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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全本] 【妖刀记】(1-47卷 全本)【作者:默默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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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一二折、琉璃盏碎,满目寇雠

  胤丹书被喷蒙了,差点呛着,才得松开压制,让少女抬股屈腿,大搐起来。

  偶一回神,以汁水淋漓的指掌就口,谁知半点也不腥臊,味道虽有些鲜刺,
却好闻得紧,彷佛将她股间的淫蜜以甘泉稀释,去其麝烈,淡留芳美。

  少年并不知道这股诱人气息,便是花径深处的气味,乃少女蜜肉所生,是青
春胴体最纯粹原始的泌润,只是本能受到吸引,吮指几度,听杜妆怜语带哭音,
竟是为了失禁的耻辱,不觉失笑。

  「但眞不是尿啊,妳尝尝,味道挺好的。」

  杜妆怜羞红了脸,又恨又恼,一时难以平复,张口便咬,起码卸掉罪魁祸首
几根指头才甘心。岂料平生头一回泄身,弄得她半身酥软,力有未逮,只将他的
大手拉近,果眞没有尿骚味,淡细微刺的气味颇为催情,花径又隐约有痉挛之势。

  她吮着男儿指尖,不知不觉将淫水吃了干净。胤丹书忍着酥麻,低声问:
「是不是?眞不是尿。」杜妆怜噘着唇,撒娇似的咕哝:「没吃出来,再给我点。」
双手捧他面颊,从下颔、鼻端吻到唇上,两人舌尖交缠,四唇紧贴,亲昵地交换
着津唾,已不似初时生涩。

  杜妆怜对吻异常饥渴,灵巧的舌尖不似未经人事的处子,有着超常的秉赋,
益显出其他方面的青涩稚拙。

  出于雄性的侵略本能,胤丹书渐渐掌握了探索身体的主导权,放任她尽情亲
吻着,受伤的右掌以手背抵着玉背,细细爱抚;左手却探至她腿间,继续揉捻着
小肉葚蔻,粗糙的指尖偶尔滑过黏腻的蜜缝,刮得少女浑身酥颤,呜呜娇吟。

  他必须这么做才行。

  吻着杜妆怜的时候,胸口彷佛有着某种闷闷的异样,那是比肢体交缠、擦刮
秘处要复杂许多的物事,甚至令他有疼痛之感,几乎要从探索少女胴体奥妙的狂
喜中抽离,是色欲的大敌。

  杜妆怜不甘示弱似的伸手,也握住他胯下的勃挺巨物,凭借本能,笨拙地捋
动着,然而威胁有限。

  「唔…………不要…………要…………不…………啊啊啊…………」

  「是要,还是不要?」

  少年的指尖顺着蜜缝外廓滑动,旺盛的泌润令动作毫无困难,很快便摸清了
外阴的形状,跟着挖开紧凑的小阴唇,没入小半截指尖。「…………不要!」杜
妆怜尖叫起来,在他怀里缩成一圑,可怜兮兮又束手无策,只能任君采撷的模样
令男儿欲焰高涨。

  ────能进去。

  他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杜妆怜再度被放倒,即使摊平、仍有着腹圆尖翘的完美栗形的美乳十分傲人,
几与蒂儿一般细小的嫣红乳晕,使双峰看来更伟岸。

  她双手无助地举在耳畔,揪紧垫褥,如抓浮草;修长晶莹的玉腿大大分开,
屈起膨盖,分明是粗野的姿态,却充满浓浓的色欲,教人想尽情淫辱,以滚烫的
阳精将无瑕的娇躯彻底弄脏I男儿跪在她双腿间,未伤的左手握着弯翘粗长的怒
龙,水煮蛋大小的龙首摁着花唇,挤溢得淫蜜唧唧作响。两片娇嫩的酥脂被巨物
摁平,长长的肉棒往来滑动,刮得少女浑身娇颤,咬不住唇际呜咽。

  他将沾满淫蜜的龟头压进花唇,如贝的饱满隆起应势凹陷,被硬生生压出一
处粉润凹谷,花唇撑开,肉片似的晶莹娇脂间,成了撑平的薄膜,居间撑出的细
小孔洞完全被龙首堵住,连瞧都瞧不见,大小悬殊,似已无路。

  杜妆怜忽觉惊慌。

  「不行!这、这么大…………怎能…………不是这儿!不行…………呜──
──────」胤丹书已强硬地俯下身,异物侵入的撕裂感清晰起来。虽然理智
不信,然而少女出于武者的决绝横霸,直觉「就是那儿」────弄破了她,将
那长枪似的巨物插进她身子里,破门排闼,入肉见血,两人才能眞正合而为一。

  她没准备好面对这种事。但,如果是这个书默的话…………

  少女并未推开蛮横的侵略者,鹤颈般的白皙藕臂反缠上他的脖颈,将美丽无
瑕的胴体凑上,用激烈的亲吻迎接迸碎的瞬间────但,直到两人再也吸不到
半点空气、气喘吁吁地松开彼此的嘴唇,少年都未挺进分许。

  杜妆怜的长腿缠上他的腰,催促似的勾近,胤丹书却带着痛苦的表情挪退,
喘息着问:「妳…………妳有想过要嫁给我么?喊我『相公』之类的。」

  少女的酥胸剧烈起伏,半晌才稍聚起迷蒙的星眸,娇喘道:「…………什么?」

  胤丹书试图离开她的身体,粗硬的怒龙却泄漏了本心,少女紧握不放,冷冷
仰视。「我们别再继续了。除非妳打算嫁我,要不…………要不做完之后,妳便
只能嫁我了,妳…………明不明白?」

  「外头有些地方,就算我们没…………你已经得娶我了。」杜妆怜哼道:
「从你看了我的身子,就是这个下场。你不知道么?」

  胤丹书脸一红,非因欲念,而是羞赧。杜妆怜其实很喜欢看他这样。

  「…………我知道,也有这种说法的。但不是这个问题。」他凝视着她,正
色道:「我会娶妳的,就算不在那些地方,但妳想嫁么?做一个妻子,生儿育女
什么的…………妳想么?」

  她没想过。杜妆怜没喜欢过什么人,大抵凡夫俗子在她眼中不値一哂,谁会
去认眞考虑,同鸡鸭猫狗过一辈子,需要什么准备?但,眼前同样也不是这个问
题。

  少女忽然明白,不是她没有想,犹豫的是他。

  「那你昵?」她的喘息渐渐平复,不动声色地问。「想过要娶个什么样的老
婆么?」

  「说了妳肯定笑我。」他坐起身来,讷讷抓头,有些不好意思。次第消软的
阳物代表他已能抵抗诱惑,杜妆怜出于自尊心,也跟着坐起,拈衣掩住胸脯,却
不忙穿上,反倒去摸索剪刀。

  「不说信我捅你不?」

  胤丹书举手投降。「我来这儿的头几年,常一个人躲起来哭泣。有天被个小
女孩看见了,她对我说:」你别哭啊,有我陪你。『后来我每回想哭,总想起她,
似乎就不那么孤单了。我就想,将来若要娶某个人为妻,也要是这样。「

  「…………娶个小女孩?」杜妆怜差点直接给他一剪。

  「娶个能像她一样,一辈子陪我、喊我『相公』的女子,平平淡淡的就好。」

  胤丹书又气又好笑,一会儿才正色道:「况且我听风兄说,水月停轩的掌门,
若非出家师太,便由守身如玉的俗家弟子出任。要是我们方才…………妳将来怎
做掌门人?」

  「我没有想做掌门。」

  杜妆怜耸耸肩,胸前晃起一片酥白乳浪。「我只想有一身天下无敌的武功,
干什么都行。本以为做掌门能接触凝芳阁的武功,但那些剑谱我后来看了,没什
么了不起,我自己也悟得出,时日长短罢了。眞的离开水月停轩,也无所谓。」

  「去别的地方学么?」

  「本来有个机会的。」少女俏脸微沉,蹙起剑眉:「可惜我发了个蠢誓。你
说发过的誓能不能不算?」

  「自然不能,再找别的法子罢。不如…………我学的武功,也都教妳好了。」

  「你武功比我差劲,还是别了。」杜妆怜目光一亮,冷不防抢过其中一片火
浣天衣,径于饱满的酥胸前比划。「这块布我要了,做肚兜合适。当赔礼罢。」

  胤丹书不禁哑然。「我有甚对不起妳?我保住了水月掌门人的贞节耶。」

  「谁希罕。」两人红着脸,相视而笑。

  尽管蚕娘并未刻意渲染,然耿照等三人均非未解人事的雏儿,湖庄柴房内何
等的风光旖旎,无不了然于心。

  染红霞浮想翩联,粉面酡红,心跳加速,却不觉他二人所行,是什么淫猥下
流之举,不过是少年少女发乎情的本能与天眞. 除了佩服胤丹书定力过人,能于
紧要关头勒马,教这份情谊终以「止乎礼」坐收,更罕异于两人间那种嘴上不说、
却都将对方放在心上的微妙情愫,便即当下错过,日后经历更多、复窥眞心,未
始不是一对合衬的爱侣。

  退万步言,至少也是段剔透晶莹的友谊。

  究竟是什么,让她们走上了分歧的道路,以致生死相逼?

  她忽然觉得,有缘相识已属难能,得以长相厮守,果眞需要百年修行,何其
不易!与耿郎四目交望,若非隔得有人,早与他在桌底悄悄携手,深幸此生无虚。

  胡彦之难得地没拿这事开玩笑,显也想到后来的结局;欷嘘之余复起疑心,
直想不明白:父亲与杜妆怜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不知道,蚕娘隐去的不只是令人脸红心跳的细节。柴房里后来发生的,
她没告诉过任何人。

  火浣天衣意义非凡,毕竟是遗赠,不比武功招式,须得师允方能转授。胤丹
书于身外物一向慷慨,既能作主,毫不吝惜,这半袭天衣自此归了杜妆怜。

  她把玩着雪白的兜儿,连故作姿态地掩胸也省了,只觉在他面前赤身裸体,
似也平常,喜欢这份自在,这书默子虽没听懂她的话意,但谁会同小猫小狗计较?
对豢养之物的反应大呼小叫,感到失望乃至失落,未免太过愚蠢。

  杜妆怜并不担心竞争对手是个三四岁的小女孩。

  她懂少年看她时的炽烈,明白两人之间相互吸引的欲念,说不定他还在为手
掌受伤而生气,只是没意识到罢了。等他看过外面的花花世界,明白如她这般美
丽聪明、资赋非凡的女子,其实是极少数,就会乖乖回到她身边,顺从内心的渴
望,把方才没做完的好好做…………

  少女忽脸红起来。她被勾起的欲念尙未消褪,或许连这点,都是女子强过了
臭男子。

  她对浑无防备的少年伸手,捉住半软的雄性象征,促狭似的套弄,带一抹恶
意衅笑。

  「别…………别玩了啦!」胤丹书苦着脸,然而急遽恢复元气的肉棒,只差
没眞的打了他的脸,被肤触滑腻的纤纤素手一捋,昂扬的怒龙杵不住跳动着,状
极狰狞。

  「它可不是这么说的喔!」少女蔑笑,套弄得更加爽利,手劲的运用也已把
握住诀窍,不轻不重若即若离,粗长的巨物被她捋得青筋浮露,紫红的色泽似欲
滴出血来。

  武学奇才的悟性可不是闹着玩的。与身体相关的一切,杜妆怜有着绝不下人
的自信。「你也出点什么给我。」杜妆怜红着小脸兴致勃勃:「不然只有我……
……太不公平。」

  她并不清楚男子出精什么的,只是自己快美至极时会「尿」,料想男子应该
也差不多。要是书獣子眞敢撒泡尿给她,杜妆怜打算再捅他一两刀,以为教训。

  幸好这愚蠢的场面始终未曾出现。

  胤丹书双手撑后,美得呲牙咧嘴,腹肌震颤,要不多时便低吼一声,一股滚
烫的稠浆激射而出,由少女的小腹、乳间一路溅上颔颊,晕红的雪靥挂着一缕欲
坠未坠的精白,十分淫靡。

  杜妆怜肌肤之白,阳精在她身上不甚显色,抹得满掌黏腻,只纤指间牵润的
液丝清晰可见,也不知掌心里沾了多少,将指尖放进嘴里试一下味道,虽有些刺
鼻,却并不讨厌,一点一点慢慢吃着。

  胤丹书射了个头晕眼花,量可比自渎时多得多,大字形瘫在榻上喘息;稍稍
平复了些,睁眼却见少女正舔舐阳精,大是窘迫,急道:「别…………不是什么
干净的东西。」一时却乏得起不了身。

  杜妆怜手一收,免得他扑上来。「给了我,就是我的。你管我。」津津有味
地吮着玉指,明明红扑扑的脸蛋美丽清纯,宛若出尘仙子,不知怎的,却益发显
得气氛澄靡,看得男儿蠢蠢欲动。

  胤丹书困倦阖眼,兀自敏感的下身又遭毒手,少女握住尙未消软的肉棒,小
香舌的攻击对象由自家五指,改至圆钝的怒龙杵尖,若非她尝着尝着,也趴在男
儿腹间睡着了,怕胤丹书还得再出几回与她。

  杜妆怜做了个梦。

  股间逼人的爽利,令她忍不住呻吟起来,睁开眼睛,才发现双腿被推得高高,
少年趴在她腿心里又啃又吻,咂咂有声,犹如小狗一般,动作虽较先前粗鲁,却
带来强烈的快感。

  「你干什么…………呀!啊、啊、啊…………」

  她揪住男儿的头发,疼痛彷佛加倍刺激了他,胤丹书爬上她的身子,结实的
腰挤开她的大腿,还没等杜妆怜反应过来,那滚烫的狰狞巨物已抵入凹谷,蛮横
地嵌了小半枚进去,差不多是肉膜抵挡的极限。

  杜妆怜只觉下身被撕裂了似的,又像嵌进烧红的烙铁,抵御危险的本能令她
撑拒少年胸膛,边往榻里挪,他却没有停下的打算。

  两人连开口说话的余裕也无,胤丹书低吼着一顶,杜妆怜便撑退些个,化消
破体而入的蛮劲,全忘了一直都是她想试试合欢滋味的,少年只是被动地随她摆
弄而已。

  连着几回,终于退至草榻深处,杜妆怜的肩颈甚至已倚着破墙,上身斜支,
终于无路,推拒男儿的双手改成槌打,慌乱间想不起要使「小阁藏春手」等套路,
甚至「啪!」怒甩他一耳光,却如蜻蜓撼柱。

  胤丹书全未停止前进,下身用力一顶,狠狠贯破了少女宝贵的无瑕之证,裹
着满满的血腻蜜浆,「唧」的一声长驱直入,将粗长的肉棒送到了底,重重地撞
上花心!

  未经人事的处子娇躯怎堪得如此蹂躏,杜妆怜连哀唤都发不出,眼前倏白,
身子绷紧,几乎痛晕过去,直到强烈的血腥味将她从虚空处拉回地面。她不知道
自己流了多少血,但铁锈般的鲜浓气息连淫蜜的兰麝香气都掩不住,再加上撕裂
下身似的剧烈疼痛,绝对受伤不轻。

  胤丹书彷佛变了个人,半点也不知怜香惜玉,与其说粗暴,不如说是如撞钟
打桩一般,机械似的重复抽插,每下都是直贯到底,插得嫩膣里蜜汁挤溢,连呑
纳些许汁水的余裕也无,满满刨刮着她。

  鲜血与疼痛让少女来了精神────除愤怒以外,这两者最能令她兴奋起来
────忍痛扭动身子,试图从男儿的臂间逃脱,然而一切只是徒劳。

  少女意识到这是场抵命拼搏,是比斗,她以下风之势开场,情况极端不利,
至少不能输了意气,死死咬着樱唇,不肯出声,不教他得意起来。

  但片刻不停、扎实的抽插重伤了她新损的身子,伤口反复遭受蹂躏,不仅带
来剧痛,还伴随强烈的快感。杜妆怜的蜜润渐趋丰沛,巨物捣撞益发爽利,终于
忍不住呜咽,唇缝间迸出一丝娇吟。

  「啊、啊…………好痛…………好痛…………啊、啊、啊…………」枢纽一
开,再难遏抑,顾不得示敌以弱有损气节,叫得高潮迭起,虽不欲男儿住手,又
隐隐希望唤起他的哀怜,心中十分矛盾。

  胤丹书丝毫不为所动,兽一般荷荷低吼,用力冲撞她娇嫩的身子,粗硬已极
的肉棒彷佛还能再胀大,捣得处女花径一片狼籍,箍紧根部的小肉圈圈在每回龙
杵抽出时,总裹了层薄薄肉膜扯出玉户,如拖肠衣,微带透明的酥嫩粉色沾裹汁
水,分外淫艳,彷佛肉棒不曾眞正拔出,被紧凑的花径牢牢吸住似的。

  得不到男儿垂怜,杜妆怜试图攀住他的脖颈索吻,以确定他对自己的感情,
但强烈的撞击让她连脖子都搂不住,软弱的藕臂被男儿撞得摊举在少女耳畔,只
能揪紧垫褥,稍稍排解如潮涌至的快感,不住乱晃的两条长腿越举越高,玉趾蜷
曲,一入痉挛抽搐的蜜膣。

  杜妆怜终于明白自己已被彻底征服。

  野兽般的男儿无可抵挡,毫不哀悯,不接受投降,专注地用可怕的快美弭平
她身子的每一寸,插得她哭叫娇吟,残忍而无情。

  她有生以来头一次发觉,自己是这样的软弱无助,却并不讨厌憎恶。

  「不要…………啊、啊、啊…………不要…………要、要坏了…………要…
………要坏掉了…………」

  少女哭泣着,既清纯又放浪的叫声,足以令天下间的男子为之发狂,不知所
云的胡乱呓语更教人血脉贲张,只有完全抛弃了尊严和自我,任凭色欲摆布的女
子方能吐出。

  杜妆怜忽然害怕起来,紧紧抓着他的背,指甲几乎刺出血来。

  「陪…………陪我…………呜…………陪我…………不…………啊、啊……
……不要走…………」犹豫了一下,小声道:「相…………相公…………啊啊…
………又来了…………要尿…………尿…………啊啊啊…………」清醒不过一霎,
旋又被男儿狠命鼓捣,小小地抛上了巅峰一回。

  胤丹书似被触动,也不知是因为「陪我」,还是那声娇腻羞涩、如气音般悠
荡的「相公」,于狠命的抽插间微微一滞,哑声道:「嗯,我…………我陪妳。
乖。」更重更深地撞击花心,肉棒持续胀大。

  「好…………好硬…………好大…………啊、啊、啊…………不要…………
不要…………啊啊啊啊!」男儿死命一顶,硬胀的龙杵膨大起来,一跳一跳的,
随即一股热流汩满了玉宫,沿花径挤溢而出,熨得少女浑身舒畅,紧紧抱住趴倒
在她胸脯上的爱郎。

  「丹书。」她娇喘着,心满意足地唤他的名字,又害羞地补上:「…………
相公。」

  杜妆怜在绣阁榻上醒来时,以为是场羞人的春梦。

  毕竟梦里的一切极不眞实:书默岂有那般霸气?当小狗小猫养就勉勉强强;
她也决计不能只为一名男子而活,归于平淡,为他生儿育女,洗手做羹汤………
…直到起身时腿心传来撕心裂肺的痛楚。

  她整整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后才扶着镂花槁扇勉强落地,为此又在静筠湖
庄多留了月余。他的凶暴霸道是眞的,过人的粗长坚挺也是眞的。梦里的一切都
是眞的。

  除了逐渐痊愈的玉户创伤,还有一件不会消失的铁证。

  她向书兽讨的那条雪白兜儿,整整齐齐迭在锦榻床头。摊开一看,洁白如新
的鹿面上,染着一朵艳丽的大红牡丹,虽色泽略暗,率性写意的红渍却颇具形神,
透着一股难言的淫靡诱人。

  那是她的处子之证。

  榻上胤郎一路逼近,两人推搪纠缠之际,被揉卷至她臀下的,正是这半件火
淀天衣。见证她由一名纯洁无垢的少女,被狂暴的爱郎夺走了贞节,变成娇羞可
人、婉转承欢的小妇人。

  当时蚕娘觉得这是好主意,为此还小小得意了一阵。

  反正「没想做水月掌门」,也是小丫头自个儿说的,制造机会得遂所愿,算
不上插手武林中事,这是替宵明岛储才。她处子之身一破,再难返回水月停轩,
妨碍蚕娘收徒的麻烦,算又去得一桩;况且,瞎子才看不出这俩小家伙间有猫腻,
胤小子秉性纯良,天资也挺不错,一起带回岛上,让她们结为夫妻,也算补偿他
背了这个香识的大黑锅。

  往背门几处要穴弹上牛毛金针,以桑木阴秘传的「凌空销魂刺」手法迷去胤
小子的神智,使其情欲勃发,对杜丫头是抱歉了点────中招之人无有意识,
可不懂得怜香惜玉,就当作是对她连番无礼的小小惩戒,反正还她一个如意郎君,
七除八扣之后,还算有赚。

  即使胤丹书什么也不记得,待杜丫头亮出那半件沾了破瓜血的火浣天衣,那
小子还不是得乖乖认账,旣抱得美人归,夫妻闺房和乐、如胶似漆,感谢蚕娘都
来不及了,皆大欢喜;殊不知三人的命运,至此改变,无论地位尊卑、武功高下,
谁也逃不过造化捉弄。

                ◎◎◎

  「后来呢?」耿照不知杜、胤间的秘密韵事,故事听到这里,最关心的还是
胤丹书、吕坟羊,以及那湖庄之主太玄生的复杂纠葛,隐隐觉得蚕娘同他们转述
这些陈年旧事,并非讲古饴孙排遣时日,必有非今的涵意,只是仍不知关窍何在。

              后来发生了许多

  「且慢!」染红霞闻言一惊。「前辈是说狐异门先代门主,『苍狐』胤玄么?
前头没提过这人啊,怎突然便冒出来?」

  胡彦之插口道:「就是那位庄主太玄生罢?原来他是我的外祖父,那位管事
风兄,约莫就是从小拉拔我长大的风射蛟风伯了。」染红霞见耿照并无诧色,暗
忖:「耿郎与胡大爷皆是心思机敏之辈,比起他俩,我实是后知后觉。」冲胡彦
之一颔首:「言语得罪处,胡大爷莫怪。」胡彦之摆了摆手,一笑置之。

  其时狐异门一如集恶道、五帝窟,门内分裂成数股,循环争斗,是到「苍狐」
胤玄手里才复归一统。

  杜妆怜卷入的两派火并,正是胤玄驱虎吞狼,乃至在刀上涂抹吕坟羊的「众
生平等」奇毒,也是想让两方人马收兵后才生伤亡,免除自家嫌疑,加深双方嫌
隙。

  胤玄一脉在门中并非强势,单靠灵活多变的手腕侵呑自壮,坐收渔利,不是
根本之计,多年前他便盯上了武林至宝「赤蜓火蝎」,俟其出土,用以增强实力,
岂料机密漏泄,被吕坟羊摸进基地,几乎成功劫走内丹,总算困之于假山石窟内,
周旋至今。

  胤丹书与杜妆怜被撞破行踪的那一晚,胤玄仅仅从两人所用的武功,便推出
胤丹书与吕坟羊必有关连,随口编造了静筠湖庄、受恩水月的故事;而后胤丹书
解了「众生平等」之毒,再次左证胤玄所想,多年来与吕坟羊的僵持,总算露出
一丝曙光。

  他从吕坟羊喊破寒铉之名的一瞬,便起了疑心。

  两人交手多年,早已是死水一滩,吕坟羊忽行险着,若非外援新至,便是至
宝生变,因此格外留心,暗中戒备,果然逮到了两小夜渡。

  胤玄的好耐性,最终等到了答案────至宝果然有变,赤挺即将出丹,而
接应吕坟羊的人也已潜入,做好了救人劫丹的准备。

  「是厨房的那位丑婆婆罢?」耿照沉吟道:「蚕娘前辈方才说,胤丹书前辈
平日只做三件事:打扫、练功、吕坟羊。不做小厮,也不能轻易登岛后,他曾想
去厨房,代表暗中传功之人应在厨房才是。」

  胡彦之接口:「而故事里提过的,就只有这位丑婆婆了。」染红霞露出佩服
之色。耿照跟胡彦之觉得没甚好佩服的,但都很有默契地虚心接受了,以免女郎
惊觉自己在听故事这方面非同一般。

  蚕娘道:「捱到赤挺火蝎出土那一夜,丑婆婆终于出手,胤玄以逸待劳,大
阵仗围得铁桶也似,打算来个拿贼拿赃,而埋伏湖庄左近、垂涎火蝎的各路人马
亦接连出现,在湖岛上展开混战。」

  「七国大乱斗么?」胡彦之贼笑。

  「是七雄战鸳鸯。」蚕娘正色道:「吕坟羊得你爹与杜妆怜之助,辅以丑婆
婆设计绸缪,破牢而出,众人争先恐后想夺火蝎,交手之下才发现不对,又争先
恐后地想抽身,却已来不及了。那吕坟羊与丑婆婆连手,武功突然暴增数倍,打
得群豪丢盔弃甲,你外祖父隔湖观战,堪堪身免;莫说他看傻眼,蚕娘都傻了。」

  胡彦之浓眉一挑,沉吟道:「我知道久远以前,黑道有个用毒的万儿叫『鬼
子母神』彭于子,似是女人,使的武功便叫『鬼子母拳』,事迹极少,就是个名
字而已。就算是她,也想不出同『焰摩双王』有甚瓜葛,莫非是吕坟羊的相好?」

  蚕娘不置可否,笑道:「鬼子母神罕闻其行,正如你方才所说,因为它就只
是万儿,需要时才亮出来,不用了便锁进柜子里,还不用刷洗晾干晒太阳,比马
甲还方便。」

  「…………假身分?」胡彦之来了兴致:「那她究竟是谁?」

  「你可以说她是『焰摩双王』吕坟羊,因为吕坟羊,也只是个万儿。」蚕娘
解释:「吕有两口;坟羊者,『羯羊』也,盖指一种雌雄同体的羊形怪物。双王、
两口、雌雄羊,这是爱掉书袋的穷酸书生玩的把戏,明明白白告诉你:从头到尾,
他们就是两个人。」胡彦之恍然大悟。

  但这决计不是故事的关键,耿照暗忖。不是这种文字游戏式的谜题,而是更
关键的氛围…………或说风格?他突然想起托付鹑衣的『覆手金银』舍君凭,三
槐司空氏保管的儒主衮衣────「舍君凭大侠是吕坟羊的陪臣,也就是说,吕
坟羊本姓司空,能受衮衣,代表他是三槐之一司空氏的正统继承人。」耿照忽然
抬头。「蚕娘前辈曾说,这是一桩丑闻。莫非男的吕坟羊做了什么失德的事,与
那女子有关,才破门离家?」

  「你说得没错。那女子是他的结发妻子,也是他亲妹子。」蚕娘道:「吕坟
羊抛弃门阀大业,不惜与天下人为敌,只为了和他妹妹厮守!」

  第二一三折、双元铸心,恩怨到头

  吕坟羊与其妹乃一母所生的亲手足,却发生了乖逆伦常的禁忌之爱,不见容
于司空家,遂逃出门阀的掌控,亡命天涯,因缘际会得到了魔宗旁支「那落琉璃
院」的眞传,不仅习得医毒绝技,兄妹俩更双修琉璃院一脉的鎭院之宝《净焰琉
璃功》有成,从此反客为主,再不惧世家追兵。

  那落琉璃院避世既久,净焰琉璃功之名人皆不知,莫说这一票听闻风声、冲
着火蝎现世而来的夺宝之人难以应付,就连胤玄陡然遭遇,也丝毫讨不到便宜,
仗着「思首玄功」千变万化之能,勉强脱出战团。

  眼看岛上的夺宝客死伤枕藉,吕坟羊将注意力转投柳岸这厢,欲与胤玄一清
十多年的旧帐,第一一批不速之客却于此际杀出,再度困战兄妹二人。

  双方有来有往,非是一面倒的屠杀局面。由装束、兵刃推断,这拨人马分属
不同势力,极有默契地放下成见,携手围剿,吕坟羊之妹彭于子甚于激战中被毁
去易容伪装,乌发飞散、柳腰挺直,露出秀艳本相。

  她以「鬼子母神」之号行走江湖,化名即「蓬余子」谐音,取莲蓬多子之意,
喻有多重身分;所用「鬼子母拳」,亦脱胎自三槐司空氏绝学「弥六合掌」。司
空家不涉武林事久矣,江湖名声不显,近百年来恃彼技闯出字号的,只一名外姓
陪臣舍君凭,竟无人看破彭于子的来历。

  这第二批生力军,全是昔日惨亏于「焰摩双王」之手的仇家,不知从何处接
获线报,赶来讨还公道。各家高手尽出,无不对净焰琉璃功下了死工夫,以伤换
伤、玉石俱焚、隔断阴阳、分进合围…………手段层出不穷,十样里只消有一二
管用,吕坟羊夫妇即陷险境,原本相持的天秤逐渐往一端倾斜。

  危急之际,兄妹两人以无比的默契,同使琉璃院与司空氏两大玉碎之招「赫
赫灵光濯大千」、「碧血腾抢海,丹寸耀汗青」,霎时间,岛上宛若星沉日毁,
属性全然相悖的两股阴阳奇劲对撞之下,内息彷佛沾火碎磷,遇风即炸,占据上
风的十三名高手之中,竟有半数爆体而亡,余者重创,吕坟羊兄妹亦受伤不轻。

  就在这当口,第三拨人马横里杀出,五名高矮、身形不一的覆面黑衣人结成
阵势,又将兄妹俩困住,不容喘息,持续展开惨烈的厮杀拼搏…………

  而始终隐身暗处、抱着看好戏之心的蚕娘,终于坐不住了。

  「那五个人使的,是沧海儒宗秘传的『六极大阵』。」蚕娘回忆起来,仍不
禁微蹙起姣好的淡细银眉,以「心有余悸」形容兴许太过,却是那张精致绝伦的
小脸上罕见的凝肃。

  「没记错的话,上一回儒宗使用这个阵法,最少是六百年前的事,对付的也
不是人,而是沮洳山大荒泽里一种叫『鳅婵』的巨型蛟龙。」

  「合着是神话生物。」老胡不禁失笑。

  「反正没人见过。」

  娇小的银发女郎口气虽淡,清澄如碧洗的美眸中却无一丝笑意,娓娓续道:
「此事载于儒门古籍,被当成神话传说看待,务实些的,则解释成某种古老祭仪。
然而,于我宵明岛典籍内,却有另一番截然不同的见解。

  「这六极大阵是专门用来对付鳞族的阵法,对儒门武学亦有克制之效,又称
六极屠龙阵,我曾见过做为阵法基础的『无支祈步』残谱,的确是一门极为精奥
繁复的绝艺。

  「『鳅辉』本指颈细如蛇的蛟龙,依儒门古籍那种迂回隐晦的脾性,怕是某
位鳞族高手的代称,眞相隐于故纸堆里,匆匆数百年过去,武功化为神通,高人
则摇身一变成了妖物。」

  耿照沉吟道:「这五人能结儒宗秘传的阵势,就算非是司空家派来的,怕也
与儒脉脱不了干系。」

  「不只如此。」蚕娘肃然道:「按无支祈步的残谱推断,这六极大阵可以三、
六、九人来推动,人数越少,困难度越高,相对威力也越强,其中的诀窍只有儒
门中枢最高层知悉,绝非寻常儒宗之人能使。」

  胡彦之灵光一闪。「莫非…………是三槐、六艺还有九通圣?」

  「该说三公、六令、九圣。」蚕娘道:「便在三槐世家内,六极屠龙之秘也
只掌握在当代家主手中,可不是姓司空、司徒或司马的都能知道,眞要派三个人
下场结阵,就只能是三槐之主,六艺亦然。以儒宗严密的阶级伦常,当是九不知
六、六不知三,下头的人永远只能仰望上级,等闲不得逾越分际。」

  至此更无疑义,耿照击掌道:「果然…………来的那五个人,竟是五艺令主!」

  蚕娘点了点头。「儒宗遁世多年,世人皆以为不存,我桑木阴虽时刻警惕,
未敢掉以轻心,然而连我都没想到,居然会在这荒僻的湖庄内,亲睹『儒宗尙在』
的证明!」

  六极大阵穷凶极恶,乃罕有之大杀器,吕坟羊兄妹所恃,无论魔宗的净焰琉
璃功,抑或司空家的弥六合掌、弹铗铁指、赤心三刺功等,均难脱六极屠龙阵压
制,本该一照面间,轻易拿下伤疲交煎的兄妹俩,不料吕坟羊竟撑持下来,以二
敌五,战况复陷胶着。

  胤玄博学多闻,精通文武易数,却看不出阵形变化的依据,只觉五人皆全力
施为,各人所负已踰一人守备的极限,若非个个修为深湛,早忙不过来;饶是如
此,每每到了狙杀对手的关键一刻,便像咬合脱落的齿轮,不是忽生漏洞,就是
换位产生不可思议的迟滞,总教吕坟羊兄妹惊险逃过。

  凶险的搏杀持续将近一刻,五人所付之心力,竟还大过了落居下风的吕坟羊。
胤玄瞧得久了,蓦然省悟:「是了,这本是六人同使的阵形,少得一人,其余五
人须补其阙。此阵对于阵脚的要求极苛,强欲以五行六的结果,不仅困住了吕坟
羊,也困住结阵的五人。」骇于此阵奇诡,竟能以阵控人,恍若有生。

  激战当中,远处忽传一声刺耳尖啸,宛若破箫,偏又悠长不断,尽管啸者无
意以音震伤人,但全然不合音律、视和谐如无物的可怕噪音,其实也同穿脑魔音
差不了多少。

  胤玄运劲护住心脉,一拍随行的风射蛟肩头,一股绵和淳厚的内息透入,面
色白惨的青年止住膝颤,勉强撑持不倒,仍无法开口说话,只投来既惭愧又感激
的眼神。其他的随从就没这般好运了,横七竖八倒了一地,还有口吐白沬的。

  「…………好强横的内力!」胤玄辨不出啸声的来源,暗自打醒十二分精神,
心知今日已无望一争火蝎,眼下首求身免,其次保存实力,十数年的心血虽不免
付诸东流,然此间所开眼界,将成来日茁壮的养分,未必是一无所获。

  被啸声触动的,还有勉力结成六极大阵的五名覆面黑衣人。

  其中一人闻声凛起,蓦地省觉,低喝道:「别管御字部了,以五部推动阵法
即可!」

  另一人恍然应道:「正是如此!丝竹合鸣,少一部便少一部了,岂能以洞箫
兼奏箜篌?」五人身形一晃,再次合拢之时,三柄长剑挡住了吕坟羊,一柄架住
彭于子,最末一柄却自她前胸贯穿后背,半生情孽的绝色佳人登时玉殒。

  「…………杏儿!」吕坟羊双目喷火,捏碎身上的火蝎与寒蛟丹壳,两样稀
世奇珍终于露出本相,赫然是两团阴阳明火,无形无质,却比最精纯的内力还要
凝练千万倍,吕坟羊的双臂立时化作两条焦炭,一者为至极寒气所冻,一者却是
炽烈火劲所焚。

  水火二丹出自火蝎、寒蚊二兽,乃最纯粹的能量形式,须寄附血肉,方能发
挥最大的威力。惟仓促破壳不及炼化,终不免消散于天地间,然而已远远超出血
肉凡躯所能承受。

  吕坟羊痛失爱侣,为满腔恨火所蒙蔽,拚着手臂不要,握住丹元鼓劲催发,
将五人如败絮般扫入湖中,飞出的路径上诸物皆平,一派劫后景象。

  谁也料不到此人极端如斯,怒极毁宝,终于逼出幕后阴谋家。

  假山后飞出一道灰影,指劲凌厉,瞬间废去吕坟羊双腿两肩,夺其反抗之力;
末一指点向心口,却被一人横里飞扑,以身相代,替吕坟羊挡下致命一击,竟是
撒丹书。

  「…………书獣!」

  「…………小子!」

  两抹妍丽衣影抢至,杜妆怜一剑标出,拚着虎口爆裂,挡下灰袍怪客一击,
替蚕娘争取时间,及时接过对手;两名此间武功最高、各负扫场之能,却始终隐
于幕后的绝顶高手,终于图穷匕现,一场灿烂的顶峰之战于焉展开。

  而吕坟羊捱不过冰火双元的摧残,含恨以终,留下凄凉的灭世狂语────
火蝎与寒蛟的丹元皆是奇珍,按部就班,各自化纳,足可造就两名、乃至数名不
世高手。然而,贸贸然毁去丹壳,将两团属性相悖的精纯能量揉在一块儿,却会
引发爆炸,毁天灭地兴许太过,夷平整座湖庄总没问题;以丹元的惊人能量推断,
爆炸瞬间,在场谁也来不及跑。

  吕坟羊一死,蚕娘倏地会过意来:眼前的灰衣人,从头至尾都打着遁走的主
意,当他发现蚕娘的武功与自己不相伯仲、甚且略胜一筹之后。所有的奇招纷呈
变幻莫测,无不是为了在某个绝妙的瞬间扬长抽身,可知双元交会的严重性,连
幕后黑手都顾不上收割,须以保命为先。

  桑木阴之主不能死于此间,她还负有传承的重责大任。

  但杜丫头和胤小子…………

  正当蚕娘犹豫之际,胸膛淌了个血洞、气息奄奄,躺在杜妆怜怀里,无论如
何都没法劝她弃己而去的胤丹书,做了个令现场所有绝望之人,都不禁瞠目结舌
的举动────他接过吕坟羊掌里的冰火双元,放入胸前的创口。

  「前…………前辈说…………双…………双元…………须寄附血肉,方能…
………方能安定…………」

  他努力凝聚起涣散的目焦,咧开鲜血直溢的嘴巴,因痛楚而扭曲的笑容令少
女心痛如绞。「在…………在我断气之前…………有…………有多远…………跑
多远,我会用力活…………活久一点,妳…………妳也要…………」

  「我不要!」

  杜妆怜气得忘记伸手抹泪,但眼前的情况已超出她所能理解,遑论应付。

  湖对面的柳岸之上,沉醉于蚕娘与灰袍客之战的胤玄总算回神,提气大喝:
「所有人通通离开!有多远跑多远,切莫回头!」命风射蛟疏散湖庄上下,侥幸
余生的各路人马也纷纷泅至岸边,没命似的夺路而逃。仓皇的人群中,没见那落
水的五名黑衣人,不知是死于湖底,抑或早已悄悄遁去。

  一霎分神,倏忽不见灰衣人踪影,蚕娘无意缠夹,「啪啦!」击碎凭栏,银
发旋扫,七八片碎木射入湖中,回头喝道:「杜丫头,走了!」

  杜妆怜怀抱着胸绽异华、双掌焦灰的垂死少年,一径摇头,不言不语,空洞
得怕人的眼神无比执拗。

  比起同龄的少女…………不,或许同多数的人相比,她的哀伤未免过于沉静。
蚕娘甚至在那双美丽的眸里看见愤怒。她气什么?气自己的软弱无力,还是气胤
小子不理她的拦阻,气他不自量力?

  「死生有命,莫赔上妳大好前程!」蚕娘远眺着胤丹书胸口闪烁不定的双色
异芒,心中何尝不是在挣扎?她若死于此间,将成为桑木阴千年以来的头号罪人,
影响之巨,纵万死难以将赎。

  为何舍不下这名痴了似的执拗少女?银发女郎自问无数次,始终没有答案。
或许她非是为了她才留下,而是一旦离开了那名临死之前仍想着舍己为人的少年,
蚕娘一生都没法原谅自己。

  但她什么也不能做。

  「…………走!」蚕娘变了脸色,切齿道:「妳想教他白白牺牲么?妳的人
生路就到这里为止了,再也没有更高的剑术境界,没有万人景仰天下无敌,就停
在这里,陪伴着一具再也不会同妳言笑嬉闹的尸骸…………这,就是妳的选择吗?」

  杜妆怜浑身剧震,愤怒的俏脸终于显露一丝动摇。

  蚕娘对她伸出手。「走!胤小子明白的。他盼着妳好。活着才能好。」

  少女执拗地犹豫着,巧致的小脸转过无数心思,终于一抹泪颜,断然放下怀
中男儿,朝银发女郎奔去。蚕娘拽过少女,飞踏浮木掠上湖岸,两人化作一抹灿
亮银芒,直至十里外才停歇。

  然而,高人如蚕娘亦无法预料,这一放所代表的意义。

  就在这断离取舍的片刻间,杜妆怜的脑海里所思所历,远远超过了蚕娘所想。
她舍弃的,是身而为人的最后一点羁绊,是为少年胤丹书所触动的、柔肠百转的
儿女情思;留在岛上伴君长眠,或许是杜妆怜此生做过的决定之中,最不「杜妆
怜」的一个。

  而怀抱莫名情思的少女,在踏上湖面浮木的一霎,已自世上消失,彷佛不曾
来过。留下的,只有更加精粹、再无一丝驳杂的杜妆怜,犹如嵌入逝爱心口的水
火双元。

                ◎◎◎

  「但我爹并未死于湖庄。」

  胡彦之举手。「我只听说他得到了火蝎寒蚊的内丹,看这个情形…………应
该不能像说书段子那样,服下两枚内丹,凭空得到数十年功力罢?后来呢,为什
么没有爆炸?」

  蚕娘耸耸肩。

  「鬼才知道。我与杜丫头等了半天,够心腑受创的人死上五六十遍后,才潜
回湖庄,你爹仍在原处,胸前创口结出一块巴掌大的蛛形肉疤,像好了十几年的
旧伤似的,呼吸平稳得很;这都算气息奄奄的话,世上简直没有活人了。」

  三人面面相觑。

  「因为没法儿将你爹剖开来一探究竟,以下纯粹是蚕娘的学术性推测,完全
没有根据,你们听听就好。」银发女郎笑道:「水火双元被他的身体吸收了,成
为修补穿心创口的材料,你爹不但捡回一条命,更从此拥有惊人的体质────
他那颗心是赤挺火蝎与冰川寒蛟的精元构成,世上找不到更过份的材料啦,简直
是高端大气上档次。

  「双元之心所提供的强大驱力,不逊于以数十年的精纯内息推动身体,你爹
光凭筋骨肌肉,就能斗武林二流顶尖,加上内力的话…………哼哼,『鸣火玉狐』
纵横江湖、罕有敌手,你以为是天上掉下来的吗?世间有奇遇的人不少,像你爹
这样一身都是奇遇的,绝不多见。」

  染红霞突然开口:「说是奇遇,却非凭空而得。依晚辈看,胤丹书大侠得到
这些福缘,多半是因为他为身边人的付出,亦非寻常,若不是存了舍己为人之心,
冰火双元纵使神奇,也不能无端救他一命。得自吕坟羊的医术、丑婆婆彭于子的
武功等,大抵如是。」胡彦之望她一眼,颇有感激之意。染红霞微笑颔首,坦然
接受。

  耿照却听出了另一处重要关窍,沉吟再三,这才审愼开口,面色凝重。

  「前辈,我与红…………二掌院在三奇谷之外,曾遇一名覆面灰衣人攻击,
此人武功之高,乃我平生仅见,若有意取我二人性命,不过反掌间耳。巧的是,
那厮所用亦是指法。」

  胡彦之想起方才在议事大堂里,小耿提过的幕后阴谋家,不禁留上了心。

  蚕娘笑道:「我猜你来找蚕娘,就是为了这个人的事?」耿照点了点头,将
三奇谷的见闻细细说了一遍,又详述在龙皇祭殿中,鬼先生与祭血魔君的对话。

  「三乘论法乃姑射阴谋,胤铿以佛子的身分暗中谋划,这已是知道的事;阿
兰山密道与三奇谷之间的地缘,连胤铿都不甚了了,灰衣人却在出口附近徘徊,
决计不是巧合,料想纵非幕后黑手,定也脱不了干系。」

  「你以为,他便是三奇谷中那被刻意抹去姓名的第三人?」蚕娘柳眉一挑。

  「本来只是猜测而已,并无实据,听完前辈的故事之后,则又多几分把握。」
耿照沉吟道:「前辈曾说,赤心三刺功乃三槐司空家的绝技,此人透过谷中古籍
练成,出谷之后,有没有可能以此为媒,与司空家取得联系,乃至晋身儒门?如
此一来,湖庄大战的前因后果,就能说得通了。」

  「你的意思是…………」胡彦之蹙眉。

  「首先是吕坟羊。」耿照解释道:「胤玄曾一再追问,是谁将火蝎出世的机
密泄漏与他知晓,吕坟羊坚不吐实,可见此人与他关系匪浅,既得吕坟羊信赖,
又决计不肯出卖他。」

  「肯定不是他那妹妹老婆。」胡彦之笑道:「要不,丑婆婆也不致找他忒久,
该一早便将哥哥老公救出,双宿双栖去啦。」

  「正是如此。」耿照续道:「据说沧海儒宗的『射』字部掌握天下机密,消
息灵通,五艺最终在湖岛结阵逼杀,显非与吕坟羊相善。当然,也可能与吕坟羊
交好之人,恰是射字令主,那么多年来,吕坟羊兄妹以化名行走江湖,躲过司空
家和儒门逼杀,亦在情理中,无法排除这样的可能性。」

  胡彦之笑道:「但显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而且更简单。」耿照道:「如果有个人,始终横亘于吕坟羊与司空家之间,
玩弄两面手法,一边替世家追查吕坟羊的下落,另一边又暗中联系吕坟羊,替他
打掩护的话,一切就合情合理了。」

  因此多年来,司空家的追兵始终都没断过,却无法对斩断这条祸根,起到决
定性的作用,皆因内神通外鬼,拿捏得恰到好处之故。

  「无论司空家或吕坟羊,对此人的信任皆日益加深。故他通知吕坟羊前往湖
庄盗火蝎时,吕坟羊不疑有它;到了要当黄雀之际,也能透过三槐召集六艺,将
伤风败俗的司空氏兄妹一举铲除,永绝后患。」

  胡彦之抱臂沉吟:「这么说来,泄漏火蝎出世的消息,以及吕坟羊在湖庄的,
该也是这厮,这是浑水摸鱼的毒计。若非蚕娘与俺爹搅局,黄了他的布计,最后
的结果极可能以吕坟羊身死收场,而双丹在大战中不知所之,谁也没想到是落在
『黄雀』的手中。」

  「这手法听来是不是有些熟悉?」耿照提醒他:「『姑射』看似以古木鸢为
首,然而每一层布计之后,都有这名灰衣人潜伏,无论是推波助澜,抑或横里打
断,好处最终都在莫名其妙之间散轶,而脏水通通流向姑射,自有古木鸢当之。」

  「看来,」胡彦之道:「我们要找的,是一名儒门高层。可惜沧海儒宗已没
有个什么分坛总舵之类的所在,要不跑得了和尙跑不了庙,不致全无方向。」

  耿照与染红霞交换眼色,双双微笑起来。

  「胡大爷你别说,」染红霞前头全然插不上嘴,这会儿终于有机会说话了,
笑道:「我们要找的人,原本是一名僧侣,曾在名剎之中做过抄经生的。」说了
那谷中第三人的种种疑点。

  胡彦之越听面色越凝重,片刻才道:「我兄长曾说,当年狐异门覆灭前,我
爹正在找一个法号叫『行空』的和尙,虽未说明原委,但我娘和兄长都认为,此
人必与妖刀阴谋有关。考虑到同为佛脉,也向水月停轩的杜掌门打听过,可惜要
没多久,七大派便对狐异门痛下毒手,再无厘清疑点的机会。」有意无意瞥了染
红霞一眼,女郎未有留心,耿照却忽然明白过来。

  ────线索,又绕回了杜妆怜身上。

  难道,蚕娘前辈在红儿体内刻下天覆功,是为了…………

  他不敢继续再想。捧着大得过份的茶盅、细细啜飮的银发丽人,仍是一派娴
雅自在,毫不规避他已极力节制的狐疑目光,听着小辈们的讨论推衍,好半晌才
娓娓接口:「这名擅使指功的灰袍怪人,我后来又见过他一回,是在宵明岛的东
海分坛被毁时,满地尸骸的屠杀现场。」

  三人悚然一惊,相顾骇然。

  耿照知道这段惨事,万万没想到,竟与那神秘的灰袍人有关。

  「我赶到的时候,已然晚了,没见有活口。」

  蚕娘笑意残淡,静静说着。「那人无论是指法或修为,都较数年前湖庄一战
时为高,我虽怒极,记着他当年先我十几步布计,成功从蚕娘手底溜走的往事,
不敢轻忽,打醒十二分精神应付,岂料还是中了他的诡计,为陷阱所伤,差点没
命;待伤愈重返现场,只余一片焦土,满目疮痍。

  「我从灰烬里掘出残尸,下葬前一一勘验,却发现仅数人死于指力之下,约
莫是坛里的硬点子,那灰袍人见同伙拾夺不下,怕误了陷阱布置才出手,余者死
因皆是一记穿心快剑。」

  耿照两度遭遇,灰袍客均是独来独往,考虑到他好拉人垫背,教线索悉数断
于挡箭牌前的脾性,带上一名剑痕特异、易于辨认的替罪羊,倒也符合此人作风
────事实上,若非蚕娘逃出生天,得以指证,单看作案现场,那使剑之人确
是板上钉钉的凶手,指力留下的痕迹与剑尖极为相近,除非是「捕圣」仇不坏这
等精擅武学的大行家,寻常仵工未必验得蹊跷。

  「穿心一剑…………这是谁家的剑法?」胡彦之索遍枯肠,迟迟不敢下定论。

  心口本是要害,而剑法首重击刺,刺心路数家家都有,但谁人不防?要想利
落得手,若非速度快极,便是以修为压制对手,一力降十会,无视防御挡架,穿
心取命────这般使剑还成了风格的,往前11十年间都没听说过。难道又是
一名神秘剑客?

  「我放不下这条线索,I一十年来走遍东海,将有名的、无名的剑客几乎翻
过一遍,就连『云山两不修』这种隐退的都没放过。」蚕娘笑着,又啜一口清茶。

  耿、胡二人来得晚,没听前头杜妆怜的少年逸事,染红霞却对这两位嵚崎疏
放的前辈高人极有好感,只恨生得太晚,无缘一睹英风,对两人道:「是我师父
少年时有过一段剑缘的前辈,乃不世高人。莫、须11位前辈怎么说呢?」末一
句却是对蚕娘问。

  「什么也没说。」蚕娘放落茶盅,垂眸道:「因为他们死了,当胸一剑贯心,
可惜来不及留下什么。」

  见染红霞神色错愕,耿、胡则对望一眼,露出警省之色。蚕娘暗叹一口气,
怡然续道:「我见着时,他们死了好一阵啦,尸身在草庐僻厂处风干,保存颇为
完整。虽是一剑穿心,兵器却与分坛凶手所用大相径庭,虽也是剑,形制却很特
别,一眼便能由伤口认出。这样的剑,普天之下仅此一柄,再无其他,想要错认
却也不易。」

  「是什么剑?」耿照追问。

  「灵蛇金剑。」蚕娘淡道:「『湎淫不修』须纵酒的佩剑。」

  第二一四折、至此无争,混一执筹

  蚕娘讲述前事时,耿照与胡彦之并不在场,不知灵蛇金剑为何物。

  偏偏在座三人中,应有所觉的染红霞,不知为何听故事的本领特别迟钝,耿、
胡明知必有弦外之音,苦无更多线索参照,悄悄换了个眼色,都没作声。果然染
红霞「嗯」一声,喃喃道「是灵蛇金剑啊」,后续也就不了了之。

  汇集三方情报,在背后操纵姑射之人的身分,可说呼之欲出,算上分坛被毁
这条,桑木阴固有「不得插手武林事」的祖训,对头既已杀上门来,那也不用讲
什么规矩,有冤报冤,血债血偿,算给耿照的反扑大计拉了个可靠的帮手。

  况且,行空的身分若与妖刀阴谋联系起来,站在胡彦之的立场,等若多一份
说服母亲的筹码。

  鬼先生之所以落得生死未卜、行踪不明,平安符阵营的唆摆决计脱不了干系,
依「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之理,狐异门和七玄同盟未必是死敌,仍有携手合作
的空间。

  默契已成,耿照将以七玄盟主的身分,主导眞相的发掘验证,以免重蹈当年
狐异门陷于孤绝的覆辙────就算灰衣人再一次教唆七大派动手杀人,这回他
们要面对的,可不是区区一支邪道分流而已,百年来犹如散沙的七玄高手,首次
团结于少年的大鼸下,这可是连胤丹书都不曾达成的目标,足以让敌人心生忌惮,
不敢轻举妄动。

  染红霞脸皮薄,纵使心里一千个、一万个愿意,当着蚕娘与老胡之面,不好
跟着耿照离开,蚕娘看穿她的扭捏犹豫,主动开口留人,说有些天覆神功的正宗
口诀欲授予女郎,耿照与胡彦之遂起身告辞,并肩行出小院。

  「野生的三才五峰等级打手,教你不费吹灰之力便捕来一只,只能说无量寿
佛了。」老胡摸摸颈子,连连拱手。「多谢盟主大人保住小人贱命,免在决战现
场喷作墙上一滩脓血,死得像颗西瓜。以你现下武功,都不够那灰衣人戳几下,
带上我干嘛?撸管开嘲讽么?」

  耿照「噗」的一声差点噎着,拍拍胸口,一本正经道:「这我倒没想过,也
是一招。要不喷红的,要不喷白的,总有事做。」

  「耶────你小子学坏了你!这嘴皮快的。」

  「承教承教,是老师好。」两人你比比我、我指指你,稀哩呼噜,俱都一脸
坏「虽非敌手,未必不能一战。」

  耿照与他嬉闹一阵,收敛形容道:「那晚在冷炉谷外,我与明姑娘连手,以
碧火神功为你重塑经脉,此际你的修为已不同既往,相信你也有所知觉。我于内
功一节的体悟十分粗浅,眼界也不够宽广,说不出成篇成篇的口诀来,然而对使
用这副经脉还算有点心得,正需你指点一二。」

  胡彦之笑骂:「虚伪!传功就传功,指点个屁!我有无聊到不承自家兄弟的
情么?」耿照也笑起来。

  耿照的鼎天剑脉在近月之中,不仅迭遇大敌,甚且破而后立,于运用上累积
许多宝贵经验,早已跳脱李寒阳的武学范畴。他为老胡一一详述,也提出了自己
还未参透的疑难,胡彦之与自身的经验参酌印证,提出见解,两人有来有往,讨
论得极是热烈。

  「这武功可不简单,」胡彦之心知自己得了天大的好处,感激之余,忍不住
好奇。「有名目没有?李寒阳李大侠是凤翼山出身,一身的底子来自儒门正宗的
『三省功』,我瞧这套经脉运行之法,俭是够俭的了,却没什么温良恭让处,当
勇猛时亦分外精猛,实是一条全新的路子。」

  耿照道:「当初在莲台之上,李大侠甘冒奇险,参酌自身脉行,为我收拾体
内诸元,塑得此脉。为纪念这份恩情,都管叫『鼎天剑脉』。」

  老胡脸一垮,冷哼道:「去你的顶天贱卖!老胡大好男儿,虽非不卖,绝不
贱卖!我不管你啊,我身上这副,休想叫你那个破烂名儿,要叫,也只能叫『绝
不剑脉』。」

  「…………你高兴就好。」耿照哭笑不得。

  但耿照与胡彦之的情况不同,李寒阳出手之际,耿照体内宛若熔炉,诸元行
将崩溃,犹如一块烧红的铁材,李寒阳以己身为蓝图,为他复位天地乾坤,只能
说是因缘际会,躬逢其盛。

  胡彦之不止被鬼先生吸光内息,连精元都耗损极巨,离死不过半口气而已,
就算耿、明以外力拓宽他的经络气脉,也不能凭空生出新力来,必是三人的经脉
成一通畅无阻的大循环,耿照与明栈雪再以精纯的内功推动新脉,使老胡自身生
出新的内息来,方能成功。

  且不说「重塑经脉」闻所未闻,便是一师所授,两人的功体亦各自独立,渡
入些许眞气没什么问题,要如推动自身一般,在第三人的体内自成周天,纵以老
胡见多识广,也早已超出他对内功的理解。

  「你和那位明姑娘,到底是什么关系?」胡彦之双臂抱胸,罕有地凝肃起来:
「她自称是你的师父,莫非你这身内功…………是同她学的?『碧火神功』是什
么来头,竟有这般通天之能。」

  「碧火功出自《虎录七神绝》,即是岳宸风所修习的『火碧丹绝』。」

  耿照犹豫片刻,心知此事难避,若要瞒着红儿,身边不能有人反水,遂将从
明栈雪双修碧火功一事说了。

  「…………详情便是如此。当时情况危急,我没有太多时间考虑,幸而明姑
娘未以师傅自居,或要求我做什么有违侠义道之举,于揪出幕后黑手一事,我有
信心说服她────」忽见老胡双颊晕红,颇有几分扭捏,胃里一阵不适,不由
失色:「怎、怎么了?」

  「没、没什么。」老胡害羞道:「只是这么一想,那天你和她为我重塑经脉,
咱们仨也算间接三修啦,眞没想到第一次三人行,竟然就这么…………矮油!讨
厌啦,人家不说惹。」

  「…………信不信我眞的揍你?」

  玩笑归玩笑,龙皇祭殿内,明栈雪的确为了耿照出头,替胡彦之重塑经脉时,
亦不惜拚着修为损耗,全力施为,若是别有居心,断不致牺牲若此。老胡打量着
身畔的少年,沉吟片刻,才道:「我不担心她,你心中的分寸,我还是信得过的。
但这个女人曾与岳宸风那厮谋夺虎王祠的家业,日后面对阿傻,恐怕你不易交代,
此其一也。其二,岳宸风的故事,你家二掌院也是听过的,我就不说三修的事了,
以二掌院的刚直,若教她知晓这位明姑娘就是阿傻的大嫂,你就跪死在算盘上吧,
到下辈子都别起来。」

  胡彦之心思机敏,由碧火功略一发想,登时识破明栈雪的臭史,当初在祭殿
内的猜想,至此已无悬念。

  「兄弟,你屋院里的事,我原不该插嘴。符赤锦虽是游尸门出身,我看她对
你是眞情至性,手腕也颇圆融,同染二掌院处得不坏,你要都收了做老婆,料想
问题不大。

  「但鬼王阴宿冥,还有明栈雪之流,能不沾就别沾;以前沾过也就罢了,你
要想同二掌院有个美满结局,趁早看破红尘,管好小耿照,否则后院起火,怕你
后悔莫及。你知道一一掌院的亲舅舅白锋起,现在人在越浦么?」

  耿照红着脸摇头。

  他不怪义兄多事,但老胡若知他招惹的远不止这些,便在天罗香内,就有苏
合熏、盈幼玉、郁小娥,五帝窟那厢还有弦子和阿纨姑娘…………估计想杀自己
的心都有了,挠了挠后脑勺,没敢说话。

  胡彦之笑着摆手。「喂喂,我可不是让你清心寡欲,挥剑自宫啊!你哥哥我
风流得很,下辈子都做不了道士,没道理教你吃斋。」

  这点耿照丝毫不疑。

  谷内众多俘虏之中,有两人极是特别。鬼先生为控制紫灵眼,将翠明端和玉
斛珠安插入谷,祭殿一战老胡破了「超诣眞功」的隔空控心之法,一掌切晕玉斛
珠,战后又在密室中搜出昏迷不醒的明端,两人遂被严密看管起来。

  同为七玄宗脉,又都是美貌少女,玉斛珠卧底的身分虽然曝光,接触的功法
与线报却是无足轻重,造成的损害与林采茵比起来直可不计,天罗香并不把主仆
俩视为战犯,甚是礼遇。出于游尸门紫灵眼要求,监禁二人的雅房就在她院里,
以便就近照拂。

  翠明端心性如女童,除以超诣眞功与玉、紫二人沟通,唯一同她说话能有反
馈的,仅老胡而已,显然这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非同小可。

  玉斛珠对这位胡大爷十分冷淡,甚且抱持「以叛徒目之」的敌意,即使老胡
说了鬼先生以翠氏母女为弃子,她仍半信半疑,未肯尽卸武装;两人每日碰面唇
枪舌剑,什么不中听专拣什么说,虽是针锋相对,却能嗅出一丝微妙亲昵,关系
定不一般。

  明端、玉斛珠,再加上与之若即若离的小师父紫灵眼,三妹还都同住在一个
院里,人说「三汤相撞」,不过就是这样。胡大爷还能吃得下饭、睡得阖眼,镇
日活蹦乱跳的,全不担心性命安全,如非艺高胆大,便是作死已极,总之不是常
人,甚得耿盟主钦敬。

  胡彦之以为少年脸皮子薄,受了教训心中难免不痛快,索性直言。

  「你个个都想负责,到头来一个也负不了,全辜负了也说不定,这就得不偿
失啦,盟主可要好生思量。」

  「明白了,多谢多谢。」耿照苦笑着拱手。

  两人于冷炉谷十分陌生,边走边聊,没留心路向,不知不觉走进一片眼生的
花圃,才见脚下无路,相视而笑;蓦闻树墙之后,传来哀嚎抽打的声响。

  凑近一瞧,七、八名天罗香弟子围成一圈,裙下莲尖翻飞,踢着一团抱头卷
身的乌影,纵未悉见,想也知道是金环谷的俘虏。

  耿照面色微变:「这是…………虐俘!」正欲穿出树墙,却被胡彦之拉住。

  老胡摇了摇头,起身拨开树丛,负手行出,朗笑道:「忒好的天儿,令姑娘
来活动筋骨哇?」众女闻声一悚,纷纷让至两旁。

  为首之人却不肯让,手握弯刀,一身淡蓝裙裳,束得柳腰盈握,双腿修长;
一绺青丝自白皙秀额垂落,蹙紧的柳眉益显泪颜凄艳,丽色逼人,正是那外四部
的教使令时暄。

  她咬得雪白的腮帮子绷出硬直线条,冷锐的眼神与其说是敌意,倒不如说厌
烦已极,彷佛见着苍蝇蛤蟆,满脸的嫌恶。

  「不干胡大爷的事,还请回避一二。」

  「啧,再来一回妳不嫌烦么?」胡彦之嘻皮笑脸。「要打便打,打不赢,这
人我便带走啦。」冲地上蜷成一团的男子伸手,怡然道:「我姓胡,兄弟怎么称
呼?」

  那人两只手掌都未缠绷带,显非断指受刑的罪者,而是早该获释、却自愿留
下的那一批。「小…………小人姓邓,叫…………叫邓一轰。」

  这个万儿胡彦之有印象,据说是兄长占领冷炉谷期间,曾痛殴过小耿的打手
之一,只因未有蹂躏女子的暴行,侥幸逃过断指鞭笞的惩罚。

  「邓兄,没伤着罢?」

  「还…………还行。」鼻青脸肿的邓一轰直不起腰来,显是挨了顿好打,便
有胡大爷撑腰,对天罗香的虐打苦刑心有余悸,小声道:「多…………多谢胡爷。」

  「邓兄若有意,我请盟主派人送你出谷,即刻起行。如何?」

  邓一轰犹豫片刻,摇头道:「是俺…………是俺不小心,下回别落单行了。
不敢劳烦胡爷。」树篱之后,耿照心中一阵不忍。谁愿意没事给人当沙包打?愿
意留下的人,无非是想着谷外营建新坛、管吃管住的那份活儿;离开冷炉谷,意
味着继续漂泊,朝不保夕,只消没被打到伤筋断骨的境地,邓一轰终究是选择了
留下。

  胡彦之环视众女,朗声道:「前两日诸位兴许都不在场,没听盟主说,这位
邓兄是自愿留在谷内的,不是俘虏,须得以礼相待。」一名少女怒道:「他们占
领冷炉谷时,怎不见对我们以礼相待了?」诸女纷纷附和,登时一片莺啁燕啭。

  胡彦之不慌不忙,微笑道:「这么说也是道理。那几位姊姊打死他好了,来!
别客气,往死里打。忒好的天光,早些打完,我请几位美丽的姊姊喝茶。」邓一
轰愕然道:「胡爷────」

  胡彦之说得逗趣,再加上他面貌英俊粗犷,身形挺拔,少女们暗生好感,有
几人甚至「噗哧!」笑出来,被面如寒霜的令时暄回头一瞪,才吐了吐舌头,没
敢放肆,却也无人眞上前动手。

  「其实也没这么大仇,是不?欺凌女子的,都断了手指打了鞭子,这会儿还
起不了身哩。」胡彦之假装没看见女郎如电怒目,怡然笑道:「这位邓兄过去行
事,还是比较靠谱的。大家不打不相识,今后见了面拱手一笑,都是盟主麾下,
化敌为友,也是桩美事。」

  「他打过盟主哩。」先前那名抢话的娇美少女一叉腰,杏眼圆睁,像是逮住
了话柄,颇有几分得意。

  「非常好!心系盟主,忠勤可勉,这位姊姊怎么称呼?下午我约盟主喝茶吃
叉烧包时,一定要同他说说。」

  少女还未开口,身畔同侪已嘻笑推搡成一片,只觉这胡大爷也未免太有趣。
她板着小脸左右乱挥:「闹什么?别添乱!」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晕红着雪靥轻
咬樱唇,大着胆子应道:「我…………我叫瑞雪。」

  「瑞雪姊姊么?忒也标致,定是定字部了,久仰久仰。」

  少女笑道:「谁说定字部比较漂亮?我就是华字部的。」胡彦之故作恍然,
拱手告罪:「记住了记住了,原来华字部最漂亮。」少女们又不肯依,有说自己
是玄字部的,也有说外四部不如内四部的,哪还有半分擅动私刑的肃杀?简直比
菜市场还热闹。

  胡彦之逗得诸女娇笑不止,才对那自称「瑞雪」的华字部少女道:「烦姊姊
送这位邓兄回去,一会儿我与盟主找他喝茶。邓兄,盟主要问起你这身皮外伤─
───」

  邓一轰甚是乖觉,赶紧应道:「昨儿不小心从阶台顶滚了下来,不碍事的。」

  胡彦之笑道:「如此甚好。有劳瑞雪姊姊,晚点找妳喝茶。」瑞雪笑道:
「你一天要喝几回呀?」

  她们本就是受人唆使而来,打也打了、气也出了,被胡大爷一逗,心花怒放,
懒与邓一轰计较,见他一跛一跛走了出去,三三两两跟在后头,不时拿眼儿偷瞟
那笑起来挺好看的浓髭汉子,并头喁喁,大有春日郊行的烂漫风情。

  只令时暄动也不动,冷眼乜斜,握着弯刀绯鞘的小手绷得发白。

  「令姑娘,我不拿盟主压妳。」胡彦之收起那副嘻皮笑脸的懒惫神情,淡然
说道:「盟主的脾气妳可能不了解,那人看似温和────实际上也挺温和的啦
────但说出的话,决计不会轻易变改。妳背着他妄动私刑,最后就是逼盟主
制裁妳而已,公亲成了事主,値得么?邓一轰可不是凌辱令妹的疑犯,妳打算把
有用之身,浪费在这种无聊的老鼠冤上?」

  令时暄低垂浓睫,和声道:「盟主宽大为怀,属下岂敢不遵?制裁罪人的肮
脏活儿,自好让我们这些下人代劳。」平板的语调透着满满的不以为然,但单听
措辞口气,无论如何也不能栽她个「悖上不恭」的罪名,不欲落一丝口实予胡大
爷。

  胡彦之笑道:「我不是同妳说笑。妳做的这些事────煽动同僚、教唆私
刑、罔顾号令────在妳的盟主眼里,罪比金环谷的俘虏…………」

  「…………那就叫他杀我啊!」

  令时暄蓦然抬头,垂覆秀额的发丝随风扬动。「就像他杀了那个金环谷的畜
生一样!他本领这般大,杀死这些渣滓不过举手之劳,杀光他们,别说献出身子,
便是下半辈子给他做牛做马,我也绝无二话!

  「害…………害死我妹子的凶手就在里头,我…………我怎能眼睁睁看他们
逃出死劫!全杀了,就不会有漏网之鱼!

  「其他的人冤枉么?就算未凌辱冷炉谷的姊妹,他们总杀过人罢?打家劫舍、
欺男霸女…………随便抓一条,难道就不该死么?他到底是这帮畜生的盟主,还
是我们的?」

  见胡彦之默然无语,女郎越发激动起来,冷笑道:「你以为,只有我觉得处
罚太轻?我告诉你,谷内绝大多数的人,都觉盟主善待敌人,却无法替死去的、
受辱的姊妹伸张正义!你要眞能同盟主喝茶,不妨问问他:若他的亲人手足受此
待遇,还能不能这般宽大为怀────」忽尔噤声,圆瞠美眸俏脸铁青,彷佛见
到了极可怕的物事。

  胡彦之这才发觉,还未走远的少女一行的嘻笑声不知何时已然消失,回过头,
见树篱外一名华服老妇拄着龙头金拐,雍容的面上看不出喜怒,彷佛平静如湖月,
正是蚍狩云。

  耿照抢在邓一轰、瑞雪走出之前,换了个更隐蔽的位置,众人丝毫不觉,直
到出了院门,才碰上据报而来的姥姥,吓得不敢吱声。蛆狩云两日间已处理过数
起私刑虐俘的事,没敢惊动耿照;见了邓一轰的模样,顿时了然于心,教瑞雪一
行候于门外,亲自来抓唆摆的元凶。

  正欲开口,却见树影中露出盟主的面容,冲她摇了摇头。纸狩云会过意来,
不动声色,曼声道:「胡大爷好兴致,怎地散步到了这等僻处?」胡彦之不知她
见过耿照否,推测耿照的心意,也不愿见令时暄受罚,打定主意,耸肩笑道:
「眞是糟糕,好事被长老撞破啦。我与佳人有约,为避人耳目,只得挑个好作案
…………呃,我是说好赏花的安静所在。原来这儿不行么?抱歉抱歉,我立马换
个地方,决计不会败坏风俗的,长老放心。」闪身捉住了令时暄的小手,连人带
刀,一把拉进怀里。

  令时暄料不到有这着,回过神时柳腰已被他结实的臂膀揽住,倚着汉子坚硬
厚实的胸膛,本能便欲挣扎,一见姥姥冷淡近乎冷漠的神情,心头「突」的一跳,
没敢使性子,低垂视线,心虚地小声道:「姥…………姥姥,我…………」

  蜓狩云淡然道:「胡大爷是盟主的义兄,妳好生陪他,切莫慢怠了。」

  「是…………是。」

  两人行出树篱,胡彦之搂紧她结实的腰肢,低声道:「做戏做全套,别拿自
个儿的性命开玩笑。」令时暄这才发现他的身子有些僵硬,显是提高警觉,丝毫
不敢放松。

  舐狩云目送两人出了院门,听外头一声欢呼,约莫是胡彦之说了什么,原本
候着的丫头们喧闹起来,才省起姥姥还在里头,赶紧压低声音,一行人片刻便去
得远了,颇为抑制的嬉闹声渐不复闻。

  耿照从树影中现身,走到华服老妇身畔,不及点头致意,喃喃问道:「这种
事情…………发生很多回了么?」

  「不过少数害群之马,任意妄为罢了。」纸狩云恭恭敬敬道:「老身必严惩
主使,彻底根绝,盟主勿忧。」

  耿照回过神来,摆手道:「是我处理得不好,不怪她们。」想起姥姥御下的
冷酷非情,加强语气:「请长老勿要惩罚这些姊妹,这是命令。再有违犯者,带
来见我,我将一一问清情由,酌量裁断。」

  「是,谨遵盟主之命。」

  「我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过了片刻,耿照才道:「杀人不能解决问题,
滥杀尤其不能。但令姑娘说得对,我忽略了平复心情,是需要时间的,不是说放
下就能放下。这点的确是我的过失。」

  「盟主已经做得很好了。」蚍狩云笑道:「况且,老身始终觉得,盟主一意
留下金环谷众人的性命,尙有其他原因,不全是宽大为怀、珍惜性命之故。我一
直在期待盟主何时出招,又教我等惊脱了下巴哩。」

  耿照不觉失笑,沉重的心情略放松些个,摇头道:「看来,得加紧动工,建
筑谷外分坛了。再教金环谷的俘虏待在这里,徒然激起谷内众姊妹的敌忾而已,
私刑难以禁绝,致令俘虏、教门双双离心,反而弄巧成拙。」

  接下来的几天,耿照都待在冷炉谷里,镇日与七玄众首脑辟室密谈,除了进
一步划清权责、建立架构之外,也谈到了包括资金在内的活动细节。

  「七玄同盟」在数日前,仅仅是句口号,就算龙皇祭殿一战后,众人推举耿
照为盟主,世上也不存在一个名为七玄同盟的组织实体────没有银钱,没有
据地,没有资产基业,便有名义上的成员也难以成事。

  除开目前尙不在盟内的狐异、血甲两支,七玄同盟里最富的,当属天罗香与
五帝窟。媚儿虽贵为一国储君、孤竹国的公主,集恶道毕竟是她拿自己的岁供支
应所需,再加上先代鬼王在南陵境内攒下的一点基础;此番远征东海,所费不赀,
要让她再拿出银钱来,恐怕得杀光孤竹小朝廷里的那帮老东西才行。

  天罗香过往颇有积攒,是以从上到下,日子都过得挺舒适;近年来雪艳青全
力开疆辟土,虽然收服了不少游离势力,却没刮到多少油水,虽不致捉襟见肘,
突然要拿出一笔大钱来,也并非不吃力。

  漱玉节在越浦以「乌夫人」的名义经营药材行当,多年来收入可观,综观东
海黑白两道,罕有这等巨商身价,因此同盟初期的运作资金,漱玉节一口承担,
十分爽快。

  耿照为免余人心生忌惮,并不白拿她的钱,议定借息分偿之法,翌日漱玉节
即派人往越浦招募工匠,蜓狩云与耿照在冷炉谷北面择一平坦空旷处,动工整地,
金环谷众人亦加入行列。在耿照离开冷炉谷前,已搭起可供食睡起居的简便工寮,
一干汉子移居此间,改由天罗香弟子轮班看守,遂无滥施私刑之事。

  「此间数百年来都是一片荒地,教门为求隐密,着意控制,因此人迹罕至,
也无名称。」蚍狩云笑顾耿照道:「此后,我七玄同盟由此而兴,须有别于冷炉
谷之旧名,请盟主为此地命名。」

  耿照捱不过众人请求,思索片刻,才沉吟道:「那便叫『无争坪』罢。愿天
下诸事,至此无争。」薛百縢击掌笑道:「盟主此说,乍听是牛鼻子道士那套清
静无为的狗屁,其实狂得很哪。不错不错,很对老夫脾胃!」

  媚儿奇道:「哪里狂了?我倒是听不出来。」对宝宝锦儿投以询色。

  符赤锦略一思索,怡然笑道:「我猜老神君的意思是说,无争无争,听来平
易谦冲,然而江湖之中,何日无争,何处无争?唯我七玄同盟,至尊无上,天下
争端至此,必有裁断,人人只能叹服。妳想,是谁有这般权势地位?」

  媚儿画着花脸身着判官蟒袍,不便露出女子娇态,横小和尙一眼,既喜且衅,
忍笑道:「自是你了,盟主大人。这名儿好!就用这个罢。」胡彦之与染红霞倒
不以为这是耿照的本意,见七玄众人无不欢跃,只能认为符赤锦此番妙解,正合
众人心思,不禁相视苦笑。

  漱玉节默默倾听,突然开口:「在这无争坪上建起的总坛,不妨叫混元宫罢。
盟主不仅混七玄于一元,日后亦将混天下武林、黑白两道于一个『理』字之下,
德以服人,力亦服人,率领我等纵横江湖,实现『无争』的理想。」薛百媵一反
先前热络,抱臂斜眼,冷笑不止,符赤锦亦笑而不语;漱玉节仍自雍容,丝毫不
显尴尬。

  耿照虽觉她话中颇有曲解处,毕竟抬出了「理」字,不好一竿子打翻,正想
着如何解释,媚儿已大声叫起好来。

  雪艳青喃喃念了几遍:「无争坪混元宫,无争坪混元宫…………蛮好听的,
写起来也简便。」染红霞心有戚戚焉。媚儿暗赞雪婊子还是有些眼光的,不似外
表那般腿长无脑,她若虚心以求,倒可以考虑划归染红霞和大奶妖妇那厢去,勉
强当她是个人。

  耿照本不计较名目等小节,见众人欢喜,喊得顺口,也就是了。

  「无争坪混元宫」之名,自此底定。日后传遍江湖、震动东海,却非此际诸
人所能逆料────至少不是他们所想象的那样,只可惜无人能预先知晓。

  第二一五折、月下推敲,欲辩何从

  滞留冷炉谷期间,染红霞白日里接受蚕娘指导,以正宗宵明岛心诀修习天覆
神功,淬炼出更精纯的极阴内息,顺便给蚕娘当诱饼────出于关心二掌院,
不惟雪艳青、符赤锦、漱玉节和紫灵眼,连媚儿都踅来看望了几回,以防那傻女
人「教银发老妖怪给吃了」。岂料魔氛当前,过江的泥菩萨难保其身,银发老妖
怪看着客似云来的极品枕头,简直合不拢嘴,连着几夜发生「暗夜袭胸」的灵异
事件,冷炉谷中人心惶惶,一时之间怪谈弥漫,提前迎来夏日余兴的氛围。

  染红霞在谷中的生活十分充实,除了练功,闲暇时不是同玉面蠕祖切磋武艺,
便与宝宝锦儿、媚儿等游玩踏青;捱过头一夜的矜持,也不知是被蚕娘或符赤锦
点醒,晕红着小脸敲了耿郎的房门,此后夜夜春宵,极尽缠绵,结实有力的姣美
身子饱受滋润,比新嫁娘更艳光照人,整个人都亮了起来。

  得以玉成好事,背后自是宝宝锦儿出了大力。

  想半夜一敲盟主房门的,不止是害羞扭捏、无比矜持的染二掌院而已。另外
一位嫌犯可没有什么脸皮的问题,为将媚儿引开,符赤锦无所不用其极,堪称煞
费苦心。

  继带她去看「天上的红色萤火虫」、「两颗脑袋的耗子同三条腿的猫打架」,
以及媚儿极感兴趣的「如何一招打倒雪婊子」之后,第五晚堂堂孤竹国伏象公主、
君临九幽十类的在世阁君终于不肯上当,逼不得已,宝宝锦儿只好使出绝招。

  「啊、啊…………唔…………好…………好舒服…………啊啊啊…………」

  媚儿躺在斜背胡床之上,裸着一双修长雪润的浑圆美腿,身子扭动,紧并的
大腿不住厮磨,彷佛美得难受。

  「…………是不是这儿?」

  符赤锦褪去外衫,上身仅着一条枣金锦兜,裸露的肩背白皙耀眼,令人难以
直视。因挽起秀发而露出的颈背,黏着几绺汗湿发根,更是艳极;至于那一双布
满细汗、兜儿几乎裹之不住的绵颤乳瓜,也就不消说了。

  「啊啊啊…………就、就是那儿…………好…………好美人…………呜呜呜
…………」

  媚儿弓起细圆小腰,长腿伸得直直的,浑圆的足趾奋力箕张,犹抵不住那股
子销魂,腿心里早已湿腻得一塌糊涂,浸透胡床,臀下床布的纟眼间液垂饱满,
欲滴不滴,稠浓晶亮的液感一看就知道不是汗,从宝宝锦儿的角度看得清楚分明,
不由暗笑:「这小胡蹄子未免太浪,再按将下去,只怕要丢。怎就有女人活得这
般省力,轻轻巧巧攀上巅峰,领略那欲仙欲死的滋味?」

  其实耿夫人是知人而不自知。单以元阴松嫩论,媚儿不知强过她多少倍,耿
郎若非疼惜她到了极处,每回欢好无不轻怜密爱,节制兽欲,眞要驰骋起来,能
教艳丽丰熟的少妇死上几回。相较之下,伏象公主勇猛好战、屡败屡战,乃是一
条绝不服输的铮铮女好汉。

  这会儿却是狭路相逢强者胜,掌握对方要害的符赤锦可得意了,双手十指连
施巧技,揉得媚儿揪紧扶手,几乎拽散了胡床,扭得床架间咿呀有声,势头之猛,
不比顚鸾倒凤稍逊。

  「就…………就是那儿…………啊、啊、啊…………就是那…………好……
……好痛…………好痛!」

  「这表示妳肝不太好。」

  符赤锦将她赤裸的雪白小脚,放回铜盆里,就着热水细细按摩足趾脚背,媚
儿又「嘶」的一声缩颈蜷身,杏眼瞇得猫儿也似,全无兴师问罪、追究适才痛楚
的骨气,贪婪享受着足间舒爽。

  「我说妳也算半国之君了,皇宫里什么享受没有,就没想过找个人给妳洗洗
脚么?」

  「…………我们南陵洗脚,没妳们忒多多花样!」

  媚儿还不怎么想说话,撒娇似的蜷在床里,只消符赤锦手劲儿轻了些,就不
依地踢水,赖皮得可以。符赤锦笑斥道:「再踢我洗澡去!妳自个儿同水盆亲热。」

  「我跟妳一起去。」媚儿瞇着眼咕哝:「妳还可以替我捏捏胳膊…………好
痛!」

  「看来妳肠胃也不大好。」少妇冷笑。

  「喂,大奶妖妇,妳这又是何苦来哉?」

  不知过了多久,媚儿给她捏得翻过身,翘着丰腴俏臀,也不理裙底有个巴掌
大的湿腻印子,几乎贴浮出饱满肥美的外阴形状,趴在床背之上,闷湿的语声从
臂枕间温温透出。

  「妳…………也挺想小和尙的罢?别以为我看不出。干嘛让着那个傻女人?」
媚儿很大器的,没想独占小和尙,有打算匀一晚给大奶妖妇,可怜可怜她替小和
尙流了戎多眼泪…………好吧,两晚也不妨。染红霞眞要排队,她没什么意见,
反正小和尙无论尺寸或体力都太过妖孽,傻子才发梦吃独食,给活活弄死都有分。

  符赤锦淡淡一笑。

  「她比我们可怜。」

  半裸的美艳少妇拧了巾子,不理红发的混血美人踢腿抗议,替她把两只小脚
都擦干,用干净的热水巾帕敷着小腿肚,原本不依不饶的赖皮公主再度被摆平,
闷着头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出了冷炉谷,就算把她绑到耿郎的房前,她也决计不能伸手敲门。正邪两
道的分野,不是咱们说没有就没有的,她是镇北将军的掌上明珠、是水月掌门属
意的继承人,包袱比我们重得多了I这样一想,让她几晚,似乎也没什么。」

  「那是她家的事。」媚儿哼笑道:「镇北将军了不起么?我还是公主哩!比
娇贵?呸!」

  「她将背负着替七玄同盟争取正道认同的使命,以避免耿郎步上狐异门胤丹
书之后尘,责任极重,若持身不正,什么都不用说啦。兴许他们两人此生再没有
温存的机会,明明近在咫尺,却连笑一笑、牵牵手亦不可得,须板着脸说些冷冰
冰的公务细琐,以杜旁人口实I」

  「小和尙也没对我笑啊,牵个屁手!」媚儿赌气似的咕哝着,撇了撇嘴:
「好啦好啦,我又没说什么,这不是好好地教妳给证来了么?什么两头耗子打三
脚猫的,以为本座忒好骗么?」

  是么,那前天兴致勃勃吵着要去看的,是妳的双胞胎妹妹吧?两位公主长得
好像啊。符赤锦腹中暗笑,见她乖乖服了软,也就不占嘴上便宜,替娇贵的公主
娘娘按摩玉腿,边欣赏混血女郎一身乳脂般的腻白肌肤,以及兼具健美与腴润的
诱人胴体。

  「大奶妖妇…………妳跟我回南陵算了,同小和尙一道。他做驸马,妳呢,
嗯…………勉勉强强做个内司好了,特准妳每日同本公主一起洗澡,侍寝嘛──
──」犹豫了一下下。「好啦,也准妳每日侍寝好了,反正小和尙忒厉害,我独
个儿也吃不消,还有月事什么的,就是麻烦…………」兀自叨叨絮絮,念个不休。

  符赤锦忍着笑,心知对媚儿来说,这已是对亲姊妹般的慷慨大方,实属不易,
尽管荒谬绝伦,仍珍惜她的宝贵心意,抿嘴道:「这『内司』是干什么的?我没
听过,嫔妃么?妳们南陵以女国主即位,也能立女子为妃?」

  「要立也是立面首,立嫔妃做甚?我自己就够漂亮的了。『内司』是宫女的
头儿,就是大内总管,皇宫里从上到下,从寝殿到茅厕,都归内司…………好痛
…………好痛啊!痛死人啦!这是管哪里的,怎能…………啊…………好痛!」

  「看来妳脑子也不太好。」符赤锦笑得一派文静,继续加力。

                ◎◎◎

  耿照在离开冷炉谷之前,还去见了南冥恶佛。

  这名铁塔般的魁梧巨汉自祭殿一战后,始终待在纸狩云安排的独院静室里,
与蚕娘隔着一片花圃回廊遥遥相对,每日三餐都有天罗香的教使将饭菜酒浆以乌
木食盒贮装,送至门前。

  虽有蚕娘坐鎭,姥姥恐疯汉发作又伤人命,嘱咐弟子于门前止步,不可稍停,
隔餐取回食盒即可。然而头三日之间,酒食皆丝纹不动,耿照求教于蚕娘,小小
的银发美人抿着清茶,好整以暇道:「受了那样的心识重创,光是能保住一条命,
已堪称『骇人听闻』。再要他起身餐饭,委实也太强人所难。」

  耿照想起当日在议事厅首会时,恶佛面色灰败,从头到尾均是低垂眼帘,不
发一语。会议结束,众人皆往悬绮亭飮宴,唯独缺了恶佛与蚕娘,突然会过意来,
蹙眉道:「难道…………恶佛的神识创伤一直没能痊愈,蚕娘前辈在此,是防着
他再度发狂么?」银发小人儿笑了一笑,舒舒服服地偎着绣枕,虽未接口,神情
适足以说明一切。

  因此,当第四日早晨,在提着食盒前来的女郎面前,「咿呀」一声门扇对开,
露出那张黥着半边鬼青的纠髯面孔时,轮値送饭的天罗香教使差点吓晕过去。犹
如铁山般的巨汉动了动鼻翼,磨砂般的沉厚低嗓震得女郎半身都酥了:「我不飮
酒。有素斋否?」

  俏脸白惨的天罗香教使勉力抬腿,拖着食盒落荒而逃,带着满盒斋菜回来的,
却是新科盟主耿照。

  「大师请用膳。」

  他摆布好吃食,搁了两副碗筷,冲恶佛合什顶礼。生铁浇铸似的昂藏巨汉盘
膝榻上,被铁汁所封的赤眼横于腿间,虽无锋锐,扭曲错落的凝铁自有一股异样
的狰狞。

  南冥恶佛的面颊凹陷,状甚清减,露出僧袍交襟的纠健胸膛,隐约见得肋影,
以其修为便是数日间未进食水,料不至此,应是受宝宝锦儿与媚儿那一记加强版
的「赤血神针」所残,损及眞元,形显于外,方得这般枯槁。

  蚕娘出手制服发狂的恶佛,对他的能为知之甚深,人狂无智,破坏力暴增数
倍也非不可想象之事;以力观之,防恶佛如防暴虎,不能说是不对。但看他在莲
觉寺搭救明姑娘,以及回护宝宝锦儿免遭狼首毒手等,耿照总觉这昔日的「天下
第一恶汉」不像坏人,一言一行必有意义,只是目前难以觉察罢了。

  榻上的恶佛动也不动,呼吸悠缓,若有似无,就算没恢复到八九成,也决计
不是能乘弱取之的软柿子。耿照不以为他是伤后昏沉,没听见自己的招呼,抓不
准恶汉意图,以不变应万变,拉开铺了绣缎的八角圚墩坐定,举箸道:「晚辈也
还未用饭,这就不客气啦。请。」自夹了一筷「云锦罗汉斋」,放入碗里,还未
捧碗就口,忽听巨汉沉声低道:「某欲杀人,盟主许否?」未运眞力,已震得桌
上杯盘喀喇作响,滑亮的桌锦斜斜颤移,似将掀覆。耿照伸手按住,神色从容,
反问:「大师何以杀人?」

  恶佛依旧低垂眉眼,并未抬头,抚着横在膝前的扭曲铁刃。

  「此刀欲血,铮鸣不休。」

  轻描淡写的两句,气氛为之一滞。被铁汁所封的赤眼刀分明未动,究竟是何
者欲血、谁想杀人,不言可喻,阴森中隐含肃杀,哪怕下一霎巨汉暴起出刀,大
概也没什么好意外的;紧绷之甚,连肌肤都微感刺疼。

  耿照安坐不动,正色道:「莫说金铁乃死物,刀器遇血则锈,若是有灵,料
想必不乐见。不会是刀想杀人。」

  恶佛点了点头。「如此,是人想杀人了。」

  耿照仍是摇头。

  「虽说凡事总有例外,大抵人皆有其不忍,平白无事,谁愿取命?血勇过后,
见着尸身狼籍,有后悔的、有恶心欲呕的,有害怕颤抖的…………人虽有争胜斗
狠的劣性,却无杀人之本能;能选的话,人不会想杀人的。」

  「那依盟主之见,杀人者谁?」

  耿照想起虐俘的令时暄,想起定字部之前,她为妹妹含恨申冤的凄苦,想起
天罗香众弟子的不平,甚至想起议事厅内,自己身披重创、手筋被断时,映入脸
帘的鬼先生的面孔…………暗自叹息,沉痛摇头:「我年轻识浅,很多事还想不
明白。但要我说的话,是爱憎杀人,喜怒杀人,是骤然涌起的那股狂暴躁烈杀人,
而非是人杀人。因此,当激情平息,杀人者才会后悔、害怕,乃至厌憎自身,无
法背负却又再难抹灭,不管杀得再多,空虚永难塡补,自此踏上恶鬼畜生之路,
没有回头的机会。」先前的一丝迷惘渐去,双眸益发澄澈,昂然道:「我想,我
的做法还是对的。杀人乍看是条解决问题的快路,然世路多歧,岂有快捷方式?
贪图一时便利,最终也只是走上歪路。」

  南冥恶佛默然良久,再抬眸时,浓眉下迸出两道精光,原本锁住室中气机的
那股冷锐肃杀却消失一空。巨汉旋开赤眼的刀柄,往桌顶倾出一枚青枣大小的乌
芒,「哐当」一声跳入瓷碗,滴溜溜转个不休,却是赤眼刀魄。

  同盟初会之上,耿照即以盟主的身分下令:七柄圣器各归原主,内藏之刀魄
则统由盟中保存研究,得到的成果亦由七玄共享。

  除开被狼首、魔君乘乱携出的幽凝与天裂,蚍狩云为向盟主输诚,早早便将
万劫献出,反正祭殿便在她自家冷炉谷中,「献刀」云云,不过是出了柴房进灶
房,换汤不换药,自然轻巧;离垢柄中所藏,亦被耿照取出。

  五帝窟持有的食尘、玄母两柄圣器,却不像其余五把妖刀那样,有着中空刀
柄的划一设计,是否藏有刀魄,尙待研究。

  反正耿照落脚朱雀大宅,有的是时间考较,帝窟宗主随侍左右,也不怕她挟
兵私逃,两器仍交漱玉节保管,并未缴库。至于恶佛的赤眼,耿照坚持留与他傍
身,待恶佛醒转,再劝说他交出,免生争端。

  至此,南冥恶佛总算遵行盟主号令,交出了刀魄。

  巨汉将刀负在背上,挂白骨髑髅炼于颈,合什道:「某欲出谷,就此别过。」

  耿照不及问其意向,也觉依恶佛脾性,怕问不出什么结果,豁然通达,潇洒
一笑:「我送大师。」

  恶佛只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两人行至定字部禁道前,黑蜘蛛感应骊珠奇力,领路使者悄然现身。耿照见
不是苏合熏,略感失望,仍是袍袖一摆,朗声道:「大师请。」跟在使者身后,
一同出了禁道。

  两人正抱拳作别,蚍狩云、薛百腊不约而同双双赶至,想是接到消息,盟主
孤身进了恶佛的房间,心急火燎,一路循线追出,才知南冥恶佛就此离去,略略
放下心来。

  耿照见两老难掩忧急,心下颇为感动,以眼神示意,教11人毋须惊慌,径
问恶佛:「大师此去,何时回来?」

  「为盟主置办薄礼一二,须耗些时日。」

  说罢,转身大步而去,直至山林彼端,身影仍昂然可见,难以尽掩。回见舐、
薛面色惨然,不觉微诧:丨「怎么?有什么不对么?」两位长老面面相觑,不知
该如何回答,片刻薛百膳才哼道:「昔日,南冥恶佛之礼驰名天下,要灭一处势
力,不是先投数百僧尼首级于对手门前,名曰『开道』,便以血淋淋的残肢断体
堆塔,称为『浮屠』,多着稀奇古怪的残忍玩意,便不消说了;往往还未交战,
敌人已自魂飞魄散。听闻恶佛要来送礼,不乏横刀抹脖子的,图眼前清净,免见
人间炼狱。」

  耿照瞠目结舌,只能苦笑。

  「但…………但愿恶佛改邪归正,不再置办这等『礼物』。否则我亲自送他
出谷,这罪过可就大了。」犹豫着是否将人追回,问个清楚,又觉恶佛言谈之间,
似无如此狂悖残忍的迹象,无凭无据,岂能诬指?

  蚍狩云也不欲他烦恼太甚,和声劝道:「盟主神功盖世,足以震慑这等魔头。
只消他神智未失,断不致自讨苦吃。」

  薛百腊怒道:「这不是废话么?那厮就是条疯狗,这才麻烦啊!」

  工作分派停当,无争坪的建设也渐上轨道,耿照不能多作停留,继染红霞、
媚儿、漱玉节等分批离去之后,终于到了盟主起行的日子。祇狩云率领天罗香核
心弟子,以雪艳青为首,一路送耿照出谷,直到数里之外,方才依依作别。

  「往后这段时间里,我将避免进出冷炉,有事可往朱雀大宅寻我。」

  「盟主宽心,一切俱交付我等。」蚍狩云恭恭敬敬道。

  「恭送盟主!」数百名美貌少女一齐跪地,娇声呼喊,既是悦目,又极动听。

  人群中有盈幼玉、孟庭殊等熟面孔,依旧不见苏合熏。冷炉光复之后,她向
姥姥表示愿回地底,蛾狩云求之不得,自无拦阻之理,耿照竟不及与她道别,从
此失却伊人倩影,心中不无惆怅。

  他始终不习惯这般排场,浑身都不自在,忙唤众人起身,独个儿上路。所幸
老胡早他一天离开,顺道带走了明端与玉斛珠主仆,若见他此际尴尬的模样,少
不得又一番毒辣取笑。

  在恶佛之后,头一批出谷的,是染红霞与媚儿。

  自闻舅舅白锋起也到了越浦,染红霞省起自己的死讯,极可能成为东海北关
反目的导火线,须得尽快与舅舅报平安,免生一场无谓兵燹。而媚儿因伏象公主
的身分,从栖凤馆失踪数日,原本安排的暗桩早遮掩不住,几乎炸了锅;再不现
身安抚一干老臣,孤竹国便要反了。

  黄缨自祭殿一战后,始终昏昏醒醒,蚕娘、漱玉节均通医道,却诊不出病根,
只能认为是号刀令催鼓过度,伤了少女心识;除了调养安歇之外,也没有更好的
办法。故以五帝窟、游尸门为主的第11批离人中,也带上了小黄缨,安置于朱
雀大宅内,说好由符赤锦与紫灵眼照拂,染红霞才能放心托付。

  胡大爷带了翠玉双妹,厚着脸皮到义兄弟的宅里蹭饭;郁小娥已是盟主直系
人马,亦随队归于朱雀航大宅。

  耿照施展轻功,孤身掠于蓊郁的野岭间。这是连日来,他身边首度无人簇拥、
没有谁陪着吃钣飮酒高谈阔论,终于可以一个人吹吹冷风,醒醒脑子,好生思索
接下来的这重难关,须得怎生渡过。

  他未径奔越浦,而是往巡检营的驻地去,忽见前方不远处的茶棚底下,立着
几抹窈窕丽影,虽环肥燕瘦、服色殊异,俱有敏捷利落之感,似乎更适合换上一
袭紧身水靠,掠于钥脊,仿似夜燕。

  为首的少女背转身去,盯着另一头的小道,远远便见她有把葫腰,梨臀浑圆,
裙裳亦难尽掩,偏不显臃腴,耿照毋须细辨容貌,便知来的是谁,掠至少女身后,
笑道:「绮鸳姑娘,咱们好久不见啦。」

  圆脸少女一惊回头,差点跳起来,本能握住腰后的飞燕拐;尙不及蹙眉,白
皙的俏脸已染上红云。

  兴许是错觉,耿照望见她眸底涌起液华,几随惊诧滚出,生生咬唇忍住,雪
靥酡红的惊喜转瞬间成了恚怒,气虎虎地转身,差点把马尾甩他脸上。

  「你吓唬谁啊,冒失鬼!」

  后头潜行都的姊妹险些没晕死过去,一扯她衣袖,赶紧行礼:「参…………
参见盟主!」

  绮鸳想起他身分已然不同,倔强扭头,心不甘情不愿咕哝:「盟主。」悄悄
以掌底按颊,似是抹去什么物事。

  耿照摆手道:「不必多礼。漱宗主让诸位姊姊在此等我么?」

  绮鸳气鼓鼓的没接口,身后的少女忙道:「回盟主的话,宗主让我等在此接
应,说盟主若有什么差遣,也好有人跑腿传信。」

  耿照料想自己失踪期间,漱玉节定教潜行都这帮宜蔻年华的少女们,将越浦
地界翻了几番,没有个结果,决计不肯罢休,个中辛苦难以言喻,无怪乎绮鸳这
般气恼,温言道:「为我之事,连累诸位姊姊辛苦。绮鸳姑娘,眞是对不住。」

  适才接话的那名少女噗哧一声,掩口道:「盟主不记得我们叫什么名儿,偏
记得绮鸳。」

  耿照的确不记得见过这几名少女,抓了抓脑袋,十分尴尬。

  绮鸳脸红得像柿子,险些回头咬人,怒道:「妳胡说八道什么?」但耿照只
叫得出她的名字也是事实,理不直气不壮的,登时气馁一想来都是这厮不好,晕
着脸咬牙切齿:「喂!阿纨听到你…………哭晕了几回,寻死觅活的,还得派个
人看住。你有空去瞧瞧她。」说到后来语声闷闷的,似有些意兴阑珊,索性别过
头去,也不理他如何回应。

  耿照摸不清少女心事,累得阿纨姑娘如此,难免歉疚,点头道:「我理会得。
待手边的事办完,咱们一起去瞧她。」绮鸳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气呼呼的不
理他,红扑扑的圆脸蛋十分可爱。

  耿照定了定神,按照计划,吩咐众人往巡检营报讯,教罗烨派人飞报越浦,
说寻到了耿典卫,此际正往城驿晋见将军,绮鸳等领命而去。

  到了巡检营,罗烨率领兵士列队出迎,众人见典卫大人平安无事,俱都欢喜
不置,连月来的辛苦总算有了代价。

  「派人往越浦报讯了么?」进入营舍,尙不及坐下,耿照便问罗烨。

  「前脚刚走,估计半个时辰内能到。」

  「那好。」耿照一拍疤面军官肩膊,笑道:「咱们立刻出发,你陪我走一趟
越浦城驿。」

  罗烨久历军旅,对官场规矩并不陌生,莫说求见上司须得整肃仪容,换上正
式的服装,在绮鸳来报之前,罗烨正在练兵,一身臭汗黄泥,可不是晋见镇东将
军的好装束。

  况且通报候传有一定的手续,不留足够的时间予上司,是相当无礼的举动;
因而获罪,亦非不能想象。慕容柔尤重程序,耿照此举近乎挑衅,惹得将军发怒,
后果不堪设想。

  「不,非这样不可。」

  耿照听完他的忠告,面色郑重,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肃然道:「不仅如此,
少时我能否保住项上人头,就全看你了。你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

              (第四十卷完)

  后记:「王道」的武侠主角视点

  胤丹书在《妖刀记》的读者之间,一直享有极高的人气,明明只在背景里提
过几笔,还有个不太好的悲剧收场,不知为何,经常有人向我反映「喜欢胤丹书」、
「想知道他是怎么和胤野相识相恋的」,「想看胤丹书的外传」这样的呼声,更
是一直都没断过。

  每次听到这样的请求,我总以「暂时没有要为他写外传喔」的制式答案回复,
原因说不定跟大家想看《胤丹书外传》出乎意料地一致────对我而言,胤丹
书是一个过于「王道」的角色。

  天性善良、胸襟广阔,年少英俊、际遇非凡,在冒险途中所有少女毫无例外
地喜欢上他,连正宫都是美貌慧黠、亦正亦邪、纠葛不清的赵敏型…………在金
庸或其他古典黄金时期的武侠代表作中,像这样的男孩一抓就是一大把。

  这并没有不好。事实上,或许「想成为这样的主角」,是我们多数人的武侠
起点,我们梦里的投射画面就一直是这样的,既是古典,又是经典。对创作者来
说,这样的题材兴许有些太经典了也说不定,以致我总是下意识地回避吧?

  我觉得胤丹书这个角色的灵魂,恰恰在于他的悲剧性。他并没有成王成霸的
野心,甚至没有「改变世界」的宏大使命感,只是当命运将他推到风尖浪头时,
他没有逃避或犹豫,一往无前地迎了上去,却因为太过耀眼,而不得不接下这个
污浊世界的恶意反馈。

  然而,随着本卷中少女杜妆怜的故事开展,我慢慢有了不同的想法:一只纯
净无瑕的玻璃艺术品,或许最美的一霎,就是落地粉碎的瞬间;但,如果它并没
有这么完美呢?

  在这段故事里,我试图解裂了三个角色,让它们同读者既有的印象产生微妙
的歧异:蚕娘仍旧是高人,但她的恶作剧与不负责任的嬉闹心态,其实间接(有
时甚至是直接)成为一切悲剧的源头;杜妆怜是个有人格功能障碍的纯眞(?)
少女,她对胤丹书所萌生的眷恋,充满了青春期的蒙眛不明,而在湖心小岛的
「放下」,则完全符合FBI对于普通人/变态杀人魔的转变侧写…………

  而胤丹书犯了个他始终都不知道的错,并且在往后的人生里,持续为这件事
付出代价。在湖庄柴房的那个黄昏里,少年少女的身体探索有多青涩酸甜,最终
的结局就有多苦涩。

  在这里,我要特别感谢亲友团里的乱田舞兄。在原本的计划中,柴房那段戏
只到胤丹书悬崖勒马就结束了,最初我并不想破坏这个角色的纯洁感,是乱田兄
建议可以把「该做的都做完」,而尝试的结果让我相当满意,对增加角色的立体
度很有帮助。

  或许不那么王道的手法,有时候,反而可以突显出王道的精神也说不定。如
果因为这卷,让大家可以更喜欢胤丹书、杜妆怜,以更贴近人性的角度来看待绝
世高人马蚕娘,那会让我相当开心,觉得一切的努力都有了报酬。

              黙黙猴写于高雄

  二零一四年,十二月


[ 本帖最后由 皮皮夏 于 2018-3-6 21:3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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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卷:初犊望泣

  内容简介:

  祭血魔君想不起来,距七玄大会结束,到底过了多久。这对讲究精准操刀的
他而言,是从来没有的事。

  那头发疯的老狼自出禁道起,便计画地狙击他。卑劣的毒计、阴狠的手段,
毫不犹豫地牵连旁人,浑无顾忌,没有理由……回家的路途超乎想象地遥远。这
场残酷荒谬的无益拼搏,将揭开多少秘密,逼出何等样人;而最终,又是谁将倒
下?

  第二一六折、君何预闻,隔室谛听第二一七折、映钩如线,片片絮惊第二一
八折、信其可信,旧园曾忆第二一九折、山涧埋骨,呆若木鸡第二二十折、死生
离合,一梦如是第二二一折、曲水流觞,堪治魇疾第二二二折、夜刀胜雪,素手
合凝第二二三折、卿本无明,破而后立

               人物设定

                彭于子

  年龄:18岁身高:148公分三围:B81cm(B)、W61cm、H
84cm出身:三槐司空氏外号:「鬼子母神」

  师承:司空家学、那落琉璃院武学:鬼子母拳(弥六合掌)、

            赤心三刺功、净焰琉璃功

  持有:《伈帚女经》(又名「天下至毒」)

  本名:司空杏兄长:吕坟羊精擅:毒术虽生得娇小玲珑,司空杏从小到大,
一直是意念上的强者;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东西她不想要或不屑要,而她想要的,
总是能得到,包括同出一父的亲生哥哥在内。她的感情浓烈似血,执拗而扭曲,
比起儒门正宗的三槐武学,魔宗似乎更适合她。

                吕坟羊

  年龄:26岁身高:178公分出身:三槐司空氏外号:「焰摩双王」

  师承:司空家学、那落琉璃院武学:鬼子母拳(弥六合掌)、

            赤心三刺功、净焰琉璃功

  持有:《那罗圣典》、衮衣

  本名:司空权妹妹:彭于子侍僮:颜墨九家臣:「覆手金银」舍君凭精擅:
医术在成为「吕坟羊」之前,司空权一度被视为中兴儒门的新希望。可惜司空权
从来就不爱权力,父亲为他取名的殷盼,最终不过是梦幻泡影。与其说彭于子是
他的寄托,不如说是逃离沉重压力的唯一出口。

                胤丹书

  年龄:18岁身高:179公分出身:静筠湖庄外号:「鸣火玉狐」

  师承:「覆手金银」舍君凭、「焰摩双王」吕坟羊、「鬼子母神」彭于子、
马蚕娘、「苍狐」胤玄、「死魔」盛五阴、「医怪」袁悲田武学:鬼子母拳(弥
六合掌)、天覆神功、思首玄功、天狐刀法、赤心三刺功、吹毛片血之剑、生生
无尽之刀佩刀:珂雪持有:《那罗圣典》、《伈帚女经》

         赤烶火蝎、冰川寒蚿、衮衣(半件)

  身份:狐异门门主妻子:「倾天狐」胤野前代江湖的天之骄子,一生际遇离
奇,凭借着仁厚宅心,总能化险为夷、化敌为友,不但学得一身绝顶武功、抱得
美人归,更将狐异门带到阳光下,得到世人肯定,成为时代的风云儿。但胤丹书
万万没想到,老天爷开了他一个恶意的玩笑……

               兵器设定

              【灵蛇金剑】

  ◎所属势力:行云堡◎持有者:「湎淫不修」须纵酒◎对应武学:投虹剑式
◎关于此剑:行云堡于雄峙东海的东北方一境,人称「五岛七寨十二家」的江湖
势力中,向以实力强大着称,除了堡主高氏数百年经营,打下坚实基础外,破除
门户之见,广纳各方豪杰,也是重要的原因。

  本名须雄的须纵酒,以堡主妻舅的身份,受到破格提拔,在极短的时间内,
成为行云堡的一员干将,功勋彪炳,战绩傲人;在遭遇宿命之敌莫壤歌前,有很
长一段时间,「万剑」须雄这个名号,在十二家之间,即象征「无敌」二字。

  第二一六折、君何预闻,隔室谛听

  此请不情,换作他人难免犹豫,可罗头儿不是普通人──近来荣升越浦衙门
捕头的吴老七时常这么说。他与罗烨因一桩离奇案件再续前缘,渐渐熟络起来,
当然这是吴老七自己的说法。

  多数的时候,罗烨总板了张冷面。每每挤不出半点话题攀谈,吴老七便以此
句作结,虽是恭维,不无几分解嘲之意。

  上司既开口,罗烨更无二话,与耿照分跨健马,一路风风火火驰往越浦。逼
近城东旧梁门之际,见城将率亲兵下得马面战棚,正与一名捧盔军校说话,耿照
虽无罗烨之鹰目,但那人一身黑甲青袴,乃巡检营独有的服色,烟尘之间难辨面
目,却见颔髭如戟,分外神气,正是受命来报信的队副章成。

  旧梁门位于越浦东南隅,因缺乏重要的水路经过,由东侧进出的百姓习惯走
北边俗称「新梁门」的东水门,久而久之便成军驿专用。

  八百里加急的驿使亮出金牌,毋须下马径行驰入,经观远、泰水、云骑三桥
进得内城,抵达城南公署林立的里坊──这也是越浦外城二十个城门中,最快、
最便捷的御道。

  将军赐与耿照的金字牌,何止出入越浦?连谷城大营也去得,调用三千铁骑
毋须请示,权力极大,可惜先前潜入栖凤馆时,已落于任宜紫之手。罗烨见他无
取牌之打算,料典卫大人百劫余生,此物当流落在外;虽是例行公事,须经城将
盘查始得放行,不禁放慢速度,将欲停辔。

  耿照听出蹄声变化,回头喝道:「进城!」扬鞭一抽马臀,加紧驱策。

  城门这厢,章成话才说到一半,闻声扭头,喜孜孜叫道:「典卫大人,你真
回来啦!这些日子,可教大伙儿好找!」那城将是认得耿照的,没见金牌,正犹
豫该拦下否,蓦听他提气大喝:「我有急事面禀将军,让开!」内力之至,众人
浑身一震,纷纷倒退,大片激尘飙卷而过,喀答答的马蹄声已没入城中。城门守
军掩鼻护目,舞袖挥开黄沙,不由得面面相觑。

  章成兴奋不过片刻,旋给溅了满袖尘泥,连声呸吐,心底直犯嘀咕:「怪了,
这般的不能等,还教老子来报个屁?」见城将满面狐疑,显也想到一处,只得讷
讷挠首,干笑道:「可见很急,可见很急!」

  耿、罗二人沿御道飞驰,往昔多被小贩占据的道路,自慕容进驻,早给清得
一干二净,无人争道,转瞬即至,守门的仍是那名老驿丞,只门前扫得齐整,老
人看似精神许多;分明形容未变,却自有一股昂扬焕发之气。

  「典、典卫大人!」老驿丞替二少接过缰绳,见耿照跨过高槛,赶紧拦住:
「城门传信的才刚进屋,您先稍候些个,老汉给大人通传一声。」非是打官腔的
油条神气,而是真觉此事不妥,唯恐将军降罪。

  况且,耿照虽是锦袍乌靴,衣着华贵,却非是官服。他有武职在身,领的是
朝廷俸禄,以常服进衙晋见有司,光这点就能治他个无行之罪;若是将军急召也
还罢了,下属求见上司,岂有赶鸭子上架之理?更别提后头一身臭汗、满面黄泥
的罗烨了。

  「……这也太不象话,成何体统!」老人咕哝着。

  耿照心中感慨:「若早一二月来,谁敢相信这帮浪食公帑的蠹差,能这般改
头换面?人人都说将军是酷吏,可光靠打人板子,就算能打得伏首贴耳,决计打
不出这等精神。」

  他一跃而成七玄盟主,麾下众人马首是瞻,对存异求同的困难,感受尤深,
益发佩服将军手腕;袍袖一转,让过老驿丞握持,轻按他肩头道:「有我担待,
老官长勿忧。」老人顿觉浑身一阵暖洋洋地如浸温水,半分气力也提不起,软倒
在门边的马札子上,眼睁睁看俩年轻人走入朱门。接下来发生的事大同小异:每
闯进一层院门,都有不同的人跳出来委婉拦阻,不惟尽显越浦城驿这小衙门次序
井然,同样一批人也几乎脱胎换骨,从腐败冬烘的官僚摇身一变,颇有几分军伍
的齐整。

  透过拦阻之人的话语,耿照大致摸清情形:慕容柔昨儿深夜才从外县赶回,
睡不到俩时辰,又起身整装,准时接见越浦衙门的僚属,听取各方报告;忙到日
上三竿告一段落,约莫是真累了,在午膳前稍事歇息。众人之所以一意相阻,也
是担心惊扰了将军。

  以慕容的身份与作风,在驿馆内听取报告,运筹帷幄,足可掌握千里之外的
情况,何至于亲自走一趟?

  耿照心念微动,已听罗烨低道:「巡山的结果,将军总要第一时间知悉。一
听说有新发现,他便要往现场走一遭。」耿照既是感动,复觉惭愧,不想将军对
自己的生死下落,居然挂心如斯。

  其实巡检营返回驻地操练,也是将军有意让这班老兵油子喘口气,若非耿照
出现,半个月之内,罗烨与章成、贺新等,又将领着弟兄开拔转进,继续探寻图
籍上的漏网之地。

  对越浦城驿上下而言,「耿典卫未死」本是天大的喜事,毕竟这大半个月里,
将军为这名借自流影城一等昭信侯的武僚,已将越浦地界翻过几番,就算耿典卫
是头鼹鼠,祖宗八代怕都见了光;再找不着尸首,这帮日夜加班的军丁衙差快给
整得不活了。

  然而,典卫大人一路风风火火直闯大堂,渐有人觉得不对,尤其是后头全副
铠甲的罗烨,怎么看都万分不妙,还好他将随身单刀解在大门边上,不算持械硬
闯。众人没敢装聋作哑,免得事后将军追究,以怠职获罪,越来越多人尾随在后,
只缺个顶风问事的。

  罗烨循军法行事,做什么都是一板一眼,耿照既未说明计划,也没解释过何
以如此,罗烨却始终沉默跟随,丝毫不疑。眼见大堂将至,耿照终于忍不住转头,
诧笑道:「是你太相信我,还是没机会问?」下巴往后一撇。「先说好,就算他
们全来拦阻,我一样要进大堂,可不管规矩。」

  疤面少年迟疑片刻,终于决定坦白。「我仔细想过了军法里的每一条,责任
最多追究到你身上,我只是听命行事而已。当然,如果你要对将军不利的话,我
会尽力阻止。」

  耿照失笑道:「你背得起每一条?」罗烨以沉默代替回答。

  「放心好了,我不会对将军不利的。」托问答之福,耿照似也松了口气,不
再如先前那般紧绷,怡然笑道:「更何况,我若真要做什么出格的事,只怕你阻
止不了我。考虑将军的安危,你打开始就不该让我进入此间。」

  「我有办法。」罗烨眼中掠过一抹几难察觉的笑意。

  「对付我么?」耿照微挑浓眉,想起两人在帐中切磋武艺、打得柱倾棚塌的
那一晚,不觉微笑。

  「也包括你。」

  与其说被激起了好胜之心,更多的,其实是好奇。

  罗烨有两样人所不及的长处,其一是惊人的目力,耿照的武功进境,决计瞒
不过其锐眼,而罗烨自来非是他的敌手,耿照失踪之前,罗烨还能仗着精妙的拳
脚与轻功,佐以千里秋毫之眼,勉强周旋;经血蛁再造、脱胎换骨后,两人间的
落差已成,罗烨不可能看不出来。

  其二,罗烨没有夸大的恶癖,无论对自己抑或他人。

  连耿照也包括在内的克敌致胜之法……究竟是什么?

