,后来勘査地形,才知那湖竟是人工所掘,湖心的
假山小岛亦多见斧凿削切的痕迹;庄外高墙环接成一片,四周除了密林外,数里
之内无一处足以眺见湖岛的制高点,可见是有心之人不惜重金,布置而成。

  那湖心的小岛似是一座牢笼,挖空的山腹中囚得有人,对外只一处高不盈尺、
宽约倍半的狭孔,孔外锁着粗大的铁栅,间隙仅容一只瓷碗递入,成年人的脑袋
欲钻,肯定卡死在栅栏间。

  青衣小厮将沾着毒血的布片递入栅中,便在孔洞前长跪不起,也不说一句。

  跪了大半个时辰,才听狭孔内传来一把嘶嘎刺耳、如磨铁砂般的破锣声响,
冷笑遒:「胤家小子!你这算威胁,还是求肯?威胁要有威胁的魄力,求肯要有
求肯的姿态。想威胁我,你还不够份量;若要求肯,你这又是什么态度?无论你
要什么,我的回答都是『休想』。滚!」孔中尘沙激扬,小厮尙不及起身,整个
人已平平滑出丈余远,膝血迤逦,在粗砾的石地上留下两道黒红长渍。

  藏于树顶的蚕娘见状一凛:「好强横、好霸道的内劲!」但转念细想,又觉
不对:按此人显露的这一手,比自己只高不低,对她的潜伏却无所觉,也不懂收
敛形神,粗浓的喘息即使隔着山腹,蚕娘大老远便即听闻,甚能辨出其心绪起伏,
无论如何都不能是绝顶高手的修为。

  小厮的膝盖磨得血肉模糊,忍痛不哼一声,没敢起身,咬牙调匀了气息,恭
敬道:「丹书不敢。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前辈过去是大夫,
医者父母心,那姑娘身中剧毒,命在倾刻,中毒征兆极似』众生平等『,晚辈曾
在药庐的札记中读过,医谱却只字未提────「那人插口道:」所以你猜想,
这毒和我一样都是庄中禁忌,说不定出自我的手笔,是不是?哼,好狡猾的小子!


  蚕娘暗忖:「原来这孩子叫丹书。」自此记住了他。

  便于两人一来一往间,身负监视武林秘责的桑木阴当主,已认出囚于假山石
牢的,应是昔年邪派中声威赫赫的名医国手,人称「焰摩双王」的吕坟羊。

  这吕坟羊来历成谜,医术咸信与一支名唤「那落琉璃院」的魔宗余脉脱不了
干系,源同七玄,然而门派早已不存,无异于游方散人,与七玄中人并未特别亲
近;之所以被归入邪派,说到了底,还是因为手段残酷,专找活人试医毒,才得
这般声名狼籍。

  否则,被时人呼曰「药师三王」、并列黑道国手的三位名医当中,「血尸王」
紫罗袈乃游尸门名义上的共主,「奈落无王」檀陀冥象率领恶鬼一道,与鬼王阴
宿冥争夺集恶道的宗主大位多年,皆一方巨寇,却无吕坟羊的昭彰恶名,其行不
言可喻。

  十多年前吕坟羊无故失踪,自此杳无音信,留下无数捶胸顿足、徒呼负负的
仇家『。许多人以为这名魔头已悄悄死于人不知处,不想被囚在这个诡秘的僻镇
荒郊,陷于构造奇特的假山石牢之内。

  名唤「胤丹书」的小厮并未反驳,想了一想,正色道:「我非不能要挟前辈,
只是不愿罢了。这些年来,我依前辈吩咐,自药庐里偷偷拿来药材,助前辈疗伤,
抵挡下在饭菜飮水里的各种毒药,幸而未被其他人发现。由此观之,前辈并非不
需要我。」

  假山内吕坟羊重哼一声,冷笑道:「怎么,来邀功么?我可没求你这么做。
况且,『焰摩双王』平生从不欠人!做为回报,这些年来我指点你的医理毒术,
可不是那一屋子的破烂医书所能教出。旁人几辈子也求不来的眞传,抵你那一丁
半点的往来工本,拿你的小命都找不开!还什么价?」

  胤丹书也不生气,思索片刻,又道:「前辈这话,也不尽实。前辈传我医理,
是免在取药时发生闪失,又或应变之际,多个能帮手的人。所谓『天助自助者』,
也就是这个意思了。」吕坟羊冷笑不止。

  胤丹书笑道:「我本想威胁前辈,若未得『众生平等』的解药,又或用了药
却救不了那位姑娘,今后我便不再来此,也不替前辈取药材和清洁的食物飮水了
────但事实上做不到。就算我能坚持几日,之后必定还是会不忍心。既然做
不到,还是别这么说比较好。我是这样想的。」

  吕坟羊冷笑,却没再出什么刻薄言语,显是想到了这几年间,他从一名小童
长成相貌堂堂的英俊少年,那片始终未变的,替自己取药换食、说话解闷的好心
肠,亦非无动于衷。

  良久,山腹内的死囚忽问:「这些年来我没问过你,为什么这么做。当初你
忒小的个头,什么事也不知道,料想也不是为了独步天下的医术而来────」
余下略去的那一句,极可能是「我自己也没想过会传授给你」。

  胤丹书却没怎么想,随口回答:「一位照顾过我的老伯伯生前常说:」恻隐
之心,人皆有之。『人都有见不得他人受苦的心,当日我见前辈被囚,当下虽怕
得逃开,回去却怎么也睡不着。我以为自己够苦了,却无法想象前辈在这里的生
活,才拿了馒头回来────「

  那是他一天里唯一的一餐饭。不能干活的人,是没饭可吃的。但五六岁的小
孩能干什么活儿?愿意给他一枚多的冷馒头,已是主事大人的慈悲。

  胤丹书想起这段,胸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不只他陪伴了老人,老人
也一路陪伴自己,同是珍贵的缘分。岂料假山内忽响起囚徒狂悖狰狞的豪笑,低
哑的嗓子变得尖亢刺耳,厉声道:「天性?捞什子天性?老子平生最恨,就是这
两个字!没什么是天注定的…………这贼厮鸟的老天凭什么管东管西?再啰唆,
看老子把天棚拆了,天上地下,以我为尊!哈哈哈哈────────」

  胤丹书面色丕变,抬头一看,暗叫不妙:「…………不好,忘了今日无月!」
要退已来不及了。

  铁栅探出一只瘦削枯爪,污长的指甲弯如鹰钩,掌心「轰!」热浪卷出,原
本漆黑一片的狭孔内红光暴绽,如发大火;胤丹书连跑都来不及跑,整个人像被
一只无形的巨爪所攫,一口气越过丈余距离,凌空撞向狭孔!

  须知人非死物,轻轻一扭间所生之抗力,胜过等重的木石。以擒龙手、控鹤
功一类手法隔空取物,蚕娘亦能办到,但要在一丈开外,将这么大个人凌空扯至,
不藉丝纟等外物牵引,无视其自身的挣扎反抗…………这般修为造诣,足堪睥睨
当世,夸称无敌。

  而「焰摩双王」吕坟羊绝不能是这种级数的人物。

  小小的银发丽人飞纵落地,正欲掠前,半空中的胤丹书却未放弃自救,双臂
圈转,在即将撞上岩壁的剎那间,掌出如弹子连发,劲力全迭在身前,做为缓冲。

  这着不可谓之不妙,可惜他内息运转迟滞,掌势再巧、迭劲再准,终究抵挡
不了牢中凶人的隔空劲力,本该一头撞碎在狭孔周围,西瓜般碎得汁水淋漓,现
下至多是臂骨寸断之后,再换头颅,多吃零碎苦头而已。

  蚕娘扑至少年身后,指尖已触及背心,蓦地攫住少年的无形劲力一去,狭孔
中的火光一霎黯淡,吕坟羊为胤丹书那一轮卸力快掌所慑,低声惊呼:「………
…鬼子母拳!」似已恢复神智,声音听来与前度无异,只带着一丝痛苦,颇受煎
熬。

  外力倏空,胤丹书双掌一推岩壁,忍着膝伤倒翻落地,身手堪称矫捷,却未
留心身侧一抹银芒闪现,蚕娘又遁入树丛中,怪的是强如吕坟羊也没能发现。

  「前辈!你…………你怎样了?」胤丹书挣扎起身,欲扑向狭孔探视,不料
火光又起,惊人的热浪袭卷而出,逼得他踉跄几步,一跤坐倒。但石牢前已无法
驻留,岩壁上冒出丝丝烟焦,彷佛有人在牢里纵火烘烤似的,胤丹书着地片刻已
禁受不住,未及起身,臀掌并用倒退开来,发梢眉毛根根卷起,发出淡淡烟气。

  忽听湖岸那一头,一人提气喝道:「下作蟊贼!这个月提早发作了,想必痛
苦得紧,乖乖将宝物交还,我可饶你一命,还你自由!」声音不甚粗洪,却是字
字清晰,风柳水潺掩之不去,彷佛近在耳畔。

  胤丹书低声惊呼:「糟了,是庄主!」赶紧爬入树影,免被窥见。

  树丛之中,蚕娘柳眉微挑:「这个就是高手啦。却不知这捞什子『庄主』又
是哪一路?」见狭孔中黑影晃动,堵住焰光,却是吕坟羊凑近低喝:「由岛后离
开丨我来拖住他。带你那位姑娘来,『众生平等』依臣药之异,有数十种不同的
解法,眼见方知。她若是身子健壮,应能撑到后日天明。」