  从人们远远听见「对将军不利」、「对付我」等只字词组,隐隐骚动,几名
脑筋快的交换眼色,一溜烟跑出大门,分往衙门等地,也有去唤馆外轮戍的穿云
直卫的;余人逼近些个,碍于典卫大人武功盖世,身后的疤面少年又十分精悍,
听说也是身手了得,没敢一拥而上,遑论挡驾。

  耿照突然停步。

  洞门之前,立着一抹俏生生的倩影,虽着貉袖束腕的武官袍服,白皙的肌肤
与尖细的下颔,却有着梅雪般的洁莹出尘;身量与耿照、罗烨相差彷佛,却不觉
有男子的高大,盖因削肩、玉背薄到了极处,束紧的纤腰盈盈一握,溶在树影里
的身形如梦似幻,半点也不真实。

  罗烨先前见过她许多次,却从未在她清冷的俏脸上,看过这般鲜活的表情,
彷佛她真有生命似的,绝非只是一缕香风、一抹幽影而已。

  巡检营的弟兄,常聊起这名奇异的少女,意外地淫词秽语不多,怕也觉这精
灵般的人儿美则美矣,可惜人味寡淡;瞧瞧不妨,真要娶回家做老婆,难免要多
折几年阳寿,实难消受。

  男装少女睁大眼睛,曲线玲珑的娇躯浮出暗影,彷佛魂灵忽有了实体,无法
继续滞留中阴。

  「是我,我回来了。」耿照温言微笑:「没有人告诉妳么,弦子?」

  这名女扮男装的军装丽人,正是受命保护沈素云的弦子。

  三乘论法结束后,慕容柔对她印象深刻,追问起来,符赤锦强打精神,回说
是「家乡亲戚的侍婢,自幼曾学武艺,转赠夫君使唤」,严格说来句句属实,自
无破绽。精通武艺的女子不好找,尤其是信得过的,慕容柔遂留弦子保护夫人,
持续至今。

  耿照生死未明,得此欺进将军侧近的良机,漱玉节岂肯放过?弦子自此脱出
潜形都编制,贴身保护沈素云。

  幸而期间沈素云与「耿夫人」形影不离,弦子不致被遗忘在无有识者的陌生
环境里,得以与宝宝锦儿朝夕相对,分担着同样的哀伤。

  符赤锦始终抱持一线希望,坚持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直到她也进了冷炉谷,
数日间音信全无。漱玉节虽传出信息,令潜形都预作准备,但绮鸳等与弦子并不
亲近,忙乱之间,谁也没想到还有个人应被告知。

  弦子对「典卫大人」的消息都有些麻木了,一个多月以来,跟在将军及夫人
身边,她听过各式各样关于生还或罹难的通报,陪他们星夜往返,抱持过希望,
也下定决心接受噩耗……但最终证明无一不是误传。

  她开始佩服起一接到消息,就立即整装出发的慕容柔,不理解他面对落空何
以毫不动摇,每次奔赴现场,都像头一次那般勇猛昂扬,执拗得令人头皮发麻。

  出生以来,情绪少有起伏的少女无法告诉任何人,她已快被绝望所吞噬。内
心毫无来由的刺痛,以惊人的频率袭击着她,每一次刨剐都像头一次那般鲜烈,
毫无温溢转薄的迹象,无论经历多少回,她始终无法习惯。

  她渴望像从前那样,再度成为某人或某处的影子,无事上心,一切恍若凉水
苔沁,寂寞得无比平静,然而却不可得。

  而耿照就这么突如其来的,回到了她面前,彷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她走出洞门幽翳,云雾般来到耿照身前,微瞇的眸子透着迷惑,歪着秀美的
小脑袋,冷不防地扬手,「啪!」狠抽他一记耳光!

  这一下速度快绝,饶以罗烨迅捷,亦不及反应,恃以施展「穿心剑式」,能
杀江湖上的一二流好手。

  可惜,在碧火神功的先天感应之前,再快的动作,都快不过意念之未萌;先
于素手所至,剑脉已调动真气护体,是耿照及时以「蜗角极争」心法,将反震之
力由足底化出,否则震得玉人呕红踉跄,不过反掌间耳。

  罗烨面色微变,正欲接敌,却被耿照拦住。弦子美眸中困惑不减,反手又是
一掴,「啪!」脆响荡于廊庑间,连远处错愕的一干从人都不禁抚颊,面上热辣
辣地一阵刺痒。

  耿照唯恐伤着了她,这回没敢运功,面颊高高肿起,又红又痛。

  弦子低头望着掌心,喃喃道:「好痛……好痛。是真的,不是做梦。」耿照
笑道:「是啊,不是做梦。对不住,我回来晚啦,教妳这样挂心,妳别恼我啦,
好不好?」

  弦子蓦地抬头,纤美的身形微晃,这回罗烨的鹰目稳稳捕捉,见她非是打人,
而是扑进耿照怀里,藕臂搂紧他的脖颈。耿照环抱柳腰,顺势侧转,巧妙化去飞
扑之势,可见这一跳的力道。

  罗烨微怔,识趣地背转身去,什么话也没说。

  倒是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此起彼落的惊呼:「……我记得典卫大人早有妻
室,光天化日,怎能……」

  「这哪里是重点?重点是夫人的护卫,可也是男子啊!」

  「生得这般俊俏,一定是男孩子。这下我可就放心了。」

  「李兄!没想到……你这三观,真个是令人不忍直视。」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人回神才发现周遭一片鄙夷,赶紧低声解释:「我是说,既然典卫大人喜
欢兔儿爷,那就……嘿嘿!」众人灵机一动,想到那没敢出口的下半句「将军也
是兔儿爷」,典卫大人如好这口,自不是来拚命的,无不松了口气,彼此低声贺
喜,又安然度过了平静无事的一日。

  耿照搂着少女匀称的胴体,虽隔衣衫,犹觉肤滑如脂,想起她扭着浑圆绵股,
在他身上奋力驰骋的娇痴,不由心猿意马。

  弦子本瘦,眼下似又清减,个中因由毋须赘言,他忍着心疼,在她耳畔低语
几句。弦子松手转身,走入洞门,在院墙后伫立片刻,才装作从屋里走出的模样,
提声道:「奉将军之命,着耿典卫、罗队长入内晋见,余人退下,不得擅入。」

  众人交换眼色,无不露出「哎呀早知是这样了」的暧昧神情,想到是由将军
夫人的贴身护卫布达,不定大帐之内,便要上演五国大交兵的好戏,忍着翩联浮
想,赶紧识相地退出去,免扫将军兴致,大伙又要倒霉。

  罗烨双眼丝毫能察,没漏了众人抓耳挠腮、心痒难搔的模样,背脊一阵恶寒,
却不知缘何而生,只觉莫名其妙。

  耿照握了握弦子之手,柔声道:「我有要事待办,一会儿再陪妳。烦妳守着
此间,如非将军传召,谁都别放进来。」

  弦子捏他的衣袖不放,彷佛怕他生翼飞去,从此又不复见;抬望他一边面颊
高高肿起,蛾眉轻蹙,伸出凉滑的掌心贴熨,低声问:「疼不疼?」

  耿照闭目道:「这样就不疼了。」轻轻扳开她紧捏袖布的五指,宠溺一笑,
才偕罗烨进入大堂。

  堂后便是将军日常居停,同样是两侧厢房、一方庭除,与其它院落并无不同。
然内外之间,俗称「穿堂」的部分,却比前头数进要宽敞,慕容柔稍作布置即于
此处批点公文、接见幕僚,与会客用的大堂有所区隔,也较贴近他在靖波府的公
衙部署。

  这会儿,无论越浦府衙的僚属,抑或谷城大营的军将,谁敢在将军眼皮底下
悠晃?待慕容柔睡下,连仆役都各自忙活,把握难得的空闲做点事。「耿典卫回
城」的消息传至,慕容不欲惊扰假寐的夫人,自行起身,步至穿堂整理仪容,预
备传唤耿照──希望这回是真的了。白面无须、几乎看不出年龄的一方镇帅暗忖,
睡眠不足的昏沉持续侵袭,却不曾动摇过他的清明冷彻。四十多年来始终是这样,
先帝对他信任有加,与其说欣赏,不如说是彻底败给了他的执拗。

  慕容柔决断如风,敌友无不惊乍,但他本人行事,并非风急火燎、手脚麻利
的类型;说不上慢条斯理,却不求快,靠的是确实稳健,一步接着一步,半点儿
时间也不浪费。越不擅长的越是如此,譬如吃饭穿衣之类的日常琐细。

  院外传来骚动时,将军正结着袍侧襟纽,就听着耿照的声音,还有罗烨,以
及那名唤作「弦子」的侍婢……

  他还活着。将军心想。

  那么……染红霞,也可能尚在人世。

  天可怜见。

  他罕见地停下动作,阖上双眼,放任疲惫吞噬片刻,才像一把掐住、捏死它
似的睁开眼睛──对慕容柔来说,连输给疲劳都是奢侈的。镇东将军之所以屹立
朝堂多年,始终不倒,秘诀就在慕容假设他的敌人从不休息。

  镇东将军的忧虑并非空穴来风。

  对染红霞遇难一事,北关展现出强大且惊人的自制,未如好事之徒所料,兴
兵为爱女讨还公道,白锋起甚至协助安置流民,与慕容有平津互易之约。但慕容
柔了解丧失至爱的痛楚,越是压抑,爆发时便越猛烈;染苍群已为国家牺牲太多,
这般隐忍未免有悖人性,不应视为理所当然,由此镇东将军益发焦灼,如数反映
在毫不放松的搜救行动上。

  放松不过一霎,慕容柔的思绪恢复运转,旋即察觉到耿照此举的异常处。

  耿照年纪虽轻,性子却稳重,尤遵规矩,即使与靖波府那些长年跟随他的僚
属相比,戒慎处亦不逊色。少年在将军幕下这般如鱼得水,非慕容刻意纵容,而
是此节甚投他的脾胃。

  便是报平安,硬闯大堂也委实过于莽撞──慕容柔心念微动,不疾不徐地系
好结子,却不急着起身,听耿、罗二人走进大堂,管事焦急的声音由另一侧厢廊
追入:「哎呀,典卫大人!将军才刚睡下,岂能惊扰?您二位都是将军身边人,
素知他老人家脾性,这不是教小人们难做么?」定了定神,总算恢复宁定,劝道:
「两位大人坐会儿,小人准备些茶点,二位先解解乏。内堂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
进去啦,小的给二位通传一声。」没等耿照答应,脚步声便往穿堂行来。

  慕容柔柳眉微挑,电光石火间,思路已转过几遍,快步掀帘退回后进,不忘
反手稳住帘巾,撩袍急趋,轻手轻脚推门闪入,总算赶在管事之前回到房里。

  但听门棂上轻叩几声,老人的声音难掩惴惴,小心开口:「启……启禀将军,
耿、耿大人同巡检营罗大人到啦,小人请他二位在堂上候着。」

  慕容柔身子孱弱,走得急了,兀自有些咻喘,反正越慢回话效果越好,静待
平复,才开声道:「让他们等会儿。」管事听将军口气不善,哪里还敢逗留?唯
唯称是,赶紧退下。

  房内,趴在桌上小憩的沈素云嘤咛一声,臂间转出半张云鬓压乱的晕红俏脸,
强睁睡眼:「谁……谁来了?」便要撑起。慕容柔轻抚她发顶,困倦已极的少妇
使不上气力,浓睫瞬颤,又顺从地趴了回去。

  「没事,晚些说。」慕容柔拍她背心,直到妻子闭目细酣,取衣为她披上,
悄悄推门而出。

  他回到空无一人的穿堂,忽听隔壁耿照提声道:「你知道这些日子,我去了
什么地方,又遇上了什么事么?」却是对罗烨所说。慕容柔虽不懂武功,对武学、
乃至武人的能为却非一无所知,以耿罗二人之修为,光听脚步声都知道自己来了,
挑这时发话,想说给谁听,自不待言。

  (果然如此!)

  这串莫名其妙的无礼之举,是想传达一个讯息:耿照欲言,将军不能听──
至少,不能当面禀报。于此所知越少,对将军越有利。慕容柔既不能容许未知,
便只得隔墙听取。

  双方默契既成,耿照遂从跌落莲台说起,有条不紊、次序井然,一路说到当
上七玄盟主,省略了私情的部分,其余如三奇谷设施、琉璃佛子的身份,以及灰
袍客与古木鸢的关系等,俱都和盘托出。

  罗烨皱着眉,始终不发一语。耿照说到一个段落,见他全无反应,连答腔都
未有,暗忖:「罗烨本非口舌灵便之人,心思全闷肚里,要他陪演这参军戏,毕
竟是为难了些。」为防将军盘查,自也不能先与罗烨套招。然而当中有些关窍,
不能不予以剖白,沉吟片刻,仍是出言提点:「你应当问我:」身为将军武僚,
如何兼任七玄同盟盟主?『不管是谁听到,都会有这个疑问的。「

  罗烨的眉头蹙得更深。

  「我为什么要这样问?在属下看来,这甚至不是问题。」

  「这……」耿照险教他问蒙了,幸而这番「邪正不两立」的陈腔滥调,近日
于心中咀嚼再三,模拟不难,正色道:「人说『正邪殊途』,且不说将军雄镇一
方,不该与邪道往来,便以江湖人目之,七大派与七玄数百年来循环争斗,纠葛
甚深,若将军以七玄盟主为幕宾,青锋照、赤炼堂,乃至白日流影城等,又该如
何自处?」

  罗烨摇了摇头,颇不以为然。

  「武功无正邪,拿来做坏事,便是杀人刀,拿来做好事,即是活人剑,传承
武功的门派更是如此。况且,双方数百年来循环仇杀,这都是恩怨,关正邪什么
事?典卫大人人品端正,若以好事节制下属,七玄同盟何邪之有?以岳宸风那厮
之恶,便出身名门虎王祠,仍是一名狂悖暴徒。」

  岳宸风虽是「下落不明」,阿兰山下袭击将军夫人、杀伤骑卫无算之事倒是
轰动三川,再加上调来巡检营后,与绮鸳等颇有接触,看过那厮的调查文档,也
算印象深刻,随口举例,头一个便想到了他。

  耿照心中苦笑:「这原该由我来说,你倒抢着说完啦。」虽说角色颠倒,毕
竟科白做足,这台子戏勉强算是演罢,只待邻室的将军表态。

  罗烨见他神色变换不定,想起典卫大人带他前来的用意,起身告罪:「属下
有僭。」耿照笑道:「不妨。你说了我心中所想,说不定比我自己来说,还要更
清楚些。」罗烨犹豫一霎,终于还是抱拳拱手:「欲诛那灰袍首恶时,属下愿效
棉薄。」

  「会死喔!」耿照闻言微笑。「得有这种觉悟才行。」

  而罗烨的沉默向来就是回答。

  青帘掀开,苍白的男子披着斗篷行出,两人见状,一齐起身。

  「……参见将军。」

  就是现在了,耿照心想。他已然出招,是福是祸、是生是死,端看将军如何
响应──即以碧火神功之敏锐,耿照说话之间,也无法从邻室慕容柔的呼吸心跳
中辨出端倪,只知将军一直都在,从头到尾却无有反应。

  并非是砖墙隔绝了声息,而镇东将军真正的心意,自来便无人可知。

  慕容柔淡淡应了一声,摆手道:「坐下说话。」耿照与罗烨交换眼色,双双
落坐。「这些日子来,你上哪儿去了?」慕容柔若无其事地开口。

  耿照抓不准他的心思,硬着头皮说:「莲台之下藏有暗道,崩塌时,属下与
染姑娘双双跌落,幸保一命。」慕容柔又问:「镇北将军的千金呢?人在哪里?」

  耿照老实回答:「已归白锋起白大人落脚处。」

  慕容柔接连发问,却避过了灰袍怪客、姑射、琉璃佛子,乃至七玄的部分,
耿照一一作答,听来完全是另一个不相干的故事。

  有幸听得两个版本的罗烨,不禁瞪大眼睛,神色由错愕、惊诧,而至佩服,
典卫大人「隔山打牛」的禀报妙则妙矣,毕竟稍嫌赖皮,似童蒙游戏,一意取巧。
相较之下,将军的垂问直是赖皮的极致,典卫大人甚至毋须说谎,只须如实回答,
便已将真相彻底蒙蔽;避重就轻到了这等境地,居然生出巧夺天工之感,令人啧
啧称奇。

  期间除管事奉茶送点,闻讯而来的适君喻与穿云直卫、越浦总捕、城门驻军,
乃至拦阻众人的弦子等,也各听了一部份,适君喻甚至留在堂上听完,受得将军
眼色,才偕罗烨双双告退,大堂上终于又剩下了两个人。

  耿照心中多几分把握,将军为他罗织的新版说辞,藉由诸多证人流布出去,
此即最好的证明。

  明栈雪说的「朝野不能两全」,经耿照反复思量,却得出全然相反的结论。

  古木鸢向灰袍客借来姑射,所图本是庙堂,起码是要颠覆东海时局的势子,
早已逾越江湖争斗的范畴;摒除镇东将军,纵以七玄菁英相抗,能否阻却阴谋家
的野心,耿照始终无有定论。

  ──能够用上的力量,每一分都不可放过!

  本着这样的想法,才有了今日的大胆之举。

  慕容柔端茶就口,好整以暇,片刻才放落茶盅,瞇着姣好的凤目,一径冷笑。

  「我真是走眼啦,不想你貌似忠厚,也有卖俏迎奸之时。哪儿学得这般泼皮
混赖?」

  第二一七折、映钩如线,片片絮惊

  耿照听他口气不善,悬着的心还未落地,差点又蹦出喉间。

  堂上只有两人,将军手无缚鸡之力,以耿照现下的修为,便有十个慕容柔也
尽都杀了,驿馆里外虽有穿云直精锐驻守,毕竟赶不上两人一座之隔。然而少年
却像被蛇盯住的青蛙,浑身僵冷,将军视线堪比灰袍客的「凝功锁脉」,虽非武
功,足令一身武功无用。

  若是过往,耿照早滴着冷汗、拱手低头,连称「属下知错」,此际却有寸土
难失的压力。

  无法说服将军,以雪艳青、媚儿袭击将军的旧事,身为七玄盟主的他,即刻
便成将军之敌,非但拉不到助力,一个不好便是鱼死网破的局面……一霎间,心
中转过无数念头,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开口:「回将军,此法确非属下所想,是
自家姊处学来。」

  慕容柔本是讥讽,岂料竟换得了一本正经的回答,又气又好笑,哼道:「仔
细说话,莫让本镇再加你个推诿塞责的罪名。我向以看人的眼光自诩,到你这儿,
才知什么叫『行远必自迩』。是你过往藏得太好,还是本镇麾下,真无你发挥处?」

  将军难得插科打诨,耿照可没心思接哏,俯首道:「家姊双耳残疾,平日须
以手语交谈,我们村里管叫『道玄津』。属下与姊姊感情甚笃,但儿时总有吵架
的时候,闹起了别扭,她打手语我不肯看,我打手语她也扭过头,大伙眼不见为
净,谁也不同谁说话。

  「其实没多久我便后悔啦,姊姊对我极好,我很欢喜她,只拉不下脸赔不是,
净在窗外徘徊。姊姊坐在屋里,背着窗,没过多久,便对着空处打手语,大多是
说自己的心情,我在窗外看着看着,心中歉疚,回到屋里同她说话,姊姊便像没
事人似的,绝口不提吵架闹别扭的事。」说着不觉露出微笑,彷佛又忆起儿时景
况,片刻才敛起笑意,垂首道:「有些事不能说,只能做。此非欺瞒,而是权宜,
望将军明鉴。」

  慕容柔冷哼一声。「你可知『真龙』二字,历来是翦除政敌、诛人九族的好
借口么?魔宗七玄什么根柢,谅必不用本镇替你恶补一部江湖外史,别的不说,
光是『龙皇祭殿』四字,便足以作几篇血淋淋的文章。将这帮余孽纠集起来,还
做了它们的头儿,这是要有几颗脑袋的人,才干得出来?」

  「若胤铿做七玄盟主,口出悖逆,属下并不觉奇怪。」耿照早有准备,娓娓
说道:「然而鳞族、毛族,俱是我朝之臣,守疆卫土,一视同仁,自独孤氏有天
下,未尝有忠忱之士因血裔获罪;北关武登、东海龙庭,无不许以旧有,加官进
爵破格重用,可见出身非是关键,能否忠于朝廷,才是荣辱兴衰的依凭。

  「况且,鳞族之存,距今已逾千年,现今七玄之中,能明白追索出鳞族血裔
之人,十不存一,比将起来,指剑奇宫只怕还要纯粹得多,先帝赐以九曜皇衣,
封为侯爵,四海之内皆颂宽仁;今上克绍箕裘,风行而草偃,圣德昭昭,纵有闻
风起舞之人,亦难伤圣明,反显用心歹毒,自贾祸端。」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全以庙堂政争的角度分析,指出「闻风起舞之人」,
从来就不是混迹草莽的江湖大老粗。

  以此说事,那是把武登遗民、指剑奇宫都拖下水,算上韩雪色的出身,指不
定连西山韩阀一并卯上,慕容纵以七玄之主为武胆,这就想栽他个阴谋反逆,怕
是牵扯太过。这么蠢的言官,白马王朝开国迄今还没出现过,日后横空出世的机
会应该也不大。

  慕容柔本是试探而已,听他说得鞭辟入里,又抬出孝明皇帝,词锋虽嫌迂阔
了些,将军平素不喜,毕竟拍到了点子上,正要点头,陡地心念电转,轻哼一声,
冷笑:「看来七玄之内,的确是有些人才。瞧这会儿,盟主连文胆都备便了,接
下来是要开幕府了罢。」

  这段话的确不是耿照自己想的,当中就算有他的意思,也决计不是这般口气。

  「慕容一直都不是他的人,是看在他那便宜弟弟的份上,姑且用之。每次提
到这人,独孤弋总嫌没趣,便冷在边上不说一句,场面都寒碜。」离开冷炉谷的
前一晚,耿照唤来了蚳狩云,屏退左右,将心中的盘算一五一十地告诉她时,华
服老妇如是说。

  耿照并未特别信任这位天罗香的大长老。

  若非青面神受创严重,早被白额煞悄悄带离越浦,往金土之气浓烈的秘境修
复功体,以致缺席七玄大会,他更相信大师父与二师父;便说为人磊落,薛老神
君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怕也在蚳狩云之上。

  然而姥姥的城府与手腕,恰恰是他此刻所需,而蚳狩云还有一样旁人不及的
好处:出于对独孤弋的关心,比起绝大多数的江湖人,她从更早以前就开始留心
东军的崛起,对慕容柔的认识,也绝不仅仅是「镇东将军」。

  「慕容柔讨厌江湖人,多半也是因为他。」

  对着银釭红焰,轻剔灯花,蚳狩云放落细长的银箸,怡然笑道:「要不是天
上掉下个独孤弋,独孤容打出生就是镇东将军世子,独孤阀得了天下,他理所当
然地该坐龙床──举凡独孤容身边的人,没有一个不这么想。他后来虽还是做了
皇帝,对那些个从龙之臣来说,都嫌迟了。」

  「可天下……」耿照只觉无比荒谬:「怎么说也是太祖爷打的罢?孝明皇帝
接下了兄长的宝座,虽说也不是没有功劳,非是坐享其成的二世祖,可太祖爷传
弟不传子,亦是难得的宽大,还能有甚不满?」

  蚳狩云摇头道:「人心不足,也就这样了。人说慕容目无余子,眼底容不下
一粒砂,依老身看,此人未必真是如此,只不过他的私欲较常人低得多,才显鹤
立鸡群。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当他是圣人看待,出手必定落空,把他当成一个要
求高得多的普通人,庶几可也。」

  「请长老指点一二。」

  「盟主客气。」蚳狩云沉吟片刻,正色道:「常人所欲,不过趋利除弊而已,
慕容柔也不例外。盟主须教他知晓,与七玄之主合作有什么好处,纵有隐忧,也
能轻易回避;利大于弊,以慕容之智,断无拒绝的道理。」遂教了说词,耿照连
连点头,大为叹服。

  蚳狩云也不与他客气,含笑接受,犹豫了一会儿,又道:「盟主须知,只消
是人,便有忌贤妒才之心,越是聪明才智之士,越难跨过这槛。以往慕容对盟主
三分倚仗、三分恩宠,看似倍于他人,但始终还扣着四分在手里,猎犬再怎么能
干,颈索终究握于猎人之手,是以猎人不惧,放心信任勇猛的鹰犬。

  「而今盟主武功盖世,又有同盟势力支持,慕容若觉你与他同逐一麋,那就
不能再是猎犬,而是竞争对手,须得小心防范,必要时抢先下手,以绝后患。要
问老身的意思,我宁可盟主瞒着慕容,尽力延后图穷匕现的时机,方为上上策。」

  但耿照非是出于道德的考虑,才决定对将军坦承一切的。

  不明白慕容是如何窥破谎言,根本无从防范。若教将军起了疑心,那才是最
糟的事态。

  耿照本不以为三言两语之间,便能轻易说服将军,听他淡淡哼笑,一颗心沉
到谷底,想起姥姥提醒,忙拱手道:「属下所部,亦是将军的部属,犬马驰驱,
敢不效劳。」心念微动,暗自着恼:「糟糕!我回得忒快了些,只怕将军不喜。」

  果然慕容柔冷冷一笑。「我可没有这种来历不明的部属!要是认了这桩,从
今而后,东海地界近半的江湖仇杀,岂不打着本镇的旗号而行,正道七大派死于
魔宗七玄手底的,都该上靖波府讨公道?」

  耿照强自镇定,心知老调重弹,至为不妙。本来最理想的状态,是将军顺着
先前虚问虚答的调子,轻轻揭过此事,算是允了双方的默契,就像他对岳宸风私
下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过问。

  无奈慕容柔对他「隔墙说明」、以避嫌疑的好意似不领情,接连数问,无不
咄咄,耿照心思虽清楚,要比临机应变的伶俐口牙,岂入将军法眼?越说越僵,
不幸正中蚳狩云先前所虑。

  他本想再举岳宸风为例,岳贼与五帝窟、五绝庄仇深似海,然而漱玉节、薛
百螣也好,上官母女也罢,并未视镇东将军为寇仇,江湖人恩怨分明,到底与朝
堂政争动辄牵连的陋习有别;话到嘴边,转念又想:「细数岳贼之恶,何异于指
摘将军?毕竟是他默许纵容。况且岳贼身死,迄今还未给将军一个交代,揭此痛
脚,益发缠夹不清。」事实上,慕容柔曾要他上缴一份关于岳宸风恶行的报告,
耿照粗通文墨而已,差点被这案头任务逼得吊颈,最后还是绮鸳解的围。只是那
摞字迹娟秀的卷宗,最终也没能说明岳宸风去了哪,呈入驿馆后再无动静,宛若
泥牛入海,一去不返。

  耿照想起姥姥「兴利除弊」一说,脑海中灵光闪现,猛地抓住要领,沉声道:
「恰恰相反,从此东海清平无事,虽有江湖,亦无江湖。」

  慕容柳眉一轩,似没料到有这般回答,尤其「虽有江湖,亦无江湖」八字,
极对他的脾胃,只不知是这少年故作惊人之语,抑或真有腹笥,一下子来了精神,
冷笑道:「我定是太久没同你说话了,听着都像另一个人似的。莫教本镇失望啊,
接着说。」

  「有人之处,便有是非;有是非处,便是江湖。」

  耿照斟酌着字句,审慎说道:「纵使收缴刀兵,解散门派,不过是由明化暗,
强身健体而传技艺,排难解纷而起角争,本是天性,率性而为,绝难禁止。为避
涝灾,将河流通通堵起来,乍听是一了百了,实则有施行的困难,真要做成了灾
害更大。与其消灭河川以避涝,不如加以整治,调节旱雨,自然无灾。

  「七大派之称正道,未必较邪派七玄行事,更加光明磊落,『正』于何处?
说穿了,不过是顺从朝廷,得以节制;至于是为黎民生计,抑或为高官之利而制,
得看上头的意思。

  「七大派以衙门为靠山,而邪派中人自以为闲云野鹤,没把朝廷律令放眼里,
一生龃齵,两边都肆无忌惮,故江湖纷争,无日无之。若将所谓『邪派』,也如
正道一般纳入管理,遇有争端,无不循朝廷规矩求解,虽有江湖,何处不是王治?
也与没有江湖,差不了多少了。」

  他才说到一半,慕容柔细长的凤目里已隐含笑意,甚且有一丝嘉许的意思,
只不知是赞他反应奇快,还是真听进了这套说辞,十分受用。

  耿照不敢妄加揣测,只得打蛇随棍上,硬着头皮续道:「此事问诸正道七大
门派,只会得到个『不』字。盖因黑白两道恩怨纠葛,难解难分,凭空掉下来个
排纷止斗的禁令,解了他们降妖伏魔的借口,以前能做的,现下不能做了,哪个
愿意?将军纵有心将邪派纳入管辖,使其改邪归正,这些所谓正道人士必定多方
阻挠,遑论向邪派传达将军的旨意。」

  反过来说也是一样。邪派高手们野惯了,要他们木枷加颈,自缚低头,只怕
是难上加难。凡是「招安」之前,必先经历尸山血海、惨烈厮杀,待其力竭势衰,
始能为之,便为此故。

  「除非……」慕容柔不觉微笑,界面道:「有个邪派服膺的主儿,率领麾下,
主动投效,方能解此两难之局?」

  「也要有清明如镜的主司,大度接受才行。」耿照小心道:「魔宗七玄高手,
自来是邪派中最难节制的一群,如今属下已得其五,众人意气相投,知将军心怀
天下,愿效棉薄,只求有此良机,必不相违。将军明鉴……」

  「慢!」慕容柔举起白生生的右手,瞇眼冷笑:「这『心怀天下』四字,足
可杀人,故本镇于此,丝毫不敢放松。」

  「……若杀的却是旁人,将军以为如何?」

  慕容柔笑意倏凝,连锋锐的视线都于顷刻间消散一空,俊美的脸孔宛若玉雕
面具,生机尽绝,自此才显出真正的冷彻。所有的表情、温度……俱都由这张脸
上褪去,空洞得不带一丝真实感,然而不知为何,耿照却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慕容
柔,他从未像此刻这样,在不经意间露出防备之势,但少年吐出的字句已然无法
停止。

  「岳宸风可以坏事做绝,仍不牵连将军,盖因他所领俸禄,一直都挂在东海
臬台司衙门的名下。属下乃白日流影城之典卫,真要有人为此负责,也该是一等
昭信侯才是,与将军毫无瓜葛。」

  在绮鸳的报告中读到这一条时,耿照也是错愕不已。难怪迟凤钧迟大人在不
觉云上楼与岳宸风同席时,神情会是这般无奈;将军欺他,可说得上「过份」两
字。

  若说「虽有江湖,亦无江湖」的理想是诱之以利,耿照的客卿身份,便是除
弊的一着妙棋。真要有人追究起来,查证之下赫然发现:耿照根本就不是镇东将
军的部属,他的顶头上司乃是流影城主独孤天威,以独孤天威跟平望都小皇帝的
深厚交情,要栽他这条谋反的罪名,怕连指控之人自己都不信。

  「这虽不是慕容柔那厮重用盟主的主因,但毕竟也是原因之一。」

  从耿照处听闻此事,蚳狩云安慰他之余,亦不忘指出关窍:「这就是慕容柔
的习惯,有了习惯,就有破绽。他不是贪图小利,想省些粟米银钱,才将客将寄
于他人名下,而是这人小心惯了,他不信任江湖人,却舍不了江湖人的好处,为
保自身,才从他处借将来用。攫此破绽,便有可乘之机!」

  (我……抓住那个机会了么?)

  短暂的沉默,对阶下俯首的少年来说,彷佛有一季那么长。

  倘若可以,他并不想与将军这般赤裸裸地角力,把这些心机城府全摊开来说,
只要信任将军的决断,全心执行命令就好。可惜将军的蓝图并不是他的。猎犬与
猎人的关系,不仅会在「同逐一麋」时决裂,各自拥有不同的目标,也将使他们
走上歧路,从此分道。

  将军察觉这点了么?他能不能──或说愿不愿意──同注定分歧的对象合作?

  直到将军轻声笑了起来。

  耿照猛然抬头,恰迎着那双含笑的姣好凤目,慕容柔撢了撢扶手,淡道:
「惊险过关哪,耿典卫。你说了这么一大套的笨话,还好有一句足够聪明,本镇
一向不用蠢人,现在我勉强能相信,你或有节制麾下的能耐,不致被人牵着鼻子
走,在对付幕后的阴谋家时,不会一声不响地便丢了性命。」

  「多……多谢将军。」耿照愣了片刻才回神,一抹额汗,所费心力丝毫不逊
于一场剧斗。

  慕容柔敛起微笑,正色道:「你隔墙说话的心意,我能明白,然而本镇从不
浪费时间玩这等小把戏,我能看穿他人说谎,但我要说起谎来,谁也不能看穿!
以后所有的事,直接向我禀报即可,巨细靡遗,不得隐瞒;七玄盟中的门派组织、
高手来历等,我通通都要知道,你的人若是违法犯纪,休想本镇护短。明白了么?」

  「属下遵命。」

  慕容柔呷了口冷茶润喉,又问:「你方才同罗烨说的,还有什么人知道?」

  耿照如实回答:「除同盟中几位长老,还有属下的结义兄长、观海天门教下
的胡彦之胡大侠,以及镇北将军的千金染姑娘知悉。」慕容柔点头:「将盟中知
情之人,于清册上标出,此后不得再传,违者视同违律,须有个处置。」

  「是。」

  「在这里,你是我向流影城借调的客将,行事须依军法。」慕容柔道:「公
余你干什么去了,本镇无意干涉,就像我从不管底下人做甚消遣,莫违法犯纪便
是。然而行军打仗,首重保密,军机不密,十万大军也就是一夜而已,况且敌暗
我明,你不能节制手下,便是逼我越俎代庖。须极力避免此一情节发生。」

  「……属下明白。」

  「你知古木鸢是什么人了?」

  耿照悚然一惊。他想过将军或能从自己的叙述中推得此事,只是没想到会是
这般单刀直入的问法。在镇东将军出手前,他至少要同「古木鸢」见上一面,亲
口问他,关于刀尸……关于自己的一切:为什么是我?我是什么?你们,到底想
要我怎样──「看来,你是误会了什么。」

  将军淡漠的语声将思绪拉回了现实。

  慕容柔起身离座。「……跟上。」掀开青帘,缓步而入。

  这不是耿照头一回来到将军办公的内堂。第一次来,慕容向他展示了壁上的
巨幅东海地图,吐露他那为君王平定四方、混一宇内的「世间大恶」,耿照为其
惊人气魄所折,甘效犬马,从中获益良多。

  许久未至,几案上仍是堆满公文,同印象里横疏影的书斋颇有几分相似,但
文书的海量不可一概而语。慕容柔命他在四壁燃起牛油巨烛,将堂里照得明亮,
书案后的粉壁仍被青布所掩,藏着将军的恶愿与野心──「揭下来。」慕容柔命
令他。

  耿照将垂于壁前的青色布幔扯落,失声惊道:「这……这是……」

  熟悉的巨幅地图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在粉壁之上,贴得密密麻麻的大
小纸张,有的是将军几案常备的精纸,也有尺寸不一的纸片字条,全用米粒之类
浮贴在墙上;乍看杂乱无章,再看得几眼,才发现纸张似是各自成团,将偌大壁
面分割成几个团块,纸张密集处分别写着题旨似的大字,有「三乘论法」、「旧
驿遇袭」等十余处标注,当中甚有老胡追查的少女拐带案,显然是在这几个月间,
越浦发生过的诸般案件。

  纸张上头,不但有朱笔批注,圈起来的字句上还钉着大小各异的钉子,拉起
一条又一条的彩色丝纟,将十数个团块上的各种讯息牵引联系,或因果相连,或
求同存异,每条线的背后都隐含着巨量的归纳分析,必有深意,可惜过于繁复,
无法一望即知。

  其中一条较粗的红线吸引了耿照的目光。

  这条线通过了将军初到城外破驿的行程,上头列出了知晓这份行程的关系人,
继而通过籸盆岭的流民暴乱事件,指向曾捐赠米粮与灾民者;连到征用九转莲台
的大跋难陀寺、打款到「三江号」江水盛名下的四极明府委托,以及三江号月来
遭窃一案,据说什么也没丢,只有存放陈年旧帐的老库房积灰上,多了几只半截
脚印,宛若怪谈,令人背脊发凉……

  红线不止通过大部分的团块,也从各团块连到中央「三乘论法」那区,最后
汇于一张写满姓字的纸头上。

  纸上绝大多数的名号,无论是原有的,或明显是后来才添上的,都被朱笔一
一划去;唯一圈起的一个是「迟凤钧」,旁边以朱笔标着「姑射」两个小字,未
被杠红的,还有其余九个名字。

  耿照在九人当中,几乎找到了他目前已知的所有「姑射」成员,包括横疏影
在内。

  换言之,即使将军所知远远不及耿照,再给他一点儿时间,又或多些线索,
将东海搅得天翻地覆的神秘组织「姑射」,就要被镇东将军慕容柔从幽影中揪出,
没有一个人能逃得掉,而古木鸢甚且不觉!

  ──这……这是何等惊人的洞见啊!

  世上真有这样的人……这却又如何可能?

  「如你所见,」身后,慕容柔淡然说道:「我不是教你吐露秘密,是确定你
知不知道而已。我缺的几处关键,方才在你的叙述当中,俱都一一补齐,这九个
名字又能再划掉几笔。」说着踏墩而起,又补缠上几条长长短短的粗红绳,拈起
案上半干的毛笔,杠掉几条名字,圈起了「横疏影」、「琉璃佛子」,当然还有
古木鸢的真身。

  「……是不是简单得很?」

  面貌姣好的中年文士下得绣墩,退到案前,仰望填塞了巨量讯息的纸片墙,
像解开了极其困难的字谜,又或完成一组繁复的燕几图似,微眯的眼中涌现情感,
有得意、有疲惫,也有一丝宽慰般的松弛。「我以前在内……我一直都很擅长这
种游戏,看人与排设燕几图,从来难不倒我。」忽喃喃道:「难怪有几处我总觉
不自然,难以自圆其说。『古木鸢』的目的,若是引出背后的阴谋家,那一切都
说得通了。」

  耿照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握拳道:「追捕『古木鸢』之前,能否
让属下先与他见一面?我……有些事想当面问清楚。」

  慕容柔回过神。

  「你这便要收网了?背后的阴谋家是谁,意欲何为,有哪些党羽,都弄清楚
了么?拿下古木鸢后,你自己能不能对付得了阴谋家?你要用什么罪名收缴古木
鸢,证据又在哪里?」见耿照哑口无言,挥手道:「你自然要去见见古木鸢。把
敌人的来龙去脉,全都弄清楚,回来向我禀报。他若问到你,你想怎么说便怎么
说,只用不着提到我。」

  「若他问起了将军──」这也非不可能之事。古木鸢要对付那灰袍客,情况
之严峻,与耿照所面临者无分轩轾。若能拉上镇东将军,古木鸢未必不心动。对
耿照来说,这是相当贵重的谈判筹码。

  「他不会问。」慕容柔难得大笑起来。「你也太小看那人了!我若说得只字
词组,反教他小瞧了我。你能活着走到他跟前,已足够说明许多事,毋须代我发
言,做好你的本分罢。」顿了一顿,又道:「至于佛子的下落,须确实掌握,将
他送交本镇发落。此人牵连许多秘密,落入有心人之手,是要出乱子的。」

  耿照反复思索几日,也是这个意思。明姑娘虽是一片好心,此法却不能解决
他与老胡的困难;他既不能对老胡交代,老胡也难以向母亲言说,与其一味逃避,
不如直面相对。「属下会彻查佛子的下落,将他携回,将军放心。」

  慕容柔点点头,良久,才转过身来。这是继堂上那图穷匕现的一霎间,两人
视线再度交会,将军淡淡含笑,弯睫垂敛,低道:「这些日子,难为你了。回来
就好。」

  第二一八折、信其可信,旧园曾忆

  密谈暂告段落,已是大半个时辰后的事。

  除姑射与古木鸢,慕容还问了三奇谷内诸般细节,耿照知莫不言,连「洞中
藏月」、「牙骨盈坑」等虚缈传说,俱无不尽。慕容柔垂问频仍,却罕作评论,
柳眉深促,若有所思;个中因由他自己不说,耿照也不好唐突,最后对话就停在
气氛诡谲尴尬的静默间。

  耿照还有几件挂心事,本不欲耽搁,岂料闻讯前来驿馆道喜的人,居然络绎
不绝,约莫从月来雷厉风行的搜救行动中,嗅出这位典卫大人在将军心中的份量
绝非一般。慕容柔何许人也?抹油铁棍一根,浑无罅隙,难以着手,现下突然蹦
出个耿典卫来,谁不想见缝插针撬撬墙角?没准便是将军的软肋。

  一时之间,城中要人们风闻景从,差点儿挤爆驿馆门庭,放眼望去非富即贵,
瞧得一干从人险险惊脱了下巴。

  慕容没有设宴应酬的规矩,却不好拒见投帖陈情的百姓,一一传召,耿照坐
于下首主位,耐着性子送往迎来;好不容易打发了,已近晌午,沈素云得知他平
安归来,命厨房备下酒菜,为他洗尘接风。慕容柔虽看出少年眼神有异,却不忍
拂逆妻子的美意,径行入席,耿照也只能落坐举杯,谢过将军夫人。

  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以此际耿照的修为,纵使心急如焚,面上亦不露一丝
焦灼,饭后饮罢清茶,才起身告辞;正欲跨出高槛,又被将军叫住。

  「那位弦子姑娘……是你夫人的贴身丫鬟罢?」慕容柔放落茶盅,怡然道:
「难得她武功高强、心思细腻,权且借予本镇,以回护夫人周全。」

  耿照本没有拒绝的理由,但弦子毕竟不是器物,而是活生生的人,此事须问
过她的意思,才算妥当;正迟疑着该怎么回话,蓦听沈素云「呀」一声,双颊飞
上彤云,喃喃道:「原来她是……我怎么没想到……真是……」定了定神,轻咳
两声,正色道:「我平时甚少出门,不需要人保护。再说了,这驿馆之外,尚有
适庄主、越浦衙役,以及谷城大营的人马,还说不上周全,再押上一名女子何用?
典卫大人失踪多时,弦子姑娘定然挂心得紧,你快快携她回府,与夫人团聚。我
这儿用不着什么护卫。」她本就生得清丽绝俗,雪靥悄染,更添瑰艳,纵使说得
一本正经,那股子极力压抑的羞喜依旧可人。

  俗话说「填房丫头」,自古续弦,总先考虑妻子的丫鬟,「贴身侍女」四字
用在陪嫁丫头身上,最是令人浮想翩联。

  弦子寡言,自来驿馆,同沈素云没说过几句话,年少的将军夫人几乎忘了她
是耿夫人的侍女,只当是一名武林高手,听丈夫说起,才想到耿、弦关系并不一
般,虽非正妻,难保没有合体之缘,岂能拆散鸳鸯?见丈夫眉头微蹙、还待发话,
赶紧抢白:「就这么说定啦,夫君。最多进香时,让耿典卫夫妻陪我一道。」

  慕容思索片刻,才点了点头。「好罢,都依妳说。」沈素云双颊绯红,喜上
眉梢,迭声催促二人返家,与符赤锦相聚。

  潜行都诸女耳目灵便,弦子虽在洞门之外,堂上的这段小插曲并未逃过她的
闻察觉知,见耿照低头行过,默默跟在他身后,直出驿馆大门,一辆套好的乌漆
牛车正候着,拉辔的不是旁人,却是易州「风雷别业」之主适君喻。

  「将军吩咐,耿大人如今不同往昔,招摇过市,恐生变量,还是小心为好。」
身量颀长、一身贵公子装扮的适君喻,将折扇插在颈后,亲自为二人打开车门,
笑道:「耿大人请。」

  牛车前后,各有数名全副武装、跨马背弓的穿云直卫,遮前护后的,就这么
大阵仗地回到了朱雀航。适君喻虽未随行,驾车之人耿照甚感面熟,想起是适庄
主身边的亲信,与程万里、嵇绍仁一样,皆是适家的累世家将,下车时特别抱拳
致意,欲通姓名。

  那汉子手握缰绳,竖掌搭拳,权作回礼,淡淡道:「小人穆铁衣,见过典卫。
辕驾不便,礼数欠周,典卫见谅。」没等答腔,「驾驾」几声,径行驱车,片刻
便走得远了。在门前迎接的,正是朱雀大宅的总管李绥,照旧满面堆欢,陪笑得
恰到好处,彷佛耿照非是失踪了大半个月,而是早上才出得大门,一转头又踅回
来了似的。

  「大人用过午膳了么?小的吩咐厨房,备点解腻的甜汤。」

  「不用。」耿照见他一派自然,禁不住有些放松起来,紧绷的脸部线条略显
张弛,笑问:「家里都好么?」

  「都好,都好。」回顾弦子道:「弦子姑娘的闺房也整理好啦,是夫人亲自
吩咐的。」

  耿照奇道:「夫人知道她今儿会回来么?」李绥笑道:「夫人前两天回来,
便交代了小人,这几日小人天天着人打扫一回,就等着姑娘。」耿照心中苦笑:
「以她聪慧,早料到有此一着。」

  未至后进,已听得莺莺燕燕一片纷扰,中庭里几名怒气腾腾的潜行都少女围
成圈子,旁边的厢房门扇大开,从人不住从里头搬出卷册文书,又流水价的抬入
绣墩妆奁,一边小心翼翼地躲着少女们,免被波及,场面既诡异又好笑。

  领着潜行都诸女的,正是早一步回来的绮鸳,她远远见得耿照,再按捺不住,
转过势头,扬声怒道:「喂!这是怎么回事?这会儿,屋里都没地方让咱们落脚
了么?你好大的官威啊!」身畔众姝看清来的是谁,差点没吓晕过去。谁……谁
让她这么同盟主说话的?

  与绮鸳僵持的那人「哈」的一声,纤指一比,葱芯儿似的幼嫩指尖对正绮鸳
鼻子,咄咄冷笑:「好啊,妳对盟主这般出言不逊,还说我冤枉了妳?这屋子是
盟主日常起居之处,不让低三下四之人走动,别说没给檐头避雨,也不瞧瞧自己
的身份!」清脆动听,与尖刻内容有着强烈反差,不是郁小娥是谁?

  她换了一袭粉藕色衫子,绛色缠腰红绣鞋,衣着较在冷炉谷时保守许多,瞧
着也有几分小家碧玉的模样,益发显得青春洋溢,娇嫩可喜;不变的是那眉梢唇
际的讥嘲冷峭,非但未见收敛,怕还张扬了些。

  诸女一见盟主驾到,便要炸锅,岂料绮鸳出言不逊,胸中一口恶气透背而出,
全成了冷汗,一时无语,倒是郁小娥装模作样地敛衽施礼,把一声「盟主好」说
得婉转可人,若非明媚的眼角泄露一丝得色,怎么看都像她给人欺负了,而非欺
负人的那一个。

  耿照不用问也知是怎么回事,回顾李绥:「这儿谁说了算?」

  李绥陪笑道:「回大人,这几日都是郁姑娘在打点,小的们承惠甚多。」那
就是没少吃排头的意思了。

  耿照本以为有宅里宝宝锦儿坐镇,谅郁小娥变不出什么花样,谁知还是小瞧
了她兴风作浪的本领。

  自来到朱雀大宅,郁小娥便以盟主亲信自居,俨然是宅里的大总管,安排了
胡彦之、翠明端等人的居处仍嫌不过瘾,更改摆设、插手厨灶、采买记帐……软
磨硬泡地都玩转了一遍,又把主意动到潜行都的头上。

  先前符赤锦掌朱雀大宅,对潜行都十分礼遇,随人员进驻,供她们使用的厢
房院落亦次第增加,毫不吝惜。毕竟情报是耿照身居要职的根本,断了灵便的耳
目,纵有绝顶的武艺也难有大用。

  耿照失踪后,潜行都全力搜寻,符赤锦虽伤心欲绝,倒是一点不眛,命李绥
支应少女们的食宿用度,让她们有独间厢房可睡,养足精神才能找人,大半座府
邸遂成潜行都的补给基地,发挥极大的效用。

  郁小娥一来,想将这帮雌蛇赶出主屋,绮鸳等岂是好相与的?冲突一发不可
收拾。

  耿照揉了揉额角,蹙眉道:「谁让妳这么做的?」郁小娥垂眸道:「回大人,
是夫人的意思。」诸女闻言鼓噪,不肯相信。耿照也不信宝宝锦儿会放任郁小娥
胡为,正欲再问,忽听一阵银铃笑语,软糯沁脾:「是我说的么?」人若花影衣
带香,符赤锦自后进行出,红衣衬得雪肤益发精神。潜行都诸女齐声喊了「符姑
娘」,退至两旁,狠狠瞪着郁小娥,且看她如何自圆其说。

  郁小娥不慌不忙,垂首敛眸道:「回夫人的话,昨儿我问夫人:」家里诸大
人来时,须安置在何处?『夫人回说,自是在主屋里。小娥才请几位姊姊搬出主
屋,于后进另觅厢房住下。「

  她口中的「家里诸大人」,指的是七玄同盟各支首脑。眼下耿照受世人注目,
不好再进出冷炉谷,漱玉节以「乌夫人」的身份,于越浦城中另有居停,但难保
薛百螣、蚔狩云等人,没有前来朱雀大宅晋见盟主的时候,郁小娥此问不能说不
对,只是钻了个「理所当然」的空子,从主母口头处取得鸡毛,以为令箭。

  符赤锦露出恍然之色,美眸流眄,微歪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笑道:「是了,
我的确是这么说的。绮鸳姑娘,真是对不住,万一妳家主人来此,又或何君盼、
蚔姥姥等来时,须得有个合乎身份的住处。我已令人在后头清出一座独院,诸位
妹妹可于院中歇息。」绮鸳等日常颇承其情,更无二话,只不甘心见郁小娥抿着
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净拿眼箭攒射。

  郁小娥没料到这位符姑娘忒好说话,心中不无得意。她在谷内数日,凭借着
细腻的观察,已将耿照身边诸女的性格、关系,乃至纠葛,俱摸得一清二楚:染
红霞出身高贵,性子倔强,盟主将她捧在掌心里,唯恐她稍有不快,可见是个易
于拨弄的主儿;阴宿冥女扮男装,粗枝大叶,当日在莲觉寺看似辣手,实被符赤
锦治得服贴,也不是太难应付。

  只这位处处退让、甘心做小的「耿夫人」,郁小娥最没把握。

  她与五帝窟之人本无瓜葛,犯不着找潜行都麻烦,玩弄简单对质便能揭穿的
把戏,其实是想探探符赤锦的底,看她是真的性格温顺,任人搓圆捏扁,还是城
府极深,藏得半点儿也不显山露水。

  如此轻易过关,连郁小娥自己都吓了一跳,正觉有些失落,忽见下人抬入的
奁龛镜台等颇为眼熟,再瞧得几眼,赫然是自己房中之物,愕道:「夫……夫人!
这是……这是我房里的物事,怎么……」

  符赤锦合掌道:「啊,瞧我这记性。忘了同郁姑娘说,家中大人来时,为免
招待不周,郁姑娘精明能干,若能就近照拂,我也才能放心。妹妹意下如何?」
郁小娥强笑道:「夫人有命,自……自当遵从。」

  符赤锦挽起她的手,笑道:「叫姊姊就好。」

  郁小娥彷佛被蛇盯住的青蛙,突然想起她那「血牵机」的外号,哪里还来得
及缩手?总算没感觉异劲入体、血筋爆裂,一抹冷汗滑下小巧的秀额,颤声道:
「小娥……小娥不敢。」

  「妹妹这是看不起我了?」

  符赤锦亲昵地挽着她,沃腴的雪乳一阵酥颤,满满压在她臂间,温香绵软,
难以言喻。

  郁小娥魂飞魄散,哪有细品的闲心?想起红衣女炮制如意身的江湖传闻,深
悔自己粗疏大意,竟被她温柔退让的举措所骗,以致落入死地,嘴上没敢逞强,
赶紧应道:「姊……姊姊说笑啦,小……小妹欢……欢喜都来不及,哪……哪有
半点的不乐意?」潜行都诸女妳看看我,我看看妳,只觉欢喜到这等竹筛也似、
浑身打摆的境地,未免也太乐意了些。

  「妳瞧,这间房甚是宽敞,专留给妹妹居住。」符赤锦拉她走上廊庑,指着
隔壁的空厢房。「这间呢,就留给蚔长老。家中诸大人里,我最敬佩姥姥啦,妹
妹自小承欢,最了解姥姥的喜恶,定要替姊姊和相公好生尽孝,妥善招待。」

  旁边两名潜行都的少女一听就笑了。绮鸳于七玄大会期间,主持整个潜行都
的人力调配,等于是代替漱玉节发号施令,并未于谷外接应,不清楚郁小娥的来
历,蹙眉低骂:「笑什么?忒没规矩!」身边人附耳一阵,却是她自己忍俊不住,
「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妳也太坏了,居然让她住姥姥隔壁。」耿照摇头,一边忍不住微笑。

  「虽然蚔狩云那老虔婆未必会来,光让她这么想着,也够受的。」符赤锦忍
笑道:「我可是为了你啊。冷炉谷外四部挤出头的,骨子里刻了个『斗』字,把
她放在一团棉花里,她都能啃出火来。不压下去,回头脑筋就动到你宝贝的二掌
院、二总管头上去啦。」

  「动我最宝贝的宝宝锦儿也不行。」他一把搂住少妇腴嫩的葫腰,将她搂坐
在自己膝上,把脸埋在她酥白绵软的乳沟里,嗅着难以言喻的温香乳甜,直到此
刻才觉心绪稍宁,外面那方天地里的一切,未必俱与自己相关,要他一肩承受,
一往无前。「我想死妳了,宝宝锦儿。」

  美丽的红衣少妇垂眸含笑,轻舒藕臂,将爱郎的头抱在怀里,轻抚着他脑后
乌发,以尖细的下颔摩挲着发顶,如抱稚儿。

  「你回来,就好啦。」她低声道:「我求遍了诸神菩萨、龙王大明神,只要
你能平平安安回来,我愿折寿三十年,换你无灾无厄,逢凶化吉。天可怜见,终
于把我的耿郎还了给我。」

  耿照心中感动,闭着眼睛埋首于她硕绵的双乳间,嗅着她身上醉人的馨香,
奇怪的是并未为欲念所攫,只觉平安喜乐。符赤锦搂他片刻,身子微微后仰,伸
手替他揉肩,笑道:「你肩膀好硬。一会儿我给你打水洗脚,早些歇息,养好了
精神,才说得上其它。」

  耿照动也不动,任玉手在肩上轻捻慢挑、翻转如舞,舒服得发出低吟,片刻
才抬头道:「妳早料到将军会把弦子送回来?」

  符赤锦淡淡一笑。「说不上什么料到,换了是我就会这么做。你武功高强,
如今又在江湖草莽间结成朋党,有了自己的势力,以慕容之智,不可能不作提防。
你要为了这点不舒坦,就是同自己过不去啦。」

  耿照摇头。「我只是没想到,他会利用夫人来开这个口……人和人相处,为
什么要有忒多心机算计?看穿这些心机算计的我们,和算计的人又有什么分别?
在这般枝微末节处用心计,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们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对
于算计的对象,又抱持着何种想法,把他们……把他们当作了什么?」

  符赤锦听出有异,温柔地抱住他,轻道:「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有理由;而
说不出理由的,多半是感情。」

  她将郁小娥收拾服贴,偕耿照入内,与胡彦之、薛百螣等相见,说明慕容柔
对于合作的意向;漱玉节接获潜行都的消息,稍晚也来到了朱雀大宅。众人一直
谈到夜幕低垂,才唤李绥备酒布菜,摆开筵席。宴罢耿照回到房里,终于有了和
宝宝锦儿独处的时间,被她问出心事。

  将军临别之前,故意点破弦子的侍女身份,就是算准沈素云心软,不忍拆散
鸳鸯,必定想方设法教耿照领回弦子,正中将军下怀。耿照从权谋的角度看,不
难过将军提防自己,毕竟早有准备,却对慕容柔算计沈素云这点耿耿难释,听宝
宝锦儿一说,不觉微怔:「……感情?」

  「嗯。」符赤锦柔声道:「相公不妨这样想:将军愿意给你机会,与你合作,
其中有种种因由,但他将弦子送回来,却是因为对夫人的情感。万一相公不可信,
祸生肘腋的当儿,至少在他最重视宝爱的人身畔,不致有敌人的伏兵。虽是心计,
未必全然是坏。」

  世上……也有不坏的心计么?

  耿照微眯眼帘,满目雪肌一片霜映,原本胸中的不平忿懑,逐渐冷静下来,
坐直身子,对符赤锦道:「宝宝,我知我离开许久,回来后又少了对你的温情呵
暖,原该好好补偿你才是,但我必须去见一个人,亲口问他一件事,若非如此,
我无法静下心来,应付即将到来的变局──」

  一根细滑如敷粉的指尖,抵住了他的嘴唇,符赤锦眸光似水,柔声道:「你
心里有事,我早知道啦。这顿饭你吃得魂不守舍,我也觉得没滋味。你想做什么
就去做,不用顾忌我,我会在这儿等你,把一切都打理得好好的。」说着雪靥微
红,美眸流眄,咬唇道:「反正你欠的,我全写墙壁上啦!跑不掉的。待你忙完
了,我……我再连本带利讨个够!」又狠又烈的低语说不出的娇媚。

  耿照怦然心动,搂她深深一吻,才将她棉花般轻软的身子抱上锦榻,转身打
开衣橱,取出一套旅装换上,又换了草鞋绑腿等;揽镜自照,只差得一顶覆面黑
巾,活脱脱便与姑射中人一路。

  「一路小心啊,相公。」

  符赤锦并腿卧于榻上,梨臀挺翘、雪乳压迭,臂间夹了道深邃沟壑,滑润似
水的曲线说不出的诱人,教人口干舌燥,难以移目。

  「小坏蛋!」耿照不禁笑骂,以极大的定力推开窗棂,正欲跃出,却见檐下
楹柱间浮出一抹幽影,利落的男装裹出纤美身板,肩宽腿长,却不是弦子是谁?

  「这会儿,你别想甩脱她啦。」身后,传来符赤锦的盈盈笑语:「况且失了
腰牌,深夜里能助我家相公出城者,舍小弦子其谁?」

  耿照霍然省觉,敢情宝宝锦儿早猜到他的心思,才将弦子的房间安排在隔邻,
回头笑道:「我家夫人,真是好心计啊。」符赤锦娇娇地横他一眼,抿嘴道:
「所以才说是感情呀。虽是心计,也有好的。」

  耿、弦二人悄悄翻出院墙,沿幽暗处疾行,要不多时,便来到了旧梁门。

  越浦循水道进出的城门,也有夜不落闸、执火进出的,但像旧梁门这种旱门
日落便即闭起,更无行人往来,连守门的军士都是三三两两,较余处散漫许多。

  两人匿于暗处,见四下无人,弦子解下腰间飞挝,耿照运起碧火神功,轻易
抛过墙头,只发出极轻极细的一声「铿」响,试了试挝钩牢固与否,才分次攀上,
缒出城墙,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越浦,直薄巡检营外。

  「我要借两匹快马。」面对深夜无预警出现的上司,罗烨显得不慌不忙,命
军卒备好马匹,亲自送二人出营地,却未多问一句。

  耿照与他心照不宣,点头致意,偕弦子扬鞭策马,一路往北,到朱城山下的
王化镇时,已是第三日傍晚。

  这回与前度离开时不同,毋须迂回躲避追杀,也无暴露行踪之虞,两人专拣
驰道大路行走,与递金字牌的驿差也差不多了;饶是如此,也在中途的客栈换过
几次马,抵达王化镇之际,马匹已累得口吐白沫,难以续行。

  两人在客栈稍事歇息,待太阳完全下山,镇上几无灯火,才接着行动。「妳
在这里等我,」耿照对弦子说。「接下来我要去的地方并不危险,带上妳却不方
便。妳在客栈里等我,天亮以前我就回来。」弦子说什么也不肯,执拗地与他一
同换夜行衣,对他的解释充耳不闻。

  但,耿照也有无可退让处。

  「我要去找养育我的那人,问他为什么要把我变成这样。」他看着少女平静
无波的眼睛,直到两人视线交会。「记不记得在风火连环坞时,你说过我很奇怪,
好像不是我,而是变成另一个我?」

  「……嗯。」弦子总算有了反应。

  「妳的直觉是对的。那个,并不是我。」耿照牵起她微凉的小手,轻比着自
己的额头。「他们在这里,养了头怪兽,但没有告诉我。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
这样做,我想问个清楚……这件事我只想一个人做,妳明白吗?」

  弦子没有作声。

  耿照追着她飘移的目光。「我之所以带妳来,是因为我知道我违背了我们的
约定。我答应妳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但在莲觉寺时,我差点就回不来了。所以妳
现在不信我,妳是对的,我能平安回来全是运气,运气再坏一点点,我就会死在
阿兰山上。

  「我不是成心骗妳,但妳现下不信我,也是理所当然,我不会说妳不对。妳
可从此不再信我能保护自己,跟我到天涯海角,万一我死了,妳也能随我同去;
或者再给我个机会,让妳可以重新相信我。妳想跟妳能信任的,还是不能信任的
我在一块?」

  少女浑身一震,置于膝上的双手捏紧裤布,以致白皙的手背浮现淡淡青络。

  「养育我的那人,他也该有一次机会,所以我必须听他亲口说,为何要这样
对我,我……对他来说,又算是什么?」耿照望着她。「或许他的答案我完全无
法承受,但不问个清楚,我没法继续往下走。我不想不信任他,我没有办法,在
心里装着个无法信任的人。」

  弦子抬起头来。

  「在这里等我,天亮以前我就回来。妳再给我一次机会。」

  「好。」

                ◇◇◇

  长生园对耿照来说并不陌生,他经常在梦里看见。

  即使遁入虚静之内,以「思见身中」的方式练功,耿照总是选择在蔓草丛生
的荒园丬角,就着那块充作柴砧的半截残干,先将竖起的枯柴削成整圈篾束,就
像这么多年来他陪木鸡叔叔做的那样,然后才习练无双快斩、霞照刀法等,从无
一日间断。

  然而现实中的长生园,在他离开数月之后,已和记忆里的模样大不相同。

  柴扉半倾、竹篱破落,屋前的泥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还未凋尽的冬末残叶,屋
后小园里的杂草不止抽出新芽,都长到膝盖长短了,明明入冬前他还整过一回的
──山坳里夜风旋流,吹得茅草屋前的破门板「啪搭、啪搭」胡乱抽动,耿照记
得屋里有个铁箸拗成的小钩扣住才是,除非屋里没人,无法从内侧扣锁,才得这
般荒湮破落的模样。

  从越浦到朱城山,不惜畜力,驰道长驱两昼夜,勉强可抵;人快不及马,比
长力却有过之,高手运使内力、施展轻功,更胜名驹。耿照沿途估量了一下,若
是舍弃马匹,纯以碧火神功奔驰,一昼夜间仍稍嫌勉强,再加半日则绰绰有余,
只是老人跛脚断臂,不知还有没有轻功?

  他的记忆就像一帧帧的图绘,只消遁入虚境之中,便能取出观视,无论他记
得与否,俱都过眼不忘。然而世间并无万全之法,耿照的记忆图库,也以受传
「夺舍大法」为分水岭,之后新得的记忆片段,较易于虚境中搜索查探;在此之
前的,就像胡乱塞在屉柜深处的杂物,寻找就等于是重新整理一遍,可不是说干
就干的等闲事。

  自从省悟「高柳蝉」的身份后,耿照便下意识地逃避忆往,如今思来,居然
想不起七叔打铁,乃至行走坐卧的模样,无从判断他到底还余几成功力、还能不
能运使武功。

  ──以近日姑射在三川地域之活跃,身为核心的「高柳蝉」总不好隔岸观火,
待在一昼夜间难以往返的朱城山上吧?

  这么一想,屋内无人似也不奇怪。

  耿照手推门扉,在「蜗角极争」的精密运劲之下,原本被风吹得咿呀乱响的
门板,居然无声滑开,稳稳停住。

  月光划开了幽暗的茅屋内室,长发披面的枯瘦男子就仰躺在竹椅上,敞开的
衣襟里胸骨嶙峋,毫无光泽的肌肤在月华下宛若豆脯,白得不带一丝生气;若非
单薄的胸膛久久略有些微起伏,看来便与干尸亦无两样。

  「木鸡叔叔还在」这件事,莫名地令耿照感到欣慰。

  或许……还有什么是真的,并非全透着假。屋里比外头干净许多,看得出有
人悉心照料,木鸡叔叔身上的衣衫也都是干净的,嗅不到腐败食物或粪尿的臭气。
姊姊──他想的自然是横疏影──虽不知七叔的身份,看在自己的面上,毕竟安
排了可靠的人来照料木鸡叔叔。

  耿照跪在竹椅旁,抚着黑发男子干燥微凉的手指,就像小时候他常做的那样,
不觉出神。当察觉时,骚动已到了长生园下的山道间。

  ──有人!

  第二一九折、山涧埋骨,呆若木鸡

  非是杀气微悚之类的微妙感知,而是显而易闻的打闹喧嚷,划破呜呜作响的
山风回流,如月色般漫入敞开的门扉。

  耿照略提真气,凝于内耳,立时辨出说话的有三个人,脚步虚浮,皆非训练
有素的武者;第四人始终没开口,根基却明显胜于其它,虽还称不上高手,内功
已略窥门径,每一步踏着地面,都稳稳地将跫音踩在鞋底,时时留有余地,突然
反足起脚也都使得。

  「韦七,看来你在执敬司也混得不咋的,让你跑长生园送饭,这不是大材小
用么?」

  「哎呀,你怎么说话的?人家说『能者多劳』,咱们韦晙韦大官人是二总管
跟前红人,蒙赐新名,穿得人五人六,过去多射司的兄弟马革味儿臭,可都高攀
不上了啊。」

  「好了好了,你们少说两句,没见韦兄一路惜言,嫌咱们嘴臭污耳了么?讨
你个没趣。」

  第四人突然停步,「嗤」的一笑,迤至柴扉前的长长斜影摇晃些个,显是摇
了摇头,口吻甚是无奈。「耗子哥、铁柱哥,你们这唱的是哪一出啊?小弟从日
未西斜一路陪各位到现在,你们怎么说,我便怎么做,何曾有个『不』字?

  「从多射司调到执敬司,是顶上的意思,也不是我们底下人能作主,几位就
饶了小弟罢。这会儿,不是连给僵尸喂饭擦抹的倩儿姊姊,都给吓得不敢上山了?」
扬扬手中物事,风里传来细微的碰瓷响,约是食盒一类。

  耿照贴着夯土墙,足尖一蹬一勾,无声无息翻上了茅顶,见篱外山道上,三
名身披双扣甲、腰系双铊带的年轻军士,布甲所缀的鱼鳞铁片在月下霜寒铣亮,
便是威震天下的谷城铁骑,都无这般齐整好看的衣甲,乃出自流影城少城主独孤
峰所统率的多射司。

  被三人围在中央、手提食箧,被称为「韦晙」的,自是执敬司之人了。

  耿照记心极佳,初进执敬司,便将举司姓字背起,并无「韦晙」这号人物,
然而少年面孔依稀曾见,心念电转:「是了,那时与老胡、阿缨、红儿回城,这
人与葛家五郎一道。」与四人的谈话相对照,登时了然于心。

  那韦晙本是多射司的人马,应是葛家五郎葛五义的同僚或下属,当晚于山道
间搜寻策影时,才会齐齐撞见耿照一行。耿照离开流影城后,横疏影该是找了名
目,从别司挖得新人,按照执敬司的惯例,原隶多射司的韦七摇身一变,遂成执
敬司的「韦晙」。

  横疏影大权在握,执敬司无论地位或用度,无不凌驾诸司,有幸入选其中,
不被旧日友朋羡慕、嫉妒,乃至挖苦,那才是奇事。耿照听在耳里,对于韦晙的
莫可奈何,倒是心有戚戚焉。

  按眼前情况推断,耿照离城之后,横疏影另外安排了那管叫「倩儿」的侍女
替七叔、木鸡叔叔送饭,考虑到为木鸡叔叔擦澡、修剪指甲等,需要细腻的心思,
侍女自比血气方刚的少年合适。

  韦晙的工作,该是负责指挥、监督侍女上山,但昔日多射司的同僚刻意刁难,
拖延到太阳下山,长生园闹鬼一说在流影城甚嚣尘上,倩儿死活不肯上山,也是
顺理成章之事。

  不提倩儿还罢,韦晙这一说,三人立时炸了锅,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口沫
横飞,颇有扼腕之叹。「就说你韦七不够意思!那小花娘水嫩水嫩的,瞧得老子
心痒死啦,拉上山来四下无人,咱几个哥们乐乐,听听她叫起来是不是也像说话
那般勾人。」

  「你傻啦?要叫,也等她逃下山去才叫!小心城主骟了你。」同伙听不落耳,
忍不住取笑。

  「怕什么?」满口狠话的皮甲少年亮出一柄解腕尖刀,明明唇上还有稀疏的
汗毛,神情口吻却有种混迹黑道的狠厉。「抹了脖子,一脚踢落山涧里!就说夜
路不明,她自个儿摔了。」

  「不带这样的吧?你这么狠?」

  「反正这刀是韦七孝敬我的,出了什么事,往他身上一推便是。」多射司卸
下勤务,在城里是不得携带武器的,另两人露出恍然之色,才明白这柄违禁品是
从何而来。以执敬司的地位与权力,夹带一柄尖刀在城里走动,肯定比多射司的
人容易得多。

  那人说得兴起,径拿刀柄戳韦晙胸膛。「韦七,就这么说定了啊,明儿老子
要让那小花娘知道,我『铁柱哥』三字可不是白叫的。」三人猥笑不绝,胡乱推
搪一阵。

  韦晙淡淡界面:「这话我就当没听见,铁柱哥。若在下头说,落入二总管的
耳朵,只怕大大不妙。」那铁柱哥一挺尖刀,狠笑道:「摆谱呢,韦七!少城主
早说啦,等他登上大位,定将横疏影那婆娘剥得赤条条的,拿条绳索捆了,给咱
们一人干几回!先同丫鬟收点利息,你啰啅什么?」

  「这话我也当没听见,铁柱哥。」

  韦晙的口吻依旧平淡,莫名地令人恼火。「莫说兄弟不照应你……」果然话
没说完,三人围着他一阵拳打脚踢,末了那铁柱哥还吐口唾沫,方与同侪搭肩,
扬长而去。

  耿照在草庐顶瞧得分明,韦晙双手抱头,蜷身屈膝,护住了要害,显是拳脚
不弱,虽衣衫污损,油皮倒没擦破半点,起身撢了撢灰尘,合着先前的哼哼唧唧
全是作态;一见人走,片刻不肯再装,拾起扔至一旁的食箧,自顾自道:「好在
我有先见之明,没让厨房准备汤菜。」提入茅屋,点亮了油灯,淡道:「僵尸先
生,小人来伺候你用饭。」将三层箧盒里翻倒的饭菜,整成了比较体面的两大碗,
重新放入盒中,其余的菜肴则满满堆在一碗白饭上头,与筷箸同置桌顶。

  他提食盒到后进,扬声道:「七叔,小的来送饭。」连喊几声俱无答应,又
回到堂前。茅屋角落里,有着同款的另一只食盒,韦晙打开一看,里头的隔夜菜
吃得狼籍,明显有人动过,非是原本的模样,叹道:「看来这位七叔爱吃冷菜。
僵尸先生,咱们不等他,今儿没有标致的小妹子服侍,我这人手就是脚,你多担
待。」端起桌上铺满菜肴的白饭,一小口、一小口喂食。

  耿照打定主意,只消这少年有丝毫不敬,立时出手惩戒,谁知他喂得极用心,
头三回试出了「僵尸先生」一口的合适饭量,此后分菜配饭,口口皆同。木鸡叔
叔咀嚼缓慢、吞咽困难,他也无催促之意,不唯做事仔细,耐性亦是极佳,令耿
照好感顿生。

  「姊姊不会随意提拔外司之人,这韦晙果有过人处。」观察了会儿,确定并
无古怪,耿照无声无息掠下茅顶,追上山道间那三名多射司的士兵,狠狠惩戒一
顿,这才心满意足返回长生园。

  翌日三人在山脚下被发现时,个个不省人事,经郎中捏鼻灌药、呛咳而起,
无不极言长生园的鬼怪恐怖,说话间不仅声嘶如尖咆,兼且屎尿不禁,状若癫狂,
直到大半个月后才渐渐复原。

  耿照回到了茅草屋前,沉吟一霎,径直推入,韦晙刚将白饭喂了大半碗,瞥
见地上长影斜至,霍然转身,险些摔了碗;就着灯焰一瞧,沉道:「我认得你。
你是耿照。」

  见识过他应付三人的沉稳与心机,耿照对他的好记心毫不意外,点头道:
「我要多谢你,替我照顾木鸡叔叔。你做得好。」

  韦晙冷道:「上司有命,非是为你。」起身放落碗筷,正色道:「我没听说
典卫大人回城。这衣衫……是夜行衣罢?」耿照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韦晙看着他,一个字、一个说道:「按规矩,我须通报巡城司。」耿照做了
个「请」的手势,侧身让出通道。韦晙略有内家根柢,不同那些个徒逞血勇的多
射司健卒,能察觉眼前这位「典卫大人」身上所散发的压倒性气势,光视线交会
已备极辛苦,遑论外头关于他的种种传闻,将此人的武艺描绘到何其离谱的境地。

  他小心翼翼通过,正要出门,又听耿照道:「一会儿经过山脚,见那三位多
射军卒,毋须理会,当给他们个教训。我想往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不会再找
你的麻烦。」

  「就算你不这么做,」韦晙耸肩。「我也能应付。不过还是多谢你,让他们
吹吹风,醒醒脑子罢。」

  耿照讨了个没趣,考虑到对方一贯不冷不热的姿态,也不意外,沉吟片刻,
终于还是问了出口。「我不记得曾经得罪过你,但你对我的耐性,甚至不如寻衅
动手之人。这是为什么?印象中,我们也只见过一次。」

  韦晙转过身来,背向月光的五官轮廓依旧挺秀,果然是横疏影会选入执敬司
的类型。对多射司来说,这少年太过利落清冷,益发衬出同侪的粗野污浊,显得
格格不入。

  相貌虽无半分相似处,不知怎的,这名少年却令耿照想起罗烨。他们都是那
种心中有了一把尺,无论世人如何评说,都能坚持如故、绝不相违的性子,只是
罗烨冷中带热,这个韦晙却是冷中透着深,难以轻易看穿。

  「我宁可没见过你。」韦晙冷道:「那回五哥私放了你们,后来伍里有人告
密,少城主将我等四人抓了,打入大牢,五哥独个儿扛起责任,被少城主打得皮
开肉绽,奄奄一息,说要生生吊到他咽气,风干成腊肉送回老家。」

  耿照愕然。从那时算起,迄今已有数月;真要吊到这会儿,葛五义岂有命在?
急道:「我……我不知这事,我第二天就出城了。葛家五郎呢?」

  「这世上有很多人害了别人,自己原本也不知道。」韦晙淡道:「五哥吊了
几日,我们几个出来的,没法子营救,本想冒死劫囚,大不了杀出去,左右是个
死。后来不知怎的,这事被水月停轩的染二掌院知道了,少城主为讨她欢心,才
把五哥放下,扔进大牢。」

  耿照没想到自己离开后,朱城山竟生出忒多事。但葛五义不过是他童年的同
村玩伴,横疏影纵使爱屋及乌,先不说她不知这层关系,就算知道了,也未必将
葛五义这般小卒的死活放在心上。天幸红儿侠义心肠,救下了恩人性命。

  「后来呢?」耿照追问:「葛家五郎,现今人在何处?」

  「我也不知道。」韦晙冷道:「少城主之性,你也不是不清楚。五哥放了你
们,你得城主提拔,在不觉云上楼大大露脸,想必少城主将这条冤债,连同失马
之恨,全都记到了五哥头上;碍于二掌院之面,不好明着将他弄死,要说爽快放
人,一笔勾销,怕是连他自个儿都不信。

  「好在二掌院随许代掌门离开后,少城主害了相思病,茶饭不思,一时将牢
里的五哥忘了。待他想起时,从北关来了批叫『两生直』的拉军夫,二总管赶在
动身往越浦前朱笔一挥,把囚犯通通解了给北关。」

  他望着耿照,干净的面孔毋须横眉竖目、怒相狰狞,自有股安静冷彻的霜凛,
迫面而至。「你问我五哥在哪儿,我答不上。他若没死在往北关的路上,又或捱
不过那天杀的冷,此际约莫还活着。

  「我们那伍仨里,只有我还留在朱城山,其余两个说心冷了,不想继续待在
这块龌龊地上担惊受怕,宁可回家乡种田。我想尽办法进了执敬司,本想替五哥
陈情洗冤,可老天爷快过了我,要不,这会儿我就能答说,『五哥在家乡种地』
或『五哥媳妇儿刚过门』了。」

  耿照懂他平静的眼眸深处,那难以言喻的愤怒,无声地捏紧拳头。

  ──独孤峰!

  葛五义尽心奉公,忠忱可表,为了一头有主的骏马,犯得着这般糟蹋人!被
两生直拉去北关,对家乡人来说就是「充军」了,不惟此后生死两茫茫,顶着这
个无妄而至的罪名,葛家两老和五郎其它兄弟,该怎生抬头做人?

  独孤峰是独孤天威的儿子,耿照须花偌大定力,才能抑制住摸进他寝居里一
刀了帐的冲动──在这个当口挑上流影城主殊为不智,但无论上衙门击鼓申冤,
或向将军陈情,从证据面来说,要办死独孤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不如仗着绝顶
武功,暗夜刺杀爽利。

  强大的无力感攫取了少年。他攒着拳头,却放松真气,以避免波及身畔的桌
椅竹具,乃至于人。

  韦晙似看出他极力压抑的愤怒,霜冽的眼神略略回温,仿佛到了此际,才把
耿照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来看,不与那三名横陈在山道间的多射司兵丁同类。
「在巡城司来到之前,典卫大人约有半个时辰的余裕,可安然离去。恕小人不送。」

  「那个告密的人……」身后耿照沉声开口,再度唤住他。

  「后来怎么了?现于何处?」

  「杀不了少城主,杀个无名小卒好解恨么?」

  耿照抬头,正迎着少年平静的语调,满是毫不掩饰的讥诮,连转身都省了,
全不惧这位武功被传得神而明之的典卫大人一怒出手,从背后将他轰得四分五裂,
血肉模糊。

  「那人运气不好,受少城主提拔,当上统领不久,一夜喝得太醉,失足跌落
山涧死了。尸身漂到王化镇才被渔民捞起,烂得七零八落,要不是穿着多射司革
甲,谁也认不出是他。」少年淡淡说道。

  耿照陡地想起铁柱哥的解腕尖刀,还有那句「抹了脖子,一脚踢落山涧里」
的狂言,若有所悟。少年却没给他确认的机会,径自走出竹篱,提起挂在篱笆上
的白灯笼。

  「木鸡叔叔的饭,我会喂完,明儿还请你多费心。」耿照暗提真元,将语声
送入他耳中。「巡城司就不必了,没人瞧得见我。别白费了你得来不易的好位子。」
韦晙的脚步停了片刻,灯笼的微光才在呼啸的山风里慢慢摇开,一路往下飘去。

  斗室里,又只剩下了他和木鸡叔叔两人。

  耿照忽觉疲惫,端起碗筷坐到竹榻边,像从前那样,小心喂木鸡叔叔吃饭。

  那时,自己的想法多单纯啊!

  觉得有了二总管那样的权力,似乎没有做不了的事;世上一切难关,靠绝顶
武功就能解决!如今才明白,即便坐上了镇东将军的位子,也有独孤峰这种难以
下手的芒刺,不总能像处置越浦城尹梁子同那样,握有确凿铁证,将恶人法办。

  他在皇后娘娘面前大放厥词,说要建立一个连恶人都为之战栗的世界;为同
盟新据地命名时,也以「无争」自许……但现实距离理想无比遥远,李寒阳李大
侠率领的南陵游侠,乃至慕容将军,他们似已做得够好了,耿照想不出要如何才
能超越他们所为,然而世间却污浊如故。

  「要能像劈柴这么简单……就好了。」耿照喂着苍白的乌发男子,彷佛又回
到昔日,能将心中的念头毫无顾忌地说出,木鸡叔叔永远都不会责骂他,总是静
静聆听,不会丢下他独自一人。

  「一刀、一刀,再一刀……只要柴还竖着,刀就不停,劈到不能再劈为止,
这不是很简单吗?世上的事,为何不能俱都如此?」

  木鸡叔叔没有回答。他不会说话,甚至连眼珠子也不会转动,耿照记得初到
长生园时,木鸡叔叔是不会张口吃饭的,比起只有单臂的七叔,双手灵变的小耿
照要负责掰开木鸡叔叔的嘴,待七叔将食物喂入,才扶着木鸡叔叔的下颚上下咬
合,把食物「夹」碎,然后再捋着颈子帮忙吞咽……

  「七叔!」小耿照虽然做什么都不嫌累,脑子可不胡涂。喂木鸡叔叔吃饭不
但是辛苦活儿,饭后清理嘴角漏出的食物残渣,更是麻烦极了,遑论这么做还有
几回差点噎死木鸡叔叔,怎么想都不对头。「为什么我们不把饭菜嚼烂了,再喂
木鸡叔叔呢?」

  七叔重哼一声,翻起黄浊怪眼。「我把饭菜嚼烂了喂你,你肯么?」

  「不要,那样好脏。」小耿照咯咯直笑。

  「木鸡叔叔是明白的,他只是不能说话,不能动了而已。」七叔一本正经地
教训他。「我们要相信他总有一天,又能说话又能动了,他才会好起来。到了那
天,你希望木鸡叔叔开口说『我不要再吃你们俩的唾沫了,又脏又臭』么?」

  「不要。」小男孩哈哈大笑。

  回忆像潮浪般一波波击打着他,耿照喂完了碗里的饭菜,又打开韦晙留下的
食箧,取出他整理齐整的两大碗菜肴,继续喂食,自己也吃着,把心中无人能诉
的烦恼、各种的无力疲惫,以及挣扎痛苦,一股脑儿地向静默的男子倾吐。

  不知过了多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好久没有这种轻松的感觉了,看着碗底
朝天的两只食器,耿照不觉露出微笑,巡视四周的目光恰恰停在墙上一柄乌黑的
刀器上。

  那很难说是一把「刀」,只能从单面开锋的特征上,推说它决计不是一柄剑。
但七叔见他从砧上取下这块铁,箝着刃部浸水淬火时,那眼神是前所未见的骄傲。
耿照平生初次看到这样的眼神,是在养父耿老铁身上,为此,寡言的瘸腿老兵专
程将独子送上朱城山,只怕埋没了他。

  回过神时,耿照才发现自己泪如泉涌,看着动也不动的木鸡叔叔,让他的泪
水无法停住,扑簌簌地淌落脸庞。

  他一身绝顶武功,来自种种难以解释的机遇巧合,唯独刀上的基础,是从同
木鸡叔叔玩劈柴游戏时,就已经种下了的,谁也拿不走。七叔将他培养成种子刀
尸,不管是为了何种目的、有着什么样不堪的图谋,看着他捧出那柄「初犊」时
的骄傲与满足,绝不是虚伪诡诈之徒所能矫作。

  要如何与「高柳蝉」相对,甚至是相驳或相斗,那是耿照无法逃避的困境,
但就在这一刻,在这处见证了他人生迄今绝大部分时光的僻园里,耿照心里那个
执拗地与亲长呕着气、愤怒地否定着自己的小男孩,终于把所有的痛苦委屈尽情
宣泄,而不再咬牙困着自己,孤独地愤世嫉俗。

  诚如他对弦子所说,七叔应该要有一个机会,好好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但,
即使他的动机充满恶意、其行丝毫不值得原囿,他曾对耿照付出的关怀也不会一
笔勾销。那些是实实在在存在过的,一点一滴都在耿照心头;七叔就算骗了他,
也不是在这些地方。

  他终于可以闭上眼睛,开始回忆关于残疾老人的片段。

  兴许是心上最大的一块病翳云消雾散,耿照清明乍现,突然发现了一处不对。

  他睁开眼,掠至茅屋角落,揭开那只韦晙不及收走的隔夜食箧。一样是木竹
交编的三层箧子,一样三只菜碗两只饭碗,该喂木鸡叔叔的一份,昨儿不管是丫
鬟倩儿或韦晙操刀,亦都善尽职责,吃得干干净净,落下一只空饭碗;其余的菜
肴分贮两只海碗,连同一整碗的白饭,则是留给七叔的。

  横疏影不知他「高柳蝉」的身份,然而七叔可是二总管秘藏的铸兵能手,专
门为她应付最刁钻、最昂贵的兵器订单,想必姊姊早已吩咐过韦晙:七叔有时会
不见人影,留下饭菜,翌日收回食箧即可;后园乃不祥禁地,切莫轻进──真正
的原因是避免他们闯入七叔的作坊,发现了流影城最大的秘密。

  如韦晙所见,留在食箧里的两只菜碗,被人吃得狼籍,故以「七叔爱吃冷菜」
调侃之。但七叔并不在朱城山上,他应该一直在越浦左近,辅助古木鸢推行各项
计划……

  那么,是谁吃了箧里的菜肴?

  更有甚者,七叔这段时间不在长生园,韦晙等日日送来两人份的饭菜,若七
叔那份始终都没人动过,韦晙早该察觉有异。会一直这么做,代表「爱吃冷菜」
的七叔,时不时临幸食盒里的饭菜,以致韦晙认定长生园住着两名怪人,非只一
位「僵尸先生」。

  ──这里……还有别人!

  耿照汗毛直竖。以他现今的功力,便是武功绝顶如蚕娘,要想在一屋之内,
将动静声息悉数藏起,只怕还不能够;比起直接出手打败耿照,前者的难度毋宁
倍数于后者,耿照非常确定长生园之中,并无人迹,就算灰袍怪客在此,亦不能
藏形如斯。

  到底是谁吃了菜肴?食箧有盖,野兽难以开启,朱城山千百年来都有人居,
早无猿猴聚集:「长生园闹鬼」一说,连山下四镇居民都知晓,山上多的是打混
摸鱼之处,谁肯来此?耿照在园里住的这些年,一次都没遇上过。

  他端起挂着油腻菜叶的海碗,菜肴倒有大部分都洒在箧内,说是被猪拱了怕
也使得,就像偷食之人手脚不甚便给,开盒、取碗、扒食……等,每一动无不是
七零八落,吃落肚里的,还没有洒出来的多──耿照霍然回头,竹椅上的黑发男
子一动也不动,如非单薄的胸膛偶有起伏,看似与纸扎人偶无二。木鸡叔叔十年
前是不会张口吃饭的,需要他帮忙撬开嘴巴、推动下颔,乃至捋滑喉颈;除了把
柴刀塞到他手里,他立时由上往下,劈起柴来,大多数时候,木鸡叔叔就如同他
的名字,是个连便溺饮食都无法自理的瘫子──但这本身就是个巨大的盲点。

  木鸡叔叔并非一成不变,十多年来,他已恢复到将食物送到口边,就会微微
张嘴的程度,也能咀嚼、吞咽,跟耿照初见时截然不同。是因为耿照和七叔照顾
他太久,习惯了他的瘫痈不便,以致忽略在漫长的时间里,木鸡叔叔其实是一点、
一点地在改变,乃至恢复的。

  「木……木鸡叔叔!」

  耿照一跃而起,跪在竹躺椅畔,轻按黑发男子的臂膀。隔着粗布袍袖,仍能
感觉手臂萎缩枯瘦,失去弹性的肌肤令人生出故纸般的错觉,较常人更低的体温
有种怪异的不真实感,总之不似活物。

  「那食盒里的菜,是你吃的,是不是?是你夜里肚子饿,自己起来找吃食,
对不?」


[ 本帖最后由 皮皮夏 于 2018-3-6 21:3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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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二十折、死生离合,一梦如是

  任凭少年如何激动,苍白的黑发男子始终无有响应,失焦的空洞瞳眸散于虚
空中,茅草顶内蝇蛾乱舞,却没有什么能黏住其眸焦。耿照如遭冷水泼落,满腔
兴奋顿被浇熄,不由苦笑:「我发什么疯来?木鸡叔叔瘫了十多年,就算复原,
也不可能恢复到自行进食的程度,否则七叔必有所觉,岂能留他在此?」毕竟不
肯放弃希望,守在竹椅畔轻声呼唤,盼见他忽直起身子,如柴刀入手时一般,就
这么走到角落掀箧取食……然而却不可得。

  守候之间,耿照的心思无一刻不在飞转。

  他今贵为七玄盟主、镇东将军麾下武胆,非昔日供人差遣、朝不保夕的流影
城小卒,掌握的资源和人脉亦非泛泛,带回木鸡叔叔,无论透过漱玉节的关系,
延岐圣伊黄粱诊治,或日后商请大师父青面神检查脑识,皆不失为良策;退万步
想,大宅中吃食、医药,乃至打理起居的人手,恁一样都强过了这荒僻的长生园,
于情于理,原该携木鸡叔叔回越浦才是。

  然而,耿照自己却清楚得很:盟主大位尚未坐稳,群豪眼下虽无异议,何时
生变,不过就是风起雨降间,无论如何都不会变卦的,说穿了也只有游尸门一系,
勉强算上媚儿。青、白二位师父远行,鞭长莫及,紫灵眼和符赤锦自保有余,不
能再增加她们的负担;擅把木鸡叔叔带入是非之地,怎么想都是步臭棋。

  况且,自己与古木鸢,还有那武功奇高的灰袍客与古木鸢,三边都到了冲突
将起的关头,指不定何时摊牌,届时图穷匕现,三川虽大,真不敢说有哪一处安
全;带上木鸡叔叔,难不成是要以此要挟七叔么?

  耿照摇了摇头。行正道,虽不必拘泥手段,以致迂阔,但也没有必要专拣脏
活儿干。为大义弄脏自己的手,干得久了,与恶人岂有分别?此即他与将军在价
值观上最大的分歧。在耿照的世界里,容不下岳宸风这样的人。

  再退一万步想,「高柳蝉」可说是古木鸢藏得最深的一张王牌,七叔镇日在
横疏影眼皮底下活动,非但姊姊不知其身份,连鬼先生也无从掌握刀尸,料想所
有的关键都在七叔手里。灰袍客迄今未将魔手伸进长生园,可见尚不知其根柢,
此间安全,恐怕更胜越浦。

  答案很清楚了。

  还不肯放弃的,也只是他自己的执拗而已。

  在草庐待到了下半夜,奇迹始终没有发生,也试过将一丝真气度入木鸡叔叔
体内,可惜他周身经脉淤塞,难容涓滴,自无半分反应。

  只能认为除了韦晙,还有如多射司那三名小地痞般,百无聊赖摸到废园打秋
风的,又或韦晙对七叔的行踪毫不在意,能向二总管交代就行了,不在乎日日倒
掉饭菜,随口调侃而已。

  耿照本想乘隙摸进城,找熟人打听,同父亲、姊姊见上一面,横疏影将两人
从龙口村接来朱城山,栖凤馆那回来去匆匆,不及细问,虽不疑她办事的手腕,
总是挂心。耽搁至此,再不动身返回客栈,怕东方将浮鱼肚白,对弦子难以交代,
这一面竟是见不上了。

  依依不舍的少年吹灭灯焰,为竹椅上的痈人覆衣保暖,轻按着他干燥如纸的
手背,低道:「木鸡叔叔,我走啦,一定回来看你。」犹恐长者挂心,又补上一
句:「你放心,我同七叔会好好地说。毕竟……是亲人。」同木鸡叔叔这般说话,
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并不当男子无知无识,只因七叔说,木鸡叔叔非不晓事,只
是身子不听使唤,其实都明白的。

  正欲起身,「呼」的一声,腕间风至,碧火神功抢在意念之前发动,护体真
气一霎而凝,三分防御七分蓄劲,便是钢圈铁箍束来,也能震个扭曲粉碎!

  耿照心念电转,这才追上身体的反应,忽明白过来,连忙聚劲靴底,右掌虚
劈一记,直将左腕上的真力贯出,一丈开外的夯土壁轰然塌陷,如遭铁球抡扫,
梁椽倾压,满屋茅屑簌落。

  一只干燥微凉、鸟爪般的枯掌抓住他的左腕。不能说是强而有力,却握得扎
扎实实。

  竹椅上的黑发男子依旧空洞地望着茅顶,就连草屑扑簌簌地飘至,眼睛也不
眨一下,与抓着耿照左腕的那只枯爪,彷佛分属两具身躯,乃至两个世界,彼此
渺不相涉,浑无瓜葛。

  在厢房中枯坐一夜的弦子,终于在天亮前等回了耿照。

  他好好把握了第二次机会,清冷的少女还不习惯表露情感,还不能区分「欢
欣雀跃」与「忧心失望」的悸动,到底有何不同,面对推窗而入的心上人,除了
起身踢倒圆凳之外,倒没有如重逢时那样,忘情地甩他耳光的激烈之举。

  错愕,毕竟是她较熟悉的几种情绪之一。

  孑然出门的耿照,回来时负着一名男子,粗袍浓发、手足如柴,毫无固定力
的关节,彷佛坏掉的傀儡般松软,若非未闻土金死气,弦子会优先判断耿照是盗
尸去了。

  「弦子,这是木鸡叔叔!」耿照一挥额汗,面颊红扑扑的,自不是负重奔跑
所致,而是兴奋欢喜,难以自己。在一贯稳重老成的少年身上,弦子未见他如此
意兴遄飞,意态昂扬的,不禁蹙眉,微露一丝迷惘。「……叫人!」

  「木鸡叔叔。」小弦子在这点上一向乖巧,耿照怎么说,她便怎么做。

  「乖!」耿照将那具苍白的僵尸倚放于榻,斟茶与他润润嘴唇,又替他除下
包裹于外的破旧薄被,一个人忙得不亦乐乎,嘴里还不停叨念着:「……木鸡叔
叔,这位姑娘叫弦子,同我很……很要好的,总之……就是那样了,你可别笑话
我啊。她很听话的,武功也很好,将来我们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她也会好好孝顺
叔叔的。」

  弦子小时候,经常看潜行都里的其它女孩这样,手里抱着布娃娃或泥泥狗,
假装它们也能听懂,大人说这叫「过家家」。

  耿照玩这个,年纪是嫌大了些,抱来的这具僵尸也比她见过的布偶玩意都要
吓人,可不知怎的,耿照的话让少女有点开心。如果他愿意常常这样说的话,弦
子不介意他玩过家家。一起玩也没关系。

  「木鸡叔叔,我是弦子。」她端了水帮僵尸擦脚。宝宝锦儿以前,常帮耿照
这样做的,她看过好几次。

  耿照果然欢喜,卷起袖子帮忙。两人挤仄在一只半大不小的脚盆前,七手八
脚的,胡乱忙活一阵;弄着弄着,弦子的雪靥涨起两抹酡红,虽没甚表情,湿凉
的小手却往他腿心探去。

  宝宝锦儿帮他洗完了脚,也总要做那件事的,有时是她先起的头,但多半都
是他。她也看过好几回了,是这样的。

  耿照差点儿跳起来,旋即会意,红着脸握住她的小手,干咳两声,没敢往
「僵尸」那厢多瞟,正色道:「弦子,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办。妳能不能到镇上,
套辆结实的骡车来?我们……要带木鸡叔叔回家了!」

                ◇◇◇

  祭血魔君几乎想不起来,距七玄大会结束,到底过了几日。

  这对讲究精准操刀、一罅不漏的他来说,是从来没有的事。

  鬼先生于祭殿一败涂地,虽非意料之中,然而证诸此人过往的轻浮行止,祭
血魔君不能说全无应对的准备,眼见狂澜难挽,趁着兵荒马乱,从白玉祭台夺了
天裂刀,藉禁道黑蜘蛛从容离去。

  他甚至在谷外三里之内,预先布下四处救急暗桩,内中所藏,除变换身份所
需物什、续命治创的医囊,还有顷刻杀人的暗器与毒物──血甲一门三百年来,
是武林黑白两道俱都不容的公敌,一旦身份暴露,不止要死,怕将死得惨不堪言,
枭首绞颈什么的,都算是客气了,凌迟剥皮亦若等闲;隐匿伪装,死里求生,一
向是血甲门人的拿手好戏。

  血甲门赖以长存的,从来不是「破魂血剑」,遑论毒功医术,而是时时警戒
毫不放松的惊惧之心。

  祭血魔君的师父──也就是上代魔君──姓颜,叫颜元卿,自取了个好听的
浑名叫「问师觉病」,援的是「觉病当宜早问师,病深难疗恨难追」的冷僻诗典,
谦称技艺粗疏,不过是久病成习,略涉悬痈而已。

  粗鲁的江湖汉子记不住这般文诌诌的名儿,都管叫「医王心药」,据说其人
不怎么开方,病人本吃着什么,就让继续吃,颜大夫只消同你聊聊家常,问些不
着边际的事儿,病创便大有起色,在东海儒脉之中,也是号响当当的人物。

  颜元卿六岁就被卖与豪门作侍童,本不是什么体面出身,只是主家门第太高、
主人地位甚隆,身边的僮儿自也受了及乌之惠,多识江湖、庙堂上的绝顶人物。

  耳濡目染,不惟从主人习得一身医术,成年后自立门户,在儒门内外的地位
也格外不同。再加上颜元卿颇为争气,昔日的小小僮儿颜墨九遂脱胎换骨,以
「医王心药」之名传遍武林,有一、二十年的辰光,江湖欲治沉痾久症,非颜大
夫家门不入──那时一梦谷还不叫「一梦谷」。感恩戴德的病眷为颜大夫搭建的
医庐取名「偏羸堂」,远远不是现在风雅的模样。

  魔君并不知道他的师父,是什么时候入的血甲门,以颜元卿的出身,实是令
人匪夷所思之事。魔君从煎药打杂的僮儿干起,在颜大夫身边待足十年,读书练
武兼学岐黄,其它僮儿来来去去,有时一觉醒来,就不见了人,问起大夫,都说
家里有事,连夜返乡云云。

  一直以来,魔君只知他是惠生谷偏羸堂的「医王心药」,直到某晚,慈祥如
父的大夫将他唤至跟前,郑重地对他说。

  「我们这一派,管叫『血甲门』。过了今晚,此生你在人前,都不能再提这
个万儿。本门中人一旦泄漏身份,将死得惨不堪言,世人不会听你解释,视你为
洪水恶兽,非除之而后快。剥皮拆骨、刺血剔肉,且看你的造化。」

  「这……这又是为何?」魔君简直胡涂了。大夫救人无数,是那些江湖人眼
中的生佛菩萨,顶礼膜拜尚且不及,怎能残忍逼杀?

  大夫诡秘一笑。「……因为,他们应当这样。」

  随手将一部陈旧的手抄经卷置于桌顶,眼都没多瞧一下,彷佛是甘草、枸杞
之类,不值一哂。魔君瞥见封皮上写着《父母恩难报经》,果然是随处可见的佛
书善典。

  「本门的武典,数百年来散佚一空,剩下的,全在这本手抄经里,说好听是
去芜存菁,讲实了,不过是以暗语录于佛经夹行间,就绰绰有余的程度。如『破
魂血剑』这样的功夫,就算你最后没能学会,也不打紧。」

  魔君还没搞清楚什么是血甲门,到这儿又蒙了。

  平日练功,大夫让他扎马拿桩,哪一步不是规规矩矩,毫不马虎?武行里的
诸般规矩,如「不窥传艺」、「尊师敬祖」云云,更系桥是桥,路是路,半点不
得稍逾。这血甲门是什么怪异的流派,居然连功夫都可练可不练?

  「本门之传,只有两项。做到了,便是彻头彻尾、根正苗红的血甲门人,对
得起列祖列宗。能贯彻此二者,无论你用什么武功,乃至丝毫不会武功,本门列
位前贤都不见怪,只会打心里夸奖你能干,化用万千,不拘一格。」说着,扳下
竖起的两根指头之一:「其一,是『血洗天下』。」

  「血……血洗天下?」这怎么听都极不对头。

  「没错,血洗天下。」大夫不厌其烦,慈蔼解释:「人性尚争,弱肉强食,
与野兽无异。汝不犯人,人亦犯汝,否则惠生谷外,何来这些求治的江湖人?你
在家中安坐,祸事不定何时,便从天而降,坐以待毙,不如将世人玩弄于股掌之
间。猎人狩猎,不免折于猛兽之口,你几曾见过山下求购兽皮虎骨的员外,被老
虎或猎人弄死的?

  「若能抉择,老虎、猎户、员外郎,你想做哪个?怎么想,都是当员外比较
好罢?」

  看着笑咪咪的大夫,懵懵懂懂的魔君似乎明白了什么,迷惘地点了点头。

  「本门中人,历来潜伏于武林各大门派,有时帮助猎人狩猎猛虎,有时,也
会暗推一把,令猎户绝于虎口;杀戮越盛、血腥越多,不在猎场里的员外就越没
有人想起,你如同披了隐身宝衣,无一处不可去,无一事不可成,你想教谁死,
那人便无生路;你想令他飞黄腾达,攀至人生巅峰,再令其身败名裂,犬死道旁,
也就看你欢喜。

  「握有这等生杀予夺的强大权力,世人恨你惧你,常欲除之而后快,岂非理
所当然?」

  这么一想也是。大夫说话就是这么有道理,魔君不由自主点了点头,难怪大
夫要拣夜半时分悄悄说。「……那么,」他怯生生问:「第二项……是什么?」

  大夫慈爱地点头,露出赞许之色。不愧是我颜元卿看中的人啊,自然而然的,
就成了血甲门的嫡传,没有惊惶失措、哭天抢地的愚蠢作态。

  「第二项嘛,就是『一甲单传』。」

  见少年露出受宠若惊的诧喜,还有那难掩的害羞与无措,颜元卿手捋美髯,
笑道:「你已明白,世人惧我血甲门若蛇蝎洪水,像我们这样没有据地、没有盟
友,没一丁点称得上『势力』的派门──说不定在江湖人眼中,连『派门』二字
都说不上──若要求存,最紧要的是什么?」

  魔君虽年轻,脑子却不胡涂。

  武功传承都可以不要,靠的自非硬碰硬的手段,该是……智计罢?少年一到
这儿,倏又沉默下来。明明我一点儿都不灵光啊!比起那些弃医回乡的师兄们,
他也只是不过不失而已。

  「……是警省。」大夫看出他的心思,含笑摇头,正色道:「无与伦比、夙
夜匪懈,胜过针尖鼠须,足以超越世间一切无聊猜疑的警省之心,是本门最最珍
贵的绝传。有此警觉,你羸弱的武功有机会精进,寡少的智谋,有机会成长学习;
所犯缺失,才有性命求全补过……便为此故,本门前贤才立下了这条单传的规矩。

  「你不会知道,我收过多少徒弟,更不会知晓,我有没有师兄弟,又或者他
们有无传人。抱持这份警觉,将除了你以外的每一位血甲传人确实埋葬,是你在
面对世人之前,乃至血洗天下之后,终生不辍的功课。将来你收的徒弟,也务必
使他们有此警悟。」

  魔君果然是颜元卿遇过资质最好的血甲之传,胜过先前每一个。明明生了副
老实的面孔,日常应对也说不上机敏,却能于利刃搠出之际,及时徒手握住,刃
尖入体不及一寸,未足致命。

  颜元卿武功平平,应付一名十七、八岁、体格健壮的孩子,优势不多,一搠
不入奋力强夺,少年惨叫一声,掌血飞溅如雨。那横过掌心的刀疤迄今犹在,只
差分许便要切断掌筋,废去左手,今日便无驰名天下的外科医圣了。

  身为血甲之传,颜元卿极力寻找资质禀异的年轻人,但因他还不想死,只好
遵照师嘱,一一将其埋葬,直到命定的失手之日到来。

  左掌受了重伤的少年,之所以逃过一死,盖因倒地之前,抓了瓶离合散撒向
恩师,明黄色的雾霰「唰!」笼罩住扑来的狰狞面孔,颜元卿摒息不及,吸入口
鼻,绊着掀翻的几墩,痛苦仆地。

  「离合散」中,用了高浓度的天麻,虽有祛风通络、治疗抽搐拘挛之效,大
量服用却能致命,吸入鼻腔,更易使喉中黏滞,气息难通,是一味须得小心酌用
的臣药。少年是无心抑或机变,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然而这关键的一手,却使得
这夜的医庐,成为相互撕咬、奋力求生的杀戮场。

  天明时分,当伤痕累累的少年推开门,走出竹庐时,留在身后的除一地狼籍,
还有一去不回的善良天真。

  新的祭血魔君诞生了,以血甲门最正统、最完美的形式。

  即使还没有高强的武功,医术也只能说是玉鞘露头而已,尚且谈不上「心计」
二字,然而新魔君的前景一片光明,没有克服不了的坎儿,一如惠生谷山巅初露
的曙光。

  他已许久许久,没忆起那日的心情了。

  直到现在。

  ──聂冥途!

  那头发疯的老狼从离开冷炉禁道起,就有计划地狙击他。祭血魔君知他一路
尾随,料想看在「那人」的面上,聂冥途的狂言不过恫吓罢了,只拉不下脸面,
跟出数里、乃至十数里后,总能知难而退。

  日常生活的掩护身份,乃魔君立身的根本,当然不能教他跟出点眉目来。祭
血魔君打定主意,在暗桩变装易容,取得武器医药的补给之后,双方优劣立判,
聂冥途再不知趣地尾随跟踪,就是逼魔君动真格的。

  他不介意把握机会,清理己方阵中的渣滓。

  鬼先生也还罢了,以「那人」之清明高圣,实不该纳聂冥途这样的卑劣之徒
于己方阵营。他全然无法理解这样的思路。

  而聂冥途就在他补足给养后,发动了第一波攻击。

  「疯」不足以说明狼首的可怕,他的布计是经精密设计、谨慎评估,佐以不
要命似的魄力执行。《青狼诀》的优势在此役中展露无遗:打不死的粗皮厚肉、
惊人的复原能力,皆非《青狼诀》最致命,而是以如此的身体条件迎战后,累积
下来的经验与反馈。

  龙皇祭殿中初交手的一面倒形势,在首波突袭中,业已荡然无存。

  祭血魔君的伤势未复,内息耗竭,「花爵九锡」的无形刀气威力大减,所幸
青狼诀虽无所不愈,到底忌惮破魂血剑的尸毒,魔君仗着招式精妙轻功高绝,勉
强脱身,却难以甩脱狼首的追踪。

  往后数日间,两人交手十余度,聂冥途似乎不用休息,总能找到魔君最疲惫
的时候出手,战术灵活百变,浑无顾忌,几乎成功杀死对手。连魔君自己,都忍
不住开始怀疑:他能活到现在,极可能是出于聂冥途「猫戏老鼠」的恶意,一旦
乐趣耗尽,便是绝命之时。

  回家的路途超乎想象地遥远。

  为避免身份暴露,即使命悬一线,祭血魔君仍不能径奔据地,不得不拖着伤
疲之身,在越趋不利的战况下,迂回地大绕圈子──但或许这正是聂冥途的盘算。
到最后,祭血魔君若非气空力尽,死于中途,便只能将狼首引回老巢,亮出最后
一张底牌,两者均是聂冥途的胜利。

  待魔君意识到这点时,他已别无选择。

  数日未曾阖眼的逃窜、格杀、心计交锋,他的体力已至极限,光凭意志无法
打倒聂冥途这种级数的对手,再不回据地,将以最糟糕的结果收场。

  被逼至绝境的血甲门之主发动奇袭,战圈却不在刀剑拳爪间,而在于人。

  以刻意延缓发作时限的腐尸毒,无声无息地药了整村人之后,聂冥途持续增
幅的猛烈伏击忽尔中断。「断粮」,向是坑杀精兵猛将的无双妙法,百战不殆,
古今皆然。

  足以骗过豺狼嗅觉的剂量,要不了聂冥途的命,仅为魔君争取到半日的余裕,
入夜之后,那种受人衔尾窥看的微妙警觉复上心头,距目的地不过十数里地;最
后这一程最考验意志力,魔君的疲感已累至巅顶,这时与聂冥途交手,将是可怕
的灾难。

  理智告诉他,该再绕几个圈子,以免老巢暴露,然而难忍的疲惫,却拖慢了
祭血魔君的脚步。待他意识到自身的犹豫时,「泼喇!」一声林晃山摇,鬼魅般
的狰狞恶影斜里窜出,猛扑向空门大开的身侧!

  (该……该死!)

  一霎间的沮丧心惊,令魔君战意全失,身经百战、手下寄有无数亡魂的血甲
门主明白,硬着头皮接战,将会是何等结果,打定主意逃跑,袍袖一甩,三道弧
形刀劲,以微妙的时间差相衔而出,悉数封死了聂冥途的进击路径;不管如何腾
挪,只消方向不变,至少会撞上一道,因些微的判断误差而连中三道,则是可能
性最高的结果。

  来人纵声戾笑,并肘撞至,「嗤嗤嗤」密响过后,肩、臂、腰际甩飞血虹,
竟不能稍阻其势。祭血魔君才明白自己的内息衰颓如斯,勉强凝成的刀气准则准
矣,却难致命,忙甩过肩后的天裂刀,「铿!」架住骨镰般的钩爪!

  而聂冥途甚至还未兽化。

  一声尖啸,老人的骨爪连着整条右臂,暴增一倍不止,泛青如蜥甲的肌肤表
面血筋暴凸,窜出根根猪鬃似的硬毛,密密麻麻地覆至肩头;随之涌至的怪力,
一把将祭血魔君按跪在地,势犹不能止,四枚铁钩般的爪尖噗噗几声,没入肩胛,
滑腻的挤溢闷响,闻之令人胆寒。

  祭血魔君硬生生将惨号咬在齿缝间,奋力扛住,不让利爪继续肆虐。噗的一
声细响,一柄小巧秀气的绯红眉刀横里搠入魔君腰际,正是聂冥途趁乱携走的幽
凝刀身。

  聂冥途露出充满恶意的诡笑,转动双腕,欲将创口极大化,一气瓦解对手的
顽抗。岂料祭血魔君惨叫一声,拚着裂创爆血,身子猛向后扯;拮抗之势松开的
剎那间,一大蓬明黄色的霰雾,正中狼首的脸面,竟没看清魔君是如何出手。

  黄雾宛若蜂云,凝而不散,聂冥途嚎叫着仰头,兽咆声却戛然顿止,转成痛
苦闷呜,如溺于水中。

  祭血魔君倒转天裂,抢在疾退之前,扫过聂冥途的腹侧,确定刀上传来划开
血肉的反震,才握紧腹间刀柄,掉头狂奔。

  再一次,「离合散」拯救了血甲门主的性命。但狼首毕竟不是「问师觉病」
颜元卿。

  剂量足以教常人死上几回的浓缩天麻,无法闷死半化兽形的聂冥途。奔出三、
四丈远的祭血魔君忽一转身,藉回旋之力拔出幽凝,抡臂掷出,红光「飕!」钉
入挣扎欲起的兽人胸膛,射得那比例怪异的异躯弹飞倒地,魔君这才忍着痛楚眩
晕,手按腰创,加紧奔逃。

  他不止同《青狼诀》妖孽一般的复原能力赛跑,真正棘手的,是如影随形的
阎王信差。尽管一梦谷的医庐里,多的是治疗金创的奇药,但这样的出血量在一
梦谷外的普世之间,已是必死无疑。他剩下的时间相当有限。

  魔君别无选择,径直朝谷口奔去。

  一梦谷两代经营,尽管周围无甚人烟,入谷处却修有一条大道。谷中地形如
酒囊,虽有小径可由后山出入,此际祭血魔君已无力攀爬,谷前的平坦道路,是
最省时省力的途径。

  谷外无有栅栏,竖起一块写有「非请自入,神仙难救」的牌子,数十年来未
曾有人擅闯──不想要命的,也不会专程跑这一趟了。求医之人,多在大道两侧
搭棚筑庐,耐心等候国手接见;为防惊扰了神医,亦不敢太过迫近,总会特意隔
上一段距离,以博取主人好感。

  祭血魔君拖命奔行,晕眩的间隔飞快缩短,几能在脑海中绘出自己残存的性
命刻度,准确到以毫厘计。

  好不容易,熟悉的山形映入眼帘,忽发现谷外不知何时,遍插火炬,映如白
昼一般。有人横过大道搭起整片彩棚,将出入山谷的要道截断,前后数重,乍看
竟不见底;棚外绕着木围,旗招飘扬,直如军伍行辕,排场极大。

  他脚下踉跄,几欲昏厥,已无心辨别旗号。

  (谁人……哪来的狂徒,竟如此侵门踏户!)

  眼下无斤斤计较的余裕,祭血魔君拔刀破开行围,足不沾地,遇阻即斩,不
中则避,随手挥灭炬焰,眨眼间闯过了最外层,一干人等才回过神,竟拿不准来
人几何、止于何处,仓皇擎出刀剑,推搪散开,叫喊声此起彼落,夹杂零星金铁
铿响,不知是对上来敌,抑或不小心误击自家。

  一名面目清秀的年轻羽冠扬声呼喝,止住骚乱,双手分持的鲨鳍鬼头刀、棱
节七星剑当胸交叉,立开门户,守得滴水不漏,目光不住旋扫索敌,边对着虚空
中厉斥:「何方妖邪,有种现出真身,教你撞在观海天门的道爷手里,明年今日,
便是你的祭辰!」

  第二二一折、曲水流觞,堪治魇疾

  祭血魔君这才察觉,满棚之人,俱是玄裳束发的年轻杂毛,本领差劲,连他
的去向都没瞧清,倒是喊得一派火热,标准的正道废柴,暗忖道:「我几时招惹
观海天门之人,挑这节骨眼来与我为难?」余光一扫未见伤病,不似求医模样,
况且封谷拦道,便是天皇老子来他也不医。

  他妈的,莫非真鹄山素质奇低,大小杂毛俱是文盲,连「非请自入」的牌子
也看不懂?

  魔君心头火起,正欲找人泄愤,见那年轻道人斥喝同侪,几乎镇住场面,俨
然是首领的模样,身子一折一顿,如球一般反向撞去,天裂刀锋与身子同时撞上
了道人交叉的刀剑,剎时火星四溅。

  道人踉跄倒退,却未溃防,魔君用上两成真力的一劈,泰半劲力如泥牛入海,
被交叉的刀剑一带,不知散于何处,竟是早有准备,就连收拾场面的张扬举动,
都是诱敌的幌子,欲引自己来到明处。

  魔君暗赞:「好心计!」蓦听道人高喊:「……结阵!」周身劲风呼啸,余
人各挺刀剑,合围并至。

  可惜没踏出几步,嗤嗤几声锐响,众人惨叫倒地,一丈内血雾酾空,被什么
割着了、那神秘的黑衣怪客又是如何出手,事后检讨起来,始终没个说法。

  年轻道人惊觉危机,萌生退意,刀剑上的「封」字诀一松,被不知哪儿飞出
的暗脚「砰!」踢了个跟斗,摔得狼狈不堪,左右大喊:「大师兄留神!」

  「保护苏师兄!」

  「贼子冲我来,勿伤我师兄!」也不见有谁上前,只激情的叫嚷声急遽增温。
魔君哭笑不得,恨不得杀了清静,以刀尖挑灭几盏灯,藉影飞遁,又从众人视界
消失;一瞬间,风吹旗招满棚虚影,每一道都像极黑袍怪客的真身,天门群道阵
脚大乱。

  祭血魔君矮壮结实,不能全靠布幔几凳隐身,见棚底并连着一串篷车,约有
七、八辆之谱,猜想这群胆大包天的蠢道以此为路障,封住进出道路,顺便倚作
棚架的梁顶基础,灵机一动,钻入车底,施展地趟身法,连扑带滚,眼看便要脱
出彩棚,一物忽穿破车底,差分许刺中肩窝,总算魔君及时闪挪,这一刺只削下
些许油皮,忍痛滚了开去。

  年轻道人听见车底动静,返身扑至,高喊:「……师尊!」但听车内一把动
听的和悦男声传出,不愠不火,宛若梵诵:「彦升,妖人受伤,嗅得血气便知去
向,勿恃耳目,徒损清明。」

  祭血魔君固然伤疲交迸,实力大打折扣,然而一剑穿出,教他听得却避不得,
遍数天门百观,有此能为者,不出四人:鹤、龟俱是老道,鱼隐眉是女流,加上
一干小杂毛手里的鲨鳍鬼头刀,车内之人的身份已呼之欲出。

  暂不出手,自非克己复礼、恭俭温良,而是好整以暇,惺惺作态,先教训教
训子弟摆一摆谱,若是带了丝竹乐工,一会儿怕要奏乐焚香,才肯登场,一如此
人遍传江湖的风评。

  (麻烦!怎地……偏偏是他!)

  这人在七大派中声名狼籍,同「照蜮狼眼」聂冥途相比,谁更棘手些,还真
不好说。不过两个棘手至极的人物搅在一块,未必就是最棘手。

  一声咆哮,狼影掠进彩棚,还未从黑衣怪客的突袭中恢复的天门弟子,眨眼
间便有数人丧生,血气弥漫全场,凡倒地者必无全尸。

  第二位不速之客,走的是「以杀开道」的路子,被称为「苏师兄」的年轻道
人连心计都不及出,已遭温热鲜血泼一头脸,张大嘴巴、瞠目结舌,整个人傻了
般,先前的机警权变消失殆尽,直到杀神掠过好一会儿,才娘儿们似的尖叫起来。

  一干师弟手足无措,目瞪口呆地望着,甚至忘了还有外敌入侵这码事。

  比起倒落一地的凄厉残尸,「苏师兄」怪异的反应更令人难以相对;就在这
全场僵住的瞬间,杀人不眨眼的凶兽「哗啦!」挥爪破门,窜入并排七车中最华
贵的一辆!

  那车堪比一间具体而微的小厢房,车内摆了座雕刻精美的酸枣枝拨步床,纱
帐锦被,豪奢难言,床上却躺着一名全身裹满白布、宛若尸骸的怪人,头脸亦密
密缠起,仅露出一双紧闭的眼睛,眼皮蜡黄,毫无生气,与闯入的兽形巨汉相映
成趣。

  榻边是一张同款的方头纱帽椅,椅上的中年道人未及起身,径以手中沾血的
棱节七星剑格挡骨爪,虽是仓促应战,这「封」字诀的火候毕竟非弟子可比,单
剑运使如风,狼首狞恶的爪势悉停于此,再难寸进。

  密如连珠的铿击、凝缩至极的风压,在斗室里持续增幅,中年道人始终匀不
出手翻开刀匣取刀,狼首也未能再抢近分毫;两人被层层剑风爪影隔开,除了两
条旋舞的右臂快到几乎失形,身体俱都停在原地。剧烈摇晃的车厢崩解着,还有
车里的物什──中年道人睁大眼睛,较常人更满的瞳眸几无眼白,透着异样的湿
润水光,无比邪气,予人绝大的压迫感。

  目光或可慑人,然而对于被劲风卷入、逐一遭到破坏的周遭物事,这双奇异
的乌眸全然帮不上忙。

  喀喇一响,拨步床精雕细琢的镂空床板松动脱落,旋即被剑风爪劲吸卷过去,
绞成木屑弹飞,也不知有多少扫过了卧床的怪人身躯,接着是覆于其上的锦被、
纱帐、床架……

  聂冥途露出充满恶意的笑容。

  僵持不下,并不代表分不出胜负。对中年道人来说,继续僵持,他将输掉最
最重要之物──啪嚓一响,床尾两条柱脚被爪劲绞毁,床板轰然坍落,裹满白布
的怪人身子下滑。中年道人伸臂一捞,堪堪挽住,却付出头冠飞碎、肩头裂血的
代价。聂冥途乘势逼近,骨爪翻飞,一气绞碎了半张大床!

  这名剑术精湛的中年道人,正是前来一梦谷求医的堂堂天门四位副掌教之一,
刀脉魁首、领紫星观一派的「剑府登临」鹿别驾。

  当日他下得朱城山,为救遭妖刀重创的侄儿鹿彦清,四处拜访名医,「岐圣」
伊黄粱偌大名头,自也在行程之列。适伊大夫去了越浦,鹿别驾唯恐耽搁伤势,
留弟子于谷外等候,自带了侄儿往他处求治。

  无奈鹿彦清伤势奇诡,数月奔波,舟车劳顿,虽吊着一口气,却没有能治好
他的大夫。

  鹿别驾不知拆了多少名医的招牌,失望渐渐成了绝望,绝望又转而成为愤怒,
最后回到一梦谷,听伊黄粱迄今未归,愤怒终于化作迁怒:先将谷外结庐的其它
人乱棒打走,再以车驾阻断道路,封了一梦谷;若非抱持些许企盼,那捞什子
「岐圣」说不定真有起死回生的能耐,没敢把事情做绝,断了侄儿生路,早杀进
谷中,将伊黄粱的门人、家眷之类悬于谷外,看看这不识抬举的东西要撑到何时
才现身。

  等待是非常磨人的。

  头一名覆面人闯入时,鹿别驾只当是余兴节目,听出那人气息微紊,入棚以
来始终散发若有似无的血味,显是受了伤。以其身法之迅捷,屠杀紫星观弟子轻
而易举,不伤人命非是心慈,而是不花无谓的气力,可见伤重。

  他镇日守在鹿彦清榻畔,正觉气闷,责罚弟子已不能抒解烦躁,打一场必胜
之战、杀个蒙面落难的江湖好手,该是绝佳的调剂。鹿别驾从剑上残血,判断未
伤及要害,不及起身一会,便又闯入了眼前这头恶兽。

  这厮上身筋肉贲起,较寻常男子大上一倍,下半身却枯瘦如柴,畸形的比例
无比怪异,遑论那坚锐不逊刀剑的骨爪,以及尖吻如狼的头颅形状。

  单论交锋,鹿别驾未必没有取胜的自信,但在狭小的车厢里,动弹不得的鹿
彦清形同人质,光被劲风波及,就能要了宝贝侄儿之命,打得缚手缚脚,交手以
来尽落下风,不过盏茶工夫,车内更无一处完地。连鹿别驾都披血裂创,况乎鹿
彦清?再打下去,那架粉身碎骨的拨步床便是榜样。

  聂冥途这厢却是越战越酣,张口狼啸,真力到处,车顶应声迸开,棚中诸人
无不掩耳踉跄,刀剑脱手。

  在同时,车厢侧窗的帘幔「唰!」向外刮卷,绽出刺目刃光,嚣狂的狼嚎顿
成惨呼,旋即轰然一响,木片弹飞;再睁眼时,已不见了车厢形体,鹿别驾披头
散发倒拖长剑,立于一地残碎间,将耳鼻淌血的鹿彦清交与旁人,并以剑尖挑了
爱刀入手,咬牙道:「那厮中了我的『泠泠犀焰照澄泓』,走不了多远……追!」
听不远处的苏彦升兀自抱头,尖叫不绝,飞起足尖,怒斥道:「闭嘴!」脚边碎
木「飕」的一声,正中苏彦升面门,一把撞飞两枚牙齿。

  苏彦升摀嘴倒地,痛得回神,未及挣起,鹿别驾头也不回,径入谷中。众弟
子如梦初醒,举火持兵,尾随而去。

  在场半数以上的紫星观门人,来一梦谷已有月余,始终只能在外探头探脑,
拦下出谷采买之人盘问,才知是住在左近的乡人,感念大夫恩德,来帮忙些杂务,
对谷里有些什么人、大夫现于何处等一问三不知,碍于师命,只能随意恐吓几句,
乖乖放人,对着谷内蓊郁的林树干瞪眼。

  这帮刀脉弟子平素横行惯了,几曾有这般只能看、不能摸的点子?这下子师
尊带头,众人无不跃跃,循大道穿过那片看了大半个月的密林,意外地没有什么
机关阻挡,纯是植林造景。

  转出林边,眼前一阔,流渠潺潺、小桥飞架,一只木造水车骨辘辘地转动,
两侧田畦苗圃,簇拥着楼阁;零星分布的石刻灯笼,点着蜡烛或灯芯之类,散发
柔和光晕,如梦似幻,连拂面轻飔里,都带着若有似无的清冽药气,令人胸臆一
舒。虽无金碧璀璨,称得上「人间仙境」四字。

  水渠环绕的院落之中,传出起伏有致的铮錝清响,鹿别驾素来不喜丝竹,对
乐伎的兴趣,怕还在歌喉或琴艺之上,辨不出是何种乐器,猜想应是琴筝一类,
颇为悠扬动听,弹奏之人似是功夫不恶,清亮的弦声里不带一丝烟火气,与水声、
水车的辘辘声响相映成趣,亦是一景。

  鹿别驾脚步略缓,心中暗忖:「那恶汉出手杀人,状若惊兽,若然闯入阁中,
抚琴之人断难冷静如许。」那片横亘其间的茂密树林,阻断乐音传送,纵以天门
副掌教的内功修为,也无法确定琴声是否一直都在。

  那名野兽般的黑衣怪人浑身是血,动辄开杀,纵使未伤水阁中人,听到有人
闯入,弹琴的人总该稍停些个,探探动静才是。这般悠闲奏乐,怎么想都有蹊跷,
颇有几分欲盖弥彰之感。

  还有一种可能性。

  倘若来的……不是外人呢?闯过谷外彩棚的,有两个,一前一后:前者受伤
沉重,不欲久留;后者状若疯兽,见人就杀,抢的显是时间──把他们想成是逃
亡与追逐的两造,所有的疑问似乎便有了合理的解释。

  只不过,哪个……才是「血手白心」伊黄粱?

  是他被仇敌所追,拖命逃回老巢,还是追着慌不择路的猎物,将其赶进了绳
罟陷阱,准备收网宰割?

  ──不管是哪个,先拿下故弄玄虚之人再说!

  鹿别驾嘴角微扬,微露一抹蔑冷,分持刀剑,点足扑入水阁。

  这幢屋子多用镂空窗扇,极是穿风,说是楼阁,更像雕錾精巧、层层遮掩的
亭子,虽有布幔屏风等物事,结构体上无处摆设机关,鹿别驾不费吹灰之力便穿
至后进,见庭院中引水环绕,拥着居间一座小小凉亭,琴声正是从亭中传出。

  那八角飞檐的凉亭垂着纱幔,亭下三级石阶,亭后似乎有条曲桥模样的回廊,
接通后面的厢房……无一处不是埋设机簧陷阱的好材料,与前头截然不同。鹿别
驾横刀一拦,挡下了贪功冒进的弟子们,暗提内元,扬声道:「天门教下,紫星
观鹿,求见伊黄粱伊大夫!事态紧急,请现身一见。」

  亭内琴声「錝」的一声,戛然而止,水风吹飞纱幔,露出亭中之人,一干紫
星观弟子为之摒息,突然都没有了声音。

  琴几之后,端坐着一名白衣少妇,肌肤雪腻、浓睫低垂,鼻梁极挺,高高的
山根满是骄人傲气;弯弯的柳眉分明描绘精细,堪称完美,不知怎的却予人「斜
飞入鬓」的错觉,昂扬如剑眉,于欢好之际蹙紧,足令男儿兽性大发,生出加倍
蹂躏的征服欲与成就感。

  少妇的唇珠丰润,鲜滋饱水,色泽是淡细的樱红色,上唇又噘又翘,美得衅
意张扬。就连白皙巧致的下颔,都是挺翘有型的,利落的腮帮骨略带直角,线条
明晰爽润,特别适合咬牙。

  这帮紫星观的弟子仗着师门庇荫,欺男霸女的勾当没少干,最喜欢看女子在
身上婉转娇啼、无力挣扎的模样,从未想过这般英气的容貌长相,竟能勾人如斯。

  若能被此姝又娇又烈地瞪上一眼,那还不升了天?她要肯叉腰戟指,起身斥
喝几句,那可真是……思虑至此,不少人悄悄弯下腰,以免裆间拱起太甚,不免
出丑露乖。

  鹿别驾多识美女,却没见过这样的,不禁多看了两眼,一时无话。全场除风
声流水声,只闻粗浓的喘息与闷重的心跳,若有人能读心语,将发现所有的紫星
观弟子都在期盼美女起身骂人,只为一睹她蹙眉薄嗔的模样。

  少妇的柔荑按住丝弦,才又收于几底,交迭在裙膝。

  众人视线被亭阶所阻,依稀眺得裙上绷出的大腿曲线,充满紧致肉感,偏又
不显肥腴,应是跪坐于蒲团之上,只可惜看不真切。

  少妇抬眸,毫不意外地有双明媚清亮的杏眼,微微一笑,启唇吐声。

  「是观海天门鹿真人么?有失远迎,尚祈见谅。」语声清脆,出乎意料的温
婉动听,不似外表那般性格鲜明。众人还来不及失望,浑身彷佛已遭整片温水漫
过,涤去烦躁火气,不觉露出笑容。

  鹿别驾愤懑稍平,旋即意识到是少妇语声所致,她的态度不能说周到,措辞
也谈不上有礼,就是使人难生恶感,不由自主想亲近,暗忖:「这妇人乃天生尤
物,惑人于无意间,用的却非什么慑魂术法、穿脑魔音,而是女子的魅力。看来
一梦谷中卧虎藏龙,不可大意。」

  以其内功修为,少妇若施展迷魂手法,断不能毫无所觉。但她停了琴音,语
声里又无运功的迹象,嫌疑尽去,只能认为是她魅力惊人,片言即博得众人好感。

  鹿别驾就任副掌教以来,意在真鹄山的掌教宝座,罕再游冶取乐,以免落人
口实;另一方面,悟练《洪洞经》以求刀法精进,也是他近年精力所注。鹤着衣
之所以稳坐大位,与突飞猛进的剑法内功不无关系,能用计逼他交出权位,自然
是好,到了图穷匕现、万不得已时,武力才是血战得胜的依凭。

  此际,鹿别驾的欲望,却忠实地反映出少妇的魅力,修心多年的壮年道人勃
挺得厉害,欲焰熊熊燃烧,若非地方、时间等俱都不对,心头也还记挂着那两名
黑衣怪客,只怕立时便要了这名动人尤物。这也是他排除媚药、慑魂术法的原因
之一。

  瞳眸幽邃的中年道人,眨了眨湿润的眼睛,含笑开口。

  「夫人客气了。本座非欲擅闯,而是方才一名凶徒杀了本门数名弟子,逃入
谷中,为防那厮对伊大夫的家人不利,这才前来保护。唐突之处,也要请夫人原
宥则个。」

  少妇淡淡一笑,螓首微斜,动作如女童般天真,却又不显造作。侧颈的瞬间,
紫星观弟子群中兴起一片低叹,若合符节,搭配得天衣无缝。

  「是么?我倒没见有人来。一梦谷夜不留客,鹿真人请回,有需要治疗的,
若不嫌妾身技艺粗疏,明儿天亮,我请僮儿出谷,将伤员抬进来。」众人从没这
么后悔过自己四肢健全、身体健康的,恨不得在臂儿腿上割几刀,换来美人柔荑
轻抚,肌肤相亲。

  这般推托应付,打发不了堂堂天门副掌教。鹿别驾嘴角微扬,无声哼笑,淡
然道:「夫人这话──」却被少妇蹙眉打断:「我叫雪贞。夫人什么的,听起来
好老啊,我不喜欢。」

  ──她果然皱着眉头好看。

  以鹿别驾的心性修持,出神不过一霎,已收摄如常,但就在这剎那间,脑海
翻转的,全是少妇蹙眉撅嘴、苦闷呻吟的销魂画面,想象自己在她紧凑湿润的体
内越来越硬,越来越肿胀巨硕,直到高傲如孔雀的玉人再也抵受不住,从齿缝间
迸出哀婉娇啼,纵使再不甘心、不愿意,也不得不承受男子的凶猛冲撞──明明
她是这么样的温柔婉约,连埋怨的口吻,都温顺可爱到让人忍不住想啄一口。

  鹿别驾定了定神,笑道:「若非雪贞姑娘慨然相告,本座未敢擅问芳名。」
有个绕心的念头没忍住,脱口问道:「雪贞姑娘……是伊大夫的什么人?」他本
想说「妻子」,但心里想的其实是「姬妾」,到口边乱作一团,索性虚问。

  君子不夺人所好──鹿别驾适用「君子」二字否,尚有争议,但他本人恐怕
无有意识──若是妻子,开口索讨只怕不宜,但姬人侍妾的话,卖他个天大的好
处,伊黄粱未必不能割爱……

  鹿别驾还未省起这念头有多荒谬,自称「雪贞」的美艳少妇已温顺摇头,轻
启微噘的朱唇,还未开声,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黑白分明的杏眸滴溜溜一转,
抿着一抹淘气的笑意,细声道:「……你猜。」澄亮的眸中清清楚楚地透着挑衅,
纵以似水柔情,也不能裹住那股子棱角分明。

  鹿别驾爱死了她这副寻衅的模样。

  非是烟视媚行,无有风情卖弄,甚至谈不上挑逗,而是「能奈我何」的衅意,
激发男人显露力量,只有彻底压倒她的强者,才能得到她……

  回过神时,鹿别驾发现自己足尖挪动,几乎跨步向前,须以偌大定力压制,
才不致轻举妄动,暗凛道:「亭中若安置了杀人机关,恁是千军万马到来,尽也
都折在这块香饵之下。」天门刀脉的七言绝式「泠泠犀焰照澄泓」,最重精神意
志之修持,若心性不能澄观空明,难合百十招于一式。鹿别驾起心动念,整个人
倏尔抽离,自外于被白衣少妇撩拨得燥热难当、欲念蠢动的身躯,心冷如顽铁,
再难撼动分毫。

  不幸的是,他身后的弟子们无一有此定力,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只听得一句
闷钝咕哝:「老……老婆!」夹杂着吞咽唾沫的骨碌声,可见馋甚。失控的叫嚷
一发不可收拾,此起彼落,唯恐喊得慢了,失却美人青睐:「……妹子!」

  「……侍女!」

  「你……你别胡说!雪贞姑娘这般人品,岂能是丫鬟?」

  「依我说,雪贞姑娘是伊大夫的座上宾,来给他弹琴的。」

  「你这说法,是指摘雪贞姑娘是乐伎了?当真胡说八道!」

  「……住口!」鹿别驾开声断喝,众弟子浑身气血一晃,站得最近的两人踉
跄倒退,伸手掩耳。「都给我退将出去,门廊之间,不许有人!」

  弟子们莫敢违抗,依依不舍地退出门廊,有人抓紧机会,目光须臾未离亭中
美人,也有的低声碎嘴,面露不豫,显然对师尊「吃独食」的行径甚是不满。众
人挤轧在两侧门廊的入口处探头探脑,推搪吵嚷,其状甚丑,毫无名门大派之风
范。

  鹿别驾是对着弟子们吼叫的,背向凉亭,内力未及,测不出那雪贞姑娘是否
会武。只见她袅袅娜娜起身,绕过琴几,来到阶前,探下一只滑腻雪白、踝圆趾
敛的晶莹裸足,笑道:「我送鹿真人。」当天门众人即将离去。

  跪坐时看不真切,此际才发现她生得异常娇小,然而并不显短:裙布紧裹的
臀股肉呼呼的甚是丰盈,裸露的足胫却是又细又长,一如她纤长如茭白笋心的十
指;襟口鼓胀胀地隆起成团,浑圆的曲线几乎蔓至脐上,可见双峰饱满,几乎占
去衣内所有空间,偏偏乳质细软如绵,才压裹出忒大一包。

  从浑圆的香肩、奶脯,乃至臀股,可以看出雪贞姑娘是属于丰腴有肉的类型,
在如此娇小的身板中,之所以不觉臃肿,除了手指、足胫等末端处极是修长纤细,
拉高比例之外,须归功于那把圆凹的葫芦小腰,将这么个细小多肉的人儿衬得玲
珑有致,教人难以移目。

  更可怕的,是她那酥莹已极的雪肌。

  鹿别驾从没见过女子穿起白衣,肌肤能比绫罗更白的,但雪贞姑娘不负其名,
人一来到灯下,连身上华贵的西山单丝罗都为之失色。她的白皙是介于乳脂与细
雪之间,再从肌肤薄处透出淡淡酥红,充满盎然生机,绝非不见天日的白惨;如
耳垂指尖等细小处,则剔透如玉,脖颈、脸庞,乃至赤裸的脚背等,恍若鲜乳中
调入一丝粉橘,白胜酥酪,却较新雪细暖。

  鹿别驾看得有些微怔,雪贞却以为他赖着不走,是因为还没等到答案,掩口
一笑,嫣然道:「我啊,不是婢女姬妾,也不是妻妹,而是大夫的病人。」鹿别
驾失神不过一霎,脑筋转得飞快,哼笑道:「本座以为,一梦谷是不留客的。」

  雪贞抿嘴道:「真人若病到如妾身一般,勾起了大夫的兴趣,想走约莫也走
不得。我在这儿待了十几年,每年生辰,大夫都要为妾身盛大庆祝,说是从阎王
手里又抢回一年。与阎罗为敌,还能连胜十数回,难道不该好生庆祝么?」

  鹿别驾哪里肯信?瞬了瞬湿润乌瞳,笑道:「我见雪贞姑娘气色甚佳,不知
生的是什么病?」

  「妾身之病,名唤『魇症』。」雪贞索性在阶台上坐了下来,舒服地伸直腿,
这随性的动作在她做来,竟也优雅宜人,丝毫不显粗鲁,白绫裳底露出的一双裸
足更是玉雪可爱,沾着些许尘泥,益发酥莹白皙,若许人咬上两口,怕两侧门廊
的紫星观弟子不惜一死,也要扑将上来。

  「发病的时候,浑身僵直、动弹不得,日常起居,难以自行打理,然而有时,
却又会暴起伤人,几名男子也压镇不住,气力大得吓人;苏醒之后,又记不得曾
经做过什么。」少妇娓娓道来,彷佛说的是他人身上的事:「外头的人,总以为
是失心疯,又或被妖魔所附身,故称『魇症』。其实大夫说,这是三焦经脉失调
所引起的疾病,善用药石针灸,是能延缓恶化的,放着不理便只有恶化一途。」

  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笑着补充:「得了魇症的人,伤口会复原得特别慢。
男子只消仔细小心,别受外伤就行了,可女子来红,月月在身子里都生出新创口,
若无大夫妙手,十多年前妾身早已不在人世,遑论今日与鹿真人相见。」

  鹿别驾听她说起「魇症」征候,每说一项,心头便不由自主一跳;听到后来,
却不由得狂喜,若非极力压制,说不定便已欢呼起来:「清儿有治!这伊黄粱…
…能治清儿的伤势!」料想这名唤雪贞的女子如此诱人,被伊黄粱带在身边,朝
夕相对十数年,说没什么苟且,谁肯相信?除非伊黄粱不是男人!恶向胆边生:
扣住雪贞,定能逼得伊黄粱就范,还管他闯入一梦谷的是谁、里头有没有伊黄粱!

  鹿别驾并没有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立场。欲使一梦谷的主人医
治爱儿,并不只有「擒下雪贞」一法,然而心思一动,鹿别驾便绝了其它念想,
强抑着心头悸动,缓步走向凉亭,口中却随意攀谈,以防雪贞发现他的企图。

  「那么……大夫有没有说,这魇症要如何根治?」

  雪贞微蹙着姣好的柳眉,露出些许遗憾的神情,娓娓说道:「大夫说,魇症
是无法根治的,只能阻止它继续恶化。患者最好能待在静谧平和的地方,事不上
心,远避凡尘,渐渐就能平心静气地过日子。」

  鹿别驾分持刀剑,越走越近,继续引她说话。「这样就行了么?不服些宁神
静心的方子,也能抑制魇症发作么?」

  雪贞正色道:「作用于人身,药亦是毒,经年服用,疗效益减,而祸患益深。
大夫说,最好的法子,就是打造一处宁神静心的环境,将使人安宁的物事,藏入
生活大小细节之中,待身子习惯后,再次第加重份量。」

  鹿别驾见她毫无防备,心底窃笑,想到今夜便能享用这名集鲜烈、温婉于一
身的绝色,更是近十年来未曾有过的兴奋雀跃,顺着她的话头,敷衍道:「大夫
此说极是……」忽地脚下踉跄,虽拄刀撑住,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困乏自体内深
处涌上来,只得顺势坐倒;回见一干弟子或坐或卧,兀自不觉有异,十有八九怔
怔望着凉亭阶上的美人傻笑,画面说不出的诡异。

  他一提内元,丹田内并非空空如也,然而须得加倍使力,才能运起不到平常
十之一二的内息,像是刚刚经历一场鏖战,身体太过倦乏所致。以鹿别驾的见识,
从未听过有这样的毒,倒像是极其厉害的蒙汗药,但蒙汗药烟要在这么大的空间
里施放,还得让人吸足份量,怕不是烽火台的烟柱一般,断不能无知无觉;自来
此地,未曾有过食水入口,连水渠中的流水,鹿别驾都不曾让它溅上肌肤……这
贱人,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

  「鹿真人,诚如大夫所说,药物须藏入生活细节,务使无觉,待身子习惯后,
才能慢慢加重份量。妾身所用的剂量,是这十多年之间慢慢积累,如今行走说话,
方与常人无异;相同的份量用于常人,是有些太过了。」

  五官分明、棱角鲜烈的绝色佳人温婉一笑,袅袅起身。

  「这水阁,就是妾身的『药』。大夫耗费无数心血,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全都是极厉害的宁神药物,风中水里、草露虫鸣等,无一不具疗效。能撑到此时,
鹿真人这天门二把手之名,果真无虚。」

  第二二二折、夜刀胜雪,素手合凝

  她伸出纤长的食指,指甲轻轻在凉亭木柱上一刮,浓烈药气从漆底裸露的木
色中透将出来,连距阶底尚有丈余远的鹿别驾都能嗅得,不由一阵晕眩。

  「产自西北天镜原的『氤香炉木』,将桑椹大小的薄片研成粉末,调水吞服,
有宁神安眠、夜寐不惊的奇效。这座『无殭水阁』里的梁柱,十有八九是以炉木
为材,若非大夫让工匠们都含了还神冰片,怕还盖不成阁子。」

  修道亦涉丹鼎药石,鹿别驾对「氤香炉木」并不陌生,知其价高难得,在观
中丹室,有刨作指甲大小的薄片、贮于密封罐内,头痛或失眠时取若干合药,效
果显着。万料不到,竟有疯子疯到拿药材来盖房子,所用材料,就连庭中的植被
花树,通通是一路货!被坑也只能说半点不冤。

  事实上,无殭水阁的诸般异材虽是伊黄粱指定,光凭他出神入化的医术药学,
不足以建成这座殊异的建筑。

  为了雪贞,伊黄粱不惜重金,敦请四极明府精密计算,以繁复而庞大的实作
数据为辅,计算出各种药材的配比,以免弄巧成拙。逄宫那厢经过三年多的实验,
还派遣专人在一梦谷附近开辟苗圃,收集水土信息,这才给出了设计蓝图。说无
殭水阁乃合岐圣、数圣双圣之力而成,半点也不为过。

  无殭水阁的宁神效果,是由外而内递增,居中这座八角飞檐、曲水环绕的殁
丝亭,堪称举阁药力最强处,就连伊黄粱自己,平日也绝少履足,但凡来此,舌
板下的还神冰脑决计不能吐出;能不说话,就尽量别张口,滞留时间不逾盏茶,
以防药力沁体,于浑然未觉处受害。

  因为这并不是毒,没有祛除之法,最好的应对方子,就是离得远远的。周遭
环绕的水渠,也是为了将药力缩限于此,避免扩散。

  就连谷中风向,都在逄宫的考虑之内,每日傍晚,由谷后刮下的落山风扫过
水阁,将满满的药气一股脑儿送进入谷处的密林,盘绕不去,直到夜晚才慢慢消
散。

  是以林被虽密,无有伤人的大型野兽,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耐心欠奉、气
急败坏的患者家属,无视谷口木牌,心急火燎地冲进一梦谷,欲将大夫拖出的。
只是入得林中,不知怎的突然心平气和下来,思前想后,终究不妥,末了乖乖出
谷,等待伊大夫传召。

  这帮不请自来的紫星观门人,算是自讨苦吃。鹿别驾单膝跪地,拄刀而起,
自忖尚有一击斩杀这名妖妇的能耐,不知怎的,心底却是千百个不愿意,甩甩脑
袋,试图驱散这个念头──定力变差,亦是强烈的宁神药力所致。

  在无殭水阁之中,常人会迅速陷入疲惫懒散,自制力急遽消褪,平时不敢触
及的虚妄念头,会在某种奇妙的快乐氛围中迅速放大,恍若醺醺,只是斗争心转
淡,又不若借酒装疯的醉客。

  鹿别驾于药理所知,并未深及这一层,提起棱节七星剑,遥指阶上玉人,咬
牙沉声道:「解……解药!」

  「没有解药,也用不着解药。」

  雪贞似笑非笑,唇抿间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衅意,越是说得温婉,越让人莫
名恼火,直想将她一把剥光了压在身下,狠狠教训一番。「鹿真人就当是宁神汤
喝多了,有些困乏,赶紧回去睡下,明日晨起,管叫精神饱满,身心舒泰。」

  (可……可恶!)

  怎么听都像讽刺,他也没天真到信了此言,两手空空离开,以刀剑支起身子,
切齿道:「叫……叫伊黄粱出来!未、未见此人,道爷……道爷拆了这座破阁子,
拿妳……拿妳抵帐!」末句一出,不觉微笑,颇有一舒积郁之感,胸中烦闷略去。

  蓦听一阵嘶嘎刺耳的豪笑,自前院传来:「……说得极好!今日未见伊黄粱,
老狼陪你拆了这座阁子,拿这妖妖娆娆的大奶花娘抵帐!」但见乌影翻过院墙,
无声落地,却不是聂冥途是谁?

  满爪是血、兀自滴着黏腻液渍的兽形凶徒半拱着背,两条粗壮的膀子垂过了
膝盖,益发衬出下半身枯瘦如柴,弯如蛙足,模样说有多怪异就有多怪异。与前
度不同,他背上背了团破烂被筩似的物事,脏污的长布条如拖把般随风乱舞,才
刚落地便以爪掩口,冲鹿别驾大声说着悄悄话:「是说尊驾喜欢清蒸还红烧?我
这人一向随和,记得把奶子留给我就行,刚好盛得两盘,其它都归你。」

  鹿别驾昏沉了半天,才搞清楚他要吃的是雪贞,腹中酸水上涌,忍着恶心,
怒道:「兀那贼子!不……不知所谓!谁与你吃人肉?」

  聂冥途难掩失望。「啊,抵帐不是吃么?奸完了再吃也行啊。还好自我带了
吃食。这社会是怎么了?人跟人之间,都不再互相关心了么?」伸臂将背后的被
筩拽下。

  鹿别驾记着他杀害了多名弟子,见其抬臂之际,胸腹间空门大开,不由冷笑,
正欲出手,一人挤出坐满紫星观弟子的门廊,大叫:「……师尊!那厮掳走了彦
清师弟!」口带风声,正是给打落两枚牙齿的苏彦升。

  鹿别驾猛一凝眸,赫见聂冥途甩下的被筒花色熟悉,依稀是自己车厢内所用,
筒口歪斜着一颗缠满绷带的脑袋,竟是侄儿鹿彦清!

  原来聂冥途先前窜进密林,并未径直追入谷中,兽化后的嗅觉异常灵敏,盘
绕于林间的淡淡药气令他头晕脑胀,觅了棵顶盖茂密的大树窜上,待鹿别驾一行
悉数通过,才折返彩棚,杀光了来不及走的,挟持鹿彦清随后而至。

  无殭水阁的药气之于狼首,不啻常人面对腐尸粪尿等恶臭,虽是难受,毕竟
无害,况且兽化之后,不惟血气运行加快,连排除药、毒的能耐,都胜过常人数
倍;饶是如此,聂冥途仍在阁外潜伏,直到听见鹿别驾倒地,这才现身收尾。

  「岐圣」伊黄粱是不是此世血甲门的祭血魔君,狼首无法肯定,所以把他们
通通逼出来就知道了──堂堂观海天门副掌教若死于此间,还搭上一干紫星观的
直传弟子,伊黄粱纵使处处施恩,武林地位超然,此后也别想有安生日子过。祭
血魔君不想毁了这么好的掩护身份,非得做点什么不可。而聂冥途等的,就是那
一瞬间。

  「这块排骨没几两肉,别浪费了柴火。」聂冥途翻转痈人,似正找一处落口:
「也罢,当甘蔗啃了罢。分你一条大腿,别说我吃独食啊。」

  「狂徒,还我彦清孩儿!」鹿别驾眦目欲裂,相较于怒极脱口的吼叫,将递
而未递的七星剑势为之一顿,显是投鼠忌器。

  高手对决,最忌首鼠两端。聂冥途见他右手剑路已封,接着废其左膀,觑准
去路,使劲将鹿彦清一扔。鹿别驾若不肯弃刀,鲨鳍利刃便要贯穿侄儿,况以狼
首一掷,非指掌不能化消,鹿别驾更无犹豫,鬼头刀脱手,掌蓄绵劲顺势圈转,
堪堪将人抄住;见狼首如影随形,闪电般杀至,已不及回剑,背转身子护住侄儿,
欲以背门硬吃一爪!

  千钧一发之际,「嗤」的一声轻薄锐响,聂冥途福至心灵,及时扭头,一抹
刀光掠过颈侧耳际,差得分许,便要命中咽喉。

  《青狼诀》妖孽般的复原能力,以及兽化后猛然攀升、不逊横练硬功的防御
之能,使他在战斗中不习惯采取守势──通常一击得手之后,敌人总会不经意露
出破绽,更易取命。狼首非常热衷于先放点甜头,而后再连本带利讨回的「印子
钱(高利贷)」战法。

  然而,这一道无声刀劲的凝练,迫使他在收成甜美果实的瞬间,本能地采取
回避。就连狼首,都是等颈间的刺痒飙过,才意识到自己竟弃攻为守,不觉嗤笑:
「他妈的────!」

  正欲扭身扑击,颈间忽热辣辣一痛,那发丝般的搔刮感绽成了起码一寸深的
伤口,顺着肌理分裂,势如破竹;《青狼诀》药烟未及窜出,滚烫的鲜血已然泼
溅而出,聂冥途顿感晕眩,压紧创口霍然转身,退向廊间最近的一根楹柱!

  而第二刀果然于此际发出。

  「嗤」的一响,聂冥途侧转身子,缩于镂空的栏杆下,右臂暴长,拖过一名
搞不清状况的紫星观弟子,虽只有单爪,依旧如猫抓小鸡般,挟着那人咬断喉管,
骨碌碌地吞饮热血。

  血的营养不及鲜肉,但吸收更快,是激战中补充精力的不二法门。

  白霜霜的刺鼻药烟刮卷而起,那人的手脚伸出烟团,不住抽搐着,很快就没
了声息。

  乌影一闪,第三、第四刀接连并至,就连旁观众人,都能察觉刀者的急迫,
似想逼狼首松手,却只做了聂冥途的菜刀。嚓嚓两声,卸下一手一脚,聂冥途将
残躯往来人处一送,只捡手臂就口,黄污锐利的犬牙撕下两口血肉吞咽,以露出
森森白骨的狼籍断臂挡开第五刀,运劲震退了刀者。

  这兔起鹘落的瞬息间,狼首无论攻守进退,左手始终压紧颈侧;非因疼痛,
聂冥途对痛楚已没什么感觉,而是提醒自己这份耻辱。

  祭血魔君的无形刀气、鹿别驾的七言绝式,都不曾在他的非人之躯上,留下
如此深刻的伤痕。这一刀所蓄的内劲远不及魔君,招式更比不上鹿别驾合一百零
八式于一招的惊艳,他有的……到底是什么,而能无视弱小自身之弱小,展现出
压倒强大的惊人强大?

  打从数十年前圣藻池一会,聂冥途已许久许久,不曾有过这种茫然的感觉。

  他原以为是自己感应杀气,及时避过咽喉要害,细思之下,发现对方或许从
一开始,便相中他的颈侧,这一刀才会来得如此精准,顺肌理切开,造成既长且
深的伤口,形同放血,瞬间离体的巨量血液,连《青狼诀》都差点没扛住。

  聂冥途并不认为是伊黄粱──甚至祭血魔君──在这里伏下杀手,专等自己
前来。只能认为藏身黑暗的刀者,专注到了某种境界,所有的隐忍背负在最恰当
的时机,以最无懈可击的形式具现,结果几乎要了他的命。

  倘若那人自始至终,只想着断首取命,或许眼下,「聂冥途」三字已是江湖
上翻过的另一页,徒余一具身首分离的畸尸。

  这样的凝练极其伤神,断难久持,遑论连出。聂冥途毕生会过无数武者,能
达此一境界者寥寥,一击不中,其后便飞流直下三千尺、因此丢了性命的,数来
也有几个。

  果然,其后猱身扑至、抢进烟团的四刀沉稳尽失,内劲不足、火候欠缺的毛
病接连浮现,给了狼首补充食粮的余裕。

  「加餐」之后,聂冥途挥散药烟,「照蜮狼眼」捕捉残影,廊庑隔着阶台的
另一侧,似有一抹瘦小身形退入树影,叶止人静,几于同时发生;虽然相隔未远,
却分不清是男是女,露出的小丬轮廓难以判断体势,也看不见刀,至少趋避出招,
是受过高人指点的,不容小觑。

  他还有几条诱出此人的毒计,未及施用,脑后两道刻毒视线电射而至,毋须
回头,也知是鹿别驾。原本在廊间入口瘫坐成一团的紫星观弟子,这时也摇摇晃
晃起身,拔剑的铿响此起彼落,「醉态」可掬,除了人多,仍旧无甚可取。

  聂冥途伸出灰白的舌头,舐了舐干裂的嘴唇。先佯攻鹿别驾和那个瘫人好了,
待那名隐身暗处的刀者来救,再──「大半夜的,吵什么吵?」一把陌生的喉音,
阻断了狼首的算计。

  众人闻声转头,见一名白面无须的儒者,自凉亭后的曲廊行出,声音虽不大,
独断的口吻却满是烦躁暴烈,带着一股难以撼动的睥睨与权威,彷佛眼前诸人,
全踏在他的领土之上,生杀予夺不过转眼间耳。

  雪贞袅娜转身,盈盈拜倒,垂首恭敬道:「惊扰大夫了,请大夫恕罪。」黑
暗中的刀者动也不动,只投以注目,权作行礼。鹿别驾神智未失,闻言一凛:
「这个醒饱白面般的胖子,便是一梦谷之主、鼎鼎大名的『岐圣』伊黄粱?」

  聂冥途精亮的兽眸死死盯着他,彷佛瞧的是一块封汁火腿,片刻才「噫」的
一声,垂落肩头,喃喃低语:「怪了,真不是他。」嘶哑的语声里不无失望,竟
忘了稍加掩饰。

  不是祭血魔君──这个答案,就连狼首都无法自圆其说。

  祭血魔君的声音,与这个忽然冒出的「伊黄粱」并不相同,不过声音一节,
一片竹簧便能轻易变造,本做不得准。祭血魔君的喉音粗哑,然而说话调理明晰,
甚可说是好发议论,连骂人都是成套成套的;这伊黄粱虽只寥寥数语,其中各种
负面情绪全挤压成团,堪称阴阳怪气,怎么听都是两个人,找不出丝毫相似处。

  聂冥途不止耳力、目力惊人,更有野兽般的嗅觉,以气味辨人,极难防范。
祭血魔君身上,没什么特别的味道,但「破魂血剑」的尸毒,却有腐植般的甜腻,
聂冥途就靠着这根小辫子逃过几劫,最后一回虽栽了跟斗,总的来说还是准确的。

  不幸的是:无殭水阁内,布满刺鼻的药气,狼化的敏锐嗅觉在这里,完全派
不上用场。恁聂冥途奋力歙动鼻翼,除了药味什么也嗅不着,否则循味寻人,一
早把魔君揪了出来。

  最令人感到绝望的,是两人南辕北辙的身形。

  伊黄粱虽是个胖子,不同于粗壮结实的魔君,整个人肉呼呼的活像养尊处优
的员外郎,偏偏身量又比祭血魔君略高一些,其它如骨相上的微妙差异,在在显
示二者相异,而非是一人乔装改扮,分饰两角。

  到了这步田地,狼首不禁开始怀疑起,祭血魔君的掩饰身份,说不定是天门
紫星观里某个楞头青,趁乱混进人堆里,却教老狼把矛头指向一梦谷,青黄交烁
的邪异兽瞳随之转向,扫过整排东倒西歪的小道士,目光极是险恶。

  鹿别驾不知妖人心中计较,注意力全在小小的殁丝亭中,凝眸细看半晌,脱
口道:「你……就是伊黄粱?」伊大夫冷哼一声,没好气道:「我是啊,你又是
哪个作死的?」身畔雪贞柔声提醒:「大夫,这位是观海天门副掌教,鼎鼎大名
的鹿别驾鹿真人,来求医的。」

  伊黄粱正眼没瞧,哼笑:「求医啊?很好,没治!回家办丧事吧你,死文盲!
下辈子投胎记得读点书,别害死你家里人。滚!」

  按说这等无礼言语,换作平日,天门弟子早呼喝成一片,拔刀的拔刀、裹胁
的裹胁,浑水摸鱼欺男霸女的,也自偷偷摸摸绑了人走,觅处干那无耻勾当。

  可惜在无殭水阁内,一群人净是傻笑,连方才聂冥途活生生吃了个人,也只
掀起一小片骚动,没会儿工夫,现场又是一片宁定。大伙儿似乎忘了为甚擎刀拏
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得安和乐利。

  鹿别驾隐欲发火,偏生总有个坎儿冲不过,火气连鼓几回,始终无法达标,
渐渐平息;仗着深湛内功守住灵台,掐紧了一点清明未失,低声咕哝:「你……
你不是出谷去了?几时……几时回来的?我怎么……本座、本座怎地全没见你进
出?」

  伊黄粱冷笑:「我拉屎你见着了么?如若不然,岂非满肚子大便?不知所谓,
滚!」雪贞柔声道:「鹿真人有所不知,山谷之后,还有几条小径,可供进出。
请真人快带诸位道长离开罢,再待下去,只怕要伤身。」

  鹿别驾倒持剑柄,胡乱揉着额角,但头分明半点也不疼,只是沉得紧。揉了
半天未有起色,省起聂冥途还在一旁,放着不管,似乎是件危险的事。至于是怎
么个危险法儿,一时倒也……猛然回神,喃喃道:「我为……我为大夫驱逐此獠,
请大夫救治……救治我儿……」

  鹿彦清与他的关系,虽非极密,在真鹄山倒也不是人尽皆知。所幸紫星观众
人莫不晕陶陶的,谁也没听真切,遑论记在心上,鹿别驾一时失言,只有伊黄粱
听进了耳里,见那随后赶至、为药气所染,倚墙大口大口喘息的年轻道人闻言,
面色丕变,暗忖:「原来他也知情。」冷哼一声,拂袖道:「算你有心。三天后,
把病患抬到林前,我自会安排童子接引。」

  鹿别驾大喜,但雀跃之情转瞬即逝,又恢复成一片古井无波,连厮杀的念头
都淡了,摇晃起身,挟着鹿彦清,径往外头行去。紫星观的弟子们浑浑噩噩,本
能随师尊而去,就连横死者都有人拖出残尸;动作虽迟缓了些,终是散得干干净
净。

  聂冥途有青狼之身,仗着畅旺的血气运行,排除药浸的能耐数倍于常人,神
智未失,然而戾气毕竟受抑,一时间拿不定主意,究竟是要走抑或要战。只听伊
黄粱哼道:「瞧你这副德性……是《青狼诀》邪功吧?傻子才练,猪一般的脑袋。
你皮粗肉厚,复原力强,水阁本奈何不了你,但你蠢到去吃肉喝血,那人一身血
肉汲满了药气,比腊肉还入味,全教吃进肚里,内发之物,没忒容易排出。这下,
可晕乎得紧罢?」末两句语声轻柔,催人欲眠,果然聂冥途头重脚轻,大感困倦。

  白面胖子那双惺忪的眯眯眼,蓦地绽出精光,射向黑暗的角落,一抹匹练刀
光飞也似的掠出,正中聂冥途的头部,劈得他仰天倒落,又瞬间翻起,「铿!」
一声双刀相击,斫得火星四溅。

  出刀之人被交击巨力掀翻跟斗,连滚几圈才撑起,但见一张青白俊脸,神情
波澜不惊,澄亮的星眸透着果敢坚毅,虽削薄头发、细瘦的双手缠满绷带,肩臂
肌肉却结实,无半分膏腴,全想象不出,此前他曾残废了许多年,正是寄居于一
梦谷,养伤复健的阿傻。

  而聂冥途藉反震之力掠上墙头,眨眼消失踪影,所经处血迹斑斑,宛若泼墨,
无论这回阿傻砍中哪一处,伤口比起颈间只深不浅,尽管未能除掉聂冥途,看样
子也够他受了。

  狼首脱离之处,于墙底积聚的血泊中,浸着一柄绯红色的小巧眉刀,是两人
对击之后,自聂冥途手中震落。他始终防着阿傻凝力一击,唯恐骨爪有失,改以
刀器因应。

  事实证明,聂冥途判断形势奇准。若非此刀格住阿傻的攻击,最后这下凝练
之甚,远远凌驾于令狼首惊艳的头一刀,是阿傻记取教训,亡羊补牢的一记。万
一斩裂骨甲,聂冥途绝无乘势遁走的机会。

  阿傻拾起眉刀,仔细揩净了血渍,双手捧上亭阶。

  「这是替幽凝新铸的刀身,姑且当它是新的幽凝妖刀罢。」伊黄粱淡淡挥手,
蓦地双腿一软,差点倒下。阿傻眼捷手快,一把将眉刀掼入亭中地面的白玉铺砖,
及时搀住。

  雪贞蹙起姣好的柳眉,满面忧急,冲他打着「道玄津」的手势:「带大夫…
…去医庐!」

  伊黄粱身子胖大,而雪贞娇小玲珑,于搬运一节全然帮不上忙。所幸阿傻虽
精瘦,入谷以来饱经锻炼,有足够的气力,看来伊黄粱向漱玉节夸下海口,三年
内令其脱胎换骨,成为东海最快利的一柄刀,不是说着玩的。伊大夫相当认真地
履行承诺,不意今日救得自己一命。

  无殭水阁本是雪贞治疗痼疾、调养身子之处,就算是她,也非镇日都待在水
阁里,常是晚饭后于阁内抚琴赏月,插插花、读读书之类,好在睡前宁定心神,
免生杂梦。雪贞在后进院里另有闺阁,伊黄粱与阿傻避得远远的,等闲并不轻近。

  阿傻小心抱着伊黄粱,由曲廊出得水阁,须臾未停,来到大夫平日研丹制药、
操刀续断的医庐时,伊黄粱已几乎陷入昏迷,唇面皆白,冷汗涔涔,白袍腹侧渗
出血渍。

  雪贞熟练地以剪刀剪开衣布,见幽凝刀搠出的伤口之上,覆着一层褐痂,气
味焦臭难闻,隐约透着煎脂般的肉油气息,惊觉医庐里也弥漫着同样的味道,丹
炉边的长柄铜斗外侧,回映着一层七彩晕芒,热气灼人,像是刚被烧红如烙铁,
温度尚未全褪……

  她突然明白,大夫是如何在忒短的时间内止血,换上衣袍、改变外型,出现
在外敌面前以释疑。

  大夫刚回谷时,非但来不及变装,还浑身浴血,腹侧与背门的金创十分严重,
是必须立刻缝合止血的程度。

  「快……快让妾身为您治疗!再这样下去……」少妇见状,吓得俏脸煞白,
寄居谷内的那名瘖哑少年随即窜入,腰间佩刀,应是夜巡之际看见人影,无法开
声示警,忙抄武器来救,恰好撞见还未回复「伊黄粱」身份的大夫。

  难得的是少年毫不惊慌,不知是过于冷漠,抑或被悲惨的人生磨去了情绪的
起伏,大夫一握他的手,少年便露出恍然之色,体型的差异、身份的不同……似
都不足以迷惑他的眼。

  是茧,雪贞心想。少年到底是认出了大夫手里的茧子。「净焰琉璃功」号称
能改变骨相,应该不包含头发指甲、厚茧鸡眼这等零碎之处。

  大夫与少年的羁绊,俱都建立在这双手上,两人心念一同,竭尽所能地使少
年枯槁萎缩、形同半死的双手,成为与大夫一般,足以化腐朽为神奇的「操纵生
死之手」。荒谬如斯,简直像从一处极端走向另一头似的奇想异行,这两个人却
视作理所当然,毫不怀疑地认真进行着,只能说在「性格古怪」这点,他们就像
孪生兄弟般合拍。

  为此之故,他能认出大夫的双手,似乎也是合情合理之事。

  跟在大夫身边十几年,雪贞看也看出了心得,判断伤势的严重性、迅速决定
治疗之法的决断力,她自问在绝大多数的医者之上。毕竟,她所师法的对象,是
「血手白心」伊黄粱。

  「不……不行!得……得拖住外敌!」大夫阻止了她。「这……这两人相当
棘手,妳们……可别死了。一个都不许离开我!听到了没有?」

  她与少年对望一眼,严肃地点点头。在这儿,大夫说的话就是圣旨,他若不
曾解释,就代表毋须解释,除了一体遵行,没有废话的余地。

  她原以为大夫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初步完成伤口的缝合,当大夫好整以暇
地现身时,雪贞着实吓了一大跳。现在,她总算明白了,大夫并未缝合伤口,而
是以烧红的铜斗压烙创口止血,然后忍痛更衣易容,才能完成这不可能的演出。
炮烙确实是医经明载的应急止血之法,但以大夫的伤势,不啻是雪上加霜;勉强
施为的结果,伊黄粱终于撑持不住,晕厥过去。

  雪贞摸着他发烫的额头,明白时间毫厘必争。

  「准备针线刀器,煮水洗涤过包扎用的布条,金创药备便。」她望着少年,
刻意放慢说话的速度。除了让他读懂唇语,其实也是帮助自己宁定心神,以免紧
张误事。「接下来……你要协助我,明白么?」

  少年不是头一回替大夫打下手。自他入谷,大夫便让他和雪贞轮流担任助手,
复健上轨道之后,少年从旁协助的次数,甚至超过了雪贞,似乎大夫认为这对少
年的复原颇有帮助。

  「我去准备。」少年打着手语。「妳来……弄醒大夫么?」

  伊黄粱的医术天下无双,万一伊黄粱需要治疗,谁有资格动他?

  当然是他自己。少年头一次看到大夫自己替自己缝合伤口时,表情令雪贞忍
不住「噗哧」一声,差点笑弯了腰。伊黄粱就算对自己用了麻沸散,依旧能够操
刀;无论是麻药或鱼骨利刃,世上没有其它人,能如他这般精准控制。

  但这次不一样。

  「要刮掉焦肉才能缝合,不用麻沸散,大夫会痛得断息昏迷;一旦用足剂量,
他就不可能醒着。」少妇深吸一口气,尽量显得信心满满,成竹在胸。

  「……这回,我来替他动刀。」

  第二二三折、卿本无明,破而后立

  伊黄粱睁开眼睛。

  熟悉的木色藻井,熟悉的琉璃灯盏,熟悉的刺鼻药气……他花了好一会儿,
才确定这不是重伤所产生的幻觉,麻沸散造成的恶心不适,满满积在胸口,但逐
渐消褪的药性,不再持续麻痹感官,将知觉的束缚一一解放。

  最先回复的,永远是痛觉。

  腹侧的疼痛令他不禁皱眉,略微回神后,却又对比预期中轻微许多的痛楚大
为不满。糟糕,是伤到知觉了么?还是痛楚太甚,自我防护的机制发动,削弱了
痛觉感知?

  施展「净焰琉璃功」改变骨相,对身体是极大的负担,这也是重创之后他宁
可在外头绕圈子,也不敢折回根据地的原因之一。在未能妥善止血的情况下,运
功移筋易骨,轻则出血加剧,重则走火入魔,是愚蠢至极的行径。既不能以「伊
黄粱」的模样示人,返回一梦谷徒增风险而已。

  然而,形势毕竟逼得他没有了选择。

  「伊黄粱」的身份不足以退走聂冥途,却可引鹿别驾为己用。此际谷内已无
更好的武力选择,「伊大夫」须得潇洒现身,以治疗鹿彦清为饵,驱虎吞狼,方
能度过此一大劫。

  以烧红的铜斗炮烙止血,伤口还不止一处,如何维持清醒、不痛晕过去而造
成更大的伤害,不仅考较医术,更狠狠地考验了他的忍耐力一番。

  所幸施展净焰琉璃功时,创口的烧痂并未迸裂──就算有,毕竟也撑到了退
敌后──祭血魔君粗壮的体型,随着骨胳位置的微妙改变,成了专骗行家贼眼的
另一个人,浑身虬结的筋肉松弛,巧妙位移的脏器复归原处,腹围陡增大半圈;
再以药液洗去刻意染褐的黝铁肌色,精悍如铁的血甲门主摇身一变,遂成白胖的
富贵员外郎。

  那落琉璃院是魔宗支脉里的异数,它们退出江湖的时间,比七玄等系出同源
的佼佼者要早得多。

  在群魔乱舞的年代,那落琉璃院是邪道的救亡之地,差不多就是岐圣之于正
道的关系。无论魔宗哪支得领风骚,大概都不会有人愚妄到去得罪大夫,难保哪
天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却无国手施救。

  那落琉璃院以其超然的地位,繁盛了数百年之久,门下分雌雄两宗,雄宗精
研医理,雌宗钻研毒术,相互竞争,夺取门派的主导权;激烈的争斗之下,迸出
灿烂耀眼的火花,诞生了《那罗圣典》以及《伈帚女经》这医、毒两大奇书,连
武功都脱离比斗争胜的范畴,追求更高的「天人合一」境界。

  而净焰琉璃功,就是这种思维的极致展现。

  此功练到极致,自体为药,不倚外物,但凡有恙,可调动血、骨、皮肉、经
脉等,或改变循环理路,或重新分配给养,以人力干天时变化,得到最为有利的
调复之能,其效果令人瞠目结舌,颇以为妖。相较之下,微调骨相不过衍生出来
的枝微末节,门中高手多一笑置之,不屑钻研。

  魔宗失势后,头一个遭到致命打击的,亦是那落琉璃院。

  毁掉邪派的救命站,影响至巨──正道中人循着同样的思路,不过是逆反操
作罢了。

  屹立江湖数百年的那落琉璃院,就这样亡于逆潮的头一波,正是长期武力不
兴所致。百余年后,有对天赋异禀的兄妹,将此功练上了厮杀拚搏的路子,意外
得到大威能、大杀着,只能说是迟来的辩驳。命运开了那落琉璃院一个玩笑,且
毫无平反之意。

  伊大夫的师父颜元卿,从故主处习得医术和净焰琉璃功,却无武学上的资赋,
当是养生练气的内家法门,规规矩矩修习,所得亦极其有限。在这点上,伊黄粱
倒比颜元卿有天分得多。

  他对创口疼痛不如预期一事,相当介意,挣扎欲起,赫然发现自己非是躺于
床榻,而是平日替病患操刀的木台。床头传来一声温柔低呼,满满都是情意,雪
贞娇小温软的身子及时挨近,搀住无力起身的他。

  「大夫,您再休息会儿,伤口才能复原。」雪贞吐气如芝兰,又香又湿暖,
一如她无比紧凑的诱人蜜穴。关于雪贞的一切,是他在谷外与狼首搏命缠斗、徘
徊于阴阳交界时,最最想念的部分。

  「我让阿傻剖尾鲈鱼煮汤,让大夫好生调养。」

  说话间,医庐的双层门扉次第推开,苍白瘦削的少年捧了瓦釜进来,洗刮切
好的鱼片约莫已在釜中,伊黄粱见他双手绷带上沾满血渍,以杀鱼论,这血量未
免太多了些。

  「备……备镜,我要看伤口。」

  他调匀气息,熟练地下达命令。

  「针线刀器,煮水洗涤布巾,备好金创续断还有麻沸散。你!放下那锅死鱼,
用皂胰把手洗净,我要妳们两个都来帮手。」阿傻捧着瓦釜,有些不知所措。

  「大……大夫,妾身……妾身为您处理了创口。」

  雪贞定了定神,头一句出口,后头就容易多了。

  「情况紧急,大夫昏迷不醒,考虑到创口范围大,刮去焦肉的疼痛,亦难以
忍受,妾身这才自作主张,代大夫应急处置,请……请大夫责罚。」说到后来语
声渐细,既是不安,又有几分自满,彷佛小孩子做了什么得意之事,期待大人夸
奖;心知不合规矩,恃着宠爱,总有几分侥幸的心态。万一因此受责,说不定还
要闹点脾气……

  诸般情思,从她绝美的雪靥上一一掠过,层次井然,说不出的娇美可爱。

  雪贞的真实年纪不易看出,与她肤质绝佳、浑身细滑如少女,不无关系。但
她的心思却很自然地便显露于外,旁人做来或嫌造作,然而雪贞天生有股空灵婉
约的气质,又令人讨厌不起来,只觉她表情鲜活,俏脸上藏不住心思。

  伊黄粱的表情才一沉,她便微扁着小嘴,露出那种忍泣般的倔强神情,俯颈
垂眸,望向一旁;分明什么也没说,但连阿傻都彷佛听见,斗室里回荡着「你骂
死我好了」的声音。

  这样都还能开口责备她的,简直不是男人。伊黄粱叹了口气。

  「把纱布剪开,我看伤口。」

  雪贞抿着樱唇,一本正经运使剪刀,从欢快的动作里完全可以读出她的表情,
明明温婉的脸上无甚笑意,其它两人似能听见她哼着小曲儿,庆祝胜利。

  缝合伤口的手法无懈可击──伊黄粱毫不意外。雪贞刺绣是一把手,这点连
伊大夫都自叹弗如,对她来说,不过是把织锦换成了人皮,要是对大夫的复原能
有帮助,让她缝对鸳鸯上去都行。

  而刮除烧灼烂痂的部分,也做得相当完美。伊黄粱不记得向她示范过这样的
手法,只能认为是雪贞触类旁通,从其它手术中得到灵感,自行采取了合宜的相
应之策。以弟子来说,她堪称完美,是会被小心眼的师傅偷偷弄死以保住饭碗的
类型。

  为压抑她过度膨胀的自信,伊黄粱一一看过所有的伤口,未作任何评论,只
淡淡说道:「行了,重新包好。」就把一切善后都交给了雪贞。

  美艳绝伦的少妇晕红双颊,小心不触怒慷慨给予肯定的主人,细细为他敷药
包扎。那是沉溺于爱情、身心俱都奉献出去的女子,才能有的幸福表情。

  伊黄粱望着她染成绯红色的晶莹耳垂,模样却不像在感叹自己何其幸运,方
得这般佳人,倾心相爱;除了审慎观察,还有着难以言喻的阴沉与凝重。雪贞开
心得不得了,但又极力想维持一贯的优雅,不希望自己在良人眼里,显得轻浮不
庄,刻意躲避大夫灼人的视线,这回是真的在心里哼着琴曲,自然都是歌咏爱情
的欢快调子。

  伊黄粱暗叹一口气,转向门边的阿傻。

  「都说了叫你放下那锅死鱼。」伊大夫冷哼:「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么?」

  阿傻想了一想,打着手势。「……没有杀他。」

  「是不自量力!」伊黄粱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聂冥途是何等人物?他徒手
便能将你撕成两丬,甚至用不着《青狼诀》。面对这样的对手,你能有一次机会,
便是祖师爷保佑了。你把这个机会用哪儿了?」

  阿傻明白大夫问的是头一刀。「颈脉。」

  「……为什么不是咽喉?」

  「我没把握,砍下首级。」少年在身前虚空处,以缠满绷带的小小手掌,精
准比划出妖人兽首的尺寸,然后撮起左拳,搭扣住拇、食二指,将拳头攒成了人
面子大小,模拟狼首的喉结,置于虚幻首级的颔下,以右手食指,沿着左手的拇
指丘滑至腕间。

  这不是什么约定俗成的比拟。伊黄粱能立时会意,明白他指的是聂冥途的颈
椎骨,完全是因为少年掌握的「精确」二字──从尺寸、形状到位置,全都准确
得无可挑剔。

  「我的刀,切不断这里。」阿傻放开了身前并不存在的模型,按着自己的颈
动脉。「从这里,能切得最深。」

  伊黄粱露出赞许之色。他一直都知道,他是绝顶的材料。有这样的徒弟,世
上没有师傅能够睡得安枕。「倘若不是巧合,这一刀我必须夸奖你,计算得越精
密,越容易成功。可惜绝大多数的武夫都不懂。

  「你的膂力、内息,确实不足以对抗聂冥途,有自知之明很好。但喉管本是
人身要害,纵以《青狼诀》神异,也无法使它坚如角骨;相对于他处,仍是最柔
软,仅次于眼珠。」

  阿傻若有所思。伊黄粱给了他思绪运转的时间,这才娓娓续道:「你知道只
有一刀的机会,仔细观察,挑选最佳的方案出手,这是你能存活到现在的原因。
但,你若以同样的一刀斩开其喉管,你就还能再出一刀。专注不是赌博,决心也
不是,你的方案还能更好。」

  至于为了救人,冲上去乱刀飞斩,伊黄粱就没什么好话了。阿傻被羞辱得体
无完肤,伊黄粱对于面无表情的少年毫无同情心,既不会被激怒,也没有息事宁
人的打算,骂足了份量,指着医庐角落的一座大灶,冷哼道:「泡泡热水反省一
下,看能不能长点脑子。今儿多放两斤料,好生打熬。」末两句却是对着雪贞说
的。

  大夫教训少年之时,雪贞一直都是含笑听着,并不插口。她知大夫是刀子口
豆腐心,骂得越狠,越是上心;听到「两斤」云云,这才微微变色,沉吟片刻,
柔声道:「两斤……会不会太折腾?适才给大夫理创,差不多忙了两个时辰,他
全程陪着,没有偷懒。熬骨汤的用料,妾身每晚都按大夫吩咐添加,他适应得很
辛苦。一口气加了两斤,只怕──」

  伊黄粱冷笑。「那不正好?反正离天亮也短了两个时辰,仔细别让他晕过去,
淹死在浴桶里便是。」雪贞明白多说无益,温婉一笑,起身去取药材。那大灶形
状奇异,如一只倒扣的瓦甑,灶上置着木桶,比寻常浴盆要大得多,专为阿傻购
置,用以熬练筋骨。

  那「熬骨汤」所用药材,价比千金,这帐全挂在漱玉节头上,一梦谷每月送
往越浦乌夫人处的清单,连药铺大掌柜亦不禁咋舌,可漱玉节眉头都不皱一下,
补足零头一体供应,不只给足了伊黄粱面子,这份笼络耿照的心思,早在他还没
当上七玄盟主时,便已悄悄开始。

  将来阿傻横空出世,以绝刀之姿横扫东海、名扬天下时,就是耿盟主要来还
人情债的时候了。「乌夫人」的药材行当能赚得满坑满钵,得以跻身越浦财阀,
这妇人投资的眼光与手腕,的确不容小觑。

  熬骨汤是伊黄粱配的秘方,不但对筋骨肌肉的强固有奇效,更援「朱紫交竞」
之理,激发内力以抗。汤水煮热,药力渗入肌肤,走遍全身,疼痛不堪,若不运
功相抗,很快便会失去意识。「说不定,还会死哩。世上哪个不死的?笨!」头
一回浸泡,大夫便这般恐吓他,也不知是真是假。

  阿傻既不怕死,也不怕痛。比起曾经历过的,熬骨汤真的不算什么。

  他对「加两斤」云云毫无反应,快手快脚褪个精光,将衣裤折迭放好,面壁
坐入桶中,运起明玉圆通劲对抗药力。伊黄粱让阿傻抄下内功心诀,反复钻研透
彻,这路功法拿来练气养生,指不定真能修练成仙,可惜用于武功,太过温吞;
要逼出潜力,只能靠外力刺激,这才想出了熬阿傻汤的法子。

  这个熬炼的过程,一日都不能断;中断一日,又得重新再来。伊黄粱不在,
便由雪贞负责添药掌杓,照看柴火,对于脱得赤条条的阿傻,两人早就习以为常,
彼此都不尴尬。

  见阿傻闭目面壁,旋即沉入空明,专心对抗药力侵袭,雪贞也只能投以怜悯
的眼光,优雅地款摆而回,将盛了鱼片的瓦釜置于小炉之上,回头笑道:「那孩
子,可喜欢大夫啦。大夫对他实在太过严格──」

  「雪贞,看着我。」伊黄粱浑无笑容,目光炯炯。

  「怎、怎么了?大夫您──」

  「看着我。」伊黄粱如同盯紧了网罟中的小白兔,沉声道:「听好,妳再也
不能持刀拏线,也不许私配药方,没有我的允许,决计不可尝试行医,对任何人
都不行,尤其不能对我。」

  雪贞的神情从错愕、委屈,乃至咬唇强忍泫然欲泣,一霎间几度变换,快得
难以言喻,但仍次序井然,就是这点特别不对劲,予人强烈的违和感,是即使以
她惊人的美貌、出众的气质,也无法忽视的程度。

  「妾身……我……雪贞做了什么,让大夫讨厌了么?」她眼眶微红,果然蹙
着眉头的泣颜倍增艳色,令人怦然心动。伊黄粱却不让她演完全套,忍痛抓住她
腴润的藕臂,强迫她对正自己的眼睛,沉声道:「看着我……看着我!跟我说一
遍:我以后,决计不再操刀,不能对任何人,尤其不能对大夫。」

  美艳的少妇目光游移,似乎难以与之相对,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垂眸道:
「大夫……你吓到我了。我不知道……雪贞不知道……妾身……我们不要这样,
好不?我给你煮汤喝……我、我乖乖的──」

  「看着我!」伊黄粱收紧十指,目光狞恶,口气与声音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说妳再也不会这样做……说!」

  「呜呜呜……我……我再也……呜呜呜……

  「再也不会操刀,不能对任何人,尤其……

  「……尤其不能对大夫。妾身明白。」

  她忽然宁定下来,温婉的口吻却比先前要淡漠得多,明明眼角还挂着泪水,
方才哭泣不止、饱受惊吓的,彷佛是毫不相干的另一个人。这情景实怪异到了极
点,伊黄粱丝毫不以为意,将娇小淡漠的丽人抓小鸡般抬起些个,细细观察她的
眼瞳呼吸,才稍稍放下了心,温言道:「来,再说一次。」像哄小女孩似。

  「妾身再也不会操刀,不会对任何人,尤其不能对大夫。」

  「……很好。」伊黄粱将她抱上木台,让雪贞坐在膝上,大腿隔着彼此的层
层衣物,仍能感觉她那难以言喻的细绵雪股,又软又滑,丝一般的细腻触感令人
欲念勃兴,纵是身子不适,也难遏抑。

  伤疲交迸的男子,终于垮下僵硬的肩膀,埋首于少妇丰满的乳间,贪婪地嗅
着那温热好闻的乳脂香。

  雪贞露出温柔微笑,爱怜地抚着他的头发;优雅好看的动作里充满感情,不
知为何,目光神情却较先前在殁丝亭面对外人时,更加空灵淡漠,明明形容未变,
彷佛并不是同一个人。

  「……我失败了,雪贞。」从她酥绵的胸乳间,透出男子闷钝湿濡的语声。

  「虽是胤家小儿坏事,我却没能及时防范,以致一败涂地,无颜去见先生。
聂冥途那厮着实可恨,不分敌友,胡乱出手,几乎教我回不了家……雪贞,这回
是我的失策,我失败了。」

  「不会的,大夫不会失败。瞧,您不是回来了么?」

  「组织布计大乱,先生……定然对我失望得紧。是我的错……」

  「嘘──不是大夫的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伊黄粱蓦地抬头,粗暴地揪住她的藕臂,十指全掐进腴嫩的
雪肉,双目赤红,荷荷有声。「是我的错……是我失败了,败得难以收拾!是我!」

  雪贞为之一愕,但受惊吓的表情不过一霎,旋又恢复空灵,温婉道:「是,
是大夫的错。这一回,是您失败了。下一局再挽回如何?棋有胜负,将帅无种,
这是大夫教过雪贞的;便是下棋,我都曾赢过您呢。」

  伊黄粱松开她细嫩的臂膀,手掌滑至她的后腰,尽情享受少妇圆凹如葫芦的
绝妙曲线。雪贞顺从地支起大腿,分跨两侧,更方便他揉捏雪臀,双手重新将男
儿的面孔抱入乳间,以坚挺巨硕的乳峰给予温柔。

  这宛若听见心语的贴心举动,令男子放松下来,身心都得到了抚慰。

  雪贞既不能操刀,也不能施药,一个没有灵魂、空洞至极的肉娃娃,无论拥
有多完美的肉体,能模拟各种情绪、性情至维妙维肖,终究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
人。

  伊黄粱必须严厉地提醒自己,否则,面对堪称是世间尤物、「男子至极梦想」
的雪贞,很容易便忘了她并不完整;她的慧黠、温婉、体己知心,全是他的精心
造作,依赖她的判断,相信她能思考,与视一尊美丽的玉像为真人,堪称是同等
的荒谬。

  事实上,他刚从鬼门关前踅了一圈回来。

  这个几乎杀死他的人,不是「照蜮狼眼」聂冥途,不是「剑府登临」鹿别驾,
而是他朝夕相对、最最宠爱的美艳姬妾。他没死在龙皇祭殿之内,也未绝于狼首
失心疯般的大逃杀,却差点死在自家医庐的手术台,思之直欲发笑,笑罢又不禁
冷汗涔涔。

  漱玉节把雪贞交给她的时候,雪贞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讽刺的是:以伊黄粱的外科绝技,要替一名相貌平庸、甚至丑陋的女子,换
一身天香国色的皮相,也不过是想不想要罢了。

  但雪贞一直就是这么样的完美,处处搭配得天衣无缝:虽娇小玲珑,却有双
比例修长、又充满诱人肉感的玉腿;明明胸乳极盛,偏偏生就一把小葫腰;脸蛋
是漂亮,但天生高贵的倔强气质,更凌驾于容颜之上,纵有更美的女子,却不如
她的美丽那样性格鲜烈,多刺而教人难忘。

  漱玉节想动的,不是雪贞的外在肉身,而是她的精神意志。

  初次明白她的企图,伊黄粱不觉失笑。「妳不觉得,这样是脱裤子放屁,多
此一举么?有天大的仇怨,杀了便是,鱼骨匕切不着、划不开的物事,我不想费
神给人作保。」

  漱玉节只是温婉地笑了一笑,没有界面。

  伊黄粱忽然明白过来,这丫头原来是杀不得的。

  他不否认最初同漱玉节往来,是看上了她的姿色。蜂腰盛乳、玉腿修长,再
加上绝美的脸蛋……年轻的黑岛之主恰恰是伊黄粱钟爱的类型,纵使是他亲手为
她接生,解除了难产之危,而后还替她处理了几桩同婴孩有关的难题,他对漱玉
节始终兴致高昂,不因她曾为人妻、已为人母,而胃口稍减。

  意识到这对饱含色欲的犀利视线,漱玉节既想保住有力的同盟,又不愿荐身
枕席色媚事人,雪贞,就是她想出来的应对之法。

  起初,伊黄粱只想让这个拒绝开口、眼神怨毒的少女说话而已。他并不喜欢
对女子施行强暴,不觉得其中有什么乐趣,只有辛苦、肮脏和不尽兴而已。从什
么时候开始,演变成摧毁少女的精神和意志,他已经想不起来了,毕竟经过了十
分漫长的时光,而他并不是很想回忆起当中黑暗的部分。

  他一直不了解,世上为什么会有像师父颜元卿这种人,为什么会诞生如血甲
门般,滤清之后只余整团恶意的组织门派。

  经历过雪贞之后,他才明白:人的恶念是天生的,你永远猜想不到,自己骨
子里能有多坏,直到剥皮露馅的时刻到来。他并没有比师父好到哪儿去。他们根
本是一类人。

  「雪贞」的性格,是他将原有彻底摧残殆尽之后,在一片纯净的荒芜中重新
建立起来的。当然灌注性格与反应的方法多而繁复,他经过多年的实验,已然颇
有心得,但基本的原理,就跟拿鞭子和肉骨头训练小狗没两样,只是奖励和折磨
的方式越发精进而已。

  透过一定的程序,他甚至能「教」雪贞新的东西。

  绘画、插花、烹饪,乃至内外武功,雪贞吸收的效果甚至比常人要强得多─
─放下「我执」后,人的潜力真是令人大开眼界──然而,雪贞无法真正的思考。
在她美艳绝伦的外表之下,包装的其实是一名本我毁灭的痴儿,她的应对进退,
全靠伊黄粱灌输进去的各种「话本」而行,即使搭错了线,做出荒腔走板的行径,
她也毫无感觉。

  每天都要对雪贞进行「微调」,多年来一直是伊大夫最重要的研究课题,以
及最喜欢的私人兴趣之一。为此一梦谷夜不留客,求诊规矩也多,盖因过多的信
息干扰,将使雪贞无所适从,会逐渐偏离大夫设定好的脚本,脱序演出。

  这次囿于组织任务,伊黄粱出谷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维系雪贞运作的小道具,
正是浑无所觉的阿傻──考虑姑射即将在东海大展拳脚,这也是伊大夫收留阿傻
的企图之一。

  阿傻无欲无求,能接受最枯燥无聊的日程安排,于是成为辅助雪贞行于常道
的标竿。即使如此,偏离仍无可避免地一点一点发生,原本优雅淡漠的雪贞,兴
许在某个不经意间闪现出欢快雀跃的情绪,可以想成是误翻了另一套脚本,却未
得到及时的修正。于是错误的频率越来越高,到得今日,已成为一个有些娇纵、
渴望在大夫面前显露自我,争取认同的雪贞──当然,这完全不是原本的那一个。

  这样的偏离在伊黄粱看来,是极其严重的,他要花几天的时间,才能将她调
整回原状。然而绝处逢生、捡回一条性命后的虚无感,却令他想要抓住点什么,
实实在在的、温热湿濡的,不那么完美,甚至有点错乱也不坏……

  强烈的欲念攫取了伤疲交煎的男人。

  他辛苦地撑着手肘,躺了回去,直勾勾地望着跨坐在他身上的艳丽少妇,以
埋藏在神识最深处的独特暗号,唤醒了一套许久未用的脚本。


             (第四十一卷完)

[ 本帖最后由 皮皮夏 于 2018-3-6 21:3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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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二卷:寒潭雁迹

  内容简介:

  老人扬眉嗤笑。「看来,你以为自己练就绝世武功,已有匡扶正道的资格,
才来耀武扬威么?」

  「台丞误会了。我以为就算世间至恶,在清算之前,也该听听他的说法。有
些理由虽无法被原谅,起码应该被聆听。」

  耿照为他添了白饭,将碗推至老人面前。「开口之前,当好好吃一顿,吃好
了,才有交代的气力。就算是你也一样,古木鸢。」

  第二二四折、太阴铸形,帝垣心刀第二二五折、凭花入眼,许为公道第二二
六折、怀沙卧血,未减清臞第二二七折、君问归期,水夜轳音第二二八折、累恶
无由,匕现图尽第二二九折、柳岸习习,一一风举第二三十折、冤成薄幸,帘后
舞腰第二三一折、愿同比翼,不问青霄

               人物设定

  雪艳青(宫装Ver。)

  年龄:24岁身高:178公分三围:B85cm(D)、W60cm、H
90cm外号:「玉面蟏祖」

  身份:天罗香之主所属:天罗香武学:洗丝手、腹婴功、悬网游墙、

            玉露截蝉指、玄嚣八阵字

  兵器:虚危之杖亲卫:天罗八部持有:天罗丝与明栈雪一师所授,明栈雪改
名时,特意将她的「雪」压在最末,可见心结。雪艳青所习乃天罗香正宗,被视
为再兴的希望;《天罗经》失落后,又求得绝学「玄嚣八阵字」、奇兵「虚危之
杖」,以强大的武力蚕食弱小派门,进一步扩大天罗香的版图。

                须纵酒

  得年:62岁身高:171公分外号:「湎淫不修」

  身份:五岛七砦总护法、云山两不修之一本名:「万剑」须雄所属:行云堡
武学:投虹剑式兵器:灵蛇金剑等十七柄名剑嗜好:饮酒本名须雄的须纵酒,以
堡主妻舅的身份,受到破格提拔,在极短的时间内,成为行云堡的战将,功勋彪
炳。须纵酒平生好用名剑,自出道以来,换过名剑计一十七柄,后携平生至爱—
—灵蛇金剑归隐。

                莫壤歌

  得年:67岁身高:178公分外号:「圣命不修」

  身份:帝里副族长、云山两不修之一所属:鸣珂帝里武学:四方风神剑、无
疆帝算兵器:名剑「不欺」

  擅长:算学、抚琴、著书立论生于精于算学的鸣珂帝里莫氏一族,莫壤歌毕
生的成就,却是建立在「不算」二字之上。不计较名利权位,不计较银钱珍宝,
连一生所爱也没能留下,甚至与平生劲敌须纵酒结成莫逆,同赴黄泉。

               【不欺】

  ◎所属势力:鸣珂帝里◎持有者:「圣命不修」莫壤歌◎对应武学:四方风
神剑、无疆帝算◎关于此剑:鸣珂帝里是「五岛七砦十二家」中最奇特的一家,
据闻是金貔王朝公孙氏的后人,被封于东海北境的鸣珂郡,以「莫」字为侯爵封
号,后引作姓氏,与北关的武登氏相若。

  不同于武登遗民,帝里莫氏自立门户的时间更早,与金貔朝的牵绊更薄,为
破除公孙氏命格武学之限,索性专研数算,化入武功,不倚帝血。秉持这种算学
家实事求是的精神,莫壤歌平生不用神兵,在称手的凡剑上镌刻「不欺」二字,
便是佩剑,一样威震东海,问鼎剑界高峰。

  第二二四折、太阴铸形,帝垣心刀

  一夜缱绻,虽不利休养恢复,但一梦谷中最不缺妙药灵丹,除号称「神锋、
续断、死不知」三绝之一的愈创圣品「无缝天衣」外,固本培元、补中益气的金
方不知凡几。伊黄粱不要钱似地往身上捣鼓,连万载寒玉床、续命紫氤灯之类的
奇珍都用上了,多管齐下,立时见效,美美地睡上了几个时辰。

  再睁眼时,已近正午,药庐内熟悉的药气,以及窗棂间飘入的食物气味,让
前几日的搏命奔逃恍如噩梦,半点也不真实。

  伊黄粱替自己号过脉,顺手连清创、换药一并做了,对复原的速度颇为满意,
就算聂冥途此际突然现身,鹿死谁手犹未可知,这才起身更衣,正遇着阿傻手捧
盛满菜肴的漆盘,倚门而入。

  「……夫人尚未起身,我服侍大夫用膳。」

  少年比着手语,彻夜打熬筋骨的疲惫还未自俊脸上褪去,盖因负责大夫起居
的雪贞,罕见地晏起。下半夜阿傻从浴桶起身,回见两人无踪,木台留着一张纸,
交代了准备什么食物,以及「别吵雪贞」四个龙飞凤舞的墨字,却是大夫的手迹。

  伊黄粱一瞥盘中,鸡蛋、水煮肉、鲈鱼汤,还有一碗木耳醋溜丝,果然都按
了吩咐。为求复原,须得大量食肉,但盐酱不宜,唯以醋醯相佐;他平日颇重享
受,非为养伤,进食决计不肯如此潦草。

  瞥见阿傻腰悬白刃,劲装绑腿,随时能与人厮杀的模样,显是挂心昨夜煞星
去而复来,举箸之前,特意对上少年的视线,蹙眉冷哼:「该干嘛干嘛,别分心
了。那厮肯来最好,以逸待劳,教他把狗命交代在这里!」阿傻点了点头,果然
午后不再佩刀。

  「血手白心」伊黄粱名列儒门九通圣,望重武林,开弓自无回头箭,鹿别驾
在谷外静候三日,第四日清晨,天没亮便让人收拾了篷车彩棚,亲领弟子,抬着
宝贝侄儿立于道旁,待岐圣兑现诺言。

  伊大夫可不是吃斋的,好整以暇用过午膳,才派人传召,声明「闲人禁入,
多迈进一条腿,直接抬回安葬」;至于进得几人方不算「闲」,传话的乡人一问
三不知,只说大夫话事,不让人多问一句,传的都是原汁原味,没有掺杂拌砾。

  鹿别驾面色铁青,身畔一名弟子,直嚷着要人回去问明白,话没说完,便让
他一巴掌扫飞出去。

  伊黄粱在药庐里等了会儿,见两人一前一后,抬着担架进来,当先之人身量
颀长,绣金道袍异常华贵,竟是鹿别驾;后头的年轻道人眉目清朗,神情阴鸷,
伊大夫亦不陌生,想起是昨夜那名策动包围的「苏师兄」,他既知晓鹿别驾与侄
儿的真实关系,定是心腹无疑。

  两个人,四条腿。答得谨慎。

  堂堂天门副掌教,几时做过抬扛行走的脚夫?鹿别驾为救侄儿,顾不了许多,
与苏彦升连人带担架地搁上木台,垂手静立,面色凝重,非是忍受屈辱,只恐大
夫吐出「没治」二字,满怀期待落空。

  员外郎似的白胖医者斜乜一眼,信手翻书,冷笑:「不错,能放下架子,不
算太蠢。要我说是单数呢,你待如何?」

  一旁苏彦升还未会过意来,蓦听「啪」的一声裂瓷细响,胫骨剧痛难当,踉
跄倚壁、身子发颤,冷汗沁额,左小腿已遭师父以隔空劲震断。鹿别驾眉目不动,
淡然道:「两人三腿,合是单数。」

  伊黄粱冷眼瞧着,哼道:「你倒是心硬。」

  鹿别驾并无得色,只答:「劳大夫惠施妙手,救我侄儿。」他对苏彦升昨日
的表现甚感嫌恶,奈何随行弟子之中能打的,偏又数不出别个,此际眼都不眨一
下,当是空气一般。

  伊黄粱唤人将苏彦升扶出,撕下医经拈成纸阄,一扔角落,扔得碾药的阿傻
抬头,才慢条斯理道:「有人胫骨断了,你给他包扎固定,药材随用。要不能复
原如初,让你陪他瘸一辈子。」阿傻将碾船杵臼等收妥,取几味金创用药,行礼
而出。

  鹿别驾见药僮小小年纪,唇红齿白,眉目如画,一袭雪白中单,宛若图画中
走出,美不胜收;然目不斜视,举止沉稳,他手下习刀练剑的弟子无数,无一人
内敛到这般境地,不禁暗暗纳罕:「谷中卧虎藏龙,连一名童子也不简单。」

  此说自非无据。除了那名唤「雪贞」、灵心巧慧的罕世尤物,谷内至少还有
一名用刀好手,于当夜厮搏时,劈出令鹿别驾惊艳的两刀,不知是伊黄粱重金聘
请的护卫,抑或也是「病人」?

  药庐中终于只剩下两个人,一站一坐,隔案相峙。

  伊黄粱将经书往案顶一扔,鹿别驾这才发现整本书破破烂烂,除封皮完好,
内里不知被撕去了多少页,还不是整整齐齐对页撕下,而是东缺一角、西折页半,
看来伊大夫拈纸阄揩鼻涕,指不定连如厕时缺了草纸,都着落在这本书上。

  「尽信书不如无书,这是我行医三十年的体会。这种庸医总结的破烂东西,
杀的人搞不好比鹤顶红多。」伊黄粱冷蔑一笑,随口道:「你也出去。要不放心,
可在门外候着,别让我听见就行。」挽起袍袖,露出两条净藕似的白胖膀子,迳
走向木台。

  鹿别驾略一迟疑,便听他没好气道:「你悟练刀招、思索其中关窍时,身边
的人越多越热闹,效果越好么?我瞧病人,最恨有人打搅,你要不滚蛋,要不把
人带回,趁早入土!」鹿别驾面皮抽搐,终究还是按捺火气,灰溜溜地行出医庐。

  这一「瞧」,足足耗去两时辰。

  当中伊黄粱不住唤人,打下手的乡人及那名俊秀安静的药僮,不住携入各种
器具、药材等,伴随大夫不耐的怒吼咆哮。直到傍晚时分,忽听他扬声道:「滚
进来罢。」鹿别驾才自阶台起身,推门复入。

  「你要想茗茶细点、殷勤招待,趁早死了心。找位子坐,这话得说一会儿,
不会太快结束。」

  几案后,伊黄粱腆着肚皮手揉眉心,神情略显疲惫。

  鹿别驾一进门便望向台上的鹿彦清,然而除移走担架,衣衫、绷带等,俱与
先前一般无二,实看不出两个多时辰里,伊黄粱到底都折腾了什么,就近拣张竹
椅坐定,冲口问:「大夫……开始治疗小侄了么?」

  「治疗个屁!」伊黄粱出手如电,一把攫起那卷破烂医书,忽又「啪」的一
声扔下,冷笑不止。

  看来此书用途极广,除草纸、阄儿、打蚊子,伊大夫还拿来当暗器使。雪贞
千娇百媚,估计舍不得打骂,不知那眉目俊秀的药僮挨过几回?

  「你寻名医无数,『没治』二字,怕耳朵都听出茧来了。我粗粗一看,也觉
没得治,故花了点工夫,看看有没发梦的可能。」

  鹿别驾心头一揪。「但……雪贞姑娘……」

  「你宁可信病人,也不信大夫?」

  伊黄粱蛮不在乎,耸肩蔑笑。「难怪尘世中,装神弄鬼的郎中骗子如此猖獗。
你要的不是真相结果,而是听你想听的话,如此用不着针药,我开点润口的甘草
行了。」

  鹿别驾面色丕变。

  「你……你是说……我、我侄儿……」

  「没治。」伊黄粱怡然道:「治病须国手,辨症则未必。多的是治不好病痛
的庸医,但总能辨别是不是绝症。」

  啪的一声,鹿别驾右手五指撮紧,光滑的竹椅扶手于掌中爆碎,宛若泥塑,
指缝间迸出竹屑。一霎间,医庐气氛变得极其险恶,凝肃之甚,如陷真空,仿佛
再吸不到丝毫空气。

  「你觉得,我有蠢到不明白,你听到这话要翻脸的么?有点耐性,别浪费我
的时间。」

  伊黄粱神色不变,拈起破书卷成一束,如把玩扇骨,冷笑:「你侄儿被人用
重手法,毁去大半经脉,简单粗暴,但非常有效。此种暗劲特别,我思来想去,
若以指剑奇宫的独门绝技『不堪闻剑』为之,抢在侵蚀心脉前撤劲,不让潜劲继
续作用,吊着一口气半死不活,或可造成类似魇症的效果。

  「当然,若非你不要钱似的以参液等贵重之物为他吊命,他早该死了。下此
毒手之人,并没有打算让他活这么久。『不堪闻剑』乃无解之招,中者必死,并
无例外,前人诚不我欺。」

  天门与奇宫素不睦,魏老儿所属风云峡一系,与紫星观梁子尤深,鹿别驾师
祖两辈里拔尖儿的高人之死,更与魏无音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早在灵官殿时,
他便疑心侄儿遭难,背后是魏老儿师徒搞的花样。

  如今,连岐圣伊黄粱也这么说,十之八九错不了。

  魏无音与莫殊色死透了,这是他亲眼所见,当无疑义。奇宫在这事里扮演什
么角色、知情与否,耐人寻味;想拿两个死人打发了去,可没这么容易。鹿别驾
不动声色,暗自打定主意,待此间事了,得找个借口召集盟会,施压龙庭山,务
求有个交代。

  「你侄儿,就像那管捏烂的油竹,一百个人来看,一百零一个都会告诉你,
这是没法复原了。绝大部分的医经药谱,说的都是同一件事,教你如何辨别非常,
回归常道,所以说『尽信书不如无书』。」

  鹿别驾回过神来,垂落乌润湿眸,轻道:「愿闻其详。」

  伊黄粱抬眸衅笑,口气既狂傲又不屑:「什么叫『常道』?生老病死谓之常。
循常而行,最好就别治。世上有哪个不死的?竹椅扶手被你神功一催,捏了个稀
烂,按常道,怎么黏断不能恢复原状;脑子没坏的竹匠,会直接把捏烂的这一截
锯下,换截新的上去,如此,你便又有了一把能用的椅子。」

  鹿别驾会过意来,几欲起身,全赖深厚修为克制,未露一丝愕然。

  「截换扶手」的比喻乍听荒谬,好比手臂受创,大夫不思治疗,却拿出刀锯,
劝你换条胳膊省事。然而,对照各种关于「血手白心」的江湖传闻,他敢提这般
建议,似又理所当然。

  「庸医名医,之所以对你侄儿束手无策,盖因思路打了死结,一心只想疏通
淤塞的经脉,复原萎缩的筋骨,然经脉痈阻,血肉坏死,本就无解,既不能肉白
骨起死人,当然没治。」伊黄粱冷笑:「按这思路,莫说我不能治,天王老子来
也没治!你要侄儿原身恢复,我没法子,退而求其次,让他起身下床、说话走路,
乃至传宗接代,我能试试。你明白当中的区别?」

  鹿别驾没答腔。他还在消化这个惊人的选项,以及背后代表的意义。

  伊黄粱治不好清儿,这点同其他大夫并无不同,毕竟「不堪闻剑」自来无解,
谁也打不破残酷的现实。

  但伊黄粱有一身旁人难及的外科本领,不求鹿彦清「原身恢复」的话,他能
截取他人的肌肉、筋骨,乃至于血脉经络等,换掉毁损的部分,令其脱离瘫痈,
再世为人。

  就像这竹椅一样。

  鹿别驾松开五指,炒豆般的啪啪响间或而出,迸裂的竹丝执拗地回复原状,
因失其形,四散五歧之下,只是弹扭粉碎得更厉害而已。他仿佛能见清儿日益羸
弱的皮囊里,坏死的血脉筋骨,也就是这般模样。

  「干或不干,皆无不可,但决定要快。」

  伊黄粱提醒。「我不保证他能恢复到何种境地,毕竟已拖得太久,但继续拖
将下去,能加工的部分就越少。等到整张椅子都坏了,你说我这算修呢,还是重
新做一张?先说好,我做不了一张新椅子,你得找神仙。」

  鹿别驾沉吟半晌,蓦地抬起乌眸,异光炯炯。

  「须得何等样人,才能供清儿……替换?」

  「男先于女,亲先于疏,父子先于兄弟。」

  见他面色一黯,员外郎似的白胖医者以书击掌,施施然道:「都没有?这么
该死。再求余次,同修一门内功的师父、师兄弟,多来几个试试,看有没合用的。
内功变化百骸,真鹄山一脉乃玄门正宗,效果当不恶;旁门左道,未必有这等方
便法门。」

  鹿别驾的脸色连变几回,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倒不是他与诸弟子谊厚,料想杀肉取用的「扶手」,十有八九没命,挑个无
关痛痒的怕内功不济事,派不上用场;谈得上武学修为的,多半是亲信心腹,眼
下正是用人之际,折了哪个都觉不妥,故而沉吟再三。

  伊黄粱轻拂几案。「我瞧方才断腿的挺合适。内功起码要到他那样,才算可
用之材,少了三年五载一点灵光,剐头猪还顶用些,起码肉足。」

  苏彦升如非心腹,遍数紫星观中,鹿别驾再无亲信可言。

  不幸的是,第二代弟子之中,虽有几个刀法剑术不错的,说到内功修为,无
出彦升其右者。若连他也只是勉强堪用,扣掉苏彦升,实数不出几个人来。

  鹿别驾犹豫片刻,终于父子血亲战胜师徒之情,和声道:「大夫既如是说,
便留此子与大夫,照看小侄起居。」

  「行。」伊黄粱也不废话,略一思索,又补几句:「你挑几名武功高,或身
子健壮的,在谷外搭棚暂住,以备不时之需。要缺了什么料,一时找不了你。」

  鹿别驾不以君子自居,摘下正道七大派的光环,他平生所杀之人、凌辱过的
女子,私下了结的怨仇、为求上位所使的城府心计等,怕不是随便哪个邪派魔头
能比得。

  万料不到,此生最冷血、最泯灭人性的一番话,却是在活人无数的杏坛圣地
一梦谷中,与人称「岐圣」的伊黄粱说来,深谬之余,复觉心惊,半天才省起伊
黄粱的话意,脸面倏冷,轻声道:「本座哪儿也不去,自于谷外结庐,待小侄愈
可,再偕与大夫相谢。」嘴角扬弧,几被乌瞳占满的大眼中却无笑意,令人不寒
而栗。

  「所以我活宰你的弟子时,你坚持在场?」

  伊黄粱嗤笑着,摔落书卷。「别的不说,万一治上三年五载,你也在这里傻
等么?不信我,便把你侄儿带回去,趁早死心,两不耽误。

  「你要生龙活虎的侄儿,我能给你一个。但疗程中,你的好侄儿呼疼了、坚
持不了了,要闹要走,你依是不依?依他,大罗金仙都没得治,届时你是要怪我
庸医误人、空口白话,还是摸摸鼻子,自认倒楣?」

  鹿别驾语塞,眼神依旧迫人,丝毫不让。

  伊大夫应付过太多病人家属,早看透他强加掩饰的动摇,慢条斯理道:「除
那晚你见过的雪贞,连方才那药僮,也是病人。他双手的经脉被毁,肌肉萎缩多
年,经我换脉接续,你可曾看出异状?」

  此番晤谈毫无悬念,终以鹿别驾率众离去作结,命六名弟子驻扎谷外,连同
谷里的苏彦升,一共七人。

  被留下的六人牢骚满腹。一梦谷荒僻,周遭既没有市镇繁华,自也无风月流
连处,嗅无脂粉食不甘味,这要在真鹄山上,差不多就是思过崖的生活。

  若非那绝色少妇雪贞有些盼头,这几人莫不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才遭如此
严惩。也难怪是日傍晚,当乡人们收工返家,顺道来唤一名弟子覃彦昌入谷时,
覃彦昌抓耳挠腮、喜不自胜的模样,可把五名同伴给气坏了。

  这小子是交了什么好运,竟能一亲芳泽!

  「苏师兄!你……你怎么给弄成了这样?」

  覃彦昌没能高兴太久。他大摇大摆进入一梦谷,满心都是雪贞诱人的模样,
等待他的却是脚踝裹起的苏彦升,不禁瞠目结舌。

  苏彦升瘫入胡床,面色灰败,也不理人。那白白胖胖的「岐圣」伊黄粱满脸
不豫,对覃彦昌道:「把他给我弄出去!死样活气的,瞧着心烦。」拈起纸阄往
屋角一扔,没好气道:「你跟着去!别让他们满山谷乱跑。到了花房,按方处置。」

  覃彦昌暗忖:「他同谁说话?」见一抹细小身影浮出,心头「喀登」一震,
满以为是那魂牵梦系的美妇雪贞,却是张生面孔,鼻梁挺秀、下颔尖尖,虽非雪
贞,一般的明艳无俦;全身的血液尚不及涌至裆间,忽见「她」喉间凸出,唇上
一抹淡青,心中大骂:「他妈的,是个兔儿爷!装什么女人?呸!」

  他堂堂九尺男儿,只好女色,师兄弟里虽有但看脸蛋不问雌雄的,覃彦昌可
不是那种垃圾脾胃。见童子一言不发,拾起纸阄,闷着头往外走,赶紧去搀苏彦
升。

  苏彦升烂泥一般,半点气力不肯使,好不容易起身,连迈步也懒,整个人软
绵绵挂在他身上。覃彦昌半拖半扛,勉强跟上,本想藉机溜去寻那雪贞,看有无
机会一亲芳泽;拖入厢房时,累出一身的汗,哪还有半分猎艳的兴致?

  「姓苏的,叫你一声『师兄』,是给你面子,此间更无旁人,少给老子摆师
兄派头!」

  他将苏彦升「砰」的往榻上一掼,滑入椅中抹汗吁喘,切齿横眉。

  苏彦升表现失常,被师尊断了两枚大牙,鹿别驾溢于言表的嫌恶,众弟子全
看在眼里,心知苏彦升的好日子到头了,风水轮流转,指不定这大师兄之位,便
要落在自己头上。尽管师尊神色不善,人人皆极力表现,一反日常的敷衍避责、
阳奉阴违。

  当覃彦昌听到自己同苏彦升一块被留下,心底那份凉,堪比生死簿上有名。

  所幸一看,被指派的是身手最好的几个,料想鹿师弟乃师尊心头肉,不得已
留于此间,派些好手照拂,也是理所当然之事,稍感安慰。

  瞧苏彦升的脚,明白其滞留原是另一桩「不得已」,并不是师尊有意为之,
恶向胆边生,说话也就不客气起来。

  苏彦升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覃彦昌心中冷笑,想来日方长,不急着炮制他,
回神才觉满室馨香,馥郁至极。

  这间厢房突出于水渠之上,水风入窗,掀动纱帘,气味理当留之不住。香气
之所以如此浓厚,盖因几柜上摆满花束,桃花、杏花、杜鹃,野牡丹、桔梗兰、
山月桃……连枝拔叶,含苞带露,斜剪的细锐枝底露出浅润的草木茎色,俱都是
新鲜截下。

  房间正中央,搁着一条低矮的乌木长几,几上散置着金错剪、剑山、白瓷浅
缸等。覃彦昌不识花艺道具,见几上摊着一本图册,白纸之上,以五色勾勒出花
形贮器,十分风雅,心念一动:「莫非……这儿本是女子闺房?」

  环视房中描金绣屏、藕纱帘幔,越看越像,连墙上挂的绯鞘眉刀,瞧着都像
女子所用。

  覃彦昌仗有武功,肆无忌惮,信手摘刀把玩,想像雪贞也曾伸出白晰玉指,
握住包覆鲛皮的圆润刀柄,留下她肌肤的潮润香气,就像握住男人的……不觉面
红耳赤,连刀带鞘一指童子,淫笑道:「喂,雪贞夫人在哪儿?唤来老子瞧瞧…
…莫不是在洗浴?」想起那尤物裸露胴体、温泉水滑洗凝脂的香艳情景,胯间当
真硬如烧火棍一般。

  阿傻听不见他叫唤,只按大夫吩咐,打开纸阄,片刻抬头,寂静无波的眼眸
扫过周遭,略一思索,作势将纸条递去。「……给我的?」覃彦昌微愣,扛着眉
刀趋前接过,大声诵读:「待他读罢,与汝四目相接,再行杀之。不许逃,不许
……」最末一个「放」字还未出口,饶以他粗枝大叶,也明白过来,本能地一抬
头,心中忽道:「……可惜!」甩飞刀鞘,《游犀刀》中一式「横断清蟾」拦腰
扫去,终究慢了一步。

  阿傻在他抬头的瞬间,一合大夫纸阄里「四目相对」的吩咐,立即抽退!他
身处的位置极不利,背门距腰柜仅一臂,奋力后跃,无暇他顾,「砰」的一声重
重撞上。

  覃彦昌刀势未老,反手闪电扫回,快到不及瞬目,本拟削他个肚破肠流,却
忘了眉刀较寻常刀制略短,这一记「回眸望月」的杀着,只劈开阿傻衣衫,在结
实清瘦的腹肌留下轻浅血痕。

  覃彦昌生得昂藏,紫星观「彦」字辈当中,只他与鹿彦清一般高,鹿彦清是
得自鹿别驾的颀长,称得上「玉树临风」;覃彦昌却是腰圆膀阔,便穿道袍,仍
不脱一股子土匪气,决计料不到他能迅捷如斯,一息之间正反两刀,双双落空,
再易抡扫为疾刺,三记连环,使的全是剑招!

  ——在鹿别驾心中,对刀剑「有点天分」的弟子,覃彦昌能入前三甲。

  他生性疏懒,内功练得普普通通,全仗天生蛮劲,处事又极马虎,鹿别驾料
他难有大用,由得他替侄儿充当打手,鞍前马后,曲意逢迎,混点甜头,便觉心
满意足。

  所谓「天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悟性根骨,充其量,就是这熊样的大老
粗反应特别快,只消不靠脑子,也就没什么糊不糊涂。覃彦昌变招总比别人快,
同样的招式,他花旁人六七成气力便能做到,自有余裕多搞花样。

  但这电光石火般的三刺,仍旧落了空。

  第一击划伤阿傻腹侧,覃彦昌瞠目吸气,不知是想蓄力来记猛的,抑或单纯
见猎心喜,第二击不免稍慢;阿傻却无视伤血,搂膝俯首,车轮般自他身侧滚过,
两人瞬间易位,覃彦昌收势不及,第三击「当!」刺上柜面的黄铜镶件,硬生生
将刀尖磕崩一角;掌劈腰柜借力转身,见阿傻单膝跪于一个飞步外的距离,手按
左腰,似伤到要处,动弹不得。

  他没将药僮放眼里,扬声大吼:「……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何动手……鹿
师弟人呢?」却是遥问榻上的苏彦升。苏彦升错愕不过一霎,突然大笑起来,笑
得前仰后俯,捧腹难禁。

  「他妈的————!」

  覃彦昌咬牙切齿,咒骂未歇,蓦地视界一暗,仿佛有半虚半实的巨大异物铺
天盖地而来,气息倏窒,几欲鼓爆胸膛。

  魁梧的青年道人一甩头,房内又恢复原有的光亮,忽然会意:压制自己的,
原来是股凝练至极的气势,却已避之不及——本能竖刀一格,「铿」的一响,刀
板断成两截;绯红刀鞘余势不停,狠狠斩落腹侧!

  以两人身量悬殊,对比几无轩轾的速度,阿傻在敏捷上的优势不多,胜在不
慌不忙,即使空手对敌、受伤在先,仍按预想中躲过击刺、拾起刀鞘,不理覃彦
昌大剌剌露出的背部空门,凝聚气势,以最擅长的拔刀一击取胜。

  可惜他没料到接下来的变化。

  包着厚韧鲛皮的绯红刀鞘,凭借阿傻提运的「明玉圆通劲」,由刀身最脆弱
处打断了眉刀;到得覃彦昌腰际,威力不足原本之二三。这一抡便打断几根肋骨,
非但难以致命,反激起莽汉狂气。

  覃彦昌眦目欲裂,硬生生咬住一口血瀑,呲牙暴喝:「……去你妈的!」半
截眉刀疯狂砍劈,劲风呼号,若闭上眼,还以为挥舞的是水磨禅杖一类,一刀重
似一刀,只攻不守,狂态毕露。

  阿傻左挪右闪,手中红鞘伸缩吞吐,避免与眉刀硬磕,若隐若现的鞘尖不时
穿过刀影,聚敛还形,击中覃彦昌的肩颈、颔颚等,使的正是铸月刀法第一式
「接天云路」。

  在阿傻忍耐剧痛、复健双手的同时,伊黄粱将修玉善修老爷子的那部《铸月
殊引》琢磨通透,按部就班授与阿傻,以为基础。

  光靠图谱无有心诀,按说练不成上乘武功。然刀剑不同,在于剑理百家争鸣,
刀法却是殊途同归,伊黄粱所练「花爵九锡」,更是儒门刀艺顶峰,与铸月刀法
相印证,未必不能触类旁通,以补遗阙。

  阿傻能在忒短的时间内,练到刀尖失形、吞吐不定,堪称奇才;其根骨悟性
未必真如此出众,所恃者无他,心无旁骛而已。

  然而,武学上说「一力降十会」,并非无端。覃彦昌杀红了眼,哪理会钝鞘
殴击?一心只想砍死这小王八蛋,不闪不避,持续加力。

  反观阿傻每一得手,不免被怪力带得身形歪斜,左支右绌,险象环生,一路
铸月刀由「接天云路」起手,连变「星河倒影」、「雁过连营」、「霜覆古城」
……使到了末式「江山寒夜」,已是刀形星散月芒黯淡,难再撑持。

  忙乱间,绯鞘被残刀逮个正着,一把磕烂,阿傻虎口迸裂,踉跄几步,气息
倏窒,覃彦昌单掌抓小鸡似的掐他脖颈,离地提起,眦目狂笑道:「教你再跑,
教你再跑!老子……老子掐死你这小王八蛋!哈哈哈哈!」阿傻奋力挣扎,直如
蚽蜉撼树,俊俏的脸蛋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眼瞳翻颤,踢动的双脚渐成抽搐,
将欲断息。

  他捱过常人难以想像的折磨,求生意志极强,忍死不就,花点烁亮的视界里,
忽见水风刮入,纱帘翻飞,几上的插花图册「泼喇喇」翻动,那些他一笔一划、
忍痛描摩的花形百态,翻成了一片流动的风景,兰叶恣意伸展,花蕊含苞盛开…


  阿傻意识模糊,已不能视物,但其实也没有看清的必要。

  那图册的每一页,甚至大夫让他描摩的其他十余册之中,所有图形早就深深
烙印在脑海里;画完了,等着墨彩干透的当儿,雪贞就教他剪枝修叶,按照特定
的顺序,一枝枝插上剑山,从雅致的白瓷浅缸里,「长」出画里的美丽花景来—
—刹那间,有什么东西在阿傻脑海迸裂开来,打开了神识里混沌不明的壅塞,就
连百骸内的真气,都按照特定的理路奔流起来,越转越快,哪怕鼻中再汲不入一
丝气息,体内的小天地已然自成循环,毋须外气。

  阿傻只觉一股力量,由身体深处汩汩而出,因极强大,故极沉静;原本一片
漆黑蒙昧的体内,忽亮起无数星辰,冉冉升空。

  贯穿任、督二脉,位于脊柱这条中轴上,由头顶、眉心、喉、胸、腹、尾闾,
以及会阴等七处上升的星芒,最为灿烂夺目,压倒群星,逐渐在中天聚拢,旋转
间排成了杓状,正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等北斗七星。

  轰然一响,密密麻麻的群星四散开来,再也不动,绕着中央的灿亮北辰,宛
若环抱七星的翊卫。

  ——紫微垣。

  天子中宫,威加九锡!

  阿傻涣散的眸光凝聚,猿臂暴长,指尖拈过柜顶一枝月桃,往覃彦昌右臂
「天井穴」插落!

  覃彦昌惨叫着松开五指,肘关以下瘫如蛇蜕,仗着狂性不退,右肩一抡,把
脱力的臂膀当鞭使,狂吼扑来。

  阿傻心中掠过一本图册连页,脚步倏转,不知怎的到了覃彦昌身后,拈两枚
杏枝,稳稳插入「悬枢」、「命门」两穴。

  覃彦昌单膝跪倒,下半身已无知觉,痛吼中隐露惊惧,冷不防拖过长几,几
上诸物散落一地。他飞转长几当枪使,那乌木几案长近七尺,挥动时莫说近身,
斗室之内,不避入屋角榻顶,俱不脱其范畴。

  阿傻贴墙闪避,一边捡拾花枝,猱身欺近,手腕一抖,一枝茶花刺穿覃彦昌
左臂桡尺两骨,似由臂间长出花朵,洁白的荼蘼汲饱人血,才得这般红艳。

  一旁苏彦升瞠目结舌。

  弱不禁风的药僮,何以摇身一变、突然成了高手,已非他最惊诧处。

  让他目不转睛的,是少年使花的手法身法,无不是刀——插入肩膊的月桃,
使的是单刀路数;刺进背门的两条杏枝,步法与手路分明是柳叶双刀;以茶花贯
穿桡尺两骨的间隙,则是精准的唐刀击刺……

  如何练得这般造诣?何以一举手、一投足间,竟能涵括一门刀术之精要?得
个中三昧,则融两百一十六式的《通犀剑》与《游犀刀》于一击,再非遥不可及
的美梦——苏彦升衷心希望覃彦昌别死。

  (我……还想看。再看一眼这包罗万有的刀法,从中看出关窍——)

  散漫惯了的莽汉,于生死之际,激发惊人战意,被茶花贯穿的左臂握紧长几,
一把将阿傻抡飞出去!

  咫尺之间,避无可避,阿傻运起新贯通的致密玄功,以身侧硬受了这一记。
坚硬如铁的乌木几案应声轰碎,少年喉血酾空,着地一滚,未起身、手已扬,一
朵粉致致的牡丹穿过迸散的木片,标中莽汉咽喉。

  ——是飞刀!

  飞刀亦是刀。古往今来擅使飞刀的侠客,决计不去练什么铁蒺藜或透骨钉;
而精研暗器的名家,多半也无意将飞刀放入暗器囊里。刀器与暗器,本是两道,
强加混淆,何以登峰?

  苏彦升如痴如醉,不觉微笑,直到死不瞑目的莽汉捂花倒地,才骤尔回神。

  房门吹开,白白胖胖的一梦谷之主立于门外,满脸不屑,对那刀艺惊人的药
僮哼道:「才杀一个就这么费事,明儿要杀两个哩!把这儿收拾好了,到花圃里
掘两个坑,一个埋这头山猪,另一个,等着明天埋你。」袍袖微扬,一团纸阄正
中药僮脑顶,弹落一旁。

  「至于你,」伊黄粱转过头,面无半分笑意。「滚过来罢!」

  第二二五折、凭花入眼,许为公道

  在大夫看来,阿傻是无法复制的梦幻逸品。

  他以天雷涎为人续脉,无一能恢复到这般境地——他对漱玉节所发豪语,某
种意义上更像是赌注。阿傻可能蜕变重生,如凤凰涅槃,但更可能得到一双瘫软
酸麻、不堪大用的废人之手,每逢阴雨湿冷,便酸刺入骨,恨不得一刀砍了干净。

  伊黄粱的手术没有问题。他在每个病人身上的施作,都同样完美,无可挑剔。

  差别在于:其他人没有阿傻忍受……不,该说是无视痛苦的能耐,能撑过百
倍乃至千倍于手术的可怕复健,令接驳的新脉得以重生。

  大夫心里明白,建筑于单一特例的成功,本质上就是失败;至少,当把「易
筋续脉」一节,自岐圣的妙手传说里予以勾销。之所以收留阿傻,除了卖人情给
五帝窟、挟制耿照等布局考量外,还有一明一暗两个原因:明的,是想把一件再
难复制的得意之作放在身边,随时兴起,想欣赏欣赏自己那举世无匹、堪称鬼斧
神工的绝艺,一回头便能见着。另一个恐怕连伊大夫都没意识到的理由,是想看
看饱经命运折腾的少年,在这条残酷的现实路上,到底能走多远、还能怎么出乎
他的意料,又现何等奇迹。

  他给予少年的,从来都是痛苦。

  「岳宸风死了。」

  某夜,在阿傻咬着牙,忍受生剖臂肌般的剧痛,一遍又一遍地运动指掌之际,
伊黄粱冷不防对他说。

  「你的仇人死了,据信是你的好兄弟耿照替你报了仇。恭喜你啊,此后天空
海阔,任君遨游,毋须再受仇恨羁绊,心心念念,只为复仇而活。」

  阿傻停住动作,过了好一会儿,才又低头继续。

  大夫本以为他会自暴自弃,或茫然失措,少年却依然故我,照样起床,照样
忍痛用功……仔细想来,说不定还悄悄加强了复健的力度,像被恶作剧般的布达
激励也似,进度远超预期。

  雪贞对大夫不体贴的、充满无端恶意的举动没说什么,然而,俏脸上稍闪即
逝的一丝不忍,代表她并非毫无意见。拿走了少年赖以生存的动力,你让他接下
来的人生,该怎生继续?