  胤丹书会过意来,面露喜色,赶紧追问:「我煎了『还神汤』────」

  「对症!确保她喝足份量。切忌碰水,要让伤口透气,以免化脓。」

  少年一怔。「不敷金创药行么?我给她缝了伤口…………」

  「想她死你就裹紧些。」吕坟羊没好气道:「毒未清,药气相侮相乘,金创
散里哪一味不是毒?浊邪害清,下半夜就死了,省事!」

  胤丹书恍然省悟,差点跳起来,既钦服又侮恨,临去前朝狭孔长揖到地,三
顿乃止,藉掩蔽绕道假山后,悄悄入水,忍痛泅向另一头。

  狭孔中火光复起,骇人的高热蔓延开来,全岛几无落脚处。蚕娘跟在胤丹书
后头,由同一处入水,却未离开,回见炽焰透出假山的每条石隙,伴着所囚凶人
的嚣狂豪笑:「太玄生!赤挺火蝎自生自养,不是谁的东西,有能者得之!想要
便来,老子等你拼命!」

  湖岸上整排家人擎起炬焰,映得柳下一片通明,那庄主太玄生眉飞入鬓,蓄
了部乌亮美髯,面如冠玉,身量颀长,便以蚕娘来看,亦是一名难得的美男子,
暗忖道:「这小子倒挺俊俏,不知何故,要以『太玄生』这种假名唬弄人,其中
必有猫臌。」

  她于武林现状如数家珍,通晓许多连门内之人都不知晓的秘密,对各门各派
成名人物了如指掌,放眼当今江湖,决计没有个叫「太玄生」的万儿,还得身负
这等修为,机率低到可以当作不存在,不禁微瞇杏阵,露出猫儿般的精光,饶富
兴致,便是浸在水里也不计较了。

  至于那个什么火蝎的,似在书中瞥过,一下想不眞切。桑木阴对门主的要求,
仅限于「掌握武林动态」,以及「绝不插手干预」,对于人事外的时、地、物等,
没有同样严格的精通标准,蚕娘也乐得偷懒,少花气力多游玩。

  反正再找机会打探就好。她对自己说,算是交代过去。

  今夜又是一如往昔。

  眼见湖心焰光烛天,立于疏柳湖岸的太玄生屏退了闻声而来的守卫,只留下
亲信,以免那无耻窃贼口无遮拦,又说了什么不该流传出去的内容,饱提内元,
扬声道:「蟊贼!待你携入的抗火之物耗尽,再无护持,除了被宝物烧成灰烬,
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届时我凿山入内取宝便是,何须与你啰啤?说到了底,也是
不想再有无谞的牺牲,大违道心。咱们虚耗了这十数年辰光不说,莫非你想把性
命也搭在这儿?」

  抗火…………他妈的,寒蛟内丹就寒蛟内丹,这么多年了还遮着掩着,有甚
意思?吕坟羊狂气发作,纵声大笑道:「放屁!你这王八蛋没死,老子怎舍得死?
发你的清秋大梦去罢!」

  「要不,你老。交代,是谁泄漏机密与你,教你前来盗取宝物的?」

  太玄生对粗言反口毫不意外,差点没等他一轮骂尽,便如流水般接着说。

  「此地隐密至极,那人唆使你来,岂存得好心?连累你白坐十多年苦牢,饱
受烈火煎熬之苦,他日机缘巧合,破牢而出,殊不知黄雀在后,那厮以逸待劳,
阁下却是何苦来哉?」

  大同小异的对话,吕坟羊同他说过不下百来次,即使近年来太玄生似有些意
兴闹珊,好歹在每月太阴之气最衰、火蝎眞元最盛时,见着焰光冲出假山,总要
来上这么一次;听没听烦,吕坟羊都说烦了。

  通常到这儿他就是一串污言唾骂,将太玄生的列祖列宗、家中女眷通通问候
一遍,到那厮忍不住了,夹尾巴悻摔滚开为止。

  做为报复,往后数日间,若非断水断粮,就是食水中掺了什么厉害的药物;
放蛇放蝎、吹烟灌水、魔音穿脑,连在狭孔外炙烤乳猪野味,找美女淫声浪语就
地野合之类的下作手段,太玄生都使尽了,拿吕坟羊一点办法也没有。

  无论乳猪美女,最后都给骇人火劲炙成焦炭。约莫那太玄生也非不心疼,日
子久了,再不出这等蚀本花样;两边老套地喊几句,便即打道回府,拥美温衾,
免受火烤露冻无谓折腾。

  吕坟羊本以为今夜亦当如此,一如先前每度。

  然而,此际却已不同往昔。

  鬼子母拳…………是鬼子母拳!他决计不能错认。

  这是写给他一人看的密信,至今日他才发觉。

  被囚禁十多年的邪道鬼医强抑兴奋,唯恐胤丹书泄露了形迹,上岸时被逮个
正着────当年他乔装改扮,潜入盗取赤挺火蝎时,这儿还是一片天然岩窟,
火蝎灼劲所及,半里内鸟兽绝迹寸草不生,除太玄生秘建的草庐,当眞哈也没有。

  十数载倏忽而逝,按胤小子的描述,太玄生那厮不仅铲平了山头,将岩窟范
围缩限至极,还在周围挖出一座湖泊来,环湖建起园林景致、亭台楼阁,再用高
墙绕起;末了,还迁了左近几处小村聚落,广植树木,把此间永远埋藏起来,成
一遗世独立的秘境。

  吕坟羊想象不出周围的模样,只知恍如隔世。他不能冒险让胤小子被太玄生
那老狐狸发现,须得转移其注意力,替胤小子争取时间…………包括明夜。

  「…………寒蛟内丹早已被我吃了!」

  他心念一动,冷不防用力嘶吼,随着肌肉的紧绷、血气的运行,火劲更加剧
烈飞窜,彷佛呼应着宿主的高亢情绪。

  「太玄生,你以为我靠什么撑了忒久?一枚握在手中、塞在裆里的珠子么?
笑话!老子一早呑了蛟丹,吸纳运化,才得极阴之体,无惧火蝎威能!十多年你
嫌耗得久?老子下半辈子都同你耗上了,教你竹篮打水两头空!」

  柳岸边,没听完便转身的太玄生倏然停步,眸淀精光。

  「寒蛟」二字同「赤挺火蝎」,都是他亟不欲人知的禁语。后者关乎藏宝,
前者,却能连结到那盗宝蟊贼的身分。

  吕坟羊并非不知轻重,闹个鱼死网破,太玄生绝了得宝的念想,头一件便来
找他算账,一吐怨气。因此,多年来吕坟羊偶尔会呕气似的喊出「赤挺火蝎」四
字,教他心惊胆战,却未提及寒蛟内丹,以免援兵未来,仇家已至。

  这一喊,挑衅的意味也未免太过露骨了。太玄生不动声色,径对左右道:
「你们都下去。三日之内,不许给这厮送饭菜飮水,入湖者斩。」家人领命而去。

  却听困居山腹的凶人喊道:「喂,太玄生!你知不知道,我用一样的法子也
取了火蝎内丹,正含在嘴里哩!你要不进来瞧瞧,我让你舔上几口,不收你钱,
哈哈哈哈!」

  至此,太玄生确定他是信口雌黄,暗忖:「这厮关得久了,恐失神智,万一
对至宝做出什么出格之举,悔之晚矣!」心头微动,负手信步,沿环湖小径离去,
不理会吕坟羊的诟骂叫嚷。

  另一头,胤丹书爬出湖面,将湿衣尽皆褪去,找了个隐密的树丛藏起,光着
屁股摸回柴房。

  反正他本就不能被人发现,穿衣与否无关紧要,湿漉漉的衣裤却会沿途留下
水渍,放它一两个时辰自干无妨,万一被人发现追究起来,那可不得了。出此下
策虽是无奈,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一路尾随的蚕娘腹中暗笑:「这孩子该说是太聪明了,还是太不聪明?虽是
进房良策,进得房内却不免要糟。」想象半身赤裸的小丫头突然醒来,惊见全身
赤裸的鬼祟少年,还不炸了锅?实在太令人期待啦!

  然而,实际情况却比蚕娘欢欣脑内小剧场要糟。

  杜妆怜没有生龙活虎地跳起来与他拚命,而是昏迷不醒,气息痦弱,泛青的
唇面甚已转紫,显然毒创爆发,压过了胤丹书先前的处置。胤丹书不及抹干身子、
翻出衣衫换上,忙将少女背上绷带拆去,果然清好缝合的创口上覆了层厚厚脓黄,
四周肌肤泛黑,极之不妙。

  他跪在铺着被褥的草料砖上,以左臂为支撑,让少女趴在臂间,右手小心为
她刮去积脓,以酒水白布清理按拭;尽管动作极轻,杜妆怜仍是几度痛醒过来,
娇躯轻颤,软弱地挪动手脚,发出不明呓语。

  少年专心为她理创,在少女挣扎最厉害、如小动物般呜呜低吟时,低声在她
耳畔抚慰打气,转移其注意力。

  忙了大半个时辰,好不容易清好创口,才察觉一对浑圆饱满的乳球在臂间挤
溢着,触感丝滑,细腻到不可思议;乳肉柔软无比,偏又能清楚感觉出尖翘结实
的桃形。他平生从未见过、甚至想象过世上有这等既美好又怪异的物事I回过神
时,两腿间的雄性象征,竟勃挺到连他自己都瞠目咋舌的境地,雄壮之甚前所未
有,差点忘了该尴尬羞赧,忍不住便要研究起来。所幸胤丹书还记得救人如救火,
赶紧放落半昏半醒的少女,找了条棉裤穿上,准备面对下一阶段的棘手难题。

  前辈交代,「还神汤」得喝足份量,否则就是压抑不住、毒性爆发的下场。
先前之所以浅尝即止,盖因趴着的昏迷少女难以铺喂,胤丹书试了几回实在不行,
生怕她噎着,只得放弃。

  他用接长的布巾缠过她两臂胁腋,小心避过伤口,半拉半吊似的悬高,让少
女支起半身坐着,偎紧着他赤裸的胸膛,饱飮了满口放凉的「还神汤」,捏开她
的下颔牙关,吮住少女丰润饱满的柔软唇瓣,一点I点将药汤喂入她口中。

  胤丹书做什么事都很专注,心无旁骛,不愠不火,从不与人抢快,却往往能
比旁人早一步完成,且异常扎实。他将两大碗药汤喂完,天已蒙蒙微亮,第一丝
曙光从茅草顶的破孔射入,投在怀中少女的胴体之上。

  即使在半昏半醒间仍不断挣扎、让他救治起来分外辛苦的杜妆怜,终于捱不
住困乏,沉沉睡去,他总算有机会好好端详她的面孔────在此之前,他的身
分是「大夫」,是救治她的人,少女的容颜皓腕只为观气诊脉所用,无有其他。

  原来她生得这样好看。

  鼻若悬胆,唇似玉珠,细嫩的上嘴唇微噘着,倔强得十分可爱;丰颊尖颔的
瓜子脸,配上一双如黛剑眉,看上去更是英气勃勃。虽没见过她睁开眼睛的模样,
不过又弯又翘的浓睫十分动人,肯定也是很好看的。

  至于少女的身体,脱离了救人如救火的紧急状态,胤丹书便没敢多瞧,拉过
被褥掩上,以免她着凉。余光中映得满目酥白、似不见一丝毛孔的光滑肌肤,令
他不由心跳加速,直到注意力为少女的睡颜所攫。

  杜妆怜的睫毛轻颤着,歪斜的小脑袋放松得很舒服,轻缓的微鼾透着少女独
有的娇憨,与她下半夜的挣扎不合作全然无法联想在一块;汗润的浏海鬓丝黏着
白皙的额面,出乎意料地有女人味,总觉很艳丽似的,胤丹书自己也说不上为什
么。

  晨光里,少年俯视着浑无防备的女孩儿,用身体支撑着她,疲惫的面孔上露
出宽慰宠溺的神情,彷佛在说「妳也很努力呢」,为她拨顺湿发,彷佛怕把瓷娃
娃给碰坏了,直到他倚着破墙,自己也睡着了为止。

  那是蚕娘一生当中,见过最美的画面之一。

  倘若丹书知道,这名少女日后将逼死自己,他还会选择救她一命么?

  还是会,蚕娘悲伤地想。「医者父母心。」她彷佛能听见他笑着说。

  无论有着何种理由,她都无法原谅杜妆怜。

  第二一十折、衮冕荣华,或可轻抛

  只有逛点蚕娘没说出口,至少没对^ 前听拟入神的三人明说。

  「除非世上还有第二对赤挺火蝎和冰川寒蛟,要不这两样珍贵的异兽内丹,
最后该都归了俺爹。」

  老胡抱胸摇头,啧啧有声。

  「这吕坟羊可怜哪!给人平白关了十多年,到头来连只羊也没捞着,脚上肯
定刻了个『惨』字。」

  「你别再抖脚了,桌子直晃悠。」染红霞忍不住蹙眉,眺问爱郎:「他这得
意洋洋的是怎么回事?」

  关于胤丹书的事迹、武功,各种惊险经历,从小鹤着衣就没瞒他。

  直到大些、开始同眞鹄山上的孩童厮混,听来各种版本的「武林败类胤丹书」
之前,父亲的种种曾是胡彦之最喜欢的睡前故事。

  他在成长过程中绝大部分的掐架斗殴,皆源自为此而生的争执,也走过崇拜、
质疑、梦碎,乃至默默抛诸脑后,宁可不曾知悉的大段路程;找到与它好好相处
的法子,已是长大成人之后,多年历练而得。

  没有一个受人唾骂抹污、含冤莫白的父亲的染红霞,无法体会这样的矛盾与
复杂。

  蚕娘望着嘻皮笑脸的髭颔青年,希望从熟悉的五官轮廓中,忆起些许故人的
形影,谁知却只看见不同:丹书笑起来才没有这么轻佻,即使是说笑话,他都是
很温和、很理智,尽量避免刺伤别人,总是开自己的玩笑…………

  胡彦之不仅和兄长半点也不像,也不是父亲的翻版。

  他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蚕娘记亿里的那个,早已不复存在。

  但鹤着衣那个小道士把他教得很好。

  他是那么样地为父亲感到骄傲,却没有从父亲处承接任何东西:仇恨、包袖、
盛名负累…………通通没有。他就是他,仅此而已。丹书会喜欢这孩子的,蚕娘
忍不住面露微笑。这对父子一定能处得来,丹书意外地并不拘泥于枝节,对一切
好的、坏的都能敞开心胸,毫无芥蒂。

  银发女郎美眸流转,横了故人之子一眼,怡然笑道:「这你就抓耳挠腮,喜
不自胜了,一会儿怎么办?你爹天生有一种奇怪的体质,专门吸引资物奇遇啊!
岂止是水火内丹而已?」

                ◎◎◎

  胤丹书将熟睡的杜妆怜安顿妥适,照样得出去打杂干活,以免引起不必要的
关注。

  他在这座广袤的庄园里当小厮,已整整十个年头了。连爹娘都没见过的乞儿,
跟奢道中偶遇的老丐流浪至此,老乞丐不知怎么就死了,动了恻隐之心的庄主,
决定留下孤苦无依的小乞丐────少年迄今的人生故事,短短几句便已说完。
连「胤」姓都是管事大人定的,说家奴以主为尊,主人是天,大过生身父母。

  管事大人虽生得一张冷面,倒也不曾太过苛待他。胤丹书干活勤快,从不抱
怨辛苦,什么粗重肮脏的工作一定抢着去做,很少有下人不喜欢这个好脾气的娃
娃脸少年。

  除了厨房的丑婆婆之外。

  「丑婆婆」自然是浑号,由于她面似陈皮、佝偻如虾的模样实在太难看,原
本姓字已无人记得,连管事大人都喊她「阿丑」,打发去清洗收膳后的厨房,眼
不见为净。

  那受伤的姑娘昏迷不醒,却不能没有东西入腹,胤丹书觑准空档,溜进厨房
想替她弄点有营养的肉汤之类,又遭丑婆婆一阵刁难,总算讨到了小半碗鸡汤,
回柴房喂杜妆怜飮下,把握时间熬煮「还神汤」的药方。

  杜妆怜飮下鸡汤,又睡足了大半天,复得药汤压制毒性,这时终于清醒过来,
发觉上身一丝不挂,两团极富弹性的饱满雪乳压着垫褥,背上伤处又麻又刺,疼
痛不堪,颅里热供烘的像是伤风,说有多不舒服就有多不舒服,忍不住「呜」的
一声低吟。

  胤丹书听见了,回头惊喜道:「姑娘,妳醒啦!有没好些?」放落蒲扇,趋
近草榻替她搭腕诊脉。杜妆怜勉力翻起眼睑,散焦的瞳眸盯了他好半晌,又垂落
肩颈间,胤丹书会过意来,知她欲问不外乎「是不是你脱我衣衫」、「有无轻薄
狎戏」之类,正色道:「姑娘,砍中妳背门的刀器喂有剧毒,我已向一位医道大
国手转述姑娘病情,得他老人家指点:此创最忌闷浊,若以布条裹起,必定生脓
渍烂,须使其通风,方能避免恶化。待今夜为姑娘祛毒后,就能敷药包扎啦,姑
娘勿忧。

  「我虽不敢自称是大夫,但医者与父母无异,我为姑娘救治之际,心中并无
邪念,事急从权,姑娘勿要多心。」见她垂敛明眸,暗自松了口气,忖道:「幸
好她通情达理。」收拾榻边的医疗器具,不见了裁剪药布用的剪子,正自发愣,
蓦地寒光一闪,尖锐的燕嘴剪已扎入腹侧!

  杜妆怜伤后无力,这一戳劲道有限,故相准了才出手,刃尖由肋骨下方送入,
恰是扬臂一挥、由下往上的距离和角度。常人遇袭吃痛,本能后退,这个角度能
使入体的剪子卡住肋骨,被后退之力一拖,形同放血,转瞬间便能要了性命。

  「嚓」的一声,胤丹书掩腹踉跄,蹙眉道:「妳…………这是做甚!」杜妆
怜无力持握,「铿!」剪刀落地,钢刃霜白如新,竟无一丝殷红,遑论腥热血气。

  利剪将他的内衣外衫一齐割破,最底下的暗灰衣布却丝毫无损。

  胤丹书退得远远的,解开衣带,露出一袭贴肉灰衣,如幼童所著之抱肚,前
后两片,以系带缠裹于身。再解灰兜,见右胁一枚比钱眼略大的瘀紫,血斑环绕,
可见这一戳力气之大,光看便觉疼痛。

  杜妆怜料不到他一介小厮,竟有这等奇宝。

  大凡护甲,不外金丝编就,或以犀兕硬皮加工制成,于要害处缀以铁环铜铆;
防护越好,甲衣越是沉重刚硬,就算穿戴之人有千钧神力,无视负重,也还有难
以运转、行动不便的棘手问题。是以高手宁可持盾,也不愿披甲,盾楣犹可当作
兵器来使,牺牲行动力以换取甲衣之防护,不啻授人以柄,未战先屈,岂止不武?
简直不智。

  但这少年身上的陈旧灰兜,轻软如寻常布衣,看着也不觉特别厚重,快利的
新磨利剪,只能隔着它留下瘀痕,衣面莫说裂隙,连绉折都没多半条。这等坚韧
千金难易,一名小厮却是如何能得?