  ——美艳少妇忍着没出口的,兴许是这般诘问。

  大半个月过去,阿傻终于恢复到可以双手持物的地步,某夜他悄悄爬起,顶
着月色手提柴刀,奔至后山僻静处,就着荒林一阵猛斫,发疯也似,初初复原的
细瘦胳膊反馈着刀刃入树的狂劲,仿佛连他细小的身躯都将一并震断。

  这一天比伊黄粱所预期,要晚上许多,但他始终没放弃监视少年的一举一动,
总算赶在阿傻崩断好不容易驳好的筋脉前,制止了披汗咻喘的少年。

  阿傻脸色白惨,过度损耗气力使面颊涨起两团极不自然的红云,衣衫在疯狂
的劈砍、位移之间,被削剐得条条碎碎,不知是碎裂的林枝,抑或自身真气所为,
单薄的胸腹肌肉团鼓成束,意外不显瘦弱,透着小型食肉兽般的精悍,十分迫人。

  伊黄粱以食中二指钳住柴刀,任凭阿傻如何咆哮加力,再难撼动分毫。

  身子几乎抵在刀上的少年闷着头,持续进行着无意义的困兽之斗,沙哑的吼
声充满怪异的迸叉音偏,听来不似鸱枭,像是不存于世的某种怪异生物。

  伊黄粱无法使他抬头,遑论凝眸——无论唇型或手势——只得运劲「劈啪」
一弹,震得他虎口迸血,脱手倒飞出去。

  「看着我!」他抓起瘫软的阿傻,不理少年的背门才刚重重撞上树干、口鼻
渗血,像要把脑袋从颈上扭下来似的,将眼冒金星的苍白少年提至眼前,切齿咬
牙:「你以为你迟了么?不及手刃仇人,就拿倒楣的林树出气?你是早了!提早
三年、五年,乃至十年,面对没有岳宸风、没有家仇血恨的世界……虚无么?觉
得心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不知该往哪去,不知道自己活着干什么……这就是
你一刀了结岳宸风之后的世界。它会吞噬你,远比岳宸风更可怕。」

  阿傻一吸一吐都带着痛苦的震颤,挂在鼻下的血沫子剧烈变形,一如湿濡残
破的肺。

  平日澄亮的双眸,此际血丝密布,像要瞪穿眼前之物似地瞠大,俊脸扭曲,
张口冲伊黄粱嚎叫;嘶哑的叫声带着偏斜的怪异音频,直要将肝肠呕出,吼得青
筋暴露,脸面赤红。

  「啊————啊————!啊啊啊啊……啊————!」

  极不协调的嘶吼声,不知为何满怀悲怆、不平、痛苦和哀伤,是无言者对不
仁的天地以及残酷的命运,仅能做出的沉痛控诉。

  命运剥夺了他的亲人,夺走他原有的人生;现在,竟连仇人也一并带走,彻
底抹煞他赖以维生的信念与标的。

  阿傻扭曲的脸上挂满水珠,分不清是泪是汗。直到沙哑得再发不出声响,仍
拼命张嘴,挤颤出压抑的愤怒和苦痛。

  伊黄粱牢牢钳着他的颊颔,不许扭头闭眼,迎着少年愤怒的浪尖,在凄厉的
嘶吼声中,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岳宸风很可怕么?一点儿也不。有足够的时
间,有够好的老师,加上决心魄力,你迟早能杀他。

  「你为何要忍耐这些痛苦?为什么要经受这些艰苦的磨练?这是为了要在岳
宸风伏诛之后,让你继续活下去。活着,从来就是最难的事。

  「你要带着满身伤疤活下去,带着亲人的记忆活下去,带着无比悔恨,什么
也弥补不了的无力继续活下去;就算前途茫茫,不知所以,你还是得活下去。

  「因为死了,你就输了,连输给什么都不知道。」他瞪视少年,思绪却已穿
越时空,紧盯着在那惨夜将尽、一片迷茫昏日的苍白早晨里,满身是血推门而出
的小药僮,哑声低咆:「你要活下去,听到没有?活下去,才有答案。总有一天
会有答案的。」

  自来一梦谷,那是阿傻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显露情绪。

  翌日少年照旧起身,按大夫的安排复健练武,打熬筋骨,伊黄粱也像没事人
儿似,嘴毒如刀,冷嘲热讽,丝毫不留情面。只有因担心而悄悄尾随,目睹了一
切的雪贞抿嘴微笑,又要在他俩面前故作无事。

  尽管岳宸风已不在,对漱玉节的承诺还是得履行。

  伊黄粱参透了「明玉圆通劲」的功诀以及《铸月殊引》里的刀法图解,转授
阿傻,但这样并不足够。他抱着姑且一试的戏谑之心,打莲觉寺下的王舍院起,
就扔了几本插花图册让阿傻描摹,期待着这枚奇异的种子破土而出,长成令人惊
喜的模样。

  东海乃天下五道人文荟萃,花艺流传数千年,流派之多、家门之细,毫不逊
武林传承,哪家仕女的闺阁之中,不摆着几本花册?

  阿傻容貌娟秀,身子纤细,虽是男儿,与插花册子摆在一起,简直无有捍格,
丝严合缝之甚,远胜寻常女子。一时之间,潜行都的少女们无不争睹美男莳花的
胜景,巧立名目、络绎不绝,差点踩坏了阿傻院里的门槛。

  她们并不知道,像这样的花册共有十二部,名曰《十二花神令》,又叫《女
夷宝鉴》。

  虽说「天下三刀」威名赫赫,毕竟不现尘寰久矣,一甲子以前,武林中论起
顶尖刀艺,沧海儒宗至高绝学「花爵九锡刀」压倒群锋,无有比肩者。

  然儒宗藏经阁内,从来没有一部叫《花爵九锡刀》的武典,练就此一绝学的
法门,就藏于这十二部花册中。

  无数儒宗高手投注心力,钻研图册,为以掌、剑、内功见长的儒宗,凭空打
造出一条刀脉来,可说儒门一切刀法,皆来自前人对这十二本花册的体悟;最盛
时,直属门主的五行殿内有一整座库房,放置历代高手对《十二花神令》的心得。
靠几部图册衍生一脉,化刀无数,《十二花神令》堪称古今独步。

  不幸的是:三槐内斗最激烈时,刀脉高手们虽团结一致,却站错了队,成为
这场不为世人所知的影子战争里的牺牲品。战后三槐世家隐遁,刀脉存在的痕迹
也被一一抹去,迄今遗黎不知,况乎时人。

  「各花入各眼,万妙自纷呈。」为伊黄粱收集摹本,造就他以绝顶刀法的那
位「先生」,交付图册时曾如是说:「历来我儒宗高人,于《十二花神令》中所
见不同,《开卷刀法》源此,《皇极中天一十八式》亦源于此,端看个人造化。
愿汝以花晋爵,得封九锡,成就刀中至高。」

  这种全赖悟性、不拘一格的修练方式,暗合当时伊黄粱「自求我道」的人生
追索,很快便从花谱的注解文字,悟出一套奇妙的内功心诀,催发劲力,终成无
形刀气。以「祭血魔君」之姿寻高手试刀,无有不胜,「先生」也说有昔日刀脉
一品的实力,遂以花爵九锡自居。

  阿傻以花取命的路数,并非大夫所授,最后那一掷牡丹、无血封喉的杀着,
更是伊黄粱平生首见,不倚内功,全凭手法,饶以阿傻招式生涩,已有偌大威力,
只能得自《十二花神令》。

  这枚种子不仅破壳发芽,连长出的雏形,都远超出大夫所想像,世间至足,
无甚于此!伊黄粱强抑兴奋,没教苏彦升窥破一丁半点,领着他越过小院,踏入
另一侧厢房,点亮瓷灯,撩袍落座。

  苏彦升倚着一根权充柺杖的长柄锄头,面色青白得怕人,立于朱槛之外,被
风吹得咿呀微晃的镂空漆扇,随时都能将他隔绝于廊间。

  「要不我铺红地毡请你进来?」伊黄粱轻拍袍膝,乜眼哼笑:「还是怕我冷
不防给你一刀,下去阴曹地府陪那头山猪?」

  苏彦升眼皮低垂,轻道:「大夫要杀我,走这一段都是多的。」

  「看来你们紫星观弟子共用的那颗脑袋,平素是由你保管了。」伊黄粱冷笑:
「不笨,就有救。知不知道,你师父为何留你们下来?」

  苏彦升身子微颤,几度歙唇,始终没发出声响。

  阿傻为他包扎敷药处便在医庐隔邻,伊黄粱与师父的对话,苏彦升起码听了
六七成,足够推敲出真相。

  ——他是师父留下,供师弟鹿彦清更换的「零件」。覃彦昌他们全都是。

  他不想问伊黄粱,被取走身躯一处、甚至是数个部位的「零件」,究竟还能
不能活,他根本不想想,不想面对,自己被师父生生舍弃了的现实,仿佛他们是
一根铁钉、一块角料,而非有血有肉的人。

  (师父他……怎能如此待我?怎能如此待我!)

  鹿彦清闯祸,自来由他收拾;同侪间流传的「私生子」耳语,他也不动声色
地抑制;鹿彦清行事张扬,不知天高地厚,若非他谨慎打点,早已开罪各派……
师父总把珍贵的刀法秘奥,授予好逸恶劳不思进取的私生儿子,任凭苏彦升如何
努力,所得永远不及鹿彦清之二三。

  本以为任劳任怨,总有一天师父能想到自己的好处,谁知在他心中,我等还
不如那小畜生一根指头!

  伊黄粱看着他面色变幻,时而切齿,时而哀伤……待他情绪渐复,才哼道:
「你想在外头吹风,享受所剩不多的凉夜,就继续站着,或可进来,听听让你活
下去的建议。」

  苏彦升错愕不过转瞬,旋即撑着锄柄一拐一瘸,跌跌撞撞地扑进门内,落座
之前,还没忘顺手掩上门扉。伊黄粱冷眼旁观,片刻一笑,信手指窗,用的还是
原本搁在医庐桌上的那卷破书。

  窗外,阿傻卷起袍袖,用一柄小花锄掘地,土坑虽还看不出形状,但苏彦升
知道它终究会掘出两处窋窟,埋尸填平,覆以草树,又是一方花影闲庭,谁也看
不出蹊跷。

  覃彦昌的尸首不在少年身畔,苏彦升也无心查察,反正人都死了,理他做甚?
望向白白胖胖的医者,等他为自己指出一条明路。

  伊黄粱遥指阿傻,怡然道:「他给人废了手,经我换脉,才恢复成你看见的
这样。老实说,我没换过一百次这么多,但像他这样的,我敢说一百个里未必能
有一个;关键不在我,我的手术每回都很成功,只是复健的痛苦,胜过剖体抽筋
百倍千倍,捱不过,这一刀就算是白挨了。

  「你比较了解你师弟。你觉得,他是不是这么坚忍勇敢又有恒心的人?」

  要不是身处险境,苏彦升差点「噗哧」一声笑出来。

  伊黄粱露出心照不宣的狡黠神情。「是吧?我就说。」

  他手一挥,书卷到处,锦帐飞起,榻上赫然躺着个全身包满绷带的人,呼吸
闇弱,单薄的胸膛起伏甚微,却不是鹿彦清是谁?

  「他全身上下,光是需要打通的血脉壅阻,粗粗一算最少有十三处——说
『打通』是怕你听不懂,其实没什么好通的,只能换一截试试。手脚筋是全报销
了,想动,也只能都换过……」连说带比还附解释,足讲了盏茶光景。

  苏彦升毋须精通岐黄,也知人挨不了忒多刀,这已不能说是外科手术,简直
是分尸。伊黄粱根本治不好鹿彦清,连他说服师尊的说辞,实际上也是窒碍难行。
既如此,岐圣为何要应承下来?

  历经无僵水阁的那场夜战,「屈服武力胁迫」之说,已无法取信于苏彦升。

  连重驳手筋的药僮,都能在绝对劣势下格杀覃彦昌,那名潜伏于暗处的神秘
刀客,该是他的同门长辈乃至业师……一梦谷中卧虎藏龙,真要厮杀,己方未必
能占便宜。师父态度丕变,即是最有力的证明。

  伊黄粱将青年道人的疑惑全看在眼里,卷书击掌,冷笑数声。

  「你想问,我放着大好日子不过,接下这枚烫手山芋,是哪根筋不对么?所
以你们就是蠢,连忒简单的道理也不懂。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出手一治郭
定那混蛋?」

  长镇侯郭定暴虐,延伊黄粱诊治头风,却被他以神技杀之。郭定暴毙时,伊
黄粱早已不在墨州地界,责任撇得干干净净,加上诸多受过大夫恩惠的权贵回护,
朝廷亦难追究。「岐圣」伊黄粱之名,由此轰传天下。

  苏彦升耳熟能详,却同样回答不出,一时语塞。只听伊黄粱蔑笑道:「白痴!
自是为了『公道』二字。」

  「公……公道?」这答案对苏道长来说委实太过跳跃。

  「郭定那厮杀人无数,不问因由,等老天收他,不知还要死多少人!自得有
人来收。」伊大夫从容自若,一迳冷笑:「一个人,为了自己残废的儿子,不惜
牺牲别人的儿子,砍手切腿当作零件,要不惩罚他永远失去儿子,世上还有公道
么?我求的,就是这个。」往半死不活的痈人脸上比划着,斜乜苏彦升:「沿这
儿划上一圈,取下皮来,总比换掉手脚筋、打通十三处血壅容易。你说是不?」

  苏彦升终于明白,摆在自己眼前的「活路」是什么,不由得浑身颤抖。

  他不明白自己是害怕、兴奋,或者两者皆有。

  别怪我,师弟,那些本该是我的,是你拿得太理所当然,师尊又太过凉薄…
…你已是这样了,此生无望再起身,别白费了师尊的护犊之心。你也不想他难受
的,是不是?

  毕竟师兄弟一场,师兄送你一程……来生,就别再来了罢?

  回过神时,他才发现自己扼住鹿彦清咽喉,指触轻柔,如抚女子肌肤,想必
方才的喃喃低语亦若是。伊黄粱罕见地并未讥讽,只按住他的手背,淡然道:
「还不是时候。待时候到了,我让你亲手埋了他。」

                ◇◇◇

  覃彦昌失踪,并未让谷外五人稍稍警省,流水价地揶揄着覃某某的「艳遇」,
口气比生啖青梅还酸。

  捱不过一日,其中三人沉不住气,结伴到数十里外的城镇找乐子,彻夜未归,
差点儿教留守的两个倒楣鬼骂歪了嘴。

  苏、鹿二人,给大夫安排到了谷中最隐蔽的角落,不止阿傻未见,连雪贞都
没再见过这两个人。反正大夫胸中自有丘壑,雪贞从不怀疑良人的判断,是以并
不担心。

  阿傻从花神令中所悟招式,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伊黄粱花了几天工夫,始
终无法通解他不倚文字、全赖图页的思路,更别提整理出系统什么的,只能悻悻
然放弃。

  《花神令》以十二月花神为名,首卷题曰《岁寒妆》,盖指梅花,其中收录
正月各式花卉,又不局限于梅。次卷《领春》,乃是杏花;三卷《丰艳》,指的
是桃花……以此类推,至末卷以水仙题名的《银台金盏》止。

  阿傻脑海中串接的图形,有时横跨数卷,顺序不一,问他何以此页接彼页,
少年也说不出所以然,应是逼命之际潜力爆发,身意相合,自然而然便使将出来。

  伊黄粱无法复制阿傻之「眼」,只能录下招式,反覆锤炼,依所出花册,勉
强分类。

  粗粗看来,得自《银台金盏》者,多是双刀柳叶,山茶花之卷《沉醉东风》
所出,则是单锋直剑的贯击之术;单刀大抵来自首三卷,而五月石榴《破腹肝胆
红》里,应是大开大阖的斩马剑式,以力破巧,豪勇无双。

  单锋剑、斩马剑俱是古时刀制,今罕有钻研者,应是得自花神古册无疑,非
阿傻胡乱编造。

  这些精妙的刀招有的沉雄,有的轻灵翔动,有繁复如筹算者,也有一刀劈出,
以势取胜,彼此间不无捍格,按理非全合于阿傻使用。

  然而,兴许是出自意识深处,经身体自行筛选,在阿傻使来,远比大夫传授
的铸月刀法更加浑成,仿佛是四肢百骸的延伸;光是「运转如意」、「如臂使指」
二节,不知平添多少威力,于轻、重、远、近,单双之间,转换自如,令伊黄粱
不由得想起「天功」一说来。

  有一派练法,不解理路,不辨究竟,闷着头往死里练,将呆板的招式练成了
本能……一朝开窍,万法俱通!在此之前,毋须多问。说不定阿傻之于十二花神
令,便是这样。

  至此,大夫不再强求他解出新招,除了锻炼既得刀式,就是继续插花练功,
原本干什么,现在就干什么,勿生杂念,呆若木鸡。

  果然阿傻突飞猛进,奉命诱杀留守的两名紫星观弟子,都是一对一正面挑战,
轻松压胜;溜去邻镇游玩的三人归来,大夫让他以一敌三,阿傻仅受皮肉伤,三
名「彦」字辈菁英毫无悬念,以魂归离恨天收场。

  任谁来看,阿傻的进步都只能以「骇人」二字形容,但伊黄粱并不满意。

  杀此五子所得,皆未超过覃彦昌那场。凛冬盛放的寒梅,一旦移入温室,最
终只有凋萎一途。

  留着苏彦升尚有用途,要不,以其求生意志,将二人弄至势均力敌,如养蛊
般关押囚禁,只容一人生出,或能压迫阿傻再提升——大夫正自苦恼,忽听一人
朗笑道:「道因无事得,法为有心生!于千云拔俗处求精进,恁地自寻烦恼。君
有宿慧,缘何如此?」竹扉无风自开,及墙倏止,竟未发出声响。

  院里,一名头戴蓑笠、身披大褂的老人缓步而来,臂掖角杖,肩负行囊,虽
是风尘仆仆,身姿满满的道骨仙风。明明才穿过洞门,几个迈步间,人已跨过高
槛,踱入医庐。

  「……先生!」伊黄粱起身相迎。

  老人摆摆手,置囊笠于几顶,露出脑后葫芦髻与逍遥巾;一抖大褂反面披上,
旅装摇身一变,竟成玄衣直裾,掖杖如佩剑,便穿绑腿草鞋,仍不脱典雅的儒者
风范。

  就着灯焰一瞧,老人深黝的皮肤似乎白了些,说是白面长者亦无不可;须发
斑驳,黑者见黑,白者见白,稍粗疏些的,约莫就当灰发。五官毫无特征,每日
官道上能见无数,过眼即忘,若非双眸矍铄,熠熠含光,直是再平凡不过。

  他翻开几上的粗陶杯点茶,熟得就像在自家里。老人来见伊黄粱,向来毋须
掩饰,尽管以本来面目示人不妨;儒门九圣平起平坐,相互拜访乃常事,谁见了
也不觉奇怪。

  伊黄粱衣食讲究,几上摆放、用以解渴的茶水,拿到越浦任一家名楼酒肆,
亦属佳品,对大夫来说,却是难登大雅之堂。他见老人饮起,赶紧从上锁的柜中
出骨瓷茶具,色泽温润如玉,胎薄几可透光,团手告罪:「先生稍坐,待我去取
乌城山初雪所溶的至净云顶水,窖里还藏有几坛,片刻即回。」

  老人笑着举手,示意他安坐,温润眸光略微一扫,和声道:「你伤势复原得
如何?虽是外伤,断不可轻忽大意。医人而不能自医,自古便是大夫之病,可别
犯着了。」

  有此眼力,伊黄粱毫不意外,面露愧色。「愈合良好,过几日便能拆线,劳
先生挂怀。这回的事,是我失败啦,有负先生期望,实在惭——」

  「成败非儒孰可量,儒生何指指伊郎。」老人摇手含笑,一派悠然。「是成
是败,犹未可知,人平安就好。七玄非是助力,握在手里,未必是福,现下这样
也不坏,借力使力,能做几笔文章。

  「倒是胤铿至今音信全无,至为不妙。我在谷外发现两名『豺狗』的形迹,
悄悄拾夺了一个,非是胤铿麾下人马,恐是央土来的探子。看来狐异门那厢,也
在找他。」

  伊黄粱旋即会意,不禁懊恼。

  他的掩护身份休说鬼先生,就连「古木鸢」亦不知晓,一旦暴露,不免牵连
先生。这道理伊黄粱明白,鬼先生、古木鸢岂能不知?自合作伊始,试探、追踪
就没停过,伊黄粱极为小心,将血甲门最精华的隐密功夫,全用到了这上头,一
直以来都没出过纰漏。

  会让敌人的探子这般逼近,却非「豺狗」多有本事,全是聂冥途惹的祸。

  鬼先生于七玄大会后失踪,要打听其下落,从与会之人着手,最为简便。

  刚走马上任的七玄盟主耿照,想必已在豺狗的监视下,而祭血魔君与狼首聂
冥途一路厮搏,灭了个村子,牵连之人多不胜数,再加上管不住嘴巴的紫星观弟
子,想不引来豺狗窥探,老实说还真不容易。

  伊黄粱见老人无意见责,益发困恼,小心斟酌字句。「若非聂冥途忽然倒戈,
缠夹不清,料想必不致如此。待我伤势一复原,便设法将豺狗引走,以防泄漏。」
算是委婉地参了聂冥途一本,藉机表达不满。

  老人微微一笑,和善地包容了小辈埋怨,未予计较。

  伊黄粱几乎产生「七玄大会一役,我方大全获胜」的错觉。尽管老人从未对
他颐指气使,说话永远是这般云淡风清,然而面对一败涂地的狼籍战场,也未免
太处之泰然。

  「我说过,是成是败,犹未可知。」

  老人看穿他心中焦灼,笑着解释:「你会在下棋之初,就懊恼失着么?就算
落子不佳,也还有弥补的机会。胤铿不见踪影,古木鸢怕比你急,他手上能用的
棋子,眼看又少一枚。」

  五玄结盟,公推无关利害的外人耿照为盟主,此一举措,本身就充满权宜。
耿照虽有冠绝群豪的武力,却没有混一七玄的野心,后者才是他上位的原因,若
非如此,前者反为群豪所忌。

  这是极脆弱的结合,如先生所说,姑射也好、己方也罢,游戏才刚开始,尚
且谈不上输赢,而古木鸢已然损兵折将,且因鬼先生种种失着,表面上领导姑射
的阴谋家古木鸢,势必将承受耿照与七玄众人的反扑——伊黄粱想着,不觉笑起
来,心怀遂宽。

  这么一来,古木鸢发出紧急召集令,也就合情合理了。

  「这是昨儿夜里,我自秘密联络处取得。」他从暗格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黄铜
管鞘,交与老人。「说是近日内将在越浦集会,时间、地点将另行通知。不约在
骷髅岩,看来老鬼是要亲自处理七玄同盟了。」

  这间接证实了「胤铿失踪」的线报。

  若「深溪虎」还在,并与古木鸢取得联系,七玄大会的善后事宜,应由胤铿
负责,无论要处罚要斥骂,在机关重重的骷髅岩,都比在第一线战场的越浦合适。
古木鸢这不是想阵前换将,而是打算御驾亲征了。

  老人展开管中纸卷,细细研读。淡青色的菉草纸触感丝滑,稍微用力一捏,
便在纸上留下浅淡的指纹;过得片刻,才淡淡一笑。

  「古木鸢派人到浮鼎山庄寻我,欲约期拜访,西宫川人推说归期未定,便改
约我来三川一晤,说是要问逄宫之事,让我给他作证。」

  九转莲台无故崩塌,古木鸢循线查到三江号的汇款,走了趟覆笥山四极明府;
要求证是不是逄宫搞鬼,想来也在情理之中。

  但古木鸢追索得这般近迫,距先生不过咫尺,却是前所未有之事。

  伊黄粱面色丕变,如非见老人稳坐如山,早已惊起;定了定神,沉吟道:
「说不定……是巧合而已。先生之身份,我绝无泄漏,胤铿与那聂冥途未曾知悉,
也搭不上桥。他怀疑逄宫,求教于九圣之首,不算无端。」

  「我也是这样想。」

  老人点头。「也好,早见晚见,终须一见。我打算去覆笥山,做做样子,回
头再应了这个约。」

  如此一来,越浦地界之内,古木鸢极有可能于同一时间,须得扮演明暗两种
身份,此乃阴谋家大忌。伊黄粱终于明白先生的用意,让对手在落子之前,便陷
入左支右绌的劣势,这是「立于不败之地后求胜」。

  他不止该应古木鸢的急召,还得想方设法,让「古木鸢」这个身份忙碌起来,
以致首尾不能兼顾,届时败象既呈,要不要收拾他,但看先生心情。

  祭血魔君思绪飞转,越发顺畅,应做之事一一浮现。先生来看他,不惟探望
伤势、劝他毋须为七玄大会之事气馁,更为启发这一点灵光,教他破除迷惘,扫
去颓唐。

  伊黄粱心情大好,正要禀报阿傻悟刀一事,将整理好的刀谱献与先生,老人
心有灵犀,抿了口茶,忽笑道:「你那小徒弟好得很啊。朽蠹不胜刀锯力,匠人
虽巧欲何如!纵有回春妙手,若无这般资质,如何化腐朽为神奇?」

  「先生见笑,我无意收他为徒。要说血甲之传,他可不是材料。」

  话虽如此,伊黄粱仍不觉微笑,才想起有一会儿没见阿傻了。蓦听「哗啦」
一响,一团乌影撞塌竹篱,落地两分,阿傻腰佩单刀,浑身浴血,空手与来人左
臂一具铁爪斗得正紧,中招不退,极是骁勇,与平日的文秀判若两人。

  对手夜行装束,却未蒙面,喉间一道蜈蚣般的狰狞伤疤,肤色黝黑,五官线
条无比冷峭,狮鬃般的蓬乱硬发后梳如鹰羽,与两道压眼浓眉一般,俱是银灿灿
的霜白。

  伊黄粱忽想起先生之语。

  ——我在谷外发现两名『豺狗』形迹,拾夺了一个。

  (这是……另一名「豺狗」!)

  第二二六折、怀沙卧血,未减清臞

  豺狗由狐异门遗老组成,甘舍声色之娱,化为厉鬼,单以武力论,乃是精锐
中的精锐。

  这银发异相的夜行客,除了样貌,浑身上下亦透着难言的突兀感:夜行装束,
却不蒙面;铁爪与柳叶刀一般,是使双不使单的兵刃,他左手背所装,却是一具
形似狼筅的五刃钩爪,爪钉尖长,与短剑相差无几;明明使得这般奇刃,掌力与
护体真气却又浑厚无匹,好用正攻,与「以奇制胜」的兵器路子全然不符。

  他身上几处血点,不过铜钱大小,一望即知是阿傻的「花刃」所致,但足以
贯穿覃彦昌手骨咽喉的花叶尖枝,却无法对他造成致命伤。

  阿傻左臂软软垂在身侧,破碎的袖管留有令人怵目惊心的爪痕,鲜血浸透,
贴于湿湿亮亮的开绽皮肉之上,光看便觉疼痛难当。

  他却如猴儿般,在敌人的开碑掌底穿来绕去,虽避得惊险万状,毕竟将轻翔
灵动的优势发挥至极,夜行客的重手法打烂砖墙、摧折花树,却沾不上他一片衣
角,遑论摆脱其纠缠,根基悬殊的二人,居然斗了个相持不下。

  伊黄粱认出这是得自十一月木莲之卷《命侯》的地躺刀身法,刁钻怪异至极。
阿傻为避重掌,似缓不出手拔刀,每回从敌人胁下、后腰扑跌滚过,也仅是毫厘
之差,若然冒进贪攻,身形略一滞,不免被砸个稀烂,宛若坠地西瓜。

  《十二花神令》是阿傻近期所恃,临敌全力使出,却无法取胜,心境决计不
能不受影响。能撑到现在,除了《命侯》身法难测、令对手捉摸不透,只能说他
祖上积德,靠着海量的人品,一次又一次地逃过杀劫。

  但阿傻并不是不会累。以其左臂失血的程度,很快就无法再维持这样的高速
移动。

  伊黄粱冒着腹创爆发的危险,暗提内元踏前一步,还未出手,身前仿佛竖起
一道看不见的无形气墙,致密至极,一霎间竟有些呼吸不顺,明白是老人的「凝
功锁脉」所致,无暇细思,回头急道:「……先生!」

  「『卧血怀沙』平野空何许人也?昔年在狐异门外三堂中,可是如雷贯耳的
万儿。」老人从容自若,淡然笑道:「疲牛舐犊心犹切,阴鹤鸣雏力已衰!他舍
了赖以成名的现龙铁爪,练就这一身雄浑内劲,便是你无伤无病,也要三十招后
才能分出胜负。此际出手,不嫌莽撞么?」

  「卧血怀沙」平野空与风射蛟、戚凤城等齐名,醉心武学不爱名位,坚辞堂
主一职,专心武道,是狐异门外三堂中位列三甲的高手,名号连未逢其盛的伊黄
粱都知道。一听更是心急火燎:「平……恳请先生出手,莫折日后一员战将!」

  「你未免小瞧了这孩子。」老人笑道:「我将平野空引入谷中,撞在这孩子
巡逻途中,这才来找的你。此子假地形、战术,以及种种你料想不到的法子,与
平野空缠斗至今,极力避开医庐、琴房等紧要处,始终没放弃格杀来敌的念头…
…奋战如斯,难道不能令你稍稍生出一丝敬意么?」

  伊黄粱心知老人不做无益之事,他若有意取阿傻性命,阿傻必有非死不可的
理由。忽听老人道:「你若以十成功力运使九锡刀,极招过后,难伤敌人分毫,
眼看形势劣甚,再无克敌之法……这种情况下,能撑多久?十招、五招,还是三
招?」

  伊黄粱想起冷炉谷外的追击战。聂冥途虽浑,追迹迫敌的本领却是一等一的
凶残,那是一场意志之争,不止比武功、比心计,还比谁心坚如铁。以伊大夫自
视之高,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差点就回不来了,聂冥途虽未得手,决计不是此战
的失败者。

  先生之问,令他灵光一闪,忽见方才之所未见。

  武功练到伊黄粱这个地步,对决彷若奕子,料敌机先者胜,不轻易使用舍身
一击之类的鲁莽战术。反过来说,一旦出了极招,却无法有效克敌,对心境、士
气的影响则难以估量,不为所动者有之,一霎战意全失、在心上露出破绽,甚且
丢掉性命的,亦非罕有。

  平野空身上那几处浅显血洞,并非阿傻随意出手。依其谨慎,用上《十二花
神令》,不啻下了「毙敌于斯」的决心,岂料像替对方挠痒痒似的,说不定还因
此伤了左臂……

  设身处地一想,伊黄粱惊觉少年的战意是何等顽强,毫无崩溃的迹象。而这
一点,其对手绝不能毫无所觉。

  平野空是天生的右撇子,但前半生的一身武功,全练在左手上,盖因平野空
出身党榆士族,弃文从武,混迹江湖,尝以右臂示人,笑曰:「此身唯留一处,
免负父母生恩。」狐异门遭逢巨变后,平野空喉部重创,侥幸未死,求得一部绝
学《无染舍戒手》,遂练右掌成重手法。

  武痴到了「卧血怀沙」平野空这般境地,便于激战中,对周遭气机感应仍极
敏锐。

  老人「锁」住伊黄粱身前进路的刹那间,远处的平野空颈背汗毛直竖,仿佛
在那余光难及的门牖深处,栖有一头巨大狞兽,鼻端一汲,周身再吸不到丝毫空
气,无比迫人!

  难以言喻的危机感,攫取了身经百战的老将——这异样的气息他非常熟悉。
在谷外无声无息放倒伙伴的,就是这厮!

  黝黑的银发夜客一踩脚跟,铁爪只以三成劲力挥出,暗提右掌,全神戒备,
以防竹庐里的绝顶高手忽施奇袭,以同样的手法杀人于无形。

  而被逼到角落的少年拗步一滚,人球般贴着男子的身侧翻开。

  平野空早料到少年有此一着,霍然转身,手臂却比身躯更快,铁爪旋扫,爪
尖暴长三寸,这是足以撕裂肌肉、乃至腰肾的要命长度,当年他以这式「龙见尾」
钩杀高手无数,博得「现龙铁爪」之名,本拟一举格杀幼伥,谁知倏尔落空。

  眼底乌影一溢,阿傻兔跃直上,血袖「泼喇!」激响,迳取来人颚下!

  「……好胆色!」

  平野空见他居然不逃,不由哼笑,微一仰头,任血袖掠过鼻尖,右掌穿出,
一把攫住阿傻脖颈,正欲吐劲,蓦地寒光一闪,视界两分,随即染作一片赤红!

  他并不知道,那苍白的少年拖着臂伤,在无染手的劲力间翻滚闪避时,一边
悄悄将伤臂褪出袖管;上击的血袖只是诱敌计,抓住这一瞬间的空档,阿傻终以
最拿手的拔刀术决胜。

  凄艳的刀光劈开一道长长血线,与平野空喉间的旧疤交成十字,一路划过下
颔口鼻,直至额际。

  刀尖扬出颅骨,染满浓稠血浆,捏住阿傻咽喉的手掌却未松开。

  「豺狗」是捱过生死关的,忍死功夫尤其高人一等,平野空喉间格格作响,
眦裂的双眸迸出精光,掌劲吐出,由动念到摧敌不过霎眼,这一刹那却如系箭上,
转瞬间飞出千里,无论如何提气就是追不到;经脉里的内息越走越慢、越走越长,
随着迅速消褪的知觉,就像整个人沉入深水,不住下坠——阿傻不明白银发夜客
的杀气,何以突然冻结——毕竟「凝功锁脉」除非亲身当之,等闲难见——却抓
住这莫名飞来的生机,反手削断男子右腕。余光中忽现一名儒服长者,和颜道:
「对酒悲前事,论艺畏后生!好决断!」凝锁的气机一松,断掌中残劲丝吐,阿
傻秀目暴瞠,拖着飞血倒摔出去,几被紧缩的五指掐毙,死命掰开,好不容易挣
脱,蜷在压塌的灌木丛里荷荷吞息,抽搐不止。

  伊黄粱并无「分光化影」的身法,气墙一空,才见并肩无人,先生不知何时
已至庭中,搀着断气的平野空坐倒,按住他欲分作两爿的溢血头颅;远处树丛中,
阿傻四脚朝天拼命挣扎,双手不知拉扯何物,伊黄粱施展身法掠去,却被老人拦
下。

  「面对一名苦战得胜的智勇之人,你当给他更多敬意。」老者怡然道:「他
能自己站起来的。待他走到你跟前,向你报告战果,再好生抚慰,如此,你才配
得上驾驭这等良才。你如他这般岁数时,可打不过『卧血怀沙』平野空啊!更遑
论一刀取命。看看这张脸上的不甘与愤懑,这是对那孩子最大的肯定。」

  平野空果然死得切齿咬牙。但先生尊重逝者,不欲令其屈膝倒卧,死状狼籍,
故而搀扶。

  忽听一声惊呼,一抹窈窕腴艳的娇小丽影现出月门,却是雪贞听闻动静,赶
了过来,正见着阿傻甩开断掌,挣扎爬起,赶紧上前探视。

  伊黄粱冷着脸一哼。「别扶他!让他自己起来。」雪贞没敢违拗,只得退至
一旁,这才留意到大夫身畔老者,仿佛吃了颗定心丸,冲老人福了半幅,柔声道:
「先生来啦。雪贞一时心慌,竟未问候先生,先生莫怪。」

  老人笑道:「夫人毋须客气。今夜且先收拾,待明日晨起,再聆夫人妙音。」
雪贞抿嘴笑道:「先生又开雪贞玩笑啦,我哪敢献丑啊。令嫒琴艺,那才叫『天
下无双』。」老人笑而不语。

  阿傻巍颤颤起身,伊黄粱一瞥他左臂的皮肉伤,应无大碍,心底一块大石落
了地,面上却是云淡风清,只道:「你带他下去包扎,稍晚我再给他检查全身筋
骨经脉,要有坏的,直接扔悬崖得了,少费心思添好眠。」雪贞知他是刀子口,
不以为意,柔声相应。

  「没死的话,明儿再掘个坑埋了这厮。」在阿傻转身前,趁两人目光交会,
伊黄粱耸了耸肩。「干得不错。这人是个好样儿的。」阿傻勉力颔首,权充行礼,
才被扶出月门。

  「……可惜没留活口。」

  仿佛回避老人的目光,白白胖胖的医者干咳两声,硬从鸡蛋里挑了根骨头,
以免泄漏对少年的骄傲之情。

  「他们可是『豺狗』。便让你用尽苦刑,也撬不出什么来。」

  老人倒显得一派泰然。

  「胤野会派来东海的,定不知晓她所用之掩护身份。杀掉他们便已足够,这
么一来,胤野只能继续派人,来寻她的儿子……杀到最后,她便只能自个儿来了。」

  狐异门纵使转入地下,养精蓄锐多年,如平野空这样的高手也不会太多。昔
年外三堂的残存好手之中,戚凤城、猛常志、平野空俱折于东海,再无胤铿之下
落,距胤野亲自出马不远矣。

  而伊黄粱的心思已不在这儿。

  阿傻今夜的表现,远远超过他的预期。由花册中看出刀法,这是悟性的惊人
天赋,但拥有这等悟性,就算教你练成绝世刀法好了,也未必能如愿造就一名绝
顶高手。原因无他,胜负,本就是非常血淋淋、赤裸裸的生存竞争,弱肉强食,
毫无转圆,练得好不如打得好,打得好不如杀得好。

  阿傻在这方面的资赋,甚至胜过他对刀法的悟性。

  古木鸢一方,费尽无数心血,以绝难想像的奇技,成功将火元之精的强大威
能应用于人身,再加上刀尸技术及妖刀武学,才造就出崔滟月这一员战将,风火
连环坞初试啼声,杀得烈火焚城、血不及出,惊震七玄各宗,促成盟会召开;以
七玄大会之紧要,古木鸢也没肯拨与鬼先生做后援,可见被视为一张决胜王牌,
并不轻易出手。

  然而,以古木鸢、高柳蝉之能,也无法保证崔滟月在剥除火元之精,解下妖
刀离垢,克敌之招失利,伤臂浴血的情况下,一刀杀败「卧血怀沙」平野空这种
级数的高手。做为战将,阿傻的资质更加出色,潜力无可限量,足以在正面对决
最强的离垢刀尸之时,彻底粉碎对手阵营的王牌。

  伊黄粱几乎能看见赤发火刃、身披铠胄的魁伟男子,在方才那凄艳的一刀下
饮恨倒卧的模样。此际,他心中只想着一件事——今夜以后,还能如何激发阿傻
的潜能,迫使他持续成长,继续提升?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上哪儿去找比平野空更强的对手,来给阿傻试刀?

  先生引豺狗入谷,只能说是真知慧见,其目灼灼,比起今夜的死亡试炼,前
几日阿傻的生命简直被自己给白白耽误,彻底浪费掉了。伊黄粱焦灼地思考着,
亲自下场磨砺阿傻,以正宗九锡刀压迫他提升,似乎是唯一的方法,但很早以前
伊大夫就排除了这个选项。

  他无法对自己的得意作品痛下杀手。这事无关情感,如大匠无法任意毁去自
铸的刀剑,画师不会在画上涂污抹赤一般,此乃天性。对阿傻手下留情,将不可
避免地使这件完美的作品留下瑕疵。这点伊黄粱绝不允许。

  要将少年逼入死地,又不能重创至残;最好能将他的精神压迫至极,置之死
地而后生,令阿傻本就远胜常人的死寂心境,得以大幅攀升……伊黄粱望着儒服
老者的背影,心绪微动,蓦地生出一个奇想天外的大胆念头,不觉微悚。

  「先生……」他强抑兴奋,恭谨开口:「我有一事,还望先生成全。」

  「孙枝雅器事,凭君亦可求。」

  老人转过身来,笑容和煦,还是和过去一样,带着一眼望穿的澹然宁定,仿
佛早已听见他的心语。「人说:」不惜玉碎,始知琢磨。『你若真有这等觉悟,
我可代劳。「

                ◇◇◇

  耿照与弦子驱车返回到越浦,遇上前来接应的绮鸳等,众人通力合作,神不
知鬼不觉地将木鸡叔叔弄进朱雀大宅。符赤锦与耿照最是亲密,故知此事,郁小
娥当夜帮着安置打点,自也是见过的;除此之外,只绮鸳曾于车内见过一面,余
人俱不曾见。

  耿照将人携回越浦,固然是见到久瘫的亲长忽然动起来,狂喜之下,顿将种
种利害分析抛到九霄云外,不肯留他在荒僻的长生园,然而客观的形势却丝毫未
变:三川是非地,一旦古木鸢与幕后阴谋家的战争打响,越浦城便是首当其冲的
战场。

  符赤锦知其心意,亲自负起照拂木鸡叔叔的责任,小弦子无有泄漏机密之虞,
亦常来帮忙。此外,宝宝锦儿竟也由得郁小娥掺和,莫看她一间下来便要搞事,
打理事情倒是又快又机灵,一点就通,设想颇为周到,省了「主母」不少工夫。

  木鸡叔叔所在偏院,前后均无人使用,更与潜行都诸女起居处远远隔开,连
管事李绥都不让进。李绥十分乖觉,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下人们的洒扫排程,所有
人顿时都没了接近此间的必要,仆役们哪有不贪闲乐轻松的?自是谁也没想往偏
院里搅和。

  绮鸳那厢,因为耿照与漱玉节有分享情报的约定在先,况且亲疏有别,盟主
再大,实际上也大不过一手训练、栽培出潜行都的帝窟宗主。

  耿照料想接应的潜行都诸女,断不能对漱玉节保密,只让绮鸳上车,帮忙布
置藏匿,与她半质疑半询问的目光偶一交会,低道:「……是陪着我长大的老家
人。我这趟回朱城山,不忍见他独个儿被弃置在废园,这才接来奉养。」

  绮鸳遂不再问,瞟来的眸光却柔和许多,仍刻意不与他相视;不小心对上了,
就是皱鼻冷哼,在挤仄的车厢之内摩肩擦踵,也示威似的绝不闪避,稍碰着便是
不耐烦的「啧!」一声,老拿蓬松乌亮的马尾扫他。

  同组的两名姑娘资历甚浅,是一旬前才调来越浦支援的新人,隔帘见她频频
甩头抽打盟主贵脸,惊得香汗如浆,暗忖绮鸳姐果真深得盟主眷爱,被马尾扫出
满脸的淡红印子,也只一迳苦笑,绝不吭声;私下都说盟主忒好脾气,肯定疼老
婆。

  事后,耿照留心了几日,见漱玉节并未多问,猜测是绮鸳有所保留,以致宗
主对这名「老家人」兴趣缺缺,不由得暗自感激。

  而木鸡叔叔自从长生园里那一握,之后便再没动过,一切都如十几年间耿照
所见,仿佛当日是耿照的错觉,木鸡叔叔并不曾稍稍改善。

  尽管耿照事忙,每晚洗脚就寝前,定要来与木鸡叔叔说一会儿话,说完心神
宁定,仿佛又回到从前。宝宝锦儿亲自替木鸡叔叔剪发剃须,换上郁小娥费心张
罗的绫罗中单,竟是清臞疏朗,极是攫人,纵是多年瘫痈,亦难掩其俊雅。

  郁小娥粉面酡红,不住拿眼儿偷瞟,咬着樱唇抿嘴窃笑,若非瞧在盟主之面,
不好担个「犯上之上」的罪名,没准半夜就摸来试貂猪了。连宝宝锦儿也打趣道:
「叔叔若是醒来,往后相公在家里,相貌也只能排到第二。」

  「夫人此说,害我以为家里有三个男人。」耿照苦笑。

  不过梳整精洁的木鸡叔叔,让耿照有种难言的熟悉感,非是相貌,而是这般
丰神俊逸,总觉在哪儿见过,一下却说不真切。

  耿照带走木鸡叔叔之前,在长生园里留了刻字给韦晙,说是奉二总管之命,
让他勿要惊慌。以韦晙之精细,不必担心他四处嚷嚷,此事就此按下。

  没见到七叔,固然遗憾,计画依旧要继续进行。耿照并不想与「古木鸢」发
生冲突,至少在谈判之初,毋须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必要的准备却不可少,最
起码不能空着手去谈。

  藏锋与昆吾剑柄鞘皆损,符赤锦得自胡大爷后,不忍良人之兵狼籍如斯,藏
锋既借自邵咸尊,交予他修复,自是上上之选;他若心疼宝刀毁损,不肯再付,
也算替耿郎了却一段宿因前缘,从此两清。但昆吾剑的归属,却较藏锋复杂许多。

  染红霞出身水月停轩,剑交许缁衣,似合情理,然而三乘论法大会之上,这
位代掌门明知师妹心之所属,仍逼迫她与耿郎相斗,就算顶着拯救流民的大义名
分,宝宝锦儿对此人殊无好感,自头至尾,就没有水月停轩这个选项。

  镇北将军府的代表、二掌院的亲舅舅白锋起,据闻也在城中,符赤锦对这位
威名赫赫的都指挥使无甚恶感,可惜白家的「挂印剑法」与游尸门的前辈高人有
点过节,贸然上门拜访,万一给看出端倪,怕是麻烦得紧。想来想去,也只剩下
流影城了。

  横疏影没见过符赤锦,但对她一向观感不佳。

  在二总管心中,能匹配弟弟的,起码得是染红霞这般品貌出身,在青云路上
拉耿照一把,省却几年冤枉工夫。岂料这邪派妖女不知怎的,竟攀了个「耿夫人」
的身份,闹得满城皆知,日后不管耿照欲娶哪家淑女,难不成还得先演一出「七
出」么?这……成何体统!

  在栖凤馆内听闻「耿夫人」求见时,横疏影差点没忍住脾气、沉落俏脸,总
算展现总绾一城的气度,含笑应了,没教通传的小太监瞧出心思。

  这场「姑嫂」会面的内情,只她二人知悉,事后对耿照说起,双方都是轻描
淡写,巧笑倩兮,没有一句恶语。横疏影不好直承昆吾剑是七叔所铸,真送回城
内的铸炼房,教屠化应等大匠见得,怕要掀起轩然大波;反正锋刃无损,让符赤
锦委由邵家主修复便了。

  倒是耿照从朱城山归来,往栖凤馆报平安,横疏影没再叨念「娶妻须看出身」
那套陈词,听耿照脱口喊符赤锦「宝宝锦儿」,也不生气,喃喃道:「是了,想
来……她也有疼爱她的父母啊。」口气温婉,竟无一抹针锋。

  耿照返回朱雀大宅后,忍不住啧啧有声,很佩服似的打量着艳丽的少妇:
「你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竟能收服我姊姊?」

  「就你胡说!」宝宝锦儿促狭似的伸出两指,捏了捏他的嘴皮子,笑道:
「横姊姊好得很,又精明能干,什么收服她?是我对姊姊服气得要命。」耿照久
久难释,认真考虑该让她做盟主,别说狐异、血甲两门,指不定连七大派都能摆
平。

  当日在越浦城驿,听闻典卫大人归来,满城仕绅无不往贺,邵咸尊亦在列中,
但人多口杂没法深谈,邵咸尊独个儿前来,匆匆致意,便即离开。而后在安置流
民的例会上,耿照陪同将军前往,两人又碰面几次,同样说不上话。

  耿照打听了邵氏父女落脚处,专程投帖拜访,终于见到芊芊。芊芊见他气色
甚佳,这才放下心来,忙着张罗茶水细点,临去前望了耿照一眼,雪靥晕红,碍
于父亲之面,终究没说什么。

  邵咸尊生活简约,为协助安置流民,确定要在越浦待上一段时日,便退了客
栈厢房,改投城北真妙寺。真妙寺在越浦算不得大丛林,难入权贵之眼,邵家一
行三人,连同赶来会合的几名青锋照弟子,合住一方小院,倒也清静自得。

  耿照来时,诸弟子奉家主之命,各往邨屯去了,只剩邵三爷邵兰生还在养伤。
越浦距花石津说近不近,旅途颠簸,更不利恢复,邵咸尊颇通医道,邵兰生自己
也有涉猎,城里什么名贵药材买不到?索性留下休养。

  探望完毕,邵咸尊延耿照入房,两人缘悭数度,此际终于能好好交谈。

  「家主将宝刀借我,不意毁损,实是万分的对不住。」耿照起身整襟,长揖
到地,却无赧然退缩之色,肃然道:「但我今日前来,却要厚着脸皮,向家主再
借藏锋,而且这回,同样无法保证能完整归还;若不幸毁了宝刀,在此先向家主
赔罪,此非在下所愿。」

  问人借东西,哪有这样说的?邻室榻上的邵三爷不顾伤势,运功竖耳,听了
个一清二楚,内创险险爆发。

  他禁不住侄女哀求,若兄长追究毁刀之责,定帮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不
不不,叔叔胡说什么呢?我们家芊芊又不想嫁,怎会看上乌漆抹黑的乡下小子?
是朋友,叔叔一定想办法,帮你的「好——朋——友——」逃过一劫,好不?

  「他……又没有乌漆抹黑,只是……只是有点黑而已。」

  羞得跺脚跑开之前,芊芊不忘小声辩解,看着叔叔促狭得逞的笑脸,意识到
这是个更大的圈套,捧着红柿般的滚烫小脸逃了开去,整天都不和他说话。

  邵咸尊的反应,却非如弟弟预期的那样恼怒,听罢狂言,淡淡一笑,信手解
开桌上的锦缎包袱,藏锋簇新的乌檀木鞘光滑润泽,耿照毋须取握,掌中便重又
忆起刀柄的绝佳握感。

  他听老胡说,藏锋柄鞘在激战中为豺狗所毁,算算时日,要请巧手匠人配副
新的,兴许赶了些,应是青锋照备有替换的料件,家主派人由花石津取来,稍事
修整后便能重新组装。

  「兵刃在此,随时能借出。」

  当今的东海正道第一人抬起眼帘,刹那间,耿照只觉他眸中精光锐不可当,
毫不逊于萧老台丞,且较莲台对战时更锋利逼人,几欲透颅而出。

  「只是我须问清楚,此器欲借何人?是镇东将军麾下武胆,还是……总领邪
派七玄、横空出世的魔头?」

  第二二七折、君问归期,水夜轳音

  若在半年前,即使身负碧火神功、夺舍大法、化骊珠等不世绝传,这挟着凝
锐精芒的注视,亦足以令耿照感应危机,本能发动功体,不受控制地做出什么失
礼之举。

  但少年已不同以往,神色自若。「家主此问,若在岳宸风身上,便只有一个
答案,两者并无区别。」从怀里拿出一束纸片,呈交邵咸尊。

  其上概略说明了岳宸风对五帝窟、五绝庄的种种作为,理路清晰,字迹娟秀,
盖出自绮鸳手笔。邵咸尊对岳宸风并不陌生,岳宸风以将军特使身份,往花石津
布达四府竞锋一事,才促成了邵三爷访流影城、赠「正气」拉拢横疏影,可见威
胁之甚。

  邵咸尊细细读完,翻来覆去检查了会儿,笑道:「无有镇府用印。」耿照从
容道:「草莽之事,敢伤将军清明?呈交将军的正式文书里,自是有印的,已然
收档存查,等闲不得携出。」

  邵咸尊此问,探的是将军的态度。而耿照之答,则点出将军「意在结果不问
细节」的默许态度。

  青锋照不以情搜见着,邵咸尊在他到访之前,便已知七玄盟主一事,其来源
只能有一处,即是染红霞。

  染红霞返回越浦后,按计画替耿照担任说客,赤炼堂非是善类,上回她与耿
照联袂闯风火连环坞的梁子还未摆平,料想没什么说服力,怕是白饶;水月停轩
的旗舰「映月」早已离港,航返断肠湖,染红霞素知师姐对耿郎的态度,毋须于
此际直面相对,她心里其实是松了口气的;观海天门有胡大爷,奇宫韩宫主那厢,
耿郎比自己说得上话……思来想去,该先行拜会邵家主才是。

  而邵咸尊并未拒见耿照,已说明了态度,起码愿意一谈。耿照心思通透,未
被乍听险极的诘问唬住。

  邵咸尊交还纸片,沉默片刻,忽然露出微笑,拈须道:「二掌院极言七玄众
高手,无不对典卫大人心悦诚服,愿受大人节制,从此与正道修好,我本不能信。
今日与大人一晤,始信了八九成,大人不惟武艺精进,足以慑服群雄,言语气度,
更是令人心折。

  「冤家宜解不宜结,七玄之中,亦不乏嵚崎磊落之人,邵某闻名既久,很是
佩服。七玄若能放下宿怨,行正道事,青锋照愿开中门,与诸同道饮杯水酒,共
谋大利。」

  耿照起身整襟,长揖到地。「家主胸怀,我替本盟谢过。」

  邵咸尊摆摆手,将藏锋推过桌面。「我亦有私心,望典卫大人重执此器,为
我试出锋刃之极。」两人相视而笑,以茶代酒,举杯相酬,算是定下了七玄同盟
与正道七大派之间的头一笔和平协约。

  以邵咸尊的江湖声望,以及青锋照在七大派的地位,此约之重要性不言可喻。
耿照在莲台第二战击败邵咸尊,事后回想,总觉家主有意相让,其修为不下「鼎
天剑主」李寒阳,执意争胜,断不致轻易败下阵来。

  耿照对邵家主的胸襟为人,极为佩服,料想抱诚以陈,应能说之,万没想到
他答应得如此干脆。然而,说是「始信八九成」,毕竟还有一两分保留,果然邵
咸尊轻抚「藏锋」的乌檀直鞘,微笑道:「以典卫大人现下修为,欲借宝兵对付、
还不敢保证完璧归还的对象,我料非只巨恶,还是一名武功超卓的恶人。邵某不
以武艺名世,未敢自荐,若有机会为正道、为苍生尽力,却也是责无旁贷。」

  耿照双手负后,并未伸向几顶的藏锋,沉声道:「非是有意欺瞒家主,在下
追查妖刀之事,还未能掌握确凿证据,然而过程当中,已是备极惊险,若无家主
宝刀防身,没有取证归还的把握。待此事稍有眉目,定亲自来向家主禀报,其后
联系七大门派,共襄除魔盛举,还望家主鼎力支持。」

  虽是一枚钉子,毕竟放软了身段,邵咸尊惯见风浪,什么合纵连横没经历过?
况且耿照许诺一有结果,必定先行告知青锋照,对邵咸尊来说,已然足够。

  耿照纵有慕容柔支持,此事不比锋会,镇东将军不好插手,这初出茅庐、新
鲜热辣的「七玄同盟」,想和七大派释怨携手,有赖青锋照大力支持;至少在这
个阶段,邵咸尊并不担忧会被排拒于核心之外。

  他沉吟片刻,从鞘上移开手指,举杯就口。耿照也不忙取刀,重新落座,提
起茶壶为彼此斟满,两人又饮一杯。

  「除了藏锋……」耿照当然不止借刀这么简单,见气氛不错,小心斟酌字词。

  「昆吾剑也劳烦家主代为修复,实是感激不尽。不知剑……修得如何了?几
时能好?」

  邵咸尊眼帘低垂,斜飞入鬓的两道疏朗剑眉波澜不惊,呷了口温热茶水,悠
然道:「不是自铸的剑器,未敢贸然动手,修好『藏锋』后,我仔细观察几天,
才将受损的剑柄、剑锷除去,眼下正在检查剑刃,看有缺损否。典卫大人这边请。」

  两人出了厢房,踱至小院底的偏僻静室,邵咸尊推开门扉,举手示意。

  耿照入内一瞧,才发现房里的木制床榻、几凳等均被移走,墙边和地面上能
看出原本摆设的痕迹,角落里有一方打铁用的陈旧炉井,周围墙面新旧有别,似
乎在建造之时,就有这座打铁炉井;而后久无人用,连拆除也懒得,索性以木板
封起,当作寻常厢房使用。

  炉中黑黝黝一片,房内亦无耿照过去熟悉的焦炭气味,显然近期中未曾升炉。
另一头置着锻打用的铁砧,亦是陈旧不堪,倒是房间中央有座新砌的简陋砖台,
外敷的避火泥灰称得上「簇新」二字,与整个房间、乃至这一方小院相比,显得
格格不入。

  原本这就是耿照最熟悉的工具摆设,粗粗一瞥,除亲切之外,更多的是疑窦
丛生。

  且不说像真妙寺这样的地方,何以竟会有个具体而微的小铸炼房,既然无人
使用,拆去便是,何须刻意掩盖?居间的泥灰砖台倒容易解释,自是邵家主接下
修复刀剑的委托后,才让寺方新砌;真妙寺为何对这位东海首善开方便之门,怕
也是看在香油钱的份上。

  砖台上,置着一截无柄无锷的青钢剑刃,拆去绯红柄鞘之后,昆吾剑的锋芒
更加璀璨如星,光华隐隐,仿佛九天银河被完整封入了暗金色的剑刃,隔着钢体
透出辉曜,微一凝眸,便要被吸入其中似的,当中似有三千世界,静肃而神异。

  或许艳丽的绯红剑装,非出自红儿的要求,而是为掩神剑异质,以免一出鞘
便攫人目光。耿照忍不住想。

  「这真真是绝好的一柄剑。」

  邵咸尊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将耿照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听出话里涵蕴的意味,暗自凛起,面上却不露分毫。「家主所言甚是。此
剑之好,令人印象深刻。」

  「据说,是出自贵城大匠之手?」

  邵咸尊走到台边,以雪帕裹手,捧起无装剑刃,微眯着双眼,似正细细赏玩。
「我听闻屠兄大作,必镌『化应万千』之铭。以此剑之佳,却连缺损的柄鞘中都
没见此铭,莫非……是他人的作品?」

  屠化应是流影城首席,「化应万千」的铭刻正是其标记,铸出这等神剑,决
计不能留白,坏了赏玩收藏的规矩。此问之中,藏有极大的陷阱:屠化应是流影
城最出名的匠人,若耿照以「或是他人所铸」虚应,等于认了在朱城山上,有个
比屠化应更高明的锻造师匠——此人是谁?何以无名?……其后连串的问题,随
着七叔的「高柳蝉」身份,将更经不起推敲。这也是耿照一听昆吾在邵咸尊手里,
便即安排来访的原因之一。

  以横疏影之智,不可能想不到这点。或许是她站在耿照的立场,为了瓦解
「姑射」的阴谋及控制,认为假邵咸尊之手,从中窥破有七叔此人的存在,会是
个落刀剖竹的切入点……

  耿照心中反覆咀嚼,便以最宽容的标准,都无法说服自己,这会是精明强干
的姊姊犯下的错误;当面询问横疏影,她也只淡淡以「是么,这我倒是没多想」
一句话带过去。他曾问宝宝锦儿,与姊姊见面时,有没发现什么异状?双姝倒是
有志一同,俱都给了他个软钉子碰。

  而邵咸尊果然发现问题。

  用不著「文武钧天」,便以耿照的火候,也知昆吾剑胜过铭有「化应万千」
的碧水名剑太多。流影城有这等大匠,钧天九剑能否独占锋魁多年,这答案连邵
咸尊自己都不敢想。

  「这……在下也不知道。」

  耿照定了定神,摊手苦笑。「我在城中地位低下,很多事并不知晓。屠师乃
本城首席,最顶尖的兵器,自是出于屠师之手,当然其余房号的师匠们亦时有佳
作,未必不及;为何没有剑铭,这就不得而知了。」

  就算是推诿,也只能说诿得入情入理。外人不知他与横疏影的关系,以邵咸
尊看来,从出身寒微的典卫大人口中,得不到满意答覆,毋宁才是合理的结果;
放落剑片,淡然道:「看来今年四府竞锋之会,就算推迟举行,依旧是精彩可期
啊!」

  流影城「碧水名剑」的种种特征,昆吾剑上一项也没有,邵咸尊乃东洲有数
的大匠师,不可能看不出来。耿照备妥几套腹案,待家主问起,便要一一应付,
岂料他问也不问,隐觉不祥,试探道:「……家主预计几时能好?待柄鞘重新装
好,在下再来取剑。」

  邵咸尊看了他一眼。「典卫大人公务繁忙,毋须多跑一趟。待我检查完毕,
配好柄鞘之后,当亲自送交二掌院,剑归原主。」

  耿照暗叫不妙。红儿不通铸冶,家主要将此剑留个十天半月,推说尚未检修
妥适,她也莫可奈何。留在邵咸尊手里越久,肯定节外生枝;这会儿,家主已不
与他谈论剑上的疑点了,这是动了疑心的征兆。

  但染红霞才是昆吾剑的主人,邵咸尊若跳过她,迳将宝剑交给耿照,才是不
合情理的举动。

  这个理由简直无懈可击,耿照反覆沉吟,终无良策,看来只能隔三差五地让
红儿来索剑,让家主及早归还。

  这场会面,最后以四人同桌,吃完芊芊亲手烧的斋菜作结。这位青锋照的大
小姐自幼随父亲东奔西跑,不但练就了一手厨艺,且无论什么材料都能弄成菜肴,
向真妙寺的香积厨借了小爿角,料理些青菜豆腐、素鸡素羊,居然甚是美味,吃
得耿照赞不绝口。

  芊芊芳心可可,满面羞红,借口替大家盛莲子羹,一溜烟地跑了。

  邵咸尊自律甚严,家中每日饮食用度,按人头计,每人银钱若干;一顿吃得
好了,便有两顿俭朴些。中午宴请过耿照之后——这个「宴」字若教独孤天威听
见,恐怕要笑得满地打滚——晚膳便只能搭真妙寺的伙,芊芊在房里服侍三叔用
饭,邵咸尊自往斋堂与群僧同吃,斋罢在寺里散了会儿步,做完吐纳日课,又一
头钻进铸炼房中。

  三爷、芊芊叔侄素知他的脾性,没敢打扰,各自回房,熄灯安睡。

  邵咸尊静静坐在砖台边,闭目养神,直至虚静之境;隔着当中数间屋室,犹
能清楚听见三弟悠长细微、似无中绝的规律呼吸,仿佛就在耳畔,边推断着邵兰
生恢复的情况,确定他熟睡之后,才撮唇睁眼,无声无息吹灭灯焰,解开青布棉
袍,露出底下鱼皮密扣的夜行衣来。

  越浦并无宵禁,但真妙寺附近不算繁华,居民无不早早熄灯。

  邵咸尊取出乌巾覆面,循檐影幽暗处转过几条巷子,来到河畔一处打铁铺中。
这河非是人工渠道,像这样的天然河面在越浦城里有几处,多半集中在城北,没
什么漕运的价值,沿河架设水车轳辘,磨坊、打铁铺等须用水利的行当,就往河
畔聚集。

  此间光是打铁铺就有五六家,杂在轰隆作响的水车磨坊之间,水声、轳辘声
日夜不断,不宜人居。工匠们白日前来,落日后各自返家,偶有连夜赶工的,也
不会熬到天明;河的对岸是一处鬼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无论是光与暗,抑
或喧嚣与沉静规律的水声轳辘,都形成强烈的对比。

  顶著书有「俞家铺」三字的破旧店招,邵咸尊打开门锁,无声滑入铺中,摸
黑换上一身铁匠常见的葛布短褐,这才取出火摺子点灯。铺里散着淡淡的焦炭气
息,炉井里埋着厚厚的灰烬,夹杂着一丝余红,似乎再使劲扇得几下,又将复燃。

  他打开随身的包袱,将严密裹起的昆吾剑刃取出,置于铺好的白布之上,从
上锁的屉柜中,取出五枚簇新的青钢剑片,挨着昆吾剑一字排开,每一枚的尺寸
外型无不与昆吾剑一模一样。

  除了那种宛若自九天银河沐浴而出、曜华隐约的内敛星芒之外,堪称是完美
无瑕的复制,而且不是一枚,而是五枚都仿制到维妙维肖的境地,光是这份精准
的功夫,便足以令人咋舌。

  邵咸尊拈起一枚,标着昆吾细细打量,面色越来越青,一抖手腕,将剑片往
昆吾撞落,「铿!」一声激越清响,剑片的前半截已然无踪,平滑的断口闪着乌
铁般的狞光,可惜再无刃尖,宛若猛虎失牙。

  他在这枚仿制品中所掺玄铁,其价可供一处流民邨屯大半年口粮,若再提高
比例,剑的重量将产生微妙的变化,对惯使此剑的剑主来说,决计不能毫无所觉。

  在其他四枚剑片里,则分别使用了珊瑚铁、乌金等异质,以重现昆吾剑刃的
坚韧。这已是傲视东洲的绝顶技艺,但邵咸尊很清楚自己并未成功,若非熔掉兵
刃无助于解析合金配方,他极想把昆吾剑投入熔炉,看看铸造此剑之人到底用了
什么材料,才能成就出如此逆天的作品。

  他是从昆吾剑入手之后,才安排此间进行仿制的,白日里邵家主的行程满档,
四处奔波,只能利用深夜无人之际,动手赶工。

  以工时及完成的赝品质量来看,世人对「文武钧天」的推崇实非过誉,至少
流影城的屠化应就没有这样的本领,能在压缩至极的时限内,复现如斯。

  但邵咸尊只觉得挫败而已。

  再给他三个月……不,就算是三年的时间,全心投入,构成昆吾剑体的合金
成分不幸拥有无限种可能性,一一尝试,不知伊于胡底,还不如直接找出铸剑之
人,拷问秘方省事。

  邵咸尊是个实事求是的人。他无意要求自己于仓促之间,破解昆吾剑的秘密,
但只要能留下此剑,假以时日,总能有个圆满的结果。为此他需要一柄在重量、
外型上无懈可击的「昆吾剑」,拿来向剑主染红霞交代。

  这对邵咸尊而言,本非难事,问题就出在昆吾剑的暗金剑身之下,那股银河
淬洗般的隐约星芒,即使对光转动,也试不出固定的呈现角度,无法确知何时何
地、何以能见,但确实存在,总能见得。

  以邵家主对冶金材质钻研之深,在使用异质铸兵的领域里,号称当今武道第
一人,也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但毫无疑问,只要染红霞不是个笨蛋,慢则十天
半个月,快则拔剑出鞘的刹那间,便能察觉邵家主交还的乃是一柄赝品,这险他
决计冒不起。

  邵咸尊难得对着自己的作品生闷气,以致未听见门外的脚步声,直到闷钝的
叩门声响将他唤回神。

  包括真妙寺小院在内,他在越浦城中有多处据点,有的是当年筹谋大事时留
下的,也有在他掌握青锋照、成一派宗主后,为行事方便所布的暗桩。

  这种隐密行事的风格与技巧,毫无疑问得自「御」字令的启发,但邵咸尊并
未将之并入御字令系统,而是供自己使用,换句话说,就连潜伏暗处、不分邪正,
长年窥视武林各派的儒门六艺,也无法得知邵家主的秘密。

  这间俞家铁铺,是他将总坛迁至花石津邵家庄后才设,对赤炼堂下暗手的那
几年间,是他偷入越浦活动的落脚处之一。直到光霞打进赤炼堂中枢,师徒俩会
面的选择多了,才少至这洮河鬼市的对岸。

  但光霞心细如发,雇了名体态、容貌与师尊有四五分像的铁匠,白天在此开
铺营生,十数年来如一日,有进有出、无有蹊跷,不管是谁来查,决计料不到有
这等暗桩。

  近日赤炼堂多事,六太保「陷网鲸鲵」雷腾冲、九太保「役马天君」雷司命
相继亡故,十太保「燕惊风雨」雷冥杳失踪。

  雷门鹤乍看大权在握,但越浦五大转运使、雷氏宗族等「铁派」旧势力,当
时为了制衡「血派」色彩最鲜明的大太保雷奋开,不得不与雷门鹤结盟以抗;而
今没了雷奋开,接手总瓢把子私兵部队「指纵鹰」的雷门鹤,到底是铁派抑或血
派,各人心里都有一副算盘,未必一如往日。

  邵咸尊在以「本尊」前来越浦参加三乘论法之前,就曾密会光霞,听取爱徒
对雷万凛下落的例行性报告,遇着雷奋开独斗七玄首脑、身受重创,钻了空子除
掉这位棘手的大太保。

  当时他已预见赤炼堂即将到来的权力纷争,谕令光霞低调行事,切勿表态,
待两派开价争取;邵咸尊在越浦期间,尤其不可联系,以免暴露身份。

  九光霞以「雷亭晚」的身份潜伏多年,在除掉雷万凛五个儿子的连串阴谋中,
发挥了关键的作用。邵咸尊不以为谨慎的九光霞会明知故犯,粗着嗓子道:「打
烊啦,明儿再来!」暗自提运真气,一覆桌上白巾,掩住真品。

  「便是打烊了,才来寻你。」来人嗓音嘶哑,极是耳生,但不知为何,邵咸
尊浑身鸡皮悚立,仿佛见了鬼似,一时间僵在凳上,竟忘了将包袱迅速收起。

  「喀」的一响,门外之人一掌震断门栓,门后并未出现邵咸尊记忆里的熟悉
身影,佝着半边身子的罗锅老人一瘸一顿地踅进铺里,陈皮似的褐皱脸庞前垂落
几绺灰发,翻着黄浊怪眼,望向邵咸尊的眸光仿佛穿透了他。

  这些年来,邵咸尊一直在找他。当然,更希望找到他的尸体。

  但邵咸尊想像的结果,从来不是这样。他微眯着眼,端详着只余一臂、身如
熟虾的驼背老人,只觉得毫不真实。

  就算与过往每场梦境相比,眼前之人的模样,都未免太过凄厉,邵咸尊从天
雷砦甬道发现的那条残臂与血泊,无法想像妖刀对这个曾经英武飒然的少年英侠,
竟造成了如此严重的伤害。

  他从来不是心慈手软的那种人,但在此刻,却莫名地不忍卒睹,就像一柄绝
顶的好剑被毁得扭曲缺角,你会宁可它被投入洪炉,熔成铁水,好过细数它身上
的残碎,忆起它曾有的壮美。

  「我想过你回来是什么模样……」他喃喃道:「没想到,竟是这样。」

  形容畸零的残废老人嘴角扭曲,邵咸尊凝眸片刻,才意识到他在笑。

  「我没打算回来。」老人哑声道:「你知我脾性。该做的事,我从不拖延。」

  包括复仇么?邵咸尊背脊挺得僵直,估量着以老人重残如斯,还能剩下多少
武功。屈仔是质朴刚健,这同出身有关,可一点也不蠢;要不,也不值得自己忌
惮这么多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若选择于此时此地现身,必有全身而退……不,绝对是有手刃寇仇的把握。
邵咸尊汗毛直竖,运功外放气机,欲知自己是否已陷入重围,但又不敢全力施为,
以防老人猝然动手;犹豫屈伸之间,一抹冷汗悄悄滑落额际。

  窗外,洮河流水潺潺,远近轳辘连声,呼啸的水风里夹杂着对岸鬼市的人声,
磨坊里的驴嘶,前头几间铺里的打铁声响……杂乱的声息塞满了邵咸尊的感知,
没有杀气的反应,让他更觉焦躁,仿佛连灵敏的真气感应都无法相信。

  老人只是冷冷地睨着他,眼里的锐芒教人无法直视,遑论分辨。

  「屈……」

  「拿来。」

  邵咸尊微怔,片刻才省起他指的是昆吾剑,旋即意识到一项更惊人的事实。

  「这剑……这剑是你铸的?」

  老人连回答都懒,伸出仅剩的那条铁黝瘦膀,五指箕张,掌心向上。

  邵咸尊五味杂陈,错愕、震惊、愤怒、嫉妒……一下子塞满胸臆,仿佛又回
到三十年前,那个他睁眼苏醒,见秀绵伏案轻酣的午后。屈仔较他更晚学武,武
功却练得比他更高;较他晚学剑,师父却决定派屈仔去芥庐草堂承袭秘剑;较他
晚执锻锤,却能铸造出令众人惊叹的剑器……就连伤成这样,只剩一条膀子了,
都能留下昆吾剑这样的神作!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他几乎忍不住狂笑起来,眦目欲裂,咧嘴露出白森森的两排牙。

  「你……是专程来嘲笑我的么?挑选这时现身,就为看我这副狼狈的模样?」

  「你怎么会有这种无聊的想法?」

  老人哼笑。「要不是你故态复萌,又来干这移花接木的下作勾当,我这一生
都不想再看见你。」

  邵咸尊闻言悚然,忽有种被人监控数十年、自己却一无所知的感觉,原以为
神不知鬼不觉,岂料所作所为全摊在他人眼皮下,钜细靡遗。老人见他嘴唇微动,
却未吐出字句,似不想继续纠缠,蹙眉直道:「你送出那六柄钧天剑,全是赝品,
钟允发现有异,才被你灭的口。不想『映日朱阳』的真品却未收回,辗转落入
『林泉先生』崔静照之手,害了崔滟月那孩子满门。

  「复制自己的作品容易,仿造他人之作却难,我料你故技重施,这回不知又
要拖什么人下水,故来劝你,莫犯糊涂。」

  「檐香阶雪」钟允本是无名剑客,能在江湖上闯出名号,全赖邵咸尊的提拔
与栽培。然而,当他发现家主所赠之剑,与自己在竞锋大会之上恃以成名的,居
然不是同一柄时,邵咸尊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灭口,以防自己多年经营的至善形
象毁于一旦——映日朱阳虽未如愿取回,此事他自问做得滴水不漏,钟允连尸骨
都没留下,遑论目证。

  江湖盛传钟允澹泊名利,于盛极时急流勇退,都说这个年轻人不容易。也有
人绘声绘影说他实是偕美归隐,只爱美人无意功名,究竟是哪家闺秀有如此令人
疯魔的美貌,亦是众说纷纭,曾领几年间谈风骚。

  九光霞打入赤炼堂,凭借易容绝技与七宝香车屡立功勋,被雷万凛收为义子,
动用赤炼堂各水陆码头的绵密情报网,好不容易查到映日朱阳的下落,才有后续
林泉崔氏家破人亡的惨事。

  而邵咸尊之所以杀雷奋开,除拷问雷万凛的下落,另一个不为人知、却同样
重要的原因,就是雷奋开一路踢馆,连取六柄钧天伪剑,却在啸扬堡被何负嵎所
持的离垢所断。大太保江湖混老,在乍逢妖刀的惊愕过后,冷静下来一想,难保
不会发现蹊跷;若循线查向钟允处,则东洲首善邵大官人的伪善面具,不免有土
崩瓦解之忧。

  阴错阳差撞上重伤的雷奋开时,邵咸尊心底几乎笑开了花——当真是连老天
爷都帮忙!如非虎落平阳,谁拾夺得下身傍指纵鹰、铁掌扫六合的「天行万乘」?

  万万料不到,这桩收拾得天衣无缝的陈年罪愆,竟在这河畔的破落铁铺里,
由鬼魂复生般的仇人口中听得,刹那间邵咸尊如遭五雷轰顶,思绪一片铄白,回
神不由股栗,喃喃道:「这么多年来,你……始终都看着我?」

  老人一瘸一拐,缓缓踱至桌前,乜着他的眸光由鄙夷、错愕、恍然……一路
飞快变化,不知是不是邵咸尊的错觉,最终凝驻时,竟有几分同情和怜悯。

  「原来你竟不明白,是不是?」老人垂眸俯视,嘶哑嗓音娓娓而出。邵咸尊
没听出讥嘲讽刺,只觉苍凉而哀伤。

  「我早已不看你了,在很多很多年前。」


[ 本帖最后由 皮皮夏 于 2018-3-6 21:3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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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二八折、累恶无由,匕现图尽

  水风吹动,紧闭的窗棂格格作响。

  邵咸尊怔然回望着,罕有地露出迷惘之色。

  当年他和雷万凛被刀尸化了的「点玉四尘」之首卫青营追杀,而后又遇上神
秘藻池的高人聚首;救了邵咸尊的那位先生,带他到邙山草庐疗养,前后长达三
个月的时间。

  他以为自己交上了好运。在圣藻池他假装昏迷,亲耳听到带走雷万凛的那位
高人说,以「同命术」为少年改变命格、借他三十年大运,欲酌情传授他刀法云
云。这……就是所谓的奇遇罢?闯荡江湖,得神秘高人赏识,从此脱胎换骨,成
就不世功业。

  然而他的「奇遇」,就只是在邙山草庐里,读了三个月的书,如此而已。

  那位先生什么都没教他,似也无此意向,只夸他是块好材料,期许他朝破开
石壳,熠熠放光……诸如此类的连篇废话,三个月里,邵咸尊听得耳内流油,心
中淌血。为什么,他总得不到前辈高人青睐?为什么像屈仔那样的乡巴佬,却有
收之不尽的神奇际遇从天而降,砸也砸死了他?

  邵咸尊满怀愤怒离开邙山,再游故地,意外与雷万凛重逢,两人循当日卫青
营的来路搜查,最终发现藏有妖刀及刀尸之秘的穹窟。

  放出妖刀、制造刀尸,利用妖刀为祸排除窃占家中大权的长老们,伺机上位,
这是雷万凛的主意;而邵咸尊要的更少,自始至终,他想对付的就只有屈仔而已。

  最终他成功夺走了屈仔的一切,留给他一副不忍卒睹的残躯、三十年生不如
死的日子……什么叫「我早已不看你了」?这副瞧不起人的、高高在上的神气,
是怎么回事?我双手染血,干下这许多伤天害理的龌龊事,不是让你摆出这般宽
容怜悯的姿态,来糟蹋人的!

  他颔关浮凸,指节捏得格格作响,只抓不准老人有多少后手,没敢鲁莽行事。

  老人并不享受以言语踩踏他的乐趣——这点教邵咸尊更为光火——仿佛不胜
其扰,蹙眉道:「雷万凛受了阴谋家的唆使,做下这等大恶,换得天下第一大帮,
指点江山二十载,人说:」雷万凛之前,更无赤炼堂。『他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好歹也干了番大事;我觉得不值,但总有人觉得值,这也无甚好说。

  「你呢?悔赠剑器,杀人灭口,舍不得的,不过是地、水、火、风四元之精,
既如此,一开始就别送,岂不更好?妖刀之乱赔掉了一整个青锋照,你在花石津
老家重建的那个,还能叫青锋照么?有没有比以前更好,让你更快活?午夜梦回
时,你是不是偶尔也会想起古板的师叔,还有那些师弟们?

  「杀雷万凛的儿子,更是莫名其妙。你颠覆赤炼堂了么?让青锋照更壮大了?
两者既无瓜葛,耗费偌大心神,行此损人不利己之事,你又有什么乐趣?为了遮
掩这些丑事,你极力行善,毫无享乐,唯恐稍有不慎,被人拆穿臭史……既如此,
何不一开始就只做善事?不用做得这么尽,活得也更轻松,岂不甚好?」

  邵咸尊哑口无言,不由得想起从前,同师父植雅章说话的模样。

  植雅章是书呆子,口舌不如他灵便,脑筋也不如徒弟转得飞快,然而他每次
驳倒邵咸尊的,都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村俚皆知,平常还不好意思拿出来显摆。

  「这几十年来,我看着、听着你过的日子,从一开始的愤恨不平,现而今,
就只剩『何苦来哉』四字而已。」

  老人摇了摇头。「同门一场,你姑且听我的劝罢,别蹚这滩混水。你连对秀
绵的心意,都能放下,宁可将她嫁与胞弟,收其女为螟蛉……人生数十载,有必
要这么苦么?」

  邵咸尊再难遏抑,凤目暴瞠,怒道:「……住口!」雄劲破体而出,桌板轰
然飞碎,漫天木屑剑片间,穿出双掌连环,肘腕齐施,雨点般推击老人的颈颔胸
膛,正是《不动心掌》的一式「数罟入洿」!

  变生肘腋,老人却不稍退,单臂推出,以简御繁,气旋绕臂而出,所经处木
片迸散,弹射的方向却绝不相同,乃是不动心掌中威力最强的极招「河凶移粟」。
这一掌当中,包含了十三股方向、质性全然相异的劲力,便是邵咸尊钻研多年,
也无法在被动迎敌的刹那间,以此招后发先至,抢在敌先;双臂尚未击实,眼前
倏然一黑,心惊胆寒:「……我命休矣!」避之不及,心念微动,装作闭目待死。

  「河凶移粟」的十三股异种劲力击中胸口,邵咸尊只觉一滞,却未如想像中
气血激荡、剧痛断息,显然老人深得「自反而缩」四字精要,中敌而不吐劲,收
发由心。不动心掌虽是绝学,却不是为独臂或瘸腿之人所创制;把内外功夫练到
这般地步,只能说屈仔天赋异禀,化用掌法,居然不受残缺影响。

  ——天功!

  而邵咸尊赌的,就是这份收发由心。

  老人按住他的胸膛,只觉触手微陷,如中膏泥,一怔之间,邵咸尊已运功护
住心脉,双臂暴胀一倍有余,猪鬃般的刚毛根根穿出淡青色肌肤,撑爆袖管,挟
巨力撞向老人两胁!

  「河凶移粟」确是杀着,但着体后再行吐劲,至多七成力而已。邵咸尊利用
了掌法精义中的儒者襟怀,拼上《青狼诀》强横兽体,便是两败俱伤,也要取老
人之命!

  砰砰闷响,二人踉跄分开,半兽化的东海首善凌空翻个筋斗,踏墙一蹬,不
顾五内翻涌,挥爪扑向老人。

  老人卷着破碎的桌板与杂物连滚几圈,单臂一攫,扯下一缕乌金暗芒;邵咸
尊的视界骤然三分,如花绽放,双手腕脉、肘弯肩头等传来极锐极薄的痛楚,刀
枪不入的青狼之体仿佛像粗纸遇上了金错剪,被无声无息切开。

  邵咸尊汗毛直竖,本能要护住咽喉、心口等要害,才发现手腕、肘弯、锁骨
下方的筋脉俱被削断,大股药烟窜出皮肉,却无法立时复原,双手软软垂落身侧,
晃如逆风柳条;但见药烟中一点暗芒不动,对正自己的喉咙,为免撞穿在敌刃上,
死命顿住身形,一路滑跪至老人身前,被剑尖戳入咽喉寸许,如膏脂串上热刀,
几不能止,鲜血汩汩而出。

  老人食、中二指夹着昆吾剑片,嘴角扭曲,微露一丝冷笑,这回是真露出讥
诮不屑之色了。

  「你想方设法,攀附旧情,将三弟送往飞鸣山,是防着我哪天回来,不致对
草堂秘剑一无所知罢?你的好三弟可曾发现,兄长与他喂招时,心里打的是偷师
的主意?」老人冷哼道:「可惜云台八子各有传承,他的『鹭立汀洲』与我的
『寒潭雁迹』渺不相涉,你与他拆得再熟,也只能应付他,对上了我,结果就是
这样。」

  邵咸尊方才急运《青狼诀》,即遭重创,真气失调,连兽化都只进行了一半,
自疗之间威能消褪,又有部分回复原形,偏生恢复不全,人不人、狼不狼,双形
俱失,被锋锐的剑尖刺入喉间,差点便至颈骨,吞吐艰难,连手臂也抬不起。

  除遭遇蚕娘那时,他此生从未如此狼狈,偏偏是在这个人跟前,让他看见自
己偷练邪功,仍落得屈膝惨败的下场。

  邵咸尊痛苦得浑身发颤,非因手筋喉管受创,而是自尊。

  「这剑,我带走了。」老人拔出昆吾剑,挑起白巾一裹,仿佛掖的是条咸鱼。

  「你想做好人,想要好名声,这不是坏事。秀绵的女儿很好,你弟弟很好,
她们都是好人,你的运气很好。带她们离开越浦,有多远,走多远。你干这些事
若只是担心我寻你晦气,今夜之后,你便少了个作恶的借口。」

  邵咸尊喉间格格滚动,创口与嘴角不住溢出鲜血,艰难开口:「你……报…
…报仇……」

  「你问我要不要报仇?」老人在门前停下脚步,却未回头。

  「我一直都在报仇,报师父的仇,报妖刀乱中无辜惨死之人的仇,报苍生黎
民之仇,那对象并不是你。你若非昏了头,糊涂了三十年而不自知,当能明白,
自己不过是一枚受人利用的棋子罢了。

  「我便杀你一百次,也不能阻阴谋家黑手,没了邵咸尊、雷万凛,还有无数
棋子可用,世上最不缺的,便是权欲薰心之人。非为这柄正剑,我这一生,都不
想再出现在你面前;我若能放,你何苦同自己过不去?」

  动弹不得的邵咸尊激动起来,呜呜出声,既像嚎哭,又似兽咆。

  「师……偏……偏心!传……传……铸……剑……呜呜呜……我……不……」

  「看来你从不明白。」老人叹了口气。「我一直以为,你是很聪明的人。我
从前很仰慕你,读那么多书,懂忒多事,言行举止这么像读书人,和师父他老人
家,是那么样的亲密。不想你居然不知道,师父最在意的,从来都是你。一直…
…都是你。」

  秀绵她爹……俞雅艳俞师叔说过类似的话,兴许季师叔也说过。

  邵咸尊痛得像是被狗活生生啃着内脏也似,因狂怒而剧颤的身子恍若摇筛,
直欲狂吼,偏生屈仔的秘剑剥夺了他的声音。

  ——事到如今,你还敢这么说!

  ——你们一个个……都昧着良心消遣我!

  「铸……咯咯……青锋……没、没有……呜呜……只……只你……呃……」

  老人会过意来,不由失笑。

  「你是想说,师父偏心,只传了我一人铸造秘法,这把剑就是铁证?」

  他摇了摇头。「这种独特的铸法,连师父也不会,如何传我?邵咸尊,奸宄
邪佞,究竟将你蒙蔽到何种境地,竟教你忘却你曾见过、用于祸世阴谋之上的刀
剑铸法?你忘了自己也曾持有这样的刀器,驱役刀尸斩杀无数豪杰么?那几把刀,
却是何人何地所出?」

  邵咸尊如遭雷击,若非受伤沉重,几乎要跳起来。

  老人的话唤起他深埋既久的记忆——兴许他并不那么想忆起那段排设阴谋、
杀人无数的时光。邵咸尊并不享受杀戮,他所除掉的每一个人都能说出利害冲突,
只有结果是他要的,而非过程。

  三十年前的妖刀之乱里,初期刀器多出于邵咸尊亲炙,遇上高手极易折损,
他才想出「生魂勿近,金铁禁行」的妖魂移转之说,来解释妖刀外型何以屡屡不
同。中期以后,他辗转得到几柄精造刀器,坚韧锋锐,的非凡品,配合他与雷万
凛设计捕捉高手,炮制而成的种子刀尸,「妖刀无可匹敌」的恐惧,才算是广为
流布。

  战后,邵咸尊才从当时执掌埋皇剑冢的「天笔点谶」顾挽松口里得知,这几
柄神兵乃出自朱城山的玄犀轻羽阁。这位前朝酷吏,之所以能在新朝混得顺风顺
水,挟此秘闻、襄助苗骞抄了轻羽阁,毋宁才是顾大人的青云梯。

  他忽然明白,这柄昆吾剑何以如此坚锐神异。但他不明白的是:屈仔,又是
从哪里得到这项传说中的铸造秘术。

  「青锋照从来就不会使用『天瑛』。我们不知道天瑛是什么,不确定它是否
存在,没有人见过一柄实际存在的天瑛剑……在铸炼房里说起这两个字,季师叔
会让我们挑水三百担,处罚同说粗口差不多。」

  老人边回忆着过往,淡淡一笑,推门而出,一瘸一拐的身影消失于夜色中,
嘶哑的语声随水风流入,一如远去的跫音。

  「但天瑛刀剑是存在的。你曾以它为恶,而我,学会了铸造之法。」

                ◇◇◇

  自从随侍老台丞去了趟覆笥山,谈剑笏谈大人就一直待在越浦城里,哪儿都
没去。

  谈大人不爱游山玩水,别提秦楼楚馆,流连风月了,一来谈大人真没兴趣,
二来是真没有钱。

  事实上,谈大人是相当不怕枯燥的,在平望的督作院时,干过更无聊、更虚
掷生命的工作,日复一日地清点库存,造册归档。但谈大人不仅创下历任军器少
监里最惊人的全勤记录,坚持确实清点、确实造册,完全按照工部颁布的规程行
事的结果,上司苦苦哀求他别这么认真未果,终于在最短时间疏通人脉,把谈剑
笏调出平望,想去哪儿让去哪,下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他。

  十七座库房几万件的陈年破烂儿,谁让你一件一件搬出来装备保养还晒太阳?
有病!你姓谈的全家都有病!

  谈大人在白城山上的日常,不管是谁来看,都只能用「无聊」两字形容——
嘘寒问暖、专心院生学习起居,那是台丞副贰公余闲暇做的。谈大人概念里的
「工作」,是得动手弄点什么、把什么东西打开或关上,定时定点,还要留下详
实记录,以供有司查察。

  不这样干的,算是哪门子工作?利用公余做做也就是了。

  所以,他在越浦城里最难过的,就是没工作可做。不能弄点什么、把什么打
开或关上,定时定点,然后逐笔记录。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虚掷光阴啊,谈辅国!

  上覆笥山之前,萧老台丞见他每日在粮船岸上走过来走过去浑身发痒也似,
瞧得无名火起,遂派他去越浦附近的学庠、府衙书库巡视,清点些什么,做点什
么文书记录之类,稍稍排遣了谈大人的不适,图个眼前清静。

  可越浦虽大,终有查完的一天,如非不欲招惹镇东将军,萧谏纸直想派他去
谷城大营查粮秣册、军械册,但凡写在纸上的通通让他查一遍,看看号称世上最
清廉的军头,撞上绝对是世上最无聊的官僚,究竟鹿死谁手。

  「你今日在外头走动时,要嘛别让我看见,要嘛别靠近船舷。」一日晨起,
萧谏纸埋头书案时,又见他游魂似在外头飘,叫了进来,没好气道。

  「是,属下遵……」

  谈大人一向与老台丞合作无间,绝不拂逆台丞的心意,本能应了,才想起要
问因由。「这又是为何呀?莫非老台丞掐指一算,料到今日河中有浪?」以老台
丞神人般的本领,上知天文,下通地理,似也是理所当然。

  萧谏纸冷笑。「我怕一个没忍住踹将下去,对你就不好意思了。别让我瞧见
为好,辅国。」

  老台丞就是这么体贴人。谈大人心想,不过说破就不好意思了,于是默默退
出去,改往别条船上蹓跶. 因此,当水月停轩的染二掌院亲自投帖,邀谈大人往
真妙寺拜会邵家主时,谈大人是颇为跃跃的——当然非如随行的院生们大胆揣测,
乃因美人邀约之故,而是谈大人快闷出病来了,镇日嫌得发慌。

  「我的佩剑『昆吾』,本出自白日流影城,不巧在莲觉寺一战,柄鞘毁于乱
石之下。横二总管与独孤城主现下都在栖凤馆,送回朱城山似又远了些,遂委请
邵家主帮忙修补。」染红霞小心措辞,似乎意有所指:「我只会使剑,于铸炼一
道实是大大的外行。横姊姊说,谈大人精通冶炼,若能请得大人同行,也好有个
照应。」

  都请出「文武钧天」帮忙了,还须何人照应?谈剑笏正想谦虚几句,其实以
邵咸尊的本领与地位,这也不算是违心之论;见染红霞说得保留,忽会过意来,
探问道:「二掌院的剑,坏得严重么?」

  「瞧是柄鞘有损,未见其他。」

  「……送交家主,有多久了?」

  「据说已近三旬。」

  那也太久了点。谈剑笏相信邵咸尊的为人,断不致侵吞晚辈的剑器,这口昆
吾剑在莲台第三战里,与家主借予耿典卫的名刀藏锋战得平分秋色,更可能是受
了什么暗伤,家主为补其阙,又不便言明,才耽搁如许时日,点头道:「不妨,
下官陪二掌院走一趟,一窥家主神技,开一开眼界。」染红霞笑靥如花,欣然称
谢。机会难得,在粮船上服侍老台丞的几名院生也想观摩「文武钧天」修补名剑
的技艺——以及就近陪同染二掌院——谈剑笏本还担心台丞无人照应,萧谏纸把
手一挥,冷哼道:「杵在船头看了难过,全带上!午膳让余家鱼铺烧一尾花鲢,
捎碗白饭来。」余家鱼铺是前头不远处的一间食店,东家颇有手艺,鲜鱼料理得
极好,每日天还未亮便出浦捞鱼,现捞的河鲜以木盆清水贮装,搁在铺口卖,买
了请东家料理,也能自带鱼货求烹,一盘酌收十几乃至几十文钱,是渔夫与知味
之人打牙祭的好去处。

  萧老台丞到越浦不久,便吃上了余家鱼铺的烧鱼,常遣院生去买,连谈剑笏
这般「只合吃草的骆驼舌头」,也觉东家料理的鱼特别弹牙鲜美,听见老台丞指
定要吃,知他心情不坏,这才释然下船。

  正午时分,一名青布棉袍、发短尚不成髻的少年,提着食盒走出鱼铺,来到
粮船。

  留在岸上荫凉处、看守登船梯板的院生扶剑起身,见少年虽有些眼生,竹箧
食盒却是看熟了的,接盖一阵鲜浓热气扑鼻而来,盒底置了碗洒满翠绿葱珠的鲢
脑豆腐羹,一碗红彤彤的水煮鲢鱼片,加上一大碗白米饭,还有一小只空碗,约
莫是给台丞盛羹之用;按副台丞吩咐,先搜了少年的身,没见什么危险的器物,
再以银针逐一试过饭菜,这才拱手道:「失礼了,小兄弟请。」

  少年笑道:「东家在铺里置得饭菜,兄台若不嫌弃,还请移驾品尝。」

  「这……」那院生的表情颇见犹豫,枵空的肚子却不争气地蛙鸣起来,想来
定是食盒里的烧鲢鱼不好,勾起馋虫无数。忽听舱里传出老台丞威严的声音:
「你吃饭去罢。让这位小兄弟服侍我用餐便了。」

  老台丞头一回品尝一道南陵风的「炙鱼脍」时,便是东家亲自带着炭炉锅具
登船,在台丞面前料理完毕,以食其鲜的。想来这是余家鱼铺的常例,既然老台
丞出声,院生也乐得轻松,抱拳朝少年一拱:「有劳小兄弟。我就在铺里,有事
喊我一声。」便即离去。

  铺里果然留有一桌饭菜,与老台丞所用相同,鲢脑豆腐羹、水煮鲢鱼片,东
家说是会过帐的。院生乐不可支,总算稍稍抚慰了没能与染二掌院同行的悲愤,
坐下大快朵颐。

  少年登得粮船,掀帘入舱,将竹箧置于几顶,摆布好饭菜碗筷,满舱都是鲢
鱼鲜香,连埋首书案的老台丞都忍不住抬头,正迎着少年的飒爽笑颜,朗声道:
「午膳备好了,台丞趁热吃。」

  萧谏纸微眯着凤眼,眸中迸出精光,打量了他半晌,这才推送轮椅滑出,来
到铺着锦缎的八角桌畔。少年俐落地替他放下椅后的插鞘,避免竹轮椅在摇晃的
船舱里滑动,又为老人盛满热腾腾的白饭,双手捧过。「……台丞请用。」

  萧谏纸接过饭碗,夹了筷水煮鲢鱼,红艳艳的滚烫油汁滴在饭上,渗开一层
橙金油亮,益发衬得剔透的饭粒润泽饱满,裹着辣油的鱼片雪白嫩滑。

  老人尝了一口,赞道:「好滋味。」扒饭相佐,连尽几口,才又蹙眉:「好
辣的滋味。」少年刮得小半碗汤面上的豆腐羹,闻言奉上,笑道:「台丞不嗜辣,
该吃红烧,而非水煮。」

  从来只有萧谏纸说人,几曾由人说?老人哼道:「我知这道菜辣,早有准备,
没想佐了白饭,更显其辛。」少年吃惯了辣,倒没想过有这种事,思索片刻,娓
娓说道:「这和杀人,约莫是一个道理罢?杀一二人时,心里有所准备,知自己
做的是坏事,将成恶人,或者后悔,或者沉沦,却不混沌,心底清楚得很。一旦
杀的人多了,理由便多起来,或杀一人以救苍生,或牺牲少数,造福多数,打着
大义名分,越发心安理得起来;旁人指摘其恶,说不定还要翻脸。」

  萧谏纸眸光一锐,满目森然,一时却无以相应,沉着脸又吃小半碗,喝了豆
腐羹,乜着桌前殷勤侍奉的少年,上下打量半晌,哼道:「你头一回来见我时,
刻意打扮精洁,换上一袭体面武袍,希望能在纷乱的时局中,有个施展拳脚的位
子;然而态度畏缩,期期艾艾,易挫易折,稍进则退,任谁来看,不免觉得难当
大用。我可惜你一条命,不欲折损幼苗,这才让你回去,你连个『不』字都说不
出口,足见我所料无差。

  「这一回,你穿着店小二的青布短褐,布菜劝食,甘执贱役,然而目光宁定,
成竹在胸,不知是做了充足的准备,以为不会再如前度一般,夹着尾巴逃离此地,
抑或有功名在身,新官上任三把火,挟镇东将军为后盾,当天下之大,再无人能
威胁于你,这才底气十足,夷然无惧?」

  「是么?我倒不觉得,有这么大的差别。不过台丞目光灼灼,鉴人如镜,既
然说有,想来便是有的。」少年露出认真思索的神情,片刻才道:「当时我来见
的,是东海武林的泰山北斗,天下士子无不倾心的儒者巨擘,一言而为天下法,
匹夫而为百世师,我读书不多,一向仰慕读书人,见着了士大夫里最出类拔萃的
一位,心中之激动,难以言喻。若有失仪乃至失常,当为此故。」

  萧谏纸冷笑。「做官还是有好处的。一会儿没见,马屁都拍得忒好了,慕容
麾下,果无虚士啊。」

  少年并不气恼,正色道:「况且,奇宫魏师傅死后,东海便有遗老,再无这
般抛头洒血、不惧邪霸的滚热侠肠。我来找的,是世间最后的希望,在妖刀之前,
不仅有破除邪秽的智识,更有舍我其谁的担当。人在仰望巨大之际,所显现的渺
小,实际上并不卑微,那是渴望成长、仿效伟大的一份希望,便是此际看来,我
也不以为耻。」

  老人沉默了一霎,扬眉嗤笑。

  「看来,你认为自己练就绝世武功,已有破除邪秽、舍我其谁的资格,堪为
世间希望,才来耀武扬威,让我收回评价,肯定你的『成长』么?」

  「台丞误会了。我以为就算是世间至恶,在清算其恶之前,也该听一听他的
说法。有些理由纵使无法被原谅,起码应该被聆听;无有承受真相的襟怀,不能
侈言正义。」

  耿照为他添了白饭,新舀过鲢脑豆腐羹,恭谨合宜地将碗推至老人面前,微
笑道:「在开口之前,当好好吃一顿,吃好了,才有交代清楚的气力。就算是你
也一样,古木鸢。」

  第二二九折、柳岸习习,一一风举

  「……有道理。」

  萧谏纸点点头,丝毫不觉意外,较诸先前反应甚或更冷淡些,仿佛耿照喊的
是「老台丞」,而非是统领暗行恶鬼、足以惊天动地的代号。耿照微怔,还没反
应过来,老台丞冷不防地一抬眸,问道:「你吃过了没?」

  欲寻「古木鸢」摊牌,耿照打昨晚起便没甚胃口,宝宝锦儿心细如发,今儿
早晨特别给他熬了鱼粥,耿照稀哩呼噜连尽三碗,食不知味,总算营养充足,不
致枵腹。

  他在余家鱼铺打点吃食,自己却没心思吃上,陡被老人一问,讷讷摇头,苦
笑道:「我不饿。」

  萧谏纸怡然道:「不怕我好生交代之际,你却『咕咚』一声饿晕过去么?吃
好了,要干什么也才有气力,就算是你也一样。」举箸轻敲盛饭的大碗,发出铿
铿脆响。

  萧老台丞饭量甚寡,余家鱼铺的东家却大方得很,就算耿照替老人添了满碗,
海碗里还剩得大半碗热腾腾的白米饭,瞧着比老台丞碗内的还多。

  他一下词穷,想不出推辞的借口,只得盛了一碗,坐下与老台丞同吃。那水
煮花鲢片儿果然美味,鲜嫩紧致,雪白的鱼肉落箸即分,毫不费力,入口却能弹
人牙舌,火候拿捏恰到好处。

  越浦之人吃不得辣,余家鱼铺用滚油煸辣椒时,下手十分节制,萧老台丞觉
得「更显其辛」,在耿照尝来直是小菜一碟,舌尖还不觉麻刺,鱼肉白饭便已囫
囵落肚,吃得满嘴鲜香,差点忘了是来谈判的。

  萧谏纸不慌不忙,以雪帕按了按嘴角,照例提过冷茶,一人斟了一杯。

  「你请我吃忒美味的花鲢两吃,可惜我只有粗茶回报,将就罢。」

  耿照还记得上回在这艘粮船上,就在这陈旧的船舱里,看到这壶冷茶时的感
动和感慨。萧谏纸若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那么一直以来,未免也掩饰得太好
了,不惜牺牲享受,过着这种清贫俭朴的生活,埋首故纸堆里……如此行恶,其
意义何在?

  岳宸风为恶的理由,清楚到毋须解释。但萧老台丞不同,揭穿「古木鸢」的
真实身份,并未让耿照稍有拨云见日之感,反而带出更多谜团。

  「我想知道为什么。」

  少年啜了口冷涩的粗茶,从美味的微悚中回过神来,向阴谋组织的大头目投
以锐目。「除非伤害无辜百姓,能为你带来我不明白的乐趣,否则驱动流民包围
阿兰山的举动,我想不出一点理由能为你辩驳。还是我们……普天之下所有人,
一直都看错了你?」

  萧谏纸抬起头来,神色严肃。

  「我无意替自己开脱,在最初的计画里,有人理当稳制流民,勿使生乱。慕
容柔乍看雷厉,其实在人命一事上,素来自制,你说『上下交相贼』也好,说我
们心念一同也罢,如非有人中途捣乱,本不应有此伤亡。」

  「捣乱之人戴的,同样是『姑射』的面具。」

  「你很清楚『空林夜鬼』不可能这样做,对不?」老人哼笑:「休说横疏影
不懂武功,便教她掌握力量,也做不出这等事来。我说了,我无意为自己开脱,
但若流民开杀本在计画之内,你不觉得以我这般腿脚,专程到论法大会的贵宾席
上送死,稍嫌蠢了些?」

  耿照毛骨悚然。萧谏纸的口吻,完全是知道横疏影倒戈的,如此一来,姊姊
的安危——「我要杀她的话,她已经死了。」老人举起枯枝般的手臂,制止了耿
照几乎失控的想像力。「横疏影能活着向你吐露秘密,迄今还在栖凤馆内安生度
日,甚且与桑木阴之主暗中往来,只因为我容许她这样,尽管她并不知情。」

  「……为什么?」耿照忍不住问。

  老人微微一怔,忽然笑了起来。

  「因为没必要。」萧老台丞倒退轮椅,从八角桌畔又滑回书案后,随手拿起
桌上的文档。「你该不会以为,动不动就仰天狂笑,口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之类的狂悖言语、动辄杀人者,才能统领『姑射』这样的组织罢?

  「不如我意的事多了去,所谓智者,并非拿人当棋子、把世局当弈局,因为
你的帅仕像兵卒,抑或黑白棋石,不会冷不防地咬你一口,无有七情六欲各种需
求,但人有。

  「智谋布计,就是在预测、处理种种变数。有不合意者动辄杀人,跟每落一
子就要毁棋,有什么两样?但有一点,同下棋却是一样的:在争逐胜负的过程中,
随着对手应付变局、排设新陷阱的手法,你会越来越了解对手的面貌,他是个什
么样的人?有什么喜好?为什么要这样做……将无可避免地越来越清晰。

  「有些棋力高的,不止求胜负,还会在推动局势的同时,隐匿自己的风格与
痕迹,让你以为对手是一团迷雾,或者是另一个不相干的人。这种对手非常可怕,
因为除了赢,显然他还要更多的东西。」

  耿照心念微动。

  「这样的对手……该如何应付?」

  「只要盘势够大、对奕的时间够长,没有人能够彻底隐蔽自己。」老人哼道:
「借力使力、移花接木、驱虎吞狼……能用的法子就摆在那儿,无论你怎么周折
盘绕,骨子里就是这些,遇到挺得住攻击、能慢慢观察盘势,耐着性子与你消磨
的对手,掩蔽身份的迷雾,总有被拨散的一日。」

  这与耿照的设想不谋而合,萧谏纸甘冒「造反作乱」的罪名,不仅以妖刀挑
动武林风云,甚至将手伸到镇东将军、乃至皇后娘娘的头上,至少有一个理由—
—耿照不确定有无其他——就是要逼出「迷雾里的对手」。

  但还有几件事耿照无法释怀。

  「我想知道,非杀魏老师不可的理由。」

  老人垂落目光,微塌的瘦薄肩膀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岁。「我无意杀他,那是
个意外。莫殊色被人动了手脚,他突然弑师的举动,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只
能说对手神通广大,趁着我们还不能熟练地炮制、控制刀尸时,借刀杀人,除去
了心腹大患。我很后悔,没把计画提前告知魏无音,但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耿照莫名光火起来,忍着怒气,沉声道:「完美的刀尸该是什么样?像我这
样不听控制的,该是刀尸里的失败之作罢?」

  他自信以此际的武功,应不致被双腿不便的垂朽老人所制;虽然神识深处的
杀念,已化作血海中舞刀的妖人,被耿照的意识压制成一枚小球,锁在贮存记忆
片段的屉柜底层,再不能兴风作浪,但难保古木鸢没藏着什么超常的手段,打定
主意,若老人拿出号刀令就口,他也只能擎出藏在扁担杆里的藏锋刀,先下手为
强。

  「这你拿着。」昨儿夜里,赶在耿照回房以前,胡彦之在院里将他拦下,塞
给他一只小白瓷瓶。

  「『天涯莫问』?」耿照反应极快,毋须拔塞闻嗅,便已猜到老胡之意,急
忙推辞:「这太贵重了!我怎能收?你拿回去,以备不时之需。」他听老胡提过
杀诸凤琦、救云接峰之事,故知他藏有这枚宝物「要是这玩意明天能救你一命,
那才叫『以备不时之需』。」老胡收起嘻皮笑脸,正色道:「古木鸢不是玩毒的,
我给你『天涯莫问』,也不是让你去应付什么毒宗,这药除了号称能解百毒之外,
有一样旁人不知的好处——醒神。

  「不管你中了什么迷魂药物,抑或心神受制,一吃下去,保证你立时痛得清
醒过来,想昏都昏不过去……你就当它是非常有效的嗅盐,啊?自己小心,我等
你回来喝酒。」拍拍他的肩膀,挥手离去。

  耿照为防生出枝节,坚持独自前来,胡大爷不是对他放心,但若尾随照拂,
那么符赤锦、弦子,乃至潜行都那帮小妮子,说不定连染二掌院都要来凑上一脚,
事情办是不办?治军须严谨法度,治娘子军尤为其甚,胡大爷替结义兄弟的后宫
安定着想,只能按捺焦灼,仅以「天涯莫问」聊表心意。

  萧谏纸双手都在桌顶,没见他有取物的打算,见耿照气势汹汹,淡道:「完
美的刀尸,该像是崔滟月那样,秘仪将妖刀武学镌进他的身子里,却未剥夺他思
考的能力。随战斗激发潜能,体内的妖刀武学亦将次第苏醒,终有一日,他能真
正掌握这种古纪武学的真义,为现世的武学理论搭起桥梁,打开一片崭新的天地。」

  耿照在心中,为「刀尸」做过无数次定义:被操弄的傀儡、行尸走肉、杀人
兵器、试验活体……从未想过,会从身为首谋的古木鸢口里,听见如此正大光明
的说法,仿佛炮制刀尸是一件有着崇高目标的伟业,将会为世人克建殊功、流芳
百世似的。

  若非不欲失仪,少年几乎要笑出来,忍着怒气,沉声道:「台丞此说,是把
一件惨忍无道的恶行,歌颂成振兴武林的大业了。这样解释的话,世间有什么伤
天害理的坏事不能做的?」

  萧谏纸并未生气,淡淡一笑,抬头道:「你以为炮制刀尸的秘仪,却是何人
所创,又缘何而创?」

  这个问题问遍东洲,可能无人能答得出来,然而耿照曾在烟丝水精之中,亲
历疑似龙皇玄鳞的遇合,听过他与佛使的对答,自然不会忘了那个「以刀为卫」
的要求。由「无双之力」与「不死之躯」的例子来看,天佛使者总是扭曲龙皇的
原意,以极不近人情的怪异思路,像钻文字漏洞似的,替玄鳞达成愿望。

  守卫龙皇或许不是件坏事,但炮制出这等具有毁灭力量的非常之物,只能说
水精中的影像若是真实,佛使又再一次曲解了龙皇的本心。

  「据闻是龙皇玄鳞所创,为求忠心不二的无双铁卫,以守护其王座。」耿照
肃然道:「但忠诚一物,不能靠剥夺心识而为之;力量再怎么强大,沦为杀人工
具之后,带来的就只有灾难而已。」

  萧谏纸冷笑。「你没去读书应举,还真是可惜了,说不定颇有天分。恁我如
何编排,都想不出这般冠冕堂皇、却又八股至极的文章。」把文卷「啪!」隔空
扔至八角桌上,哼道:「以迷魂药物控制人心、灌输意识,这种法子是有的,创
造出来的,就只有行尸走肉而已,就算忠诚至极,谁要这等僵尸来当护卫?刀尸
的秘仪,不是这么浅薄无聊的物事。

  「那卷图纸里,绘有移植自『始源秘穹』的机关构想——当然不是完成了的
蓝图,你拿了也没用。我们复制了秘穹里的诸般设置,炮制出来的刀尸比三十年
前那批更稳定,对人身的伤害也更小,但只有一点是不变的:除非身历其境,我
们无法知晓运作的原理究竟是什么。」

  耿照打开图纸,陈旧泛黄的厚茧纸上,以炭枝潦草地勾勒出一具浑天仪也似、
由七八个中空圆环交叠嵌成的诡异机关,相当于标示星辰位置的周圆之上,镶着
奇妙的弯弧条块。

  出于工匠本能,他忍不住斟酌起要怎生固定才好,好一会儿才发现圆环中央
勾着一个歪斜的人形,因为轮廓不甚完整,乍看并未认出,这时才惊觉此物之巨
大,竟要将人硬生生锁在中空的球体中。

  球体四周,勾勒着更潦草的滑动线条,耿照一眼就看出,这是在示意每条圆
轨转动的方向,而且以效果线的紊乱重叠可知,速度决计不慢。在机关的前端,
有个祭坛似的小小方台,嵌了块形状不规则的怪石,石头上一条笔直的细线,延
伸到人形的额头上;旁人或觉莫名其妙,耿照却不禁悚然,立时明白那是什么—
—(烟丝水精!)

  三奇谷中,从水精里射出一道亮红细线,贯入红儿眉心的画面犹在,耿照迄
今未忘。原来……妖刀的渊源一直离自己这么近,冥冥中仿佛被串在一起,但由
于缺乏通盘的解析,这样的联想并不能帮助耿照稍稍厘清,只觉迷雾更深。

  萧谏纸观察他的脸色,明白少年不是头一回见到图纸里的物事——不管是哪
个部分。但他不可能见过,至少在他们培养他的这些年里,他被刻意地隔绝在炮
制刀尸的环境之外,当然是出于「高柳蝉」的坚持。

  考虑到少年玄乎的际遇,或在东洲某一处,曾经遭遇过类似秘穹的古纪遗迹,
古木鸢并未犹豫太久,爽快地抛出条件。「你告诉我曾在哪里见过图纸里的物事,
我就告诉你刀尸是怎生炮制。」

  耿照沉吟片刻,将烟丝水精之事说了,当然没提染红霞,也略去了玄鳞的意
识经历。

  老人听说三奇谷没入水中,略微露出遗憾的表情,然而也不过就是一霎,正
色道:「秘穹中也有一块那样的水精,激发刀魄的藏密、推动秘穹的机关,全赖
水精作用。然而,水精内所含的力量所剩无几,须以内力催发,方能勉强启动,
料想是三十年前炮制刀尸之人,不知用法,将贮能恣意消耗,而至如此。

  「我等复制秘穹的机关,也是为了减低能量所需,将施行秘仪的机具缩小。
饶是如此,在崔滟月之后,要想再催发水精,推动机关,已然十分吃力。但高柳
蝉始终相信,世上决计不会只有一块烟丝水精,为防后人挟以作乱,坚持要我毁
去秘穹与机具,我已答应了他。」

  听到「高柳蝉」三字,耿照心情复杂,但防着是老人扰乱心思之计,强逼自
己不作猜想,扬了扬图纸。「光看这张纸头,无法得知刀尸究竟如何炮制,尚请
台丞指教。」

  「秘穹设施、刀魄,以及号刀令,是从开始便已存在,于我借来『姑射』时,
一并转交与我;其中运作的原理,迄今无人知悉,高柳蝉或许是这个世上,钻研
此道最久的一个,只可惜所知有限,可能只比『姑射』的原主稍多些。

  「我们用的药,无论是激发潜能、迷眼惑心,都只为增加刀尸在秘仪中的生
存机会,『击鼓其镗』可让他们的身体更强韧,『失魂引』减低他们所受的痛苦,
醒后无知的『阴阳交』自是为了保守姑射之秘……这些都不足以构成刀尸。

  「炮制刀尸时,须将刀魄置于水精之中,以内息催发水精之力后,秘穹会带
着接受秘仪之人飞转,同时自水精中迸出一道灿亮异芒,直射受术之人眉心——
咸信就是这道异芒,将刀魄中所蕴,『刻』进了人的脑识;至于是什么道理,我
和高柳蝉都无法解释。」

  老人露出自嘲般的笑容。

  「我吸收横疏影进入组织,是从号刀令得到的启发。若能由音韵入手,破解
号刀令的秘密,如此秘穹、水精乃至刀魄的运行之理,便有机会获得合理的解答。
可惜此法不通。」

  耿照留意到他三番四次强调了「我」。

  「但高柳蝉……不以为然么?」

  「他说我这是投机取巧,我不否认。」老人不觉微笑,片刻才敛起笑容,轻
哼道:「但他以为,必须由刀魄入手,才能通解其妙。一直到缩小的人工秘穹设
计完成,实际制作出来,炮制刀尸才真正得到成功;在此之前,我们弄死了几个
人,他便不肯再干了。

  「秘穹运转起来的样子,活像个巨大的刑具,人缚在其中,一不小心就给碾
碎了、甩烂了,要不就痛苦哀嚎而死……那是我这辈子最恐怖的经历之一。我不
知三十年前妖刀之乱时,他们是怎生办到的,或许他们就是眼睁睁地看人死,或
者当时的秘穹运作得更好,不似如今这般迟滞。」

  耿照眼神很冷。「台丞客气。较诸用心,实无不同。」

  萧谏纸笑得讽刺,并未辩驳,哼道:「总之,高柳蝉是不让我试了,开始着
手设计缩小的秘穹,能更好的利用水精残力,非任其虚耗于推动巨大的石窟之上。
他花了三年才成功,完成之后,却不许我寻人试验。」

  但破解妖刀、乃至刀尸的秘密,也是追索阴谋之人的一条线索,牺牲了这么
多人,背负着恶名,古木鸢与高柳蝉早已没有回头的路。

  「他想了个蠢法子。」萧谏纸冷笑:「在确定复制秘穹不会弄死人之前,他
只用自己来做试验,每回只尝试极短的时间,但每两三天就弄一回;随着间隔拉
长,在人造秘穹上也待得越久。」

  耿照听得目瞪口呆,几乎惊起。

  「你是说七……高柳蝉他,也是刀尸?」

  「那就要看你,怎么定义『刀尸』了。」老人淡然道:「这般胡搞的时候,
我们还没有『击鼓其镗』,没有『失魂引』……什么药都没有,他是生受了刑架
的痛苦,像是要给那些枉死的人一个交代似的,然后又挺了过来,唯恐他们的牺
牲平白落空。

  「他算不算是刀尸?我不知道。什么妖刀武功、违背常理的内力运行之法,
他一样也没有,内外武功同原本一样,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但刀尸有的头疼、失
眠、杂梦,灵肉分离似的诡异体验……他一样都没缺,剧烈的程度,以致后来应
付其他刀尸时,简直游刃有余。

  「得到这种笑话般的结果,自是令人气沮;勉强要说有什么收获,便只有他
对刀魄的感应,乃是空前绝后的强大,不惟感应,只消手握刀魄,他便能遁入虚
空之境,我亲眼看他在睡梦中浑身发颤,真气以奇诡的形式奔窜流走,隔着大老
远都能感受气机的异常。

  「我这辈子,只见过一门像这样的武功,即使两者绝不相同,但与今世武学
大相迳庭这点,却是一样的。」

  耿照知道老人说的是太祖爷的「残拳」。看来那名异人传授独孤弋的,与妖
刀刀魄中所藏同出一源,即是萧谏纸曾提过的「古纪武学」,在龙皇玄鳞统治东
洲之时,流传于大地之上的神奇武功。

  古纪武学何时断绝?何以断绝?至今已不可考。然而,根据这些残存的凤毛
麟角,只能认为古纪武学强大之甚,是远超过今传的,是以残拳一出,天下无敌,
当代无以抗衡者;妖刀离垢的武功,则使手无缚鸡之力的崔滟月公子摇身一变,
成为血洗风火连环坞的火刀战将。

  「可惜高柳蝉无法把那种武功带出梦境。它似乎藏得非常深,心识一回到现
世里,就连求生意志都无法将之激发出来。」听起来他们真还试过什么九死一生
的办法,耿照想像两个老人拼命地想试出解梦之法,莫名地觉得诙谐极了,原本
的满腔怒气,似乎稍见平歇。

  老人看了他一眼。

  「后来,他想出了一个法子。他偶然收养的一个孩子,用以排遣长生园的寂
寞日子,每天睡前总缠着他说故事,给了他灵感。他每回亲试秘穹之后,便以自
己为媒介,手握刀魄,用额头贴着那孩子的额头,试图将『梦境』传给他。

  「『这样最安全。』——他总是这样说。这法子虽见效奇慢,可能要花三年
五年、乃至十年才能看出成果,判定有无影响,但他遁入虚空,浑身自行牵引而
起的气机,据信已悄悄地改变了那孩子,让他先天带有古纪武学的底子,毋须学
习今世的内功心诀,便能跑得快、跳得高,身子健壮,或许在入虚致静的内家修
练上,比旁人更吃香……」

  耿照怔了许久,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眼眶发热,一咬银牙,不让水渍溢出。

  「你可以怪他,没有同你说实话,没问过你愿不愿意承担,让你在小小年纪,
就冒了试验可能失败的风险……然而,他不曾辜负过你的信赖,他一直都是那样
疼爱你,即使要冒险,他也宁可挡在你身前,让你所承受的降至最低。这点,你
的七叔从来没有改变过。」说着从书案边插满卷轴的藤篓里,取出一物,推至桌
缘,赫然是簇新的昆吾剑。

  「拿去给染红霞那娃娃。谅必你也不是毫无所觉,邵咸尊那厮,不是什么善
男信女,日后切莫轻信于他。」萧谏纸冷哼道:「当日,会让你送此剑去断肠湖,
全是意外。我的原意,是透过横疏影之手,安排一柄足以抗衡妖刀之锐的正剑,
到七大派里备着,算是某种预防措施。岂料出师不利,我在灵官殿那厢的安排被
彻底破坏,断肠湖这边,也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强敌。」

  耿照闻言一凛。「那何阿三……不是你们的人?」

  萧谏纸哼笑道:「笑话!我挑选的刀尸,若非七大派中资质上佳的年轻弟子,
便如崔家娃娃那般,拥有殊异体质之人,兼且家破人亡,已无退路;将来逼出阴
谋家之际,他们便能以妖刀武学铲除恶人,洗刷污名,于动乱平息后传下武学,
成为联系古纪今传的宝贵种子。

  「虽说出身无分贵贱,但一名毫无根基的无知乡人,就算绑上秘穹,也不过
是徒然增添牺牲的风险而已,简直是脱裤子放屁!谁干这等无聊事来?然对手无
意栽培刀尸,达到目的便随手抛弃,管他是死是活,自然毫无顾忌。」

  耿照思绪飞转,沉吟道:「这么说来,啸扬堡的何堡主,也非是你等所为?」

  萧谏纸摇了摇头。

  「当时,火元之精的试验尚未成功,指剑奇宫的莫殊色该是我们手上最出色
的刀尸,直到于妖刀冢遇上沐云色为止,都在我们的计画之中。原本沐云色昏迷
后,该将他俩转移至灵官殿,吸引七大派到来,揭开妖刀乱世的序幕;但当中莫
殊色失踪了一阵,再出现时,已然不受控制。」

  那就是另一拨「姑射」暗中搞鬼了,耿照心想。

  「先说好,我始终认为你不堪大用,迄今未改。」萧谏纸推动轮椅,将昆吾
剑拿到耿照面前,肃然道:「为教你七叔专心致志,为我揪出那隐于幕后、操弄
天下逾三十年的黑手,我巴不得你同你那几个貌美如花的红颜知己,现下就给我
回家种田,生几个娃娃,让他觉得此生无憾了,抱死志给我卖命。

  「可惜命运择人,甚于人智,什么机巧聪明,至此只能低头。无论如何,你
终是来到了这里,有了听我说这番话的资格,还不算太没用。我同你七叔,都不
是什么好人,便打着大义的名分,将来我们都要为曾经做过的恶行付出代价,决
计不会逃避。

  「我料你今日前来,并不是来同我拼命的,你已隐约察觉在一切背后,有股
力量在运作、策划着阴谋;你来是为了确认,我到底是哪一边的。」

  耿照接过昆吾剑,心绪已与初来时大不相同,不能亲自见到七叔固然遗憾,
但萧谏纸的话,填补了他心上的那个大洞。少年对形势的判断更为冷静清晰,明
白萧老台丞的话其实切中要点,以灰袍人无所不在的形迹、难以匹敌的强横武力,
眼下的确没有自乱阵脚的本钱,他正要开口,老人又举起一只手。

  「你确认了你的,现下轮到我了。你以为,这样就通过考验了么?登门踏户,
便能得到生死不弃的盟友?这未免也太过天真。」

  「有道理。」耿照出乎意料地并不惊讶,只点了点头。「考较对方到底有无
资格,也是结盟之前的功课。老台丞请说。」

  萧谏纸回头拈了枝笔,润好毫尖,在掌中书毕,才将狼毫笔递去。

  「我这人一向怕麻烦,就不啰唆了。写下敌人之名,总要目标一致了,才有
结盟的必要,是不?」

  耿照不置可否,也在掌中写下答案,两人同时摊掌。舷窗之外,柳岸习习,
忽闻一阵朗笑,伴着河岸水风远远送出,余家鱼铺里正埋头扒饭的院生抬起头来,
心想老台丞难得吃得这么欢,自己上白城山都六年了,从没听过台丞笑哩!

  第二三十折、冤成薄幸,帘后舞腰

  这顿在舱里用的午膳,老台丞居然破天荒吃了大半个时辰,差点惊脱了院生
的下巴。吓人的还不止这样,少年离去未久,老台丞便唤进院生,交了锭银子,
让他顺道往捣衣桥畔的杨雀饼铺买盒梨条京糕,送往真妙寺。

  「照副台丞之性,肯定空手上门;染二掌院英风飒爽,惯走江湖,怕也无这
等精细。你替我向家主致意,记得同副台丞说,若家主看在梨条状元糕的份上,
留他晚饭,毋须推辞,代我吃了便是。」

  院生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就是盒山楂糕,有留饭的人情么?

  听萧谏纸又补几句:「柜上若说要等,就说是我送邵家主的,当不致空手。」
院生瞠目结舌,被老台丞锋锐的眼神一睨回神,赶紧揣银锭下船。

  他不知杨雀饼铺的梨条京糕,非是常见的以山楂果泥、冰糖、藕粉熬煮,放
凉后凝固而成的凉糕,而是以三筛的精细糯米粉炊成的甑儿糕,也就是俗称的
「状元糕」,镶蜜渍山楂、梨肉条为馅,恁是权贵豪门,临柜也只买得三天后的
糕,这还是插了队的;寻常百姓按部就班,等上三五天也是稀松平常。

  院生越过捣衣桥畔长长人龙,报上「千里仗剑」萧谏纸、「文武钧天」邵咸
尊之号,东家亲自出迎,奉上一盒热腾腾的新糕;捧往真妙寺的路上,连迈步都
小心翼翼,唯恐一个失手,摔了这盒得来不易的宝贝。

  「我不知台丞雅好小食。」

  耿照换过衣衫,登船继续面议,问起支开院生的理由,略吃了一惊。老人淡
然道:「大隐隐于市。若未尝过杨雀铺里的梨条糕,不算来过越浦城。」谈了半
个时辰,耿照才起身作揖,潇洒离去。

  萧谏纸倚座目送,直到少年背影没于翻飞的新绿柳浪,才收回眸光,但听舷
侧传来「叩叩」闷响,朗声应道:「上来罢,没有别人。」

  一叶扁舟系于舷底,佝偻的灰影攀缘而上,一跛一拐地进舱,上衫右袖空荡
荡的,单手解下覆顶头巾,露出风干橘皮似的斑剥皱脸,微眯的眸子里颇见污黄,
似是目力不佳,却不是七叔是谁?

  萧谏纸上下打量一阵,冷道:「邵咸尊打你那一掌,我怎么看都不是轻伤。
至于么?你又不欠他。真要说起来,那厮还你一命尚且不够,我怎么看,你都是
白挨了一记。」

  「挨都挨了,抬杠有意思么?总之死不了。」七叔没好气地瞥他一眼,不欲
浪费时间于斗口上,正色道:「谈得如何?」

  「剑我给他了,让他交还染家女娃。」

  萧谏纸故意不看他,提壶斟茶,好整以暇。七叔重哼一声,不理他推过桌面
的粗陶茶杯,也不落座,微愠道:「你知我问的不是这个。」定了定神,心中有
谱,容色稍霁,哼道:「无论你出了什么狗屁倒灶的题目,当是主持大考,看来,
他是通过了你的刁难哪。」

  萧谏纸不知是心情不坏,抑或不受这般明显撩拨,左拳虚握,迳以右手举杯,
啜了口冷茶。「我只考他一事,知不知要对付的是谁,我俩将敌人姓字写于掌上,
一起摊开,如此则无可抵赖。」

  七叔面色微沉。「故弄玄虚!直接点不行么?扮什么高深!」

  此问之刁,与「天观」七水尘二度难倒地隐人庸、凌云夺冠那一问,其实也
差不了多少,识者自能回答,不知道的却怎么也答不上。看萧谏纸的模样,会面
非以不欢而散作结,显然耿照之答,起码没让他当场翻脸。

  这种没谱的「题目」,七叔抓不准他通融到何等地步,索性不去猜耿照是怎
生错法,黄浊翳目瞟他左掌,哼道:「你是写上『隐圣』二字,还是直接亮出了
殷老贼的字号?吓得小伙子面无人色,能满足你无聊的虚荣心么?」

  萧谏纸瞥了他一眼,淡淡一笑。

  「他同我写的答案,一模一样。」

  七叔微怔,皱脸上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得色,强自抑制,哼笑道:「看来,
他这个七玄之主还真不白干,竟能查到这般境地。老贼的好日子到头啦,连个小
娃儿都能揪住他的尾巴,东洲能人甚多,除了我等,肯定也有别人盯上了他。」

  萧谏纸以左拳轻叩桌顶,片刻才道:「你错了。这孩子知道的,远远超过任
何人,只差一点儿,就让我们这几十年光阴形同白饶,工夫都做到了狗肚子里。」
摊开掌心,赫然写著「行空」二字。

  七叔倒抽一口凉气,怒道:「你写得这般答案,分明是想同他翻脸——」才
省起耿照竟也知晓,不禁结舌。

  「你就明白,该面无人色的,其实是我们。」

  萧谏纸抬头,敛起调侃促狭之色,肃然道:「我等掌握这条线索,只不过比
他早了几个月而已。并肩作战,势在必行!倘若老贼知他涉入如此之深,将以何
等雷厉的手段,教他永远开不了口?你的师父、我那笨蛋皇帝,便是榜样。」

                ◇◇◇

  耿照连续两天出门,带回青锋照、埋皇剑冢欣纳七玄同盟的好消息,不惟大
宅内诸女振奋,传回冷炉谷,亦是欢声雷动,无争坪上建筑「混元宫」的进度,
连带地突飞猛进,初生的同盟一时间上下齐心,颇见峥嵘。

  风云峡一系在越浦的联络据点,沐云色得宫主允可,曾告知耿照几处,以便
照应。耿照已遣人递交亲笔画押的蜡丸书信,说明七玄混一、与韩雪色结盟的意
向,料以双方的患难交情,应无异议,只待韩宫主回覆。

  流影城是耿照所从出,城主独孤天威游冶成习,城务均由横疏影拿主意,自
也不是问题。水月停轩、观海天门两派,主其事者都不在越浦,鞭长莫及,因此
典卫大人第三天的目的地,便是故地重游的风火连环坞。

  耿照用过宝宝锦儿精心准备的早膳,正把握时间,听绮鸳口头报告近日城中
动态,忽见郁小娥踩着小巧的翠绿绣鞋,跨过朱槛,冲耿照袅袅娜娜一施礼,细
声细气:「见过盟主,见过夫人。」楚楚抬眸,水一般的眼波朝主子主母转过一
圈,独不看绮鸳,似有为难之色。

  绮鸳一见她来便莫名火起,再瞧这般作态,气得话都讲不下去了,起身将手
里的文档「啪!」往绣墩上一扔,甩着马尾单手叉腰,怒腾腾道:「有话你就讲
啊,装模作样的干什么?」

  郁小娥委委屈屈地望着耿照,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当真是梨花带雨、我见
犹怜,只可惜满堂索然,无人相应。符赤锦笑眯眯道:「牙疼么?我帮妹子瞧瞧。」

  郁小娥赶紧老实禀报:「回夫人的话,染二掌院到啦,正在大门外候着,说
是专等大人出发。」

  耿照喜道:「快快有请!」

  「婢子岂敢慢怠?是二掌院不肯进门,说是避人口实。」郁小娥苦着粉雕玉
琢的精致小脸,这回倒不似有假。

  耿照还待说话,符赤锦轻轻挽住,摇头道:「相公且陪染家姊姊等会儿,我
让人备车马去。」耿照想起伊人的倔强,丝毫勉强不得,点头道:「也好,还是
宝宝锦儿心思细。」

  符赤锦咬唇低笑,横了他一眼。

  「别讨好我,一会儿有得你忙。」一扭圆凹葫芦腰,梨臀款摆,领郁小娥往
后进去了。绮鸳七手八脚摞起文档,动作不是普通的大,劈哩趴啦烟硝四迸,见
他目光投来,没好气道:「爱招惹谁招惹谁去,看我做甚?」

  气呼呼地抱文档出门,肉感十足的浑圆臀股绷紧裤布,马尾示威似的晃呀晃,
一副「靠近便抽死你」的架势。耿照脸上热辣辣地一阵痒,被甩得满面刺红的记
忆重上心头,讷讷地回书房取出一只长布包,迳往大门行去。

  才到前院里,遥见门外一抹出挑倩影,大红上襦,配上白底的百褶蝴蝶裙,
俏立于朝阳下,薄罗裙纱透出两条朦胧腿影,只觉曲线修长,体态健美,说不出
的诱人。

  染红霞长发垂腰,柳腰上系了根与上襦同色的红带子,走近时才发现襦、带
等所用布料,均是压了金织花样的,明明是俗艳的金红二色,穿在她身上,却出
乎意料的温婉秀媚,若非手提长剑,看来便似哪家大户千金春游,目光一瞥便即
黏上,再难移开。

  上襦间的白绫抹胸,被浑圆饱满的双峰高高撑起,起伏跌宕。裸露的修长雪
颈与小巧锁骨,说不出的秀气,既清新又迷人,虽是无心使媚,却透着一股难以
言喻的女子魅力。

  平素不戴首饰的染二掌院,今儿鬓边簪了朵掐金珠花,不仅衣裳簇新,连脚
上蹬的大红半靿快靴都不见泥渍,合著小腿肚儿的贴身样式是耿照前所未见,看
得出是精心打扮。

  他抑着将女郎拥入怀里的冲动,扬声道:「红……二掌院久等啦。」染红霞
闻声一颤,好半天才转身,那张令他朝思暮想的俏丽容颜一如梦中,只是表情僵
硬,勉强挤着笑;还未开口,便觉生份。

  耿照不知她因何不快,总觉得这种时候,只要拉拉她的小手,便能教她冰霜
消解。两人灵犀交会,染红霞立时便知,原本只是生份,这下却不禁蹙眉,小退
了半步,以眼神制止他的莽撞,硬梆梆地持剑一拱,朗道:「耿大人,血河荡还
有段路程,正事要紧,咱们这便出发罢?」

  耿照好生失望,但也不是不明白她的顾虑,定了定神,抱拳笑道:「二掌院
稍候,我让人备好脚力。血河荡说近不近,总不能走过去罢?」

  染红霞天还没亮便起身沐浴,梳妆更衣,匆匆与舅舅白锋起用过早饭,一个
人晃了过来。她落脚的客栈距朱雀航颇有一段,走路决计不是好选择,只是她心
切之下,全没想见了爱郎之后,要怎么去风火连环坞。此际听他一说,自己倒心
虚了起来,雪靥微红,咬唇扭捏道:「……好罢,就等会儿。」

  耿照只觉她这模样可爱极了,忍着扑上去咬一口的冲动,怡然道:「二掌院
之剑,可否借我一观?」染红霞迟疑了一会儿,双手捧过,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
差点鼓破高耸的乳峰,担心耿照藉机摸摸小手什么的,这可怎生是好?

  可惜这一幕始终没有发生。

  她与谈剑笏走了趟真妙寺,没能取回昆吾剑,工作台上的剑片尚未配好新的
柄鞘,谈大人也瞧不出什么蹊跷,问了家主几时能好,邵咸尊说五天之后,谈大
人只点了点头,觉得是合理的答覆。

  要去风火连环坞,不能无兵器傍身,白锋起本欲以佩剑相赠,染红霞却知兵
器称手与否,对用剑之人至关重要,不忍夺舅舅之爱,去打铁铺里买了柄应急。

  耿照拿了剑,神秘一笑:「二掌院稍待,我去去就回。」转身迈入宅内,穿
过庭中最近的一处洞门,将方才搁在墙边的长布包打开,取出昆吾剑调换。

  染红霞拿回佩剑,柳眉一轩,不顾街上人来人往,铿啷一声擎将出来,对日
端详,忽俐落地连挽几个剑花,闪电还鞘,面上疑色益浓,迟疑道:「这是……
昆吾剑。」

  「确是昆吾。」耿照笑道。

  「怎会……」料想邵咸尊断不致绕过自己,把剑交到剑主以外的人手中,况
且邵家主并不知道耿郎是……思之俏脸娇红,干咳几声以防失态,低道:「应非
得自邵家主之手。」

  「不是。」举目四眺,神情警肃,用眼神示意她靠近些。

  染红霞面红耳赤,急得跺脚。光天化日之下,窃窃私语,成什么体统!这都
能做得,何苦忍著相思,分隔两地,夜夜独守空闺?咬唇摇头,示意不可,连薄
愠的眉宇都显得明艳动人,不可方物。

  她期待今日与耿郎同行,已连着几宵睡不安枕了,休说赤炼堂,就算是龙潭
虎穴也去得。自出客栈,一路抑着雀跃之情,直似春日踏青,然而打朱雀大宅后
门经过,见两名少女并肩而入起,便生出微妙的变化。

  少女作襦裙绣鞋的打扮,半点也不似武林人,并头喁喁,娇俏可喜,乍看毫
无异状,然染红霞认得其中一人之面,是从冷炉谷返回越浦时,在途中接应的潜
行都之一,绝非寻常的幼婢。

  好不容易绕到前头,应门的又是郁小娥;等候期间略一窥探,廊庑间不时有
日常打扮的潜行都众走动,这才意识到:原来耿郎周围,竟有忒多妙龄少女,不
知怎的便介意了起来,浑身都不对劲。

  类似的情景,在冷炉谷时更加明显,然而,恰恰便是冷炉谷内的一切都太不
真实,反而不觉有异,况且那几日里耿照时时刻刻都将她带在身边,夜夜春宵,
极尽缠绵能事……宛若置身云端的幸福,无形中也加深了虚无梦幻之感。

  她并不怀疑耿郎的品行,相信他是以礼相待的君子,但就是忍不住别扭,一
见他来没能笑开,其后便越发的别扭。

  耿照知她脾性,不以为意,但染红霞浑身长刺似的,没头没脑地抗拒着一切
亲匿的举动,一时间耿照也无融霜消雪的妙法,虽觉好笑,亦是无奈。

  所幸尴尬未久,一阵喀哒蹄响,街角墙尽处转过一团乌影,却是由大宅侧门
牵出,前头一抹曲线玲珑、婀娜有致的绯红衣影,自是打点脚力的符赤锦。染红
霞一见她来,不由露出笑容,如见救星;定睛细瞧,赫然发现她带来的不是两匹
骏马,而是由两匹驮马拉着的髹漆小车。

  那车做工精细,驭车的厢座之前,还设有围栏,通体乌漆,以铜件镶饰,却
是慕容柔自谷城大营中拨来,供宝宝锦儿往驿馆陪伴沈素云之用。车厢的柱前挂
了块五色虎头木牌,城将见牌如见通关文牒,毋须盘查,迳行放过。

  给女子乘坐的车,厢内能有多宽阔?染红霞一想到往血河荡的路上,将与他
挤仄在小小的空间里,俏脸红得掐水软柿一般,又羞又急,赶紧将符赤锦拉到一
旁,双姝并头喁喁,亲热地咬着小耳朵。

  耿照没怎么运劲,微一凝神,碧火功的先天真气经鼎天剑脉增幅,佐以用力
极精的「蜗角极争」心法,滤去四面八方涌来的各种杂音,只留下两人刻意压低
的细语声——自从肉体经血蛁精元改造,耿照面对的新课题已非「不足」,而是
「太多」。力量太多,五感知觉太多,就连气机之类的微妙感应,相较从前,都
是一下子暴增数十倍、乃至百倍的程度。

  所幸他在望天葬的秘崖下悟得「蜗角极争」,此法不仅「量入为出」时极为
管用,反过来「量出为入」亦无不可,耿照从在冷炉谷那会儿,每日抽出固定的
时间遁入虚境,重新适应身体的变化,迄今已能掌握自如,免受其害。

  符赤锦纤指连点,指着车柱上的虎头木牌,对染红霞细细分说,耿照是如何
弄丢了将军颁下的金字牌,还没想到够好的理由向将军交代,若无此车,就算城
将认得他是谁,也未肯轻易放人云云,煞有介事,连耿照自己都差点信了,对宝
宝锦儿的本领佩服得五体投地。

  染红霞虽然别扭,却是个讲道理的,至此无话可说,只余别扭而已。符赤锦
笑道:「姊姊怕惹人非议,何妨安坐车内,教他给你赶车。如此更无嫌疑,哪个
敢说闲?」染红霞杏眸一亮,露出恍然之色,亲热地捏捏她绵软的小手,欣喜之
情,尽在不言中。

  符赤锦笑道:「你懒得见他,我一有空了,便去瞧你。媚儿前日派使臣送信,
大张旗鼓的,弄得大伙都不安生,我打开一瞧,只有两行字,写著『大奶妖妇我
好无聊,准你来见。红衣服同长腿贱人若要打架,也让都来』。你瞧,这丫头也
念着你哩。」染红霞忍不住微笑,轻轻地点了点头。

  双姝聊了会儿,符赤锦领着从人打道回府,乌漆大门重又闭起,巷中只余两
人一车。

  耿照没等召唤,赶紧夹着尾巴,灰溜溜爬上辕座。却听染红霞道:「典卫大
人请坐车内,由我来驾车罢。」耿照一怔:「这……怎么能够?还是由我来……」

  染红霞娇娇瞪他一眼,板起俏脸忍着笑:「你驾车的技术好过我么?我在北
关学驭术时,典卫大人怕还没出生哩。」这话倒非无的放矢。染红霞五岁就学驾
车马了,当日躲避万劫刀尸时所展现的强大驭术,的确是打小培养的家传技艺。

  耿照没敢违拗,乖乖爬进车厢,染红霞「噗哧」一笑,眼波流转,得意洋洋
地持缰开拔,原本的拘谨别扭去了大半,心情甚佳,只差没低声哼起曲儿来。

  这轺车的车厢与辕座之间,是没有厢板阻隔的,仅以两层吊帘相隔,一重竹
帘一重布帘,均是中开的形式。辕座向后伸入车厢内,制成可翻折活动的屉板,
路途长时便翻起来,供驱车之人靠背歇息;天冷时放平,车夫向后坐入厢内,以
中间分开的吊帘挡风挡雪,十分便利。

  乘坐这种小型轺车的,多半是女子。小康之家,总不能专养一名车夫,经常
是由侍女驾车,坐入帘幔之中,辕座前还有围栏遮住,勉强算不得抛头露面,礼
教上也能圆过去。

  像这样的车,每日在越浦街道上不知凡几,本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偏偏以侍
女的标准,染红霞无论容貌、身段、气质,乃至衣着打扮,实在太过出众,甚且
到了「出格」的境地,所经处无不攫人注目;还没驶出朱雀航,染二掌院已悄悄
缩入帘幔,仍止不住路人指指点点,如坐针毡,浑身都不对劲。

  耿照感应气机,敏锐地捕捉她真气的变化,倾身向前,隔帘问道:「怎么,
有什么异状么?」染红霞正为路人的注目心烦不已,直到他湿暖的气息呵上颈背,
才察觉身后有人,「呀」的短短一声惊呼,硬生生将余音咬在口里,揭帘怒道:
「你、你干什么!坐……快坐回去!」仿佛满街之人都见她身后挨着情郎,议论
纷纷,羞得连耳蜗、粉颈都红了,也顾不上耿照坐回车底了没,整个人又往车里
缩去;除了持缰的上半身及一双长腿还搁在辕座上,腰下倒有大半被帘幔所遮。

  其实除了她过人的美貌,谁也不觉有什么奇怪。十个越浦丫鬟里,有十一个
都这样驾轺车,是二掌院自己心虚得要命,浑身不自在。

  耿照被骂得莫名其妙,摸摸鼻子正欲回座,低头却见伊人柳腰就在眼前,染
红霞今日并未穿着武服围腰,只一根衣带便能束出这般曲线,纯是长年练武的体
态绝佳,更无一丝余赘。

  染红霞身段出挑,尤其腰部全是肌束,肌肤的柔嫩与肌肉的强韧调和得恰到
好处,结实弹手,握感绝妙。耿照想起每回从股后进入她时,十指握住女郎的柳
腰一扣,拇指恰恰搁入她腰后两枚小圆窝;偏偏这个姿势红儿极是易感,蜜膣里
总是迎着他的深入猛烈收缩,既是腻滑无阻,摩擦感又强烈已极,两相矛盾的触
感销魂难言。

  正因为腰细,益发显出臀股浑圆。耿照今晨见了宝宝锦儿与绮鸳的美臀,颇
受撩拨,但红儿的屁股与她们都不相同:五岛女子,似有「绵股」的独特血脉,
沃腴丰盈如宝宝,青春俏美如绮鸳,雪股全都酥绵得不可思议。

  宝宝锦儿那棉花般轻柔、仿佛能黏人指掌的曼妙触感,他固然爱不释手,绮
鸳的浑圆翘臀虽没摸过也不敢摸,但她那每每绷紧裤布、裤褶却深深陷入股间的
柔软度,毋须经手,光用眼睛便足以品味再三。

  但最适合形容红儿雪股的,便只有一个「圆」字。

  没有因为过于瘦弱,而显得单薄的扁平,也没有那种绵软到了极处,轻轻一
掐便深陷其中的丰腴肉感,染红霞无论站立或趴倒,永远都有着完美的臀型,是
长驱直入时,小腹猛力撞上,也会被用力弹开,发出「啪!」的一声淫靡脆响,
丝毫不觉疼痛的程度。

  耿照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箍着女郎的柳腰,染红霞浑身轻颤,不知是怕痒、
紧张抑或生气,未免大动作挣扎惊动了路人,掌间除了来自娇躯的细细颤抖,便
只有极为缓慢自抑的前扯抗力,除了激发男儿侵凌的兽欲之外,实际上毫无效果。

  耿照非常想念她,也想念她迷人的胴体。

  在冷炉谷时,顺利渡过了初期的矜持与羞涩,女郎随后的热情奔放简直与先
前判若两人,令少年深深迷醉,不可自拔——染红霞无论在身体强度,抑或在
「单纯」一事上,皆与他势均力敌。宝宝锦儿的身子感度绝佳,深谙取悦男人之
法,然而在承受冲撞时,明显地非是耿照敌手,以其元阴松嫩、花心易采,若耿
照不加节制,极可能将她弄得晕死过去,乃至元气大伤,绝非幸事。

  明姑娘则是另一个极端。耿照非但伤不了她,反而处处受她宰制,虽是美极,
却有施展不开、缚手缚脚的感觉。

  红儿较之宝宝锦儿,更为强韧健壮,能与他尽情交欢,一同探索快美的极限。
然而,她的生涩、热情,乃至饥渴求索,全都是出自真心,毫无虚伪造作,遑论
心机,令人安心至极,更能放怀享受。

  耿照回味着谷中良宵的种种缠绵滋味,指掌细品女郎的紧致细滑,隔着薄罗
裙腰,拇指轻而易举找到两枚小圆凹,以指腹轻轻挲摩。女郎兀自抗拒着,想从
魔掌间拔出柳腰,但腰窝被按住的瞬间,却本能挺腰抬臀,像过去每回那样,高
高地翘起腿间蜜穴,战栗着迎接男儿的滚烫粗长……

  耿照右掌下滑,顺着浑圆的曲线,握住一侧臀瓣,五指未曾掐紧,已明显感
觉柔肌上那极富弹性的紧致抗力。染红霞绷紧腿肌,似乎意识到男儿的不轨企图,
倏由旖旎情思中清醒,死死坐落,不让魔手继续滑进臀底。

  女郎的腰臀一下紧绷起来,耿照感应掌里的微妙变化,由腰侧肌肉、脊骨的
连动,一路蔓至肩胛,料她将转头入帘,羞恼地斥喝自己住手……

  他依依不舍松手,毋须肌肤接触,光由气机变化,便能感觉红儿放松下来,
转身之举止于未发——染二掌院希望自己看来就像个普通驭者,「转头骂人」这
种行径,毋宁不在她的正常清单之中。

  耿照就喜欢她的单纯。就连这种轻易信人的大意粗疏,他都觉得可爱极了。

  少年狡黠一笑,边听着车外的喧响,边捏女郎腰后裙裳,一点、一点地从臀
下抽将出来,时间算得恰到好处,恁她细柳般的腰肢绷得再紧再僵,一时间也难
以回头。

  第二三一折、愿同比翼,不问青霄

  因为闹市到了。

  朱雀航乃越城浦南的权贵居处,寸土寸金,里坊中所见,无不是青瓦粉墙的
豪奢宅邸,户户圈起偌大的前庭后院,音息难渐,透着幽雅宜人的静谧。

  染红霞自上辕座,被情郎弄得意乱心烦,加上不熟地形,没走坊间的车马道,
心想挑大路走总没错,东拐西绕一阵,居然驶进了人头钻动、磨肩抵踵的集子里。

  耿照毋须透过厢侧帘窗,光听蹄音轴响,计算马车前进的距离与方向,嗅得
透入帘内的柳条气息温湿水风,便知女郎要糟。

  捣衣桥与朱雀航相去不远,虽一水之隔,却仿佛两个世界。除了卖肉卖菜卖
鱼的,各种价平的小食店沿河林立,热闹非凡;未及正午,各种爆燠热炒的香气
便充斥鼻端,亦是城中一景。

  许多短暂旅居越浦、熟门熟路的外地人,如胡大爷之流,并不在投宿的客栈
用餐,宁可多走几步路,来捣衣桥畔祭五脏庙,也是因为店子集中的缘故。

  这种搭起草棚,凭一只炉灶、几张板桌就能营生的小食店,不会有什么珍稀
的食材,供应的酒浆也未必是佳酿,通常是桥下的渔舟卖什么鱼,旁边的瓜果菜
贩挑来什么菜,便是今日飨客的菜单。

  越浦人管这样的小食店叫「茶饭量酒博士」,揽客处除了便宜,全靠手艺,
每店至多一二名跑堂,有的甚至没有,掌杓的东家就在灶后大声吆喝,来的大抵
是常客,取筷摆碗自己动手,毋须照应。

  染红霞驾车进了捣衣桥集,不止周边全是人,还有小贩推着板车、载运各式
货物的牛车等,只能顺着人潮缓缓前进,更无退路。

  提篮兜售瓜果的老妪,捧著白瓷小缸、腰别青花巾子,脆声叫卖腌渍辣菜的
小童,就在马车围栏边,伸手可及,绝对是声息相闻的距离,染红霞哪敢回头斥
喝,教男儿住手?

  她使「千斤坠」身法,将结实弹手的翘臀牢牢钉于辕座,几名大汉都未必拉
得动,却无法教臀下的裙布化为娇躯之一部,同受神功,微汗的雪肌反成帮凶,
便隔薄薄的纱质裈裤,仍止不住罗裙滑出;半晌腿心微凉,饱如新枣的玉蛤熨着
纱裤,密贴于乌漆板上,转瞬又被燥热不堪的娇躯坐温,气恼中隐有一抹羞意,
却莫可奈何。

  更气人的是:耿照不知何时,悄悄将两侧布帘的中带打了个结,这下染红霞
置于辕座上的腰臀,全被布幔遮住,仅上身与双腿露出车外,一如寻常避日头的
驾车丫鬟。

  这……这分明是预谋!而且他双手明明……明明忙着轻薄自己,几时偷空绕
到前头打的结子?武功都练到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

  染红霞又气又好笑,但对一向老成持重的爱郎,竟忍不住狎戏自己一事,隐
觉羞喜,方才同一宅子潜行都少女喝的飞醋,顿时抛到了九霄云外;当然,这种
逾矩的荒唐行径还是不可以的,只是许久未见,相思之切,似不应太过苛责……
犹豫之间,只便宜了剑及履及的耿盟主。

  绛红裙裳揭开,染红霞几近完美的雪臀裹在薄薄的纱裤里,半透明的纱罗底
下透出白玉般的肌色,不仅那两枚小巧的腰窝若隐若现,饱满结实的臀型将白纱
裈裤的线条撑得紧紧的,腰板极平,宛若玉璧,水一般的滑润腰线收得细致,浑
圆的屁股蛋之间夹着一绺裤布,却是桃裂般的股沟。

  耿照咬住裙边,抱着女郎诱人的屁股,十指掐陷,隔纱感受敷粉般的肤触,
忘情地搓揉起来。

  染红霞「咿」的一声瞪大美眸,生生咬住惊呼,粉脸酡红,被情郎揉得浑身
滚烫,鼻尖、唇上,以及露出抹胸的一小抹腻白胸脯上浮出密汗,汗渍积在锁骨
间的一处小巧圆凹里,透着说不出的诱人风情。

  汗蒸朝润,小小的车厢里,浮挹着伊人淡淡的肌肤香,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
兰麝腥咸,淡薄却又鲜烈,如蒸蜜酒,分外醉人。

  染红霞又羞又窘,又是心慌,好不容易狠下心来,正打算反手探入帘中,狠
狠地捏他一下,教这荒唐无行的小色魔知道厉害!围栏边忽闻一把清脆动听的童
音:「姊姊,买点崖蜜子可好?买点崖蜜子可好?」却是名眉目清秀的女童,看
似八九岁年纪,腰间绑了条花巾,贮盛蜜饯的青瓷小缸以红绳绕颈,挂在胸前,
一手捧着,另一只小手却攀着辕边的围栏,小脸红扑扑的,笑容甚是可人,似没
什么市井气。

  这类兜售蜜饯小食的孩子,不惟各大市集常见,入夜后的秦楼楚馆、分茶酒
肆里更多,卖的东西不见得可口,一把五文十文,用洗净抹干的荷叶装了,给客
人下酒佐茶,靠的是小孩长相可爱,说话讨喜,故不乏流里流气、幼年老成的。

  染红霞不擅应付小孩,见女童可爱,心疼她小小年纪,也来这龙蛇混杂处讨
生活,柔声道:「你小心呀,攀着车要摔跤的。」其实车行缓慢,比徒步尚且不
如,哪有什么危险?小女孩笑得灿烂,紧跟不放,上下打量了会儿,又道:「姊
姊,你脸蛋好红呀,真是好看。」

  染红霞十分窘迫,总不能直承身后有双魔手恣意轻薄,揉得她春心荡漾,只
能傻笑,旁人却觉这一大一小两美人说话的景象煞是好看,无不笑吟吟地瞧着。

  小女孩似是真喜欢她,片刻又道:「姊姊,天热,我请你吃点。」从瓷缸拈
出一枚紫红晶亮的果干,用力伸长小手,却构不着辕座上的姊姊。

  「别……你小心啊。」

  染红霞唯恐她失足,不免要被轮辙碾过,赶紧去接。

  车厢里,耿照正品着美臀的绝妙手感,忽见伊人起身,乌亮的髹漆坐板上一
团稀蜜似的无色浆渍,留有枣印似的压痕,女郎抬起的股心里薄纱浸透,清晰浮
出一只浑圆肉枣,饱满的阴阜粉润酥红,连被汁水打湿的纤茸都瞧得分明,惊喜
之余,不禁暗笑:「……怎地湿成了这样?」机不可失,魔手探至臀底,捂住了
女郎柔腻的玉蛤。

  染红霞料不到有此一失,电流般的酥麻窜过,可比方才并着腿儿悄悄厮磨美
得多,差点膝弯发软,赶紧稳住,从小女孩手里接过蜜饯,不忘叮咛:「你踩着
了地再松手,别要摔跤。」小女孩哪里理她?眉花眼笑:「姊姊尝尝,姊姊尝尝!」

  染红霞翘着屁股,进退维谷,不忍拂逆女童心意,忍着男儿肆虐,将蜜饯放
入口中,只觉又香又甜,诧道:「原来是渍樱桃啊!」越浦方言称樱桃为「崖蜜」,
适逢春季果熟,采下洗净晾干,以盐腌逼出果汁,去子拌入糖、酒、香料,遂成
蜜饯。

  女童可得意了。「姊姊,我做的!我做的!」

  染红霞不及细嚼,匆匆咽下,持缰的手扶住前栏,用以支撑。耿照的指尖隔
着浆腻欲滴的纱裤,沿蜜缝滑来滑去,时不时按住一点,仿佛要戳穿纱罗也似,
鳝鱼般不住往里钻,越弄液感越发丰沛,直是畅行无阻。

  女郎连扭屁股闪躲,都怕敏感太甚,僵着腰不敢动,扶栏勉强支撑,右手闪
电般探入帘中,去逮那不知死活的色魔爪。合是她气急攻心,这一抓不知不觉间
用上了水月一门的擒拿绝技「小阁藏春手」,一旦拿实了,就算不折断他一只猪
手,起码也要卸脱关节。

  只可惜耿盟主武功盖世,以正面迎战屁股,更是胜之不武。撩拨蜜穴的恶行
兀自不绝,另一只手松开雪臀,一把扣住伊人皓腕,见指尖上沾了晶莹黏腻的紫
红色蜜渍,俯低含住,吃了个一干二净。

  十指连心,指尖是人身敏感处之一,染红霞被吮得娇躯发软,若非死死撑住,
差点一头撞在围栏上,酥麻的快感令她微微踮起靴尖,屁股不自觉地翘得更高。

  马车之外,女童可不知里头忙活些什么,吮了吮指上蜜渍,想起姊姊方才吃
崖蜜子还没擦手,从后腰的小竹篓里,拿出一张干净的新摘荷叶举高,笑着说:
「姊姊,给你擦手。」

  染红霞唯恐她摔着了,急从爱郎狼吻中抽出手来,伸出布帘,强笑道:「不
用了,我……我舔干净啦。」女童微微一怔。她可喜欢这位姊姊了,简直像仙女
一样漂亮,片刻都舍不得挪眼,却没见她是几时吮的手指。

  股间的酥麻快美越来越难忍,染红霞决定速战速决,赶紧摆脱小女孩,才好
应付身后的大色狼,也不欲白尝她的蜜饯,勉强定了定神,笑道:「这样罢,我
买些崖蜜子。」女童大喜,果然松开围栏,取荷叶包了蜜饯。染红霞「吁」的一
声停住了车,往腰里去摸钱囊。

  闹市停车,本是要引后头车马诟骂的,然而她生得美貌,女童又讨人喜欢,
反正买包蜜饯要不了多少时间,含笑观看的反倒比嘟囔的人多。

  染红霞被耿照撩拨得春情满溢,适才差点要丢,手足发软,解钱囊系带时一
不小心,把系带拉了死结。

  以她的手劲,要拈断带子不过反掌间,但如此一来,钱囊大开,也不是办法;
耳中听得车后隐有些鼓噪,不用看也知道,堵在道中的车马长龙肯定是捱不住了,
灵机一动,仗着布幔遮掩,悄悄松开腰带,将钱囊的结子滑将出来,数了五文给
女童。

  车内,耿照始终咬着她高高翻起的裙边,染红霞什么动作逃得过他的法眼?
见女郎松开腰带,玩心大盛,轻轻抓住白纱裈裤,「唰!」一声褪至腿间,露出
光裸的雪臀,以及股心里那只湿漉漉、汗津津的柔媚玉蛤。

  染红霞魂飞魄散,抓住围栏向前倾,才想到下身赤裸,一出布幔,那还了得?
赶紧缩回去。耿照忍着笑,抱着雪臀往后,染红霞死命抵抗,扭着屁股不肯顺从。
亏得她武功高强,腰马功夫非同凡响,勉强维持上身不动,没让路人瞧出蹊跷。

  这一耽搁,后头的人却不依了,鼓噪声越来越大,还有热心的路人走近围栏:
「姑娘,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我瞧你脸色极红,莫不是中暑罢?」围观者众,
染红霞便是想驱车,也走不了了。

  耿照本不是好事之徒,也非有意刁难,只是平素正经八百的女郎,在众人围
观之下,车内下身却是赤裸的,光想像染红霞的窘迫神情,便令他难以遏抑地兴
奋起来。

  他本想将红儿光裸酥盈的臀股抱近,贴着下身细细厮磨,聊慰勃发的欲念,
此际却色胆横生,想在这里便要了她,边与她前前后后地拔河,边动手褪下裤衩,
勃挺的怒龙昂翘指天,不住弹动,散发出灼人的气息。

  染红霞见不到车内景况,却觉腿间热浪卷至,明白来的是什么,抵死不从,
回头低斥:「别……这儿人多……莫要乱来!」隐带哭音,既是恼怒,又显无助。

  耿照被一喝回神,明白玩过火了,不觉歉然,七手八脚要帮她穿回。无奈女
子衣裳本不易穿,染红霞看不见他,不知他打什么主意,扭动腰臀,总之不肯就
范。

  两人你拉我扯,车厢喀喀震响,围观之人无不吓了一跳,纷纷走避。僵持间,
两骑排闼而至,鞍上骑者披甲佩刀,却是巡城的甲士。为首的年轻军官一见车柱
上的虎头木牌,面色微变,就着鞍上点头施礼,朗声道:「车内可是典卫夫人?」
见辕座上的女郎抬起一张梨花带雨般的绝美脸蛋,胸口如遭重击,一时间说不出
话来。

  染红霞这才明白木牌的作用,本欲澄清,但如此一来,军官若要盘查,车里
的旖旎光景岂能见人?犹豫片刻,细如蚊蚋地应了声「是」,身后耿照又贴过来。

  她不知爱郎欲来面授机宜,只道又要捣乱,心头无名火起,翘着结实的圆臀
使劲往后一撞,咫尺间避无可避,耿照硬生生以小腹受了,随手将劲力化至身下,
蓦听「啪啦!」裂响,染红霞身下屉板应声坍落,耿照及时屈膝,以大腿接住女
郎的诱人雪臀。

  肿胀成鹅蛋大小的怒龙杵尖擦过蜜缝,被弹性骄人的臀瓣重重一顿,饶是耿
照功力深湛,也痛得眼冒金星,还以为挫断了命根,所幸片刻后疼痛略止,消软
大半的杵身犹有知觉,虚惊一场。

  那军官听女郎一声娇呼,似将跌入车内,突然又稳住了身子,满目狐疑:
「姑娘,你怎么了?方才车内的响声……是怎么一回事?」

  染红霞坐在男儿大腿上,急中生智,板起俏脸:「这位官爷,夫人生气啦,
请二位帮忙开个道儿,莫误了夫人进香的时辰。」她平素没什么机会打官腔,学
不来仗势欺人的丫头,然而在断肠湖指点众师妹惯了,不笑的时候,自有一股威
严的气魄。军官不敢怠慢,与同僚立刻清出道来,护着马车离开捣衣桥。

  染红霞心中五味杂陈,她日夜盼的,便是再与耿郎肌肤相亲,没料到两人出
谷后首番裸裎相对,竟是这般景况。

  马车一动,无论愿不愿意,她滑腻的臀股即在耿照大腿上厮磨着,蜜蛤沁出
的琼浆并未干涸,沾着肌肤滑动,滋味更是难以言喻。

  轴辐转动,忠实地反馈着铺石路面的每一块凹凸不平,染红霞感觉男儿惊人
的粗长正在慢慢恢复,寸寸昂扬,灼热的圆钝杵尖滑过她的大腿内侧,磨得她微
微昂首,忍住酥颤,最后抵着湿暖的蜜缝。

  与先前的恣意轻薄不同,耿照可说是危坐不动,无意再惹女郎不快。这种深
自反省的体贴令染红霞怦然心动——符赤锦所说「忆起最初喜欢他的原因」,对
染红霞而言,指的就是这份温柔。

  持续不断的颠簸与震动,令两人最私密的部位不住擦滑点触,明明只差一点,
却始终找不到顺利嵌合的角度,然而,如此捍格而锐利的擦刮感,已教耿照舒服
得直打哆嗦,女郎苦苦忍着快美,以免被人看出有异。

  直到马车「匡啷」碾过城门前的一处小窟窿,抵着花唇的滚烫杵尖终于不再
错位,裹着满满的蜜汁挤入窄小的花径,随着落地弹起的震动,粗硬的阳物像打
桩一般,用力上顶,发出「啪!」一声贴肉劲响,被撞入花心的、逞凶一贯到底
的,俱都颤抖着吐了口长气,死死咬住呻吟。

  有了将军赐下的虎面牌,果然无人敢拦车。

  马车一路摇晃出了城门,越走越偏,辕座上的女郎面色潮红,樱桃小嘴微微
歙张着,眼波盈盈,春情欲滴。拉车的两头驮马几无驾驭,信步而行,既不是往
血河荡,也不与其他车马行人同路,终于踱至一处荒林,地面已辨不出道路的痕
迹,触目所及满眼浓绿,不远处的坡底传来潺潺水声,林荫间爬满苔藓,空气湿
凉。

  光是坐着不动,染红霞已被马车带着上下颠簸,犹如串在弯翘阳物上的美肉,
被插得浑身发软,须死命咬紧樱唇,才不致忘情呻吟。

  好不容易来到了四下无人之处,她勉力停住马车,趴在围栏上剧烈喘息,还
来不及开口,整个人已被抱入车厢内,耿照一把将她的纱裤退至膝踝处,但因女
郎的美腿太过修长,只来得及除去右腿的靴袜,抱起美臀往车厢壁上一摁,狰狞
的怒龙杵「唧」的一声,再度长驱直入!

  「……呀!」染红霞短短递尖叫一声,双手攀住横辕,赤裸的右脚足趾忽蜷
忽张,反映着蜜穴里剧烈的刨刮与紧缩,一边用力踮起脚尖,绷紧的大腿与股瓣
肌束团鼓,在阳物的奋力抽插之下,晶莹的液珠不断溅出花唇,但男儿却似难餍
足,持续提升进出的强度。

  「啊……好硬……好硬!好大……啊、啊、啊、啊………」

  耿照扣紧她汗湿的美臀,粗暴地逞凶,一口气插了百来下,才自女郎胁腋下
瞥见衣襟抛甩,晃出偌大弧浪,伸手攫住沉甸甸的乳球,用力揉捏。

  胸脯原本是染红霞的敏感处,然而膣里的巨物实在插得太狠,而且硬度随着
交媾的激烈,非但丝毫未减,反而变得更硬更胀。

  女郎被插得魂飞天外,回过神时,整个人已几乎趴在壁上,男儿发出野兽般
的喘息,将她的衣襟揉得乱七八糟尚不满足,一下粗暴地扯着襟口,想将双乳掏
出衣外,一下又试图从松开的腰带底下摸进上衫,欲更进一步地狎玩玉乳,然而
却不可得。

  这使得男儿的动作更加粗暴。

  染红霞唯恐衣衫破损,忍着膣中逼人的快美,伸手解开抹胸的颈绳。

  束缚一去,白绫抹胸自敞开的凌乱衣襟中垂落,耿照大手一伸,从中掏出一
对雪腻丰盈、形若蜂腹的饱满玉乳来,恣意掐握。女郎整个人偎在爱郎掌中,双
手胡乱在壁上乱抓,却无法稍止娇躯的扭动抽搐。

  男儿的肉菇已大到予女郎「要裂开了」的错觉,箕张的菇伞如倒钩也似,每
次抽出时都卡着女郎娇躯,扯得她整个人往后一顿,只觉得绝不能出;肉柱的硬
度也从烧火棍似的粗硬,慢慢变成硬中带韧,仿佛有什么即将挤溢而出……

  「要坏掉了……要坏掉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耿照用力一顶,将玉人紧紧压在车厢壁上,压得挺硕的双峰剧烈变形。染红
霞身子一僵,蜜膣大搐的瞬息间,紧紧嵌合的肉柱忽尔暴胀,滚烫的热流注满了
不住收缩的小穴,将男儿精华送入玉宫最深处,一滴都未漏出。

  耿照一向持久,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喷发,实在是因为女郎太过诱人,而这
一路上调情得太久。他贴着她赤裸汗湿的美背,滚烫的肉茎兀自在她身子最深处,
一跳一跳地撑胀着,神智却已慢慢回复,咬着她娇红的耳垂,低声歉道:「红儿,
对不住……我……我一时没忍住……射在里边了……」

  在冷炉谷时他们说好了的,在得到父亲染苍群、师尊杜妆怜的认可前,肌肤
相亲虽难禁绝,却不能怀上子嗣,以免刺激两位老人家,好事更难玉成。

  染红霞闭着眼睛,兀自娇喘不休,片刻才抬手轻抚爱郎的面庞,酥红的雪靥
露出一抹混杂了娇羞与满足的笑容。「……不妨的,我很欢喜。」

  耿照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尚未回过神来,忽听女郎轻道:「那个……那个小
妹妹,卖……卖『崖蜜子』的……你……你欢不欢喜?」

  耿照被问得没头没脑,想起曾透过帘隙瞥见的那张小脸蛋,清脆动听的声音,
以及那单纯孺慕着红儿的天真口吻,不觉露出微笑。「喜欢。挺可爱的小孩。」

  染红霞也笑了,片刻才咬着红润的樱唇,闭目轻声道:「我给你生一个,好
不好?」

  两人拥着歇息片刻,耿照拔出消软的阳物,半化成水的浓精混着磨成荔浆似
的黏稠爱液,稀里呼噜地流了一片。染红霞为免弄脏新衣,届时无论回越浦或前
往血河荡,怕都见不了人,以柔荑捂住,满满接了一掌。

  她褪去纱裤靴袜,裸着一双长腿,下车到坡底的溪涧边冲洗,整理衣发。男
子这方面毕竟较女子精简得多,耿照掬水清理干净,坐上岸边的大石权充护卫,
顺便欣赏女郎濯足穿衣的美景。

  染红霞清理得差不多了,面上红潮尚未全褪,可见尽兴,忽然转过身来,正
色道:「耿郎,我们之前做的约定,能不能推倒不算?」耿照不知她指的是什么,
然而对他来说,红儿所欲,便是射日摘星他也愿意一试,区区订约,何须考虑?
点头道:「只要是你说的,我都愿意为你办到。」

  染红霞红着脸微笑。「你这样,要宠坏我的。」

  耿照跃下大石,张臂将她拥住,轻吻发顶。「宠便宠了,不会坏的。」

  染红霞偎着爱郎颈窝,也伸手环住他的腰,只觉这一刻若能静止不动,愿以
生命来换。「我以前以为,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不是必须的,若有大事要做,
说不定反成累赘。所以你除你的妖刀乱世,我承我的水月衣钵,有缘走到一块儿,
自然是好;万一鱼与熊掌不可得兼,那也都是命。」

  这话他们已经反覆讨论过许多次,耿照有耿照不能舍的责任,染红霞有染红
霞须肩负的承担,若与儿女私情相捍格,只能先把感情押后一些。因此染红霞对
外要避嫌,要想办法取得父亲师傅的谅解,要助耿照的救世大业一臂之力。

  思之并非不觉怅然,耿照淡淡一笑,将胸口的沉郁默默吞了回去。

  「现在,我后悔了。」染红霞抬起小脸,凝着情郎的错愕,认真道:「两个
人能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我比你年长许多,女子的青春极其有限,错过了养
儿育女的时机,将来是要留下遗憾的。我会同师傅、同爹爹表明心迹,好好地告
诉他们,你对我有多重要。」

  「……然后呢?」

  染红霞嫣然一笑。

  「没有然后了。」她正色道:「无论他们答不答应、欢不欢喜,结果都是一
样的。天涯海角,龙潭虎穴,我都和你一起去,此身虽殁,永不言悔。」


[ 本帖最后由 皮皮夏 于 2018-3-6 21:3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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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四三:当世佛主

                ◎书目

  第二三二折、纔入虎穴,又遇酥风第二三三折、烟尘扫却,逋寇难平第二三
四折、明如秋水,成竹在胸第二三五折、如非不文,无以惩凶第二三六折、黄锺
哑甚,瓦釜雷鸣第二三七折、惟求真主,复我山宗第二三八折、怜君何事,浸透
重衾第二三九折、与子偕异,沉吟至今


                ◎简介

  「我受座师之命,下山寻七水尘。我文殊师利院倾八院所藏,编成一部图册,
详列七水尘的行迹、可疑人选等;本应按图索骥,无奈与你打恶人之时,被恶人
毁去了,线索全断。」

  「等一下!文殊师利院……是哪里的宝剎?」耿照惊问。

  老人有些不好意思,搔了搔脑袋。「是老朽的师门,日莲八叶院之一的文殊
师利院。怎地我没说过么?」

  ────────────────────────────────────

  抱歉让大家久等了,九月排程暂时撤下的原因,是这次进稿时间有点赶,必
须每个环节都一步到位,才能赶上十七号的上市时间,所以先撤下以防万一,不
然被说「又跳票了」,我们也是蛮受打击的XD目前还是订于九月十七出版,会
不会调整要等编辑通知,应该星期一(今天)就能确定了,请大家不用担心^^本
卷有非常充足的肉戏,还有本书破天荒第一次的5P(技术性),请各位旧雨新
知务必期待~

  ────────────────────────────────────

  第二三二折、才入虎穴,又遇酥风

  美景虽好,良辰易逝,可惜今天不能只是个郊行嬉春的好日子。

  面对染红霞突然其来的剖白,耿照自是感动;以红儿脾性,这般表明心迹,
足见情思塞满胸臆,难以遏抑。

  然而,自出冷炉谷以来,同盟先得将军允可,在邵咸尊与萧谏纸两方亦颇有
斩获,耿照虽不是自尊自大的性子,却也渐渐觉得:精诚所至,人定胜天,过往
视为巨大鸿沟的门第出身,似乎也不是那般难以跨越。

  那镇北将军染苍群原是一介小兵,凭借一柄长刀跻身藩镇,据说也是识英雄、
重英雄之人,他的妻舅白锋起便是江湖世家出身,眼下人正在越浦。待手边之事
告一段落,耿照打算投帖拜访,为将来迎娶染红霞打点基础,并不真以为,会走
到非要红儿忍痛择一的那一步。

  杜掌门虽说喜怒难测,许缁衣似也不赞成师妹结这门亲,然而事在人为,只
消揭穿阴谋家诡计,消弭妖刀之祸,挟功必能说服。是以耿照并不担心,两人耳
鬓厮磨,温存片刻,才离了溪岸,驱车折回大路。

  风火连环坞经火刀肆虐,数十年经营的水旱寨付之一炬,雷门鹤虽独揽大权,
毕竟不能凭空生出一片完好无损的据地,索性移师越浦近郊的庄园,距车马大道
不过里许,四周平坦,一眼望尽,除点缀园子的花树外,方圆五里内拣不出一片
堪称「林子」的密植,无溪无渠,简直无险可守。

  「给我三班姊妹,乘夜便能攻下。」绮鸳呈上绘制详细的园林分布图时,做
出这样的结论。「若非内外把守之人有点门道,我会说这是个拙劣至极的陷阱。」

  耿照把玩手里铣亮光滑的铁块。

  「雷门鹤不得不如此。赤炼堂基业甚大,派系众多,利益纠葛,想领这个头,
得打开门来,欢迎所有人来商量,明的暗的,都得有路。这时他最不需要的,就
是困守在难攻不落的要塞里,绝了商量的路子,这可当不了家。」

  绮鸳甩着马尾冷哼,听似不认同,俏脸上却没有强烈的反驳之意,就是抬杠
而已。

  「那他又搞忒多护卫,内外守得水泄不通,岂非自打嘴巴?」

  「那是炫耀,也是警告。」耿照也不生气,耐着性子解释。「大太保的『指
纵鹰』如今在他手里,铁血合一,旁人若有异心,且看扛不扛得住这支劲旅。」
摊平手掌,以铁简示之。

  「号令指纵鹰的,是如这般信物,计有五枚。你去探听看看,雷门鹤手底下
的『指纵鹰』有无异状,现下是何人指挥,驻于何地……什么消息都好,无分精
粗,多多益善。指纵鹰非是好相与的,请都里的姊姊们小心,切莫犯险。」

  绮鸳一扭螓首,马尾飞扬。「让你假好心!」

  话虽如此,也知耿照所持,决计不是赝品;出示自己,那是绝大的信任,胸
口怦跳,趁着面上红热未露,转身即走,连他是不是盯着自己的臀股猛吞馋涎,
也顾不上了。

  支配指纵鹰的五枚铁简余其四,庄外轮戍者谁,甚是耐人寻味。绮鸳与潜行
都使出浑身解数,搜集指纵鹰活动线报,带回了出人意表的结果。

  越浦左近的官道镇日川流,宛若集市。耿、染好不容易驱车转入旁径,直到
庄前,都还有零星的茶棚摊贩,全无豪门别墅的幽静,亦是一奇。

  才刚停辔,钉着碗大铜钉的乌漆大门,「咿」的一声打开,率先行出两列深
赭劲装、皮甲皮靴的昂藏大汉,虽未戴盔蒙面,从露出皮甲外的鹫形襟绣,仍能
一眼辨出,是总瓢把子座下最恶名昭彰的私兵部曲「指纵鹰」。

  耿照与阿傻、老胡潜下朱城山时,曾遇一名装备齐全的「指纵鹰」骠骑,与
之相比,此际走出大门的七八名汉子,身上装束显是新制的,佩挂的长刀短匕铣
亮照人,齐整俐落,但不知为何,总觉不如山脚下那风霜满面、抛下竹筒便绝尘
而去的信差剽悍逼人。

  八名指纵鹰跨上骏马,预备开道,随后一群青衣仆从拥着一名锦衣青年行出,
正欲登上一辆四乘大车,见耿照下得车来,青年双眸倏亮,挥开左右,拱手上前:
「耿大人!端的是巧遇,端的是巧遇啊!」笑意热切,却无露骨的讨好之意,令
人难生恶感。

  染红霞系好车,自指纵鹰一出大门,便打省十二分精神,玉一般的白晰柔荑
虽未按上剑柄,有哪个不识趣的妄自蠢动,「出离剑葬」的无形剑意催发,项首
即未出离,起码留下一条臂膀。

  岂料率先「妄动」的,居然是这名由人堆里拨出的年轻人,生得方头大耳、
白白嫩嫩,也不能说是肥胖,就是圆嘟嘟的挺招人欢喜;面貌堪称清秀,只是笑
得眯起双眼,无比灿烂,俊丑与否,似也不是那般紧要了。

  「耿大人,你还记不记得我?我们在越浦城驿见过的——」青年双手握着耿
照的手,亲热摇晃,欢天喜地:「我雷恒春哪,爱是永恒、四季如春的恒春!」
瞥见染红霞,迅雷不及掩耳地握其双手,继续亲热摇晃:「哇,美女!你好你好!
能近距离看到本尊,真是太荣幸了……在下銮浦雷恒春,爱是永恒、四季如春!」
没等染红霞反应过来,下一霎又见他握耿照之手亲热摇晃,仿佛没放开过似的,
两人打出生就黏在一块。

  「是是,我记得。」耿照忍着笑,一本正经道:「……爱是永恒,四季如春。
雷公子好久不见。」

  「公子什么的实在太见外了,你就叫我春春罢,大家都这么叫。」

  自称「雷恒春」的青年乐不可支,拉他的手直晃摇,宛若久别重逢,交情极
其深厚。两人信口攀谈,一抛一接,再也自然不过,全看不出仅仅是二度见面的
点头泛泛。

  染红霞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自看了双手一眼。

  以她的功力,任何人要无声无息欺近周身三尺,致令女郎浑无所觉,怕以耿
郎的修为也未必能够,须如蚕娘前辈或那灰袍客一般,已至峰极高人之境,方得
超脱常理忖度。

  这笑容可掬的白嫩青年就算前世开始练功,以其年岁,决计练不到三才五峰
之境。正因他不会武,且趋近握手的举动,不带一丁半点侵略性,人畜无害的程
度,连真气都无从反应;以此观之,实也不能说是普通人。

  耿照之所以记得雷恒春,除了有趣的名字、长相,以及不管什么人都能握得
到手的奇能之外,主要是雷恒春的出身并不一般。

  「裂甲风霆」雷万凛掌权的二十年间,杀的比仇人多的,就是赤炼堂雷氏的
自家人。銮浦在三川流域,是水陆条件仅次於越浦的良港之一,而雷恒春之父、
人称「雷猫」的銮浦雷氏家主雷兆堂,更是雷万凛的堂兄,论血脉论地盘,无不
是总瓢把子欲除之而后快的「自家人」,存活下来已是桩奇事,今雷万凛不知所
踪,銮浦雷氏一支却混得风生水起,谁能不写个「服」字?

  而雷兆堂靠的,只有一招。

  「……装病?」耿照读着绮鸳的报告,不由得目瞪口呆。他记心不恶,在前
来驿馆祝贺的越浦仕绅之中,硬是记住了几个名字和面孔,委请潜行都调查,日
后或可派上用场,雷恒春便是其中之一。

  「对,装病。」

  绮鸳翻了翻白眼,约莫连她自己都觉谬甚。

  「凡遇棘手情况,这位銮浦的雷员外便称病不出,交由身边人胡乱应付;早
年是他老婆,现下是他儿子。不知道为什么,拖着拖着,总能等到对他有利的转
变,生意越做越大,从銮浦一路兴旺到越浦来。」

  雷兆堂什么生意都做,见啥有趣便插上一脚,有赔有赚,毫不介怀。

  这种无心插柳似的胡搞,却让他成为越浦三大票号、八大钱庄背后的股东,
在银钱流通上头很能说得上话。

  而到处并购小型寄付铺、柜坊等,让銮浦雷氏的票子在西山、南陵等寻常票
号难进,或限于独占经营之处,亦能通融兑现,可满足客户的特别需要,在钜商
之间颇有口碑。近年,雷兆堂更一路买进了平望,不厌涓滴,乱枪打鸟,影响力
益发可观。

  雷兆堂老来得子,对雷恒春格外宝贝。

  这位銮浦雷氏的独苗初入越浦,异想天开,打算由古董珍玩入手,打进上流
圈子。其时沈家首屈一指的珍玩铺子「崇古阁」,新得了传自金貔朝的名贵玉器
「芙蓉玉双全」——一只巧致的蝠形镯子,以剔透的冰花芙蓉玉雕就,通体呈匀
淡的樱色,生机盎然,不似死物;自内里透出丝丝云纹,蝙蝠首尾相衔处扣了枚
小巧寿桃,却如鲜血一般红艳饱满,似透非透,毫无溢缺,无论雕工或玉料,皆
是珍稀难得。

  崇古阁的东家沈世亮不急着脱手,放出风声后,每日仅招待一组贵宾鉴赏,
求观者不符标准,宁可婉拒,闭门谢客;恁你有万贯家财,若非声名与身价相称,
又或同崇古阁往来多年,竟连看一眼也不可得。

  无数富豪扼腕已极,更频繁出入崇古阁,或显身价,或拉交情,这「芙蓉玉
双全」入越浦不到半年,崇古阁的成交量较往年提升近两成,而有幸亲睹至宝之
人,尚不足两百之数,罕听人说沈世亮逐利太甚,倒是埋怨这位少东家「不知变
通」、「不会做生意」者众。

  雷恒春欲赏奇珍,屡屡遭拒,成天出没於越浦风月场,转而纠缠那些已约成
了的,当然无人肯捎带这位土鳖暴发户少爷,只是揶揄戏弄。雷恒春也不气馁,
摆下豪奢的流水宴,回请越浦名流,众人一到现场,赫见满园百多名艳伎,个个
腕上均带一只「芙蓉玉双全」,原来雷恒春着人打听了玉器的模样,不惜重金,
连夜仿造一批,逢女便发;虽是赝品,用料居然也不是便宜货,有钱得极其任性。

  他就这么在越浦连请了大半个月,宴遍风月胜场,夜夜笙歌,仿造的蝙蝠镯
子流水价地送出,到后来连妓女们都不戴了,人人皆有,毫不出奇。

  说也奇怪,自此崇古阁的生意陡复旧观,「芙蓉玉双全」虽仍是镇阁之宝,
但赏鉴者几稀,遑论出价。这则乍起倏落的古玩界传奇,算不算砸在雷恒春手里,
时人各有评说,莫衷一是,但「銮浦雷恒春」之名,从此响遍三川。

  有好事者以此为题,写打油诗曰:「三朝古玩一夜东,阁前从此绕清风,邀
得神女赴瑶宴,枝雪环玉满林松。」由是雷恒春又多了个「古夜清风」的外号。
这位雷公子不知是听不懂,抑或不介意讽刺,逢人便说,颇为自得。

  他与耿染二人打完招呼,旋即离去,模样虽热切,对染红霞倒无丝毫逾越,
连视线都规矩得很,与一干越浦豪商的富二代相比,简直堪称清流,只是兴高采
烈得有些不寻常。

  等待门房通传之时,耿照说了崇古阁的事与染红霞听,女郎辛苦憋笑,蹙眉
低道:「这人……真是好缺德!」

  「说不定是无招胜有招,盲拳打死老师傅。」耿照笑道:「将军夫人的兄长
忒会做生意,可惜半路杀出头莽山猪,不分稗草禾苗,一家伙全拱了,谁也没得
吃。」染红霞似想到了什么,「噗哧」一声急忙忍住,揉着平坦如削的小腹,咬
牙道:「哪有山猪长这样的?依我看,是专吃老虎的小白猪。」

  「……爱是永恒,四季如春。」耿照一本正经地补充。

  插科打诨,让紧绷的情绪稍稍放松。庄外虽无严密把守,门内却是两样光景,
每条门廊每处洞门,无不配有拏刀负弓、全副武装的指纵鹰,目光森冷,大有山
雨欲来之势。

  以耿照现时身份,雷门鹤没敢教他多等,两人同雷恒春闲聊多时,庄内早已
获悉,通报云云,不过是表面工夫。门房前脚才走,后头雷门鹤便转将出来,笑
容可掬,亲热的情状倒与离去未久的雷恒春相映成趣。

  「耿大人、二掌院久见。」初老的精瘦汉子锦衣玉带,与一身草莽气息格格
不入。耿照回归时雷门鹤并未亲往,只派使者致意,不知是心有芥蒂,抑或顾及
将军立场,刻意避嫌,总之此际全看不出来,还以为二人与他交情深厚,久别重
逢,才得这般热切。

  染红霞素来讨厌露骨虚文,翘著白嫩的尾指一抱拳,淡淡微笑,并不接口。
耿照却与雷门鹤把臂交引,相让着绕过了曲折的长廊,来到大堂。

  耿照初至慕容帐下时,雷门鹤欺他年少,曾经藉机试探,吃了闷亏才学乖。

  此番在自家地盘上重施故技,自不是练就什么绝世神功,欲雪前耻;乍看是
挑衅,实则想寻个挑事的口实,若耿照自恃修为,又震得他踉跄几步,此间不比
越浦驿,关起门来全是他雷门鹤的人,正所谓「先撩者贱」,典卫大人因此受点
皮肉苦头,料想将军亦难见责。

  退百步说,若耿照投鼠忌器,隐忍屈就,无论是顾忌染二掌院,又或不愿硬
吃这敌众我寡的一堑,锐气既折,后头谈起事来,总是对赤炼堂有利。

  岂料少年连护体真气也不用,迳与他把臂言笑,视满园指纵鹰如无物,在这
份自信气度之前,四太保的计较全落了下乘,直到三人落座品茗,雷门鹤未占一
丝便宜,难胜于交锋之先。

  应付染红霞这种自居正道、一板一眼的人,雷门鹤游刃有余,料不到耿照除
了武功,连心性都在忒短时间内,得到飞跃性的成长,赤炼堂的新掌权者不禁收
起轻慢之心,重新打量眼前的对手。

  耿照淡然一笑,好整以暇。

  「我今日来意,谅必四太保早已知悉。」

  雷门鹤皱着眉,半晌才作茫然之色,慢吞吞地开口。「典卫大人这话,说得
我云山雾沼,简直毫无头绪。是将军那厢,有什么吩咐么?将军他老人家忒也客
气,往后只消说一声,草民即刻往见,未敢劳典卫大人屈驾。」

  染红霞不禁攒紧了枣木扶手,总算也是见过大场面的,并未轻易发作。她素
恨与赤炼堂、观海天门之流打交道,就是不喜这等睁眼说瞎话的坏习气。

  越浦是赤炼堂地头,耿照虽未广发武林帖,但拜会邵咸尊、萧谏纸事,道上
总有风声。雷门鹤明知故问,决计没什么好心思。

  耿照也不生气,真当他一无所知,将七玄结盟、欲与七派修好之事扼要说了。
雷门鹤木然听完,半晌都没反应,直到染红霞的耐性消磨得差不多了、几欲开口
之际,才听雷门鹤道:「这个……请恕我不太明白典卫大人的意思。我方才一个
没听清,还以为是大人纠集七玄,自做了盟主,来向我等七大派说项。」说着笑
起来,摸了摸干瘪的褐色皱脸,似对这般荒诞言语,也觉有些不好意思。

  (……教你这般作态!)

  染红霞心底有气,差点一拍扶手,便即起身。

  「凌风追羽」雷门鹤是何等样人?说句「人精」,还算是辱没他了,居然装
出这副山野村夫、目不识丁的蠢笨德性,明摆着愚弄人。况且,被他截头去尾地
换话重说,听来就是满溢私心、阴谋诡谲,一桩化干戈为玉帛的美事,突然变得
猥琐至极,教人浑身不舒服。

  耿照到这时还挂着笑,染红霞都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佩服。

  只见他轻拍膝腿,怡然道:「四太保所言,正是我的意思。」

  雷门鹤一愣,木着脸道:「大人,你是朝廷命官,岂可与邪宗妖人勾结?将
军纵爱大人之才,却不能容忍奸宄蟊贼,妄行淫邪!大人忒不自爱,万一牵连有
司,对得住将军一片苦心栽培?」

  以他江洋大盗的出身,被其指为「奸宄蟊贼」,耿照颇有哭笑不得之感。但
雷门鹤可不是说着玩的,一来便扯上镇东将军——就算慕容柔支持耿照到了家,
台面上也不能任他与「邪魔外道」四字挂勾。挑这点说事,可说是将耿照最强的
助力,直接转成了软肋罩门。

  染红霞面色微变,雷门鹤却未言尽,滔滔不绝道:「……况且邪道七玄,劣
迹斑斑,百年来与我七大派的宿怨不说,近期妖刀乱世,焚毁本帮总舵,便疑似
七玄所为,当日在后山凌天渡附近,有人目击数名奇形怪状的妖人鬼祟行事,说
是七玄首脑;乃至袭击将军、惊扰凤驾……等,皆与这帮匪徒脱不了干系。这些
事,耿大人该不会也有一份罢?」

  从装傻充愣到猛泼脏水,这位四太保翻脸如翻书的硬底子功夫,两人总算见
识到了。

  染红霞固然气得发抖,但雷门鹤眉宇间的险戾,却不似虚张声势;一旦认了
这些「罪名」,又或给他逮住话柄,原该是辞令争胜的游说之行,摇身一变成了
困兽血斗、以寡敌众的殊死战,那是半点也不突兀。

  偏生他问得极毒,刀刀削在己方难辩处,以女郎的口舌思路,确是无话可说,
又急又气,只是莫可奈何。却听耿照怡然道:「四太保未亲眼见得,难免受道听
涂说蒙蔽,上述种种,与七玄并无关连。我合七玄于一盟,欲与七大派捐弃成见,
携手合作,正为对付妖刀阴谋。此际力分则弱,徒然受制于阴谋家,四太保智光
昭昭,必能辨别是非,权衡利害。」

  遇上个怎么都不同你翻脸的人,饶是奸猾如雷门鹤,也不能自唱独脚戏——
所谓「脏水」,泼的就是毫无根据、捕风捉影之物。雷门鹤一口咬定是七玄,如
同耿照咬定不是,再吵也就是这一团糊里糊涂的模样,休说一槌定音,连敲在哪
里、敲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四太保不慌不忙,沉着脸道:「且不说这个。本帮大
太保失踪多时,据说便是遭了七玄妖人毒手,落得尸骨无存。典卫大人既说是七
玄的首领,难道不该给本帮个交代——」

  染红霞并非性情浮躁之人,听到这里,连她都不禁翻起白眼。

  同是无凭无据的指控,此事与前事岂有不同?堂堂一帮首脑,净在这些无聊
的空处着墨,委实教人失望。

  而耿照只做了一件事,就让雷门鹤瞠目闭口,自休喋喋。

  「你要交代,我便给你交代。」

  少年摊开手掌,一反入堂以来的温和笑意,目光紧盯雷门鹤,瞧得他颈背寒
毛竖起,却无法转头。「我知是谁害了大太保,或知尸体收埋于何处,但我觉得
你并不想知道,起码不想让外头的人知道。」

  雷门鹤面色铁青,额际汗油渗亮,活像见了鬼似,视线被少年掌里的铁简牢
牢吸住,就算那物事能灼了他的眼,雷门鹤也无法移目。

  数月以来,他无数次从雷奋开忽然现身、「指纵鹰」倒戈围杀,将自己砍得
四分五裂的恶梦中惊醒,然后睁着眼直到天明。那只自树下悄悄拾起,乘乱揣入
怀中的鹰形母牌,虽教雷门鹤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指纵鹰」,同时也成为恶梦之
源。

  翼字部的干部如叶振、高云等虽已身死,子牌内所藏的铁简却也一并丢失。
其余「瞬、觜、拳、尾」等四部首脑,尽管当天不在现场,无从得知老流氓雷奋
开重伤垂死,但见母牌落在雷门鹤手里,多少也能明白大太保发生了什么事。

  雷门鹤能号令这支昔日的敌方部曲,全因「见简奉令」四字。

  但在他心底深处,并不相信这种事。

  他对总瓢把子的忠诚,在认定雷万凛已死——即便未死,何异于死——的刹
那间,便已烟消雾散。此际他仍愿意效忠雷万凛,但他的妻子儿女,乃至喜爱的
人、事、时、地、物等,皆无法承接雷门鹤的移情,恃以稳坐赤炼堂大位。

  这些年,他观察雷奋开和他底下的人,嘲笑他们的盲目愚忠,岂料有朝一日,
自己也须倚赖这般不靠谱的物事,方能收割得来不易的战果。

  而耿照手里的铁简,就像徘徊于奈何桥畔的恶鬼冤魂突然还阳,亲讨血债。
是雷奋开没有死,藉这名少年之手,来与我算帐么?还是从头到尾,都是老流氓
釜底抽薪的伎俩,让自己把「指纵鹰」布在身边?不,也有可能是这厮阴错阳差,
曾睹当日的夺权混战……

  雷门鹤飞快自混乱中清醒过来,一一排除各种可能性。

  耿照知道这枚铁简代表的意义,知道「是谁害了大太保」,若雷奋开诈死,
一声令下便能让指纵鹰灭了自己,犯不着利用这名少年——雷门鹤非常清楚,老
流氓对于外人插手本帮之事,痛恨到何种境地。当日耿、染联袂闯风火连环坞,
便是雷奋开亲自出手挫的锐气,毫不把镇东将军的颜面当回事。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选项了。

  雷奋开临死之前,将铁简交给了耿照,交代了一些事,可惜说不完全,让耿
照误以为能凭此物威胁自己,又或讨得什么好处……雷门鹤嘴角微扬,露出极其
险恶的笑容。老流氓啊老流氓,你所托非人,又教老子捡了天大便宜啊!

  「我帮中有几个人,对典卫大人手中之物颇有些兴趣。」他话锋一转,好整
以暇。「不知有此荣幸,蒙大人接见否?」

  耿照把玩铁简,笑道:「贵帮好汉,岂能失之交臂?有劳四太保引见。」雷
门鹤一打响指,忽然地面微震,如滚巨石,轰隆的脚步声还未进门,一股混杂浓
烈兽臭的血腥气倏忽卷入,染红霞蹙紧柳眉,微微摒息。

  乌影几乎遮住大堂正面的六扇明间,来人须得低头弯腰,才能自门框下勉强
挤入,来的竟是一名高逾九尺的巨汉,虎皮围腰虎皮裙,连绑腿护腕用的都是虎
皮,若非毛皮下露出指纵鹰制式的赭衫,整个人简直像是裹在虎皮之中。

  巨汉双手过膝、腰窄膀阔,掌大如畚箕,十指极长,骨节嶙峋;慢则慢矣,
行动并不迟缓,顾盼间自有一股矫健锐气,仿佛拖行猎物示威;下巴镶了块「冂」
字型的铄亮角铁,左右颔关凸起铆钉,说是装饰,更像铁铸的人工关节,看来十
分诡异。

  「这位是我指纵鹰『拳』字部首领,大人管叫沙虎兴便了。」雷门鹤笑道:
「我这位兄弟力大无穷,能搏犀象,过往与虎群厮杀时,不慎被咬掉下巴,从此
恨上了大虫,总和它们过不去。」

  染红霞这才惊觉,那沙虎兴一路拖进大堂的,竟是头断气的成虎,被他惊人
的身量一衬,看来便似大一点的猫,暗忖:「沙虎兴云云,应是『杀虎星』三字
谐音。此人用上化名,来历定不单纯。」赤炼堂本无这号人物,印象中东海武林
也没有这等形貌的成名高手,不知雷门鹤从何处寻来,隐藏至今。

  但来的可不止「杀虎星」一人而已。

  「啪」的一声,一名守在堂外阶下、连带血虎尸拖过身前都不曾稍动的「指
纵鹰」,忽飞进堂里,身形尚未落地,整个人倏又昂起,双手勒颈,吊在半空中,
眼珠暴凸、脸现悲愤,却不怎么挣扎。

  耿染瞧得分明,一条透明的鱼线缠在这名指纵鹰颈间,绕过横梁,将他高高
吊起;至于出手之人是如何在击飞指纵鹰后,又抛鱼线过梁,乃至缠颈,只能说
是匪夷所思。

  然而这回,却是雷门鹤蹙起疏眉,看得出强抑怒气,提声道:「这人怎么了?
贵客面前,岂得无礼!」一人跨过高槛,蓑衣编笠,掩住身上的鹰绣赭衣,右袖
中空空如也,却不理旁人眼光,怡然笑道:「回帮主的话,这人在偷听堂内的动
静,必是奸细。我顺手办了,以免惊扰贵客。」揭笠于背,露出一张青白冷峭的
瘦脸,话中带笑,面上却无笑容,只透着满满的残忍快意,令人不寒而栗。

  雷门鹤沉道:「我等并未压低声音说话,堂外谁听不见?奸细与否,岂能如
此儿戏!」言下之意,自是让他放人。那青瘦钓者却装作不懂,改口道:「那是
我记错了,是他昨晚在我窗下偷听机密,一样是奸细。帮主明鉴。」

  「……我不是帮主!」雷门鹤微微变色,斥道:「你是『觜』字部统领,他
一名『尾』字部众,岂能接近你院里?快快把人放下!」

  钓者终于露出笑意,满不在乎地耸肩。

  「我听说指纵鹰视死如归,统领有令,便叫他们去死,也决计不有二话,想
试试是不是真。看来有几分真啊,我还以为是吹的哩。」长竿一顿,又将人吊高
了几寸。

  第二三三折、烟尘扫却,逋寇难平

  被吊起的赭衣汉子本能抓住颈间鱼线,挣扎几希,迄今犹未断气,盖因体魄
强健、忍死不就所致。

  凭这股硬气,抽匕断索,或采取其他求生脱困的手段,绰绰有余;何以不做,
只能说武林中关于「指纵鹰」的种种形绘,起码于「视死如归」、「上令莫违」
之上,绝非浪传。

  汉子明知将死,此一牺牲可说是毫无价值,却仍抑住求生本能,静待毫无尊
严的死亡降临,其骁勇不屈、又悍不畏死的身影,已是最沉痛的拮抗。

  堂外,分列两侧的指纵鹰戍卫们,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无一人擅离职守,但
染红霞仿佛听见空气里充斥着格格细响,似攒紧拳头,又像咬牙切齿。

  连身为外人的染二掌院都已察觉,雷门鹤岂不知此举打击士气、令「指纵鹰」
离心的严重性?目绽精光,正欲暴喝,钓者长竿一抽,「飕」地裂响,悬在半空
中的赭影忽尔坠下!

  「这便死了,未免太蠢——」

  钓者松开鱼线,本拟摔他个四脚朝天,岂料笑语未毕,余光见汉子好端端坐
在椅中,至于那椅子怎生前来、人又是怎么被「摆」将进去,莫说瞧了,连声响
都没听见,便指鬼魅所为,兀自难以全信。

  但谁都知道不是鬼干的。

  笑吟吟的「典卫大人」手边,恰少了张太师椅,便在他与那绛衫女郎之间。

  看来不过十七八岁、还是张少年面孔的将军武胆拍了拍手掌,冲钓者一笑,
可比什么衅语都教人恼火,连沙虎兴都松开虎尾,微微转头,气氛瞬间紧绷起来。

  ——大敌!

  青白钓者仍是一张冷冰冰的僵尸脸,眸中却凝着前所未有的危险光芒,雷门
鹤知老七终于敛起促狭的兴致,未及出口的斥责自不必再提,本欲替他报上名号,
却见钓者长竿离肩,信手曳地,挑眉哼道:「典卫大人好快身手。」竿影倏扬,
抢在短促的「劈啪」爆响之前,已然刺穿椅背——单臂使枪,已是匪夷所思,况
且忒长的钓竿,如何在忒短仄的狭角里掉头标出,事后染红霞是怎么也想不明白,
只能叹为神技。

  但纯以震惊论,当堂钓者之错愕,犹在染红霞之上。

  柔韧的长竿挺立不动,笔直如铁,可见劲猛,与钓者轻佻的言行绝不相类。
这般身手,便在昔日「十绝太保」之中,亦足以名列前沿。

  除了什么也没刺到之外,简直可说是极完美的一枪。

  那赭衫汉子连人带椅,移回耿照手边,便在他与染红霞之间,三人并肩,女
郎与赭衫汉子神情怪异,只典卫大人好整以暇,恍若无事。

  总算雷门鹤及时恢复,没教下巴「匡」的一声掉在地上,老七的名号是无论
如何报不出来了,大堂顿时陷入尴尬的静默中。

  「今儿能够结识几位好汉,也算是缘分。」

  最后,还是耿照打破了沉默。「我有几句话,想同诸位私下说,能否请『指
纵鹰』的弟兄退到院外去,给我们点儿议事的空间?」最后两句,却是对身畔的
赭衫汉子说的。

  那人回神肃立,腰背挺如箭杆,直到雷门鹤微一颔首,才对耿照抱拳行礼,
退出门去。阶下指纵鹰一齐转身,鱼贯出得院门,连伏于两侧厢房顶的弓箭手,
也跟着起身,片刻便走得干干净净。

  染红霞暗自凛起:「庄内果然把守严密。要硬闯出去,只怕困难重重。」

  独臂钓者长吁一口气,耸肩笑道:「人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看来
典卫大人练得一路趋避如神的武功,便以为是天下无敌,不把赤炼堂与指纵鹰放
在眼里了?「

  我也没见你将指纵鹰放在眼里啊——耿照心想,毕竟没说出口,只道:「我
所练武艺,不以速度见长。」钓者脸如僵尸,七情难度,只能从语调里辨别情绪,
闻言冷哼:「好利口牙!平望朝廷之鹰犬,专靠一张搬弄是非的嘴皮。你且猜猜,
我与老三联手,留不留得下你同这千娇百媚的小花娘?」

  雷门鹤佯作恚怒:「休得胡说!典卫大人乃将军亲信,便误入歧途,也不是
我等能处置,自当禀报将军,请他老人家定夺。只是我赤炼堂之物,还请典卫大
人留于此间,务归原主。」盯着少年手里的铁简,不怀好意。

  那「沙虎兴」动也不动,似无联手之意。钓者一抖长竿,竿尖指地,连架势
都摆得懒散,不知为何却有一股渟渊之势透出,仿佛所持非是油竹,而是倒曳着
一片戟垒剑山,杀气如霭,幽幽浮动。

  「先说了,当年我与老四放对,他就是拼快的主儿。」

  下巴朝雷门鹤一比,语气轻蔑:「你不妨问问他,是谁赢的多?」

  「……老七!」雷门鹤及时开声,似是恼他嘴快,这回却不是装的了。

  钓者正欲还口,却听耿照朗笑道:「四太保多虑了。前辈虽失一臂,武功仍
在,纵以钓竿取代成名的『百斤沉沙戟』,毕竟难掩『碎骨摇头枪』绝艺。若在
下所料无差,这位该是昔年南陵赤尖山坐第七把交椅、人称『战虎』的戈卓戈前
辈罢?」

  转向那倒拽虎尸的钢颔怪人,怡然道:「东海有杀虎成艺的岳王祠,南陵岂
无屠虎名家?人说飞虎寨的三当家『山无虎』猱猿,平生屠虎逾百,不仗兵器之
利,乃货真价实的猛虎杀星。前辈虽取下猿形铁面,却无法摘除义颔,在下一眼
即认出,实无化名之必要。」

  沙虎兴——该说「山无虎」猱猿——闻言冷哼,狞锐的眸中迸出一抹讥诮,
却是乜向雷门鹤,似也觉化名无谓,徒惹讪笑。

  赤尖山飞虎寨一伙,在南陵诸封国间当得「巨寇」二字,然而出得南疆,声
名却不甚响亮,就连武林中人也未必知晓。

  此固与赤尖山的作风有关,染红霞却不是普通人,心念电转,想起父亲提过
的那伙南陵大盗,以及那个不便公开提起、私下却于平望官场流传极广的耳语,
柳眉微蹙,讶然道:「赤尖山……飞虎寨……你们是『十五飞虎』!」

  那独臂钓者戈卓「咦」的一声,青白的人皮面具上一片漠然,口气倒是兴致
盎然,啧啧道:「小花娘挺有见识啊!居然也知『十五飞虎』之名。老四,这么
多年了,还有人记得咱们,不错不错。」与那「山无虎」一般,对泄漏身份一事
不甚在意。

  雷门鹤面色煞白,只恨没缝了他的嘴皮,却听染红霞续道:「据闻当年虎首
韦无出未死,如今你等在此聚集,莫非……『逐世王酋』也到东海了?」雷门鹤
脸色更加难看,倒曳长竿的「战虎」戈卓眸光一锐,隐隐迸出恨火;同一时间,
「山无虎」猱猿的背肌猛然贲起,周围几张太师椅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掌一推,
「呼」地扫成了零落的扇弧。

  长臂钢颔的巨汉缓缓转身,终于现出右掌里的奇形兵器:那是柄巨大的扇形
钢刃,轮廓活像砸扁了的药船碾子,两边有柄,缠着磨秃的虎皮,通体锤炼得凹
凸不平,泛着狞恶的深黝铁色,怕没个百来斤。猱猿以单手持一柄,掖于臂后,
直如无物,这等怪力,难怪能赤手屠虎。

  「我曾发下重誓……」另一厢,戈卓细声细气地开口,轻柔的语气虽带几分
讥嘲,仿佛要解释两人突如其来的怒气似的,其中所蕴含的危险气息,却教人不
寒而栗。

  「谁要敢在老子面前提起这厮,便教他死无全尸。虽说你俩本不能生出此地,
万不幸犯了老子的忌讳,只能算你倒楣。」

  在「逐世王酋」韦无出横空出世之前,飞虎寨本是个小土匪窝。

  寨主云彪武功稀松平常,专干些拦路打劫的小买卖,四处躲避官府,休说纵
横南陵,就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再窝囊不过的小蟊贼。

  那自称「韦无出」的奇人,彻底改造了云彪和他的土匪帮,不仅使云彪摇身
一变,成为南陵有数的双刀好手,更招募各国亡命之徒奇人异士,占据天险赤尖
山,结成一支强悍无匹的武装势力。

  「十五飞虎」叱咤之际,劫过官饷、抢过王宫,甚且跨越数百里,神不知鬼
不觉地灭掉几个小国……在诸国达成共识,联兵包围赤尖山之前,连试图制裁这
帮悍匪的诸凤殿都遭遇挫折,当时的游侠之首李桑伤在韦无出的「抱日神功」下,
落下了后来缠绵病榻的根子。

  当其时,飞虎寨的舞爪啸风旗,以及「双十抱日,逐世王酋」八字口号,可
说是南方最令人恐惧的武力象征,能止小儿夜啼;兵锋所向,诸封国无不凄惶。

  而韦无出的真面目,便在飞虎寨十五把交椅之中,也只有寥寥几人见过。

  他以「逐世王酋」为号,并非自比国主,而是未把各国放在眼里,欲效猛虎
逐林,追得这些国王四处奔逃,就连「韦无出」三字,怕也是取「唯吾出」的谐
音,与外号连读,简直狂得没边。

  然而,剿灭飞虎寨最大的阻力,非是一手打造出啸风旗传说、神龙见首不见
尾的狂人韦无出,也非赤尖山的万丈天堑,甚至不是飞虎寨凌驾诸国的武装力量,
而是微妙的南陵形势。

  赤尖山位于峄阳、孤竹两国之间,其实绝大部分是在峄阳境内,奇的是:在
韦无出主导下的飞虎寨,却从未劫掠过峄阳,休说越货杀人,就连一头羊都没在
赤尖山里走失过。

  各国欲向峄阳国主借道剿匪,却少了个有底气的理由,孤竹、峄阳为此不睦,
本是联姻的兄弟之邦,闹到几乎反目。

  若说此事甚奇,后头还有更奇的。

  飞虎寨每回出手,归根究柢起来,得利的几乎都是镇南将军段思宗。

  这位无兵无粮、本被派来当个闲差的「策士将军」,靠着一杆合纵连横的健
笔及狡智,不用央土一兵一卒,在南陵诸国间建立起极高的威望,但起初并非都
是一帆风顺。

  那些曾反对、刁难,乃至试图对抗将军的势力,最终都成了飞虎寨的目标,
有几回时间点还妙到毫巅,直接影响了镇南将军府的运筹结果。说是十五飞虎助
将军一臂之力,怕连段思宗自己都不易辩驳。

  这样的流蜚,在段思宗被召回平望软禁后,攀上史无前例的高峰。

  说也奇怪,段思宗出得南陵,仿佛坐实指控一般,素来活跃的「逐世王酋」
韦无出也跟着消失无踪,无论他的敌人或属下,都没再见过此人,谣言遂甚嚣尘
上,传得沸沸扬扬。

  嫁与峄阳国主、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妙龄而为「皇太后」的段思宗之女段慧
奴忍无可忍,说服诸封国联兵攻打赤尖山,以还父亲清白。

  是役,虎首「逐世王酋」韦无出果未现身,少了他的指挥策应,以及「抱日
神功」之威,飞虎寨寡不敌众,寨主「飞虎」云彪伏诛,十五飞虎死的死、逃的
逃,山寨被一把火烧成了白地,战后辨得的匪首极少,才有贺凌飞亡命东海,受
总瓢把子雷万凛庇护,化名「雷门鹤」之事。

  经此一战,段慧奴正式跃上南陵舞台,以「代行公主」之名接手父亲的地位
与影响力,成为比其父段思宗更危险更愤怒、更桀敖难制,令央土寝食难安,又
莫之奈何的璀璨新星。

  讽刺的是:段思宗并未因此重获自由,韦无出的消失,加深了人们的想像,
流言益发根深蒂固,竟成段思宗平生之污点。

  段慧奴可不是省油的灯,三番四次上书朝廷,请捕「首谋韦逆」,列出长串
彻查清单,株连之广,已不能以「铲除异己」形容,简直就是逢人便咬;若不幸
独孤皇室出了个脑子有洞的主儿,真要批准查办的话,白马王朝应声瓦解,也就
是雷响雨落的事。

  孝明帝扣着段思宗,既不敢杀又不肯放,底气全无。段慧奴抓准皇帝的心虚,
成摞成摞地送上请愿书,自己送还不过瘾,使尽各种手段让诸封国跟着送,南北
道上使臣络绎,终年不绝,一时间蔚为奇观。

  君临天下五道的天子,一生打过异族、西军、央土群豪,堪称当世英雄的独
孤容,独独拿这名孀居少妇一点办法也没有,段慧奴既有男子的杀伐果决,耍起
泼皮无赖小心眼,亦是女子中罕见的毒辣,「韦无出」三字硬生生教她锤成了孝
明皇帝的一块心病,闻即色变,谁也不敢再公开影射段思宗勾结盗匪,虎首之名,
遂成禁忌。

  染苍群远在北关,与陛下交情也不一般,尝与白锋起等亲信说起赤尖山易守
难攻,堪比昔日蟠龙关,众人豪兴遄飞,频忆当年之勇;酒酣耳热少了顾忌,连
带说上了「十五飞虎」与「逐世王酋」韦无出的种种传闻。

  染红霞听故事的本领自小不佳,只记住了万儿,以及「这帮强盗很坏很坏」
的印象,此际骤闻,触动心绪,自然而然便冲口而出。

  雷门鹤当年是飞虎寨的半个军师,岂不知扯上「韦无出」这个名字,便是诛
夷九族的下场,这些年来他与显义——十五飞虎行二的「黑虎」鲜于霸海——联
系,无不是小心翼翼,屡劝他将神术宝刀处理掉,以免惹祸上身。饶是这般谨慎,
显义最终还是莫名暴毙,死得不明不白。

  吓成了惊弓之鸟的雷门鹤,自此更加仔细,直到掌握帮中大权,为压服新接
收的指纵鹰,才将安置东海各地的结义兄弟召回,却教耿照逮个正着,将赤尖山
的幸存之人一网打尽。

  「据我所知,还有一位『暴虎』极衡道人,号称『十五飞虎』中豪胆第一,
声若洪雷、怒则杀人,有万军不当之勇。」耿照笑道:「此际人也在庄里……我
猜,该是在堂后罢?四太保不妨请出一见。」雷门鹤面色惨白,几度欲语,止有
汗出。

  耿照知道,代表将军也知道了——雷门鹤不敢再想下去,耳中隐约响起兵甲
铿击,仿佛谷城大营的甲士已在外头绕了几匝,专待典卫大人一声令下,便要破
门而入……

  (我……我怎会以为这名少年,比岳宸风更好对付?大意……忒也大意!)

  惊惶之间,却见染红霞站起身来,美眸如电,动听的语声不自觉地扬起:
「四太保,这些人是朝廷缉拿多年的反贼,怎地却混入贵帮,身膺高位?是何人
引介与四太保的?此事非小可,还请四太保给个说法。」雷门鹤钳口挢舌,喉中
骨碌有声,却挤不出半句话来。适才他用以挤兑耿照的恶毒指控,竟被凭空增强
了数倍之威,悉数送回。

  戈卓冷笑:「老四,到这份上,再想藏头露尾,未免可笑啦。你该谢谢典卫
大人,替咱们赶走了目证,杀人保平安哪。」

  染红霞再怎么听不懂,也知这厮口里的「老四」,非指赤炼堂四太保,心中
数过十五飞虎名号,喃喃道:「飞虎寨第四把交椅,是姓贺……是了,叫贺凌飞,
匪号『插翅虎』的——」心思飞转,霍然抬头。

  戈卓仰天嗤笑,雷门鹤冷汗滑落,眦目扬手:「且——」

  语声未落,狞恶的风压呼啸而出,竟是「山无虎」猱猿抢先出手,怪刃「剁
虎斤」配上暴长的猿臂,宛若杀人鞭弧,迳扫染红霞雪颈,更无半分犹豫!

  同一时间,戈卓长竿再出,仿佛咫尺间藏有一方肉眼难见的洞府天地,容他
舞竿回旋、展开身架,将长近一丈之物,于数尺腾挪间反向送出,速度之快、劲
力之猛,如在开阔处全力施为,竹影飕然,直标耿照咽喉!

  他俩杀戮多年,默契绝佳,戈卓虽是后发,却几与猱猿之刃同至,欲教耿、
染二人难施援手。

  染红霞修为本不在二人之下,论招数之精,犹有过之,然而卓、猱这「换手
杀人」委实配合得太过巧妙,女郎感应杀气,本能拔剑,右手却在腰畔握了个空,
才想起佩剑缴在庄门,但见满眼银烁,「剁虎斤」刃上锐芒激得她微眯杏眸,钢
刃的刺冷触感几乎着体。

  千钧一发之际,耿照一拽她皓腕,只拖后了些个,挪移至微,不足以避过呼
啸而来的剁骨巨刃,充其量由人头落地,改为削去半身罢了,横竖是个死——就
这诸事不及的毫厘间,染红霞不禁产生了「时间静止」的错觉,心识似脱肉体,
瞥见耿郎侧身遮护自己,戈卓为克制他鬼魅般的身法,枪递得更快更绝,照准胸
膈之交,无论耿郎如何闪避,须臾间都不足以腾挪开来。

  染红霞恨不能身代,无奈身体跟不上心识,见耿郎并掌作刀,斜斜挥出;臂
未全抬,竿影已穿入臂围,差的不是一丁半点。她甚能眺见戈卓的人皮面具下,
那闪着残忍笑意的青眸。

  (不……不要!)

  而奇怪的事情,就在刹那间发生。

  戈卓身形顿止,仿佛用尽气力,干冒真气岔走的危险,不顾一切地抽退!猱
猿却霍然转身,低吼如伤兽,回刃斩向身后并不存在的敌人——「嚓」的一声,
剁虎斤削断戈卓的钓尖,两人似看不见彼此,戈卓继续后跃,浑不知正撞在结义
兄弟的怪刃之上;猱猿全力施为,咆哮着一挥到底,势要粉碎眼前之物!

  望着状似静止的时空中,仿佛极慢极缓、极其悠长的种种变化,染红霞只觉
茫然无措。

  唯一不变的,是耿郎斜斩的一刀,穿过动作奇慢的卓、猱二煞,直到与另外
两条手臂相交为止。

  那是名身着青布棉袍、白袜黑履的矮小汉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

  肌肤黄瘦、须发焦枯,格住掌刀的双臂在身前交叉,恰恰挡住面孔,洗旧了
的袍袖滑至肘间,裸露的两条细胳膊上掠过一抹乌沉钝光,如铣铜铸铁,光华乍
现倏隐,染红霞也不敢肯定是不是自己眼花。

  耿照斩于瘦汉两臂之交,迸出「铿!」一声激响,如击钟磬,蓦地时间恢复
流动,戈卓左袖被划开一道长长刀痕,及时回神,惊险万状地避开了斩向背门的
剁虎斤;猱猿一把将刃尖斫入地面,喘着粗息,原本冷淡的面孔突然现出鲜活表
情,惊惧、错愕、警省……纷至沓来,光头上渗出点点汗珠。

  而正面挡住一记「寂灭刀」的青袍瘦汉,闷哼飞出,撞倒成排太师椅,撑起
扑跌唧唧哼哼,竟无一霎稍止,好不容易连滚带爬,一跛一跛地溜进帘幔里,明
明是三人中武功最高的一个,却莫名地滑稽猥琐,染红霞连他的长相都没看清,
只记得那身旧布袍。

  「……慢……」雷门鹤吐出字音,双目犹瞠,却不敢相信自己倚为臂助的三
名义兄弟,竟于眨眼间尽数落败,而他对耿照到底做了什么,居然一点概念也没
有。

  方才还担心他们杀了耿染,从此惹上镇东将军,现在则转着念头找理由,好
让耿照不出手杀自己。

  「战虎」戈卓、「山无虎」猱猿逃出南陵后各有奇遇,武功已不同既往;那
始终隐于后堂的青袍瘦汉「暴虎」极衡,更得高人指点,隐有一流高手的架势,
若能发挥作用,便毋须花费重金,聘请雷景玄出手——可惜雷门鹤的如意算盘,
到这儿算是完了。

  继莲台三战之后,眼前这名少年,再次让雷门鹤认清了自己的愚妄狭隘。

  明明眼前形势极坏,他却有种想笑的冲动,直到耿照扶正了掀倒的椅子,好
整以暇地坐了下来。一旁染红霞虽露出狐疑之色,最终还是依样画葫芦,安静地
坐回原位。

  「我说了,今儿我不是来打架,是来同四太保谈事情的。」耿照正色道:
「在我看来,比起什么反贼之类的陈年耳语,赤炼堂之危,是旦夕且死、其巢将
覆的程度,四太保实不该将宝贵的救命时间,浪费于拳掌争胜之处。四太保若想
好好谈一谈,我人还在这儿。」

  雷门鹤不由得迟疑起来。

  耿照是慕容柔的人,他的立场便是镇东将军的立场,今日若非为「十五飞虎」
而来,代表慕容默许了他雷门鹤继续执掌赤炼堂,替镇东将军府效力。

  这种事情,拖下水的人身份越高、权力越大,自己便越安全。试想,若连镇
东将军本人,都用得昔日恶名昭彰的「十五飞虎」,往后东海境内,还怕有人重
提旧事,欲除「首谋韦逆」么?多年来,令雷门鹤食不知味、睡难安枕的心腹大
患,居然就这么露出了一丝曙光,照得明路。

  他将少年的成竹在胸全看在眼里,见戈卓随手丢弃半截残竿,猱猿也恢复原
先淡漠近乎呆滞的神情,深知二人皆是亡命之徒,心中止有生死,而无胜负,若
有必要,他们能同压倒性的强大对手缠斗到最后,既不吃软,也不吃硬,忙竖起
右掌,沉声道:「我同典卫大人聊聊,你们都先下去罢。」

  戈卓斜睨着旧日兄弟,一副「你确定么」的轻佻眼神,见老四面色如凝,一
步也不退让,知他已有计较,这才冷哼道:「随你高兴。」趿着木屐转身行出,
声音一扬:「老八!没死便滚出来罢,你要龟缩到什么时候?人家喊撤啦。」正
欲跨过高槛,忽又停步,回头问:「少年,你方才使的是刀法,还是慑魂大法一
类的心识之术?」

  「八爷接了我一刀,自是刀法。」耿照正色道:「牵制两位前辈的,却是前
辈自身的心魔。我不知是什么。」

  「喔?既然说破了,下回再打,不怕没用么?」戈卓冷笑。

  「前辈知是什么,可见心魔常在。此际再打,只怕还是一样。」

  戈卓默然良久,直到猱猿走过身畔,才回过神来,冷冷哼笑,趿屐而去。

  那「暴虎」极衡道人——扮作青衣寒士,约莫是掩人耳目——始终没再露面,
耿照略运碧火真气,帘后已无一丝声息,料想是从堂后掩走,连露脸的风险也不
肯冒。

  雷门鹤不耐掀帘,才知人去楼空,见耿照投以询色,苦笑道:「当年……的
大战中,他被一名高手打破了胆,其后虽有诸般遇合,练就一身高强本领,却成
这副模样,做什么都格外……小心。」耿染闻言相觑,哭笑不得。

  说是「要谈」,毕竟一败涂地,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三人,连算人头雷门鹤都
是弱势的一边,任人宰割的滋味颇不好受。正斟酌着怎生试探,却听耿照道:
「我听人说,商谈首重诚意。只消有一方无诚,两边终究是白费了时辰,谁也没
好处。这样罢,我先拿出诚意,希望四太保也能以诚相待,两方各取所需,互蒙
其利。」说着一扬手,将一物抛了过去,雷门鹤信手接过,只觉掌中沉甸甸的,
却不是铁简是什么?

  「这……」他半信半疑,猜想不到少年何以如此,戒慎道:「典卫大人的意
思,请恕我不能明白。」

  「若不能提供对方最想要的物事,以最合理的条件,这样合作起来,未免太
没意思。」耿照笑道:「此物若四太保并不想要,随手扔了便是,于我无甚了了。
倘若四太保觉得受用,我想这就是一个好的开始。」

  雷门鹤已不存轻视之念,然而少年的气度,再一次给了他意想不到的答案。
眼下,他心里只剩下一个疑问。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将铁简收入怀中暗袋,唯恐多见得片刻的光,
少年就会突然反悔,小心问道:「典卫大人方才曾说,本帮之危,犹如垒卵,小
人不能明白。风火连环坞虽遭祝融肆虐,并未损及本帮根本,这般恶意的流言,
大人却是自何处听来?」

  耿照微怔,抚膝而笑。雷门鹤见他无言以对,料是虚张声势,毕竟刚拿了人
家的好处,没想让他太过难堪,索性露出会心之色,两人相视大笑。只染红霞一
人莫名其妙,不明白有啥好笑的。

  「我本来也不知道,是来到此地才知道的。」

  也不知笑了多久,耿照好不容易收了笑声,抹去眼角泪渍,摇头道:「我一
见雷逢春,便知贵帮的麻烦,比我想的还要严重。幸而今日有我,四太保算是保
住一线生机。」

  第二三四折、明如秋水,成竹在胸

  雷门鹤兀自带笑,眸里却掠过一抹野兽般的警省,虽是乍现倏隐,却连染红
霞的眼睛都没逃过。她甚至猜到他会怎么说。

  「……大人之意,请恕草民不能明白。」

  染红霞在心底叹了口气。头一回听还觉生气,此际竟有些同情起来。斗剑若
是这般出手,性命该交代在这里了,此非狡狯,而是技穷。

  耿照先前既未被他激怒,这会儿自也不觉他可怜,按部就班,稳稳应对。

  「我听人说,赤炼堂分铁血两派,钱为铁铸,刀头喋血,各有各的作派。大
太保纵横江湖,碾平仇敌无数,自是血派之首;四太保和气生财,与越浦旧雷氏、
五大运转使等利害一致,统领铁派多年,说是分庭抗礼,但明眼人无不知晓,一
直以来掌握赤炼堂大权的,始终是四太保。」

  雷门鹤嘿嘿两声。「江湖传言,大人切莫认真。草民安分守己,替将军大人
办差,大伙给几分薄面罢了。比之成天打杀的草莽客,声名自要好些。」

  「那么……」耿照抬起眼帘,直视形貌猥琐的初老汉子,笑道:「接掌指纵
鹰之后,四太保是铁派呢,还是血派?」

  雷门鹤料他有此一问,索性装傻到底。「帮子里的营生,还是过去那样,该
干什么干什么。江湖传言五花八门,其实都没甚根据,赤炼堂只一个万儿,什么
铁派血派,草民也不知是哪来的。」居然推得一干二净。

  耿照取出一封便笺,递将过去。雷门鹤抽出一看脸都绿了,猥琐笑容僵在瘦
脸上,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笺上字迹娟秀,一条条列出时间地点,以雷门鹤之精细,扫过两眼,便知是
雷恒春一旬以来出入各处的记录;若是酒楼之类的公开地点,还特别注记人名如
「初九月映楼婵字号樨子厢柳容、覃昭亮在座」,显示跟踪之人不仅掌握雷恒春
的动向,更清楚他想见的是谁、目的为何,才能从满座陪客中,点出关键之人—
—雷门鹤头皮发麻,抬眸恰迎着典卫大人带笑的温煦眼光。

  「雷公子在这段时间里,几乎访遍了赤炼堂五大转运使,以及在他们跟前能
说得上话的人。在下识浅,不敢轻易断言,但看起来……像极了借钱调头寸哪。」

  雷门鹤强笑道:「谁知道?雷猫什么烂活儿都要插把手,没准缺本钱哩。」

  耿照摇了摇头。「我彻查雷老爷子名下的产业,他若需要借钱,世上就无有
钱人了。不过四太保说对了一件事,雷老爷子什么生意都喜欢插上一脚,这回他
想做的,是调人。」

  「调人?」一串银铃般的动听语声迸出,却是染红霞诧然回睇。

  「正是。」耿照温言解释:「四太保收了指纵鹰,五大转运使便开始紧张啦。
虎患既去,家中防虎的猎犬,此际便分外扎眼。为防养犬遗患,最好的方法,就
只能饿死它。

  「过去大太保尚在,血派猖獗,肆无忌惮,五大运转使靠的是谁人保护,才
能高枕无忧地从水上淘出金来?四太保见这帮人如此无情,也不是心中没气,偏
生总坛大火,正是用钱之际;且不说五百名指纵鹰的军费,便要笼络四部首脑,
也须大笔银钱来使。这著『釜底抽薪』,不可谓不毒。」

  染红霞微微颔首,旋又蹙眉。

  「那雷恒春家里,不是开钱庄的么?五大转运使不肯借,同雷恒春父子借,
又有甚区别?何须请他们做调人?」

  「因为四太保所需之银钱,连銮浦雷氏都供不起。」

  耿照怡然一笑,转对神色木然的雷门鹤。

  「四太保大概没料到,除去了共同之敌,旧雷氏那帮人翻脸的速度,竟得这
般飞快。你不怕与五大转运使一战,却怕从此号令难出风火连环坞,偌大的帮子
各行其是;就算以兵力一一剿平,结果还是一样,半残的赤炼堂对将军再也无用,
四太保……不,该说是赤炼堂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雷门鹤的确缺钱,然而缺的不是金银财货,而是足教整个帮子动起来、对镇
东将军产生价值的能量,也就是五大转运使牢牢握在手里,由渔舟漕船、水路码
头等诸多营生所组成的「流动的钱」。

  如有必要,雷奋开能毫不犹豫地毁掉这个体系,故成五大转运使、旧雷氏等
共同的大敌。雷门鹤率领众人对抗大太保之时,铁派心甘情愿奉其号令,所谋无
他,生存而已;如今大敌既去,雷门鹤忽发现盟友们翻脸比翻书还快,甚至盯着
他手里的指纵鹰,防他一如雷奋开。

  况且,在另一名更可怕的「大敌」之前,雷门鹤的表现令人失望透顶,忍到
这时才反面,在五大转运使看来,说不定算迟了。

  「……你的将军养鹰放猎,不仅猎物全拿,还拔鹰羽、剔鹰肉,骨血榨尽,
点滴不存!你以为我走到这一步,是拜谁所赐?」话已至此,雷门鹤也没什么好
装的了,仿佛豁出去似,目绽狞光,咬牙道:「自他来越浦,所有发财行当全绝
了路子,只出不进,教我等疲于奔命,却连一丁点好处也没见!拿栖凤馆来说,
工期之短,雕琢之甚,得花多少银钱?越浦五大家又不是傻子,杀头的生意有人
做,赔钱的生意没人做!你以为,咱们图的是什么?」

  染红霞出身将门,对挣钱毫无概念,不知他何以如此激愤。耿照见女郎面露
狐疑,从容解释道:「阿兰山是佛门净地,据孝明帝德业三年颁行的《伽蓝清净
胜所喻》,比丘修行的丛林胜地三十里方圆,最好不要购作私人园林之用。阿兰
山上寺院众多,景色虽佳,却无人敢动歪脑筋。

  「将军在山上盖行馆,算是给地目开了先例,待娘娘凤驾回京,出钱的五大
家齐齐分了这块宝地,便将富丽堂皇的栖凤馆拆净,光分地皮,亦是千金难得;
说是『价值连城』,半点不为过。」

  《伽蓝清净胜所喻》连律法都不是,充其量不过是孝明皇帝在佛诞日例颁的
祝词,在酷吏操弄下,竟据此搞垮了一批豪门富户,为殷实日虚的朝廷府库做出
卓越的贡献。此后王公仕绅等,只消脑子没坏的,莫敢将炒地皮的脑筋动到寺院
附近,以免遭人构陷,落得家破人亡。

  栖凤馆占地广袤,考量到娘娘的安危,将整片山坳都圈起来,更拥有俯眺山
下三江汇流的开阔视野,经将军之手交付五大家,料想东海境内,无人敢稍置一
辞。就冲这份甜头,越浦五大家投入银钱钜万,末了连乌夫人想要插手,都还有
不乐意的。

  「……原来如此。」染红霞露出恍然之色。只是瞧雷门鹤这般模样,莫非慕
容毁约,不肯交出地皮?