  「姑娘!妳别再这样啦,会受伤的。」胤丹书重新翻出一件上衣穿好,软语
央边:「昨儿夜里为了救妳,我湿了件衣衫,迄今未干,方才又给剪坏一件,身
上记件是我最后的外衣了,再剪得打赤膊啦。等妳伤好了,再找我算账行不?」

  「救人救到这个份上,我都想干脆做坏人算了。」

  胡彦之环抱双臂,苦笑摇头。「俺爹这『英雄救美』,也太不英雄啦,怎么
听都像讨饶啊。这般低声下气,杜大掌门也该解气了罢?」见蚕娘笑而不语,微
微一怔,皱眉道:「这还不消停?都剩一件衣服啦,让人光着屁股这么时髦,至
于么?」

  蚕娘好整以暇,伸出三根手指。

  「到放弃之前,她一共试了三回,都不是闹着玩的。你爹要眞的一点武功都
不懂,又或杜妆怜再多几分气力,今儿就没有你胡小子啦。」耿照染红霞面面相
觑,都觉匪夷所思。

  「女孩儿家给人看了、或碰了身子,眞有那么恨,非除之而后快?」胡彦之
忍不住转向染红霞。「我就问问,学术研究而已,没别的意思。」

  染红霞俏脸微红,缩着粉颈呑吞吐吐半天,难得露出一丝小儿女的扭捏羞态。

  这问题偏就她作不得声。耿郎明明对她做了更过份的事,她非但没想过杀人,
连心都交了出去,损失不可谓不巨。事实上,师父的举措令她难出一语以辩,完
全不理解动机为何,只觉莫名其妙。

  「你问别人去!我…………我不知道。」

  「就是我遇过都没有啊!难不成是脱的样本不够,这么巧都遇上了好姑娘?」

  你就别造孽了。耿照心中暗叹,赶紧转移话题。「前辈,那件奇特的灰袍,
又是什么来历?怎会落入胤前辈手中?」

  「那件宝物叫鹑衣,江湖盛传,乃东海央土之交的百结帮头头,人称『覆手
金银』的舍君凭所有,也有说是百结帮的帮主信物。」

  「百结帮?」耿照从未听过有这样的江湖门派,染红霞亦是一脸茫然。胡彦
之笑道:「其实就是叫化帮,取『鹑衣百结』的意思,自家喊起来好听罢了。不
过帮主信物什么的,只怕不眞. 」据我所知,百结帮从没有严密的帮会组织,更
别说传承大位。『乞相公』舍君凭失踪后,化子帮里虽沓出过一二名出类拔萃的
人物,战乱一兴,人人都成了乞丐,偌大的化子帮撒到天下这么大的场子里,最
终也只能风流云散,连声音也听不见。「蚕娘饶富兴致地望着他。

  「以你的年岁,知道百结帮已属难能,居然说得分毫无错,怕连眞的叫化子
也不及你。」

  胡彦之笑道:「我曾拜『侠乞』严笙为师,沿门托钵,唱过好一阵《莲花落》
的,他同我说过几回。只是连叫化子师父也不知道,舍君凭为什么会有这件鹑衣,
又是什么出身来历,总之是挺神秘的人。」

  蚕娘连连点头。

  「严笙这娃娃,的确称得上出类拔萃了。」转对耿、染二人道:「鹑衣的确
不是什么百结帮信物,本该叫『火浣天衣』,是儒门三槐之一司空氏代代保管的
至宝。舍君凭身为司空家的陪臣,约莫没胆子将主上的宝衣穿在自己身上,之所
以随身携带,以『鹑衣』之名掩人耳目,是有极深含意的。」

  耿照灵光闪现,双掌互击。

  「是了,那名带着幼时的胤丹书前辈,流落到庄园外的老乞丐,莫非就是舍
君凭?」与胡彦之交换眼色,显也想到了同一处。

  蚕娘却未颔首,叹道:「就算是,也无从得证了,或是舍君凭,也可能是受
他托付,接管了火浣天衣之人,总之是不可考啦。」

  耿照扬起浓眉,斟酌片刻,小心问道:「那名老乞丐是被人杀死的么?抑或
是病死或老死的?」

  蚕娘美阵流转,抿起小嘴,似笑非笑。

  「聪明的小子!他确是遭人毒手,非须于天年,不过那时我们还不知道,是
后来才听得目击之人的证词。老丐死时,丹书年纪还小,印象模糊,只记得在流
浪中途,那人便将火浣天衣穿在他身上,嘱咐他绝不能丢失,亦不可任意褪下,
不知不觉养成了习惯,一路从抱肚穿成了小兜,除了沐浴清洁,十年间绝不离身。」

  胡彦之抚颔沉吟。「这是声东击西、藏叶于林之法。旁人只道这小乞丐是舍
君凭掩人耳目之用,身分被揭便随手弃之,同乔装改扮用的衣着道具浑没两样。
万万料不到,舍君凭会将至齐藏在边贝身上,也亏那火浣天衣轻不起眼,没教人
给捜了去。」

  耿照忽然举手发问。「前辈特意说了火浣天衣和舍君凭之事,莫非…………
两者之间,有什么紧要的关系?」

  蚕娘露出满意的笑容。「聪明的小子!来,让蚕娘捏捏脸。」

  「明明是他说的,为什么捏我的脸啊?」染红霞欲哭无泪。

  「…………关系大了。」捏足了瘾,蚕娘敛起笑容,幽幽叹了口气,这回可
不像在开玩笑。

  「要是我当时就明白过来,把前因后果想通了,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这是
我的错。」

                ◎◎◎

  胤丹书终究是治好了杜妆怜。

  是夜,他想尽办法将半裸的娇美少女装上小舟,悄悄划上湖心小岛,让吕坟
羊确认解救之法。吕坟羊没花多少工夫,便说「行了」,却在胤丹书跪聆之际,
提出条件交换。

  「昨儿我以隔空劲力将你抓过来时,你使的那路拳法,是何人所授?那人现
在何处?带来见我,我便教你救治这丫头。」

  胤丹书面有难色。「前辈,我曾发下毒誓,不得泄漏此事分毫,请恕晚辈难
以从命。还是…………我替前辈做别的事,当作交换可好?答应别人的事,总不
能出尔反尔的。」任凭吕坟羊威逼恐吓,只是不从。

  吕坟羊耐性耗尽,适逢太阴之气极衰,火蝎燥毒最盛,心智大受影响,轻易
便走极端,邪笑道:「你忒宝贝这小丫头,是看上她了罢?瞧老子将她千娇百媚
的小脸蛋儿烧成一团黑炭,大伙儿一拍两散!」狭孔中忽生异力,竟将趴在胤丹
书身后、俏脸煞白絮絮娇喘的杜妆怜凌空扯起,一把揪了过来!

  胤丹书从小到大,每逢月头月尾之交,见过无数次烈焰冲天的奇景,知他的
火劲不足开玩笑的,忍痛一跃起身,以背门挡住狭孔,及时将飞捅过来的杜妆怜
饱个满怀,但觉胸膛压上两团既绵软又极富弹性的嫩肉,双臂本能一环,合于她
腰臀之后,触手腻滑,难绘难描,连拨了净水、莹润发亮的精磨大理石地亦无法
匹敌,光滑到不可思议的境地,偏又温热香暖,半点也不冰冷。

  为她疗伤时不曾有过的异样旖旎,攫取了血气方刚的少年。

  他被少女扑至的势头一推,背脊重重撞上灼热的石壁,「嘶────」冒起
缕缕烟丝。胤丹书肺里空气彷佛一股脑儿挤出,忍着焦灼没喊出声,咬牙低问:
「有…………有没受伤?」怀里滑嫩的半裸少女迟疑片刻,摇了摇小脑袋,悄声
低道:「…………我数到三,你便让开。」亮出藏在身后的利剪。

  ────妳到底有多喜欢捅人啊!