  「哼,据幕府中流出消息,慕容柔从头到尾,都没打算交出栖凤馆!」雷门
鹤怒极反笑,恶狠狠道:「靖波府那厢公文传递,说将军要在越浦练水军!合著
他想把栖凤馆充作要塞,居高临下,进可攻退可守……他娘的好一只铁算盘!」
不自觉爆出粗口,再无总绾一帮的首脑气度。

  耿、染交换眼色,面面相觑之余,却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着妙棋。

  越浦地处三川汇流车马要冲,昔年异族入侵时,立有援助太祖武皇帝的卓著
功勋,自王朝建立以来,城中商会把持大权,与朝廷派来的父母官串连一气,互
通声息;通过梁子同之流,甚且勾攀央土任家等权贵。饶以慕容之精干,也只能
设营谷城,近虽近矣,一旦外敌顺江而下,直薄城门,陆路岂能快过水路?谷城
铁骑再迅捷,不免有鞭长莫及之憾。

  一旦驻军阿兰山,情况就不同了。

  居于三川枢纽的越浦城摇身一变,顿成镇东将军府的水陆要塞,由栖凤馆上
号令水军,何止是互为犄角、易守难攻?算上无所不至的复杂水道,无论是支援
粮秣乃至主动出击,足教敌人来得去不得。

  仔细一想,将军的确没有承诺过,在凤辇回京后,将栖凤馆交付越浦五大家
以为酬庸,一切都是众人凭借着商场上互惠互信的经验,「想当然耳」的结果…
…栖凤馆尚且如此,可想见在其他地方,将军对赤炼堂压迫之狠,绝非是雷门鹤
无的放矢。

  三乘论法之后,慕容柔对于赤炼堂压榨央土流民、致使琉璃佛子有可乘之机
一事,至为不满,不但让赤炼堂吐出油水安顿,更缩减其赖以维生的各种模糊空
间。五大转运使不断向雷门鹤表达不满,甚至试图越过管事的四太保,迳向将军
陈情,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到这份上,雷门鹤不仅丧失结盟的价值,其急于接收指纵鹰的举动益形扎眼,
五大转运使未必视其为脓疮毒瘤、欲除之而后快,但饿杀一名隐患的机会可不是
常常能有,适逢总坛大火,四太保嫡系元气大伤,趁此良机向雷门鹤施压,无论
结果如何,总是己方占便宜。

  雷门鹤哑巴吃黄连,不得已找上雷兆堂父子,极力疏通。

  雷恒春奔走了大半月,便以「雷猫」的面子,也只得了个不冷不热的回覆,
旧雷氏各家都摆出一副「没有不能谈」的架势,不拒雷恒春游说拜访,然而各码
头迄今仍无视总坛号令、未有颗粒供输,也是实情。雷恒春今日前来,并没有什
么令人振奋的消息。

  从雷门鹤找回昔日「十五飞虎」的弟兄,充任指纵鹰统领,可知此际手里已
无可用棋子,对这支劲旅的支配力也相当有限,第一线的战斗人员或可服膺鹰形
子母牌的号令,但高阶干部能不能服气、起不起疑心,答案恐怕并不乐观。

  如今,戈卓、猱猿、极衡等身份暴露,四太保的盘势劣极,连染红霞都忍不
住有些同情。若易地而处,除了束手待毙,似也无更好的办法——「幸而今日有
我,四太保算是保住一线生机。」

  可耿郎偏偏如是说。这一局,该怎生解法儿?

  雷门鹤显也在等他亮出底牌。

  「其实简单得很。」耿照道:「只消四太保摆下筵席,让咱们俩吃好喝好,
平安走出庄子大门,春春那厢便好谈啦。」染红霞俏脸茫然,雷门鹤双眼一亮,
突然明白过来。

  镇东将军跟前的红人亲访,和雷门鹤巴巴地往驿馆求见,意义截然不同。在
这个节骨眼,谁能打开镇东将军攒紧的结,哪怕只是松脱些个,立时便成赤炼堂
诸系所望;雷门鹤缘此失去龙头宝座,自也能以同样的方式取回。

  经爱郎提点,染红霞恍然大悟,心念一动,暗忖:「难怪适才在庄外,雷恒
春如此兴高采烈,怕他一见耿郎,便知游说有谱;反应之快,犹胜于雷门鹤。」
不禁对那眉清目秀、笑容亲热的白嫩青年另眼相看,未敢以轻谑视之。

  雷门鹤江湖混老,若非防耿照一如将军探爪,料想不会不明白这一节;思虑
一通,知耿照今日上门,本身就是件大礼,这礼居然还是送在前头的,不止意诚,
更显成竹在胸,既给得出手,也拿得回来,不怕蚀本。

  对照他未声张戈卓等「十五飞虎」的匪寇身份,足见善意,虽说要压服五大
转运使,尚须若干实利,毕竟是拿了他人的好处,再绷不了面皮,起身团手,长
揖到地:「典卫大人的气度,我雷门鹤算是服了。先前诸般冒犯,谅必不入大人
眼中,我就不来陪礼致歉的虚文了。今日之后,只消我雷四还能於越浦立足,大
人这个人情,总能还的。」

  这几句说得平淡,却无先前之伪诈,不经意间流露的一丝匪气,似才是本来
面目。耿照起身还礼,直视锦服汉子,道:「礼尚往来,日后我欲由四太保处取
回一物,两相抵过,也请四太保不要见怪。」

  雷门鹤抑住伸手去按内袋的冲动,强笑道:「大人若不舍这铁块,我还大人
便是。」耿照摇头:「我所欲者,恐甚此物,故先行告罪。」雷门鹤料他不知铁
简用途,暗松了口气,笑道:「大人言重。」

  耿照以指叩案,娓娓道:「四太保知城外金环谷么?原先的物主犯事,教将
军抄了,遗下地皮,以及大批粉头龟奴,惶惶如无头苍蝇,不知所措。听闻当初
主持场子的翠十九娘,正在找寻新的股东,贵帮五大转运使们若有兴趣,倒是绝
好的机会。」

  雷门鹤没料到他带着染二掌院,居然敢说得这样直白,拿不准耿照在此事里
扮演的角色,试探道:「莫非大人与那金环谷的新股东相识?」虽不信慕容帐下,
有敢索贿徇私的蠢蛋,到底还是小心为好,先问个明白。

  耿照摇头。「我不识翠十九娘。只是听说消息,报与四太保知晓。无论谁人
入股,均与我无关。」一旁染红霞端坐如恒,未露尴尬扭捏,显是对他信任已极,
无有一丝动摇。

  有了这块香饵,要说服旧雷氏那帮人,雷门鹤底气更足,索性省去作揖道谢
的工夫,单刀直入。「典卫大人有什么用得上雷某的,这便直说了罢。你再与我
拐弯抹角,只怕我今夜睡不好觉。」

  耿照不觉微笑,点头道:「我想同四太保打听个人。」

  「谁?」

  「南宫损。」少年怡然道:「『兵圣』南宫损。」

  「秋水亭的『天眼明鉴』?」雷门鹤垂落眼帘,然而眉宇间乍现倏隐的微微
一跳,仍未逃过耿照的锐眸。「大人是报恩报仇呢,还是赎典取物?」

  「都不是。只是有点事,想借沉沙谷场子一用,问四太保打听打听,南宫损
这人公正不公正。」

  「《秋水邸报》风评不恶,南宫老儿想来也是有分寸的。大人若是担心『天
眼明鉴』偏颇,似不必过于忧虑。」

  耿照淡淡一笑。「如果……除了公正以外,我还想确认,无论如何南宫损都
会站在我们这一边呢?」

  「那我只能说,秋水亭与南宫损,乃是这世上能用银钱买到的最公正处,再
没有比他更公道的了。」雷门鹤抬起头来,露齿而笑,猥琐的倒三角脸上闪过一
抹危险而嚣悍的狞光,又似隐忍着无比得意:「大人要不猜上一猜,谁是秋水亭
最大的债主?」

                ◇◇◇

  「真没想到,南宫损……竟是这样的人!」染红霞驾着马车,虽是自言自语,
却有着难掩的忿忿不平。

  身为东海武林的一份子,她一直是《秋水邸报》的忠实读者,虽未必认同其
中的内容,对秉持公道的秋水亭与「兵圣」总有一份礼貌性的敬重,总觉能在纷
扰的江湖中持正立论,委实不易。

  可惜这敬重,也只到今日为止。

  雷门鹤毫不留情地揭露沉沙谷秋水亭的真面目:南宫损打著「天眼明鉴」的
旗号,私受委托,在各种裁决公证中,为请托的一方牟取利益。早在总瓢把子掌
赤炼堂时,雷门鹤便多次与南宫损合作,兵不血刃地兼并了几个游离势力、谋夺
数样不易入手的宝物,甚且除去一名棘手人物,替秋水亭大大宣扬了一把,算是
南宫损的贵人。

  南宫损看似道貌岸然,台面下可是什么脏钱都敢拿,按说该赚得满坑满钵,
坏就坏在他有儒脉中人一贯的铺张浪费,讲究排场,不仅将沉沙谷弄得堂皇富丽,
还毫无节制地扩充门人,哪有张嘴不费米粮的?一开门样样都要银钱来使。

  何况秋水亭所扣之物,不乏有行无市、难以变现的宝物,雷门鹤手里攒着赤
炼堂水陆码头的资源与人脉,乃是最适合处理这般物事的主儿,双方往来一长,
也经常借贷金银,略解沉沙谷的负担。

  耿照既知阿傻的遭遇,从不觉南宫损是什么好人,从岳宸风的调查报告中找
出蛛丝马迹,让绮鸳派人去查,果然挖出雷门鹤这条隐线来。雷门鹤也不白拿他
的好处,问明耿照之意,一口答应下来,毫不拖泥带水,异常爽快。

  为让旧雷氏那厢嗅出「将军的善意」,他可是结结实实摆了桌筵席,尽管耿
染二人没甚胃口,酒菜无不浅尝即止,也坐到撤菜点茶之后,才起身告辞。雷门
鹤亲自送两人出庄门,与耿照把臂寒暄,务教潜伏的各系眼线瞧真切了,才依依
不舍作别。

  染红霞没想到爱郎布局如此缜密,非但以武力压倒了戈卓等人,更连番使出
杀着,以无孔不入的缜密线报,一步步瓦解雷门鹤的砌词推托,更因著「施恩于
先」的宽大胸襟,最终折服枭雄……只觉自己眼光、运气极佳,芳心可可,涨红
了俏美的小脸,宛若情窦初开的少女;本有满腔的话,亟欲与檀郎攀谈,稍解兴
奋之情,谁知耿照一上车便沉默不语,出神的模样竟有几分凝重,直到离庄十数
里外,才忍不住开了口。

  耿照一怔回神,忽问:「到……到哪儿了?」敢情连伊人的话语也没听清。

  「离城还有一段。」染红霞心中狐疑,忍不住柔声道:「你心里有事,是也
不是?我虽没什么才智,不敢侈言分担,但把心事说将出来,总比闷着要好。」
吁的一声勒缰停辔,从辕座垂帘微转过柳腰,妙目盈盈,溢满关怀:「此间更无
旁人,你要不要……说与我听?」

  「红儿,我要同你陪个不是。」耿照面色凝重,沉声道:「我自负聪明,以
为掌握了关键的情报,满手都是好棋,居然带你深入虎穴,方才若非意外使出了
『寂灭刀』的至极刀境,恐怕保不住你。是我的傲慢和自以为是,教你陷入险境。」
少年罕有地露出严肃神情,可见自责。

  染红霞还以为怎么了,不禁哑然失笑。

  「怎么会?我不是好端端的么?你一直都是那样……那样成竹在胸,又不得
意张狂,我……我看得欢喜得很,你那样……我很欢喜。」俏脸微红,胸口颈间
烘热一片,须极力忍羞,才不致仓皇转头,跺脚逃下车去。

  耿照捏着她柔若无骨的软滑掌心,一下不知从何讲起,思索片刻,提起右掌
虚劈一刀。染红霞只觉一股熟悉的刀意扑面而来,质朴浑厚、大巧不工,毋须细
辨,也知是先前于庄内一阻三煞的路数。然而,除了额前柔顺的浏海微起,这回
什么也没发生。

  她忽然明白过来。

  「堂上的那一刀,是意外。」耿照叹道:「我本以为光靠寂灭刀的刀法,便
足以应付赤炼堂的状况,不意却遇上绝顶的合击之术。那三人联手,差点让我阴
沟里翻船,没准还要赔上我的好红儿。」

  染红霞笑啐一口,以戈、猱二人的修为,单打独斗,自己都有取胜的把握,
只想不到他二人联手一击,竟有如此威力……忽想起耿郎适才说「三人联手」,
蹙眉道:「那阵法……是三人合击之阵?」

  「那后出的极衡道人便是阵眼。」耿照肃然道:「若非寂灭刀境鬼使神差地
斩破阵眼,无论我等如何招架,最终仍抵不过三人联手。上一回我有这种侥幸之
感,是在三奇谷外遭遇灰袍人时。」

  染红霞笑道:「行走江湖,本是处处有险,若想长保平安,在射平府学绣花
得了。我本该随你到天涯海角,这点风波算什么?他们有合击术,难道我们便不
能创制一套更厉害的?」

  耿照听她说得豪气,一怔之下,涌现雄心。「你才是真不简单,红儿。我定
会想出一套合击之术,压制三人联手。」

  染红霞放下心来,忽然噗哧一笑。「说在家里长保平安,我爹肯定不依。我
从前学做女红,是差一点便烧掉大营的。」微吐舌尖,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招供,
究竟要怎生刺绣,才能搞得镇北将军府鸡飞狗跳,彻夜不宁。

  两人温存片刻,驱车返回越浦。染红霞把车驾到落脚的客栈街口,怕被人瞧
见似的,红着小脸下了辕座,几度回头,见爱郎微笑颔首,这才慌慌张张奔过街
去,模样可爱极了。

  耿照目送她苗条修长的背影没入人群,车子却自己动起来,辕座上不知何时
多了个玲珑浮凸的背影,握缰驱车,蛇腰紧致,绷圆了裙布的梨臀结实弹手,毋
须细看,也知来的是绮鸳。

  「……关于翼字部的消息,依旧没有新进展。」

  她刻意压低的嗓音一如裙布紧绷,可以想像少女咬着腴润的唇瓣,极不甘心
的模样,脑后的马尾随着车行不住摆荡,倒无平日甩打盟主贵脸的气焰。

  「统领叶振、副手高云的尸身都在义庄里,凶手不明,但似乎不是雷门鹤引
进外人之后才杀的。」

  「嗯。」

  「雷老四找来的三名新统领身份成谜,戈卓、猱猿什么的,应是化名,但来
历不详。」主人不加责备的态度,似乎更激怒了她,少女用近乎自暴自弃的口吻
继续报告。

  「嗯。」

  「指纵鹰目前台面上的四部之中,只有尾字部的统领杨掠、副手王翱尚在,
其余三部的六名首脑下落不明,无法确认是死是活——因为连本部的人也不知道。」

  「嗯——」

  「……『那个』给我。」绮鸳一勒马缰,气呼呼地回头,圆睁杏眼,打断了
盟主的虚应故事——在她听来,那声「嗯」比什么讥嘲讽刺都要刺耳得多,仿佛
耻笑着潜行都的无能。

  耿照揉着不小心碰到厢壁的额角,才省起她指的是翼字部的铁简。「打探消
息需要时间,但你偏就没给时间!既然如此,我要更多线索,才能打进指纵鹰内
部。那三个来历不明的打手,也要着人去试出他们的武功路数……」

  「离他们远些,那三人非常危险。」耿照难得打断她的慷慨陈词,少女一时
反应不过来,睁大的眼睛如受惊的松鼠一般。「盯住雷门鹤的庄子就好,继续记
录雷恒春的行踪,别碰那三名新统领,别让任何姊妹轻易犯险。落在他们手里,
死掉还算运气好了。」

  他两手一摊,笑得善良无害。

  「……况且,『那个』我已给了雷门鹤,可生不出第二枚与你。」

  即使考虑武功差距,绮鸳都差点忍不住动手揍他一顿。

  「早知道你要把翼字部送给雷门鹤,还让我们查什么!寻我们开心么?」

  「雷门鹤原本只有四部铁简,与我见面之后,忽然便有信物能号召翼字部了。
这枚铁简若是大太保所交付,你觉得指纵鹰会想找谁弄个清楚?」见绮鸳露出恍
然之色、又赶紧忍住,耿照腹中暗笑,勉力维持一本正经的模样,以免再挨白眼,
缓缓道:「既然找不到指纵鹰,便教他们来找我。雷门鹤不能杀尽四部首脑,指
纵鹰定将指挥系统藏在别处,伺机而动……这会儿,他们知道该找谁了。」

  绮鸳无话可说,自不能承认此法甚佳,极可能是目前最省力也最有效的办法,
马尾一甩,赌气道:「到家啦,还不下车?」

  耿照揭起车窗竹帘,方见得朱雀大宅的门墙,却不进门,迳往巷口行去。

  「我四处走走,整理下思路,你让符姑娘别等我吃晚饭。」

  他一个人穿街绕巷,从市井繁华处越走越偏,不觉到了一间位于交叉路口的
小食肆,周围的其他建筑无不是粉墙乌瓦,看似公署的模样,由是更显出食店突
兀,与街景格格不入。

  午后天阴,半棚乌翳盖顶,空气中水气浮溢,只不知何时倾盆。

  耿照入店时,食店内仅有一两桌客人,店小二趴在柜上假寐,不知是没听见
有人,还是听见了不肯起。搭出店外的布棚底下,一名头戴编笠的瘦汉据着方桌,
桌顶四个盆子,里头全是肉,瘦汉抓了只肥鸡,吃得油汁淋漓,连胡子、衣襟沾
上肉屑脂渍也不管。

  「我来了。」耿照拉开板凳,隔桌坐定。

  「看来你是验过货啦,关于那三头漏网飞虎的消息,老子没骗你罢?」瘦汉
将狼籍的鸡骨架子扔回盆里,迳以弯镰般的黄浊骨甲剔牙,抬起一张目覆灰翳、
肤似垩土的骇人丑脸,笑意狰狞,形似畜生多过人。

  「接下来,该是谈正事的时候了,小和尚!」

  第二三五折、如非不文,无以惩凶

  这名以编笠掩人耳目的奇形瘦汉,正是昔日威震江湖的集恶三冥之一,人称
狼首的「照蜮狼眼」聂冥途。

  他在七玄会上大闹一场,末了趁乱掠走嵌有幽凝刀魄的小巧眉刀,扬长而去。
按说以聂冥途与耿照的立场,无论如何谈不上友好,身为惨败的「平安符」阵营
一员,当其出现在耿照面前时,连耿照都差点以为是自己白日发梦,不知怎地竟
梦到了这名令人头疼的棘手人物。

  「别急,老狼不是来找你拼命的。」

  朱雀大宅后的暗巷,逆光佝立的枯瘦老人咧开血口,灰浓如腐的舌头旋搅着
唾沫星子,将他极力显露的谄善之意,一把扫进了阴沟里。

  「……有桩好买卖呀,小和尚。你有没兴趣听一听?」

  回城以来,耿照并不经常落单。聂冥途能于此间稳稳堵上自己,肯定没少花
了工夫。少年飞快扫过周遭,拜碧火真气的先天感应所赐,连灯笼照不进的僻黝
角落亦未曾遗漏——没有新鲜的血迹,遑论残肢断体。

  看来聂冥途纯是监视,未对宅邸左近的潜行都诸女下手。耿照略微安心,放
松的四肢百骸仍无一丝波澜,沉如古井映月,明明浑身都是破绽,瞧在聂冥途那
双驰名天下的妖瞳里,却透着难以捉摸的危险;说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怕是
半点也不为过。

  老人啧啧两声,饶富兴致地抚着下巴,眼中焕发着既狂热又抑制的异彩,就
连开声之际,心中的天人交战似都未曾停过,即使下一霎眼突然翻脸出手、绝不
肯放过眼前有趣的对手,耿照也不会太意外。

  也因此,狼首的来意益发耐人寻味。

  「我还未寻你,你倒先找上门来了。」少年淡然道:「我不记得,我们有做
买卖的交情。」

  「你现下事业做大了,要有一盟之主的气量,过去的事也就过去啦,别这么
计较。」聂冥途笑得不怀好意。「我有条线报,是关于祭血魔君的真面目,打算
找个好买家,卖个好价钱……耿盟主可有兴趣否?」

  耿照闻言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

  依萧老台丞言,在鬼先生背后操弄唆使、兜售所谓「平安符」者,即是那法
号「行空」的僧人,该也是耿照曾两度遭遇的神秘灰袍客。萧谏纸对他卯上灰袍
客的骇人经历极感兴趣,原因无他:多年来,纵以「龙蟠」之智,始终无法触及
这名隐于幕后的大阴谋家,借自「姑射」的一切,无不透过中间人互通信息,稳
稳地隔开双方,咫尺若天涯。

  担任「中间人」角色的,正是「巫峡猿」祭血魔君。

  能够揭穿祭血魔君的真面目,则阴谋家苦心孤诣构筑的壁垒坚城,便算塌了
一爿,足以逆转胜负,转守为攻。

  这实在是太过诱人的香饵。问题在于:提供线报的人到底能不能信任?

  「我看这生意不能做。」少年垂落眼帘,微微一笑。「无论你说什么,我都
不能信,你说得什么、甚至说与不说,于我又有何分别?为不教你白跑一趟,择
日不如撞日,咱们这就把帐清一清罢。」抬眸的瞬间,暗巷中蓦地一凝,仿佛连
夏夜的流风、自灯笼里透出的燃烛气息……全都为之冻结,然而又抢在聂冥途反
应之前尽复如常,荒唐得宛若一场迷梦。

  回过神时,聂冥途才发现自己倒踩一步,几乎摆出应敌的架势,仿佛是两人
在莲觉寺娑婆阁前遭遇的错置镜影,倒反得如此齐整,说不出的讽刺。

  换作常人,此际要不是战、要不是逃,可惜聂冥途不是普通人。他有著「偏
向虎山行」的戏谑与疯狂,越是不可能的目标,越能激起狼首的兴致,譬如在对
方的宣战布告之前,说服他考虑合作。

  「小和尚,你这样鸡肠小肚的,老狼很失望呐,我都差点推举你当盟主了。」
老人妖异的黄绿双眸滴溜溜地一转,叠手笑道:「这样罢,瞧在咱们过去忒好,
先送你两把葱罢。瞧你府上的小丫头,这几日老往雷门鹤处跑,是不是对人家有
什么想法?是说那丫头的屁股还真不错,浑圆结实,肉呼呼的……啧啧。」

  耿照知他说的是绮鸳。令人不寒而栗的是,聂冥途说起少女的臀股时,露出
的非是淫邪猥琐的表情,舔舌眯眼的陶醉模样,活脱脱是个「馋」字。潜行都的
跟踪之术冠绝天下,但也仅是以常人的标准来说;聂冥途半生混迹兽群,行止无
异于野兽,绮鸳等妙龄少女在他眼里,就是一块块甘美酥脂,吞吃落腹怕还用不
上爪牙。

  如此露骨的裹胁,耿照岂听不出?不收这把「葱」,回头折损的怕不止一二
名潜行都而已。自聂冥途上门,他已有防范,只不欲将焦点集中于此,以免增加
「预防措施」的困扰,淡然回道:「别以为分文不取,旁人便要照单全收。能拿
出什么雷门鹤的痛脚罩门,决定了你明天还能不能瞧见日头。莫白费了我的好奇
与兴致。」

  「……再加上『本座』之类的自称,你都能率众杀上七大派啦。这种说话的
口气是谁教你的?是蚔狩云,还是薛百螣?」聂冥途兴致盎然地一挑眉:「原来,
耿盟主想杀我啊,不错不错。没事杀几个人玩,总算有点头儿的样子了。」

  耿照摇头。

  「我不会杀你。拿你下狱,同样见不了日头。若所犯当诛,自有官衙动手,
毋须我来。」

  聂冥途微怔,蓦地「噗哧」一声,抱腹狂笑,若非耿照气势凝肃,随意一站,
直如渊渟岳峙,令他绝难无视,早笑得前仰后俯,满地打跌。「哎唷我的天!怎
会有你这么个宝贝?『自有官衙动手』……哈哈哈!」怪声怪调地学耿照说话,
一会儿又指着他大笑,仿佛少年的脸上开了朵大红花。

  耿照静静瞧着,不发一语,既不生气,也无辩解,直到聂冥途再挤不出一丝
刺耳枭唳,才干巴巴地收了笑声。

  再可笑的事,落在无比认真之人手里,总能让人笑不出来。这个道理狼首还
是明白的。

  「雷门鹤的罩门,便是他的来历。」欲以气势扳回一城,聂冥途以拇指擦刮
棘刺般的青碜下颔,眯眼狞笑。「盟主……听过『十五飞虎』没有?」

  关于「十五飞虎」的一切,是他从显义口里拷掠而来。

  在那个清算总帐的无月之夜里,显义——或许该说是「黑虎」鲜于霸海——
在苦刑与恐惧的双重压迫下,供出了他与雷门鹤多年来的各种勾当。

  虽然无论他说了什么,痛苦与惊怖总能超越他失控的想像力、以骇人的幅度
持续堆叠,但在断气之前,他毕竟为聂冥途提供了相当丰富的材料;戈卓、猱猿
等人的行踪来历,亦由此出。

  雷门鹤是谨小慎微的脾性,可惜多年的养尊处优,使昔年赤尖山首席战将
「黑虎」鲜于霸海摇身一变,成了脑满肠肥、贪生怕死的花花和尚,义气全失,
将百劫余生的结义弟兄们,一股脑儿供了出来。

  直到再也吐不出新鲜的,同样的信息开始反覆出现时,聂冥途才剥夺了他言
语的能力——当然,离死还有好长一段。

  这把「葱」乍听匪夷所思,耿照却知显义与雷门鹤的关系,而这一点聂冥途
无从知悉。受惠于这份「前订」,终使雷门鹤溃不成军,所有底牌在典卫大人跟
前形同虚设,耿照不但于七大派中再下一城,更得支配秋水亭南宫损的额外收获,
不可谓不丰。

  聂冥途显对情报极具信心,面对不言不语的耿照,迳将桌顶的四盆大肉吃了
个清光,枯瘦的指爪随意往衣摆一揩,也不管对方听是不听,边以骨甲剔牙,好
整以暇道:「当日出得冷炉谷,老狼沿途追击祭血魔君,那孙子逃啊逃的,最终
居然躲进了……嘿嘿,你决计想不到——」

  「且慢。」耿照竖起手掌,打断了老人的谈兴。

  「我仍是不能信你,你说得再多,终究是白饶。」

  聂冥途神色一冷,斜乜着他哼笑道:「小和尚,不带这样的罢?老狼的情报
要不真,雷门鹤早坑死你了,教你来同老子耀武扬威!你从前挺实诚的一个人,
哪学得这般混赖?」

  耿照敛眸拂袖,一派云淡风清。

  「要说也行啊,不如从『平安符』说起罢,我有兴趣听。」

  狼首哈的一声,眸中却无笑意。

  「小和尚,挑三拣四的,莫不是想打架?老狼好声好气,可不是怕了你。」

  耿照怡然道:「狼首来掀祭血魔君的底,无非是在他手底下吃了亏,掂量掂
量讨回的代价太大,不如祸水东引,借力使力。出力的既是我,挑三拣四,岂非
理所当然?

  「狼首不妨站在我的立场想,谁知你不是同魔君串通一气,欲来赚我?十五
飞虎的情报再珍贵,到底是旁人事,卖则卖矣。你不拣紧要的说,这般线报再来
个几百条,我始终不能信。要说这些,不如打一架。」

  聂冥途黄绿眸中迸出异芒,险恶的狞光盯着耿照,片刻露出笑容,哼道:
「敢情这盟主真做得啊,你不止脑筋长进、口舌灵便,没准都长高了。人人都来
做他妈几天盟主,还炼大还丹干什么?」

  他对任一阵营皆无忠诚可言,如非功力不及,不定连灰衣人也要成其猎物;
离伙便离伙了,何须理由?未等耿照催迫,满不在乎地耸肩,嘿嘿笑道:「老狼
在莲觉寺蹲了几十年,拜盟主所赐,好不容易下得山来,想找故人叙叙旧,索性
扮作和尚模样,向慕容柔扯了通鬼话,看能不能钓出人来。岂料点子没见着,卖
平安符的倒来啦。

  「他给了我几样好处,让我给他办点事,老狼掂量着不算太亏,有些还挺好
玩的,便一口答应下来。」两手一摊,涎着脸的狰狞笑意无赖已极,分明知道这
段话掐头去尾的,连个姓字也无,听得懂才有鬼了。

  耿照却没甚反应,微一思索,扳着指头细数:「在三乘论法上假冒法琛,抽
去九转莲台的机关础石;大闹七玄大会,令鬼先生功败垂成;与祭血魔君合谋,
赚我入壳……还漏了哪一件?」

  「最后一件真没有。」狼首目光诚挚:「你看看我,我就是个风一般的老男
子,半条腿都进棺材里,只想活得逍遥自在。谁要弄了我,我不趁早弄回来,赶
明儿万一死了,岂非冤甚?我是衷心希望盟主能弄死那孙子,天下太平,可喜可
贺。」

  耿照抬起眸来,直视对桌的微佝老者。

  「坦白说,我非常失望。你扮作七水尘的模样向镇东将军放话,想闹出点风
波来,引『刀皇』武登庸现身,弄清当年圣藻池一晤,谁是『集恶三冥』中出卖
同道的叛徒——其实你心里清楚,在莲觉寺见到实力完整的地狱道一支,以及新
的鬼王阴宿冥后,你就明白当年是谁下的套;硬要见着武登庸,讨句真相,我佩
服你的骨气。

  「只可惜刀皇并未出现,却引来了另一个人。我猜他告诉你,执着过去,并
不能改变什么,不如学老鬼王的识时务,拿点当下的好处比较实在;从你还能活
着离开,约莫是认同了这个说法。

  「我对『赖活着』这事没甚意见,活着很紧要,死了什么都没啦。但面对害
你坐了三十年黑牢的元凶,在你失去自由之后,这厮甚至占了你的老巢栖亡谷,
拿你的徒子徒孙来炼妖刀,你不止让他三言两语打发过去,拿点好处便替他跑腿
打杂,对我说起他时,连名号也不敢提……我实是不忍再听,只觉满腹欷嘘。」

  聂冥途笑容不变,嘴角微搐,厚皮涎脸的无赖笑意不知不觉褪尽,只余满目
嚣戾。强大的气场在两人四目间碰撞,无一方有退让之意,待分茶铺里余人察觉
时,凝肃的气氛已压得他们腿股颤软,想跑也来不及了。

  眼看战意涨至高点,「啪!」一声,聂冥途忽地一拍桌顶,冲耿照竖起了大
拇指:「不简单哪,是地狱道那小娘皮恋奸情热,上下两张嘴全管不住呢,还是
三十年来南冥转了性,成了无话不说的长舌公,一股脑儿地自掀家底?」嘻皮笑
脸间,无形的压力一松,铺内仅余的三两桌闲客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地逃将出去,
连茶钱饭钱都忘了留下。

  耿照神色自若,仿佛对其态度丕变毫不意外,淡道:「身为一盟之主,总不
能只从一处得消息。狼首现在明白,何以有些消息,于我毫无兴味了么?」

  「明白明白,老狼若再年轻十岁,都想跟着你混了。」聂冥途搓手谄笑:
「不过我得先声明,那人武功高,我打不过他,除了答应他的条件,也没别的办
法。你不能因为我伤疤好得快,就乱说我腿开开啊,我可是在心上留下了深刻的
创伤,才勉为其难收下平安符的。」

  耿照并不认为以灰衣人之智,会信任聂冥途这样反覆无常的癫子,欲从狼首
身上循线逮人,不啻缘木求鱼。万料不到灰袍客一方口称的「平安符」,竟似真
有实物;此物不曾在胤铿处见得,估计是被他藏了起来,或倚为救命之用。既是
器物,不定便留有蛛丝马迹。

  「可否借我一观?」少年没什么犹豫,迳对老人伸出手掌。

  「那我的线报,盟主可愿一听?」聂冥途咧开诡诈的狞笑。

  耿照不置可否,只是静静回望。

  聂冥途当他允了,抑不住生事的脾性,眼珠滴溜溜一转,嘿笑道:「既然要
做买卖,双方得拿出诚意来。你派来盯梢的那厮厉害得很哪,恁老狼的鼻子再灵
光,也只能察觉有双眼盯着我,却始终抓不出人,这几日都急出白头发来了。」
搔搔光秃的脑门,一副很困扰的样子。

  聂冥途不止眼睛邪门,对气味的灵敏也已逾常理所能忖度,以潜行都之能,
依旧无法追踪这位邪派耆老,反成他眼里的甘美猎物。为防狼首造次,自聂冥途
找上门,耿照便请得一人出马,不但又从人海茫茫的越浦城中觅得狼踪,还盯得
聂冥途难以甩脱,偏又抓之不出。

  这些日子以来,聂冥途之所以未再杀人吃人,多半是托此能人之福,只怕聂
冥途自己也极不乐意。

  耿照一直等他提,这芒刺扎得越久、入肉越深,老人越是坐立难安;忍着这
般不适谈条件,岂能谈出赢面来?少年依稀在他眼底看出一丝狂躁,料已钓足胃
口,屈起食指,轻叩桌板:「出来罢!狼首有请,不好教人久候。」却见趴在柜
上假寐的伙计伸了个猫儿似的懒腰,摘下布帽,露出一张剑眉星目、满面于思的
粗犷俊脸,皮笑肉不笑的,呆板的声调活像照着小抄念:「客官要点什么?来啦,
一个爆炒狼败肾,一个狼腿短肉肠,上……菜……啦啦啦……」要死不活的声音
拖得老长,宛若破烂锯子磨锯牙,说有多不舒服便有多不舒服,却不是胡彦之是
谁?

  聂冥途面上杀意一现而隐,回头时已眯起一双黄绿妖眸,生满褐斑细疣的鼻
端微微歙动,略一皱眉,柔声道:「你是怎么做到……身上一点味儿都没有的?」

  胡彦之耸了耸肩。「那你有没闻到这个味儿?」自柜底取出双剑,「啪!」
一声放落柜面,倾出半截剑刃又倒回,示威意味浓厚。

  聂冥途的确什么都没闻到。江湖人惯用的刀剑,有血腥味、保养刃部的油味,
铜件、缠布渗汗的气味……以聂冥途的嗅觉,一进铺里,怕连铺中诸人靴底的泥
土气息,都没逃过他犬一般的鼻子,遑论极易辨别的精钢兵刃。但他偏偏没嗅到
这双对剑,仿佛胡彦之藏在柜底的本是两条茄子萝卜之类,直到取出的刹那间,
才突然用道法化成武器一般。

  就像趴在柜台的伙计,方才明明给他上了四盆大肉,聂冥途非常确定不是眼
前的这个人……他们是何时调了包,为何气味全无变化,这名皮笑肉不笑的青年
究竟用了什么法子,能将形迹藏到这般境地,骗过了嗅觉、听力均异于常人的自
己?

  胡彦之却未停下动作,持续从柜下取出各种物什,以呆板的声调问:「……
那,你有没闻到这个?」

  盐腌牛肉、胭脂水粉、雄黄药酒,甚至还有一只尿壶……除了「不该出现在
这里」之外,它们只有一个共通点,就是狼首全然没有嗅到这些东西的存在,尽
管气味一样比一样刺鼻。

  聂冥途是疯子,疯子不怎么感觉恐惧,然而瞬间涌上心头的疑问却全然没有
解答,疑惑堆叠疑惑,如潮浪般冲击着老人。他如醉酒般胡乱攘臂,自长凳上仰
倒又踉跄爬起,背门撞得身后桌凳歪移如散筹,好不容易挨了条板凳挣扎坐起,
捂着头边吐大气,尖声笑道:「没事!我没事……大伙坐好……呼……没事,没
事!哈哈!」定了定神,指着胡彦之道:「我认得你的声音。我们……在冷炉谷
见过。」胡彦之笑眯眯回答:「是啊我还拿石块砸过你的头呢,有没怀念那种刻
骨铭心的感觉?」

  老胡以猎王秘传的「缩地法」追踪术与灵活的头脑,打从一开始就被耿照认
为是最适合对付聂冥途的人选,即使被狼首发觉,也绝对能全身而退,只是没想
到效果忒好。虽仅片刻,聂冥途显露自复出以来前所未见的狼狈,耿照一直认为
他是装疯卖傻,直到此际,才惊觉此人并不正常,与老胡交换眼色,各自了然于
心。

  「人已现身……」耿照朝他一伸手掌,沉声道:「『保命符』何在?」

  聂冥途探手入怀,突然摇了摇脑袋,停住动作,对耿照露出险恶的笑容。

  「小和尚,咱们的买卖可不是这样说的。我把祭血魔君的身份透露给你,你
寻那孙子晦气时,记得留人给老狼,待我拷问完毕,保证他把祖宗八代全交代得
清清楚楚,便如那显义一般。你心里明白:想摸『那人』的底,这法子比找捞什
子平安符管用。这会儿合则两利,分则两害,你自己琢磨。」

  正因此说极有说服力,胡彦之不禁蹙眉,强抑着一丝担忧,望向耿照。

  他对义弟跑去当捞什子七玄盟主没意见,江湖正邪之分,于他直如浮云,在
观海天门看过的败类,多到双手十指都数不来,若非牛鼻子师傅拦着,胡彦之可
能还未满师下山,双手已沾满同门之血。

  但统领所谓「邪派」是一回事,同聂冥途这样的人合作则又是另一回事。

  对耿照请托他跟踪聂冥途,胡彦之心中充满疑虑。若非时间紧迫,不容许他
俩辩个分明,老胡实想问问小耿:除将聂冥途打跑之外,怎会还有其他的选项,
遑论交换情报、携手合作?

  义兄弟间微妙的歧异,并未逃过聂冥途的锐眼。而耿照没有截断他的话头,
直接了当地表示拒绝,老人得意洋洋地瞥了皱眉的青年一眼,续道:「老狼一路
追着祭血魔君那孙子,到了一梦谷外,撞上观海天门一个叫鹿别驾的,大伙稀哩
呼噜打了一架……」将当日发生之事,钜细靡遗地说了一遍。

  胡彦之对他的话本有些抗拒,听到一半,却不由得留上了心。「血手白心」
伊黄粱在武林中声名甚佳,脾气虽古怪,无论交由谁来判断,决计不会将他划出
正道的范畴。

  聂冥途的指控乍听无稽,但考虑到灰衣人的头号嫌犯、疑为「行空」还俗后
的掩护身份,伊黄粱「儒门九通圣」的名头格外扎眼,似乎隐有牵连。而听见谷
内那名「俊美如女子的白衣少年」时,耿、胡面面相觑,心生一念:以阿傻所受
之伤,交由岐圣治疗似是理所当然。但,若伊黄粱是平安符阵营的联络人「祭血
魔君」,挑选阿傻做为刀尸,可视为是回收种子刀尸的一种手段,古木鸢一方决
计想不到,辛苦炮制的刀尸会因后续治疗之故,平白送回敌人手里。

  ——由此观之,伊黄粱是祭血魔君的可能性,凭空增加数倍不止。

  胡彦之听到后来,对两人的追逐路线多所提问,也详问聂冥途闯一梦谷当夜,
周遭的地势等细节,似想摒除移花接木、偷龙转凤的可能性,狼首一一答覆,无
有推拖。若有第四人在场,怕要以为同老人对话的,是远处柜台后的青年,而非
对桌那始终不言不语、安静倾听的少年。

  「……这下你总该相信,伊黄粱是祭血魔君了罢?」

  末了聂冥途乜着陷入沉思的老胡,颇有几分得色。

  胡彦之以学自捕圣的勘地术,下盲棋般重建了狼首与魔君的追逐路线,以及
一梦谷的内外形势,不得不承认聂冥途所指非是空穴来风,要有另一名真正的祭
血魔君、以伊黄粱为幌子趁乱遁走的可能性,几近于无。老胡冷哼一声,不想接
这厮话头,倒是耿照终于开口。

  「是不是真,我等自会查清楚,不劳狼首费心。」

  聂冥途哈哈一笑,拍了拍手掌,缓缓起身。「待你逮着那孙子,记得喊我。
苦刑拷问这种事很讲天分的,你或以为阴宿冥也干得不错,但她终究是你底下人,
她来动手,与你亲自动手无甚分别。不妨找老狼代劳,免损盟主阴德。」望了老
胡一眼:「你不妨继续跟着我,如此一来,我很快便能看穿你玩的把戏。」胡彦
之抱臂冷笑,并不搭口。

  「……且慢。」

  聂冥途停步回头,一挑疏眉。「盟主有何见教?」

  「我并未准许你离开。」耿照一指对街的乌瓦粉墙,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在开
玩笑。「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聂冥途都快搞不清谁才是疯子了,忍着烦躁一耸肩。「禀盟主,我是外地人,
实话说越浦并不是很熟。你约在这『不文居』碰头,我还是问了几个倒楣鬼才寻
到的。」至于是如何倒楣,实令人不敢想像。

  「那儿是越浦城尹衙门,除了办公府署,还有大牢。」耿照端坐不动,抬头
淡道:「我说了,问罪执刑,那是衙门的事,我所要做的,是确保你乖乖待在大
牢,直到开堂定谳。」


[ 本帖最后由 皮皮夏 于 2018-3-6 21:3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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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三六折、黄钟哑甚,瓦釜雷鸣

  初识耿照时,聂冥途只当他是莲觉寺里的小沙弥,为解娑婆阁佛图,随手利
用之;若无明栈雪,怕取得阁中所藏之际,即是耿照毙命之时。

  及至龙皇祭殿会七玄、白玉坛顶斗胤铿,狼首才发觉:大半年前那愣头愣脑
的「小和尚」早已脱胎换骨,足堪跻身当世一流高手,今昔对照,没人比聂冥途
更清楚,耿照的成长何其骇人。

  然而在「照蜮狼眼」之前,怕也无人堪比聂冥途,能将少年的弱点看得如此
透彻:耿照身负惊人内功,且不说源源不绝的先天真气,光脐间那枚见鬼的珠子,
也能迸发出匪夷所思的怪力,恃以推动招式,便是寻常的拳脚套路,也能产生巨
大威能。

  但问题就出在招式上。

  招式简单,转圆的余地就不多,动辄以力斗力,在力量极大的情况下,力强
者胜,甚且能以力破巧,一力降十会。然而,习得巧妙的招数后,便未练精,也
很难舍弃不用,此乃人性。

  耿照了结三名「豺狗」、杀败鬼先生的一刀,乃绝顶武学,贯通这般绝学靠
的是境界——内功或有灵丹妙药、高人灌顶可速成,惟境界不仅需要经验积累,
勇猛无惧地冲击瓶颈、挑战生死玄关,尚须机缘顿悟,三者缺一不可。

  是故武林虽迭有新秀,却非俱成大材,盖因光阴之功无有捷径,崭露头角后,
仍应养晦韬光,方能于潮浪之中稳据一席,不致没顶。

  依耿照年岁,纵有百世罕有的机遇,置死地而后生,独不能无端生出驾驭此
等绝学的经验识见。

  然顶峰绝学,如调香料蜜膏的鸩酒,知其有毒,隐忍不用者又有几人?临敌
之际,抑不住炫技的冲动,等若将性命交到敌人手里,下场可想而知。

  况且……老狼也不是没有压箱底的法宝啊!

  聂冥途眯眼一瞥柜台。「我说盟主怎么派了团麦芽糖盯老狼,原来一开始就
打群殴的主意。小和尚,我记得你以前挺硬气的,酱缸里滚了大半年,跟谁学坏
了这是。」

  「有比你坏的么?」胡彦之跟他多日,憋得狠了,气势汹汹,边说边挽袖子:
「不教训教训你这坏萝卜胚子,街坊都不乐意了。别跑啊,过来让我打死你!」

  耿照没理二人斗口,只说:「本盟家务事,不假外人之手,便是我的义兄胡
彦之胡大侠也一样。狼首请放心,今日之斗,止于你我之间。」

  「……我就给两位翻翻计分牌,保证公道,童叟无欺。」

  老胡赶紧夹着尾巴,放落袖管。「注意不许爆粗口,不许问候对方女眷,插
眼撩阴也是不可以的……老先生自愿躺下的话,我们再送肥鸡一盆,金烛若干,
都是刚烧完的,保证新鲜。」

  棚外,檐瓦交错的空隙间,墨色浓似鼓出汲饱的宣纸,潮润的空气入肺湿重,
凉飔掀飞棚角布招,雨滴仿佛随时能摔碎一地,然而却迟等未至。街上不知何时,
已不见行人车马,这府尹衙门后的巷弄爿角像是独立于天地之外,连雨都被挡在
看不见的圆穹之外,只压得满天乌霾,随风流转。

  触目可及的范围内,连些许能补《青狼诀》耗损的血肉也无,至此聂冥途终
于明白,耿照是有备而来,绝非临时起意,弯镰般的骨甲勾起油腻的瓦盆边缘,
示以盆底狼籍,笑意既鄙且衅。

  「都弄到这般田地,盟主何不在肉里掺点料,直接放倒老狼?行事迂阔,枭
雄都不枭雄了,教人好生失望。」

  「行如狼首,何异于狼首?想到狼首可能这样做,我便无论如何也做不来。」

  「你说这话,合著当我是畜生了。」聂冥途狞笑:「小和尚,你挺阴损啊。」

  耿照不置可否,随口笑问:「狼首要毁坏这张板桌,须用上狼荒蚩魂爪么?」

  聂冥途一怔。「自然不必。」

  「是罢?拿狼首问罪,也用不着下药呀。」耿照敛眸道:「教你走出这座街
坊,今日便算我输了,狼首自去不妨。」

  聂冥途疏眉微挑,似来了兴致。

  「……此后恩怨两清,不寻老狼晦气?」

  「那就下回再打过。」耿照不禁失笑。「赌战归赌战,公道归公道,岂可混
为一谈?」

  聂冥途大笑。「有趣!迂归迂,迂到像你这么有趣的,我还是头一回见!此
番再出,所遇诸人,你是最有意思的一个,样样怪,样样都不合拍,真真妙极!
哈哈哈哈——」肩头微动,勾起瓦盆往耿照面上掀去!

  连柜后的胡彦之都等他出手,耿照岂无防备?侧首让过劈头夹面的残骨肉汁,
一股腥腐气味忽至,聂冥途上半身看似不动,枯瘦的手臂却暴长近尺,五指虚抓,
骨甲直扑耿照面门。

  「狼荒蚩魂爪」并非毒功,以狠锐见着,耿照仗有先天真气护体,掌刀劈出,
直斩狼首腕脉,劲力沉雄、招式古朴,正是「寂灭刀」的路数。

  较之蚩魂爪,双方高下立判,掌刀后发先至,反抢在爪势之前,眼看将切中
腕脉,聂冥途拼着右腕不要,五指箕张,掌力疾吐,一团物事脱手飞出,腐败气
味大盛,中人欲呕,显然这下才是正主儿,偷袭云云,不过是掩人耳目的疑兵。

  咫尺之内极难变招,换作他人,早被击中。可惜在「蜗角极争」心法之前,
任你出手再快、方位再刁,只消有一丝余劲可用,便能于施力极小处大做文章。

  少年掌刀略偏,回过右掌,及时接住异物,只觉入手软烂,似是腐肉,外层
似裹丝缕;未及动念,掌心麻痒难当,反手将那物事掷出,阻住了抡臂复来的狼
首。

  聂冥途对此物亦颇忌惮,侧身过让,「笃」的一声细响,身后梁柱钉上一团
牛舌也似的灰败肉块,纹理间漫夹青丝,竟是一小块连发头皮。

  「你个卑鄙小人,居然用毒!」

  胡彦之愀然色变,龙吟翩联间双剑已出,见耿照单掌一竖,低喝:「休来!
我能应付。」定睛瞧了会儿,终究只在一旁掠阵,紧蹙的剑眉斜飞入鬓,压眼一
如铺中战云。

  「这可不是我,是祭血魔君。」

  聂冥途就没这么客气了,倒踩脚跟稳住身形,飞踏长凳,居高临下挥爪,不
忘怪笑:「他为药倒老狼,在几户人家下了『破魂血剑』,有见过两军交战,这
般糟蹋粮草的么?唯恐盟主不信,我将证物带在身上,可以想见当日举庄毒发的
惨状。危及食安,最是无良,这人简直坏透了,还请盟主主持公道。」说得好像
吃人不算罪状似的。

  当日魔君布陷,聂冥途吃了大亏,从此对「破魂血剑」的尸毒留上心。在既
无毒方、也没有解药的情况下,如何将此毒引为己用,狼首想出绝妙的点子,就
是从药尸上,连着头发取下头皮。

  血肉染毒,自身便具毒性,然而毛发生于中毒之前,且药力难入,恰可阻隔
剧毒。此法危甚,唯有疯子,才能若无其事以死人发丝裹起皮肉,当淬毒暗器来
使,也可能是腐肉毒性不如新鲜时,聂冥途仗着青狼诀的复原能力,方得如此胆
大。

  老胡眼光极贼,听「暗器」射中梁柱时,发出细微的「笃」声轻响,见得焦
枯发丝间掠过一抹光,恍然大悟,冷笑道:「好啊,你在这团秽物里藏了钢针,
还说是物证?卑鄙小人!」

  「非也非也,此乃银针,是为了让大伙儿知道,这物证有毒来着。胡大爷如
看不清,我也给你一团瞧瞧。看物证!」作势舞袖。胡彦之回剑护住脸面,却听
聂冥途咯咯怪笑:「逗你玩哩,胡大爷!」

  胡彦之气得七窍生烟,碍于耿照先前豪语,恨不能擎剑加入战团,剁他个火
热朝天。

  嘴里净说些风言风语,聂冥途手上可没闲着,他肘内被「寂灭刀」带了一记,
耿照虽未发挥出古纪武学的威力,如在龙皇祭殿时,光凭刀招刀劲也够瞧了。

  狼首右袖曳地如鱼尾,另一侧袍袖翻飞,乍现倏隐的枯爪似蛇信吞吐,只攻
不守,极为狠厉。居下首的耿照同样只出左臂,右袖攒紧压在身后,劣势异常鲜
明。

  高大枯瘦、宛若竹架蒙皮的老人疯狂扑击,不中即退,退又复来,其间不曾
稍止,如一只空心竹球,于桌墙之间弹撞不休,鸱枭般的邪笑夹着襟袂呼啸,瞻
之在前,忽焉在后,教人眼花缭乱。

  耿照双眸半闭、观鼻静心,无论狼首如何抢攻,他总是单掌一摔,以开碑碎
石般的强横掌力退敌,额际微汗,正是用内力压制毒性之兆。两人连一招都未拆,
直到聂冥途五度杀至,少年掌力似有不济,未能震退来敌,老人枯爪暴长,狞笑:
「盟主,咱们亲近亲近!」

  胡彦之持剑跃出,喝道:「……贼人尔敢!」

  聂冥途身形一顿,居然转头:「不敢不敢,还是先看物证罢!」袍袖荡向半
空中的老胡。

  胡彦之早有提防,他意在为耿照解危,引来妖人攻击,自是再好不过,足未
沾地,双剑已舞开烁影,缠头裹身,乃仿鹤着衣成名绝技「天阶羽路自登仙」的
自创招数,专与其师叫板、管叫「寒雨夜来燕双飞」的便是。

  聂冥途虚晃一招,陀螺般转回原处,将背门卖与胡彦之,迳抓耿照脸面。老
胡人剑落地,各自还形,点足扑向老人背心,岂料聂冥途并未顿止,倏又旋回,
对正胡彦之:「……看物证!」

  老胡又气又好笑:「有完没——」「完」字未落,飕飕细响,自聂冥途袖中
打出大片牛毛针来!

  他才撤剑招,正欲冲刺,只来得及抡起雄剑,叮叮咚咚扫飞一片;左腕反转,
雌刃旋扭间,顺势拍开两枚漏网之鱼。却听泼喇一声,聂冥途袍袖扬起,银光直
标老胡面门,这最后一枚毒针,赫然藏在他垂落的右袖里!

  胡彦之用力后仰,几乎翻了个筋斗,背门重重着地。聂冥途还欲追击,耳畔
劲风忽至,他扬起嘴角,看也不看,回爪与耿照相格,正逆数变,连圈带转,仿
佛两人为此练过千百遍,熟到毋须眼耳,即能拆解自如,正是薜荔鬼手中的「不
退金轮手」。

  耿照终于起身,二人各出一臂,转得毫无捍格,突然间少年身子微搐,嘴角
汩出污血,末了又慢慢转红。

  聂冥途狞笑道:「你边祛毒边使劈空掌,这都不能逼得你气血失调走火入魔,
老狼只好把脑筋动到旁人身上。下回再用坚壁清野,记得要彻底,我也不喜欢连
累无辜,特别是胡大爷忒好的人。」

  呸的一声,身后一人撑起,哼笑:「你千万别这么说,我听得浑身不舒服。」
回见地上一枚狰狞墨针,浸于唾沫中,这逼命的毒器,竟于千钧一发之际被胡彦
之咬住。

  他在冷炉谷时,见令时暄口衔匕尖的绝技,出谷后锐意钻研,以其兼擅各种
旁门杂艺的过人天赋,居然抓到些许窍门,反覆练习,不意今日救了自己一命。
幸而口舌并未擦破油皮,又或有其他伤口,否则纵使咬住银针,亦不免中毒身亡。

  胡彦之拄剑退至柜前,忙取白酒漱口,自右臂上拔出一枚毒针——适才仓促
一挥,终究是着了道儿——以剑尖划开伤口,迫出毒血、淋酒洗净,运功逼出体
内余毒。

  紫星观毕竟是玄门正宗,自铸得「绝不剑脉」以来,老胡与所学相印证,内
力突飞猛进,不惟功体大大提升,最直接的获益,就是他在七玄大会前后所受的
诸般外伤,以十分惊人的速度痊愈,百骸内真气流转,仿如川行,也才能于中毒
之后,争取到放血涤创的宝贵时间。

  否则以「破魂血剑」之霸道,修为深湛如邵兰生邵三爷,亦是一沾即倒,如
非李寒阳出手相助,后果不堪设想。

  他倚柜盘坐调息,一时三刻间是别想起身了,怀揣着耿照归还的那枚「天涯
莫问」,考虑到服药后浑身痉挛的缺陷,且无法掌握耿照毒患深浅,要为他留一
条万不得已时的生路,并未取药迳服,在这场茶铺困战中,成了彻彻底底的看客。

  聂冥途右肘酸麻已去,故意装出行动不便的模样,只为断去耿照的援手,以
免落入腹背受敌的窘境,见胡彦之动弹不得,再无顾忌,双臂齐出,一边仍以薜
荔鬼手推挪运化,另一边却屈起五指,改使残毒的狼荒蚩魂爪,以为奇兵。

  市井说书人不通搏击,颇爱吹捧所谓「左右互搏」,其实拳脚路数有单有双,
分使双臂进攻,并不会凭空增加一倍的威力,此术真正的精髓,在于「分心二用」
四字,能够任意变化拳路,奇正相生,自是刁钻难防。

  聂冥途做不到一心两用,佛门武学的正大光明与邪派爪功的阴狠毒辣,也并
非全无捍格,但毕竟是两只手对一只手,两人以快打快,相缠片刻,耿照已是险
象环生,却迟迟未再使出寂灭刀,迳以鬼手撑持。

  聂冥途边加紧进攻,边殷殷催促:「使快些,使快些!盟主再不拿出压箱底
的妖刀武学,老狼怎么趁你境界未至、贪功冒进之际,一举将你打倒?」胡彦之
扬声骂道:「不要随随便便把心里的话讲出来啊!」

  眼看利爪已至,耿照左臂被缠,一翻腕子,反将狼首压倒,提掌送出,聂冥
途虽及时回臂,雄劲却连人带臂轰退丈余远。老人本欲稳住身形,脚跟一用劲,
臂间一股巨力涌起,如浪头打落,聂冥途止不住退势,「哗啦」一声撞倒桌凳,
跌入街心。

  「这……这不是薜荔鬼手!」老人一跃而起,怒气冲冲,但微一皱眉,又觉
这个变招分明是「白拂手」无误,只是足以将百炼钢化围绕指柔的黏缠劲力,何
以一霎间又成了摔碑似的重手法,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耿照掸了掸襟摆,也行出茶铺,单掌一立摆开架式,淡道:「狼首若未看清,
要不再来一试?」

  聂冥途吐了口唾沫,露出险恶的笑容:「他妈的小和尚,你这扮高深的调调,
真看得人一肚子火。」扭头转臂松松筋骨,纵身跃前,单掌击出,这回再无掺杂
蚩魂爪等左道武学,使的乃是鬼手诸部中刚猛第一的「跋折罗手」。

  耿照以「杨枝手」相应,单臂于双掌中穿梭回旋,流若清风。聂冥途运掌交
错如剪,硬是绞住清风拂柳之势,眼看就要扣死耿照的腕臂,少年一旋一压、单
掌击出,又将他轰得倒飞出去。

  聂冥途气得笑出来,抹去嘴角残红,再使合掌手、宝珠手、俱尸铁钩手等不
同路数,然而无论如何出手,总在取得优势、准备一槌定江山时,被耿照一翻一
压,重掌打飞。

  聂冥途也算身经百战,不拘泥门户之见,其间也换过其他邪派武学,结果却
更加惨烈,仅有薜荔鬼手尚能一斗;打到后来,只见老人掌势大开大阖,雄浑磊
落,周身佛气流转,连飘落的雨毛都沾之不上,纵使形容猥崽、衣裤垢腻,俨然
有一派宗师气度。若非咒骂声不断,净出些不堪入耳的污秽言语,说是哪座宝山
的住持大修,怕不信者几稀。

  胡彦之原本只觉荒谬,继而瞠目结舌,末了暗暗纳罕,忖道:「他这身佛门
绝学不是唬人的,放眼东海……不,便是天下武林佛脉之中,也没有几位高僧能
有这等修为。怪了,此獠恶名三十年前即传遍江湖,他是从哪里学来这身本领?」
目光移至耿照身上,又是一异。

  若说聂冥途像一尊高大雄伟、金光灿烂的千手观音像,化出无数大道,举手
投足无不是精妙绝伦的招数,包罗万象,令人目不暇给,那么站在对立面的少年,
便如小小一尊如来木像,万象到得此处,俱是空空如也,若有似无,那一翻一压
当胸一掌的单调掌法如同棒喝,当者无不云散烟消。

  也不知第几次遭重掌轰退,聂冥途爆出青筋、衣裂发散,咧开血口怒道:
「小和尚!不肯规规矩矩打架便罢,使的什么妖法?」再无戏谑调侃的闲心,模
样十分狼狈,却不肯藉机遁逃,可见不甘心之甚。

  饶以狼首见多识广,也不知他这路「摧破义」重手法,乃古代大日莲宗绝学,
与薜荔鬼手同出一脉,于刚柔转折处全无窒碍,正是当日耿照由三奇谷中携出的
秘笈所载。

  耿照琢磨寂灭刀时,总觉与薜荔鬼手颇有相合之处,同源者理近,不定与莲
宗有关,想起这部《圣如意轮殊胜法门品》来,细细研究,果然多所获益。

  「人贵自知。」他淡淡一笑,左手负后,摊开始终揪着的右袖,做了个请招
的动作,但见掌心红润,哪有半分中毒的模样?也不知他未曾中毒,抑或已将毒
性逼出。「今日之战,狼首有败无胜,不如束手就擒,可免零碎苦头。」

  仿佛呼应其言,蓦地电光一闪,片刻雷声大作,积蕴许久的雨水终于淅淅沥
沥倾下。刹时街景一黑,如染墨渍,视线里除了刺疼的雨水,仿佛什么也看不见。

  聂冥途睁大眼睛,眼珠上覆着的灰翳瞬起,绽放青黄异光,仰头爆出刺耳的
豪笑:「我宁可死,也决计不愿再失去自由!小和尚,你有使不尽的怪异气力,
当老狼没有压箱的法宝么!」越说越狂,末了竟长嚎起来,浑身骨骼劈啪作响,
青筋暴凸,正是青狼诀化兽的症兆。

  胡彦之在龙皇祭殿里见过他催动佛魔二气、倍力兽化的过程,但声势远不及
此刻,以聂冥途的狡诈深沉,不定从未动用过完整的实力,直到被耿照激怒,这
才拿出十成十的本领来。

  青狼诀非是什么盖世绝学,临阵却极难应付,因为一击杀不死的敌人最令人
头疼,莫说五五平波,哪怕修为稳压狼首一头,缺了克敌致胜的决胜手段,被兽
化的不死之躯一轮猛攻,以伤换伤,再强的高手都有可能阴沟里翻船,惨绝于蚩
魂爪之下。

  在龙皇祭殿内「劝说」时,祭血魔君便是血淋淋的例子。魔君无论刀法内力,
均远超聂冥途,却因无法有效取命、彻底摆脱聂冥途之纠缠,两轮之后优劣互易,
最终的结果只能说是令旁观者瞠目;若聂冥途所言无虚,出谷后他着实追杀了魔
君一阵,几乎得手。在两人动手之初如是预言,谁人肯信?

  爆栗般的骨骼撑裂声在雨中清晰可辨,令人牙酸,兽化过程中产生的药烟或
被雨水所掩,连那股刺鼻的药气也未能嗅得。老胡担心耿照难以应付,拄剑而起,
却见少年站立不动,背影十分从容;而次第膨胀体型、外表剧烈改变的老人突然
闷哼一声,双手抱肩,跪倒在少年身前,高高拱起的背脊颤抖不休,似极痛苦。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可……可恶!」聂冥途哑吼着,虽然刺耳,声音却是人非兽。「你……小
和尚……你、你……做了什么?」

  耿照摇头。

  「别问我,该问卖你平安符的人。」他望着露出痛苦之色的老人,缓缓开口。

  「三十年前,七水尘废了你的青狼诀邪功,世上没人比你更了解这部功法,
当年若有人告诉你,他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助你练成此功,你肯不肯信?」

  聂冥途抱肩瑟缩,痛苦得难以言语。

  耿照微微侧首,穿过朦胧如烟的雨幕望去,胡彦之仿佛在义弟眼里望见一丝
怜悯。

  「……我猜,那厮不是只给你一部改良过的内功秘笈那么简单。他还给了你
什么?」

  聂冥途霍然抬头,涣散的眸光却穿透了耿照,蹙眉凝思,旋即露出恍然之色,
一把将袍襟扯得稀烂,露出灰瘦嶙峋的胸膛,胡乱比着胁下。「在这儿……划上
一刀,开了个口子,再把那玩意塞进去……杀千刀的!怎……怎找不到在哪儿了?」

  耿照猜测他能迅速练回青狼诀的功体,必是倚靠了外物,一如自己恃化骊珠
而得奇力一般,只是聂冥途一时痛昏了头,以青狼诀的复原力,哪还能留着疤痕
让他找?

  少年心中叹了口气,娓娓续道:「我请教过一位武功极高、识见极广的前辈,
究竟有什么法子,能够应付青狼诀。她说:」从前聂冥途练的青狼诀不是什么高
明武学,只消比他更强横,硬打便打死了他。但这个所谓改良版的速成青狼诀,
倒有个致命的缺陷,聂冥途是猪油蒙了心,越活越回去啦,才会看不清这层利害。

  「青狼诀以复原力著称,兼能改变经络骨骼,于短时间内激发潜能,使力量、
速度与反应如野兽一般,推测练的是三焦经脉。七水尘废了你的邪功,三焦必然
受损甚钜,三十年来,你未落得寒战热炽、虚风内动的下场,还能逐步练回内力,
靠的是薜荔鬼手之功——你猜猜大日莲宗的武学,除了丹田内气,还练什么?」

  拄剑立于茶棚下的胡彦之心念一动,豁然开朗:「原来莲宗的佛门武学,也
兼练三焦。」

  医家各派对于何谓「三焦」、三焦何在等众说纷纭,就算把人生生剖开,也
解不出一枚名唤「三焦」的脏器来,故今之武学,并不处理此一争端,只说三焦
司人体脏腑内气之调益,各派内功练到了头,皆于三焦经脉有极大助益,延年长
生,强筋健体。

  莲宗素有苦行传统,僧伽不仅茹素、戒色,更须由内外着手,抵御种种苛厉
折磨,衍生的武功对三焦经脉的钻研锻炼,据信已达东洲前所未有的高峰。可惜
宗门覆亡、八叶院隐没,武学俱已不传,少数如薜荔鬼手等尚可见得的功法,也
无人通解是哪部份练得三焦,就像古纪武学一样,终为世人所遗忘。

  聂冥途显然也想通了这一节,强忍着经脉中无数小刀攒刺般的痛楚,咬牙道:
「那我……这是……为……为何……」

  「七水尘废了你的青狼诀,是给你自新的机缘,而那人在你身上埋入足以速
成青狼诀的物事,留的却是祸根。」耿照道:「你以青狼诀邪功为主、佛门武功
为辅时,三焦内纵有冲突,受惠于青狼功的复原奇力,也能平履如夷,使你产生
盲点,一直没发现这其中的歹毒用心。」

  七玄大会上,聂冥途曾以佛门内气与青狼诀同运,利用彼此互斥的特性,加
倍催发兽化的效果,显对二者质性并非全无认知,甚至算是十分通透,才能想出
如此险极的应用法门。以聂冥途的狡诈精细,要让「平安符」的那人将异物植入
体内,若无这样的了解,恐怕也不会轻易点头。

  而那人却连这点,也都算计在里头。

  聂冥途修练佛功是情非得已,一朝恢复原本功体,较往昔甚有过之,岂甘再
为冯妇?便未弃绝鬼手不用,必以青狼诀、蚩魂爪为主。

  他在祭殿同运佛魔二气,亦以此区分主从:青狼邪气为主体,佛门内气不过
是刺激、诱发邪功凶性的引子,等若武学上「朱紫交竞」的道理。

  ——要是将顺序反过来呢?

  佛功斥邪,一旦全力催动,透过三焦水谷行遍四肢百骸、五脏六腑,此际再
发动青狼诀邪功,植入体内的异核将成为浑身邪力所聚,目标显著,且弱于佛门
正宗的护体真气;两相作用,青狼诀的复原能力即受抑制,然痛苦丝毫不减——
当日蚕娘做此推断,并无十足的把握,只是她对青狼诀、莲宗武学皆有涉猎,据
理而论,猜测会有这样情况。至于「那人」何以如此设计,怕也是预留后手,防
止聂冥途反扑。

  聂冥途痛苦难当,胡乱从腰带夹层里取出一枚黑黝物事,哀求道:「救我…
…这是『平安符』,你……你拿去……救我……好……好难受……」耿照伸手欲
取,胡彦之差点晕倒,心中大喊:「小心暗算!」不及出口,狼首双臂暴长,攫
向少年头脸要害!

  「……无可救药!」

  耿照长叹出掌,聂冥途如纸鸢断线飞出两丈,摔入街角的水洼。狼首痛苦并
非伪装,但疼痛如斯,代表他一直试图运动青狼诀的功体,如此作为,岂有哀告
求饶之理?

  果然他背脊落地,凭一股嚣悍狂气漠视疼痛,跃起欲逃,忽见街角转过一只
桐油伞盖,大喜过望:「天赐血肉,教我得运神功!」料想活人之血当能催动体
内物事,压倒碍事的佛门内功。

  耿照已让巡检营封街,禁绝人车通行,以罗烨办事之牢靠,怎能在此际放人
过来?与老胡几乎同时动身,欲阻狼首伤人。

  爪落、伞飞,身影疾掠,两人犹恨躯体跟不上心念,刹那间,聂冥途已与来
人动起手来,四条肥大的袖管缠绞旋绕,滑顺无比,竟无片刻消停;画面虽如小
孩儿推掌划圈般可笑,但聂冥途被逼出的「白拂手」却是耿照前所未见的精纯,
双方招如对镜,推得缠绵悱恻,难解难分。

  当然,这仅仅维持了片刻而已。

  聂冥途杀猪般大叫起来:「痛……痛死老子啦!你……你放手!别……他妈
的别推……别再推啦!」想抱头却匀不出手,边推边叫,蔚为奇观。

  胡彦之停下脚步,怔怔瞧了会儿,「噗哧」一声,掩口抖动。

  来人听聂冥途叫得凄惨,益发手忙脚乱,人一急脑子不好使,只能重复最熟
悉的动作,双手推挪运化,转得更急,惨叫声益发凄厉。

  「我小时候有只木头猴子,一转它的手,嘴巴就会『喀喀喀』一直动,就像
这样。」胡彦之双手抱胸,对不知何时也张嘴停下、目瞪口呆的耿照道,一脸幸
灾乐祸。

  耿照回神叹了口气,对那人道:「刁先生,歇歇手罢,再转下去,这人要没
气啦。」

  第二三七折、惟求真主,复我山宗

  来人头戴一顶发黄的白棉帽,白袍白袜白胡须,略呈八字形的白眉压眼,满
面愁苦,身背竹架,却不是「玉匠」刁研空是谁?

  他被耿照一喊回神,赶紧打招呼:「小兄弟久见。」回见聂冥途神情狰狞,
痛苦不堪,劝解道:「这位兄台你心神散乱目露凶光,须快快凝神,莫再作此暴
戾形状。老朽助你一臂之力可好?」

  聂冥途腹腔之内,佛功邪气正剧烈交冲,远胜前度,哪里说得出话来?只瞠
出满目灰翳,荷荷怒吼,若非「白拂手」牵引,怕已倒地不起。

  刁研空极有耐心,好言劝说暴怒的种种坏处,狼首始终痛吼不断,老书生无
奈道:「这位兄台你再大叫,要吵到街坊啦。你瞧,官兵都来了,怎生是好?」
长街另一头转出几骑,「吁」的几声勒住缰辔,领头之人身披皮甲,疤面锐眼,
冷如锋镝,正是统领巡检营的罗烨。

  胡彦之暗笑:「这回真冤枉聂冥途了。引来官兵的是你,可不是人家。」

  刁研空低头撑伞,穿过封锁线时,竟无一人能沾上其衣角,军士们大惊失色,
赶紧飞报罗头儿。耿照微举手掌,示意无事,罗烨就着鞍上欠身,领着手下安静
退走。

  这出闹剧,最终以众人想像不到的方式结束。

  玉匠双掌撮拳,分击聂冥途两额,此「丝空竹」穴位乃三焦尽处,刁研空潜
修数十载的柔劲透入经脉,佛功终于压倒邪气,狼首清醒怒不可遏,一爪贯出,
却被老书生随手缠住,好言道:「这位兄台,叫呀叫的也还罢了,这样很危险的。」

  胡彦之扬声道:「此魔头杀人无数,老先生小心。」刁研空一愕,转眺耿照:
「这位兄台是坏人?」耿照急道:「前辈留神!」聂冥途笑意险恶,左手迳取他
咽喉,出招异常毒辣。

  刁研空叹道:「也罢。」袖缠一收,「喀喇!」聂冥途右臂臂骨应声折断,
复提掌印上他腹间,聂冥途口喷鲜血,倒飞出去,坠地弹滚几匝,瘫如败革破布,
再难动弹。

  丹田受此重创,狼首三十年间辛苦练就的佛门武功,怕也保不住了。耿、胡
二人面面相觑,耿照掠至聂冥途身畔,见老人面色灰败、满口鲜血,只动了动鼻
翼,似是辨出他身上的气味,咧嘴笑道:「我……有……平安符,你……不能…
…杀……杀我……」

  耿照低道:「我本就无意杀你。」聂冥途眸光涣散,也不知听进了多少,一
迳冷笑,出气要比进气多。耿照取出手巾折成长条,却非揩抹血渍,而是将他双
眼蒙起,道:「狼首将去之处,自好莫带眼睛。」

  衙署内听闻动静,后门推开,涌出大批官差,为首的是个形容特异的矮子,
脖颈短、头极大,看来浑似一只冬瓜,模样虽好笑,严肃的表情却令人不敢造次。
他冲耿照一抱拳:「耿大人。结束了么?」

  耿照回礼道:「有劳总捕头了。此獠须得独囚,镣铐不能取下,系腰的铁炼
务必钉于墙上,供食仅限菜蔬,禁绝肉食。没有我的批准,任何人都不能单独见
他,也不能同他说话,以防犯人巧计脱逃。」那总捕头微微颔首,命属下取来镣
铐等刑枷,收狼首下狱,不知是冷淡抑或拙于应对,总觉官架极大,并未将镇东
将军跟前的红人放在眼里。

  官差们如潮水般涌出,转眼又如潮水般退去,一名皂服公人逆势挤出人群,
面颊上还些许沾着墨迹,打伞为耿照遮雨,比之总捕头的倨傲,可说是恭敬至极。

  「典卫大人安好,我找了几位弟兄彻夜赶工,都办好啦,您老人家要不瞧瞧,
看妥不妥适?」

  耿照心中涌起亲切之情,不觉面露微笑。「辛苦你了,吴老七。罗烨说你办
事牢靠,能信得过,我就不瞧啦。只是此人异常狡诈,非同小可,要提醒府衙里
诸位大哥,切莫轻忽。」

  吴老七连声称是,从怀里取出佛经,双手奉上。

  「大人既然不看,经书我便物归原主啦。我找的都是衙门里写字好看的,让
他们照着经书的蚯蚓文描,也不管什么意思,模样相似就好。其实说到这里,有
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牢墙槛栅上写这些,是为了避邪么?弟兄们都说挺古
怪的,感觉这个……有些……有些鬼气森森似的。」

  「算是罢。总之,有劳你们多费神。」吴老七颇为知机,见他不欲深谈,把
伞留下,随口套些近乎,找个理由离开了。巡检营的人马接到信号解除了街禁,
不一会儿工夫,撑伞的、找檐廊避雨的,又在视界里来来去去,尽管寥落萧索,
对照方才空无一人的怪异景况,已是两方全然不同的天地。

  「你当初让我跟着聂冥途时,我心中充满疑虑。」老胡常出入不文居,约莫
怕被吴老七认出,这时才信步行至,不知从哪儿弄了把伞,与他并肩而立,望着
往来行人,喃喃说道:「这下好了,你让他坐越浦大牢,我仍是充满疑虑。」

  耿照笑道:「那是对人不对事了。无论我做什么,你都充满疑虑啊。」

  胡彦之摇头。「你在对付聂冥途这事上,用了太多心机,有太多我不知道,
或者你不想让我知道的事,这很江湖,但我不喜欢。在真鹄山,或其他帮会里,
很多王八蛋都这么干,起初是对付外人,最终就用在自己人身上。」

  「……你知道『王八蛋』是骂人的意思吧?」

  「但你把聂冥途关起来,这就太不江湖了。」

  老胡难得没接他的笑话哏,肃然道:「你说聂冥途在莲觉寺坐了三十年黑牢,
坐牢要是管用,冷炉谷外被他活生生吃掉的那些人就不必死了。方才那个吴老七,
聂冥途一根指头就能捏死一排,比碾死蚂蚁还容易,你让他们十年二十年的看管
聂冥途,不如直接把人放了,少死几个牢头狱卒干脆。」

  耿照摇头叹道:「太江湖、不江湖你都不欢喜,看来不关江湖的事啊!」胡
彦之一时语塞。

  耿照向来重视其意见,于此无意敷衍,敛起说笑的神气,正色道:「光靠他
们自然不行,就算是你我,若无充足的准备,也看不住聂冥途。」低声解释了天
佛图字的作用。

  「你有没有想过,哪天大权在握时,能改变这个世道,激浊扬清、锄奸惩恶,
让好人安生过日子,不必镇日提心吊胆?」少年的目光眺向朦胧烟雨极深处,口
吻宁定。「若我们在大位上,做着同以前的人差不多的事,结果就和从前一样,
最终习惯了这一切,就只能等后来的人发下宏愿,搏命上位了。」

  「到时说不定还踹后来的人一脚,送他们回土周剥鸭蛋。」老胡自己也笑了。

  「没错,而我不想这样。」

  耿照回顾道:「在今日以前,你能想像聂冥途这样的人,被拿进越浦大牢么?
这就是改变。我统合了七玄,同青锋照、赤炼堂、埋皇剑冢订下和平共存的协议,
又得将军支持,看似了不起,但若止步于此,最好也不过是青锋照、赤炼堂、埋
皇剑冢而已,与它们并无不同。」

  胡彦之一想果然是。赤炼堂统合水陆各势力成一大帮,青锋照清誉素著,与
正道各派结盟交好,而白城山本身就是朝廷设于东海的官署,寓有监视武林动向
的深意。

  「现下人们知道,七玄同盟能处置聂冥途这样的人,不是开香堂行家法,江
湖武林的那一套,而是同寻常老百姓一般,要见官、审问、明刑正典,走他们最
不乐意的路子。谁想在三川之内犯事,这会儿都得想一想了。」

  武林人多痛恨与官府打交道,要他们跪在大堂之上,聆听官老爷们文诌诌的
官腔,有人情愿抹脖子省事。胡彦之想到那些江湖客先是一脸嫌恶、旋即意兴萧
索,夹着尾巴息事宁人的模样,几欲捧腹。

  「我还是觉得不对劲,只是一时说不清,待我想仔细了,再与你分说。」

  笑归笑,老胡仍是语重心长。「『改变』一不个小心,即成众矢之的,我每
回听各种不同的人,用各种不同的角度说我爹的事,总忍不住这样想;况且,改
变未必都是好的。」

  「我懂。」

  「别的不说,那老书生一掌废了聂冥途的丹田气海,可比你耿盟主像江湖首
脑些,至少我是挺想替他拍拍手的,解气啊!」一指身后,刁研空还呆立于茶棚
下,伞不知哪儿去了,淋得肩帽俱湿,长长的白眉与胡须末稍兀自滴着水;双手
垂落,站姿规矩,不知怎的却十分碍眼,进出不文居的茶客、铺里提着长柄茶壶
的瘦小跑堂全得绕过他,「啧」、「啧」的弹舌声此起彼落,气氛比落雨前还要
烦躁。

  只他本人浑无所觉,继续以无比的耐心,等耿照入店说话,似未考虑过少年
迳行离去的可能。

  「另外,下回你要将计就计之前,记得给个暗示,人吓人会吓死人哪!」

  耿照听出老胡口气里的不满,知他纯是关心,怕自己让聂冥途暗算了,老老
实实向义兄赔了不是,保证下回再也不敢托大,并以「平安符」出示老胡,欲藉
其广博见闻,鉴识一番。

  聂冥途从腰带里取出的,是枚长约一寸的钢片,中间有棱、双边锋锐,两头
虽锈蚀严重,仍可辨出芯材包钢的纹路结构,依耿照的火工经验,几可断定是小
半截剑刃碎片,而两头的锈蚀也佐证了这一点。

  兵器锻成,尚需漫长的「养刃」手续:以上好的棉絮蘸油,均匀沾弹刃部,
不能贪多贪快,以免残留在表面,经年累月反覆为之,使油脂深深吃入钢质肌理,
始可杜绝锈蚀,成为一柄不沾膏脂汗血的利器。

  但毁损的兵刃无人养护,断面即成锈斑的温床。钢片符合此一特征,若非形
状殊异,已足堪论定——「我看着像剑。」老胡沉吟着,听上去不很确定。

  「问题是……」耿照叹了口气。「有这样的剑么?」

  寸许长短的钢片并非是笔直的。

  从棱脊到两侧刃缘,都是滑润的双曲弧线,绝非外力摧折所致,是特意打造
而成,不禁令人想起「杯弓蛇影」四字来。

  胡彦之索遍枯肠,实想不起现今武林之中,有这样的一柄奇刃,把玩再三,
递还耿照。

  「你是冶铁专家,我是武林八卦的专家,咱俩都瞧不出来路,其中必有问题。
与其瞎猜,不如回头问问蚕娘,人家吃的盐比我们吃的米还多,兴许有戏。」转
过话题,下巴往铺里一抬:「倒是『这位兄台』巴巴等着,比你那一宅子的潜行
都少女还痴情,要不先处理一下,省得他变成了石头之类的,颇碍观瞻。」

  耿照不以为刁研空于此时此地出现,又是巧合,没敢让这位深藏不露的老前
辈久候,笑打老胡肩头一拳,转身前忽想到什么。「你有没想过,七水尘为何不
杀聂冥途,只废他武功?」

  胡彦之耸耸肩。

  「高人行事就是任性,你奈他何?修为有多高,脑洞就有多大,没准就是武
功练的。你别说什么『上苍有好生之德』、『众生皆有佛性』之类的屁话,那都
是花花和尚编的虚文,骗小姑娘捐钱献身的。」

  「是么?」耿照似笑非笑,圈着口遥问刁研空:「如此恶人,前辈为何手下
留情,只废其武功?」

  刁研空见他终于想起自己,精神一振,也学着圈嘴叫道:「……上天有好生
之德啊。」

  那跑堂恰巧打他身后经过,冷不防被恶心了一下,怒撇一脚,没好气道:
「你家出殡撒纸钱么,鬼叫啥子?几十岁的人了,教你卖萌,教你卖萌!」刁研
空狼狈闪避,连声致歉。

  老胡给雷得外焦里嫩,强忍吐槽的冲动,也来圈口:「依前辈看,他有没机
会改过向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呀?」

  这回刁研空不敢扯嗓门了,圈着嘴小声道:「自然是有的。众生皆有佛性嘛。」

  胡彦之笑着对老人竖起双手大拇指,无声做了个「我干」的嘴型。「……这
宝贝交给你了。再同他多说几句,我怕会爆血筋。大爷找个地方补眠,这几天真
不是人过的日子。」说着撇下少年,撑伞扬长而去。

  要说床铺厢房,朱雀大宅的便已十分舒适,但在老胡看来,美女的酥胸雪臀
毋宁才是绝佳的枕头。他既不曾批判耿照那理也理不清的风流债,少年对义兄今
宵欲于何处酒醒,自也毋须置喙。两人随意一挥手,各自了然于心。

  耿照忍笑步入棚底,收拢纸伞,长揖到地。

  「前辈久见了。今日再聚,仍是承惠许多。」这话发自真心,并非客套。若
不是刁研空废去聂冥途武功,留他在越浦衙门的牢里,光凭吴老七拉伙急就章的
天佛图字,耿照心中不无忐忑。

  刁研空一怔。

  「承惠?没有啊。」自怀襟里摸出个小布包,里头裹着两枚玉坠、一枚扳指,
以及一条珠串,纵以耿照对玉器的有限认识,也能从温润饱腻的触感和光洁无瑕
的色泽上头,断定是上佳的羊脂玉。

  「我按尊夫人所说磨开石壳,将其中所藏玉髓,碾成了这些。」刁研空道:
「当时未请教小兄弟的大名,老朽在鬼市等了两个多月,不见贤伉俪大驾,只好
揣着在城里四处走动,料想缘法若至,必能再遇。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今日又
教老朽见着啦。」

  像刁研空这般隐于市井的世外高人,与耿照并无利害干系,没必要于此事上
撒谎,但耿照实在无法接受他为找一个人,在越浦里闲晃几个月,没有查访、毫
无线索,光凭「缘法若至」,岂能称得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忍着嘴角抽搐,
满怀感激地收下布包,恭敬道:「既然如此之巧,今日我请前辈喝茶。」不文居
的厨房里传出阵阵葱肉火烧的诱人焦香,偏又困于淅沥雨幕,透之不出,煨得满
铺鲜浓。耿照听老胡盛赞此间大厨的手艺,此际总算领教一二,不惟借花献佛,
也想藉机略解馋虫。

  岂料刁研空歙动鼻翼,八字眉帚垂得更苦,合掌道:「老朽饮食清淡,也不
喝茶,每日一餐,今日的份已吃过啦。小兄弟要吃,老朽瞧你吃便了。」

  耿照听得全无食欲,微露苦笑,只得说:「那我陪前辈走一走。」

  刁研空点了点头,又道:「我的伞被方才那位大侠借走啦,他会不会还我?」

  难怪他溜得忒快!耿照几欲晕倒,心中将老胡骂上一百遍,只得向店家借伞。
那瘦小的跑堂少年知耿照不是普通百姓,恐怕是大有身份之人,满面堆笑,言语
应付得滴水不漏,然而绕来绕去,不外乎「大爷坐会儿尝只热腾腾的火烧这雨约
莫片刻就停」,意思就是「不借」,逼得耿照都想掏钱同他买一把,了结这穷极
无聊的虚文往复。

  正僵持着,隔间布帘掀开,走出一名面目青白的中年人,凤目上挑,乌眉斜
飞入鬓,五绺长须飘飘,只差眉心一道竖红剑印,便是劝世图绘里常见的冥府判
官,双手捧过一柄旧伞,和声道:「典卫大人请用。」耿照称谢接过,才发现他
双手尾指的指甲又尖又长,色泽莹润如玉贝,毫无纳秽藏污之感,洵为殊异。

  那跑堂的小厮瞥了一眼,突然瞠目叫道:「咦————掌柜的,那、那是我
的伞耶!」急得声音都拔了个尖儿,异常高亢。

  耿照心想:「原来这人是不文居的掌柜。」见伞无甚特出,只油竹柄末以发
黑的红绳系了枚小小竹燕,雕工俐落,颇见灵动;虽非价值连城,难保没有什么
特别的纪念意义,本欲婉谢,掌柜却眯起凤眼,冷冷对小厮道:「对客无礼,饶
上一柄旧伞略施薄惩。再要嚷嚷,就罚别的。」

  显然这「别的」要严重许多,小厮不敢再说,嘴一扁脚一跺,闷着头冲进厨
房里去了,长柄茶壶铿啷啷地一路磕撞,茶客们无不缩腿扭避,罕出抱怨,有几
个明显憋着笑,敢情铺内经常上演这出戏码,熟客早已见怪不怪。

  看来这跑堂小厮有欺客的毛病,得亏掌柜能治,否则闹将起来不知伊于胡底。
耿照心中感叹,伞交刁研空,两人各撑一柄,缓步走入雨中。

  耿照原本打定主意,再与老人相逢时,定要向他讨教「白拂手」的精要秘诀,
谁知短短数月物换星移,此际请益武功已非他心头首虑,玉匠的来历、何以屡次
出手相助、今日缘何至此……这些疑惑恐怕是更亟需解答的,但一时之间,却不
知从何问起,反倒是一贯颟顸的老书生先开了口。

  「小兄弟听过『神通』么?」

  「晚辈识浅,请前辈赐教。」

  「佛门武功练到一个境地,会产生奥妙精微的特殊感应,难以言说,感觉却
十分真切,有的是感知危机杀气,有的则是觉察特定之物。我有一名师兄,只要
走近佛门古物,便会血热如沸,耳中仿佛有千佛梵唱,庄严无比,致令他不由自
主跪地呗赞,难以遏抑。每见他作此异状,于附近好生挖掘一番,必得宗门之古
遗,屡试不爽。」

  前辈的师兄,怕没有八九十岁了罢?耿照打从心里同情起那位老先生来。然
而此说并不难解,如碧火神功初成,先天真气亦有灵觉,耿照不知被这种神妙的
感应救过多少回,料想佛门之谓「神通」,其理差堪仿佛。

  「老朽今日能寻到小兄弟,非是巧合。」老人续道:「我在南门附近走动时,
心头忽起异样,寻路而来,佛气的感应益发明显,一转过街角,便见小兄弟与恶
人正在打架。对了,那位兄台叫什么名字啊?」

  再次感谢前辈什么都没问就乱入相助——耿照暗为狼首岳宸风掬了把辛酸泪,
简单交代聂冥途的来历。

  刁研空听得懵懂,只点了点头,又道:「他使的『薜荔鬼手』,与你所使截
然不同,如非亲见正典、且受本山座师点拨,决计不能练至如斯境地。老朽本来
想问问那位兄台,他的薜荔鬼手究竟学自何处,但他昏迷不醒又被官差锁了去,
怕是问不到啦。」

  耿照的「薜荔鬼手」悟自娑婆阁观音像与罗汉图,当中难免有许多无法衔接
的空白,全赖当时同聂冥途过招,才慢慢偷师填补起来。后遇拳脚的大行家薛百
螣,两人于夹层中摒弃内力,比拼招式,给了耿照印证阐发的绝佳机会,串起整
部鬼手的脉络,自此越战越强,得有今日之造诣。

  他原以为狼首的薜荔鬼手之所以浑然天成,乃聂冥途结合自身的战斗经验,
再加上长达三十年的浸淫钻研,但阁内遍布图障,聂冥途连眼都不能睁,岂能对
着佛像挂图练功?经刁研空点醒,耿照才觉蹊跷。

  当年圣藻池三才赌斗,「集恶三冥」的处置不仅是赌约的一部份,更是推敲
出幕后阴谋家的关键线索。虽说鬼王一系完整保存,是谁搞鬼已呼之欲出,但理
应由「刀皇」武登庸感化的狼首,却练成莲宗绝学再出,亦不见丝毫教化的效果,
使武登庸之嫌始终难去。

  种种迹象所指,涉嫌者仅有一人,却迟迟无法排除另一人的嫌疑,让所有的
抽丝剥茧尽止于此;玉匠无意间点出的问题,不定正是突破口。

  (果然……囚禁聂冥途的决定是对的!)

  阴谋家万万料想不到,会把这么个活证据送到自己手里。耿照双眸一亮,正
欲邀老人同返,刁研空却兀自叨叨絮絮,自己和自己说起话来:「我这回下山,
本是为了寻找那人,毕竟百余年来,上院座师们都疑心那人便是那人,却不肯现
身领导我等,其中必有缘故。我帮小兄弟打恶人时,写着各种线索与嫌疑人的图
册却被打烂了,我不知还能去找谁,故先在越浦待着。

  「所幸小兄弟你练有鬼手,我想循这条线总没错,等啊等的,果然等到了这
个新恶人,他的鬼手居然是嫡传,看来离线索更近了不是?谁知官差把恶人锁走
啦,这下没得问了,只好在茶铺中等你。

  「后来一想:便问了恶人,得到线索,也不过就是找到那人而已……要是那
人不是那人,别人是那人呢?自此豁然开朗:那人本就未必是那人,天鼓雷音院
的师弟也说,若有人救得此世,约莫便是小兄弟你了……这样说来,小兄弟就是
那人了啊,我又何必执著于那人?」

  耿照被他一轮「那人」说得头晕,不明白所指为何,只知里头的「那人」至
少有两人以上,非指一人,赶紧打断他与世隔绝的自我对谈:「老……老前辈,
您说的话,晚辈全听不明白啊!可否请前辈说清楚些?」

  刁研空眼神一澈,忽转过头来,正色道:「就好比这把伞。老朽在茶铺里碍
了众人行走,铺里的姑娘便踢我几脚——」

  耿照愣了一会儿,才省觉他说的是那跑堂小厮。

  「他……是姑娘?」

  「自是姑娘。」刁研空露出奇怪的神情,似觉「难不成你以为是小子」,但
这小小插曲丝毫未扰他诲人的兴致,又接着说:「因她踢了我,掌柜的便拿她的
伞给我。此伞于姑娘,是大有干系之物,我拿了如此紧要的物事,必不能与姑娘
再无瓜葛,这伞终将老朽引回姑娘的身畔。」见耿照露出迷惘之色,察觉自己还
是说得太悬,淡淡一笑,改口道:「世俗僧人会告诉你,这就叫因果,舍讨欠还,
一报抵一报。她踢我,故失了伞,但此伞价值之于随意一脚,似又太过,因此老
朽得为她挡灾,兴许还要救她一命。」

  耿照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忽想起老胡「骗小姑娘捐钱献身」戏语,暗忖这位
老前辈若出了家升坛说起佛法,没准能当得「花花和尚」四字。连因果这么玄乎
的道理,他都能随口举个乱七八糟的例子,说得似模似样,骗什么到不了手?

  「因果……是这么说的么?」

  「这是因果没错,但因果不是这么解的。」

  老人淡淡一笑,哪看得出半点颟顸模样?直是判若两人。

  「世上所有的事,都不能独立存在,彼因为此果,此果又生他因,但也仅此
而已,无谓欠还。这伞将我引回姑娘处,盖因对姑娘而言,价值不菲,姑娘不肯
放弃罢了,落入比较伞与踢踹的价值、伞与救人一命的价值,衍出轻重、借还等
妄义,不免陷于窠臼。老朽寻找那人,也是一样的。」

  耿照苦笑:「只可惜晚辈不知前辈所指,究竟何人,『那人』二字,倒比因
果难懂多了。」

  刁研空一拍脑袋。「瞧我,老毛病又犯啦,座师让我小心『分别我执』,老
朽迄今尚不能勘破。且从头说罢:」我受座师之命,下山寻七水尘,毕竟百多年
来,此人最有可能是那人。我文殊师利院倾八院秘库所藏,编成一部图册,详列
七水尘多年来的行迹、事迹、可疑人选等;我本应按图索骥,无奈与你打恶人时,
被恶人毁去内页,线索全断。

  「不过小兄弟身负鬼手奇功,我料与七水尘有关,然江边一别,音信全无,
本以为线索又断,不意今日复见,又遇那通晓鬼手的新恶人,岂料旋被衙差锁走,
看来也问不上了。」

  「等……等一下!文殊师利院……是哪里的丛林宝刹?」其实他想问的是
「八院」,只是一霎间掠过的念头太过惊人,没能说出口。

  「是老朽的师门,日莲八叶院之一的文殊师利院。怎地我没说过么?」

  老人有些不好意思,搔了搔头,抓下陈旧的白棉布帽,露出光头上的戒疤,
合什顶礼:「座师说法名俗名,皆不随身,让我仍用本来姓字,列入『空』字辈。
阿弥陀佛!小兄弟,老朽这厢有礼了。」

  「前、前辈便是……八叶使者?」

  「有这样的说法么?」刁研空微露狐疑,皱眉道:「本次下山除了我以外,
天音雷鼓院那厢也遣了一位渡入红尘,此外更无其他。要说使者的话……应该也
算是罢?」

  耿照震愕之余,蓦地灵光一闪。

  「前辈适才说,八叶院寻找七水尘,盖以为七水尘最有可能是『那人』……
却不知此处指的是谁?」要是他没听错的话,另一位来自天音雷鼓院的八叶使者,
认为自己便是「那人」——弄不清这两字的真实意涵,耿照怕睡不安枕,忧心自
己成为日莲八叶院的目标,「享受」与天观七水尘同一等级的恐怖针对。

  刁研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仿佛「那人」于他太过理所当然,从没想过还
须解释似的,温言笑道:「这么多年来,八院的座师们始终怀疑,七水尘便是日
莲八叶院等待千年的轮回真主、大日如来的化身,将统领我等、再建佛国的至上
佛子,即是此世的三乘法王。

  「直到适才,老朽方顿悟:七水尘是七水尘,却不必是三乘法王,执著于此,
实背离了迎法王的目标。这是我等一味狂信的结果,惭愧的是,并不是众人皆如
此盲目,如另一位渡入红尘的本山使者,业已提出心目中的人选,自非渺无音讯
的七水尘。」

  第二三八折、怜君何事,浸透重衾

  环视房内各种金碧辉煌的精细雕錾,盈幼玉出神片刻,不由得叹了口气。

  冷炉谷内不乏雄奇瑰丽的建筑,然而年代久远,且多是厅堂等集会处,同样
的风格之下,教使们的厢房就显得太过古朴,虽可随兴布置,比起越浦乌家之流
的豪门富户,毕竟相去甚远。

  做为代表天罗香晋见盟主、替姥姥传话的使者,盈幼玉来过朱雀大宅几回了,
过往在大厅候传,还不觉如何,此际身在后进的厢房里,少女忽然意识到自己是
乡下人,过去总以凤凰自居,其实不过是土鸡番鸭中生得高些的罢了,寂寥萧索
涌上心头,骤生不胜之感。

  才进大门,郁小娥便找借口缴了她的佩剑,此际竟连个能实实在在握入手里、
聊添些许安慰的宁神之物也无,僵直地坐于精雕细琢、铺着绸缎的酸枣枝椅中,
双手揪紧膝裙,心里空荡荡的,突然想念起冷炉谷来。

  今日之行,其实没有什么紧要的事——严格说来,并不是姥姥叫她来的。

  冷炉重光后,姥姥又过起日理万机、钜细靡遗的忙碌生活,迅速从八部中拔
擢了一批做事的人,很快教门便恢复运转,顺畅得令人不禁怀疑,这批人是不是
姥姥老早暗中训练好的,专等这天派上用场。

  她当然知道不是。

  这批新人中,外四部占了三成以上,这是过去没有的事,反倒劫余的内四部
教使多干些无关紧要的差使,不知是不是郁小娥令老妇人印象深刻,又或林采茵、
孟庭殊的表现令她太过失望。

  盈幼玉甚至没有得到新的位子,连原本的代织罗使都交了出去,姥姥说让她
专心练剑,其实更关心的是她的肚皮;虽未明言,但盈幼玉猜想姥姥期盼的是自
己珠胎暗结,每思及此处,又或对上姥姥关切的锐利眼神,少女便两颊发烧,窘
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也是托在姥姥身边之福,她才发现了那本录有「败中求剑」的图册,册里比
划招式的少女双腿修长、身段健美,更令人惊喜的是,眉眼依稀便是盈幼玉的模
样。

  「一直想把这套剑法录下来,前些日子见你正练着,随手画了几帧。」姥姥
淡淡一笑,难得微露一丝羞赧,像是秘密意外被小辈窥破,虽谈不上生气,解释
起来却难免尴尬,须得尽力掩饰,才能对彼此交代似的。

  盈幼玉不禁睁大了美眸。「这……这是您画的?」

  「技艺粗疏,又搁下许多年啦,委实见不得人。」老妇人淡淡一笑,略略别
开视线,看得出对少女的反应十分满意。

  怎会见不得人?简直……简直比教门内专门培养的画师优秀百倍!图纸间活
灵活现的自己,让她几乎看得入迷,回过神时,不知哪来的勇气,开口向姥姥讨
了那部图册珍藏。

  「有机会姥姥再画一本给你。」

  蚔狩云倒是干脆地拒绝了她,不过接下来的话,却教盈幼玉羞红小脸,心子
扑通扑通地撞击着饱满高耸的胸脯,差点自檀口蹦出。

  「……这是为盟主绘制的,我想让他鉴赏鉴赏这路剑法,指点一二。盟主年
纪轻轻,不惟遇合神奇,心性亦有过人处,乃天生的武学奇才;奇才所见,定与
我等凡人不同。」

  她想像少年翻阅图册,津津有味地看着自己的酥胸、长腿与脸蛋,时不时以
指尖轻轻抚过,那股令人战栗的酥麻……若非还在姥姥房间,习惯仰视老妇人的
无上权威,盈幼玉怕已生生晕过去,小声道:「我……我给姥姥送过去。」连吐
出的香息都是灼热的。

  盈幼玉是内四部的凤凰儿,从小到大用不着争,无论什么好差使最后都会自
动落在她头上。唯独亲送这部剑谱图册往越浦的工作,她不能让给任何人,连一
点闪失也不能有。

  蚔狩云宽慰一笑。「过些时日罢,就让你去。总得先让姥姥画完呀。」算是
允了她。

  然而盈幼玉却低估了等待的难熬。

  这夜之后,她的生活只能以「度日如年」四字形容,今儿终于按捺不住,向
姥姥编了个理由来越浦采买,却在蚔狩云离开房间后,悄悄将那部图册藏在怀里,
带出了冷炉谷。

  自从她为郁小娥求过情,两人见面便有些尴尬——当然,这也可能是盈幼玉
的一厢情愿。每回返谷后仔细一想,还是觉得郁小娥对自己很坏,嘲讽、刁难等
相较往日,也只能说是有增无减,因为郁小娥待在盟主身边就认为她「颇受教化」,
着实太牵强了些。

  郁小娥不冷不热地安排她在大厅等候,说是盟主刚出门,没交代几时回来,
让她改天罢,一副连敷衍都提不起劲的模样。约莫做贼做出贼胆,盈幼玉未如往
常般好打发,不知哪来的一股气,坚持要等盟主回来,「我有很紧要的物事,须
亲自面呈盟主,」蜜色柔肌的少女柳眉倒竖,气势汹汹,总算有几分金枝凤凰的
架势了:「是姥姥吩咐的。」

  「那还不容易?」郁小娥冷笑:「交给我,我帮你代呈便了。」

  「……不行!」盈幼玉有些慌乱。

  「怎地不行?」

  她也不晓得为什么不行,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想不出理由。「就……就是
不行。姥……姥姥吩咐的。」

  郁小娥上下打量她几眼,忽地露出贼笑。

  「根本没有东西,对罢?你只是想见——」

  盈幼玉「唰——」的一声小脸酡红,根本没勇气听她说完,小脑袋瓜一热,
抢白道:「有!怎么没有?」手忙脚乱掏出图册来。

  郁小娥瞥了一眼,转身拿出一只织金绣面、奏折似的大摺子,往她鼻下一摊。
「喏,放进来,我搁盟主桌顶,他老人家回来瞧见了,自然会看。」见盈幼玉满
脸的不可置信,冷笑道:「别说我没关照你啊。这金线摺子是最优先级别,盟主
若回来晚了,只有这折里的东西是他一定会看的,我要拿红线、绿线的给你,就
明日请早啦。」

  盈幼玉双手将图册抱在胸前,仿佛怕给人抢了去,苦苦挣扎。「不……不成!
这是……是秘笈,是姥姥的绝学,怎知你会不会偷看?我……我等盟主回来,亲
自拿……拿给他。」

  郁小娥观察她脸色变化,在「拿给他」三字时红得最厉害,巴掌大的精致小
脸简直成了一只熟透的玲珑椒,亏得她肌肤深如琥珀蜜膏,这得要多羞啊!女郎
心中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干咳两声,将打开的摺子往她胸前递。

  「也行,你跳进来罢,我直接把你搁盟主桌上,他回来了,自会打开来瞧。」

  这话纯是挖苦,但不知为何,盈幼玉只觉「搁盟主桌上」和「自会打开来」
云云,说得她一阵心慌,竟无法拒绝,支支吾吾半天,看来是真心考虑过跳进折
里。

  郁小娥忍着窃笑,桃花眼一乜,趾高气昂道:「我带你到盟主书房,你坐椅
子上,盯着桌顶的摺子,这总行了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哼!」扭着小
屁股用力转身,神气一如宅邸的女主人。

  于是,她就在这儿了。

  朱雀大宅占地广袤,即使在豪门富户、达官贵人聚集的朱雀航,也是有数的
豪阔府邸,回廊曲曲绕绕,一路也不知绕过多少院落,但盟主的居停非惟不是最
大最华美处,更无园林胜景,一进洞门,便是三间房围成「冂」字型的窄仄小院,
庭除连挖个小塘养鱼、种几棵树木的空间都不够,坐在廊间直能眺进对面的房底,
实难想像是七玄盟主理事的地方。

  但越是狭小的屋院,细部越能看出建筑装饰的考究,盈幼玉益发兴叹,感觉
自己和「他」的距离越来越遥远了。

  能够这么贴近「他」的生活,这还是头一次,郁小娥领她进入书房后,当着
她的面于累牍如山的桌上摊开折封,撇了撇尖细的下颔。盈幼玉一看,果然桌边
整摞的各色摺子,有红有绿,而金色数量最少,仅露出两截尖角,心不甘情不愿
地取出剑谱搁进去。

  郁小娥熟练地研墨拈笔,在一叠裁好压住的白笺顶上写了几个字,汲干余渍,
一并夹入,阖上金线摺子,仔细放在书桌正中央,这才走到盈幼玉对面的太师椅
一屁股坐下,笑吟吟望着她。

  「你……你干嘛?」盈幼玉给瞧得浑身不对劲。

  「你瞧摺子,我瞧着你呀!」郁小娥冷笑:「这屋里多少重要的公文,是你
能见的么?你怕丢了剑谱,我还怕你擅阅机密哩!你要这么瞎耗着,姑奶奶陪你。」

  盈幼玉瞠目结舌,一时无话可驳,举目环视,除了靠墙的大床之外,角落里
另有一张面如曲水的斜长交椅,批阅公文疲累之余,可以舒适地躺靠歇息;椅背
披着一领男子外衣,想也知道是谁的;床上被褥齐整,再无其他起居的痕迹,不
知是郁小娥整理得太干净,抑或他忙到连觉都不怎么睡。

  她忍住向外衫伸手的冲动,心中暗叹一口气,板着俏脸起身。「你信不过我,
我到院外等。」郁小娥似笑非笑,装模作样地瞥开视线:「哎哟,怎么使得?万
一盟主心疼了,又要见怪,你可别害我。」

  「你……你胡说什么?」盈幼玉红着脸啐她一口,像被蜂针螫了翘臀,霍然
起身,闷着头便欲行出。郁小娥双手一拦,笑道:「逗你两句,至于翻脸么?你
爱等等去,我可没空陪你。」小鸭梨般的浑圆臀股一款摆,掩门走了开去。

  盈幼玉直到蛩音出了洞门、怎么运功都听不见时,才将箭衣拿起,终究没那
个脸皮埋首掌中,仿佛会被周遭无数看不见的围观者讪笑似的,痴望衣衫,指尖
轻轻揉捻,仿佛这样便能感受他肌肤的温度。

  你在哪里?近来可有好好吃睡?还……还记不记得我?

  回神才发现面颊湿了,自己也不禁失笑。有甚好哭的?对着衣衫掉泪,这要
多傻才做得出来!一抹眼角,不知怎的鼻头又有些发酸。

  时间流逝的速度异常缓慢,足够盈幼玉反覆复习长衫的触感,又按原本模样
披搭回去,郁小娥中午给她送饭时,似未发现有异。两人聊些不着边际的闲事,
兴许是心虚之故,郁小娥同她搭话,盈幼玉倒是罕见地有问有答,不似过往冷淡。

  除了午饭,下午郁小娥又送过一次点心,略带怜悯的眼神让盈幼玉如坐针毡,
只是等了这么久,不惜欺骗姥姥、夹带剑谱出谷,这样都还见不上一面,一切岂
非毫无意义?少女难得执拗起来,带着豁出去的狠劲,铁了心不走;直到夕阳西
斜,婢女给她掌灯送饭,问起盟主回来否,那小婢连「盟主」是什么都不知道,
头摇得波浪鼓似。

  (连郁小娥都不来了……这是在可怜我么?)

  盈幼玉露出自嘲般的苦涩笑容,面对精致的菜肴,却没什么动筷的念头,怔
坐了会儿,才见郁小娥推门而入,神色有些尴尬。「他……盟、盟主回来了?」
盈幼玉没发现自己的语声有些颤。

  郁小娥露出微妙的表情,似在斟酌遣词。盈幼玉发现她手里抱着自己的佩剑。

  「回来一阵啦,不过……盟主现下有些不方便,我给你安排了厢房,你先住
一晚罢,明儿我一大早便替你通传。喏,这是你的剑。」将长剑交还给她。

  盈幼玉难掩失望。留宿越浦,姥姥那厢是无论如何也交代不了了,难道真是
天意,连见一面都如许困难?少女柔肠百转,那股气汹汹的执拗劲早被自怜自伤
所取代,香肩垂落,苦笑:「也罢,时候不早啦,我先回冷炉谷,改……改日再
来罢。」迳至桌边,翻折欲取剑谱,岂料竟空空如也。错愕并未宰制少女太久,
她马上就明白是谁搞的鬼,「铿」的一声长剑出鞘,抢在郁小娥动身之前,剑尖
架上她纤细的雪颈,剑术造诣大见精进。

  「难怪……难怪我等了忒久,什么也等不到!」她怒极反笑,切齿咬牙:
「郁小娥,我道你在盟主身边耳濡目染,纵未痛改前非,好歹也规矩做人,岂料
你狼子野心,连姥姥的剑谱也敢染指!你……无可救药!」

  「且、且慢!」郁小娥唯恐她反手一抹,自己不免要成断喉鬼,急道:「不
……不是你想的那样……剑谱……我拿给盟主啦!但、但先前若对你如是说,你
肯信我么?这才偷偷拿过去。我……我非但没独吞,连翻都没翻过,你……你莫
冤杀了好人。」

  盈幼玉哪里肯信?「说谎不打草稿!这儿不是盟主的书斋么,你还要拿到哪
儿去?还是你连这点也欺我!」

  「没、真没骗你!这里确是盟主书斋。」郁小娥慌忙解释:「但盟主若晚归,
不会……不会来书斋啊!我下午没见回来,知你就算在这儿等到天亮,也见不着
盟主,才将剑谱移至他处,教他一回来便能瞧见……我可是一番好意啊,你、你
先把剑放下,有话好好说——」

  便是郁小娥,这套谎话也未免太过拙劣,简直是漏洞百出。盈幼玉反而犹豫
起来,剑尖抵着她的颈项微微一昂,沉声道:「你说剑谱在盟主处,好啊,你现
在就带我去见盟主,若你所言非虚,自然无事;若是狡词伪诈,我便在盟主面前,
将你正法!」

  郁小娥忙不迭地叫苦。「盟主……盟主现下忙得很,我……我不敢打搅……
哎呀!」被青钢剑刃提得踮起脚尖,才知盈幼玉是铁了心,说什么都没用,只得
让剑架着,带她出了书斋所在的小院,又是一阵弯绕,来到一处釭灿烛红的华美
大院之外。

  「……盟主他老人家,就……就在里面。」

  「进去!」盈幼玉满目狐疑,只是骑虎难下,非拿回剑谱不能向姥姥交代,
便是刀山火海也只能硬着头皮闯了。郁小娥领她穿过月门,朝廊底那亮着灯的厢
房走去,苦着脸小声叮嘱:「来便来了,你可千万别嚷嚷。」

  「嚷嚷又怎的?」这院里偎红倚翠的气氛诡异,分明是女子居处,盈幼玉惊
疑不定,蛾眉蹙紧,没好气道:「你连死都不怕,还怕我嚷——」忽然噤声,不
由得停下脚步。

  偌大的院里,只一间房亮着灯。透过雕錾精细的镂空门扇往里瞧,只见大床
之上,交叠着两具赤裸的白晰女体,肌肤上汗珠晶莹,随着波浪般的起伏韵致滚
动弹颤,屋内透出的薰香混杂了湿濡的淫靡气味,整个画面说不出的艳丽诱人。

  从廊上的角度斜斜望入,躺在底下的那名女子面孔看不真切,但浑圆腴润的
香肩明显有着少妇的丰艳,被汗水浸湿的浓发自床沿披散,锁骨、脖颈分明都细
致到了极处,却生了对绵硕乳瓜,即使平躺下来,胸前仍堆着两座傲人雪峰,乳
肌透出淡淡青络,颤动的幅度惊人,每一晃胜似雪崩,极是眩人。

  趴在少妇身上的,则毫无疑问是一名少女,蛇腰美背,曲线紧实,玉一般的
肌肤光洁剔莹,焕发青春的光彩;薄薄的屁股蛋丝毫不显骨感,除浑圆的线条外,
更有种「既松软又弹手」的微妙触感,臀肉颤如连波,鲜滋饱水,直令人想伸手
掐一把。

  较之少妇的双峰伟岸,少女胸前仅有对小巧玉乳,胜在形状几近于完美无瑕
的圆,即便埋入少妇傲人的绵软乳肉中,在两团剧烈变形的雪浪间乍现倏隐的浑
圆乳廓,充分展现豆蔻年华的骄人弹性。

  妙的是:少妇的乳晕虽是杯口大小,色泽却极是浅润,粉色的圆晕光泽动人,
配上同样淡细的小巧乳蒂,有种含羞带怯似的诱人风情。而少女的乳晕比铜钱更
细小,勃挺如婴指的乳头却是艳丽的樱红色,因兴奋而骄傲地指着天,沾着不知
是唾沫或汗水的晶亮液渍,再没有比这个更饱含情欲、诱人以死的了。

  大小两美人忘情接吻着,四片唇瓣若即若离,发出湿腻的「咕啾」声响,夹
杂着娇喘与叹息。从她俩近乎一致的挺腰、前拱、发散汗飞看来,少妇大大分开
的腿心子里——同时也是少女高高翘起的臀后——必有男子正奋力抽添,但咿呀
作响的床架似有些承受不住,被摇落了一侧帘幔,恰将少女身后之人遮去大半,
只见得她腰臀上扣着一双黝黑有力的大手,至于阳物进出的是哪一只小穴,插得
浆腻淫靡、唧唧有声,从廊上却看不真切。

  以盈幼玉之经验寥寥,也知房里正上演一出旖旎至极的三人艳戏,看得眼烘
耳热,坚挺的酥胸急遽起伏,幸郁小娥身形娇小,挡不了她的视线,两人越走越
慢,步子越走越轻,呼吸却越见粗浓,到得格子门外,已似两头偷腥猫儿,盈幼
玉长剑指地,早忘了还要押人,左手五指攀住雕花棂格,口干舌燥地窥视着。

  那趴跪的少女不住挺臀扭腰,带着一股桀骜不驯的嚣悍,犹如脱缰的小牝马,
每一撞都发出淫靡的「啪唧!」水声,可见股间湿淋;绵股回应着撞击的力道,
酥嫩的臀肉颤如水波,毫不逊于少妇的惊人乳浪,十分抢眼。

  盈幼玉回想嫩膣里被阳物胀满,像要裂开似的、既疼又美的销魂滋味,实难
想像如她这般孟浪狂野,身子如何能承受,况且少女始终垂着粉颈,除了明显异
于少妇娇哼的剧喘,并不如何出声,对照她的主动,也像不得爱郎针砭、亟欲唤
起关注的模样。

  直到她腰眼一僵,盈幼玉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少女摇臀的动作顿止,臀波却未停下,身子前拱,薄如钢片的蛇腰不受控制
地抽搐着,身后显有一股更强大的宰制力量,持续驾驭着她。她十指揪紧床缘,
肩胛拱起,纤细的上臂绷出肌肉线条,仿佛再承受不住,挣扎欲逃,腰眼却被男
儿铸铁般的大手拿住,淫靡的「啪啪」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

  少女发出令人脸红心跳的娇细呜咽,出乎意料地有着幼女般的清纯稚拙,垂
颈甩头,不自觉地支起上半身。盈幼玉几可想像她身子里的巨物胀得弯翘起来,
无论尺寸角度,皆与嫩膣产生强烈捍格,尽管小径湿滑,若不撑起,少女已难经
受。

  而身下的少妇却「咭」的一笑,雪润修长的藕臂蛇一般搂着她汗湿的玉背,
腻声道:「别跑呀,小弦子,姊姊疼你。」悠断的气音听得人身子都酥了,遑论
她那与少女交缠的诱人肢体,以及白晰到不可思议的美肌。

  少女实已到了紧要关头,连抗议都无暇吐出,双臂撑直,昂起粉颈,露出一
张绝美的小脸,双颊像抹了胭脂般红艳,与胸口颈间的玉肌形成强烈对比;紧蹙
的眉心绞拧着快感涌至、逼人欲死的苦闷,檀口大开,香舌抵着贝齿似欲喊叫,
却紧绷到发不出声响。

  于臀后肆虐的男儿,毫无放松之意,猛烈抽插,浓厚的爱液气味自交合处挤
溢而出,连门外的盈幼玉都能嗅得,蓦地腿心里液感遽涌,盈幼玉才惊觉自己已
然湿透,鼻端所嗅,说不定便是……忙夹紧大腿,幸而郁小娥偷窥得十分专心,
似未察觉。

  而房内的少女浓睫瞬颤,忽然睁大美眸,眸焦却散于虚空处,右臂颤抖着往
后挥,似要推开男儿,却被攫住,曲线润滑的肩背、勉力支撑上身的藕臂,以及
不住晃荡的盈盈玉乳,形成一幅绝美的画面。

  「啊……啊……啊啊啊啊————!」

  她绷紧薄薄的腰肢,檀口一颤,大声娇啼起来;少妇像要安抚她似的,也撑
着雪润润的肩肘支起,一手捧着她的面颊,以口相就。少女抽搐了好长一阵,才
脱力般趴倒在少妇乳间,背脊剧烈起伏,似欲断气。

  那种仿佛透支生命、抵死交欢的强大魄力,深深震撼了盈幼玉,令她脸红心
跳之余,也禁不住想:「我……他在我身子里时,我……也是这样么?好美……
真的好美……」思念忽如潮水涌至,刹时溢满眼眶,只怕遭郁小娥耻笑,紧咬樱
唇不肯出声。

  趴于沃乳喘息的少女,雪臀又抽搐几下,于少妇乳间透出一丝呜咽,盈幼玉
毋须细想,即生出撑满膣中的怒龙杵跳动、甚至隐隐复起的念头,清晰得仿佛就
在自己体内,不由大羞,相思的酸楚略见消散。

  却见那少妇轻抚少女背脊,娇腻的诱人语声带着一丝嗔怪:「相公,射完这
注,你也该歇歇啦。这孩子的舌尖凉得雪花也似,再弄下去,怕要吃不消。」男
子箍着少女纤薄的蛇腰,缓缓退出阳物,肉杵刮黏着娇嫩膣管,扯着少女一阵哆
嗦,笑着还口:「你怎知我射完了没,宝宝锦儿?」

  熟悉的声音宛若天雷,轰得盈幼玉浑身剧震,惊喜交迸。

  ——是他……是他!

                ◇◇◇

  耿照与刁研空的对谈并未持续太久,并非玉匠有意隐瞒,才问不出什么端倪,
事实上耿照有七八成的把握,便问「文殊师利院何在」,老人也会不假思索和盘
托出,不欲欺他忠直磊落;与己无关,又或涉及私隐机密如八叶院事,遂不加问,
只问明了刁研空的落脚处,便即告辞。

  这位前辈高人不通世务的程度,远超过耿照的想像。

  身为寻访当世法王的八叶使者之一,刁研空连阿兰山举行三乘论法大会一事
都不知道,虽跟着人群上山看热闹,又不见有甚「热闹」,在流民围山、铁骑突
入之前就离开了,闹得沸沸扬扬的三场擂台、佛子与将军的唇枪舌剑等,他既没
赶上,事后也没听人说,一问三不知,耳根分外清净。

  文殊师利院的座师们不知基于什么理由,居然派了这么个奇葩下山,只能说
个中禅机,令人难以捉摸。看来隐世既久的日莲八叶院,是靠另一名使者查访武
林,传递消息,以决定之后的动向。

  而那人,竟说自己具备了当世「三乘法王」的资格,是足以领导众生度过苦
海的慈航之选。

  耿照自问无甚佛缘,也不想剃度当和尚,要他戒除女色更是绝无可能,然而
来自另一名八叶使者的肯定,却令他心潮澎湃。

  自坐上盟主宝座,那些充满不确定的摸索磕碰、忍受质疑的坚持,还有时时
刻刻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压力,似乎终于有了回应。有人看着他,相信他的理想,
认为这不止能拯救七玄,拯救纷扰的东洲武林,甚至能拯救苍生……独自走在回
程的路上,有几次耿照几乎克制不住,想大声叫喊、放足狂奔,但他并没有这么
做,正如近日里其他的隐忍与自制。

  为在今天应付赤炼堂与聂冥途,耿照已禁欲数日——以他剑脉畅旺、全身真
气川流不息的绝佳状况,便多泄阳精,对功体元气的影响也低到几可无视;之所
以如此克制,求的是心境上的绝不松懈。

  但除开一身绝顶武功、旁人难及的罕世机遇,说到底,耿照毕竟是年方十八
的血性少年,这种强大的自制力毋宁才是他最不合常情之处,若要贯彻到底,只
怕扭曲得吓人。

  是故在出城路上,面对心爱的女郎,终于忍不住要了一回,稍稍缓解紧绷的
情绪。此刻心中两块大石落了地,复得八叶肯定,一时踌躇满志,欲念更盛,一
回到朱雀大宅,便直扑宝宝锦儿的香闺,见伊人正于案前翻阅图册,不由分说,
一把将她剥成了雪润酥滑的小白羊,按在几上奋力抽添,弄得宝宝锦儿连丢几回,
清澈的淫水顺大腿流下,在桌底淅淅沥沥淌成一洼,才肯让她喘气回神。

  趁着休息的空档间,同她说了玉匠之事,又从散落一地的衣衫内袋取出那个
布包。「这是前辈给你的,说是石中所藏之玉。」

  宝宝沃乳剧烈起伏,晃开大片眩目雪浪,滑嫩的乳肌上沾满晶亮液渍,也不
知是香汗抑或爱郎的津唾,并不看包里的物事,勉力抬起酥软的藕臂,环着男儿
的脖颈,迷蒙的星眸中溢满得意与爱怜,柔声道:「用不着八叶使者说,我也知
我家相公,是天地间最好的男儿。日后世人都要仰望你,听你指引,但莫忘了,
我头一个便信你,自始至终,从来都信着你,如喝水呼吸一般,有甚好怀疑的?」

  耿照听得情动,只觉她云鬓汗湿、娇喘细细的倦慵模样可爱极了,腿间硬到
隐隐生疼的地步,便要提枪再上,符赤锦才明白大事不妙,哀唤着讨饶,只更加
激起男儿蹂躏的兽欲而已,给弄得又泄几回,酥软如泥,若非弦子闻声而来,接
过一轮肆虐,怕已昏死过去。

  弦子年轻力壮,天赋异禀,元阴之补人,毫不逊于血统纯正的红岛神君,耿
照连御二女,莫说真气充沛体力无损,就连精力都得补益,越战越猛;小弦子脱
缰野马似的跨在他腰上忘情驰骋,结实有力的纤薄细腰扭动如打浪一般,虽也缴
了他一回,自个儿却泄足了五六度,此消彼长,终于瘫倒在符赤锦怀里。

  符赤锦原以为耿照又出一注,该能歇歇了,岂料爱郎笑道:「你怎知我射完
了没,宝宝锦儿?」

  拔出肉棒,上头裹满荔浆般的细薄白膏,被紧窄的玉蛤一夹,在青筋暴凸的
紫红杵身上刮出条条液痕,仿佛记录着出入嫩膣的轨迹,全是弦子的爱液磨就,
唯独马眼空空如也,哪有半点出精模样?

  符赤锦不及开口,玉腿已被大大分开,她被胸前的弦子压着,连稍挪臀股都
不能,一团鸡蛋般大小、硬中带软的滚烫物事挤开蜜穴,裹着来自少女膣里的稀
蜜薄浆,「唧!」长驱直入,几乎将狭窄的小肉圈圈挤裂开来!

  第二三九折、与子偕异,沉吟至今

  宝宝锦儿的洞儿极小,这么个丰满沃腴、肥乳似瓜的女郎,双腿匀细,身量
较寻常女子出挑,偏偏有只小巧黏闭的一线鲍,便是刻意撑开,也不过是姆、食
二指圈起般大小,那还是她绵软的小手。

  与耿照过人的粗长一比,半枚钝尖便能彻底遮住玉蛤,不可谓不悬殊。每回
进出,光是视觉上的巨大反差,便教男儿兴奋莫名,遑论膣中的紧窄迫人,是紧
束到略感疼痛、稍一不慎即难以寸进的程度。

  虽然宝宝锦儿元阴松嫩,极易泄身,天生便是泌润丰沛的体质,与爱郎欢好
更是满心喜乐,行房之初即已泥泞不堪,但毕竟尺寸悬殊,耿照心疼她挨得辛苦,
总是极力挑逗,免得每回进入都像破瓜般,使佳人多吃苦头。

  这回之所以敢如此粗暴,盖因宝宝锦儿泄过太多回,嫩膣中无比油滑不说,
连外阴、肛菊乃至大腿内侧都沾满爱液,磨成了滑腻乳糜,衬与涨红的肌肤,直
是诱人犯罪。

  符赤锦让他弄了大半个时辰,虽有弦子帮忙分担,毕竟歇得不久,加上女子
高潮连绵,本就消褪得慢,娇躯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潮红还未全退,穴口兀自一
开一歙地轻颤着,如蛤嘴般鲜活可人。

  「不……不要……让我……让我歇会儿……啊啊啊啊啊————!」

  符赤锦双手撑后,半坐起身来,双脚大开,耿照也是相同的姿势,两人仅以
下身相连,男儿奋力挺动,像要将娇躯串在肉柱之上,每一顶都撞得她腰肢拱起,
液珠飞溅,娇啼得一塌糊涂。

  宝宝锦儿本非以膂力见长,连续高潮之后,身子更是瘫软如泥,更别提胸前
还趴着个高出她半个头的弦子,本该难以撑持,全凭男子往后一坐,又粗又长、
弯似镰刀的怒龙杵像只巨钩,进出之间,勾带着娇躯不住弹动,乳瓜抛高甩低,
分外淫艳。

  「要……要来啦……又……呜呜呜……不、不要!好满……好胀……啊啊…
…好……好硬……不要……不要……耿郎救我……啊啊……不要了、不要了……
啊啊啊啊啊啊————!」

  酥麻的哀唤越见激昂,至最尖处一收,娇腻的哭叫求饶戛然而止,只余剧烈
喘息。耿照捧着她的葫腰支起膝盖,以利冲刺;符赤锦瘫回榻上,湿发散出床沿,
僵直的腰肢酥颤着,高潮迭起,渐连喘息声亦不可闻,若非乳丘起伏惊人,连摊
平都保有绝佳的厚度,看来便像死了一般。

  耿照只觉蜜膣里忽生极强的吸啜劲道,仿佛戳穿一团湿濡嫩肉,一股晕凉凉
的液体,淌过肉棒与阴道间几近于无的缝隙,汩出紧密相连的交合处,宛若失禁,
淅沥沥地流了一榻,在半湿的锦褥留下更深的印子。

  即以宝宝锦儿之易泄,这阴精的量也多了些,耿照怕她伤身,忙将龙杵拔出
小肉圈圈,符赤锦颤了一颤,更不稍动。他抱起弦子,插进兀自湿漉的蜜穴,弦
子呜咽一声,紧闭美眸,勉力迎凑两下,便也瘫软不动;耿照正欲拨开她半覆雪
靥的湿濡云鬓,蓦听一阵轻鼾,这小浪蹄子竟已倦晕过去。

  男儿身负不世奇功,要比长力,世上罕有敌手,不欲在床笫之间欺凌宝爱的
女子,并不以出精为念。况且他只出得一回,榻上的锦被垫褥全被二女的香汗淫
蜜浸透,湿暖得像是夏日里的荷塘浮藻,真要尽兴,生生弄死她们都有分。

  耿照本想将大小两美人移至略干爽处,不料弦子拥着被角、宝宝锦儿拥着弦
子一滚,两人裹着薄薄锦被,睡得正香,少年苦笑下床,裸着精壮的身子,躺上
一旁的胡床闭目养神。

  格子门外,盈幼玉躲在镂空花棂下,瞧得脸红心跳,臀下湿黏,夹紧的大腿
不住轻轻磨蹭。

  身畔郁小娥突然站起,似欲跃下廊阶,盈幼玉才想起自己的挟持者身份,霍
然起身,「嚓!」一声裂帛响,下身飕凉,股间尤其糟糕,低头赫见腹下空空如
也,「呀」的一声掩住私处。

  郁小娥闪身欺进臂围间,连消带打,夹手夺过长剑,退入檐荫剑尖一指,就
着房里透出的灯晕上下打量:「看不出你毛这么多,又黑又浓的……难怪忒想男
人,啧啧!」

  盈幼玉又羞又恼,但小手所捂黏腻一片,卷曲的刚毛湿成一束束的,鲜明的
液感从腿心、膝弯一路蜿蜒至双脚罗袜,尤其适才半蹲时支撑臀瓣的踵部,更是
湿得一塌糊涂,连她自己都不明白怎能湿成这样,面对郁小娥的调侃百口莫辩,
十分难堪。

  郁小娥趁她被房内淫戏引去注意力,暗运爪劲,悄悄划开其臀后裙纱,踩着
盈幼玉的衣摆起身。盈幼玉猛一站起,整幅纱裙从破口处解裂,露出两条比例完
美的匀细长腿,以及芳草茂盛的诱人三角来。

  「你————!」

  「欸,你不是要见盟主么?盟主在此,你那本宝贝剑谱就在书桌上,我可没
骗你。」

  盈幼玉微侧螓首,果见案上置着图册,再转头檐下已无人迹,才知中了声东
击西之计。

  少女衣不蔽体,想追又怕被人撞见,略一迟疑,心知拿郁小娥没辄了,欲进
房取图册,再找条裙裳换过,忽见少年躺在胡床上,胯下龙杵高高昂起,胀得一
跳一跳的,失身给他的情景浮上心头,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待盈幼玉回神,已跪在床边,双手握着昂扬的肉柱,灼热湿黏的巨物带着其
他女子的气味,但素来好洁的蜜肌少女一点也不介意,她无数次在梦里回味它坚
韧的触感、迫人的粗长,以及那能灼伤人似的滚烫热度,能再与他温存片刻,哪
怕明儿再也醒不来了,她也不觉害怕——女孩闭着眼,唯恐一不小心梦就醒了,
一小口、一小口地啄着杵尖,又伸出丁香颗般的小香舌细细舔舐,吃得咂咂有声,
仿佛滋味极美;正欲将肉菇前半截噙入口中,抬见少年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睛,笑
吟吟地望着自己,和声道:「你怎么来了?许久没见,近来好不好?」

  这梦……又该醒了吧?但这回不是迎向天光,展开另一个无聊漫长的空虚日
子就好。

  她骗了姥姥、夹带剑谱出谷、闯进盟主寝居、偷窥盟主私隐,这会儿,还做
出这等荒谬绝伦的冒犯之举,传出去教门的脸都被她丢光了。但盈幼玉像个执拗
的孩子,不肯放手,在少年炯亮有神的眸光之前,只觉无地自容,鼻头一酸,自
顾自摇头:「不好,一点也不好。我好想你,好想见你一面……我以前对你那样
坏,不知你恼不恼我……冷炉谷离越浦这么近,我觉得自己和你,却像天和地一
样远,常常想你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吃饭,是不是有什么事不顺心,但我连你记不
记得我,知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都不晓得……我觉得自己好傻,可是又没法不想
……」越抹眼泪越多,对自己越是气恼,终于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怎么会?我记得你啊。」耿照轻扶着她的肩膀,笑道:「你是章字部的代
织罗使,幼玉姑娘。」

  「你……真的记得?」盈幼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少年正色道:「怎么敢忘?我们貂猪很小心的,方方面面都要仔细做猪。」

  盈幼玉犹带泪痕,呆怔片刻,「噗哧」一声笑出来,浑圆的双峰起伏片刻,
忽对他说:「我以前不懂,但现在,我总算有些明白方护法的心思了。我给了你,
这辈子都忘不了你,我不求你给我什么,但你……不要忘了我好不好?」

  耿照望着少女泫然欲泣的求肯之色,满心怜惜,低道:「那你,要让我记得
更牢些。」除去少女的上衫缠腰,将她剥得赤裸裸的,玲珑有致的蜜色胴体毫无
保留地展现在眼前,含苞待放,湿润而温暖。

  他将盈幼玉抱上胡床,欲除罗袜时「咦」的一声,奇道:「怎连袜儿也湿成
这样?」捉她脚踝凑近鼻端。

  盈幼玉体香馥郁,虽不及媚儿狂野奔放,却比符、弦二姝加起来都要浓烈,
一捉着脚打开腿心,潮润烘热的异香便扑面而来,耿照不过是逗她玩,装作要去
咬她沾着淫蜜的罗袜。盈幼玉羞不可抑,不敢提偷窥时爱液弄湿脚跟的事,这怎
么说得出口啊!急得抬高细腿:「别!脚……脚儿脏,不、不要……」

  耿照除下湿袜,笑道:「也好,我尝新鲜的。」俯身埋首于她两腿之间,尽
情吸吮着少女气味馥烈的蜜汁,啃吻细嫩的两瓣娇脂,以舌尖剥开花房顶端的薄
皮,将小小的嫩尖儿舔成了婴指般勃挺的脆韧蒂儿……

  少女苦闷呻吟着,叹息般的气音既羞怯又甜美,屈起的修长大腿不住颤抖,
不自觉地挺腰,让腿心凑上男儿口唇。

  耿照一路上行,舐过她粗硬不逊霁儿的刚毛、平坦无一丝余赘的小腹,倒扣
玉碗般的浑圆双峰,以及骄傲指天的细小乳蒂;舔过她绷紧的颈侧、小巧的下颔,
欣赏那张精致的巴掌小脸上,蹙眉咬唇的诱人神情,最终与她四唇相贴时,圆钝
的杵尖也顶开她腿心里的小嘴,裹着黏稠蜜浆,一点一点刨刮而入,激昂颤抖的
欢快呻吟回荡在院里,带着少女独有的娇细哭音——「哼,痴男怨女!」

  大院外,郁小娥环抱裙膝坐在阶上,百无聊赖地挥剑打草,时不时凌空虚刺,
看能戳下几只恼人的夏蚊否。

  出身外四部,女子的叫床声都听腻了,她自己便是个中高手,但一想到叫得
销魂蚀骨、魂飞天外的是盈幼玉,总觉说不出的怪。厢房前头的凉亭她待不住,
索性到外头来,隔得远些耳根清净。

  远处有两盏灯笼光晕摇晃接近,估计是哪两个少根筋的侍女,知道此间是主
人同夫人晚上取乐的地方,藉机靠近,看有没有机会得主人青睐,一朝飞上枝头
做凤凰。换作平日,郁小娥已起身斥喝,打发这些脑子有问题的小浪蹄子滚了开
去,今儿却有些意兴阑珊,待近些再撵走不迟——才一动念,心头忽有些异样,
转头赫见盟主站在月门边上,依旧是精光赤裸,露出一身结实黝黑的肌肉,两腿
间的雄性象征昂然指天,令人难以移目。

  更令郁小娥惊心的,是他手里翻阅的那本图册。

  「小娥,你好心机啊!」少年笑得她心里直发毛,但一失镇定就输了,貌似
幼女的娇小女郎福了半幅,故作天真:「盟主万安。您累了罢?小娥让人弄点吃
的,再给您烧水洗浴。给盟主办事,总得多用点心呀。」

  「这我不反对。」耿照一屁股在她身畔坐下,汗泽中明显混杂了盈幼玉的馥
烈体香,凶猛地钻入鼻腔。郁小娥心魂一荡,忍不住腹诽:这小浪蹄子哪来忒多
水?一流再流、流了又流,尿都没这么多,她倒全用在这上头!却听耿照道:
「……不过,你把心机用在『夫人』身上,就不可以了。」

  郁小娥还欲强辩,耿照扬了扬手里的剑谱图册,从两页之间抽出一条便笺,
上头写着:「幼玉情痴,思念盟主,恐忆成狂,收用不妨。冷炉谷内,若需眼线,
此姝心坚,胜于用间。小娥。」正是她于书斋内提笔写就,夹入金线折里的,想
是施展空空妙手、摸去图册时,也一并取出。

  由此观之,她果未打算私吞剑谱,顶多是翻阅些个;正因一开始就决定呈交
盟主,写这纸建言才有意义。

  从口吻上看,郁小娥完全是以军师自居,以她对教门的了解,纵有僭越之嫌,
倒也不是需要见责的程度。但以同出天罗香的角度,这寥寥卅二字稍嫌冷血了些,
是赤裸裸地利用了盈幼玉,同时也不信任冷炉谷方,才有派间谍潜伏的必要。

  郁小娥装出楚楚可怜的模样,低头请罪。「盟主若怪小娥心肠太硬,擅自猜
忌盟友,有伤盟情,小娥知错。下回定然……」

  「你是写给夫人看的吧?要使幼玉能亲近我,唯一的难处便是宝……便是
『夫人』,她若点了头,我点不点头便不重要了——你是这么想的,对罢?」

  耿照淡淡一笑,把玩着那张字迹工整、行文布局略显稚拙的便笺。

  郁小娥心虚极了,拢了拢发鬓珠花,不置可否,起身便往院里走。「盟主,
有下人来啦,小娥伺候盟主更衣。」

  耿照起身迈步,将她一路逼到院里的凉亭,毫不惧被看见有失体面的模样。

  「你知宝宝锦儿心软,器量大又不怎么吃醋,先以『情痴』打动,抓准她不
信天罗香那厢的心思,陈明利害,强调幼玉可用,如此一来,宝宝接受她的机会
便大大增加,是也不是?」

  郁小娥退上阶台,仍退不出男儿斜长的倒影,「咚!」一声小屁股撞上石桌,
才知无路,强笑:「盟主道高一丈,小娥认栽啦,请盟主责罚。」

  耿照点头:「的确该罚。」一掠至女郎身前,单臂抱起她娇小的身躯,泼剌
一响,将郁小娥的缠腰连臀后裙裳一起扯落,露出赤裸的小巧雪臀来!

  耿照对她一向君子,郁小娥料不到事态会如此发展,吓得惊呼:「盟主,小
娥……小娥知错啦,你……你别吓我……呀!」又一声裂帛响,纱衫自领后撕裂
至腰,双袖连带两爿前襟各奔东西,象牙色的莹润玉背一览无遗。

  「知错就要罚。」耿照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幼玉怎么,你便怎么。明白
了没有?」

  「不、不要……衣裳……衣裳破了呀!」

  「我买新的给你!」

  推拒抬杠间,耿照手里可没停下,转瞬将郁小娥里外衣裳撕得粉碎,除绣鞋
罗袜,已是一丝不挂,露出幼女般的裸裎娇躯。

  郁小娥慌归慌,毕竟非是未经人事的雏儿,被耿照强壮的臂膀一抱,鼻中嗅
着男子气息,手按结实的胸膛,心猿意马,呼吸紊乱;腿心被钝尖抵住,稍一熨
贴,小小的花蕊间已渗出蜜来,磨得湿漉润泽。

  她被压在凉亭的柱子上,双脚悬空,耿照以龙首沾了沾淫蜜,在小穴口一迳
厮磨,怕真弄裂了她,未敢贸然插入。

  郁小娥并未卖弄风骚勾引主人,反而拼命挣扎。

  「等……等一下!不要……先……不要!」

  耿照压得她动弹不得,侧首以唇相就,郁小娥双颊绯红,拼命收颔,直到退
无可退,檀口终于失守。

  两人吻得津唾交融,无比火热,女郎的舌尖却有些寒凉,那是女子极为动情、
将至顶峰的征兆,小巧若珠贝的下阴早被龙杵磨得泥泞不堪,但郁小娥稍一回神
便拼命推拒;眼看蛤口将被排闼而入,她用力一咬耿照的嘴唇,男儿吃痛,两人
稍稍分开,靠着梁柱喘息。

  「你若不愿意,我绝不用强。」耿照荷荷咻喘,声哑如兽,布满血丝的双瞳
充满奇异的震慑力,比平日温文的模样更有男子气概。

  他在盈幼玉身上仍未能出,幼玉虽是姥姥锐意培养,论坚韧长力仍不及弦子,
况且破瓜未久,难以撑持,泄了两回便娇声讨饶,玉户口不堪蹂躏,微微见红,
在肉棒上留下缕缕血丝。

  说是「处罚」,但耿照高涨的欲望也已逼至极限,料不到纵欲却得不到满足,
竟比禁欲更难熬,亟需抒解管道。自他在神识中压制妖刀武学的杀念、不再受突
如其来的欲念所苦,这是头一回有如此异样。

  郁小娥连直视他都十分困难,酡红的雪靥出乎意料地清纯动人,忍着几乎晕
厥过去的烘热羞意,咬牙道:「我……可以给你,我从前给过你了,但……我不
做你的女人。你想同我好,我都答应,但我若想同其他男人好,你……你不能管
我。」蛮腰轻扭,仿佛不堪燥热,如此一来,花蕊同抵紧的杵尖又磨得唧唧有声,
两人齐齐吐了口长气,苦苦忍受。

  「你……有其他欢喜的男人么?」耿照没多想便问出了口。

  「现在……现在没有……」突然意识到这样说,像是承认了什么,不禁大羞,
所幸男儿被欲火蒸得晕陶陶的,似未省觉,又续道:「你身边的女子,个个都欢
喜你,这样……是不行的。所有人都想着一件事,就会犯一样的错,得有个不一
样的人才行。我要做那个不欢喜你的。」突然伸手抚摸他的面颊,笑得有些装模
作样,轻声道:「快说『我答应』。你……很难受吧?快答应我,我……我就让
你快活……」

  耿照甩了甩脑袋,低道:「我答应你。」肉棒挤开窄小的花蕊,插进她湿润
的蜜壶里。郁小娥仰颈张口,只觉巨物的贯穿仿佛永无休止,也不知过了多久,
那持续深入的刨刮快美才停了下来,雪白的小脚缠住男儿的腰,玉趾蜷翘,一如
紧搐的蜜膣。两人交颈相拥,一时无声。

  郁小娥忽然有些害羞。当日在莲觉寺时,她是存了榨干少年的心思,想不到
两人会有这么一天;正想说些体己话儿,男儿忽动起来,却非孟浪抽添,而是抱
她往房里走,迈步的韵律令巨物在体内抛顶擦刮,郁小娥美得魂飞天外,咬唇呜
咽。

  进了房,她已酥软得睁不开眼,蓦地身下一空,被放倒在榻上,腻声娇唤:
「主人……」双腕却被人压住,两只手抚上她的小巧绵乳,但触感皆与耿照粗厚
的指掌不同——更何况,那双手一直扣在自己腰上。

  郁小娥吓得精神都来了,慌忙睁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张精致非凡的蜜色
小脸,盈幼玉双颊绯红,似取笑、似窃喜,又有些幸灾乐祸,牢牢将她双腕摁住,
哼道:「什么『我要做不欢喜你的那个』,自以为很神气么?待会瞧我救不救你!」

  弦子面无表情,一手揉着郁小娥的椒乳,低头望着另一只刚揉过的手掌,颇
为疑惑。「她那么小,怎地与你一般软?」谁小啊!郁小娥最恨被人评论身材,
未及抗议,符赤锦美艳的脸蛋已塞满视界,俯首笑道:「心机坏的人,胸脯是比
较软的。你瞧你和幼玉,是不是更坚挺些?」弦子露出恍然之色。

  符赤锦笑得她心里发毛,咬耳垂轻道:「你家盟主迄今,还未试过后庭花的
滋味。我见妹子的菊花小巧洁净,十分可人,你要做最特别的那个,咱们让他试
试可好?」

  在郁小娥开声讨饶之前,对这番话一无所觉的耿照,将她雪白的小脚扛上肩,
再次满满地深入了她。一下比一下更重的刨刮攫住女郎,三姝同时对她全身敏感
处发动攻击,女郎没顶于快美的狂涛中,无从思考脱身计——而淫靡的夜,现在
才刚要展开。

                ◇◇◇

  雨后夜新,江风拂面。

  泊于河港的古旧粮船之上,今夜来了一顶金碧辉煌的帐子,四童扛抬、四嫔
开道,穿过飘扬的潮润柳丝落在甲板上时,颇有几分道骨仙风之感,总之不似人
间应有。

  掌灯的老妪清了清喉咙,正要开口,帐中传出一把娇慵动听的嗓音:「慢!
如此英杰,不可以俗礼轻慢。我亲自走一趟,你等暂且候着,切莫让旁人见着了。」
语声方落,一抹银光「唰!」滑出帘幔,游蛇般窜入船舱。柳丝再度扬起时,甲
板上已空空如也,只余水风流转。

  萧谏纸端坐于几案之后,望着眼前奇小的银发丽人,轻叩扶手。「我早想见
一见你。以薛百螣、蚔狩云之流,抬不了耿家小子坐上宝座,是该有奇人,方能
成此奇事。」

  蚕娘淡淡一笑。「你若以为我会闷不吭声,顺势戴了这顶高帽,那可就看错
人啦。耿小子自有运数,不是谁成就了他,你习惯小瞧他人,这可是很坏的毛病。」

  「我从不小瞧对手。」老人露出倨傲的笑容。

  「在我看来,」蚕娘轻哼:「明日秋水亭之会,便是鲁莽至极的举动。」

  「大军未动,斥候先行;两国相争,不斩来使。」萧谏纸乜眼:「我只是去
见一位武儒的要人,问他『数圣』逄宫可不可靠,有无可能牵涉莲台倒塌一事,
如此而已。例行垂询,何鲁莽之有?」

  「独对三才五峰榜内有名,没有比这个更鲁莽的。」蚕娘笑容渐淡,眸光却
转冷。「看来我今夜得教你明了,凡夫俗子,与三才五峰之间的巨大差距!」


[ 本帖最后由 皮皮夏 于 2018-3-6 21:3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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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四四:时御六龙

                ◎书目

  第二四十折、恃以弗惧,半生糊涂第二四一折、无日无月,星曜何如第二四
二折、鹰攫平野,青霄进路第二四三折、胜于先胜,笑掩兵书第二四四折、角羽
飞扬,巡拾反覆第二四五折、群戈驱驰,不遑宁处第二四六折、使子坚锐,破子
干城第二四七折、一以贯之,行驭有术


                ◎简介

  沉沙谷秋水亭,为与疑犯四目相对,确认其愆,萧谏纸干冒奇险,约见「隐
圣」殷横野。深思熟虑的布局,却有意料之外的发展,同时现身两地的隐圣和
「权舆」,谁才是诸恶之源?

  昔日鲲鹏学府的绝学、象征天下明宗的《八表游龙剑》,今日再现尘寰!咫
尺之内脉锁功凝,长剑划开诸物皆停的绝阵,是正义终将战胜邪恶,抑或与敌俱
亡?

  第二四十折、恃以弗惧,半生糊涂

  高约半身、精如骨瓷的银发女郎语音方落,偌大的舱里倏然无声,空气的流
动忽地清晰起来,才如羽根般拂过肌肤,霎眼间,四散飘飞、仿佛无处不在的絮
羽又从气态凝成流水——敞开的窗牖外,依稀见得夜柳迎风,舱内的布幔却丝纹
不动,整个空间像被裹入一团看不见的黏液;女郎周身透出的无形之气,由羽丝、
静水次第变化,逐渐冰凝。

  萧谏纸渐渐吸不进空气,喉臆隐约生疼,好在并非全无准备,不动声色搬运
周天,改以内息延生。那股「气」仍持续以惊人的速度收束,端坐于几案后的老
人身上,仿佛叠了几层浸水棉衣,连挪臂都有些吃力,遑论出剑。

  三才五峰的征兆之一,被无数武人传得神而明之、毕生未必能遇一回的「凝
功锁脉」,萧谏纸倒是多有经历。同为峰级高手,所使之「凝功锁脉」人人不同,
大异其趣:阿旮是天生的战神,临阵机变百出,旁人以为他走的是霸道的路子,
殊不知独孤弋胜在才情,比斗之际宛如诗仙信笔,挥洒成章,强过世俗庸人苦苦
推敲,只得满篇斧凿。

  打架打到这份上,求的是「快意」二字,寻常对手一拳了事,何必白费时间?
若遇势均力敌的强者,那是求也求不来的机会,岂能不打它个痛快?锁来锁去缚
手缚脚,真真气煞人也,此太祖武皇帝所不为。

  但阿旮的凝术并不横霸,拜残拳所赐,一经施展,周身一丈方圆内无劲不消,
如入空无,整个人虚晃晃的,连踏稳实地亦不可得,遑论出招。萧谏纸让他「锁」
过几回,毕生难忘。

  独孤弋与韩破凡灞上一战,俱未使用凝术,拳对拳、掌对掌,重剑对大枪,
酣战千余合罢,相视而笑,了无憾恨;此生既未再见,实也毋须再见。

  萧谏纸无缘得见虎帅凝功,却听闻他曾单枪匹马,杀得一支四面拥上的异族
骑队摊倒如刈草,披挂重甲的域外铁骑冲至他身前七尺,便似撞上一堵无形石墙,
战马无不折颈蹬尾,甩出鞍上骑士;韩破凡以双腿控马,原地绕圈,枪缨旋扫处,
漫天尸飞如散华,鲜血残肢坠似时雨,遍染黄沙,于地面留下一只巨大的血漩涡。

  扬尘终止,马嘶惨嚎复归平静,烈日之下,仅一骑茕茕孑立。

  韩破凡垂缰纵马,拖着大枪跨过满地尸骸,每进一尺,黄石滩对岸的异族大
军便后退丈余,仿佛连一水之隔,也不能略保平安;末了不知是谁起的头,数万
人的大部队忽地转身,没命似的溃涌奔逃,一哄而散。

  是役,除死在「玄嚣八阵字」下的百名先锋,所得万余敌首,皆绝于溃退时
自家人马践踏。能将所向披靡、打得诸镇无力还手的异族铁骑逼至如斯境地,普
天下仅此一人。

  出使西陲,有幸于黄石滩亲睹的一位东军将领深受震撼,对韩破凡斯人,仅
有「日下无敌」四字评价。独孤阀众将大感不满,以为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
风,阿旮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多半从那时起,便存了一会其人的心思。

  由黄石滩一役可知,虎帅的凝术极其霸道,走的是硬锁的刚猛路子,连战马
冲刺亦能挡下,实是骇人听闻。他既有一杆无所不破的大枪,复练得无以攻破的
防御壁垒,如非遇上了万劲俱消、几近虚无的「残拳」,阿旮要想小胜一招,恐
怕也不容易。

  而「刀皇」武登庸的凝功锁脉,则是萧谏纸此生所见最凝练也最专一,仅锁
对手一身,甚且集于制敌的破绽之上,不及其他。与武登庸的通情达理、磊落襟
怀参照,也若合符节,可见其人。

  较之寻常武人,峰级高手的境界似更能反映性格,兴许是内在的自我具化—
—虎帅刚毅、刀皇专一,阿旮则是无所用心,浑不着意——方能超越肉身所限,
显现奇能。

  (你心中的自我……是「水」么?)

  水是天下至柔,亦是天下至刚;既沉静,又狂暴,能育生万物,也足以毁灭
一切。「马蚕娘」之名,江湖中闻者几希,然而这名个头小得出奇的美艳女郎绝
非夸口,她的实力足与三才五峰并列,放眼当世,堪敌者寥寥,其中并不包括萧
谏纸。

  「你的愤怒与仇恨太过赤裸,毫无掩藏之意。」

  老人潜运内力,才将这几句话说得平稳晓畅,未泄漏一丝沉水压身、肺中断
息的痛苦。「如此,待面对仇敌时,能余几分火气?」

  蚕娘美目流眄,掠过一抹混杂微诧的赞许,未料他还有开口的余裕,也可能
是被老人的话语挑起兴致,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抿笑道:「相较之下,你的愤怒
就太过隐晦啦。我一直奇怪,世人莫不以为独孤弋死得蹊跷,你却到这时才造反
……这些年来,名动天下的『龙蟠』到底在想什么?」

  萧谏纸几欲冷笑,但持续增强的凝锁之力干扰内息运行,实令人笑之不出。
老人强抑身颤,翻过右掌,露出掌里的畸零角块。

  「……寻找真相,需要时间。」

  蚕娘狡黠的笑容一霎凝结,但也只是瞬息间;扬手的同时,满室气流松动,
一物划出平弧,「喀嗒!」落于几案,滚了两匝,止于老人掌缘,被案上白纸一
衬,与掌中物极似,仿佛是同一物事的不同部位,却缺乏重新拼合的相关接邻。

  「你让胤小子带块破瓦当来,就想让我放他一马,我还没同你算帐。」银发
丽人鼻端微哼,眸中却无笑意。「姓萧的小子,你要自恃聪明,凭这等小把戏骗
人,可就笨得紧啦。」

  急急解除「凝功锁脉」,非是什么善意之举,被锁的真气陡失禁制,重新涌
入经脉血管,就像长跪后突然起身,饱受压迫的双足酸麻已极,一时难行。

  萧谏纸年事已高,血脉韧性不如少年,痛楚可想而知。老人却端坐如恒,将
瓦当碎块按上砚台,印于铺垫的白纸上,另一枚也如法炮制,再拈笔将两处压印
之间缺损的部分绘出——那是三条象征水波的重叠弧线,上头浮着半枚日轮;流
水之间,斜跨着一枚似三角、非三角的怪异图样,当中枝节横生,似是个拉长倒
转的「伞」字。蚕娘拿到的那枚碎片,恰是枝节的中心部位。

  「这枚瓦当,是我在一处名唤邬家庄的凶案现场偶得。」

  老人不理女郎威胁,手里画着图,一边自顾自地说道。

  「为查明妖刀于东海之祸患,我去了每一处横遭烧杀、却看似无涉江湖恩怨
之处,多数是刀尸所为,但也有不是的。邬家庄即为其中之一。」

  其时异族业已退兵,却未全离北境,三道与北关接邻处,仍有零星铁骑出没,
益发难测;而央土大战方兴未艾,群雄或求自保,或欲逐鹿,无暇旁顾,趁火打
劫之事不分江湖庙堂,无日无之,「妖刀作乱」不过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出,
许多门派悄悄换得首脑、几世仇敌忽尔了却旧帐,推予兵燹战祸,死无对证,谁
也追究不来。

  邬家庄地处东海道北端,是五岛七砦十二家的势力范围,虽与武林往来,却
洁身自好,行事低调,并不被当作江湖势力看待。

  庄外两百来户人家,代代仰邬氏照拂,庄门高悬「邬昙仙乡」四字牌匾,颇
以桃源自况,没听说有什么仇家。

  当时五岛七砦因游尸门「万里飞皇」范飞强之故,卷入了与妖刀赤眼的惨烈
厮杀,势力庞大、几可问鼎邪道霸主的游尸门,与富可敌国、宰制北关货易的五
岛奇英,最后斗了个两败俱伤,双双退下名为「武林」的残酷舞台。

  「邬昙仙乡」百余口惨遭灭门,园邸付之一炬,萧谏纸本以为是赤眼所为,
一如时人所想。换作他人,此事兴许没于荒湮蔓草间,终成压案累牍,萧谏纸却
弃了敷衍塞责的衙门案卷,亲临现场,终于勘验出蹊跷。

  「遇害邬氏众人,均死于一口快剑,不唯兵器锋锐,出手之人更是狠辣,剑
剑刺喉穿心,更无半分犹豫。收殓尸首之前,我召集左近三县仵工,一一勘察,
终于断定『邬昙仙乡』一案中所留之快剑伤口,与过往妖刀肆虐的痕迹无一雷同,
这是一桩『藏叶于林』的精心策划——在本案之前与之后,相关的地缘附近,都
有离垢妖刀主导的灭门惨案发生。」

  蚕娘柳眉微挑,美眸里掠过一抹光。

  「在此之前发生的,兴许是巧合,但之后的案子……」

  「代表屠戮邬氏庄园之人,同操纵妖刀者或是一路。至少,能驱使离垢在邬
家庄附近作案,掩去此案之突兀乖离。这就是我对邬昙仙乡一案,始终耿耿于怀
的原因。」老人低垂眉眼,肃然道:「凶手既与妖刀有所牵连,何不迳使妖刀毁
仙乡,反以之为疑兵?须知当时东海境内,妖患剧烈,往往一柄妖刀便能牵动好
几拨人,如指剑奇宫、观海天门这等大派,尚且不能独当;区区邬昙仙乡,便教
妖刀灭了,也无甚奇怪,何苦绕这么个圈子,干得缚手缚脚?」

  蚕娘水精似的心窍,微一转念,登时恍然。

  「原来你从那时起,便看出妖刀、乃至驱役妖刀之人,不过器械手段罢了,
并非首脑。这套杀器的背后,另有主使,所图必非眼前所见。」

  萧谏纸淡淡一笑。

  「没想得这般透彻,但疑心一起,再不能满足于眼前『证据』,事事总要想
得深些。」从柜里取出一部陈旧的手札,信手翻开,头几页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
楷,东一段西一块的,仿佛只欲填满空缺,谈不上工整,墨迹有浓有淡,虽同出
自一人之手,却非一时一地。

  往下翻去,则出现了与几上白纸相同的两枚瓦当印痕,但方向全然不对,显
然当时对于还原瓦当的图腾,老人尚无头绪,旁边的空白处以炭枝潦草地画了几
个图形,无不相差甚远。

  女郎目力绝佳,美眸微眯,似瞧得津津有味,正准备啧啧两声,对名满天下
的萧老台丞的画技月旦品评一番。

  老人看穿她的企图,干咳一声,俐落翻过。紧接着的却是几帧三折大图,以
蒸熟的米粒黏在手札内页,黏合处看得出压扁的几枚米粒透出纸背,粗纸边缘有
被菜油之类污损的痕迹,可想见其时萧谏纸调查凶案、宵旰勤劳,连吃顿饭的时
间也不肯浪费。

  粗纸之上,绘满了园林屋舍的平面蓝图,方圆规矩,无不精到,与前页信手
涂鸦的瓦当想像图截然不同。

  蚕娘笑意倏凝,似被触动了什么,但毕竟曾见风浪无数,巧妙地敛起动摇,
怡然道:「看来鲲鹏学府的确有些门道,你画画的天分不怎么样,做工匠倒是似
模似样。」

  你要是见过曾功亮,当知这话并非吹捧,而是挖苦——老人抑住嘴角的苦笑,
翻到第三帧图纸,指着一座凉亭飞桥、曲水环绕的精致小院,淡然道:「在我来
看,整个凶案现场,当属此处最为蹊跷。小院中仅有四具尸体,陈尸处却发生激
烈的打斗,房内梁柱被劈断、屋墙被打坍,破坏之甚,是偌大的宅邸中绝无仅有
的。」突然闭口,炯炯眸光盯着细小的银发丽人,宛若实剑将穿。

  ——凶手用的是剑。

  萧谏纸没说出口的这句话里,隐含着另一个意义。

  虽与江湖往来、却不被当成江湖人的「邬昙仙乡」里,藏着内力深湛、掌功
绝强的高手,一路如切菜砍瓜般,当者披靡的锐剑杀手,在宅院最深处遭遇激烈
的抵抗,极有可能落居下风。

  「若快剑得手,屋室的毁损至多一二处。」萧谏纸指着绘有陈尸人形、并以
朱笔圈出毁损处的平面图样,利剑般的视线捕捉着女郎的神情变化,一边从容解
释:「即使现场被大火焚毁,仍看得出多处人为破坏的痕迹,显然凶手的剑法难
以一击得手,屋内之人既有数量上的优势,时间一长,凶手难免左支右绌,险象
环生。」指尖移至门廊:「此间的栏杆础石上留有多处砍斫的痕迹,遍布整条长
廊,若是凶手由外而内时所遗,这趟进攻的路也未免太不顺遂,没有冒险深入的
必要,更合理的解释,是他在屋里遭遇高手,几乎失陷,夺路出逃时所留下。」
信手翻至后页,竟以尺规画出长廊的础石,将其上的每一道剑痕全都记录下来。

  蚕娘倒抽一口凉气,神情突然变得很复杂,似诧似奇,又不禁有些佩服,料
不到他工夫居然做到这等境地,原本带着些许轻佻的迷蒙眼神微凝,反倒柔和许
多,迟疑不过一霎,有些话终究没能出口,很自然地别过视线,羊脂玉色的小小
手掌随意提起,虚劈几下,自顾自的笑道:「乍看像是武儒的剑法,骨子里却全
不是一回事。这哪里算是质朴刚健了?简直粗糙得要命。」

  以蚕娘的修为识见,随意瞧上一眼,即能在脑海里自行还原剑招,说不定连
运使的心法都能准确推出,何须动手比划?

  老人未戳破她的顾左右而言他,淡道:「我粗略研究了几门儒剑,也觉不通。
某日灵感忽来,猜想凶手非学艺不精,仅得皮毛,而是儒门剑艺的质朴刚健非其
所欲。此人对剑法内含的经义辩证、天人交感等毫无兴趣,要的,不过是杀人利
索罢了。我等以为他未得神髓,于那厮言,不定是去芜存菁。」

  「真是精彩的推论。经你一说,好像亲眼瞧上一遍哩。」蚕娘抿嘴耸肩,又
恢复那股既优雅又妩媚、仿佛唇际咬住一抹戏谑勾人的神气,眯眼道:「但这样
就说不通啦,凶手既落下风,仓皇出逃,仙乡缘何又毁于祝融?」

  「因为买凶灭门的那人,这时终于出手。」

  萧谏纸指着长廊尽头的照堂,一一解释。「其中三具尸体虽在后院房中发现,
但我以醯醋泼于火场地面,不见血溶,反在照堂中验出大量血迹,可见四人均绝
命于此,其中三具尸首被拖至后院藏匿,布置成后来火场的模样。」

  蚕娘抚掌道:「台丞不愧青天之名,断案如神,宛若亲见。但据此推测还有
其他凶手,未免武断,难道这几具尸身之上,留的不是剑痕?」

  「致命的创口无不被利器砍得乱七八糟,说是剑痕,原也没错。」萧谏纸捋
须哼笑。「只是这欲盖弥彰的手法,稍嫌拙劣,我猜致死的武器长不及剑,却比
剑刃略厚,挺剑搠个透明窟窿犹不能掩,须得多砍几剑。」说着举起了一根食指,
意思再明白不过。

  蚕娘沉默不语,俏脸上的笑意却有些僵冷,看着十分怕人。

  萧谏纸似欲待她心情略复,才要继续开口,女郎却抬起锐眸,无形压力扑面
直进,丝毫没有接受施舍的打算。老人心中暗叹一口气。

  「……另一具尸体,却被拖到小院门墙外,此人身上有多处伤痕,连那幕后
的阴谋家亦不能一击取命,端的是条好汉。」

  「四具尸体分拖两边,不嫌费事么?」

  「为钓大鱼,须得好饵。」萧谏纸的指尖从院门、照堂、长廊,一路移到后
进的小院里,在院中四角以及居间的凉亭上各点了一下。「这几个地方,留有烧
毁的不明木柱,我掘开院中地面,找到刻有符箓的埋石,以及活祭用的鸡犬残尸。
我对阵法无甚研究,靠着证物按图索骥,总算不是一无所获;以这个排场来看,
能够逃出生天,实属万幸。」停得片刻,才低道:「有心算无心,那并不是你的
错。缜密的阴谋布置之前,纵有通天之力,不免有难以回天的时候。」

  小小的银发女郎低垂眉眼,仿佛入定一般,也不知过了多久,弯翘的浓睫轻
颤几下,轻声说道:「儒门秘传的六极屠龙阵,号称专破鳞族武学,须以三、六、
九数推动,他藉助阵法,妄想以一人之力行之,野心未免太大了些。

  「那个阵法没能拾夺下我,我豁出性命不要,终是打伤了他……该说是两败
俱伤罢?在杀我和抢夺宝物之间,他选了夺物。这些年我始终在想:总有一天,
要教他后悔莫及。」说着整襟敛容,朝几后老人盈盈下拜,行了个庄重的大礼。

  「萧谏纸,我要好生谢你。谢谢你收埋邬家庄上下一百卅七口的遗体,谢谢
你为这些素昧平生的苦命人主持公道,花费如许心力,三十年来从不曾放弃。我
到现在才明白,你与凤东祐氏的『白发剑读』祐云关隔空笔战,辩论《六极剑法》
之种种,非为口舌之争,而是为了那页长廊上的剑痕。」

  银发女郎曾向耿照述说收埋故人、勘验遗体等善后,实是将萧谏纸所为,换
成自己而已——她在邬昙仙乡遭受重创,好不容易拖命逃出,复自宵明岛渡海重
回东洲,已是数年后的事。

  之所以如此宣称,除当时没必要对少年讲明细节外,亦须考虑蚕娘阴晴不定、
如醒发面团般伸缩自如的叙事耐性,当然还有意识深处,女郎对于没能亲手收埋
故旧的遗憾与渴望。

  萧谏纸深深明白这种痛悔难当,微一让过,未敢直受蚕娘之礼。

  「也可能是我做人失败,或想瞧瞧祐老儿气急败坏的模样罢了。」

  女郎一怔,料不到他也有说笑话的时候,不禁抿嘴。

  「蚕娘大你几十岁不止,与你小子道谢,你害什么臊?老实收下便是。」

  老人怡然道:「你道谢的法子,若是上来打我一顿,只怕我生受不起。」

  「我是担心你小子鲁莽行事,白送了性命,专程提醒,教你明白厉害。」蚕
娘弯细的柳眉一挑,杏眼微乜,连衅语都说得不火不愠,娇慵天成,令人不生一
丝恶感。

  「再说那独孤弋号称无敌,师承来历却始终是个谜;你小子虽挂着鲲鹏学府
的万儿,但庠序隳坏,岂于一时?甲子以降,鲲鹏学府也没出过什么像样的人物,
无端端蹦出个『龙蟠』萧用臣来,实难服众。坊间传言,说你俩其实是一师所授,
一从文一习武,蚕娘今儿一方面也想来瞧瞧,你萧小子掖着什么手段,欲横挑那
三才五峰等级的幕后黑手。」

  萧谏纸抚须敛眸,含笑自若。

  「且不说先帝赐招,我一向是有输无赢,便在我这大半生里,曾见的三场宗
师级比斗,参与者均是三才五峰榜内。其中一场是文斗,也还罢了,另外两场却
是豁尽全力,毫无保留,只能说是灿烂绝伦,百世难遇。」

  蚕娘饶富兴致。「谁跟谁打?」见他笑而不语,料这关子是卖定了,噘嘴哼
笑道:「想你定是得了老大助益,打通生死玄关,将窥三五堂奥了?」她曾暗中
尾随「古木鸢」,却在最后关头教他成功脱逃,虽说仗了地利之便,也不能排除
他与李寒阳、独孤寂一般,只消再捅破一层窗纸,即能超凡入圣,跨入全新武境。

  谁知老人两手一摊。

  「……不,是确信终我一生,绝无可能打得过这帮怪物。只消你们愿意,便
有十个萧谏纸联手,也尽都杀了,事在人为而已。」

  蚕娘「咭」的一声掩口,黑白分明的美眸一转,只差没娇嗔「你这油嘴滑舌
的贼小子」,却见萧谏纸摊掌不动,目光炯炯,竟无一丝调笑之意,酡红的笑靥
凝于俏脸,眸光倏地凉冷起来,淡淡哼道:「合著你是存了必死之心,拼个鱼死
网破,赶在回老家前显摆一回么?你真不怕死啊,萧谏纸。」

  老人敛起笑容,正色道:「你打进舱里便说要教训我,此刻又如何?」

  「你别说,我现在还真想打你一顿。」娇小的女郎冷笑。

  「但你不能,在揭发幕后阴谋之人一事上,你还需要我。」老人非是纯占口
舌便宜,神情严肃。「韬略纵横,不出一个『势』字——水往下流、风生火起,
皆因势至,无有逆者。占住势端,即立于不败之地,彼纵有通天之能,逆势而为,
岂可久焉!」

  蚕娘闻言一凛,毕竟还有一丝不豫,冷笑道:「那你是占了什么势子,能抵
挡我们这帮『怪物』?」

  萧谏纸从容道:「自我与『权舆』相谋,便占住了势端。妖刀闹得东海沸沸
扬扬,围法会、逼凤辇,行刺镇东将军……若无『古木鸢』扛起,这火头,却要
烧向谁人的眉毛?」

  ——自是借与他秘密组织的原主。

  从耿小子向她透露古木鸢的真实身份起,蚕娘便一直在思索萧谏纸的目的。

  亲历过惨烈的学府隳灭、异族侵攻,乃至前度的妖刀之乱、央土大战,萧谏
纸可说是踏着尸山血海走过来,德行虽为天下士子所崇敬,女郎并不怀疑他在必
要时也落得屠刀,绝不婆妈。

  问题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至此疑云廓清,除钓出幕后之人、不得不双手染血,这老小子还打算占住兴
乱的势头,随时能祸水东引,反浇阴谋家一头,藉以保身。

  那幕后的阴谋家看似占了隐身暗处的便宜,又处处干扰古木鸢的计画,实则
是饮鸩止渴,古木鸢闹得越大,便将他卷得越深;若最终萧谏纸难以善了,「权
舆」岂能置身事外,片尘不染?

  (他从多久以前……就开始筹划这一切?他何时知悉幕后之人的身份,又怀
抱着什么样的心思,静静凝视,直到即将图穷匕现的此刻?)

  蚕微眯着眼,忽觉这名武功不如己、年岁不如己,青春常驻亦不如己,唯有
岁月斧凿肆无忌惮的半衰老者,似乎变得不再那样明晰通透,能被一眼看穿。而
老人只是静静翻着手札,将绘有桑木阴徽记的一页往前推,抬起周遭深痕密如蛛
吐的眼眸,沉声道:「我从古籍中找到这代表桑木阴的『建木』图样,也知桑木
阴历代之主,均以『马蚕娘』为号,监督东海武林,却不能轻易干涉。邬昙仙乡
的瓦当上所刻,乃映于日出海上的建木,由此可知是桑木阴之一脉。」

  蚕娘灵光乍现,恍然道:「你开七玄大会,原是为了寻我。」

  「宵明岛号称世外仙境,我连它到底是不是一座岛屿都不敢肯定,与其瞎子
摸象,不如请君自来。」萧谏纸抚纸轻道:「我交与胤铿的瓦当,便为今日所设。
围杀对三才五峰的高手毫无意义,我能花三十年的光阴明察暗访,依稀描绘出凶
手的轮廓,却不能将他正法,为此我需要你。」

  「据说独孤弋之死,即出于一桩精心排布的刺杀。以你之智,难道不能排出
个专杀峰级高手的绝阵来?」

  老人苦笑着,以掩饰眉宇间那一闪而逝、犹不能忍的痛悔与遗憾。

  「若非天劫,什么样的阵势都杀不了他。」他低道:「这些年来,我从未放
弃亲手复仇的念头,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峰级高手,唯峰级高手可杀。我本想透
过祐云关祐老儿攀亲,请凤翼山的中行古月出马应付,或将这厮引至南陵;此计
不成,再考虑隐居白城山的老十七……但此际情况已全然不同。」

  蚕娘忽听懂话里的含意。

  「……而那厮尚且不知?」

  「而那厮尚且不知。」

  这就是萧谏纸敢于与阴谋家一会的原因。

  身为峰级高人,那人明白无论约在哪里、何人所约,当今之世,足以威胁自
己性命之人不过寥寥,正因对手是不世出的军师「龙蟠」,更加不会轻举妄动。
以那厮的武功,要杀萧谏纸,随时能取其性命,犯不着在秋水亭这般公开处,于
光天化日下行凶。由此萧谏纸有恃无恐。

  「试探来试探去,那是你们书生腐儒的把戏。」女郎不禁冷笑:「蚕娘是江
湖人,江湖事江湖了。我何不现在就去邙山,来个一翻两瞪眼,省却这些个啰哩
巴唆的无聊工夫?我可带上你,还有你那躲在船舱底的残疾朋友。」

  萧谏纸嘴角微扬,泛起一丝冷硬的笑容,虽低垂眉眼,不知怎地却予人一股
疲惫萧索之感。

  「我二十岁前活得浑浑噩噩,直到遇上一个人,人生才算开始。往后二十年,
我随他东征西讨,立下功勋无数,声名广为世人所知,该是我此生最精彩的一段。
怪的是:这段辉煌并未替我留下什么,还让我失去了最重要的朋友。

  「为了不被悔恨掏空,我埋首研究各式各样你想像不到的物事,越是钻研,
越掘出诸般往昔不曾留意的线索与真相,才惊觉自己的无知。如果早在浮鼎山庄,
便已发现蹊跷,听进了秋庄主之言,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女郎不知浮鼎山庄与他有甚关连,只能安静地听着他的喃喃自语。

  然而萧谏纸并不允许自溺,一霎回神,抬起锋锐如实剑般的眸光。

  「现下我只相信证据,这是我三十年来……不,该说是人生至此,唯一把握
住的物事,除此之外,不过一片糊涂。因此我下定决心,如非罪证确凿,绝不轻
易动手;我要那厮死得哑口无言,死于如山铁证之下!」

  第二四一折、无日无月,星曜何如

  「到得那一天,你要让我知晓。」

  「我已说过,将其正法,我需要你的帮助。」

  「……在此之前,可别先死了。」

  银发丽人自瞧著白晰小巧的手掌,尽管唇勾姣美如弯月,仍是泄漏了一丝淡
淡讥嘲。「我一直在想,该不该现在就暴打你一顿,当是帮你一个忙。莫要以为
人人都清醒地活在这世上,从来不抽风的。你当人家玩的是心机权谋,没准骨子
里是个癫汉,便如那聂冥途,哪天发起狂来,倒楣的可不是他自己。」

  萧谏纸明显忍着笑,没敢真激女郎出手,起身微欠,礼数做足。

  「逆耳忠言,萧某铭感五内。」

  「该动手时,你知上哪儿找我。」也没见她怎么动,舱门上悬着的吊帘忽地
扬起,仿佛河风漫入,绕得满室飔凉;下一霎眼,那小小的、玲珑浮凸的惹火身
段已然不见。萧谏纸望出舷窗,见棂格外一抹轿影没于风岸柳丝间,宛若乡野奇
谈,半点儿也不真实。

  到得这时,老人瘦脸上的从容之色,才如万年风化的页岩般片片剥落,目送
奇人远去的神情,并不比凝着一列送葬的队伍来得惬意,直到地上暗格推动、露
出通往底舱的秘密入口的响声,将他唤回现实。

  「看来伤得不重啊,她使了什么看不出痕迹的暗掌?」七叔一跛一跛爬上来,
放落手中药箱,打量他的眼神除了狐疑外,不知怎的总有一丝遗憾的感觉。

  「……怎么你很失望么?」萧谏纸斜乜他一眼。

  「就是问问。」驼背跛足的畸零老人耸了耸肩,也凑到舷窗边,巧妙地隐起
奇异的身形,不教外人窥见。「骨相变动如此剧烈,就算是练功练的,怕不要上
百年的工夫罢?还是武功练到了三才五峰的境地,其能通天,就连身躯外貌的改
变,也无法以常理忖度?」

  萧谏纸摇头。「她的年岁,说不定比我们两个老头加起来都大,不管有什么
异状,都不奇怪。我不知有哪门武功能使人青春永驻,真有的话,世上女子还不
为之疯狂,啥事干不出来?」

  终究是匠人脾性,七叔略一沉吟,忍不住推敲。「也可能是辅以外物针药等。
须知世上奇事,莫不有解,我等不明,盖因无知也。学而知之。」

  萧谏纸淡淡一笑,不同于与蚕娘机锋相对时的黠巧讥诮,这个笑容是疲惫而
放松的,有着老于年岁的弛缓迟钝,并不需要冷锐快利的智光。

  「写进你的小簿子里,他日功成,你有大把时间解破无知。」

  七叔仍眺着窗外柳岸,半晌才喃喃道:「她的仇恨之心如许炽烈,可不像人
间百年的老前辈。无论其武功高到何种境地,与此人合作,我总觉不妥。」

  萧谏纸也未反驳,淡淡应道:「我吩咐了耿小子,凡事说与蚕娘知晓前,须
先照会我等;秋水亭与狭舟浦两处的行动,尤忌和盘托出。耿照未必买我的帐,
这一节乃托你之福,我料他明白利害,也防着蚕娘冲动坏事。」

  骤闻少年之名,七叔本无意继续,此事却不能不说清楚,犹豫一瞬,抬起灰
浊翳目。「你并不信她,不是么?」

  有时选择合作,并非基于信任,而是怀疑。将对方留在近处,才有进一步观
察的机会——以七叔对搭档的了解,蚕娘的武力虽是强助,却非无可取代。且不
论凤翼山的「天下第二剑」,自禁于剑冢内的独孤寂近岁武功大进,又值盛年,
与萧谏纸颇有交情,既涉兄仇,说服他出手的难度不高;蚕娘行事难测,贸然拉
联,委实过于冒险,不合他一贯的谨慎作风。

  「……当我说『我与权舆相谋』时,」萧谏纸转过头来,微眯的凤眼尽管投
往虚空,未有所指,然而其中迸出的锋锐精芒,仍令人难以直视。「她的神情并
无异状,前言后语的衔接毫无困难,轻易便知我所指的,乃是幕后的阴谋之人。

  「然而,若她所知的一切,是来自耿家小子的线报与推断,那『权舆』二字
该是初次听闻,可能是地名、组织、代称乃至人名,配上『相谋』这般暧昧不明
的意指,岂无疑义,不加廓清?

  「唯一的解释,就是她知道『权舆』的意义,不是地名,不是组织,而是一
个人,一个躲在暗处策动一切的人。」

  「但她什么都没说。」七叔冷冷接口。

  「我们也说不上知无不言,看来是打平了。」萧谏纸自嘲般的一笑,敛起戏
谑的神气。「『权舆』让人灭了邬昙仙乡是真,夺宝云云尚且不知,但她的仇恨
心看来不假,这点须得好好利用。我读破万卷,查案的本领纵使不是天下第一,
料想亦未多逊,『权舆』二字却是接触姑射之后,才从巫峡猿处得知。这位蚕娘
到底知道些什么,我很有兴趣。」

  七叔哼道:「要我说,不如针对巫峡猿下手,才是条路。再扯入桑木阴之主,
多添变故,你嫌这会儿还不够乱么?」

  萧谏纸哈哈两声,信手掸袖。

  「你对巫峡猿念念不忘,正因他是一块香甜的好饵;饵钩一动,大鱼就跑啦。
当初我们不也以为入了姑射,幕后之人必将现形么?这么多年过去,连影都没见,
可见水深。你素来比我沉得住气,临到收线的当儿,切莫乱了阵脚。」

  此际越浦衙门后的恶战才结束不久,耿照未及将聂冥途透露的讯息送至此间,
「巫峡猿」的疑犯身份、与一梦谷的关连等,两老尚未获悉。七叔知他言之成理,
默然片刻,又道:「我虽不信桑木阴,但她说的一件事却是道理,秋水亭之会过
于轻率,你虽存了试探的心思,难保那人不会突然翻脸;仓促应战,你有几分把
握?你便再问我一百次,也只得『不能去』三个字。」

  萧谏纸哑然失笑,一扬案上那部黄旧小札。

  「我俩二十年的心血,全在这儿了,为此咱们干下天理不容之事,成了今日
东海妖金之祸的首谋……我每天睡前,都问自己一遍;能不能查得更深,有没有
决定性的证据,才能做到『勿枉勿纵』四字?」

  七叔并未开口,然而沉郁的眼神已说明了他的答案。

  这事从来都不容易。他们疑心的那人,几乎是这世上最聪明的智者,在「凌
云策战」里仅稍逊一位传说里的神人,堪称是人智之巅,而这场阴谋所遗留的一
切蛛丝马迹,都隔了道深不可测的城沟,纵知隐于对岸的是谁,却没什么能连到
他身上的。

  这对马蚕娘来说,足可伸出复仇之手,但对古木鸢与高柳蝉却还不够。

  二十年的光阴,只能证明恶人算无遗策,所有的鲜血都染于他人之手,正义
的手段无法制裁他,证据永远付之阙如。

  「只消四目相对,我就能知道是不是他。」萧谏纸的口吻极为冷静,难以想
像这狂信者一般的话语,竟出自萧老台丞之口。「我们得确定这点,老友。已经
过了太久,也牺牲太多了。」

  「……那我们和马蚕娘有甚不同?」七叔不为所动,冷冷回望:「你方才还
说『铁证如山』。我宁可你少动嘴皮子,带上蚕娘,当场确认了也好、弄错了也
罢,打起来起码不会输。杀错了先记帐上,将来九泉之下,再与他殷夫子磕头。」

  萧谏纸忍不住笑起来。

  七叔并不常抬杠,比起完好的嘴巴,残疾老人更爱仅剩的那只手。但什么都
不能做的时候,萧谏纸不介意他发发牢骚。

  「为少听唠叨,所有防备我都照你的意思:以『姑射』的名义在狭舟浦召集
密会,断去巫峡猿接应的路子,还让你带崔家小子埋伏在沉沙谷外,万一生变,
起码是个群斗围殴的局面——你若还想叫上耿小子,点齐他那七玄同盟的歪瓜劣
枣一块蹭热灶,说不定我也会答应。」

  对付老人,「耿照」永远是最有效的一记杀着,萧谏纸深谙此道。果然七叔
一时语塞,皱如干枣的焦褐面孔更加扭曲,低声咕哝了几句,便即无声。

  「只要看到那人的脸……看着他的眼睛,我就能知道是不是他。」带着宽慰
而宁定的语气,萧谏纸安抚合作多年的老搭档,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确定了
这件事,我们再来商量,须得多少证据,才能对这一切有所交代。」

                ◇◇◇

  耿照已有许久许久不曾这般放肆,恣意享受交媾的快美了。

  未加节制的下场,就是时近正午,大小四位美人依旧酣睡,莫说起身,连摇
都摇不醒,赤裸的胴体或仰或俯,玉腿横陈、藕臂交叠,峰峦起伏美不胜收,衬
与湿濡狼籍的锦被亵衣,端的是闺阁盛景,难绘难描。

  平日统御婢仆、发号施令的符赤锦与郁小娥双双不省人事,整座宅子顿时群
龙无首,直到日上三竿,仍是一片悄静,似与女主同眠。

  管事李绥精明干练,起床见四下静得异乎寻常,各院里不时有好奇的小脑袋
瓜探将出来,毕竟平日训练有素,倒也没敢唐突造次;心念微动,立时明白是怎
么回事——郁姑娘千娇百媚、容貌可喜,早晚是家主的人,拖到昨晚才玉成好事,
还算迟了。赶紧指挥奴仆工作,偌大的宅邸转眼又「动」起来,生气勃勃地迎向
崭新的一天。

  拜碧火神功之赐,耿照睁眼时真气充盈,通体舒泰,丝毫不觉疲惫,鎏金烛
台上蜡泪成堆,斗室的空气里,除了彻夜交欢所遗的淫靡气息,还飘着淡淡的烧
烟气味。

  他一一抚过四姝的动人曲线,品着宝宝锦儿的绵软娇腴、小弦子的骄人弹性、
幼玉的肌肤润泽,以及郁小娥的纤细紧致,忽觉踌躇满志,仿佛已立于人生的最
高峰:七玄同盟渐上轨道,号令之至,群豪无不景从;与正道各派的止战修好,
也按计画顺利进行;红儿倾心相爱,婉转承欢,两人之间再无芥蒂;除将军支持、
皇后赏识,就连三乘论法号召不来的日莲八叶,竟也暗中观察自己……到得今日,
「耿照」二字再也不是朱城山上籍籍无名的见习小铁匠,东海武林之中无人不晓。

  耿照非是狂妄的性子,正因如此,更能体会此际立身之高,实是各种因缘际
会所致,飘飘然的感觉并未维持太久,甚且不及彻夜狂欢的余韵,少年挥散绮念,
忍着腿间昂藏,下得床来。

  院里两名小婢烧好热水,服侍主人沐浴清洁,小脸红扑扑的,不时拿水汪汪
的眼角偷瞟,显是昨晚的淫声浪语全教她们听了去,俩丫头春情满溢,吃吃窃笑,
卷起的衣袖裤管被热水浸透,晶莹的裸足小手上水珠点点,衬出肌肤的绝佳弹性,
别有一番风情。

  耿照现在总算明白,何以豪门富户,总有数不完的风流韵事。

  二婢品貌比之四姝,自是不如,但遇着这种送上门来的嫩肉,谁能忍住不尝?
如非心中有事,未必有坐怀不乱的把握。

  昨晚的纵情放荡,是有原因的。耿照须得耗去那仿佛用之不竭的体力与精力,
让自己拖到这时才晏起,赶不上出发往沉沙谷的时辰——明知不过是试探而已,
身为被卷入这个巨大阴谋里的一份子,耿照很难抑住那股欲「亲睹元凶」的冲动。
灰衣人那出奇平静、毫无特征,与其或猥琐或残毒的行径全不合衬,透着无机质
般的冷冽眼神,他没有一天忘记过。若能与他面对面,那怕只得片刻,少年自觉
能认出他来……

  耿照用力摇了摇脑袋,试图驱散这个危险的念头,湿发甩溅水珠,引得二婢
又笑又叫,伸手掩住透出大片肌色的襟口。

  萧老台丞这个计画看似大胆鲁莽,但耿照隐约能明白他并不是无端犯险,眼
下非是图穷匕现的当口,单纯与疑犯见上一面,不会改变双方各自的算计铺排。
但若所有关系人都去到现场,此事再也「单纯」不起来,是逼着对方摊牌的意思,
这也是为什么萧谏纸三申五令,要他对蚕娘保密的原因。

  理智上知道,与实际上能做得到,本质上是两件事。可惜拥四美于一榻,也
只能教他晚大半个时辰起身,要不是实在不想误人终身,耿照甚至考虑过一手一
个,拿这两个小丫头消磨时间;过得晌午、用过餐饭,要赶去哪一处都来不及了,
以免坏了萧谏纸的计画。

  一抹奇异的感应令少年倏忽回神,略微运功,果听得脚步声一路踅来,止于
浴房门前,「砰砰」的叩门声带着一丝火气,怕连敲门的人自己都未必察觉。毋
须开口,耿照已知来的是谁,忙自浴桶中起身。

  「……老神君早。」

  门外,薛百螣的面色阴晴不定。老神君虽是七玄中人,性格之硬,正道中亦
属罕见,耿照与他眼神相触,不禁心虚起来:「该不会昨夜荒唐……已传到老神
君院里去?」符赤锦不介意与他欢喜合意的女子大被同眠,但落在对宝宝既疼且
愧的薛百螣眼里,就算耿照贵为盟主,少不得也要挨顿教训,未必好受。

  老人无视他的期期艾艾,踏前半步一扯衣袖,凑近沉声:「此宅之中,藏有
一桩天大的麻烦,盟主知否?」也顾不得什么礼数,拉着耿照迈开步子,一路风
风火火地冲进偏院。

  管事李绥立于院门外,神色无奈。原来薛百螣命他在此看管,既不许他擅入
偏院,亦不许旁人靠近,若有乖违,唯他是问。

  李绥近日之内屡遭恶客反主,似乎住进朱雀大宅的这帮江湖人,个个都拿这
儿当自己家,先有潜行都、后有郁小娥,待这位花白头发的薛老爷子冲他发号施
令,赶走附近洒扫的仆役时,李绥已是哭笑不得,只得先从了他,权作安抚;此
际乍见家主到来,颇有久旱逢雨的感动。

  这偏院耿照来得比李绥还勤,里外自不陌生,摇了摇手,示意他退下。院内
另有一名年幼小婢,捧着粥碗,一口一口呵凉了,喂入瘫在廊间竹椅上的痈人嘴
里。薛百螣对小女孩的态度和缓得多,稍早发现此间时,那碗鱼粥还喂不到一半,
故留下小婢,只逐去院外诸人。

  那幼婢见得耿照,起身怯生生喊:「……家主。」薛百螣见粥碗已空,一挥
葛袖:「你也下去罢。这儿没你的事了。」少女身子微颤,如闻惊雷,逃命般退
了出去。

  「那李绥颇乖觉,我问他这是何人,他推说不知,须问『夫人』。」薛百螣
冷道:「但外头那些个打扫的下人,嘴皮就没这么牢靠啦。说是主人家乡接来的
老家人,也有说是叔叔的。敢问盟主,这是何人?」

  前事不论,自冷炉谷一役后、耿照领七玄同盟以来,薛百螣与他说话,谨守
下属的分际,从无逾越;蚔狩云、漱玉节等虽也同尊盟主,言谈间或示亲近,或
恃交情,又或是谈笑而已,总有不拘主从的时候。只薛百螣一丝不苟,如今日这
般单刀直入,还是破题儿头一遭。

  耿照一下抓不准他的意图,又无宝宝从旁拿捏,打算先蒙混过关再说,顺着
他的话头道:「确是我家里的老家人,从小看着我长大的。老神君何出此问?」

  「敢问盟主,这位尊姓大名?」

  耿照没料到薛百螣也有紧咬不放的时候,略一迟疑,心中已暗叫不好。果然
薛百螣冷冷一哼,沉声道:「家里人的姓字,还需要想么?盟主若不知,但说无
妨,我知他姓谁名啥,什么来历。」

  耿照心头一跳。「老神君识得木……识得我叔叔?」

  「我只知盟主的叔叔,决计不姓『木』。」薛百螣眸里殊无笑意,回望院门
一眼,确定无人偷听后,才压低嗓音,肃然道:「这人叫褚无明,乃指剑奇宫门
下,与应无用、魏无音同属风云峡一系,不知何故破门出教,在江湖上闯出偌大
名头,反胜过在龙庭山之时。」

  耿照万万想不到,木鸡叔叔竟是奇宫一脉,还与「琴魔」魏无音、聂二沐四
等系出同源,震惊之余,又觉冥冥之中似有牵系,想起琴魔传功、夺舍大法口诀
又得化骊珠等,算上木鸡叔叔启蒙刀法,奥妙难言,喃喃道:「褚无明……褚无
明,这名字好熟,怎地我却想不起在哪儿听过?」

  薛百螣摇摇头。「盟主听过的,该不是这个名儿。褚无明被逐出龙庭山后,
不能以『无』字辈自居,遂称『星烈』,取『无日无月』之意,也算行不改名了。
当年在东海道上说起『刀魔』褚星烈,谁都知道是一号棘手人物,并非好相与的。」

  耿照瞠目结舌。

  「现下,盟主知道严重性了么?」

  薛百螣看着他的错愕,半点儿也不意外,续道:「当年褚星烈赴战天雷砦,
那是诛灭妖刀的最后一役,战后褚星烈与妖刀一并消失,三十年来不知所踪。

  「现而今妖刀复来,刀魔恰于此时再现……且不说褚星烈仇家遍布,得罪过
的人、门派尚且活跃于武林,当年死于妖刀之下的人,如今死于妖刀之下的人,
他们的族人弟子若想要个真相,却要找何人为好?」

  耿照尚未从错愕中惊醒,闻言倏又一凛。

  当年圣战劫余的两位英雄——魏无音、杜妆怜,曾与妖刀近到不过死生一线,
三十来,他们却从未对妖刀的真相,有过什么说法。世人所得的「交代」,止于
萧老台丞的那部著作《妖金始末考》,最关键的部分还被刻意隐匿,最终成了古
木鸢的筹码。

  据蚔狩云的说法,最迟到得妖刀圣战的中后期,无论七玄抑或七派的要人们,
大抵明了妖刀的威胁,来自刀尸之能,而非所谓「刀控人心」,转而见猎心喜,
想从这些被莫名异术转化了的魔人身上,盘剥出前所未见的武学新论,哪怕一丁
半点也好。

  从这个阶段开始,七玄中的菁英为保存实力,悄悄退出抗击妖刀的前沿;而
七大派高层则无视牺牲,正式由受害者转为食腐者,试图从自家人的残骸里拷掠
出有用之物。除少数如胤丹书、魏王存等仍以苍生为念,这场动乱已于不知不觉
间变成权力与武力的掠夺;最终在天雷砦落幕时,说不定有一部份人是意犹未尽,
觉得扼腕的。

  即使魏无音、杜妆怜对妖刀——或说刀尸的成因及武学——并没有更透彻的
掌握,来自七大派高层的噤口压力,让两人这些年来选择了低调。掌管一系、乃
至一派势力之人尚且如此,无门无派、毫无自保之力的「刀魔」褚星烈,其下场
不问可知。

  「……何以他看来忒像刀尸,我料盟主亦无头绪。」老神君终于察觉自己口
吻苛烈,神情略微和缓了些。

  耿照苦笑:「个中缘由,确实不知。从我小时候他便这样了,总是动也不动,
我们都管他叫『木鸡叔叔』。」七叔和姑射的事须得保密,虽对老神君不无歉疚,
终究是一笔带过,转开话头:「老神君与木鸡……我是说与褚叔叔很熟么?我以
为他瘫痈多年,形销骨立,该同当年的模样判若两人,却未逃过老神君法眼。」

  「隔墙有耳,盟主还是管叫木鸡叔叔为好。」薛百螣蹙起疏眉,抱臂沉吟道:
「说也奇怪,除了瘦点、苍白点,他的相貌倒是没有多大改变,兴许是事不上心,
人就老得慢。老夫认人的本领不算高明,我若识得,能认出木鸡叔叔的人肯定不
少。盟主有心防范,此间布置仍不够周密。」

  这话极有道理。尽管刻意藏起木鸡叔叔,平日负责照拂的宝宝锦儿、弦子,
乃至郁小娥等,也都是心思细密,又或精于隐匿的一把手,但洒扫庭除的仆役们
仍能说出「主人家乡来的老家人」云云,消息传递散播的精度与速度,俱都大出
耿照意料。

  「这样罢,我让潜行都的姊姊们重新布防,以免走漏风声。」耿照边想边说:
「木鸡叔叔的伤势,也须方家诊断才行。可惜大师父不在,不若请蚔长老或漱宗
主——」

  薛百螣听到「漱宗主」三字,面色一沉,断然道:「万万不可!」见耿照微
露诧色,省起反应太过,为防盟主又起疑心,灵机一动,和声道:「伊黄粱虽是
盛名在外,毕竟是外科圣手,这等瘫痈失智的毛病,此人未必合适。」

  他以为耿照想透过漱玉节,延伊黄粱来治,不好直说让盟主提防漱玉节,只
好绕着圈子提点。殊不知昨儿聂冥途一闹,耿照将信将疑,未求证之前,决计不
肯冒那引「猿」入室的风险。

  「的确不合适,多谢老神君提点。」他于此另有打算,不欲多谈,只笑问薛
百螣:「神君同我木鸡叔叔,可是旧识?」

  「谈不上交情,顶多是结点小怨。」薛百螣难得莞尔:「他若不是这般死样
活气,今日相见,说不定要打上一架。我俩结下梁子时,他还未破门出教,听说
被逐出龙庭山之后,这人行事更加不羁,随心所欲,任性疏狂,得罪的人更多。
我与他不过是拳头债,定要讨将回来;说到人品脾性,我倒还有点喜欢他,没想
要他的命。」言下之意,当年一斗,他还是在刀魔手底下吃了亏的,但到底为什
么起冲突,老人却不肯说。

  商议到最后,薛百螣决定搬来与木鸡叔叔同住——一个不语不动的老家人住
在偏院里,难免吸引婢仆注意,背地里议论纷纷;两名老人同住一院,当中又有
个凶霸霸的老流氓,只会让下人们能躲则躲,敬而远之,耿照以为这主意不坏。

  况且,薛百螣亟欲与宝宝锦儿修补关系的心思,敏感的少年早已察觉。

  符赤锦看似水晶心窍、八面玲珑,实则在触及内心深处的情感时,是迟疑而
保守的。她对曾经亲近的这些人,戴了太久的假面具;为取信岳贼,她做过许多
无法自辩的劣行,或许最不能原谅符赤锦的就是她自己。她不能接受所有人就这
么毫无芥蒂地伸出双臂,仍当她是那个甜美可喜的宝宝锦儿。

  她把木鸡叔叔当作家翁般侍奉,早晚进出,未敢懈怠。若薛百螣也在这里,
宝宝锦儿避无可避,两个同样聪明而又别扭的人,说不定真能找出法子,重新面
对彼此,再拾祖孙天伦。

  薛百螣说做就做,即刻回院里收拾去了。耿照本想邀他同用午膳,老神君怕
他问起与漱玉节间的矛盾——这连傻子都能看出,遑论大奸似忠的耿盟主——爽
快回绝,毫不拖泥带水。

  耿照独自一人,在偏院里待不下去,越瞧着木鸡叔叔,心中那股挥之不去的
躁动越发汹涌翻腾,片刻未止。

  木鸡叔叔的真实身份,是「六合名剑」之一的「刀魔」褚星烈,在琴魔前辈
残留的意识片段中,褚星烈被指为「叛徒」,是「伪装成最后一柄剑的刀」——
由木鸡叔叔像极了刀尸傀儡的现状推断,杜掌门那回荡于天雷砦甬道里的泣诉,
恐非空穴来风。

  而与木鸡叔叔形影不离的七叔,其身份已呼之欲出。

  独臂、精于铸造,与褚星烈同消失于崩塌的甬道尽头……符合这些条件的,
只有一个人。为何惨遭背叛、以致残废如斯的名剑之首,愿意用捡回来的、扭曲
破败得令人不忍卒睹的后半生,无微不至地照料一名叛徒?当日在天雷砦里,到
底发生了什么事,何以魏、杜两名幸存者,都拒绝再对世人言说?

  所有的人,都各自隐匿了一些,为着不同的理由,以致越接近核心,越觉蒙
昧不清。

  ——他必须更靠近一些。

  他必须更靠近「真相」。

  无论是古木鸢、七叔……或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回过神时,耿照才发现自己坐在书斋里。他拈笔蘸墨,在纸上写了「沉沙谷
秋水亭」六个字,字迹工整拘谨,带着些许施展不开的焦躁,赫然反映出书写之
人的心思。

  这里离真相最近,但不能去。

  耿照默然许久,才叹了口气,以不下突破心魔关的偌大定力,强迫自己一笔
删去。

  而他只知七叔此刻正于秋水亭附近埋伏接应,以为奇兵,甚至无法写下确切
的地点。

  耿照本欲搁笔,忽瞥见得自老狼的那小半截「平安符」置于几案一角,宛如
镇纸,蓦地灵光一闪。若伊黄粱是「巫峡猿」,这条线索虽不及阴谋家自身,亦
不容小觑。

  但「巫峡猿」不会在一梦谷。为安全起见,古木鸢已用一纸虚假的召集令,
将他引去一处名为狭舟浦的废船坞。在那里巫峡猿将等不到任何人,在起疑之前,
另一份预先藏好的解除令会告诉他:古木鸢临时取消了姑射的集会。巫峡猿兴许
会嘟囔几句,然而过往并非没有前例。

  (如果……集会没有取消呢?)

  耿照打开书柜底层的暗格,取出一只乌木方匣,在匣内的猩红衬里之间,嵌
着一个五官极其精致的女子面具,周遭狮鬃般的发鬓刻工粗犷,与光滑的面相形
成反差,透着原始而骁悍的生命力。

  ——空林夜鬼!

  第二四二折、鹰攫平野,青霄进路

  耿照暗中筹备此物,已有好一段光景;最初起心动念,却是与潜行都的阿缇
姑娘合作,绘制明栈雪的肖像时。

  阿缇精于丹青,尤擅人像,不是讲究布局气韵的文人画,而是极度肖似、宛
若照镜般的工笔素描,即使从未见过描摩的对象,凭借识者口述与一条炭枝,涂
涂改改、言笑晏晏之间,就能绘出一幅维妙维肖的画像来,按图索骥,绝不落空。

  耿照对这名爱笑的圆脸姑娘印象极佳,而阿缇则对盟主自心识深处提取记忆、
分毫无错的本领大为钦服,眯眼笑叹:「多好啊,什么都不会忘,想画什么,随
时唤至眼前;慢慢涂慢慢改,有什么画不出来的?」经她一说,耿照心弦触动,
想起了横疏影的「空林夜鬼」面具。

  他以「入虚静」法门回到初见面具的那晚,细细描出轮廓,拜「蜗角极争」
心法所赐,对指掌腕肘等各处细小肌束的控制更精,在阿缇的指导之下,少年画
技大有进步,拿捏比例、短长、方位角度等,更是一日千里。

  素描完成,再据以绘成工匠用的蓝图——这本是耿照的拿手好戏。七叔这派
的铸法特重图面,耿照对机关亦有涉猎,即得自老人栽培。

  仿制姑射面具,不宜随意委托,以免连累无辜,幸而冷炉谷内有专门替门主
姥姥制器的巧手教使,蚔狩云正愁没机会表现,一肩承下监制之责。近日盈幼玉
多次往返越浦与冷炉谷,传递的正是严密封存的试做品。

  耿照无法预料有同古木鸢联手的一天,但做为对付姑射的一环,已启动的抗
敌方略并未喊停,这张「空林夜鬼」面具经日夜赶工,终于在数日前完成。耿照
为此还走了趟栖凤馆,与横疏影所持正品并置,连见多识广的横二总管亦不禁叹
服,何以能在无实品参照之下,模仿到这般境地。

  这一切鬼使神差,仿佛冥冥中早有定数。正如萧谏纸定计支开巫峡猿时,料
不到耿照手里有这张牌。

  少年从秘柜里取出成套的黑衣,与面具一同收入包袱,没告诉任何人,悄悄
自偏院外墙翻出大宅,顶着午后骄阳,展开了人生里首度的暗行计画。

                ◇◇◇

  几缕歪斜的光束穿透梁间罅隙,在庵堂里穿插交错,仿佛栏栅半圮,教人禁
不住地想:那挣脱了牢笼的岁月之兽,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相较于厚厚的尘土、几乎牵满每处交角的灰白蛛网,以及恣意侵入的、茎粗
逾指的顽健蔓草,建筑自身的强固倒是大出老人意料。

  目测约三丈见方的斗室,前前后后用了十二根内柱,均是长宽逾七寸、整根
楠木刨成的方柱——考虑到刨去的部分,这般豪侈的用料拿来盖殿宇都使得,最
终却成了一座佛龛似的小小庵堂。

  璀璨如同一场黄金梦的碧蟾王朝,连在隳灭的前一刻都是金碧辉煌的,白玉
京从繁华走向灰烬,也不过就用了一晚。宫室尚大,雕饰尚繁,才是这个黄金年
代的余韵流风;屋宇不够天才横溢的艺术家们争妍竞艳,连园林院墙的幅员形式,
也衍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讲究。

  小而坚实,不求宽广,予人一种近乎抑郁的压迫,是金貔朝乃至更早之前的
古风。重梁柱而轻板方,先烂的往往是松木栗木刨成的外墙,再来才是以香樟榉
木所制的斗拱花板,留下异常坚固的檐柱枋桁,常让不明所以的时人,误以为古
人只盖凉亭穿堂之类。

  以此观之,这儿最少也有三百年的历史了,老人心想。

  青锋照虽出过展风檐这等机关大家,毕竟以铸冶为本,门中关于木工法式的
藏书不算丰富,幸而掌门人不禁门人读书,哪怕打扫的小厮、帮厨的佣工,随时
都能走进书库里取阅。建筑的书是图最多的,当年老人在学会认字之前,专拣此
类打发时间。

  年少无知啊!七叔摇摇头,扭曲的嘴角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他极罕白日行走,不得已而为之,索性戴了张随手刨成的半脸木面具,仅露
口鼻,万不幸现身人前,好歹有个遮掩。斑驳的灰发随意束在脑后,灰袍外又加
了件灰扑扑的大氅,驼背是藏不了的,但包成一团茧蛹也似,多少教断臂瘸腿不
那么显眼。

  他残废多年,自怨自艾的光景几乎没有,死里逃生之后,很快就务实地面对
起「日子怎么过」的重大课题:穿衣穿鞋、进食出恭……他还能打绑腿穿线头,
除了没法同自己划拳,好手好脚的普通人能做的事他都能做,再正常不过。

  这点即使自负如萧谏纸,也从不掩饰对他的敬佩之意,但七叔始终觉得莫名
其妙。

  你不过日子,怎能叫活着?既过上日子,就得过得认真、过得值得不是?

  毕竟死去的那些人,他们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庵堂里密集的方柱,意外形成隔间似的效果,七叔漏夜勘查之后,让古木鸢
着人备了成摞的黑色绸缎,欲垂于柱间。这样一来,尽管外墙坍塌,无论从哪个
角度望向庵堂,都只能瞥见内里漆黑一片,不见人影,隐密性更高。

  萧谏纸谨慎善谋,不做无用之事,七叔几能在那双锐利的凤目里读到「你这
是脱裤子放屁」的蔑冷——一旦敌人剑指庵堂,我方岂止失败而已?直是釜底抽
薪,肝脑涂地。事若至此,挂他妈几匹布顶屁用?

  但萧谏纸什么也没说,一体供应,活像个怀揣着坏主意的毛孩子,用一时的
合作,换取更大的捣蛋空间。

  他也知此际去见「那人」是不对的,七叔心想。但他就是忍不住。

  次第放落的黑布犹如翳云,透入大门的化日光天益发刺眼,连山下谷隙间的
建筑群都有些模糊起来。老人受损的视力本就畏光,不禁眯起眼缝,直到一堵城
垒般的魁梧身影塞满视界。

  「……长者,进门处也要用布遮起来么?」

  嗓音透着雷滚似的磁震,衬与火一般的暗红眉发,肤色深黝如炽炭的高大男
子有着天神般的震慑力,虬劲的肌肉几欲鼓爆布甲,赤眸在暗室内熠熠放光,更
让他手抱布匹、低头请示的模样,显得格外滑稽唐突。

  对崔滟月身上所生之变化,七叔并无一丝得意,遑论欣喜。

  「林泉先生」崔静照满门遭遇的不幸,邵咸尊须负完全的责任——七叔对这
位崔氏遗孤怀有一份难言的歉疚,或即出自这个原因,总觉青锋照对崔家有所亏
欠似的。

  用于「映日朱阳」柄末的火元之精,乃昔年展风檐大破血甲魔头锻阳子时,
得自逍遥合欢殿的一枚宝珠,价值连城,在双城祸乱武林的阴谋里,曾扮演了极
重要的角色。展风檐知其神异,然而终展夫子一生,都没能研究出安全的运用之
法,所遗之心得札记,却被用于三十年前的妖刀乱中,令妖金现世之初,颇有足
以焚尽一切的骇人气势,黑白两道莫不胆寒。

  但火元之精的威力,非是初出茅庐的年轻首谋能掌握,在取得更加优异的妖
刀载体后,邵咸尊便暂时封存宝珠,集中心力夺下了青锋照。铸造「映日朱阳」,
算是他对这枚火元之精的心得总结,不幸被得剑的钟允看出端倪,才有后来的夺
剑灭口之举。

  邵咸尊让卧底赤炼堂的爱徒九光霞——即八太保「七宝香车」雷亭晚——针
对崔家,正是为了取回这枚足以指证他与妖刀之乱关系匪浅的火元宝珠。

  崔静照虽是一介文人,却非无用书生,临危之际神智清明,明白唯有宝珠遍
寻不着,才能保住爱子性命,逼崔滟月吞下火元之精。崔滟月目睹家人被戮、妹
妹惨遭蹂躏,受到太大的打击,居然忘了吞服宝珠一节,任凭赤炼堂众拷打侵凌,
也供不出宝珠去向,火元之精便一直好端端地保存在他腹中,谁也找不着。

  正因如此,崔滟月被打得鼻青脸肿、手脚断折,总能奇迹似的恢复,拖命四
处递状,陈述冤情,但遍数东海地界,有谁不知赤炼堂是将军养的一条狗?就连
萧谏纸都曾收过崔滟月的冤状,才留意到这条线索,明察暗访之下,将邵咸尊的
劣行摸了个通透。

  萧老台丞不好受理此案,明着向慕容叫板,「古木鸢」却无此顾虑;略一推
敲崔滟月那打不死的蹊跷体质,便知火元之精何在。

  考虑到崔家公子文不成武不就,心志薄弱,废物点心一盘,难以收作「姑射」
成员,要利用其复仇心,唯有刀尸一途,不料七叔却极力反对。

  「与其绑上秘穹受罪,不如一刀杀了干净!」残废的老人罕见地疾厉起来:
「你明知他体弱心软,就不是这块料子,何必硬让他掺和?」

  「耿家小子是块料么?」萧谏纸冷笑:「他六岁时你就知道?」

  在两人激烈争执的当儿,崔滟月忽然失去了踪影;再出现时,是给巫峡猿用
板车推着来的,上头五花大绑的男子肤若暗金,毛发赤红,浑身上下青筋暴凸,
经脉内火劲窜流,痛嚎如兽,垂垂将死,哪还有半点人样?

  「我给他胃囊里的物事,换了个位置。」

  矮壮的中间人口吻呆板,此非面具的变声构造所致,几能想像他翻著白眼的
模样。七叔当作是他对「这事很难办」的某种反弹,有个个性很糟的上司或搭档
就能懂。「『上头』交代的,交与两位炮制刀尸试试。救活了,便是现成的材料。」

  ——对手比他们更早以前,就盯上崔滟月了。

  事后萧谏纸如是说,七叔也有同感。巫峡猿带人来的时间点,差不多是耿照
开始在江湖上活跃之后;五帝窟高层如漱玉节、薛百螣等虽极力保密,但由岳宸
风之死,以及耿照多次死里逃生,均有脐间放光、忽生怪力的现象推断,化骊珠
与之融合的结论几乎可说证据确凿。

  换言之,在出现耿照与化骊珠的成功案例之后,「权舆」那厢才拿放养多时
的崔滟月开刀,将他腹里的火元之精移至气海,试图复制第二个耿照。

  「……我反对让他进秘穹。」七叔犹记自己当时相当坚持。「权舆为何不干
脆自己炼刀尸?若此法可行的话。依我看,这孩子要挺不过,权舆就是想让咱们
杀了他;挺过了,就是活脱脱一名死间,总有一天要反水的。」

  萧谏纸凝着他半晌无言,末了啧啧摇头,照例无法立即判断是反讽抑或真心。

  「你拿这种理由出来,是有点污辱人了。不过我原谅你。我需要有你像苍蝇
般一直在耳畔提醒:我们其实是好人。」

  「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萧谏纸蔑笑。可能意识到挑衅并不能增加说服力,他试图稍稍
收敛,可惜帮助不大。「你不妨换个角度想:权舆动手将他洗脑,那才是无可救
药。他还活着、留在你我身边,这样还能变成恶人,那是谁该负责?他无力复仇,
不得不放下仇恨,和他拥有复仇之力,却选择用于正途……哪一个才对得起崔家,
对得起百劫余生的残躯?」

  哼,巧言令色!七叔腹诽着,无意迁怒于眼前的青年,淡然道:「连大门口
也遮起来。既然要藏,便藏得彻底些。」崔滟月依言悬起绸布。

  做为刀尸,萧谏纸对崔滟月的评价极高,才会在今天这样的场合,要求七叔
带上。然而七叔对青年的观感始终没变:他的软弱心志放到了普通人家,会是优
点,能做一名好丈夫、好父亲,但在江湖不行。软弱之人不仅会害到自己,也将
连累旁人。

  四面被黑布环绕,庵堂里一下变得幽静起来,外头山间偶有几声清唳,似是
鹰隼一类,因为看不见,反而多添想像。

  老人挨着一根方柱坐下,闭目养神,片刻有些异样,睁眼见魁梧的青年兀自
雄立,双掌交叠,拄着斧斤般的巨刃离垢,压眼的浓密赤眉下迸出两道精光,紧
盯着大门口的黑布,仿佛这样就能看穿幕遮。

  「先坐下歇息罢。」七叔忍着摇头的冲动,抬了抬下巴。

  「咱们来得忒早,莫非你想要站上一整天?」

  崔滟月回过神来,赶紧放落离垢,就近找了根柱子坐下,一瞬间露出的慌张
无措,总算有几分往昔之感。萧谏纸不会喜欢他半吊子的模样,七叔却有一丝欣
慰,若他外貌的改变再没有恢复的一天,起码内里那个心地柔软、天真善良的青
年并未消失。

  一声清唳划破天际,崔滟月抬望着屋顶破口的小爿青空,喃喃道:「这儿山
势也不高,想不到……真有老鹰啊。」七叔应道:「旷野平畴,岂无苍鹰捕猎?
是我等行走于地,才有起伏高低之别,怕在天上飞禽看来,不过都是脚底。」

  赤发青年露出恍然之色,旋又转为钦服,与他昂藏的外表颇不相称。「长者
所言甚是,是我糊涂啦。这话……真有道理。」

  他这副模样,该没少吃萧谏纸排头罢?老人忍住摇头的冲动,暗叹一口气。

  萧谏纸拿「教化」当理由,说服七叔改造崔滟月,成为目前两人手上唯一堪
用的刀尸。七叔不好为人师,再加上操作秘穹,也没有同绑缚其上的小白鼠说话
的必要,崔滟月清醒时多半跟在萧谏纸身边,萧谏纸与他合作,一同析出交付胤
铿的寂灭刀谱,不管怎么看都更像师徒些。

  崔滟月虽不通世务,似能察觉老人对他的关心,他称呼古木鸢「主人」,却
管这位沉默的残疾老人叫「长者」,相处时也不若在古木鸢身边那样戒慎恐惧,
兢兢业业。

  昨儿下半夜,两人驱车赶赴沉沙谷途中,七叔便觉他想找机会搭话,只是火
元之精强化了这位崔公子的肉身,对处事的颟顸笨拙却帮助有限,酝酿到这时,
才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这刀……除锋锐之外,各处都美极啦,简直像是古董珍玩。」青年低头抚
着横在膝上的离垢刀,讷讷道:「我从来……从来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兵器。主人
说是出自长者之手,我……我一直十分敬佩。」

  七叔不知该怎么回,一瞥他胸腹间的甲片系绳,随口问道:「内里的锁子甲
系上了么?动起来顺不顺,有没有什么妨碍?」

  崔滟月连连摇头。

  「行动十分利索,也不觉得重。我本以为这战袍里外三层,外有搭膊围腰掩
心镜,内有锁子连环甲,份量应当颇沉,但……实在比我想的要轻多了。之前在
血河荡火场,也不觉得热。」

  「锁子甲是掺了珊瑚金的,系索也搓进了金丝人发。」七叔淡道:「这套战
甲的各部设计,就只为了挡一刀;能挨一下而不损战力,就有机会了结对手。许
多制甲师傅心很大,总盼望能造出刀枪不入的甲胄,殊不知世上本无不坏之物,
为多挨那几下牺牲的行动力,足教着甲之人死上几回。」

  崔滟月忽意识到,这副冷红煆炼甲亦是出自老人之手,倒抽一口凉气,满肚
子的佩服猛地噎至喉底,吐不出半个字来。

  七叔在外层的铠胄甲片,以及包覆关节的轻锻锁子环,添入了罕见的异材
「冷煆砂」。

  这种材质并不特别坚硬,相较镔铁甚至轻软得多,却有遇热不融、加倍强固
之效。当崔滟月催动火元之精,等于替煆炼甲加了层看不见的金钟罩,是只有他
才能发挥十二成威力的专用护甲。

  「……运使离垢不觉燠热,表示你极催火元之精,其热还在离垢之上,这时,
加了『冷煆砂』的甲片将变得比百炼钢更坚韧,寻常刀剑砍之不入。」老人向他
解释。「是铠甲在保护你么?不,是你保护了你自己。提运火劲不辍,这副铠甲
就不会令你失望,此天助自助者也。」

  崔滟月若有所思。

  「以前听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还觉不服,定要上前辩论,总不肯罢休,
如今方知其谬。我因缘际会而有这身武功,复得长者赐下宝刀宝甲,待报了大仇,
定要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不负长者再造之恩。」

  七叔有嗤笑「绑上秘穹时你也这么想吗」的冲动,话到口边,省起生的却是
自己的气,本欲闭口转头,听他说「待报大仇」云云,忍不住回头:「风火连环
坞付之一炬,血流成河,这还不算?」

  「自然不算。」崔滟月咬牙切齿。「雷亭晚淫辱我妹妹,我不生剐了这厮,
誓不为人!」

  「那也快了,还差一个。」七叔乜着他,屈起一根拇指。

  崔滟月一时语塞,片刻才道:「赤炼堂中诸多匪徒,当日屠我家人、焚焦岸
亭者,如未死于血河荡大火,仍算是逍遥法外;若然纵放,日后岂不继续为恶?
除恶务尽,此乃古之圣训也。」越说越是宁定,赤目中绽出光华,气势凛然,不
再支吾吞吐。

  打着正义的旗号,不会令杀戮脱去罪责。但我们也一样,老人心想,不能老
着脸皮教训他。

  「书生也没什么不好的。」七叔咕哝着。

  崔滟月似无所觉,继续说着他的江湖梦。

  「……世上忒多不义,须有人挺身而出,天不教我死于赤炼堂众狗贼之手,
定有深意。长者,您觉得我能做一名济弱扶倾、主持公道的侠士么?就像水月停
轩的染……染二掌院那样?」微露扭捏,却又满怀希望地望向老人,企盼答覆。

  萧谏纸向他提过这事。崔滟月几乎是完美的刀尸——「完美」的衡量标准,
来自加诸外力前后的反差——从废柴摇身一变,成为顶尖战将,以一人之力挑了
赤炼堂总舵……无论怎么看,这已是奇迹般的效果。

  但秘穹的洗脑再造,作用于意志薄弱的崔滟月身上,无法彻底斩断的除了仇
恨外,还有他对染红霞的莫名情愫。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面对垮着脸的老搭档,七叔无奈摊手:
「要能把知觉情意从心识中剥离,我会先拿『仇恨』来试试。」

  「哪怕他盯上的是染家丫头?」

  「你管他盯上谁!」七叔没好气道:「这当口咱们不放人,他爱把张三李四
王二麻子搁心里,有什么差别?将来事了,他回到自己的生活里,欢喜谁家的姑
娘,干你屁事?」

  「你忒大方,耿家小子未必。」萧谏纸冷笑:「你培养个刀尸同他抢媳妇儿,
以此遭怨,别赖到我头上。还是耿小子媳妇多多,不差这一个?」老人一时无语,
不料最后居然给少年的私德封了口,不禁又气又好笑。

  七叔不希望耿照欢喜的姑娘卷进这事里。但比起仇恨,他毋宁想崔滟月把心
思放在「爱」上,那是重拾普通生活的路,而耿照已没有这样的机会。

  他涉入太深,占住了太关键的位子,掌握太多太有威力、令人忌惮的资源和
武器,这是老人所始料未及。「耿照」这名字已然写进阴谋家的谱册,写入当今
武林黑白两道的要人心中,哪天少年萌生退意,也绝难抽身;离开关键的位子,
放下令人忌惮的资源和武器,下场只有引来群鲨撕咬,死无全尸。胤丹书便是血
淋淋的例子。

  崔滟月不同,他虽与火元之精融合,相貌改变,家破人亡,连回去的地方都
没有,但江湖上本无「崔滟月」这个万儿,除了血河荡惊鸿一瞥,谁也不能将这
大个子同「刀尸」、「离垢妖刀」,乃至火元之精联系在一起;褪甲弃刀,扯下
门口高悬的绸布,大步走出,青年便是全新的人,自此海阔天空,什么地方不能
去?

  七叔都想劝他走了,赤发的魁梧青年却意兴遄飞,难得不在主人身畔,有人
听他倾诉心事,自顾自道:「染……染姑娘为人正派,英姿飒爽,委实令人心折。
也不知何等少年英雄,才得与她匹配……」

  想他平日里没个说话的人,萧谏纸那张嘴亦毋须指望,七叔不忍打断,迳自
闭目养神。忽听崔滟月道:「……据说典卫大人也是仆从出身,替慕容将军打了
三场擂台,名震天下,人说将相本无种——」

  「你说什么?」老人猛然睁眼。

  崔滟月一愣。「我是说耿……耿典卫靠的也不是出身,武功高强,立下大功,
名声传遍江湖,得以与染二掌院并立不惭。长者,您说我能不能同耿典卫一样,
扬威武林,出人头地?」

  「你们不一样。」

  话甫出口,七叔省起听在青年耳里,决计不是自己的本意,已来不及了。错
愕在棱角分明的脸上停留不过一霎,崔滟月表情沉落,像戴上面具似的,再也触
不到心思。

  错则错矣,眼下不是剖白交心的时候,七叔索性闭口。

  过得片刻,崔滟月才打破沉默,口吻恭谨,不带感情,问的却是风马牛不相
及之事。

  「主人吩咐在此接应,谷底若有动静,长者如何得知?」

  七叔不想弄得太尴尬,淡道:「信号来时,自然知晓。」

  「……原来如此。」

  崔滟月眺向门口,若有所思的眸光似能穿透黑布,看见飘动的云雾底那华美
肃穆的建筑群。「但属下忍不住想,就算见得信号,要从这儿赶至秋水亭,便即
沿路无阻,咱们上山也花了两刻有余,这……岂非误了主人之事?」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七叔半闭浊目,倚着方柱放松身子。「必要时,此间直
薄秋水亭,不过须臾间。」

  「便似苍鹰一般?」青年语带讥诮,只是藏得很好。

  「便似苍鹰一般。」老人疏眉微挑,终究没有睁眼。

  第二四三折、胜于先胜,笑掩兵书

  谈剑笏游宦东海多年,剑冢又是朝廷于东海武林之喉舌,惯与江湖往来,宣
达官家旨意,但威名赫赫、黑白两道无不礼敬的沉沙谷秋水亭,今日他还是头一
回履迹。

  一来谈大人平生不好斗,实无比武的需求;二来《秋水邸报》说是信誉卓著,
声威烜赫,但这种开了铺面欢迎大家来、押注打赌一翻两瞪眼的玩法,谈大人虽
非道学先生,总觉得像是——「……斗鸡?」

  同坐车内的老人终于睁眼,转过两道利剑也似的视线,一反沿途放台丞副贰
自刮东风、充耳不闻的态度。

  谈剑笏自说自话半天,好不容易挑起台丞兴致,精神一振,赶紧打蛇随棍上:
「台丞也觉得像罢。场里捉对厮杀,旁边一堆人看,末了还写成战报雕版付梓,
说这个趾爪厉害、那个喙尖如钩……这不就是斗鸡么?」

  萧谏纸斜乜着他,慢条斯理道:「合著你对斗鸡忒有研究?」

  「那倒没有。」谈剑笏没听出讥嘲之意,殷勤陪笑道:「下官昔日在京,署
里同僚十分热衷,彼此传递战报,研究得津津有味。我后来才知道,怎么出爪、
怎么啄目还都是有名堂的,论起来丝毫不输拳经剑谱。撰写斗鸡场战报尤其讲究,
非惟文字晓畅、引经据典,首重者不偏不倚,持平而论,如此赌客才能放心信任,
无论输赢都肯再来。」

  「……你再大声点啊。」萧谏纸一指窗外。「秋水亭之人一定对京里的同行
很有兴趣的,你们交流交流。」

  赶车的小厮「噗哧」一声,低头颤抖,谈剑笏才知又给台丞洗了脸,摸摸鼻
子没敢吱声。

  虽然老台丞不同意斗鸡的比喻,但秋水亭摆出的接待规格,谈剑笏还是很满
意的:巾帻齐整、腰悬长剑的秋水门人分列道旁,清一色的白衣,绵延里许,直
到高悬「秋水为鉴」牌匾的谷口牌楼前。

  白袍高冠的谷主南宫损亲自在牌楼下等候,剑眉凤目,昂藏挺拔,周身透着
矫矫不群的出尘气质,果是当今儒门的头面人物。

  谈剑笏与南宫损在公开场合见过几回,说不上交情,过往只觉这人架子甚大,
虽说是身兼斗鸡场主的读书人,义利双修,称得是「儒商」,也没有白眼看人的
必要。

  不过,知道礼敬台丞的,都是他谈剑笏的朋友。谈大人忽生知己之感,抱拳
口称「久仰」时那是真心诚意,半点儿没掺假。

  老台丞出远门心情一贯不好,下车时神色冷淡,迳坐于竹制轮椅之上,拱手
说了句「有劳谷主」。偏偏南宫损也是个冷面的,袍袖一扬,延请二人入谷,并
无多余客套。

  谈剑笏不免尴尬,毕竟刚对南宫损有些好感,总觉秋水亭偌大排场,回应似
该热切些才是。但谈大人自己就不是个能言善道的主儿,边推轮椅,琢磨着如何
替老台丞打点人情、同谷主套近乎,回见道旁诸人并未跟来,反往谷外行去,奇
道:「南宫谷主,今日贵谷不开张……呃,我是说不对外开放么?」

  南宫损淡道:「台丞与殷夫子看得起在下,专于沉沙谷一会,我已吩咐门人,
将今日之排程推迟一日。为防有不知情者闯入,联外诸要道上,均安排弟子守候,
遇有登门求鉴,须得说明原委,就近安排歇宿,待明儿再说。」

  这可真是礼遇啊!谈大人还未赞叹,忽见一抹瘦小灰影夹在随侍的几名门人
之间,猥琐得可以,却不是驱车小厮是谁?下巴差点落地,不好在人前反脸训斥,
低道:「你干什么?回去照看车马!」所幸南宫损与萧老台丞均未转头,当是空
气一般。

  「……我要出恭。」小厮阴阳怪气道:「就来问问,能拉车里不?」

  谈剑笏气急败坏又不得不压低嗓音,整个人差点憋成一只紫砂锅。

  「不行!在车外——」忽想作客于此,岂得随地便溺?生生将后半截吞回去,
忙拦了名秋水亭弟子,低声下气:「劳驾,能否带这位小兄弟如厕?他……他是
给咱们赶车的。」秋水亭奉萧老台丞为上宾,无有不允。小厮吹着口哨,随那门
人去了,全没把谈大人流得一地的羞耻放眼里。

  沉沙谷经南宫损多年经营,建筑华美,屋舍连绵,看不出当初只是一片荒地。
然而房舍无论大小,清一色都是单层平房,不见楼阁;厅堂全是檐柱撑顶、镂窗
为墙,宛如大型凉亭,饶有古风,与人们心目中的儒门形象颇相契合。

  谈剑笏沿途张望,暗忖:「难怪南宫谷主开山奠基之初,要以『亭』字为名,
盖的还都是凉亭,诚不我欺。」

  忒穿风的厅堂再怎么宏伟雅致,没有实墙还是挺麻烦的,既难住又难用,除
了纱幔飘飘美观出尘外,数不出半点好处。故谷内各个主建筑的前后四周,无不
散布着成排的砖墙平房,应是门人弟子日常起居、贮物积囤之处。

  南宫损领着众人,来到谷内最深处。此间平房较前头更矮,走近才见是茅草
为顶、夯土成墙的土屋,沿屋还有零星的竹篱,显然年月已久,却经精心维护,
反而比前头的砖房更有味道。

  此外,这里的布局也有意思得多:土屋并非齐整地占满左右两厢及后进,如
三合院般围着居间的厅堂,而是一幢一幢的、呈环状的不规则分布,水渠似蛛网
穿过土屋之间,离中央的建筑还有一小段距离,仿佛是具体而微的农村一角,饶
富田园野趣,与谷中余处皆不相同。

  被曲水竹篱包围的,是一座活像穿堂柱廊的狭长建物,檐顶下竟无实墙,由
各式镂花窗牖、栏杆、屏风隔出大大小小的隔间,分前、中、后三进,整体格局
像是个摊平的「目」字。

  木色的建筑物四周种满梅树,此际虽无梅开,可想像冬风拂过满树吐蕊绽放
的洁白花朵时,吹进一堂馥郁清香,中人欲醉。

  「……好一个『阶馥梅舒』!」

  轮椅抬上堂阶,萧谏纸抬见匾书,不由低诵。这是继「有劳谷主」之后,老
人头一回开口。

  这匾书写得极好,风送梅韵是颇风雅的画面,「阶馥梅舒」云云亦透着一缕
文墨馨香,然而苍劲的笔触倒像要磔破木匾也似,落笔之初劲透纸背,随后却巧
妙敛起,干皲般的趯勒曳痕看似虚渺,其实游刃有余;非不能饱溢,是不为也。

  咏的是梅花,萧谏纸却想到猛虎——写「潜伏爪牙忍受」或许更合适,老人
心想。

  须知梅花开于腊月,风入梅香,最是料峭刺骨;坐在这样的建筑里嗅闻风梅,
需要的不是雅兴,而是「有所待」的坚忍。更何况,以他擅摹各家笔迹的本领,
犹不敢肯定是何人法书,心中虽冒出几位名家的字号,越想越无把握,此亦一奇。

  「这堂子乃我沉沙谷秋水亭之起点。」南宫损看在眼里,淡道:「当年一位
师长为砥砺我,以此匾相赠,盛意拳拳,未敢或忘,故取『芳馥百品』之意,以
『百品堂』名之。」

  萧谏纸嘴角微扬。「芳馥百品,铿锵三变。谷主以此自砺,抱负甚大。」

  南宫损面冷如铁,大概不觉他有褒奖之意,当是挖苦而无视之。「……也有
这层意思,然『百品』二字,另有他解。台丞请。」

  随行的弟子至此停步,无一走上百品堂的三级门阶,可见此间于沉沙谷内的
地位。谈剑笏进得前厅,又发现另一稀奇处:屏风门扇也还罢了,连摆设的太师
椅、扶手几案等,均是镂空的板型结构,营造出一种「一眼望穿」似的虚幻效果,
但真想眺至后进,实际上又有所不能。

  厅堂两侧的檐柱间,悬满了长幅字画,颇有以之为墙的意思。

  谈剑笏不懂书画,只觉这主意挺别致,果是儒门中人,轮椅忽地一顿,原来
是老台丞伸手握住轮辋,硬生生止住前进的势子,锐目扫向一旁:「……这是前
朝曹子頵曹大学士的《朝辞帝辇别诸弟书》?」

  「是真迹。」南宫损面无表情,答的比问的多:「堂中所藏,无一伪赝,以
收罗名家法书百帧为目标,故称『百品堂』。」明明声音语气未变,不知怎的令
人生出一股骄傲之感。

  谈剑笏知台丞脾性,那帧《朝辞帝辇别诸弟书》的长挂轴如非绝品,以他自
视之高,想是不屑发问的。此书所悬处,是最靠近堂门的柱间下首,换句话说,
就算不是百品中敬陪末座者,也决计非是最有名、最珍贵的一幅,无怪乎南宫损
底气十足,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谈大人诗书虽读得不多,未敢以读书人自居,怎么想都觉得以「收罗百帖」
为目标的百品堂,委实不比「芳馥百品,铿锵三变」的百品堂来得高明。后者好
歹还有个自强不息的君子内蕴,收藏名物不就是珍宝阁的作派么?

  果然是开斗鸡场的啊!谈剑笏豁然开朗,又觉更了解南宫谷主一些,增进认
识总是好的。

  萧谏纸却有不同见解,严峻的视线遍扫一匝,思索片刻,缓缓说道:「沉沙
谷本是旱地,我方才还在想,外头的水渠是怎么一回事,原来……这是个阵哪!」

  南宫损神情微变,似是混杂了惊讶和佩服,但也只是乍现倏隐,一霎眼又回
复原先不咸不淡的冷面,从容道:「收藏字画,最忌温湿,湿则易腐,温而养蠹。
沉沙谷周遭皆是旱地,乍看是理想的收藏之处——但这不过是外行人的庸俗见解。

  「过于干燥,将使纸质脆化,轻则皲裂破损,重则灰飞烟灭;较之蠹鱼蚕食,
或要十几二十年光景,旱地伤纸,不过转瞬间耳。『百品堂』外所绕曲水、兴筑
之土屋,均经高人指点,按五行阴阳生克变化排列,温湿定恒,如同春秋。台丞
若稍加留意,会发现此间连风都没有,依旧凉爽干燥,甚是宜人。」

  运使阵法,除了排布之人的功力、术数修为,地气也有极大的影响。如四极
明府固然能人辈出,千百年来钻研奇门阵图,时有突破,也亏得覆笥山灵气浓郁,
具布阵地利,方有今日规模。

  沉沙谷这一角,即是利于术数施展的天然阵基,因此挖渠引水、夯土筑屋,
便能得到一处保存纸墨的完美空间。

  ——难怪耿家小子挑上这里。

  萧谏纸心中一动,面上却悄静静的,只点头道:「谷主好心思。」

  谈剑笏毕竟技术官僚出身,所想多是执行面的细节,虽觉此问细琐,似有些
难登大雅,终究是好奇心大过了矜持,犹豫一霎,还是问了出口。「此屋没有墙
壁,万一……有飞鸟窜进,或有什么猫狗田鼠之类,岂非危险得很?」他初入时
见梁上全无巢迹,便已生疑;听完南宫损的说法,更是忍不住蹙眉:劳师动众地
摆了时拟春秋之阵,却无一墙以阻禽兽畜生,岂非本末倒置?