  胤丹书看得都肉疼起来,直想吼回去,心知若无这段插曲,剪子原本是准备
招呼谁的,低道:「莫乱来!里头烫得能把剪子熔成铁水────」颤着呜呜低
咆,若非咬紧牙关,怕要放声痛叫。

  狭孔另一头,吕坟羊狠笑:「好嘛,好逞英雄不?炙块你自己的背肉让你们
小两口尝尝。」轰的一声,孔中喷出烈焰,胤丹书终于惨叫起来,仍死死护住少
女,坚持不让。

  焰舌转眼呑噬了他的上衫发根,却无法烧毁「鹑衣」,不仅如此,原本灰扑
扑的、看似脏污陈旧的密织衣布,在烈火下反变得洁白如雪,莹然生辉,令人难
以直视────「这是…………衮衣!」

  火劲倏收,一股奇阴寒气吹出狭孔,吕坟羊的声音辨不出是惊喜或失望,又
或兼而有之,敛起狂态,沉道:「快使《昊天眞诀》袪除火劲,以免经脉受损!」

  「什么…………什么《昊天眞诀》?」

  胤丹书颓然仆地,唯恐摔着了少女,致使背创迸裂,环着她不敢松手,豆大
的汗珠滴上少女酥莹腻润的胸脯雪肌,弹滚迤逦滑不留迹,彷佛眞无一丝毛孔。

  「日月星辰,钦若昊天!那人没教你么?气走三焦,水谷入海,决渎激浊,
以拱外卫…………发什么愣?要命就快照着做!」扼要讲解了一遍。

  胤丹书虽未学过,口诀所指却与他体内的眞气运行若合符节,凝神细听,登
时生出茅塞顿开的惊替。

  他天资颖悟,又谙医理,稍点即通,盘膝而坐、五心朝天,仍把杜妆怜抱在
怀里,以免山内异人再使花样,不多时便将体内燥毒悉数驱出。

  多年来不避寒暑、勤修苦练而得的一团丹田之气,彷佛为口诀激扬活络,突
然运转起来,走遍四肢百骸,霎时神清气爽,耳聪目明,彷佛有用之不竭的气力,
若非担心引来守卫,少年几乎想一跃而起,纵声长啸,才觉过瘾。

  「哼,区区」章〈太阴望舒篇〉,便教你抓耳挠腮,欢喜得猴儿也似,短视
村夫,岂堪大用!「吕坟羊冷冷哼罢话锋倏转,肃道:」舍相死了,是不是?他
将衮衣托付与你,却来不及说这物乃儒宗至高、皇极殿之主才能披挂上身的『剑、
印、衮』三件象征之一,常人无此命格,不能随意穿着。你的掌法也是他教你的,
是不是?「

  胤丹书敏锐地察觉他已不称拳法,改口说是「掌法」,还有口气中难以言喻
的失望与寥落。

  然而暗中授他武艺之人,所传确是拳法无误。

  胤丹书为守诺言,征得那人同意,习练时易拳为掌。少年隐约觉得,这套武
功以掌使之,似更得心应手,一改出拳时的狠辣,处处留有余地,收放益发随心。

  「不是。」他摇了摇头:「这件兜确实是儿时一位老伯伯给我的,他十年前
已然去世,并未教我武艺,也没说过他贵姓大名,我时时念着他的照拂,恨不能
为他的碑冢书字。老伯伯名叫『舍相』么?是哪两个字?」

  「他叫舍君凭,过去侍奉过我。我半生离家,避之唯恐不及,不料最后寻至
这黑牢外的,依旧是家人。」感慨万千,久难自己。

  不知是不是错觉,胤丹书觉得他的口吻虽然哀伤,先前的那股失望却莫名消
失了,语气措辞突然变得很文雅,像是庄主那样的读书人似,一点都不像他熟悉
的狂「这件衮衣,舍相是拿来给我的,可惜他看不见我亲手接下的模样了。」

  吕坟羊道:「你脱下还我,我便教你如何救治小丫头。」

  「也不能迎迫我说足谁教的武功。」胤丹书想了想,加上这一条。

  「成交!」吕坟羊笑起来。「看不出你小子挺淡泊,宝贝都没放眼里。」

  「物归原主,舍伯伯想必也开心得紧。」少年笑道:「我要谢谢前辈,让我
知道了恩人的姓字。」洞中吕坟羊默然许久,才喃喃说道:「〈太阴望舒篇〉你
给我用心悟练,下回再来,我要考较你。」巨细靡遗地说了解救杜妆怜的法子。

  胤丹书褪下衮衣,递入狭孔,吕坟羊自此便不再言,洞中弥漫着浓浓的怀缅
与哀伤。

  听完蚕娘的叙述,胡彦之忍不住蹙眉。

  「看来,这吕坟羊的眞实身分,竟是儒门三槐之一司空家的人,地位恐怕还
不低。」他拜过的师父中,「捕圣」仇不坏便是九通圣在内,对儒门旧时典章略
有涉猎。

  「相」是三槐氏族的封邑执宰,差不多就是管家主事一类。

  连出身化子帮的「侠乞」严笙,都不知舍君凭有这层身分,看来携衮衣行脚
天下、寻找故主,居然是桩机密任务,可惜壮志未酬,埋骨荒丘,坟头所立,不
过是一片无名木牌,所携重宝却以难以预料的方式,辗转复归原主。

  蚕娘道:「三槐避世数百年,司徒、司马二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司空氏
拜前朝为官之赐,陪臣散于四郡,尙有宗谱可循。蚕娘闲暇时做了点小小调査,
怎么也找不到吕坟羊这一辈的记录,抹消之人可说是极之用心,做得干净利落,
犹如羚羊挂角。」微露一丝狠笑,罕见地未掩饰心中不甘。

  耿照不知怎的,忽生出一股熟悉感,彷佛在哪里见过相似的手法例子;无意
间抬眸,见染红霞也投来同样的疑惑眼神,却还差了那么一点,仍抓不眞切。

  胡彦之抱臂沉吟:「须得这般极力遮掩,恐怕是桩秘闻。」

  蚕娘捧起过大的茶杯,凑近红唇,带笑的眸光一霎飘远,诡秘难测。

  「也可能是丑闻。」

  胤丹书抱着杜妆怜离开湖岸,一路潜回柴房,谁知才到了院门外,忽地炬焰
燎天,沿墙头亮成一片,手持棍棒武器的庄丁将二人团团包围,一抹高大身影越
众而出,凤目剑眉、面如冠玉,五绺蟹衔迎风飘飘,却不是庄主太玄生是谁?

  胤丹书吓得魂飞魄散,正想着该如何交代,岂料臂间的半裸少女抢先一步,
不惧在众人目光下赤身露体,一剪直标太玄生咽喉!

  「…………妳干什么!」胤丹书想死的心都有了。

  下回妳动手前能不能先说一声啊!还是回回都要以捅人开场?

  「…………擒贼擒王!」

  杜妆怜咬牙低喝,白皙的玉体混着利剪同化霜芒,快到不像有伤在身。胤丹
书这才明白,她对自己确是手下留情了────照这势头看,起码后两回她只想
在他身上扎几个窟窿留作纪念之类,眞要杀人还得像这样才行。

  有那么一瞬,胤丹书以为少女的突袭竟要成功,他们有机会挟持庄主,平安
离开。可惜庄主毕竟是庄主。

  太玄生一个弓腰铁板桥后仰,额面触地,视脊梁如无物,堪堪避过逼命刃尖。

  少女身前倏空,两只玲珑玉乳应势抛甩,从浑圆的乳桃,昂甩成了鲜滋饱水
的尖笋形状,火光下但见幼嫩的蒂儿勃如婴指,剧烈充血,傲然挺翘;几与乳蒂
同大的细小乳晕胀成了艳丽的樱红,衬与光滑如精瓷一般的肌肤,炫目到几乎无
法直视的地步。

  胤丹书未经人事,并不知道这是女子身子兴奋已极,才会生出的征兆,或许
连杜妆怜自己也不知晓。

  她还有几个变招未使,杀意精纯,全力施为,太玄生未必能避;急冲之势却
使背创爆开,少女赤裸的胴体迸出醒天赤虹,雪肌黑发溅上殷红点点,迷离诡艳,
众人无不看傻了眼。

  胤丹书飞步上前,一揪她裤腰,将玉人重拥入怀,温热的液感浸透衣袍;见
庄主下盘未动、闪电起身,只得硬着头皮出手。

  骤雨般的劈啪声落,明明两人各出一掌,似同时有十几条手臂换招,胤丹书
用上新学的〈太阴望舒篇〉心法,守得密不透风,未落一着,及至太玄生重掌一
摔,被震回包围圈里,才觉右臂肿痛,心知双方修为天差地远,庄主若有意取命,
二人皆非敌手。

  杜妆怜失血力尽,晕厥在他怀里,蹙眉闭目、樱唇微噘的模样意外惹怜,胤
丹书暗下决心:「便拿命来换,今日也须护她周全。」正欲开口,蓦听太玄生喝
逝:「愣着做甚?快替姑娘点穴止血!」回头扬声:「去拿最好的金创药!药庐
値日何在?通通唤来!」众人愕然,忙不迭地散开行动,乱成一圑。

  胤丹书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片刻才省起庄主问话,讷讷道:「我…………
我没学过点穴手法。有…………有金针的话,或可…………」

  太玄生露出恍然之色,定了定神,点头道:「你将姑娘扶好,我来替她点穴
止血。」胤丹书依言将她抱在怀中,以背相示。太玄生目不斜视,见着背创时满
脸不忍,利落地点了几处穴道,毫不痛惜地撕下如雪袍襟,按住伤口。

  未几,管事取来医箱,太玄生亲自为她敷治,手法亦极老练。要包扎创口时,
胤丹书赶紧制止,将解方说了一遍,太玄生面露诧异,却丝毫不疑,赶紧命药庐
値日下去煎制,所用须以最贵最好的药材,不计银钱。

  「这姑娘应是水月停轩的嫡传弟子,我认得她那一式出手。」庄主对他说:
「水月一脉的筠心师太,昔年与我有救命大恩,可说没有水月停轩,便无今日的
静筠湖庄。我用恩人的名字题命家园,以志不忘,今日因为你的义举,使我能报
答水月一脉的恩情,我该好好谢你才是。」

  胤丹书到今天才知道这庄子叫「静筠湖庄」,他识字至今,里外从没见过一
块题匾,听得挢舌不下,不知该如何回应。

  太玄生话锋一转,目光森森,肃道:「你方才所使的武功,是不是百结帮舍
君凭舍大侠的成名绝技『弥六合掌』?老实交代,决计不可欺瞒。」

  胤丹书早料到显露武功,必定惹祸上身,谁知庄主问的不是传功之人,而是
幼年时带他来此的老乞丐舍伯伯,想起吕坟羊也这么说,应非无的,硬着头皮回
答:「我不知老伯伯的名字,他死后,我也只能自己练练,不知道叫什么名目。」
他并未扯谎,那人传功后,一贯放任他摸索自练,死活不理,却与舍君凭无关,
前后两句说的是两个人、两件事。

  庄规虽未有严禁练武一条,但瞒着庄里任何事都是不对的。胤丹书做好了挨
揍挨罚,乃至被驱赶出庄的准备,岂料庄主拍拍他的肩膀,少年愕然抬头,见中
年羽士满脸宽慰,隐泛泪光,温言道:「好孩子,好孩子!早知你足舍大侠的传
人,我岂能让你做小厮?这些年来,让你吃了忒多苦,眞是对你不住。」

  第二一一折、丁香舐红,为郎君羞

  按太玄生所说,他与舍君凭既无交惜,亦非哲识,舍君凭携胤丹书流浪至静
筠湖庄,才因缘际会,见得这名百结帮赫赫有名的覆手金银乞相公。

  事实上,舍君凭并非老病而殁。

  他在湖庄附近的密林遇上对头,大打出手;太玄生获报赶至时,舍君凭身受
重创,倒地将死。下手的歹人见有外人来,匆匆逃离,舍君凭没留下只字词组,
即于林间溘然长逝。

  太玄生不知其身分,但叫化打扮、精擅掌法的武林高人并不算多,十年间对
照江湖传言、形貌特征等,隐约猜到是他,没敢在无字墓碑上擅刻姓字,连同当
年所见,悄悄埋藏心中。

  至于管事收留的小乞丐,谁也没和舍君凭联想在一块。太玄生只道随手做了
件善事,未深究男童何以至此。

  「是谁…………」胤丹书强抑心乱,小声问:「害死了舍伯伯?」

  「我不知道。」

  太玄生摇头。「我在林外,曾听他吼一声『卑鄙小人』,前头连着某某,听
似撕心裂肺,不知是号是名,抑或称谓,多年来,我一直无法确定是哪两个字,
浑无头绪难以臆断,也没有什么意义。」胤丹书默然不语。

  「覆手金银」舍君凭的传人,自不能是扫地打杂的小厮。

  太玄生让管事替他安排一处独院,做了几套体面衣衫,院里有专门照顾起居
的仆从,另给一封银两,供他日常零花,人人都说丹书这会儿不是小厮,是少爷
啦,若庄主有徒弟或儿子,也不过是这样。

  少年不免有些飘飘然,旋即意识到这样的心态极不可取,将银两分送给从前
做仆役时手头困难的长辈们,剩下的就打点些吃食与众人分享。

  杜妆怜另居一座别院,也有仆妇丫鬟照拂,胤丹书天天去瞧她,也亲自替她
诊脉煎药什么的────除了关心复原的情况,他也担心院里出入的其他人等,
生怕一没留意,又有谁给暗藏的利剪捕了个对穿。与其旁人犯险,不如一己承担,
反正被捅着捅着也习惯了,觉得冷不防地挨上一刀似乎也没什么。

  庄主不惜千金,用上杀好的药材食补,那些个药庐値日本是各地重金聘来的
名医,却听任他个嘴上无毛的小孩指挥,胤丹书说什么,众人绝无二话。上行下
效的结果,何止是贯彻吕坟羊的国手金方?简直发扬光大,杜妆怜以惊人的速度
恢复,一个多月的时间便已拆线,下床行走,莹润的玉背上只余一抹淡细樱痕,
连肉疤也不见。

  「这药名为『蛇蓝封冻霜』,是我重金购得的珍品。」

  庄主交给他一只掐金小匣,装满了药气清冽的乌亮膏脂。「给杜姑娘用好了,
勿要吝啬。用罄再添便是,别让姑娘家身上留疤。」似笑非笑望他一眼,目中蕴
有深意。

  胤丹书面红耳赤。庄里私下都在传,说他俩是一对,庄主逮到他俩那晚,据
说就是赤身露体抱在一块的,也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做了什么事。大伙儿都觉得
他俩匹配得很,直是一对璧人,「将来生的娃儿,肯定好看!」厨房里的大妈们
都这样说。

  他对杜姑娘并未抱持这样的情感,虽然无可否认,她生得十分好看。

  少女那光滑得不可思议、闪闪发亮的胴体,经常出现在他梦里,连自渎时他
都想着她,想着她微噘的上唇、蹙眉倔强的模样,回忆着臂间腻滑的肤触,还有
那股子沁人的幽香…………

  杜妆怜好得差不多之后,他就少去看她了,像是刻意逃避似的。

  胤丹书不喜欢自己总想着她,只带膨胀的欲念、着魔似的回味她的美貌,而
不是想娶她做老婆。他对男女情事虽懵懂,仍能区分两者的差别,后者是给予、
是分享,可以等待可以相对可以持守,前者却仅仅是剥夺而已。

  况且历经彻夜绮想,翌日再面对活生生的眞人,难免不知所措。胤丹书宁可
避得远远的,每日径往药庐听取回报,知她好好的便是,不见也少了尴尬。

  为免连累吕坟羊,他将潜入湖岛的次数降到最低,仅汇报毒患后续,让吕坟
羊验收〈太阴望舒篇〉的进境。吕坟羊见他魂不守舍,发了顿脾气掏他走,此后
胤丹书没再冒险接近,转眼近旬。

  十年来,他挂心的事并不多:专心干活,溜上小岛照拂前辈,顺便学点有趣
的医理,按前辈吩咐盗出各种药材,不教药庐値日察觉;到后来,又多添「躲起
来偷偷练武」一项,此外无他,曰子已忙碌充里不了。

  成为庄主的座上宾后,少年发现自己无事可做。练武的时间虽然变多了,总
不能从早练到晚罢?这会儿,连湖心小岛都不能去了。

  他本想找借口到厨房转悠,然而天生的谨愼持重,毕竟盖过年少血热,转念
便打消了蠢念头;回过神时,己踱至栖身十年的柴房前,背对夕阳,望着破落的
柴扉发愣。

  此地荒僻,自他搬走,日常早已无人进出,连贮旧堆陈仆役们都嫌远,宁可
闲置。谁知房内却传出窸窣声,胤丹书推门而入,耳刺牙酸的「咿呀」怪响,惊
起了斜坐草榻的少女,杜妆怜扭过头,将按在榻上的小手挪至身后,两人无声对
望,半晌都没说话。

  「你来干嘛?」

  也不知过了多久,居然是杜妆怜先打破沉默,冷冷的口吻颇盛气凌人似的,
果然是出身名门的大小姐。

  而且还恶人先告状。

  「妳又来干嘛?」胤丹书不禁失笑:「这儿是我住的地方耶,我来有什么奇
怪的?」

  杜妆怜一时语塞,别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瓜,微噘的尖翘唇瓣宛若初樱,粉
嫩饱水,光泽柔润动人,与记忆里的苍白虚弱全然不同。不过两样都很美,胤丹
书心里想。

  「…………你现在又不住这儿。」

  「妳也不住这儿啊。」胤丹书不是故意像个无赖似的回话,他并不是心急口
快的那种人,实是她找话的本领太笨,顺着扔回去便能堵死她,一点气力也不费。
比较辛苦的是得忍着笑。边笑边说就太混账了。

  杜妆怜忽然抬阵,直勾勾地瞅他。

  「你不来瞧我,只好我来瞧你了。」

  胤丹书面红过耳,被迎面揍了一拳似的,招架不住直来直往的少女,心虚地
躲避她澄亮的视线,气势跌到谷底,嚅嗫道:「所…………所以才说啊,我现下
又不住这儿。妳…………怎不来我院里?」

  「那样你就太沿怠了,像刚才那样,我不欢喜。现下逭梁好。」她骄傲地别
过头,但少年在她甩动秀发的剎那间,瞥见了少女嘴角的一抹弯弧。

  他忍不住微笑,忽然释怀。对她有着羞人的遐想而避不见面,怎么想都是他
的错,却要她来承担,未免太不公平。他是她在这座陌生的大宅院里,唯一认识
的人啊!

  杜妆怜换上一袭新衫子,是澄红中带着金黄的栀子花色,在余晖下时金时红,
变幻无端,一看便知是极为贵重的布料。及腰的乌亮长发因元气恢复,不再枯黄,
更显肌肤白皙。

  系了根金带子的腰肢,比赤裸时更加纤薄,人家说「盈盈一握」,应该就是
这个意思罢?胤丹书有些枰然,赶紧转开视线,在榻尾坐下,讷讷道:「妳……
……妳气色好多了,身子还有没不适?」

  「早好了,随时都能走。」

  杜妆怜转过头来。「你…………要不跟我走?」

  胤丹书吓了一跳,诧异大过了暧昧羞喜,见她不像是在说笑,定了定神,摇
头道:「我上哪儿去?我在这里长大,这儿就是我的家。离开湖庄,就没有认识
的人了。」

  他本以为少女会说「还有我呀」,她却努了努小嘴,冷蔑道:「他说的话你
敢信?没一句是眞. 我问过起码十个庄人,没听过什么静筠湖庄的,八成是随口
胡诌的名儿。你以为一天之内,同时遇上恩人之后和故人之子这种事,寻常还是
不寻常?」扬起玉般的白皙小手,拈他襟领哼道:「别让人用这点小钱,就给卖
了。我身上这套衫子价値千金哩,你瞧我买不买他的帐?」胤丹书「噗哧!」笑
出来,满脸佩服:「哇,妳说这种话好合适,好有绿林女好汉的架势。」

  杜妆怜瞅着他,胤丹书明白装傻充傍蒙混不过,叹了口气,垂眸含笑道:
「我对庄主也没说实话,妳觉得我是坏人么?世上不是没把话说尽的人,都存了
害人的心思;就算本有加害之意,没眞的出手,又或改变了主意,那也不能算坏
人。

  「好与坏,不是那么绝对的事,多数的人都是有好有坏,只要好比坏的多,
那就好了。庄主本毋须向我交代所有的事。我相信他有所隠瞒,但我也相信他不
是坏人。」

  杜妆怜当他是楞头青,或被便宜富贵蒙了眼,听他一说,心底也不像没谱,
起码非七月半的鸭子,傻傻任人宰割,心中五味杂陈,柴房又再度陷入沉默。

  胤丹书打起精神,笑着转开话题。

  「我听管事说,妳是水月停轩最受瞩目的弟子,水月停轩又是东海四大剑门
之一,难怪妳捅…………我是说剑法忒好,出手凌厉。将来定会成为大人物罢?
名动天下的那种。」

  杜妆怜浓黛微挑,歪着小脑袋瓜瞅他,一脸挑衅。「你同人打听我?」噘着
唇似笑非笑,像是忍着得意,却在不经意间泄漏了欢喜。

  胤丹书脸一红,讷讷抓头:「就是问了风兄几句,也…………也没什么。」

  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会有同管事大人打听姑娘的一天,还能客客气气一拱手,
喊一声「风兄」────他甚至不知道管事大人姓风,其实也才大他十来岁,约
莫是天生冷面,看来格外老成。

  杜妆怜以一贯的不屑眼神上下打量,盯得他全身发毛,以致她凑近时,胤丹
书本能向后仰,深怕她亮出什么锐利物事,又往他身上招呼。

  他很快就明白不是那样。这距离近到连剪子都没法使。

  胤丹书全身僵硬,头脸烘热到像吕坟羊从狭孔里扔出来的焦鸡炭鸭────
他一发脾气,便把少年厚着脸皮讨来的剩菜通通烧毁,专寻自个儿肚皮的晦气─
───鼓动的心脏快把胸膛给撞穿。

  杜妆怜在他颊畔轻轻一吻。

  他太紧张了脑子一片空白,完全想不起她嘴唇的触感,只记得她身上很香,
不是胭脂水粉的香气,就…………就是很香。温温的,好闻得很。

  她从头到尾都闭着眼睛,直到坐回原处、别开了小脸,弯睫瞬颤,才若无其
事地睁开眼,望向不知哪一处。

  「这是谢礼。」无论清脆的嗓音或语气,都傲慢到令人想拿拳头拧她的发涡,
听不出一丁点儿感激的意思。「谢谢你这么多事替我解毒。」要不妳能自己好么?
说得跟伤风似的。

  发现她也有这么不坦率的一面,胤丹书松了口气,面颊虽仍滚烫,忍不住伸
手抚她发顶,带笑的眼神无比宠溺,有种很自在的舒坦。她眞要坦率起来,他一
点也招架不住,只能节节败退。

  「…………你干什么?『- 她脑袋一缩,很受冒犯似的,冷不防一剪标出,
正中胤丹书胁侧,位置与前度相差无几,准确得令少年想流泪,这才想起搁在柴
房里的那些旧家生都没来得及带走,反正庄主让人替他重新置办,当然包括那把
裁药布的旧剪子。

  「妳才干什么!」

  他差点跳起来,簇新的锦袍斜开一道齐整切口,露出底下完好的雪白里衣。
杜妆怜满面狐疑,以左手拇指试了试刃尖,差点划破油皮,微一转念,恍然道:
「那老怪物还你了?」

  「没礼貌。什么老怪物?是妳的恩人。」胤丹书神色警醒,眺向柴扉缝隙,
片刻才低道:「后来再去,前辈便还给我啦,说是怀缅够了,已长记心中,用不
着倚赖身外物。」

  「那倒好,省得我替你讨回。」听来她还眞有此打算。

  胤丹书吓出一身冷汗,赶紧转移话题:「是了,这兜儿的布料很是奇特,烈
火也烧不坏,反而洁白如新,难怪从前我怎么都洗不干净,原来用水不成,得用
火才是。」

  杜妆怜哼道:「洗不干净也不扔,这儿的人这么苛待你?」

  「是舍不得罢。」少年就着切口细抚洁白的衣布,露出怀念的笑容。「舍伯
伯留了这个给我,穿着它,就好像不是一个人似的。」

  杜妆怜望着他,似有些出神,见他抬起眼眸,已来不及转开视线,提起持剪
之手,从环柄当中伸出幼嫩的尾指,刮着雪靥羞他。「大男人穿肚兜,成什么体
统!难看死了,留给你儿子穿差不多。」

  胤丹书笑道:「妳怎知不是女儿?」见她手里的利剪,「岣」的一声指着她:
「妳干嘛老拿剪子捅人?这习惯很坏知道不?还给我。」伸手欲夺。

  杜妆怜敏捷避开,一脸冷蔑:「我眞要捅你,你几条命也不够。」胤丹书忽
然想到,她适才一戳,劲力同病中相差无几,甚且还弱了些,以她身子恢复的程
度,确无伤人之意────当然是按杜妆怜的标准。

  依正常人看,刺血见红肯定结仇,谁理妳出手轻或重?还没开口教训她,蓦
地寒芒疾掠,胤丹书闪电缩手,攒紧拳头,掌心这才传出极其薄锐的痛感,鲜血
渗出指隙。

  「这才叫捅你。」少女淡道,倨傲的俏脸上毫无歉意。

  胤丹书的脸拉下来,骂人的话都到了嘴边,忽想起另一件更重要的事,强抑
惊怒,沉声道:「妳不可以这样刺别人,知道不?名门正派的弟子尤其不可以,
这样会惹麻烦的。就算师长能包庇掩盖,也只会让妳的麻烦越惹越棘手,总有一
天她们再护不了妳,那该怎么办?」

  杜妆怜微噘着樱唇,似有些错愕,料不到少年居然不是破口大骂,而是为她
担心,不知怎的小脸微红,缩着粉颈冷哼:「我又没刺别人。刺你行不?」

  胤丹书的脸也红了,很难判断是羞赧抑或愤怒。杜妆怜没见他脸这么难看过,
拒绝答腔的模样也十分希罕。

  冷战只僵持了片刻,少女乖乖交出剪子,向他伸手,胤丹书板着脸挥开两次,
终于抵不过她更加冰冷的、无机质似的执拗,心不甘情不愿地让她握住腕子。

  杜妆怜以敷粉似的指尖,一根、一根掰开他握紧的拳头,捧着手掌凑近口边,
伸出丁香颗儿似的细小舌尖舐着,宛若幼猫。

  胤丹书目瞪口呆。

  少女的舌尖细凉,舔得掌心又麻又痒,同样是腻滑已极,却迥异于指尖肤触。

  他觉得女孩子简直是另一种生物,不仅和自己没半分相似,连他一贯自豪的
想象力在她们奇妙的身体之前,都贫瘠到了异常可悲的境地。

  而杜妆怜显然很喜欢血的味道,精致的脸蛋红扑扑的,弯睫低垂,舔舐得十
分专注,淡淡绯红从雪肌底下透出来,宛若对剖的新桃,明明鲜滋饱水,却看不
出水藏何处,绵密浑成,说不出的粉润。

  他从没这么近的看她,也没见她的脸这般红过,空气变得极其灼热,汲进鼻
腔里的每一丝都能烫伤人似,急遽膨胀的肺部只差一点便要爆开。

  少年歙动着鼻翼,有种即将窒息的感觉,身子却动弹不得。

  涌出的鲜血,抵不过杜妆怜贪婪的吸吮,伤口被舔得干干净净,她甚至有余
裕品哦他的指根和把尖。

  「还疼不疼?」少女轻问,细细的气音不像印象里的她。

  「不…………不疼。」胤丹书忍着指尖酥麻,身子微微颤抖。

  「那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他没听过杜妆怜用这么轻软的语调说话,遑论央求,心酥痒得隐隐作痛。回
过神时,两人间的距离已然不见,少年小心捧着少女的面颊,四片嘴唇笨拙地贴
在一起,一勖也不动。

  这一刻彷佛持续了有半辈子那么久……

  胤丹书只听见耳鼓里擂鼓般的心跳,胸臆里每一收缩暴绽,浑身血脉似都随
之胀开,不知从哪儿来的血液撑挤着冲过,最起码有平常的两倍这么多。

  杜妆怜的嘴唇很软,明明两个人的体温都异常升高,她的唇瓣尝起来竟有些
温凉,很湿润很湿润,难以言喻的幽香席卷了少年的嗅觉,他无法判断是来自她
的怀襟、肌肤,还是女孩子连津唾都这般香甜。

  眞是太奇怪了。难道她们一生下来,除了蜂膏蜜饴,都不吃其他的东西么?

  胤丹书希望这一刻永远都不会结束,直到他想起来要呼吸。

  少年依依不舍地松开少女的樱唇,略微仰起,看见杜妆怜的眼睛仍紧闭着,
剑眉微蹙,弯翘的睫毛轻轻颤动,柔嫩的面颊上沾着他掌心的血。

  「啊,妳的脸…………沾了…………」

  「笨蛋,闭嘴!」杜妆怜闭眼仰头,霸道地抓着他的脸拉近,再次堵住他的
嘴唇,小巧的舌尖轻轻舔舐着,发出可爱的「咕啾」声响。

  胤丹书笨拙地响应着,随着欲念升高,渐渐掌握了主动,将少女拥进怀里,
饥渴地吸吮着她甜美的唇瓣。

  杜妆怜搂住他的脖颈,这个动作鼓舞了少年,他大着胆子将手掌上移,从她
柔软纤薄的腰肢,一路抚上酥胸。少女「呜」的一声微微颤抖,却没有抵抗,飘
出鼻端的气音十分诱人,像是鼓励他似的。

  胤丹书轻轻托着她沉甸甸的乳廓,品着指掌间的浑圆饱满,只觉不可思议,
直到杜妆怜扭动身子,微微躲开。「对、对不住,我…………」他直觉被少女讨
厌了,本就不该这般唐突的,明知如此,手却舍不得放,自暴自弃地等她拨开,
或者再扎一剪之类。

  「别…………轻轻的…………不好,很…………很痒。」少女却未如想象中
的勃然大怒,只让出勉强能说话的距离,闭目仰头,吐气如兰。「重…………重
些好。」

  胤丹书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缓缓收拢五指,重重握住她的乳峰。指腹
隔着软滑的锦缎布料,陷入柔腻的乳肉,肌肤的滑腻即使隔着几重衣布,仍能清
楚感觉…………不,该说是感受更为强烈;随之而来的,却是如肌肉般的惊人弹
性,执拗地抵抗着他的魔爪,无论如何都不肯屈服。

  少女被他握得仰头呻吟起来,连她自己都错愕地睁开眼睛,昂起腰来,彷佛
难以承受少年粗暴的掐握。

  「…………弄痛妳了么?」

  少女突然按住他正要松开的指掌,再度闭起眼睛,只是雪靥更红,吐息更加
滚烫。「很…………很舒服。」细细的声音同呻吟浑没两样,天生带着挑起男人
兽性的魔力。

  娇羞的杜妆怜令他觉得既新鲜又可爱,窥见少女不为人知的柔顺迎合,益形
激发少年的征服欲望,握着她饱满坚挺的乳峰,恣意轻薄,揉得缎面皱如春池,
结实弹手的美肉在掌里剧烈变形。

  她经刻苦的武学锻炼,身形健美修长,几无一丝余赘,乳上肌束发达,双峰
坚挺,而吹弹可破的滑嫩雪肌,提供了难以言诠的曼妙手感,令少年为之疯狂。

  杜妆怜本还捧着他的脸,饥渴地索吻,被揉得不住倒退,半推半就地退到草
榻深处,玉背抵着破墙,搂着男儿脖颈的双手不知何时已举在耳畔,似想揪住什
么,偏偏墙上又无可抓握,屈伸的藕臂一如弹动的纤薄柳腰,充分反映了胸脯上
的舒爽快美。

  胤丹书吻着她昂起的雪颈、性感的锁骨,一路滑至布满密汗的两团白皙奶脯,
连受伤的右掌都忘了疼痛,攀上她高耸的乳峰,揉得锦兜、纱衫上红渍斑斑,少
女的汗水被渗血所染,成了瑰丽的樱红色,在裸露的胸脯上恣意流淌。

  这样的亲密接触,已难消解熊熊欲焰,他无法将少女的浑圆玉乳自锦兜上缘
剥出,遂把手伸向她的腰带,杜妆怜警醒过来,本能握住,阻止他更进一步。

  「…………脱掉,好不好?」少年嗓音沙哑如兽,带着一丝求肯似的哀怜。
「我想看。」

  杜妆怜喘息着,双颊酡红,胸脯剧烈起伏,雪白的双峰几乎从揉皱的锦兜里
滚出,盯着他的眼神宛若雌兽般精亮。

  「…………你先脱。」她咬着嘴唇。「我就给。」

  胤丹书脱得赤条条的,连前后两片连缀、穿脱不易的火浣天衣,几乎是以扯
断系绳的方式解下,结实的胸膛沾了掌血,亦不管不顾。野兽般的粗浓吐息令杜
妆怜美眸发亮,除去衣衫鞋袜,露出完美的胴体。

  欲念未息,好奇心却同时攫取了这一对,眼前所见既陌生又惊奇,彷佛是一
方崭新天地。

  况且,他们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胤丹书大着胆子将她拉进怀里,清瘦却肌肉纠劲的双臂交环在她腰后时,两
人却同时发出一声叹息似的长长呻吟。

  「我…………弄痛妳了么?」他有点担心,虽然不懂光抱着如何能弄疼伊人,
总是仔细为好。

  杜妆怜摇摇头,一双藕臂绕到他背后,品味似的上下贴滑,感受男儿结实的
身躯。「你…………好硬,身子像铁似的。」

  胤丹书忍不住发出呻吟。「是妳太软啦,而且…………而且好滑。」

  「这样很舒服么?」她捉弄他似的继续抚摩。

  但轻起衅端的结果,少女很快便尝到了苦头。

  「唔…………不、不要…………啊、啊…………」

  胤丹书将她放倒在垫褥上,一手一个,恣意揉着她坚挺的饱满乳球。

  没了衣布阻隔,少女细嫩已极的肌肤益发敏感,乳上彷佛布满无数细小的快
感开关,在男儿既粗暴又爱怜依依的揉捏下,电流般的快美窜走全身。

  杜妆怜扭动娇躯,衔着玉指的小嘴怎么堵不住羞人的娇腻呻吟。

  「好…………好奇怪…………身体…………变得好奇怪…………啊、啊、啊
…………」

  胤丹书却被她那完美无瑕的极品雪肌所吸引,双手持续握着玉乳,嘴唇沿着
她线条起伏柔润的腹肌、平坦的小腹一路下滑,品尝着沾着湿亮液珠的卷曲乌茸
────那散发着兰麝般的气味、黏腻晶莹的汁水,一点儿也不像是汗。

  杜妆怜的汗也很美味,咸味淡薄,并不刺涩,在腻滑雪肌上任意滚动的样子
十分可爱;但这异样的汁水更腻润黏稠,气味更加刺激,尝起来一点也不咸,带
着更鲜润强烈的肌肤香泽,令他情欲高涨。

  他很快发现少女股间湿黏一片,晶亮地回映着余晖。那决计不是水光,简直
像涂了稀蜜一样。

  少女的两腿之间,与他极为不同。胤丹书抑着好奇,以指尖剥开花瓣似的两
片娇脂,光这样便已沾满淫蜜,每一动都令杜妆怜浑身抽搐,雪股绷紧,支起的
大腿抖个不休。

  「好…………呜呜呜…………好奇怪…………呜…………那儿…………那里
不行!啊────────」

  他揉着花房顶端一点小小的突起,杜妆怜的反应突然变大,死死揪他的手腕。

  但男儿渐有些了解她的身体,明白这并不会伤到她,越强烈的快感初次袭来
之际,越容易引发疼痛似的莫名恐惧,接下来就会发生奇妙的事────沾着淫
蜜的指尖打着圈,夕照下微带透明的晶莹突起慢慢膨大,像剥出苞叶的新芽,勃
挺成半截小指尖儿,色泽艳红,犹如充血,包覆着的嫩皮褪至底部,已不见原本
模样。

  胤丹书忍不住伸手握住肿胀的下体,意识到这枚酥嫩可爱的小宜蔻,和膨大
后会自行褪下包皮、昂然挺出的龙首一样,皆是欲念勃兴的征兆,两者虽看似不
同,却有着相似的反应,理所当然一样敏感。

  「啊啊啊啊…………不要…………呜呜呜…………这样…………这样会想…
………不要…………你、你走开…………不要…………啊啊啊啊啊──────
──」

  少女剧烈挣扎起来,除了想象中的如潮快感────大概就像他自渎时那样
────还有着其他什么似的,激昂的呻吟中带着不甘和恐惧,彷佛即将发生什
么,偏又不愿面对…………

  欺负着倨傲不驯的杜妆怜,带给少年极大的满足感,扣着她拼命扭动、肌束
团鼓的紧俏雪臀,将脸挤进她用力夹紧,试图将他推出去的大腿间,执拗地以舌
尖抵紧、戳剌着勃挺的小肉葚蔻。

  就在少女娇躯一拱、呻吟中断的瞬间,一股清泉似的蜜汁自嫩蛤中激射而出,
强劲的喷射力道甚至挤开黏闭的处子花径,满满喷了他一脸。

  杜妆怜全然无法自制,!注又一注地喷着计水,额抖的大腿并紧屈起,却无
法阻止股间的羞态,整个酥嫩的阴部连着小巧的肛菊,尽皆暴露于少年面前。

  少女的后庭一如会阴,色泽淡细,完全没有暗色沉积,洁净得令人直想细细
品尝。杜妆怜的毛发不算繁茂,耻丘上所生的部位十分集中,玉鲍周围莫说纤茸,
连毛根都不见半点,干干净净;菊门亦然。

  此际,桃尻间的细小肉褶随着淫蜜喷发,不停开歙,浪得高潮迭起的雪白小
腹剧烈颤抖,持续了好一阵,才渐渐平息。

  「尿…………尿出来了呀!啊、啊、啊…………都是你…………都是你!」

  少女羞耻的哭音伴随着急遽的喘息,回荡在小小的破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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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时区 GMT+8, 现在时间是 2024-4-27 15: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