  南宫损嘴角微动,要是谈大人未走眼的话,这位素以冷面著称的「天眼明鉴」
居然笑了。「百品堂周遭所排布的阵图,亦有阻隔鸟兽的效果。鸟禽越过沉沙谷
上空之时,总是避过这一处的,遑论栖止。」

  谈剑笏露出佩服之色,旋又沉吟道:「下官对阵法所知不多,但此阵能使鸟
兽辟易,不知对人有无影响?万一待久了伤身什么的……」忽闻「噗哧」一声,
谈大人倏然抬头,回首四顾,哪有什么人影?暗忖道:「果然是疑心生暗鬼。我
心里老挂着先前出恭的事,还以为又听见那童子的声音。」

  南宫损面色一沉,本欲发作,瞥了轮椅上的老人一眼,终究还是按捺火气,
冷道:「人乃万物之灵,岂可与禽兽一概而论!大人若有不适,此间无门,自出
堂去不妨。」

  谈剑笏料不到他说翻脸便翻脸,本想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却听老台丞叩
了轮椅扶手两下,急促的声响透着焦灼不耐,没敢再还口,低声告罪,继续推着
轮椅前进。

  百品堂布局狭仄,俯瞰应是个拉长的「目」字,横竖笔划全是廊庑,隔出三
个「口」字。走廊两侧无一面实墙,悬满珍稀字画,尽管南宫损说有阵图隔绝禽
鸟,且堂中果无丝缕细风,但行走在这脆弱的「字墙」之间,仍教人忍不住摒息
蹑足,唯恐呼吸或脚步稍重了些,不小心震落哪一幅天下至宝,那可真是万死莫
赎。

  南宫损只陪他们走到第一个「口」字的尽处,便即停步。

  「未敢惊扰台丞与殷夫子,在下于此等候,台丞请自便。」

  谈剑笏心想:「身为东道,这也未免客气过头了。」见老台丞并无异议,正
要继续前进,蓦地萧谏纸开了口:「辅国,你也在这里等,我自行进入即可。」
谈剑笏微微一怔,明白台丞有些话要同殷夫子私下说,点头道:「下官推台丞进
去,安顿好了,再回此间等候。」萧谏纸不置可否。

  谈大人推着轮椅滑进长廊,透过左侧垂挂的字画间隙,见得一缕室外明光,
转念会意:「是了,这第二个『口』字原来是天井。」暗忖如非百品堂阵法厉害,
连雨水都不怕,便是谷中长年干旱,毋须操这个心。

  后进倒与前堂一般,乌檀木板铺地,两张几案、两个蒲团,四角各有一把青
铜长柄灯,灯旁立着一头栩栩如生的铜鹤,除此之外,就只有四面高悬的字画,
烘托出一股静谧庄严的气氛。

  谈剑笏欲将台丞抱下轮椅,萧谏纸却摇了摇手。「蒲团无背,坐久了腰酸。
我这样就好。」谈剑笏想想也是,便将轮椅推到几案旁,放落固定用的插鞘。

  殷横野成名既久,不仅居儒门九通圣之首,更在昔年三才五峰榜内,想来架
子不小,迟些出现也不算太失礼。谈剑笏举目四眺,低道:「我陪台丞等罢。」
萧谏纸摆手道:「不用了。你同南宫损聊聊,别显得咱们拿人好处,却不怎么承
情。」

  「是。」谈剑笏正要退下,萧谏纸又道:「这里字画极好,你走另一边回去,
多瞧瞧名家法书,也不算空手而回了。」

  他本有此意,便从另一侧长廊折回,然而出发点却与台丞所说大不相同——
身为老台丞的护卫,谈剑笏每到一处新地,总要将出入门户等摸得一清二楚,万
一有个什么意外,也好从容应变。

  长廊中段伫着一抹灰影,谈剑笏老远就看到了,但那人身上不带煞气,且拄
了根竹枝扫帚,布袍束袖、草鞋绑腿,便似打扫的老家人,抬头望着一幅字,颇
为入迷。

  秋水亭门人皆不敢入内,但百品堂总要有人打扫,维持清洁罢?得谷主允可,
镇日徜徉在天下至宝之间的,纵是洒扫庭除的老家人,必有不俗处。谈剑笏不敢
失礼,停步拱手:「老人家请了。」

  老人一怔回神,拱手笑道:「大人请了。」微侧身子,让出通道。谈剑笏正
欲通过,一瞥字画,但见满篇龙蛇飞舞,无一能识,竟是篇狂草,不由笑道:
「老人家好深厚的底蕴!这篇在我看来,直是天书一般,没一撇认得,当真惭愧。」

  「写的是首诗。」老人笑道:「『夫子门前数仞墙,每经过处忆游梁。路从
青琐无因见,恩在丹心不可忘。未必便为谗口隔,只应贪草谏书忙。别来愁悴知
多少,两度槐花马上黄。』应是想做忠臣,未料先负旧友;功名不知何在,落得
白发闲愁。世事总难两全,诗人故有此叹。」

  谈剑笏腹笥有限,花了点工夫消化含意,才拱手微笑,又欲起行,老人却叫
住他。「……大人似应有解?」

  谈剑笏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也只能尽心了。我读书不多,不懂大道理,
老人家见笑。」老人一怔,哈哈大笑:「古今多少两难全,心花净尽不如君!可
否问君子尊号?」

  「邺郡谈辅国。」谈剑笏见老人谈吐不俗,心中大有好感,恭敬执礼:「敢
问老人家大名?」

  「……邙山殷横野。」

  笑望瞠目结舌的谈大人,灰袍老者递过随手捡拾的竹扫帚,一掸袍襟,负手
朗吟:「独占龙冈部,深持虎节居。尽心敷吏术,含笑掩兵书!」一步踏出,既
无蛩音亦未扬尘,整条长廊两侧的挂轴却无风自动,如百鸟朝凰;满天墨字之间,
微佝的老人忽至廊底,只余猎猎飘舞的轴幅切碎日光,当中似有无数残影消散。

  谈剑笏呆呆拿着竹扎扫帚,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才醒神,回问南宫损:「他、
他……隐……殷……已经先到了?」

  「夫子与人相约,素来提早半个时辰以上。」南宫损面无表情:「在两位大
人抵达之前,夫子已久候多时。谈大人,我等先到前堂去罢。」转身便行,并不
理会尴尬已极的谈剑笏。

  谈大人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且不说在儒圣之首面前卖弄,光是抢在老台
丞之前与贵客搭话,已是十分不得体——谁知道名震寰宇的「隐圣」殷横野,有
到处给人扫地的习惯?错认为百品堂的长工,实在是不能怪他啊!

  更奇怪的是:明明说了好一会儿话,谈剑笏稍稍冷静下来,却怎么也想不起
老人的形容样貌来,只记得他的灰袍草鞋,以及在脑顶梳了葫芦髻的斑驳灰发,
边走心里边嘀咕着,忍不住悄悄回头。

  视线穿过层叠的镂空花棂,在不住飘扬的陈纸墨字之间,但见灰袍老者背向
前堂,立于几后,叠掌躬身行了一礼,笑道:「今日梅花下,他乡值故人。招贤
亭一别,不见军师卅年矣!武烈、凤翥今不在,天幸龙蟠风采,未减当年。」

  萧谏纸眯眼含笑,精光灼灼,口气却很淡。「殷贤人说笑了。恕我双腿不便,
不能倒履相迎。」

  殷横野掸了掸膝腿,迳于蒲团上坐落。「萧先生客气。老夫山野闲人,四处
游荡,让先生专程跑了趟浮鼎山庄,委实过意不去。好在逄宫差人告我,先生欲
约此间,稍补不遇之憾。」

  提到「浮鼎山庄」与「逄宫」时,萧谏纸盯着他的脸,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
讯息,然而并无异状。殷横野若非演技精湛,便是使什么妖法慑了自个儿的魂—
—他完全没有说谎,因为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何来伪诈?

  萧谏纸之所以坚持与他见上一面,与七叔反对两人见面的理由是一样的。

  即使兜上耿小子提供的宝贵情报——三奇谷中「行空」的部分——这一大块
错综复杂的七巧板离完成仍有很长一段。所有的线索、一切的指向,都缺乏直接
联系殷横野的部分,换言之,要是狠下心来摒除「具备三才五峰等级的武功智慧
才能促成阴谋」这点,殷横野的嫌犯身份可以被任何人取代。

  ——这同诬指有什么两样?

  七叔不断逼问着他。

  萧谏纸望着眼前的这个人,才发现与记忆中的殷横野有着很大的不同。

  白马王朝肇建,为示正统,阿旮被独孤容那伙文臣烦得不行,与他同往邙山,
欲劝殷横野出仕——碧蟾王朝澹台家的最后两个皇帝都干过这事,而且都失败了,
万一你也失败,就代表你跟他们一样,是天命有归的天子。他是这么劝阿旮的。

  「……不是『丢了脑袋跟龙椅的昏庸天子』么?」阿旮难得脑袋这么清楚,
斜乜他的表情像是在说「你当我白痴」。

  但那并不是萧谏纸头一回见着他。

  在招贤亭之前,萧谏纸起码见过殷横野两次,其中一回是在凌云论战的现场,
当时萧谏纸还很年轻,异人交代他「潜龙勿用」,毋须在那样的场合显露自己。
但他记得在凌云坪的高台之上,玄端章甫、燕颔豹髭的殷横野,除了儒门推崇的
华丽典雅之外,还有一股慑人霸气,足以引领普天下的武儒宗脉。

  但,此际与他相隔近两丈,踞于几后蒲团的,简直是另一个人。

  稀疏杂乱的须眉,斑驳黯淡的灰发,洗旧的灰袍两肩上留有熨不平的勒痕,
是长途跋涉背负行囊所致。萧谏纸知道自己老了,虽然这些年来他已不怎么照镜,
但岁月风霜在殷横野身上更为刻毒,与当年招贤亭内故作隐逸的虚矫不同,殷横
野简直就是被糊口营生消磨殆尽的贩夫走卒,再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意气风发。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来的并非真正的殷横野,而是一个相貌平凡毫无
特征的替身,才能这么疲惫萧索,没有一丝做为幕后黑手、诸恶之源的深沉与威
压。

  萧谏纸见过许多阴谋家,他自己现在就是。

  作恶的理由多不胜数,但为阴谋搭上自己的人生……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么?

  回过神时,老人才发现自己竟有一丝动摇。

  他一心想直面殷横野,打算从他的眸中看出一丝狡狯逃避不可告人,用以结
束无休无止、却总是徒劳无功的搜证调查,为一切划下句点,全没想过还有另一
种可能。

  (倘若……不是殷横野呢?)

  「……萧先生寻我,欲说何事?」

  回荡在空荡堂内的低哑喉音,猛将他唤回现实。萧谏纸定了定神,从容开口。

  「我想向殷夫子,打听一个人。覆笥山四极明府——」

  「不,不是这个。」殷横野笑着挥手,那张平凡的脸上毫无特征,仿佛下一
霎眼就会忘记他的长相。「萧先生寻我,欲说何事?」

  萧谏纸以为自己声音太小,又或岁月不饶人,「隐圣」修为兴许登峰造极,
但血肉之躯毕竟抵不过岁月时光,略有耳背也非难以想像,清了清嗓子,打算把
这台戏继续演完。「我想请教夫子,关于逄宫这个人……」

  「萧先生不是来问逄宫的。」殷横野温和地打断他,笑意恬淡。

  「萧先生寻我,欲说何事?」

  萧谏纸倏地沉静下来,脑袋飞快运转着,一时却把握不住此问何意,殷横野
又道:「萧先生若还想不出,先听我说个故事如何?」萧谏纸本做了最坏的打算,
闻言又赶紧扣住,几乎露出马脚,面上却一片淡然,怡然道:「夫子请说。」

  「我年轻之时,有个与众不同的小本领。」作拈棋落子状,微笑道:「虽说
是小道,我这本领可不一般,如今想来,若继续钻研下去,也许能成大国手也未
可知。」

  当年萧谏纸在凌云坪见过他同时与十七名对手下盲棋,比的还不止下棋而已,
落子之前须得作对,对上了才能出手。殷横野以一敌十七,急对急下,不假思索,
逼得三名对手吐血昏厥,最终十七局全胜,无论文才棋力,皆非泛泛。

  「当时寺里的师兄们热中棋赛,常拿下棋打赌,输了的人,就要替赢的人抄
经若干。有一回,我得罪了都监院的行嶷师兄,他是『行』字辈里最受赏识、身
份最高的,师兄弟们同他下棋都不敢赢,他一直自以为棋力很高,连别人有意相
让都看不出。

  「行嶷师兄随便找了个借口,要打我板子,我灵机一动,说要与他赌棋,赢
了板子一笔勾销,输了让他打我两倍便是。行嶷师兄骄傲得很,冷笑道:」你要
赢,我非但不打你,还输十两银子给你。『所有人都听见了。「萧谏纸听著」寺
中「、」行字辈「云云,心头突的一跳,不动声色,接口道:」想来这位毫无自
知之明的师兄,是保不住他的银两啦。「

  「二十局。」殷横野伸出两根指头。「他直想翻盘,死命拿后注抵前押,到
后来欠下的数目,他自己都算不来。我料他也没这么多钱,总不能亏空寺里的香
油膳料,索性做个人情给他,一口价五十两。行嶷师兄摸摸鼻子,带我回院里拿。」

  萧谏纸笑了笑。

  「可惜夫子这笔债,注定是拿不到的。」

  殷横野也笑了。「是啊,但那时我还不明白。行嶷师兄狠狠打了我一顿,打
得我浑身是血,差点断气,才在我耳边狠笑:」下棋跟打赌,是讲规矩的。你拿
那规矩挡我试试。『后来所有人都说我下输了他。很久以后,还有人拿这事笑我,
好像真见我输了几十局给行嶷师兄似的。「萧谏纸琢磨着话里泄露的线索,忽听
殷横野道:」我的答案,是』是『。「

  「……什么?」

  「你欲问之事,萧先生,我的答案是『是』。」殷横野神情不变,回忆童年
的那股子怀缅温情犹在笑容里,和声道:「你所有的疑问,答案都是『是』。全
是我做的。一直都是我。」

  萧谏纸面色丕变。

  「老实说我很失望。」殷横野耸了耸肩,不无宠溺地望着他,温和的态度令
人莫名心安,仿佛天大的过错都能被轻易原谅。「我对你有更高的期待,回答
『是与不是』有什么意义呢?找出我为什么这样做的理由,一切便迎刃而解,
『是不是你做的』又何须再问?我答不答也都无所谓了。」

  萧谏纸盯着他,仿佛要用目光将他钉在栏杆上,绷得发白的指节格格作响。

  「你知道我不能杀你,能杀我早就杀了。」殷横野叹了口气:「我下棋几乎
没输过,我真的很擅长这个。但从借你『姑射』起,我就像掉进一个无限劫材的
陷阱,哪怕破坏了你所有的计画,从大局来看我还是输的一方:我的组织押在你
手里,你怎么玩都玩不死,永远有戏。

  「我终于能体会行嶷师兄,或其他人同我下棋的感觉。承认这点教人气沮,
但『龙蟠』不愧是稀世的名军师,你让我放弃了隐匿的优势,自行投入棋局,还
没开始便已输了,再下也很难赢……以谋略来说,你技高一筹,我很佩服。」

  灰袍人轻抚几面,忽地展颜一笑。

  「但我很想知道,换作是你,拿什么来挡行嶷师兄的拳头?」最后一个「头」
字未落,余音已至身前,萧谏纸气息倏窒,整个视界已被一枚巨大的指影塞满,
无形气墙仿佛将他碾平,血肉直欲透背而出!


[ 本帖最后由 皮皮夏 于 2018-3-6 21:3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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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四四折、角羽飞扬,巡拾反覆

  杀机骤临,萧谏纸一拍暗掣,形似墨斗的轮椅车头轰然迸散,破片激射而出,
飞蝗般卷向逼命而来的灰影!

  曾功亮头一回看到轮车,便知车头弧板之内,藏有极厉害的连环弩机,为减
其重,不被推送之人察觉,机关不用金铁,改以坚竹削磨制成;考虑到追求威力
的最大化,这装置怕只能使用一回,百枚竹钉、竹箭、竹蒺藜射出的刹那间,机
簧连同弧板受强大的射速劲力反馈,亦随之解裂,同为歼敌增伤的一部份。

  「以你的手艺,这样已经很不坏了」——逄宫此语非是挖苦,而是对老同窗
的赞许,亦了解他设计这具「竹蜂」的苦心,宁同玉碎,不求瓦全!

  咫尺间狞蜂群涌,殷横野半身倏隐,破空声飕飕不绝,将身后两幅长轴打得
稀烂,连纸花都不见落地,似遭蜂吻所噬。

  萧谏纸身上压力一空,反手握住暗藏的剑柄,省起是殷横野使个弓腰铁板桥
后折,额面触地,于千钧一发之际看穿「竹蜂」集中的特性,以不可思议的速度
躲过杀机。

  这一下尽显高手风范,却不应出现在三才五峰的身上。

  阿旮能在「竹蜂」及体前,令其化散如轻烟;韩破凡怕一动也不动,竹箭便
尽数毁于护身气墙;若是武登庸,所有的暗器、破片乃至扬尘,莫不在其身前应
声两分,显现出一柄巨大的刀形来——无论如何都不需要躲。凡人的攻击手段,
在峰级高手眼中,没有闪避的必要。

  (这人……是冒牌货?)

  便是假货,也是武功高得不可思议的假货。剑柄未及握实,「殷横野」倏又
复起,依旧平平伸出一指,含笑点至,却不似前度那般铺天盖地而来,而是凝缩
于一点,萧谏纸但觉咽喉寒凉,如精钢抵近,颈背汗毛竖起,全然不及抵挡闪避!

  蓦地殷横野身形微挫,重逾千钧的一指停在萧谏纸身前三寸处,指尖仿佛戳
中什么,一片异样虹光以落点为中心扩散,乍现倏隐,勾勒出一只海碗倒扣般的
巨大气罩。

  殷横野如陷五里雾中,刹时乾坤倒转,发现自己立于内堂中央,视界内光线
阴暗,如乌云罩顶,周遭雾丝扰动,气罩外的景况朦胧灰淡,如隔浓烟深水,看
似极近,身子一动忽又退至无穷远处,绝难触及。

  「很厉害的阵法嘛!」开口才觉声音远近飘忽,胸腹喉间无有共鸣,五感俱
被阵法影响,仿佛说话的不是自己。

  他一扬臂,两道指劲交叠而出,没于灰翳深处,竟连一丝声响也无,忍不住
挑起疏眉,捋须笑道:「磨铅惭砥砺,挥策愧驽骀!知过即改,勇猛精进,看来
我得收回先前的评价啦。」

  萧谏纸盯着若隐若现的虹光,以及仅仅一臂之外,茫然笑立、仿佛看不见自
己的强敌,缓缓抽出藏在轮车里的长剑,向前搠去。

  怪的是:剑刃一入虹膜,突然就不见了形体,以距离计算,早该搠穿殷横野
的身躯,但那厮依然负手而立,周身方圆内哪有什么长剑的踪影?

  看来这座以四杆铜灯、四头铜鹤为基,架设于两只几案间的奇门阵法,已将
内堂分割两处,彼此渺不相涉,殷横野出不来、旁人进不去,连刀剑暗器之类的
实物也无法联系,纵以三才五峰绝顶功力,亦难破出。

  萧谏纸多识风浪,却没看过如此厉害的阵法,阵壁竟具体到能被肉眼察觉,
而喉间遭异物所抵的冰冷触感犹在,心知此番侥幸,若非耿照坚持布下第二道防
线,自己这条老命已交代在这里,暗叫惭愧,缓缓收剑退开。

  而在虹光紧裹的灰翳中,殷横野尚有谈笑的兴致,也可能一时无计,欲争取
破阵的时间,但「收回评价」云云令萧谏纸一蹙眉,暗忖:「莫非……这不是他
俩头一回交手?」

  却听天井传来一把阴阳怪气的嗓音:「有本事你出来啊!仆街就乖乖吃屎,
扮什么高深?」

  谈剑笏没敢运功偷听台丞与殷夫子的谈话,迳坐太师椅上,目不转睛望着内
堂的挂轴间隙、两抹身影交错的模样,想像两位了不起的读书人正进行何等经天
纬地的伟大交流。

  当殷横野身形微晃、倏忽出手,谈大人如遭蜂螫,一把跳起,身子赶在思绪
之前,飞也似地掠进长廊。

  「那……那是杀人的身法!」

  未至廊底,蓦听轰隆巨响,老台丞的轮车车头爆碎,阻住了快逾闪电的扑击。

  谈剑笏一看便知绝非意外,而是某种威力极强的机弩,不及细想老台丞何以
装设这等夺命机关,激尘中复见殷横野出手,暴雨般的暗器未能伤他分毫,而眼
前无论他或萧老台丞,决计拦不下避不了——然后就看见了那团皂泡似的妖异虹
光,以及将偷袭者卷入其中、宛若活物的大团灰云。

  「……台丞!」灰翳里透着难以言喻的危机感,多瞧一眼都觉五内翻涌,谈
剑笏本能停下脚步,焦急大喊。身后一把阴恻恻的嗓音嗤笑:「……仆街就乖乖
吃屎了,扮什么高深?」

  天井之中,一名小个子手掌按地,浑身真气流转,发飞衣扬;虽着仆役短褐,
切齿咬牙的苍白面上却挂着一抹邪异诡笑,竟是那名赶车的小厮!

  谈剑笏定睛瞧去,才发现他非冲龄童子,其实生得十分俊俏,只是天生一副
娃娃脸,扮作僮儿,巧妙掩住喉节,居然教他给瞒了过去。

  此际再无掩饰之必要,那人仿佛诡计得逞,除意气昂扬,面上更揉合了桀骜
不驯、愤世嫉俗、鸡肠小肚、赤裸裸的讥讽嘲笑,以及各种难以形容、偏偏又非
常具象的坏心眼;明明是全场最像歹人的一个,好看的坏笑却攫人目光,有种天
真而坦率的邪气。

  少年单掌接地,气劲迸出,底蕴异常深厚,足堪跻身年轻一代的顶尖。谈剑
笏一凝眸,赫见他掌底隐泛虹光,符箓般的怪异图文乍现倏隐,脉动与虹膜灰翳
若合符节,灵光一闪:「这是……奇门遁甲!是他……操使阵法困住了殷夫子?」

  天井中的灰衣少年正全力发动大阵,仗着内息浑厚,犹有余裕开口,冷笑着
瞥他一眼,一副「瞧你个棒槌」的高傲冷艳,提气道:「宫……」泼喇一响,两
幅字画拨开,南宫损自前堂拾级而下,走入天井,锵啷龙吟声中,擎出腰间长剑,
朝少年走去。

  灰衣少年满脸不屑,低啐一口:「兀那走狗!」抬起下巴朝谈剑笏一撇,继
续冷艳:「宫棋——」

  谈剑笏兀自一脸茫然,南宫损忽提起长剑,靴尖交错,雪白的袍袖衣袂逆风
猎猎,青钢剑尖如流星横空,卷向少年背心!

  谈剑笏这才省悟:「他一动,阵法便不攻自破!」却已救之不及。

  南宫损不以武功名世,虽有月旦盛誉,罕听他人品论其武学造诣。这直标少
年的一剑摒除花巧,于飞步间蓄劲,最后一脚踏地爆发,身剑相合,连人带剑飞
越一丈有余,快到谈剑笏来不及出手。

  电光石火间,少年撑地旋扭,瘦小的身躯倒立一转,侧身让过,终究是避得
太险,剑尖自胁侧划至背脊,衣绽血迸,刃带残红。南宫损急止身形,却不及回
剑抢攻,少年两条瘦腿猛然旋至,势若长鞭劲追实剑,南宫损被鞋尖锐风划破衣
襟,抽身急退。

  谈剑笏总算反应过来,急急跃入场中,呼的一掌中宫直进,南宫损顿觉焦风
扑面,竟被掌劲压得吸不到一丝空气,心惊:「好厉害的『熔兵手』!」未敢将
兵刃送到他手里,顺势退到了内堂阶前,背对奇阵,横剑当胸,左手迳伸腰后。

  谈剑笏这才发现他腰后多了柄单刀,入谷时并未见得,显是藏于前堂隐密处,
再无疑义,大声斥喝:「南宫谷主!缘何与殷夫子合谋,欲害台丞性命?」南宫
损面冷如铁,并未答腔,无惭无惧,竟是瞧不出半点心思。

  谈剑笏还欲追问,身后少年缓过气来,一脚踹他臀后,暴怒道:「你是脑子
让门给夹到了么?他要杀了我,谁来困住里头那个武功奇高的王八蛋!」谈剑笏
狼狈躲开,回见他怒容满面,身侧披血,手掌始终未离地面,内堂里的虹光流翳
似无异状,依旧稳稳裹着殷横野,惭愧之余,又不禁有些佩服:「维持奇门阵法,
料想耗力甚钜,他若撤了手掌,以自保为先,南宫损决计伤不了他。」临敌难行
大礼,微一颔首,肃容正色道:「少侠义助,容后再谢。敢问大名,是哪位高人
门下?」

  「宫棋布局不依经,黑白分明子数停,巡拾玉梭天汉晓,犹残织女两三星!」

  少年提气吟罢,仰天大笑,一掸血衣,邪气张扬,看起来实在比白衣如雪、
一脸正气的南宫损更像黑道些。讲的话也是。

  「……里头的王八蛋听好了,本大爷行不改名坐不更姓,乃龙庭山风云峡,
人称『天机暗覆』聂雨色是也。你仆在街边多写几遍,下世人莫要忘啦,对子狗!」

                ◇◇◇

  七叔心头微动,睁开灰浊的翳目。

  拄着斧刃的崔滟月,动静却比老人大得多,猛地起身,才发现不知感应何来,
回头露出一丝茫然之色:「……长者?」五官深如岩刻的黝黑俊脸不知怎的,看
来有种孩童似的天真稚拙。

  他一身内力非来自苦修,而是火元之精剧烈改变了经脉筋骨,藉由宝珠火劲,
模拟出修练内功多年的效果——七叔不解其中道理,古纪武学似乎都走这般突兀
偏锋,无法以现存的理论解释。

  缺了循序渐进的积累,此刻青年所面对的,是一个倏忽而来的新世界,与他
二十多年来所知所学全然不同,不但难以驾驭,相对也更加危险。

  崔滟月具备内家高手所独有的神妙灵觉,然而毕竟是外来之物,他还无法分
辨危机感与心领神会、是感官抑或意象的差别。

  他所察觉的,可能是同处一室的七叔瞬息间的心绪波动,也可能是致使老人
心神不宁的根本来源。七叔摆摆手权作安抚,走到门边揭开黑布,眺望崖下沉沙
谷的最深处。

  萧谏纸未发火号。也许会面比想像中顺利,说不定已经结束了——直到老人
瞥见那抹逸出檐底的、一现而隐的奇异虹光。

  (……阵法发动!)

  这是最糟的事态。萧谏纸连示警的火号都不及放出,敌人已动上了手。但无
论动手的是谁,我方尚未全溃,否则该连耿照安排的第二道防线也失去作用才是。

  老人的恍惚仅只一瞬,身后便传来崔滟月透着慌张的低喝:「长者!」

  庵堂底部左侧的黑布上,浮露出线条粗犷古朴的兽形轮廓,吻凸口阔、鼻翼
朝天,却是一张猿形面具。覆面之人体格粗壮,一身黑衣劲装,像是从堂底深处
的暗部缓缓升起,宛若幽魂,但这不过是巧妙利用了黑布与庵堂格局的障眼法,
来人实际上是从黑布与梁柱的缝隙间钻出来的,既非无明之物,更不是从地狱爬
回来的恶鬼。

  ——巫峡猿。

  七叔的心沉到了底。

  若「权舆」看穿萧谏纸的局,姑射假集会的调虎离山计自然不起作用,但巫
峡猿能知道这里,代表计画泄漏的层面更广,可能连耿照那厢也被对手渗透——
老人忍着焦灼,挥散脑海里浮现的少年身影。如今首要是救出萧谏纸,想办法让
崔滟月和自己活着回去。

  活着就没有输。

  「你此番任务……」他趋近崔滟月身后,使出「传音入密」:「便是掩护萧
谏纸萧老台丞离开沉沙谷,遇阻则杀,不得有误。」

  崔滟月微怔。他远远看过萧老台丞一回,是上白城山递冤状时,管事足足让
他等了三天,才委婉转达台丞之意,说此案最好找镇东将军,旁人插不了手;相
持之际,台丞恰自廊间经过,院生前呼后拥,其实崔滟月也没真看见轮椅,遑论
其人。

  崔滟月对萧谏纸不肯见他,并不特别怨恨。每个官都是这样,谁也不敢惹赤
炼堂。

  七叔轻推他一下,巨灵铁塔似的赤发青年骤尔回神。

  「……得令!长者先行,待我收拾这厮,便即赶上。」

  「别婆妈,快去!」老人下巴朝门外一抬,低声道:「出得庵堂,跳下山谷。
这儿我能应付。」不容崔滟月缠夹,身形微晃,摔掌轰向巫峡猿!

  不仅崔滟月愕然,连巫峡猿也吓了一跳,料不到断臂瘸腿的老人,连句拖延
的话也不说,闪电搦战,陡被攻了个措手不及,扬臂掠出一道刀风,却贴着扑卷
而来的灰影削过。

  老人心硬如铁,连一丝腾挪的意思也无,仿佛料定此刀不中,一晃眼已欺入
臂围。

  巫峡猿不及回臂,遑论再发第二道,忙竖左掌为刀,七叔掌底沉落,按他左
肘一推。掌劲叠上身量,巫峡猿这刀削之不出,索性以肘相格,反扣指掌,去拿
老人独腕,使的是极为刁钻的小缠丝擒拿手,变招不可谓之不巧。

  岂料身在半空的矮小老者,藉着掌势的反馈微微拔高,蓦地袍影连环,分不
清出的是膝是腿,「啪啪」两声,全撞在巫峡猿反扣的掌间;第一下勉强挡住,
然而间距委实太狭,第二下膝击迳抵肉呼呼的厚掌,不偏不倚,正中胸口膻中穴!

  膻中虽是要害,但也是真气分布数一数二的致密处。巫峡猿被撞得眼冒金星,
护身气劲自行发动,总算未吐朱红,小退半步,脚跟一立,勉力撑住身子和尊严。

  七叔藉这一撞的反馈,身子并未下坠,再得巫峡猿半步之助拉开距离,提气
抡臂,细瘦的胳膊如弹子般射出!

  巫峡猿顿觉视界被老人的掌纹占满,举手欲遮,蓦地掌心一阵剧痛,手背被
轰上面门,踉跄坐倒,双眼以下及右掌全无知觉,面具内温黏溢满,随即口鼻痛
感复苏,连闷哼都发不出,眼前一片煞白。

  原来七叔在击实的瞬间撮指成拳,凸出中指骨节,作「弹子拳」状。所击掌
心「劳宫穴」主管心包,不仅打裂骨轮,当场废他一条右臂,更损及心脉,饶以
巫峡猿修为深湛,也只能瘫坐于地,左掌连撑几下,竟难起身。

  这几下兔起鹘落,瞧得崔滟月瞠目结舌,忘乎所以。

  老人一个空心筋斗倒翻落地,跛足微跄,旋即立稳,低喝:「愣着做甚?跳
下去!」圈起食中二指,衔在口边。

  崔滟月如梦初醒,但长者之命委实令人费解:护送萧谏纸便罢,再急,又岂
能纵身入谷?他本以为听错了,谁知老人二度催促,仍是要他跳下去。

  火元之精再造了他,却没能使崔滟月成为不死之身,青年只能将这道命令理
解为「尽快下山」。见长者再不搭理、拖着腿走向瘫坐的黑袍人,崔滟月扛起离
垢大步而出,忽听嗤嗤几声,回见老人着地一滚,沿途不住扬起激尘,每一道都
贴着老人身周,只差分许即中。

  七叔滚成一团灰影,无一霎稍停,想像不出只一手一脚完好之人,何以有这
般敏捷的身手;所经处诸物皆分,无有余幸。

  崔滟月愣得片刻,才意识到那一道道激尘是快到失形的刀劲,虎吼:「……
长者!」斧刃旋扫,挟骇人火劲卷入庵堂,蛛丝、草屑……连落尘都化作火星飘
散,转瞬燃尽。

  七叔自赤发青年身侧搂膝滚过,离垢补上位置,砸散一抹锐薄刀劲,出刀之
人没于黑幔,依稀见得脸上戴了张虎形面具,却连身形、服色都没能看清。

  (深溪虎……难道是胤铿?)

  老人摆脱逼命的快刀,起身时巫峡猿已不在原处,布幔后形影晃叠,不像要
退走的样子,却也没敢再撄其锋,意在观望。

  战又不战,退又不退,自是谷中酣战,不欲萧谏纸得援,权作牵制。

  况且崔滟月的火元之精,是巫峡猿为他植入脐中,眼下虽像是头一回见到巫
峡猿的面具,谈不上什么瓜葛,但崔公子素有优柔寡断、易为情困的毛病,万一
巫峡猿讨起人情,莫说战力打折,反成累赘亦未可知——这也是七叔反对带上崔
滟月的另一个原因。崔滟月留在这里是麻烦,但萧谏纸那厢还需要他舍命相救。

  「迟了,神仙也救不了萧谏纸。」老人没工夫同他打暗号,沉声道:「得用
最快的法子才能救。快走!」

  黑布之后刀气旋扫,却来自不同的方向,有轻有重、或疾或曲,老人以极小
的动作闪避,总要到及体前才微一侧首、半转身子,虽说是手足残缺气血衰弱,
不欲多费气力,却给对手极大的压迫,益显深不可测。

  崔滟月拿离垢当盾牌,偏转斧刃,刀气全被弹开,忽听巫峡猿道:「如非胁
下生翅,下山至快也要一刻。高柳蝉,今日这个跟头你们是栽定啦,趁早服软,
改投明主,『权舆』用得上你。」喉音喑哑,呼吸略有不顺,显然还记着右掌那
痛彻心肺的一记;明知攻击无用,刀气未曾稍停,劝服的内容更是不伦不类,牵
制的意味浓厚。

  崔滟月还欲再战,被七叔单臂一扯,搡向门外。

  「来得及!你跃下山谷便是,我留了条路给你!」以足尖挑起半截栏杆,信
手攫住东旋西扫,刀气削得木屑飞溅,始终难越老人身前。

  至此,崔滟月确信长者游刃有余,听远方一声禽唳,想起在屋顶那小半块青
空当中,曾见鹰鹞一类的黑点盘旋,把心一横:「罢了!长者于我恩同再造,便
要我命,我也认了。但愿我如苍鹰一般生出翅膀,方坠得幽谷千仞,犹可保全!」
将离垢系于背上,头也不回冲出庵堂,闭目咬牙,虎吼一声,大步跃入云雾中!

  巫峡猿未料老人这般扎手,更没想到崔滟月愚蠢如斯,自行跳入悬崖,灵光
一闪:「不好,莫非他预制了滑轮攀索之类的机关,藏在崖底?」欲出庵堂,左
掌终非惯用,一时无功,打了个手势,「深溪虎」掠出黑布,眉刀迳取老人,使
的是只攻不守的舍身刀法。

  七叔手里的残杆一晃,倏忽穿入刀风,戳中深溪虎左肩,势头太急,深溪虎
哼都没哼斜斜摔出,犹如失控的陀螺。巫峡猿藉机掠过两人身畔,穿出庵堂,直
扑崖际!

  身后,老人并未追赶,好整以暇圈起二指,衔入口中,带着一抹隐晦笑意。

  崔滟月跃出悬崖,身子急速跌穿云雾,一层接着一层,看得见却摸不着,沾
得头脸湿凉,犹不及心头足底之寒。

  他本也猜想崖下有缒降机关,才豁命一跳,但很快就发现不对:洞穿层层白
霭后,但见谷底一片平畴,哪来的缒绳竹篓?

  一声尖哨,随即头顶九重天外响起刺耳禽唳,震得他气血晃动,一片乌云遮
住日头,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冷不防右臂一痛,仿佛被钳进了一只巨大的磨
利铁钳,钳牙几乎夹弯他臂上的煆炼甲,将甲片、棉衬、锁环等全夹进肉里——
身子不再下坠,凉凉的云雾掠过头面脖颈,直到升出云面,复见光明。

  翻涌的云波上,投映着一只巨大的阴影,头顶传来「泼喇」的扑翼震响,云
浪随之激扬;呼啸的高空气流里挟着一股兽臭,似雨天鹤舍的湿羽异味,却比崔
滟月嗅过的要浓烈百倍。

  崔滟月无法在忒短的时间里,综合、分析这些光怪陆离的信息,于是他忍痛
抬头,用双眼确认是什么救了自己。

  然后他看见一只巨大的爪子。

  巫峡猿呆若木鸡,看巨大的异禽像抓小鸡般,拎着崔滟月浮出云海,拍击着
翼展近两丈的铜色翅膀,盘旋一周,倏又俯没云中。巨禽看似被妖法变大的鹰隼,
两条腿比庵堂里的方柱还粗,他毫不怀疑这体型骇人的扁毛畜生能抓起一头犊牛。

  巨禽浑身羽毛泛着铜铁般的光泽,爪喙倒与寻常禽鸟相类,兴许年月已久,
骨角覆着厚厚灰质,其上又有无数刮痕磨损,斑驳里带着一股原始的嚣悍,只尖
端锐如铁钩。

  「鬼雀……」巫峡猿望着潜入云海、越来越小的乌影,喃喃道:「原来……
这便是『鬼雀』!」

  古木鸢与高柳蝉拥有许多不属「姑射」的异术,包括以秘穹炮制刀尸的重大
突破、号刀令原理的解析、独特的联系方式等,其中当然包括「鬼雀」。

  巫峡猿不通驯兽,饶以「先生」之博学,也琢磨不透鬼雀的本体。古木鸢明
白这着棋的价值,运用鬼雀的时机场合拿捏谨慎,多年来权舆一方于此可说是一
无所知,直至今日。

  拜巨禽盘旋所赐,巫峡猿清楚看见它两眼之上,各有一条顺眼眶扬起、尾端
尖翘,宛若雉鸡般的金色羽毛,衬与澄黄饱满的锐利眼瞳,说不出的狞猛。

  一股电流般的异样兴奋,窜过巫峡猿的心版。

  他知道这头异禽的来历。被称为「角羽金鹰」的异种,同其他来自异境天镜
原的奇兽一样,似因寿命极长,在漫长的岁月中持续生长,体型远大于东洲各地
的远亲,极具灵性;当然,要在异种横行的秘境存活,其凶猛也超乎人们对禽兽
的既定印象。

  角羽金鹰之所以为人所识,盖因三十年前,一名年轻剑客因缘际会,得雌雄
各一的异境猛禽,携之行侠仗义,闯出偌大名声,获得「金鹰侠」的美誉——当
时这对角鹰不过比寻常雕隼略大些,人们谈论的除它们的主人之外,多半集中在
其独特的羽色上,而非体型。

  后来,金鹰侠渐不与双鹰同行,原因现在巫峡猿终于明白:为免持续成长的
巨大体型引起恐慌,金鹰侠决定将鹰放养在深山老林里,而非带它们穿行于城镇
街市之间。

  金鹰无踪也曾引发揣测,时日一长,众人终忘了这对禽鸟,但金鹰侠却越来
越有名。为了保护金鹰,他决定以得自某个隐世门派的秘剑为号,他就是在那里
与孵化的雏鹰们相遇,适足以纪念这段奇缘。

  「现在,我知道『高柳蝉』是谁了。」

  巫峡猿转过身来,对正庵堂里佝背独立的残疾老人,面具下的嘴角微微扬起。
精于铸造、掌剑双绝,身带金鹰,将一条右臂留在妖刀圣战的最终战场——天雷
砦里……

  「……原来是你,『寒潭雁迹』屈咸亨!」

  第二四五折、群戈驱驰,不遑宁处

  掩去半脸的老人立于庵中,顶着穿破屋梁的一束光,映落几缕银灰散发,安
静得令人心凉。露出面具的半张脸颇经斧凿,分不清是皱纹抑或伤痕;那不是一
张心狠手辣的脸,巫峡猿心想。但必要时他不会犹豫。

  这种强大的压迫感,远超过独对残毒嗜血的聂冥途。巫峡猿事前恐难想像:
明明他才是布下陷阱的一方,怎会自困于这般狼狈而古怪、进退不得的尴尬窘境,
仿佛落入毒蛇眼中的青蛙。

  而老人显露的身手,本身就是奇迹。

  失一臂而能保有武功者,说「千中无一」都嫌轻巧。不是改变惯用手忒简单,
重心的平衡、经脉的淤塞、断肢的幻疼等,在在使动武之难甚于常人。

  巫峡猿能续断肢,被武林中人传得神而明之,但在「神医」看来,断鹤续凫
的成功概率,毋宁是高于残而不废的。并不是所有患者都有阿傻的运气和坚忍,
但对比眼前的老者,少年简直不值一哂。

  屈咸亨的崛起曾是家喻户晓的武林传奇,「天功」一说,随这位六合名剑之
首的声誉益隆,昔年可说是脍炙人口。

  江湖传言固不足信,巫峡猿本以为就是跑得快些、跳得高些,是「根骨奇佳」
的另一种说法,亲身领教之后,却有一番不同的见解。

  屈咸亨的「天功」,应是某种极其敏锐的协调适性,无论身子如何改变,总
能摸索出最佳的运用法门,四肢健全有四肢健全的打法,只余一手一足,亦有相
应之道。

  适才短兵相接,老人展现的经验、技巧,乃至肢体运用,给了巫峡猿莫大的
启发。如两度利用力道反馈的攻击手法,直是别开生面,只消过得了眼前这关,
此后静心闭关数月,当于拳脚上大有获益。

  「泼喇」一响,光影间悬尘飘扬,「深溪虎」拨开坍塌的栏杆,颤巍巍起身,
摸索眉刀还入腰鞘,双手各拈一根细长碎木片,重新摆出接敌架势。

  阿傻于《十二花神令》领悟尚浅,但这已是少年所知最强武学,先前使的乱
披风刀势即来自二月杏花《领春》之卷,被老人一杆搠入空门,连拆上一招的资
格也无,明白近身战毫无胜算,遂以《银台金盏》的飞刀法应付。

  巫峡猿右臂软软垂在身侧,看来此战是指望不上了,虚提左掌,跨过高槛,
重又回到庵里,与戴着虎形木面的黑衣少年形成犄角之势;但究竟是谁包围了谁,
答案恐令人有啼笑皆非之感。

  七叔覆着灰翳的浊目望穿面具眼洞,缓缓扫过二人,唯一能泄露些许表情的
嘴角丝纹未动,看不出喜怒;即使站在光线下,也只得满身阴影,如一块嶙峋错
落的山岩,拥有更多曲折破碎。寂静不仅渗入骨髓,甚至流渗蜿蜒,漫出一地,
吞没四周诸元。

  巫峡猿还在斟酌出手的时机,忽见光柱里烟尘飘散,掌影已至面门,急急仰
头避过,却见老人反足踹出,正中飞扑来救的阿傻,踹得少年倒飞出去,面具下
逸出血珠!

  阿傻虽中老人的诱敌计,一上来便受创飞出,应变能力仍不容小觑,落地前
两枚木片脱手,替大夫争取时间。

  果然七叔不得不撤掌,陀螺般一转,贴着第一枚惊险避过,第二枚却被旋势
一带,没入老人袖影。蓦听巫峡猿闷哼一声,随即「碰!」撞上门扉,原来七叔
转近一标,木片倏然插落;魔君肩头倏沉,生生以右臂挨了一记,老人不知从哪
又冒出条腿来,蹴得他踉跄倒退,背脊撞上庵门。

  师徒俩一合间双双倒地,尚不及震骇,单足落地的佝偻老者微一敛颔,灰浊
的视线与魔君对上,祭血魔君心头突的一跳:「……今日毙命于斯!」

  老人单臂一振,袍袖间隐现剑指,四周气劲旋扭,倏忽集于枯瘦的二指尖端,
庵内宛若风云搅动,强大的威压令祭血魔君动弹不得;饶以阿傻之清冷淡漠,星
眸里亦不禁露出惧色,亟欲起身,却不可得。

  ——云台八子,草堂秘剑!

  (这……便是「寒潭雁迹」剑法!)

  飕然一响,凝练至极的剑气却未削断师徒二人之首,老人霍然转身,空气中
的悬尘、光线等,无不自行裂出一抹新月形轨迹,迸出「叮!」一声金铁脆响,
余音嗡然,剑气已被一物挡下,却不见有实物弹飞。

  「……好厉害的指力!」

  老人心念微动,这才发现庵堂里多了个人。

  堂底佛龛之前,洞穿一孔的黑幔缓缓飘落,露出一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
中等身形,双手负后,所著黑衫却非束袖绑腿的劲装,而是大袖披膊、围腰抱肚,
宛若将帅布甲般的武服形制,两肩、围腰、下摆等以金紫二色丝糸绣出龙虎图样,
说不出的威武霸气。

  来人脸上,挂着一张雕工粗犷、极具野性的乌檀面具,风格与姑射六人所持
极为相近,模样却是七叔从未见过的:面具左右并置着似火焰、似浪花,一边各
有三股的层叠云纹,末端无不弯翘指天,意态张扬,既似日轮焰冕,又像殿宇飞
檐;正因看不出具体的表征,反而透出深沉的狞恶妖异,压迫感远胜于具象的姑
射六人。

  此外,面具的眼洞藏于诡异的起伏雕刻之间,七叔目力不佳,眯眼端详片刻,
始终难辨其位,益发神秘难测。

  屈咸亨一向寡言,除了不擅言词,也不想白花气力——来人若未表明身份,
难不成恭恭敬敬问一声,便会自行吐露?老人静静思索着适才那令人惊艳的一指,
边掂量新对手的实力,想着下一回出手时,如何将三人一举撂倒。他一直都是这
样做的:拟订计画再出手,多考虑几种可能性,把有限的精力押在应变调整之上。
他只能这样做。

  即使老人以背相对,扶墙撑起的巫峡猿——或该称他为「祭血魔君」——都
能清楚感觉那股沉静而紧绷的危险,眼前的残疾老人其实是头猛虎,稍有不慎便
成爪下冤魂,丝毫不能大意,清了清喉咙:「高柳蝉,『姑射』的真主到了,你
就这般迎接?」

  老人无有反应,也未出手。魔君暗呼「侥幸」,把握时机调匀气息,见另一
厢阿傻终于挣起,再成合围之势,喝道:「『权舆』既至,还不束手就擒!」

                ◇◇◇

  严格说来,世上并没有「狭舟浦」这个地名,至少越浦左近没有。

  这个废弃的破落船坞,位于城外近郊的某条水道尽处,周围的芦苇快比人还
高了,舟筏难近。一条粮船搁浅在船坞边,耿照连舱底都钻进瞧了个遍,除吃一
鼻子灰,连只耗子都没瞧见。

  船坞破损更甚,整座屋舍已坍了半角,芦苇杂草侵入其间,要不了多久,就
会坏得看不出人造的痕迹。

  要是真有聚会,肯定在这条平底粮船上举行,耿照忍不住想。正要动手除下
面具,碧火真气忽生感应,耿照心念微动,转身负手,并未躲藏,感官知觉如蛛
网般四向蔓延开来,将粮船周遭全纳入感应。

  脚步声轻细……两个……不,应当有三人,非是相偕并至,而是有前有后。
后两人隔着老远便停,第三位又比第二位更远些,气息消失在徐徐林风间,可能
是一路尾随护送,见任务达成便即退走,也可能是伏地不动,调整呼吸心跳,彻
底将形迹隐藏起来。潜行都之中拔尖的如弦子,便有这般能耐,此固与内力修为
有关,然而练就一身浑厚内息,并不能凭空得之,乃是门大学问。

  第二人的潜行术,则在倏然消失的第三人之上,耿照始终察觉那人就在先天
感应的范畴内,却无法真切把握,越想确认,越容易从空明之境抽离;往复之间,
情报反而更混沌不明。此人不仅防着五感觉察,连内家真气的感应也考虑在内,
此又为弦子等所不及。

  为首之人无此奇术,尽管放轻了步子,踏着湿软淤泥的跫音在耿照听来,同
敲锣打鼓没甚两样。来人绕过船头走上干地,唯恐拨开苇丛发出声响,点足飞纵,
跃上了离舷窗最近的一株大树枝干,轻功造诣颇不俗。

  林风穿过枝桠,刮进一阵馥郁馨香,混着潮润汗泽,嗅得人心魂一荡,耿照
微感诧异:「是……女子?」依旧闭目负手,未曾转身,却能从气流的变化中,
察觉对方双腿勾了条粗枝,向后仰下,秀发漾开玫瑰幽香,饱满如瓜实的奶脯裹
着衣襟一甩,随即坠如水袋,浓郁的乳香混着肌肤香泽,丰熟冶丽,分外醉人,
绝非半生不熟的青涩少女可比。

  耿照正觉奇怪,忽嗅得一缕异甜:「是迷香!」摒住呼吸,真气运行一周,
确定无丝毫异状,才装作脚步虚浮,扶额踉跄一阵,「砰」的一声倒落舱内,一
动也不动。

  挂于窗外的女子见迷香得手,静待片刻,才扭腰一蹬,窜入船舱,落地时无
声无息,一抹霜亮的匕尖滑出袖管,迳朝耿照腿侧斩去!

  耿照倏然跃起,扣住皓腕一扭,「笃!」匕首坠地,没入甲板,可见其锐。

  女子一条藕臂被他扭到身后,忍痛反足,使的是极狠毒的撩阴腿。耿照轻松
避过,暗忖:「无冤无仇下此辣手,绝非善类!且将同伙引出。」信手一转,便
要卸她肩关。

  果然脑后风至,来人掌劲浑厚,却无杀气,牵制意味浓厚。耿照接住敌势,
两条手臂连圈带转,走的都是卸劲反击的路子,不止招式相类,连绵密的内息都
系出同门,宛若师兄弟喂招;转得片刻,终究是耿照更胜一筹,圈掌一推,将来
人稳稳送出,只见得剑眉星目、满面于思,不是老胡是谁?

  胡彦之虽也起疑,毕竟心系女子安危,正要挥掌,耿照赶紧扯下面具:「…
…是我!」老胡一怔,慌忙撤掌:「自己人,勿要伤她!」转对戴著「深溪虎」
面具的黑衣女子道:「十九娘,这位是我的义兄弟,非『姑射』中人!」

  耿照松脱皓腕,岂料女子忽地旋身,一抹狞光直标耿照咽喉,袖中竟藏有另
一柄锐匕。可惜在碧火真气的先天感应之前,耿照连她腿心里混了汗潮的温腻湿
濡皆能嗅得,杀机未动便即有备,整个人平平滑开,隔空挥袖,匕首与乌檀木面
一同飞出,露出一张杏眼桃腮、雪靥酡红的冶丽怒容,正是金环谷之主翠十九娘。

  胡彦之明白她与义弟的实力差距,然而她伤不了耿照,不代表小耿能一再容
忍挑衅,忙拉住妇人,低喝道:「你做什么!」十九娘胀红俏脸,恨声道:「给
少主报仇!苍天有眼,教我今日撞见这厮,便是拼上性命不要,也要他交出少主
来!」一挣之下丝纹不动,回头怒道:「放手!要不……我连你一块儿杀!」

  「我说了,他也不知兄长的下落。」胡彦之不为所动,沉声道:「你这是要
使性子闹脾气,图个爽快发泄便完,还是真存了找人的心思?」十九娘樱唇微歙,
却未能吐出只字片语,恨恨别开视线,咬牙道:「……放手!」胡彦之松开指掌,
妇人用力一夺,揉着纤细好看的腕子,怒视耿照,咬着唇珠不发一语。

  耿照一瞥老胡。「你找温柔乡找到这儿来,合著是外带野餐么?」

  胡彦之哼笑道:「府里忒多丫头还吃不饱,需要你来打猎加菜?」两人我看
看你、你看看我,不好当着十九娘之面哈哈一笑,只得忍了下来,彼此心照不宣。

  胡彦之说要去青楼找姑娘,不过是遁词罢了,终究放不下兄长,明白小耿亦
有难处,索性四处打探,自寻线索;忙活了一夜,毫无收获,正想去找十九娘交
换情报,恰见她黑衣夜行,悄悄离开了母女俩的新落脚处,一路尾随至此。

  耿照大致对他解释过今日沉沙谷那厢的行动,却没提到以「姑射」召集令调
虎离山的部分,但以老胡的聪明才智,经小耿一说,倒也猜得七七八八,耸肩道:
「做戏做全套啊!明知『深溪虎』不会出现,那边仍给了召集令,该说是一板一
眼,还是钜细靡遗?」

  耿照却蹙起浓眉。

  「……据我所知,那边只给了『巫峡猿』召集令,并未通知其他成员。」事
实上,横疏影、迟凤钧皆无法到场,发了也是无用。

  况且,姑射现行的传讯方式,乃萧谏纸亲炙,非承自姑射,多年来平安符一
方始终无法破解,仅巫峡猿用旧制联系,以对古木鸢等隐藏身份。双方屡有攻防,
彼此试探不绝,当是脑力激荡,并不影响合作的关系。

  在巫峡猿到场以前,不会知道自己是唯一一个被通知的,因此也没有刻意发
出其他召集令的必要。

  ——既然如此,是谁通知了「深溪虎」来此?

  耿照心念微动。「老胡,你在外头的朋友,也叫他进来罢。」

  胡彦之愕然道:「我是自个儿来的,哪有什么朋……」忽然闭口,倏地掠出
船舱。耿照与十九娘追了出去,见胡彦之环视四周,似是在找什么东西,片刻一
跃而下,在来时的小径边上拨得几拨,露出一个磨盘大小的草窝来。

  「这是……」

  「有人蹲点。」胡彦之面色凝重,手掌按了按草窝底部,仿佛从草垫的密实
和余温推测着什么。「你所察觉的声息,并不是有人跟着我来,而是对方离去时
的动静。那人一见我们来,便悄悄离开了。」

  「但……」十九娘双手环抱着沃腴肥硕的乳廓,支颐蹙眉:「这又是为什么
呢?」一时忘了对耿照的仇恨,只觉诡秘难言,忍不住插口。

  胡彦之一时也琢磨不透,直觉应当要回到原初的问题上。

  「十九娘,是谁让你来的?『深溪虎』的面具,为何会在你手上?」

  鬼先生与姑射的合作,并不受母亲——狐异门的实质掌权者胤野——待见,
但胤铿成年后,名义上是狐异门的正统继承人,胤野虽摄大权,却不好与门主明
着唱反调,况且在胤铿诸多不受节制的行止当中,这还算是比较正经的了,权派
心腹十九娘领一支豺狗前来东海,明着是打点支援,其实就是监军。

  可惜胤野却低估了爱子在床笫间的能耐。

  胤铿上位多年,多数老臣仍管胤野叫「主人」而称他「少主」,胤铿亟欲培
养自己的班底,却怎么也撬不动母亲的墙角,只得将主意打到最擅长的领域——
女人头上。

  十九娘守寡多年,情爱之心本淡,一朝承少主雨露,竟深陷不可自拔,从此
死心塌地,虽事事回禀主人,也没少了阳奉阴违处,鬼先生遂将姑射的许多秘密
授予十九娘,让她在自己分身乏术时帮忙处理。也是十九娘心细如发,颇有经营
才具,「深溪虎」同时肩负起姑射的几条任务线,成为古木鸢的左右手。

  持平而论,除了无法出席骷髅岩的集会,以及胤铿刻意隐藏的部分核心机密
之外,说翠十九娘是半个「深溪虎」,并不为过。

  少主虽利用她们母女,又像弃子般随手舍去,毕竟有情,十九娘依然挂心,
恨无头绪,未料日前收到密信,让深溪虎赶赴集会。她几度犹豫,终信不过胡彦
之,索性取出面具,亲自前来一探究竟,便无少主消息,不定能得姑射之助——
「等一下!」耿照突然打断了她,肃然道:「召集令是怎么送到你手里的?是循
过去的联系管道么?」

  十九娘不欲与之交谈,见胡彦之目光投来,迳对着他说:「是送到随心园里,
我的桌上,也不知是何人送的。虽非一贯的联系方式,以姑射行事之隐密,似也
没什么奇怪。」

  近日越浦五大家中实力最雄厚的江家找上十九娘,说是合了几家的份子钱,
能疏通将军那厢的关系,有意在金环谷重起炉灶,看中十九娘的手腕,仍是交给
她打理,没准能插上一股。

  十九娘眼下没钱没人,正需要重整旗鼓,遂由胡彦之给她们母女俩安排的藏
身处搬了出来,迁入江氏名下的物业「随心园」里,也方便同股东们商谈合作事
宜。此消息一出,越浦风月场无不轰动,十九娘的所在不难打听;随心园虽不是
谁都能进,料想难不倒有心人。

  耿照听得心头一沉。

  知姑射今日集会的,只有两方;消息如非古木鸢所传,可能性便只有一个。

  眼下时辰已至,巫峡猿却未现身,兼且有人蹲点窥探……答案呼之欲出,却
是耿照最不愿接受的结果。

  「平安符」一方已知是局。

  ——非是「平安符」阵营入了局,而是他们将计就计,设局等着古木鸢!

  他霍然抬头,凝重的神情震慑了老胡。

  「老胡,沉沙谷那厢出事了,我得赶去。」耿照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咬牙
欲碎:「你脚程快,去找蚕娘前辈来救,只有她能扛住那灰袍人。」胡彦之明白
事态严重,一言不发,转身掠出淤浅的洲浦,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耿照从怀里取出一封关条,交给十九娘。

  「你拿这个到城外巡检营,请罗统领全营武装,即刻驰援沉沙谷,告诉他那
里有个极厉害的对手,须做好死伤的准备。」

  十九娘并未伸手,抱胸冷冷回望着。

  「……我为何要帮你?」

  耿照无意在此时邀功,告诉她欲资助金环谷复起的江家、戚家等,全是雷门
鹤卖典卫大人面子而牵的线,其中占两股的乌家,甚至就是七玄同盟的台面代表。
这是事成之后,耿照打算送给老胡的一份礼,当作他将来入主狐异门的活动根本。
新上位的胤家二公子可不能只提着两串芭蕉,就想同母亲坐下来深谈。

  他只对翠十九娘说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那不止是『姑射』的对头,他们所图更大。」少年一掷关条,劲力之至,
薄封宛若浮木,平平飞至妇人浑圆挺耸的酥胸前。

  「……其中之一,便是贵门的胤野胤夫人!」

                ◇◇◇

  百品堂的天井之中,秋水亭之主南宫损分持刀剑,背对困住殷横野的奇阵,
冷彻的双眸,紧盯着提掌遮护在聂雨色身前的紫膛汉子。

  赤鼎派的「熔兵手」,据说是没有招式的。西北边陲三大火工名门,赤鼎、
玄鼎、白鼎三派的最高境界,就是将肉身锤炼成锻兵的神器,以肉身销熔,以肉
身淬火,以肉身磨砺……到得此番境地,血肉之躯既可铸成神兵,又何须神兵?
身之所向,百兵辟易!

  这样的说法在铸炼盛行的东海,怕只会惹来一阵讪笑。

  把手掌练成锤子鼓风炉是吧?脑子坏掉才说这般疯话!

  证诸三鼎鏖兵的凋零破落,可见此说荒谬。赤鼎派甚至已无据地总坛,谈大
人的武功是他师傅教的,而他到了这把年纪,还没收过半个徒弟,大半辈子都在
替朝廷尽心,侍奉老台丞。

  因此在各种公开场合里、武林要人们各述来历之际,听谈大人自称赤鼎派,
那些「久仰久仰」、「钦敬钦敬」的背后,不无嘲弄挖苦之意——就是个贬谪失
势的流官嘛,巴望他懂什么把式?

  南宫损也曾经这样想过,直到两度被那双灼热的厚掌逼退,须全力运功,才
能抑住经脉中窜流的紊乱内息为止。

  较寻常江湖客更好的是,他知道「熔兵手」的是绝学,而且极其难练,万料
不到一名来自平望的造器署丞,能将这几乎失传的武功练到这样的地步。

  南宫损的刀剑皆非凡品,交手时,更极力避免直撄谈剑笏的双掌,不给他熔
钢销铁的机会;饶是如此,原本澄如明镜、光可鉴人的刀身剑刃,如今像被焦烟
熏过一般,覆了层污浓炭渍,南宫损虚提刀剑,尖端指地,在身前交叉,额汗细
密,咬牙不发一语。

  谈剑笏没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前,没敢下重手,只求护住开阵的聂雨色,
看到南宫损面色铁青,暗忖:「以南宫谷主之修为深湛,该伤不了他才是,怎地
脸色如此难看?定是心中有愧。」惊怒略平,苦口婆心道:「南宫谷主,有什么
事可以好好说,谋刺朝廷命官吃罪不轻,岂可鲁莽?你若有悔悟之心,不妨放下
武器,好生交代,有什么冤屈,我家台丞如青天明镜,定不计前嫌,为你主持公
道。」

  身后噗哧一声,聂雨色为之绝倒。

  「你这样开嘲讽没问题吗?当心他抵受不住,一口老血喷上贵脸,场面就难
看了。」见谈剑笏蹙起眉头还欲还口,实在受不了,扬声对南宫损叫道:「反正
也没别人,你就别死要面子硬撑啦。那副刀剑烫得要命,再不放下,一会煨成了
红烧猪蹄,没准谈大人还要安慰几句。」

  南宫损严峻的铁面一阵青一阵白,蓦地将刀剑往地上一插,双手负后,冷道:
「……杀!」谈剑笏定睛一看,刀柄剑柄兀自冒着丝丝白烟,虽有缠革之类,仍
阻不住热气,可见其中铁芯红炽,敢情南宫谷主真是给烫得握不住,而非幡然悔
悟。

  谈大人不及失望,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七、八名秋水亭弟子涌入天井,虽也
是一身白袍,却无一人佩剑,拿的是狼牙棒、铁杆秤铊、月牙流星等奇形兵刃,
年纪有青有壮,还有一名初老汉子,只是都仿谷中弟子装扮,混在人群里还不觉
有异,此际一瞧,实有些不伦不类。

  聂雨色啧啧两声,哼笑:「听说秋水亭私下干了不少脏活,能拉来这些个歪
瓜劣枣也不奇怪。这些是挑过的啊!要是刺龙刺虎、面带刀疤的都来,堂外能绕
几匝了。」

  八名恶汉更不打话,各挺兵刃围上。到这时,谈剑笏始信南宫损勾串亡命图
谋不轨,大声斥喝:「别乱来啊!刺杀朝廷命官……」哪个肯理他?言语间差点
儿没抓住一杆搠入中宫的铁枪,枪刃未及划破手掌,整只枪头已化铁水,谈大人
还得让过光秃秃的枪杆,又有一柄钢刀、一只飞铊袭至。

  「熔兵手」神威惊人,但这批却是南宫损精挑细选的打手,个个身经百战,
手头不知寄了多少冤魂,见他出手熔去精钢,立时改奇袭为游斗,两两换位、一
沾即走。谈大人顾忌多多,一会想着开堂问审,一会不忘儆恶劝善,此消彼长,
竟也斗了个相持难下。

  按说熔兵手这种绝学极耗真力,众匪徒经验老到,都在等他内息耗竭,再行
收拢。聂雨色看出门道,假意叫道:「喂,你这样运掌搞得人很热啊,老子都一
身汗啦。」谈剑笏登时醒悟,歉然道:「那我打散些,再热你就脱衣裳啊。」呼
的一声掌劲加催,七尺方圆内无人能近,只剩长兵器稍具威胁;使长枪的虽失其
锐,依旧一往无前,奋力抢攻,试图穿过谈剑笏的遮护,迳袭聂雨色。

  只是八人进退趋避颇有章法,看在阵法大家聂二公子眼里,活脱脱摊在太阳
底下一棋谱,其后十数步无不了然于心,觑准时机信手一指,佯作惊呼:「谈大
人……小心暗算!」持枪那人没料到他做贼喊捉贼,陡被一缕指劲戳入眉心,哼
都没哼便翻身栽倒,顿时了帐。

  谈剑笏又惊又怒:「你干什么?杀人也须论罪……莫乱杀人!」气急攻心,
险些被钢刀劈中。聂雨色懒得理他,提指飞点,又伤两人,虽说奇宫嫡传的「通
天剑指」在他手里威力奇大,然而横尸在前,群匪有了提防,加上谈剑笏掌力催
逼,众人散成大圈,指劲难及,此后便无伤亡。

  聂二差点气得中风,须得极力克制,才不从背后一指戳死这木头脑袋。正想
在地上画个简单的灭魂阵,伺机诱杀哪个不长眼的,一团乌云遮住天井上方,鹰
唳声中,铁塔般的红发大汉从天而降,神威凛凛,提气暴喝:「……萧老台丞,
我来救你!」

  第二四六折、使子坚锐,破子干城

  仿佛自外于天井内的骚乱,打从殷横野被困,萧谏纸便一直隔着若有似无的
虹光阵壁,打量着这位平生大敌。

  他素闻聂雨色大名,万没料到,这位号称奇宫百年仅见的阵法奇才一神如斯,
不但能在如此狭仄的室内布成阵势,阵壁甚至能被肉眼察觉,还困住了三才五峰
等级的绝顶高手——上述无论哪一项,都大大颠覆了萧谏纸对阵法的认知。

  奇门术数,迷惑的是知觉,故对死物不生作用。

  长、宽五丈的堂构是不会变的,除非动手拆除,或一把火烧了干净;之所以
走不出去、如陷五里雾中,盖因风生水起调动阴阳,操五行之气,以影响五色五
声五感知觉。欲收混沌之效,窄不如阔、明不如暗,日正当中不如风雨晨昏,铺
石走马熙攘街市,不如老林深水地气自生。

  布奇门遁甲于狭窄的建筑之内,尤为大忌,就像梦睡得再沉,屡遭惊扰,很
快就会苏醒过来;斗室里磕磕碰碰的,难以断开现实与幻象,两者叠合得多了,
迷阵也就不攻自破。

  萧谏纸想像不出眼前的这个阵,究竟是如何排布而成,他所知的一切玄门数
理皆派不上用场,简直……简直就像是某种妖法,非托神鬼之说不能解释。

  因此,他忍住了施放火号的冲动,甚至没有立时撤退——在「殷横野」动手
之后,萧谏纸就该这么做。这是他与七叔间共有的默契。

  迷阵里的殷横野始终面带微笑,饶富兴致地举目四眺,仿佛在欣赏什么难得
一见的殿堂伟构似的,老人几以为听见了他啧啧称奇的声音,但这纯是出于想像,
实际上并不可能。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可以与罪魁祸首当面对质的机会,明明近在咫尺,两人
却无法任意交谈。没有这座难以解释的奇妙阵图保护,在场所有人不分敌我,于
殷横野不过俎上鱼肉罢了,反掌即灭,没有对话的必要。

  「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盯着灰翳里那张如田舍翁般、无甚出奇的
庸碌面孔,萧谏纸忍不住喃喃道:「你为何而做,又是为谁而做?你……到底是
不是当年招贤亭的那个殷横野?」

  「……萧老台丞,我来救你!」

  一声熟悉的断喝,猛将老人拉回现实。萧谏纸本能开口,厉声喝道:「勿来!
我好得很。」才惊觉来的是崔滟月,抬见角羽金鹰扑翼振起,七叔毕竟启动了救
援备策,改换成平时说话的声音口吻,扬声道:「拿下南宫损,否则谷中诸人一
拥而上,有路也出不去。」

  宛若天降神兵的赤发青年,自是乘鹰而来的崔滟月,听阵后传来一把冷峻的
声音,不由微怔:「……这语声好熟,我是在哪儿听见过?」直到老人把话说完,
才会过意来:「是了,原来萧老台丞在内堂里。」忽听前头一人哇哇大叫:「这
头帅鸟你是打哪租的?简直是酷炫屌炸天!快跟我说……等等,你过来在我耳边
小声说就好,别让人听了去。」

  崔滟月见他单掌撑地,面貌虽颇英俊,但肤色苍白、眼神冷锐,满脸的愤世
嫉俗,一看就不像好人。果然他身前那名紫膛大汉眉头一皱,赶紧喝止:「现下
是说这个的时候么?你小心莫要挪动手掌,害了我家台丞性命。」

  崔滟月虽得火元之精改造,武功大进,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江湖经验,迳问
紫膛汉子:「你是南宫损?」汉子一怔,大摇其头:「不是,下官谈剑笏,僭居
白城山副贰。壮士如何称呼?」

  「崔……焦亭崔五。」顾盼生威的魁梧青年忽露些许无措,索性转头,见余
人皆一色白袍,顿时分出敌我,单臂自背后取下斧刃,压眼的赤红浓眉轩起,眸
中迸出杀气:「哪个是南宫损,受我一刀!」挟带火劲的离垢刀旋扫而出,离得
最近的一名匪徒急向后跃,明明躲过了刃尖,衣衫须发却被烈焰吞没,没命地拍
打周身火苗,不觉跳近些个。

  崔滟月反手一刀,劈得他身首分离,鲜血挟着浓烟烈焰两头分裂,撞入廊间,
几幅墨宝沾上火星,劈哩啪啦烧将起来。

  余下六名匪徒怒喝不绝,崔滟月抡起焰刃,宛若虎入羊群,眨眼间杀得残尸
满地、兵刃折毁,离垢刀前竟无一合之将,魁伟的背影披血曳刃,直如修罗。

  谈剑笏看呆了,连「杀人须论罪」都来不及说,已摊得一地羊片也似。聂雨
色见南宫损面色铁青,不知是心疼字画,或见得死神迫近,忍不住噗哧一声:
「谈大人,合著这位是你本家啊,杀人放火,一次搞定。」南宫损站在原地动也
不动,刀剑依旧交叉插在身前地面,看不出喜怒心思。

  突然间谈剑笏「啊」的一声,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沉落,肃然扬声:「崔
壮士!你手里的那口刀,可是叫『离垢』?」崔滟月正走向泥塑木雕般的南宫损,
闻言未停,沉声如雷滚:「……正是!」

  谈剑笏犹未轻断,厉声追问:「近日内,壮士可曾去过风火连环坞?」

  崔滟月终于停步,微微侧首,露齿狞笑:「去过。」铿啷啷地拖着离垢刀,
在地面铺石留下一道破碎焦痕。谈剑笏在邸报里读过赤炼堂总坛的生还者对离垢
刀尸的描述,再无疑义,沉声道:「杀人凶手!今日至此,究竟有何目的?」崔
滟月嘴角微扬,并不搭理,足踏焰星,势如野火,继续逼近南宫损。

  聂雨色见谈剑笏竟有相阻之意,简直快疯了:「好不容易狗咬狗,你别在这
时发正义春行不?」正欲当头棒喝,忽然地气旋扭,内堂的阵壁晃荡起来,原本
如水中滴墨般的灰翳飞快扰动,越转越见清澈,殷横野那毫不出奇的微佝身形再
次显露出来,转过一张和蔼笑颜。

  「不容易啊,这个阵。」老者抚着下巴,四下打量:「在指剑奇宫四百年的
传承之中,从未出现过这样的阵基,布置的符箓图书,更与东洲现行各派渺不相
涉,半点沾不上边。你该不会说,这是出自你的发明罢?」

  聂雨色死死按着地面,额际渗出微汗,试图取回阵势的主导权。

  自从在槐花小院遭遇这厮、阵法俱为所破之后,好胜的聂雨色便决心排设一
座新阵,足以困住这头灰袍对子狗……不,根本是专为了克制他而生,下回交手,
绝不再重蹈覆辙的终极杀着。

  以奇宫正统的遁甲术,便算上现存的「无」字辈师长,也找不出比聂雨色更
厉害的。他反覆推敲,耗费数不清的无眠之夜,不得不承认:即使准备周全,他
排的阵法终究奈何不了灰袍客,破阵只是时间问题,遑论克制。

  焦虑非常的聂雨色,偶自《绝殄经》得到灵感,走上另一条与现行术法截然
不同的道路,终于完成此阵。

  当耿照向宫主提出条件交换,欲请聂雨色协助抵御灰袍客时,聂二公子乍看
兴趣缺缺,只教宫主给卖了,不得不然耳;实则心中欢喜欲狂,如嗅得血味的食
人恶鲨,渴求一雪前耻的机会。

  此阵才初初完成而已,不可能……除他之外,不可能有人能懂。

  聂雨色眸中透出强烈的不甘与疑惑,却无法开口。他已错过抽手自保的关键
一瞬,推动阵式的符箓将地气与他的内息、血气连结成一股,不住绞入阵图中,
像被拧乱后再收卷的线团。他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仍抱一线希望,欲从阵式内
找出症结,拨乱反正。

  殷横野似未察觉眼前正是破阵而出的天赐良机,遥对崔滟月道:「这位是崔
五公子罢?你虽变了形容,眉目间依稀见得令尊模样,我能认出。」

  崔滟月本杀红了眼,听他提起亡父,恨意上涌,却不能不理,沉道:「你是
何人?」闷雷般的语声极是险恶,杀气所向,已从南宫损移到殷横野身上。

  「老夫殷横野。」

  拜凌云论战之赐,纵非武林中人,也听过「地隐」大名。崔氏书香门第,崔
静照崔老爷子素敬儒宗,书斋里藏有成套的《凌云智纂》,经常同诸儿讨论其中
绝妙的对子、诘问与策论,对崔滟月而言,地隐直是从书里走出来的人物。

  听殷横野的口气,似与亡父相熟,崔滟月顿有些手足无措,生硬回道:「是
……是地隐前辈。」

  「原来你还晓事!」殷横野敛起笑容,语带责备:「汝父不能再管教你啦,
你不图复兴家门便罢,竟从了邪魔外道,抛却父精母血,成此不人不鬼异相……
汝父泉下有知,能瞑目耶?」

  崔滟月心神震动,然而意不能平,忿忿辩驳:「为报大仇,不惜此身!」

  「……仇人是谁?」

  「是赤炼堂雷氏!」

  「错!」殷横野不假思索,飞快接口:「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崔氏满门
因何贾祸,灭门之后,又是谁得好处?你连这点都不明白,兀自认贼作父……崔
五啊崔五,焦岸亭举庄百余冤魂,日夜在你身后坠着血泪,恨海难填啊!」

  脐间火元滚烫如炭,崔滟月浑身剧震,余光瞥向离垢,一个荒谬至极,寻思
间偏又丝严合缝、无不入里的念头掠过心版,过去不敢面对的诸般疑点一一显现,
再清楚不过。

  ——赤炼堂锻造技术平平,要火元之精做甚?

  ——灭崔氏而失火精,赤炼堂亦是可有可无,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举?

  ——「姑射」何以知晓火元之精的用法……在此之前,它们又隐于何处?

  ——若无崔家之横祸,姑射要怎生制造离垢刀与刀尸?

  (借刀杀人……这是借刀杀人、移祸江东的毒计!)

  「认贼作父」四个字轰隆震耳,久久不去,听得崔滟月遍体生寒,一瞬间连
脐中火元的温度都感觉不到,仿佛坠入万年冰窖。

  谈剑笏完全听不明白,这才发现聂雨色的样子不对,手按背心,察觉他体内
真气紊乱,分明是走火入魔,赶紧度入一小股内息,助他收拾残局。「这……这
是怎么回事?」

  聂雨色得此强援,勉力开口:「阵……有点问题。」谈剑笏人是迂了点,却
不缺心眼,此阵一破,以殷横野的武功,十倍于现场的后援怕都要趴,走为上策,
提声急唤:「……台丞!」

  萧谏纸一见灰翳转淡,便知有事,然而能与祸首对话的机会就在眼前,放与
不放,龙蟠亦不免踌躇。

  再说这「殷横野」连竹蜂都闪得狼狈,使不出「凝功锁脉」,就不是三才五
峰之境了,合自己、辅国与崔家小子三人之力,还有两头角羽金鹰,算上掠阵的
聂二和七叔……这般盘势,焉有轻易弃子的道理?自崔滟月来,老人无意间脱口
之后,始终刻意噤声,此际一咬牙铁了心,扬声道:「先擒南宫损,小子稳住阵
图!」末句却是说给聂雨色听的。

  崔滟月心思正乱,忽闻老人峻声,终想起在何处听他发号施令,愕然道:
「主……主人?」

  殷横野抢白道:「高柳蝉让你来援,你料是何人?姑射之主、自称『古木鸢』
的诸恶之源,便是白城山的萧谏纸!」

  崔滟月想起自己为见萧老台丞一面,挨遍冷眼,那时他行经廊庑,遥遥眺见
底下那个被自己一手操弄、害得家破人亡,兀自巴巴赶来求取公道的肮脏乞儿,
心里是什么滋味?是得意、好笑,还是忽生感慨不无同情,最终仍抵不过私心贪
婪,大大方方拿他炮制成刀尸利用?

  那些为了复仇而忍受的痛苦和折磨,身心饱受摧残,依旧咬着满口血唾,像
狗一样哀嚎惨叫挺了过来的种种不堪……到底算什么?这些……都是为了什么?

  「你不过是试验品罢了。」像要抚慰他的痛苦颤抖,殷横野挥散雾丝,隔着
若有似无的虹色壁障,柔声道:「他们以在你身上所得经验,打造出真正的完美
刀尸,不惟武功盖世,更得姑射全力支援,出道之后扬名立万,成为东海新一代
的顶尖,则又是隐于黑暗、只能执行秘密任务的你万万不及……」望着青年愕然
抬起、爬满泪痕,因愤怒和痛苦而扭曲的面孔,叹息:「你怎比得上耿照耿典卫?
他才是姑射的心血啊!」

  风火连环坞的漫天炽焰中,美丽修长的红衣女郎与少年紧紧相拥的画面,倏
又袭上崔滟月心头,过往如慢刀轻划隐隐作痛,此际却轰然一响,碎成一地狼籍。

  ——凭什么?

  凭什么他是天之骄子,我却落得如此境地?

  锋锐的斧刃、坚牢的宝甲,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强横肉体,还有一身出类拔萃
的武功……原本心怀感激、深庆还能拥有的一切,如今只剩下讽刺而已。

  面容扭曲的赤发青年揪紧胸膛,却无法毁去冷红煆炼甲,指缝间迸出的火劲
使得锁环、甲片、掩心镜等越发坚韧,一如被火元之精彻底改造的筋骨经脉,已
是扎扎实实的存在,绝难再逆,无可奉还。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崔滟月仰天狂嚎,离垢悍然劈落,挡在阵前的南宫损不闪不避,脖颈微侧,
火刃砸上阵壁,虹光闪现,范围几乎撑溢出内堂,已不限于原本灯柱铜鹤之间,
连萧谏纸也被纳入,偌大的堂廓呈封闭状态:可见可闻,声息相通,却仍无法出
入。

  赤发青年咬牙切齿,用尽气力压下刀刃,除激起虹光如蛇、映亮扭曲狰狞的
面孔外,未能再斩入分毫。阵壁如一只软而坚韧的圆罩,扛下他所有的愤怒,似
游刃有余,并未探底。

  殷横野走近阵壁,带着饱含理解的宽容悲悯,低声抚慰。

  「做点什么,让他们后悔如此待你。」

  崔滟月暗红的眼眸因血丝更显狰狞,怨毒的视线穿透无形阵壁,越过大儒的
肩头,死死盯着堂底那轮车上的瘦削老者,恨声道:「萧……兀那老贼!我父亲
母亲……诸位兄长……还有我那苦命的妹妹……今日……今日……今日教你悔生
于世,造孽如斯!」淌下两行血泪,牙根迸红,一拍阵壁霍然转身,离垢妖刀挟
熊熊恨火,疯狂斩向谈剑笏!

  谈剑笏眼神一锐,「熔兵手」拍出,炽红的手掌正对炽红的刀刃,旋搅拍击
之间,对撞的热浪卷出一条矫矢焰龙,宛若有生,绕着两人盘旋飞舞;谈剑笏挡
在动弹不得的聂雨色身前,一步也没退,离垢刀身却越来越红,绽出炽光,就算
下一霎眼便扑簌簌地熔成铁汁,也不奇怪。

  崔滟月脐间迸出红光,衣甲亦不能掩。双方所使均是极热之招,两侧廊间垂
挂的字画早已燃尽,木构发出劈啪裂响,天井内的空气俱化热浪,视线所及,诸
物无不扭曲晃荡,堪比砾漠火场。

  南宫损背靠阵壁,已是战团的最边缘,却连须发眉毛的末端都微见蜷曲,烟
焦飘散,置身正中央的聂雨色更是苦不堪言,唯恐被热流灼伤喉肺,摒住呼吸,
改采龟息。

  谈剑笏的左掌本按在他背上,见崔滟月刀势狞恶,唯恐接招之际,刀劲波及
聂雨色,只得先行撤掌,全力应敌。自熔兵手大成以来,谈剑笏未曾施展若此,
酣战片刻,才想起聂雨色真气失调,岂能忍受极热之招近距离对轰?萌生退意,
却被聂雨色看出,冒险开口:「再……加把劲!他……他的刀……」

  谈剑笏会过意来,双掌连环、倍力加催,焰劲化作两条火龙,紧紧缠住离垢,
任凭崔滟月如何挥洒,手里始终握着团巨大的火球,斧刃绽出炽白的刺目豪光,
几难迎视。

  蓦听崔滟月一声低咆,舞刀疾退,拼命将刀上焰火挥散,原来火元之精虽不
惧熔兵手,离垢却抵受不住,再打下去,难免失形塌软,不得不退。

  「……成了!」

  谈剑笏松了口气,急敛火劲,欲赞聂雨色一股真气,突然间白影晃动,一直
站在内堂前观战的南宫损倏地冲出,与崔滟月交错而过,原本插于身前地面的刀
剑亦随之无踪!

  谈剑笏感应杀气,侧颈一让,堪堪闪过疾刺而来的一剑,飞驰中的南宫损来
势不停,忽作鹞翻,急旋的白袍底下转出刀影,由上而下斜斜斩落!

  这一刀称不上花巧,却将时间、劲道、势头三者拿捏至极巧,所有可藉之力
于旋身斩落的刹那间合而为一。

  谈剑笏不及闪躲,举掌相迎,销铁熔兵的无匹火劲催谷至极,但见钢刃入掌
溅起铁汁,整把刀化成液态逆扬,冲天而起,连谈大人的衣发都未沾上,悉数洒
于梁间檐上。南宫损握着一只烈焰熊熊的空柄斩落,掠过谈大人胸前的瞬间,忽
弹起一根食指,凝练至极的指劲宛若判官笔尖,在谈剑笏的左襟戳出一枚血洞!

  「……卑鄙!」

  一抹足影飞自身侧,猛将南宫损踹了出去。可惜聂雨色勉力起脚,这记「虎
履剑」杀伤力有限,南宫损手一撑使个鲤鱼打挺,复与崔滟月并肩而立,抹去嘴
角殷红,长剑摆开门户,依旧是面冷如铁,惜字逾金。

  「不,是好俊的功夫。谈某佩服。」

  谈剑笏自点了胸口两处穴道,撕下衣摆叠得几叠,塞进襟里止血。这两句话
说得毫无烟硝火气,却是心悦诚服,不带讥讽。

  南宫损先前数度抢攻不果,如今想来,竟全是欺敌策。他那一刺乃是《六极
剑法》中的一路中平剑,翻身斩落的刀式,出自武儒宗脉流传最广的《存物刀》;
至于能堂堂离垢刀尸所不能,几乎伤着谈大人要害的指法,则是《惠工指》的起
手式「苟利于民」。

  这三者可说是武儒宗脉的入门基础,用来打底便罢,罕有人认真钻研。无论
是门派或散修,更高明的武功一抓就是一大把,这种大路货谁好意思拿出手?

  但南宫损就是把如此枯燥无聊的基本功,练到出神入化的境地。适才这连环
三着,并未将当中的任一招使完,但一气呵成,竟无余赘;不是因为快,亦非狠
辣决绝奥妙无方,而是其精简有效,一而再、再而三,超越了「熔兵手」这等罕
世绝学的应变防御,终至得手。

  光是这份慧见持恒,谈剑笏便已肃然起敬,未敢小觑。看来南宫损如非已至
宗师之境,便是曾受宗师指点,并不比离垢刀尸易与,谈剑笏以一敌二,还得分
神保护聂雨色,形势实在说不上乐观。

  内堂中,殷横野似是瞧得津津有味,沿阵壁负手踱步,随天井里的战局变化
挪动位置,活像寻常老百姓看热闹,总要找个视野最佳之处。聂雨色目光极贼,
见他行至柱后,指书咄咄,像是在木柱上刻着什么物事,灵光一闪,忽生出一个
极其荒谬的念头:「不是阵法失控,是他……由阵图之内夺走了控制权!」

  除非这该死的对子狗也看过《绝殄经》,同自己有着重叠的思路,循一样的
遁甲路数,衍出脉络一致的新法式来……这却又如何能够?

  殷横野的视线投来,眸底带笑,仿佛看透他的想法,信手拖过一头做为旧阵
阵基的铜鹤,往堂中央一掼,霎时气脉反转,组成阵图的符箓自行重置,一一自
柱上亮起熄灭,蔓延至天井中。

  聂雨色浑身剧震,已无法控制内息血气,方知不幸言中,是这厮重新改写了
布阵法式,以聂雨色尚未完全悟通、遑论掌握的新术法。

  精于弈道的聂二公子,这才明白自己犯了严重的错误。

  在槐花小院初遇时,这厮是以强横的指劲内功,佐以对奇门遁甲的认识,暴
力攻破了聂二所设的阵图;考虑到这种足以超越规则的破坏力,聂雨色才做出
「现存诸法对其无用」的结论。

  此际这厮夺取阵眼的方式,绝非恃强硬攻,而是循脉络解构重组,毫无捍格
地从操阵的聂雨色手里接管过来。而殷横野对龙庭山嫡传的遁甲玄术,并无如此
通盘透彻的了解,才须以武力破阵。

  (我无意间,用了那厮精通的手法来布阵!)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殷横野将他的恍然迷惑全看在眼里,笑道:「聂二公子嗜读闲书,涉猎甚广,
才得布成这般精巧的奇阵。」聂雨色苦苦支撑,无力还口,咬牙眦目,额际冷汗
直流。

  殷横野信手把玩着铜鹤细颈,转对前方萧谏纸。

  「眼下这个情形,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你一定想了很久:眼前这人,
是不是真的殷横野?以三才五峰榜内的造诣,闪避我轮车中所藏弩机,岂得如此
狼狈?

  「人只消存一丝侥幸,判断力便大受影响。此时此地,你并不打算同我做个
了结,今日之行不过试探罢了;你虽冒风险,毕竟没想死于此间,一见苗头不对,
立时即退。若非我故意示弱,如何留你下来?」

  萧谏纸面色铁青,不发一言盯着笑意可掬的老儒生,恍若伤兽。

  殷横野道:「是真是假,总要试了才知道。」一转铜鹤,足下亮起成排符书,
直至萧谏纸几前,现出一道分隔两人的虹光壁障来;再一转,虹壁乍明倏暗,微
风刮入几后,吹得萧谏纸须鬓飘扬,连天井内的众人亦都看出:两人之间,再无
丝毫屏障。

  谈剑笏回头急道:「快……快将阵法复原!」聂雨色正欲咬破舌尖行禁法,
忽气血逆行,喉头一搐,满口温腻溢出嘴角,单膝跪地,背脊剧烈颤抖。

  「你就别再逼他了,谈大人。」殷横野回头提醒,犹如好心劝解的老街坊:
「这已超过聂二公子的能力范围,当心过度催鼓,呕血身亡啊!」聂雨色一向自
负,闻言果真气得吐血。老儒生却转身迈步,迳朝萧谏纸的轮车走去。

  老台丞的面色一下变得很难看,谈剑笏知他非贪生怕死,纵遇绝境,定是从
容自若,讥讽不绝;定睛一瞧,堂里激尘悬浮,扬起的布幔一角就这么停在半空,
如中了定身法……

  ——凝功锁脉!

  殷横野并指一掠,轮车前半猛然爆开,声响闷钝而遥远,如浸深水;破片以
极慢的速度四散,终至于凝。殷横野随手拨开挡住去路的木屑,示威似的背转身
去,对目瞪口呆的谈剑笏等道:「老夫的凝术,可锁一丈方圆,其中物性乖违,
不可以常理忖度。」引一木片至耳际,扣指向后:「你说我这么一弹,能洞穿你
家台丞脑袋否?」

  谈剑笏居然认真思索起来,片刻才愕然抬头。

  「……不能。」

  殷横野失笑。「何以见得?」

  「因为台丞不在——」话未说完,隐圣颈背汗毛竖起,急急转身,一缕青芒
刺亮双眸,萧谏纸身若游龙,挺剑扑至!

  第二四七折、一以贯之,行驭有术

  这一剑无声无息,剑刃与凝锁诸物的内息剧烈摩擦,曳开一道龙火般的刺亮
轨迹。

  倏自车中飞起的老人,似是内堂里唯一不受凝功的存在,袍袖翻如花绽,又
似水中飘散的金鲫尾,忽自青衫中飙出龙火,飕然而凝,幻成一点灿星;殷横野
回头的刹那间,星芒已入咽喉。

  众人见萧老台丞又横剑一掠,足不沾地,陀螺般反扑殷横野背心,转向之速、
变招之毒辣,与浮空的须发衣袂形成突兀对比。

  老人鬼魅般的身形在殷横野前后反覆穿行,剑光矫矢,竟不稍停。怪异的光
景持续了片刻,谈剑笏才突然会意:原来老台丞斩的,全是殷横野的残影,三才
五峰等级的绝顶高手皆有「分光化影」之能,速度快绝,远非常理可度。

  殷横野尚有余裕回头,露齿一笑。

  「三年剪拂感知音,哭向青山永夜心!你家台丞诓你哩。他的腿脚从来都是
好的,不定比你还好,却教你镇日推着轮椅,端上抱下的,老夫甚为你不平。瞧
这绝妙的剑式……好个『竹在晓烟孤凤去,剑荒秋水一龙沉』!鲲鹏学府的《八
表游龙剑》尽领古今之风骚,的是不同凡响。」

  谈剑笏何止不知腿脚,连台丞在轮车里藏得有剑亦无所觉。

  老人此刻显露的剑法之精,实是谈剑笏平生仅见,莫说许缁衣、韩雪色这些
后辈,他有幸见青帝观鹤真人露过一手,论修为论造诣,的确稳坐「东海三件衣」
首位;如今观之,比起老台丞尚逊一筹,若非形势不妙,谈剑笏几乎忍不住要鼓
掌叫好。

  而这般矫矢如龙、快逾惊电,变招浑无迟滞,简直像几名心意相通之人同使
剑阵、攻得密不透风的剑法,竟是在「凝功锁脉」里施展,骇人之甚,已超过谈
大人言语所能形容。

  若无此限,谈剑笏觉得台丞一剑便能要了自己的命,就算熔兵手的威力再强
十倍,没有出手的机会也是无用,颇觉宽慰:「台丞还是很尊重我的。以他老人
家的造诣,较起真来,回回都能打得我作狗爬。平日里只说些损人的话,足见包
容。」感佩之余,益发想了解老台丞的剑法精奥,不觉上前了几步。

  南宫损与崔滟月非萧谏纸拥趸,倏忽回神,同生一念,崔滟月呼的一刀扫出,
抢先攻来;南宫损于一旁伺机出手,反而更加凶险。谈剑笏以一敌二,除须分神
保护聂雨色,还频频关心老台丞那厢,如非熔兵手威力强绝,对手难以久斗,怕
已失守。

  殷横野始终背负双手,立于原处——当然这只是假象而已。萧谏纸多次在他
的残影间穿来越去,心知连片衣角都没能划破,殷横野存心相戏,如猫捉老鼠,
否则以「分光化影」之能,闪至萧谏纸身后一戳要害,不过是喝水呼吸般事。

  此固是强者自负,另一方面也是好奇心使然。

  三才五峰的对决,使「凝功锁脉」意义不大,不定还会惹来对手讪笑,但对
于三五层级以外的「凡人」而言,「凝功锁脉」几乎是三才五峰境界的象征,原
因无他,唯快不破。当速度内息双双受限,武人便成凡人,与市井里的贩夫走卒
并无不同,只能任人宰割。

  凝功锁脉并无解法,施展凭乎一心。既如此,不具凝锁之能的萧谏纸,如何
在锁限中运使内力、趋避自如?

  殷横野几乎是半闭着眼眸,如聆妙乐,在分光化影的极速移动中,赏玩着对
手的内息变化——当意念布满整个空间,无孔不入地锁住一切,本就是最彻底、
最精细的感测观察。

  「原来……是《云霄吟》么?」

  他不觉微笑,似颇欣赏,又有些佩服。

  《云霄吟》是鲲鹏学府的一门内功,称不上绝学,比《三省功》易上手,讲
究气似川行、化如云蒸,颇益养生,以极高的适性著称,尤与音律相契。缺点是
威力平平,对武功有所要求的学子,多不选择此功,无意于江湖,又或雅好琴箫、
吟咏啸歌之人,方有涉猎。

  萧谏纸的内息并不行于体内诸脉,而是练至如血气一般,渗入四肢百骸,乃
至骨肉毛发,无所不在。

  此法耗损极大,效益寡少,唯一的优点也就只有「无从锁起」了。如河道或
可截流,但渗入土中的水气却难中绝。当河水蒸腾成漫天云海,谁可凝锁,又拿
什么来锁?

  这完全是针对「凝功锁脉」钻研而出的功法,假三才五峰之人为敌,最初的
灵感虽是《云霄吟》,《云霄吟》却没有这等威力。只听萧谏纸冷冷一哼,切齿
森然道:「……竖子,这是我自创的《云海苍茫诀》,今日定教你完纳劫数!」
八表游龙的起手剑路「一龙沉荒起秋水」使尽,长剑圈转,抖散青光,剑刃于凝
功之中擦出星火,卷起两道炽亮龙腾,上下交攻,火花间迸出嗡嗡低吟,迳取殷
横野!

  「接下来是『双龙欻飙鸣天钟』么?来得好!」

  殷横野残影一凝,肩颈闪动,俯仰于剑芒间,说是闪躲剑招,更像避开剑刃
所生震音;双足虽未离原处,却是首次以实体应对,而非「分光化影」的残像。

  谈剑笏于鏖战间仍不忘关心,暗自凛起:「莫非……那剑刃所生之震响,会
影响『分光化影』的身法?」察觉原本在内堂的锁限范围内,声音传递异常迟钝,
像隔着厚厚水帘,此际剑鸣却异常清晰,若非悬浮诸物未动,谈大人差点以为凝
术已解。

  这「双龙欻飙鸣天钟」大开大阖,气象万千,凭空斩出的龙形火光淡去缓慢,
转瞬绕着殷横野周身缠成了一团,宛若炽红荆棘,在被剑鸣震散之前,又留下新
的轨迹……

  青衫老者绕着荆棘砍削击刺,步罡踏斗、襟袂飘飘,说不出的肃穆端雅,虽
不及先一路剑快,却有着神人般的气势,令人心生仰望。谈剑笏略一分神,几乎
被南宫损偷袭得手。

  恶招临门,殷横野首当其冲,丝毫不以为意,捋须笑道:「再加套高冠鹤氅,
都能跳《泰山府君召》啦。也好,扛著『天下明宗』招牌,连双龙之剑亦不能御,
未免太辱前贤。却不知仲骧玉那无用杀材,能御几龙?」

  萧谏纸明知是激将,听他辱及恩师,仍不禁狂怒:「……你也配问!」唰唰
数式连环,将整套「双龙欻飙鸣天钟」使尽,剑式再变,剑气如环交叠而出,后
式破开前式,一招未尽,后招又至;目中无敌,招招自争如龙缠斗,战至鳞残甲
碎、诸物皆伤,正是游龙剑第三路「三龙纷斗骇奔鲸」!

  谈剑笏力扛崔、南宫二人联手,险象环生,有一小段时间顾不上内堂;好不
容易逼退两人,赫见堂里有三名萧谏纸围着殷横野,每人各出三臂分持三剑,击
刺的飕飕风声不绝于耳,每一剑拜凝功锁脉之赐,在空气中留下白烟似的清晰痕
迹,如万箭攒刺,密密麻麻穿插于合围的中心部位。

  谈大人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将年近七旬的老台丞列入「天下第一快剑」
的候选名单,还极有可能抡元……即使如此,隐圣依旧毫发无伤,这点又更令人
绝望。

  他对剑法所知有限,隐隐觉得台丞有此造诣,似不应浪掷气力,如示演一般,
把整套剑法从头使到尾,然后才换过另一套。

  目前已使的三路游龙剑中,「双龙欻飙鸣天钟」的震音能克制分光化影,
「三龙纷斗骇奔鲸」是快到留下残影的快剑;首路「一龙沉荒起秋水」虽无花巧,
这种堂堂之阵的正攻路数非常适合一槌定音,宜采后两路寻隙,令敌人疲于奔命,
再以一龙沉荒之剑决胜——这样的策略足以摆平绝大多数的强敌,可惜并不包括
三才五峰。

  但无论如何,总比在如此劣势之下还虚耗体力,来得更稳妥些。

  从名目推想,《八表游龙剑》应是八门剑法的总称,前三套已是上乘剑法,
其余只消段数相近,奇正相生,灵活运用,未始不能克建殊功,给殷横野一点颜
色瞧瞧。

  却听殷横野笑道:「你这般自暴自弃,是把这百品堂错当生沫港的登龙台,
用你此生终战,向泉下恩师证明,他并未传错衣钵,将『天下明宗』授予一名不
长进的劣徒么?萧谏纸啊萧谏纸,可惜仲骧玉自己,就是僭位盗名的顽愚之辈,
你这一脉从一开始便歪了,何以成栋梁?」

  萧谏纸眸光如电,哑声厉斥:「……住口!」倍力加催,一百零八式的三龙
纷斗之剑转眼使尽,殷横野身形一晃,密密麻麻的剑痕当中忽不见人,下一霎眼,
老儒生微佝的身影已凝于萧谏纸背后。

  萧谏纸霍然转身,挥剑如长鞭,剑气飞甩似浪,击中尚未完全凝聚的残影。

  「居然是『四龙或跃犹依泉』!」

  殷横野疏眉微挑,举臂一格,剑气长鞭的鞭梢「卷」住残影之臂,真身却凝
于化散的残影畔三寸处,而第二道剑鞭又至。「不容易啊萧谏纸,你赢你师父啦,
一举跨上了登龙第四阶……尔奋空拳彼击剑,水纵长澜火飞焰!」

  萧谏纸已无法开口,额际水渍晶亮,每一道都凉彻心肺。

  这是仲夫子都没能达到的境界,但殷横野甚至还没出手。

  (莫非连踏临登龙台的「天下明宗」,也奈何不了这厮?)

  ——苍天啊!

  「只有六路?」

  少年剑眉一耸,除疑问外,只差一点就能被划归「桀骜不驯」的自负亦显露
无遗。还有勉强克制却没什么用的「你们大人都是骗子」的讥诮忿懑。「只有六
路叫什么《八表游龙剑》?」

  「等你当上明宗,」轻裘纱冕、面如冠玉的中年羽士一本正经。「就可以改
成《六福游龙剑》了。叫双拼、四海、七巧八宝都行,总之你说了算。我师傅说,
昔年第十八代明宗蔺祖师某某人就打过这主意,欲改名为《十八趴》。」

  「不是吧这么缺德?」少年倒抽一口凉气,饱受惊吓。

  「当然不会承认是为了占个历史定位,名垂不朽之类,说是希望教育学子们
不屈不饶、越挫越勇,别被眼前的困难打败,只要书读得好,将来可以提早告老
还不愁衣食……之类的。」

  「……他后来是因为这个死的吗?」

  「世上哪有不死的?」

  仲夫子巧妙跳过这个话题,笑顾少年。「用臣,你学什么都很快,光是『一
龙沉荒起秋水』,有人花上十数年工夫钻研,犹不可自拔。你入府三载,居然连
『六龙驭兮神将升』亦都练成,我敢说往后十年……不,说不定一甲子内,都难
有资质更高的了。」

  若少年笨些,便未飘飘欲仙,也该欢喜不置,暗自雀跃——仲夫子不但是众
教御里最为学子们所拥戴,武功学问也是数一数二,大家都说他若有意争取,府
尊之位不作第二人想。

  可惜萧用臣摸透了他的脾性,凤眼一翻,语声呆板如诵经,连说还带比划,
一句一个动作,睫毛眨巴眨巴十足谄媚,是仲骧玉最讨厌的那种、但于讲演竞赛
肯定夺冠的架势。

  「……但资质并不是一切,努力才是重点。更要紧的是心怀若谷谦冲自牧,
如果能无心权位,不受利禄名声所惑,就太好啦。我还漏了什么?一会儿让曾功
亮给我刺在大腿上,他手艺可好了。热心助人?五道和平?还是爱护动物?」

  「就……之类的,你晓得。」仲骧玉苦笑。

  聪明的孩子并不好带,他们自负的外表之下,其实藏着较常人更脆弱易感的
心思。「但我要同你说的并不是这些。你已练完了『六龙驭兮神将升』,这自是
一套极厉害的剑法,但你能不能告诉我,与『三龙纷斗骇奔鲸』比将起来,哪一
路要更厉害些?」

  「三龙纷斗骇奔鲸」可说是六剑中招式最多,理路最繁复,难的是还得求快。
萧用臣喜欢更独断的方式,衡量攻守形势之优劣,依脉络取胜;竞快的变数太多,
常做白工,委实不对胃口。

  仲夫子之问却点醒了他,灵光一闪,疑窦丛生。

  「八表游龙剑的任一路,都足够你毕生钻研,武功剑法练到了头,俱是殊途
同归,一路入门足矣,何须走八个门浪费辰光?」夫子将他的疑惑全看在眼里,
确定少年想对了问题,敛起说笑的神气,正色道:「这门剑法,并不是谁都能练,
它是专为明宗所创制的。历代明宗用它来反省思辨,砥砺自身,莫忘了身为天下
士子表率,须抱何等襟怀,以何为念。这六路剑法固然极其高明,堪称绝学,但
『高明』完全不是它的价值和意义所在,只不过出自天下明宗之手,便不为比武
争胜,也不可能不高明。」

  这几句话说得轻轻淡淡,却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伟岸自负,令少年悠然神往。

  「那它真正的价值……是什么?」

  仲夫子微微一笑,随手摘下壁上那把形制朴拙的长穗剑来,倒转剑柄,递向
少年。「用言语说不清,试一遍就知道了。亮剑罢。」

  少年难掩兴奋。这把「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不但是夫子的爱剑,更是一柄
不折不扣的绝世好剑,削铁如泥、钢质滑润,令人爱不释手。他先擎出鞘来,痴
迷地享受自手里传来的、渗入肌肤骨髓的丝丝寒锐,突然发现仲夫子倒转木鞘,
立开门户,原来取剑非是讲解什么,而是要动手过招,顿有些迟疑起来。

  「先说我可不是怕输啊。」少年啐了一口,蹙眉道:「刀剑无眼,我很厉害
的。你莫自恃年高,一个不好,弄得你缺腿少胳膊什么的,那就不好意思啦。」

  仲骧玉哈哈大笑。「是我要全力施为,怕不小心伤了你,才持木鞘。我从来
不敢小觑你的剑法。」少年知他说笑归说笑,还是很有分寸的,犹豫片刻,剑尖
指地摆出架式:「你且留神,我要进招啦。拜候——」

  「领教!」羽士笑容一敛,接住少年旋扫而来的锋锐剑光。

  神剑虽利,仲夫子却巧妙地以鞘上的金铁镶件接招,果然并未留力,少年萧
谏纸的疑虑尽去,越打越是酣畅。

  在仲骧玉的引导下,要不多时,即将「一龙沉荒起秋水」廿七式依序使毕,
这是府内与师长对练的惯例,又称「请杖叩胫」。学子毋须分心考虑应对,可运
力至极限,方便师长考较进境。

  一龙将尽,萧谏纸立转「双龙欻飙鸣天钟」,这两路剑诀他浸淫的时间最长,
掌握极精,岂料才拆几招,忽觉真气不顺,剑上仿佛裹了看不见的浸水棉袄,施
展困难,但仲夫子剑势连绵,毫不给他调息的余裕。

  萧谏纸本能递招,身子却越来越沉,全然不听使唤,到得「三龙纷斗骇奔鲸」
时,他用尽意志力也只刺出三剑,眼前一黑,长剑脱手,之后的事便全然不知。
醒时才见睡在夫子榻上,仲骧玉为他推血过宫,曾功亮在一旁煎药,见他睁眼,
欢叫道:「醒了醒了……夫子,萧用臣又有气啦。」

  「你的修为,远超过我的预期。」仲夫子一脸凝肃,起身整襟,致歉道:
「我一时停不了手,咱俩不知不觉都到了御三龙的境地。这是我的过失。」

  「夫子,我……」少年面露迷惘:「方才……是怎么回事?」

  仲骧玉望着他与曾功亮,正色道:「你们都听过要竞逐『天下明宗』名衔,
须得登龙门罢?方才我们做的,便是『登龙门』。《八表游龙剑》有个巨大缺陷,
与其说是缺点,换个角度看,说不定在创制之初,便以此为目的。

  「依序运使这六路剑法,其运劲法门,将对功体造成极大的负担,分开使之
则不妨,若无贯串之意亦不妨。即使你将六剑练得精熟,耗费心血钻研透彻,甚
至拿来与同窗打斗争胜……我若未逼你按照顺序、连气贯串地运使一遍,你可能
永远都不会发现这个缺陷。」

  《八表游龙剑》象征天下明宗,乃沧海儒宗最负盛名的代表性绝学之一,在
鲲鹏学府虽非束之高阁,也不是谁都能练上。府尊以下,教御固然是人人修习,
盖因历代明宗皆由此选拔,教御一职本是明宗的备位人选,不通游龙剑,便没有
「登龙门」的资格。

  「明宗虽为儒者表率,但定一尊这码事,你们以为可以不用争么?」仲骧玉
淡笑:「总有文斗选不出、非武斗不可的局面,『登龙门』就是为解决这种尴尬
的情况,才想出来的主意。」

  毋须拼生死,甚至不必斗剑喋血,连运《八表游龙剑》,瞧谁御的龙多,谁
便能担起黎民至苦,成为天下明宗。

  「当今之世,之所以无有明宗,皆因含府尊在内,最多只御得三龙。御三龙
而敢称明宗,那是古今独步的笑话了,便是权欲薰心、利令智昏,谅他们也干不
出这样的事,免得生前死后,贻笑大方。列前贤正为这点清净,才出此法罢?真
是多谢他们了。」

  萧谏纸与曾功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实看不出这个主意哪里高明。便为了
捞什子苦民所苦,至于折腾自己么?你练剑法练得吐血,干黎民百姓底事?

  仲夫子听得一笑。

  「关于八表游龙剑的缺陷,千百年来众说纷纭,有人主张儒者禁暴,以此提
醒明宗,不可陷入武力争胜、以暴易暴的迷思,也有说『事不可圆』,明宗须时
时反省自砺,故留此不全。也有人以为有此缺陷,是我等还未发现藏于六路绝剑
之中、一以贯之的那个『一』;眼前的不能,其实是获取更强力量的试炼。」

  「那夫子以为呢?」曾功亮一向口快,忍不住发问。

  仲骧玉笑起来,清澈的眸中掠过一抹促狭似的狡黠。

  「我以为是后者。这种谜题……总得有个意想不到的答案之类。」

                ◇◇◇

  「四龙或跃犹依泉」的鞭状剑气犹如长浪,在锁限之中留下一道道波状的烟
气轨迹,殷横野笑意微敛,弹指将剑鞭的鞭梢一一击回,已有片刻未出言语。

  要是鲲鹏学府尚在,萧谏纸凭借这一手御四龙的功夫,即便没脸僭称明宗,
混个府尊来做也绰绰有余。以殷横野掌握的情报,萧谏纸之师仲骧玉,昔年因强
御四龙,最终落得身死收场。萧谏纸此际的表现,已远远超越授业恩师,可说是
不负栽培。

  殷横野察其真气运行、数着招式顺序,心知萧谏纸已逾极限,走火入魔乃至
境界崩溃,不过转瞬间耳,但老人长剑一抖,终究使到了「五龙金角向星斗」,
每一剑挥过,都发出银铃般的细碎声响,却不知从何而来。

  铃声令殷横野心烦意乱,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开始有些恼人——山上还有个
「高柳蝉」哩!比起言语无味、面目可憎的萧谏纸,这名不断在各种技术上带来
惊喜的神秘人,更能引起殷横野的兴趣。

  毋宁说萧谏纸押上这张王牌的莽撞之举,才是促使隐圣于今日今地收网的最
关键。

  他决定撤去凝术,一指摆平萧谏纸,好转移阵地、继续收割,突然发现情况
有异。

  被内息凝锁的空间里,缠上了另一股异力,殷横野略一放松,那异力便似欲
爆开,他一察觉不对,旋又锁起,但异力随着银铃般的清脆异响,一股又一股地
交缠上来,整个空间隐隐震动。

  面色白惨、冷汗涔涔的萧谏纸虽无力言语,剑势依旧连绵而出,瞪视殷横野
的目光带着一抹险恶讥诮。

  《云海苍茫诀》乍看是为了对付「凝功锁脉」,然而当年萧谏纸在改良《云
霄吟》时,连阿旮武功都未大成,世上有三才而无五峰,岂能以此为目标?

  云海苍茫诀,是为了解决八表游龙剑的缺陷而生。

  内息不循奇经八脉,散入骨血等诸元,正为降低功体负担。但气血行功虽不
若经脉受限,六剑法门自相冲突的问题仍在,云海苍茫诀是透过功体的发散,削
弱了冲突,并未彻底消弭它。

  萧谏纸接受了仲夫子的见解,六剑并非真有捍格,须得找到关键的那把钥匙,
一以贯之。

  在凝锁的空间里,《八表游龙剑》所发每道剑气,消散的速度均比外界慢上
许多,被最大限度地留在锁限之中,积累要比消褪更快、也更惊人……

  不知不觉间,《云海苍茫诀》统合了内外诸元,萧谏纸体内的气血、滞留在
锁限里的劲力,以及殷横野用来凝锁的异力逐渐融合,如将溢出杯缘的液面,呈
现溃缩前的平衡。

  力量持续累积,超过萧谏纸所能控制。眼下阻止它轰然炸碎的唯一依凭,竟
是殷横野的凝功锁脉!

  他只能继续锁限,以免积蓄至极的力量一股脑儿炸开,萧谏纸必死无疑,自
己却不免要陪葬——萧谏纸终于拿出「钥匙」,那仲夫子遍寻不着的「一」。

  一阵铮錝清响,「六龙驭兮神将升」应运而出,萧谏纸越过当世无人能及的
龙门顶端,攀向时御六龙之境:炽烈的白光集于剑身,青钢被看不见的无形压力
挤出裂痕,原本在锁限中滞空不动的一切开始挣扎起来,空气中迸出丝丝皲裂,
整座建筑的木构都在震动,惊飞满山林鸟无数……

  音律,就是调和六剑冲突、贯串脉络的那个「一」。

  这个道理萧谏纸在十数年前便已悟得,却无法验证。殷横野的凝功锁脉,提
供了最完美的试验场,由「双龙欻飙鸣天钟」的震音伊始,萧谏纸边积蓄剑劲、
与锁限内诸物相调和,一边试着敲击各种音调,换过形形色色的钥匙,一层一层
地打开通往龙门的阶梯。

  殷横野早没了笑容,运起十二成功力,试图稳固行将崩溃的锁限,而萧谏纸
榨取最后一丝气力使完「六龙驭兮神将升」,剑发异响,音频陡地拔高;终于对
上的「钥匙」插入一道无名锁,标出通往下一阶段的秘门。这是自有《八表游龙
剑》以来,从未有人涉足的新境域。

  殷横野忽生感应,首度露出惧色。

  ——同归于尽吧,贼子!

  萧谏纸嘴角扭曲,心满意足地望着他脸上的骇异轰然扩散,毫不犹豫地转动
了「钥匙」!


             (第四十四卷完)

[ 本帖最后由 皮皮夏 于 2018-3-6 21:3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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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四五:鸢肩蝉腹

                ◎书目

  第二四八折 欲辩忘言,此间深意
  第二四九折 鳄狂将立,凡鸟何击
  第二五十折 豺狼竟噬,葵藿倾心
  第二五一折 信俱往矣,雨色又新
  第二五二折 为与君遇,千载乖离
  第二五三折 蚕凋桑落,恨予丹棘
  第二五四折 素孺可教,剑指风云
  第二五五折 孤魂血祭,动地龙吟

               人物设定

  弦子(日常Ver。)

  年龄:17岁身高:171公分三围:B82cm(C)W56cmH87
cm身份:水神岛「潜行都」黑衣死士所属:五帝窟武学:蛇行鳞潜、逆手刀法、
穿心剑式兵器:灵蛇古剑身材修长、冷若冰霜,隶属黑岛禁卫潜行都,是漱玉节
的亲信,无论到哪儿都带在身边,须臾不离。武功精强,身法尤佳,擅长反握刀
柄的「逆手刀法」;效忠漱玉节一人,不奉他人号令,成为少主琼飞的眼中钉,
欲置她于死地。

                秋霜色

  年龄:30岁身高:182公分出身:指剑奇宫外号:「云水三合」

  武学:不堪闻剑、通天剑指、雨漏更残、夺舍大法、云水三合师承:「渌水
琴魔」魏无音身分:「风云四奇」之首,所属派系「风云峡」

  兵器:驺牙琴诗号:仙客未始厌人间,孤云何须比性闲?

  话离絮絮情未已,烟水迢迢万重山。

  专长:琴艺、家事万能风云峡一系的大师兄,人称「小琴魔」,尽得魏无音
真传,据说功力已不逊乃师全盛之时。魏无音功力折损,退居幕后多年,秋霜色
以一介「色」字辈后进,与各系「无」字辈长老分庭抗礼,维系着独占奇宫鳌头
的风云峡传说。

                违命侯

  年龄:不详身高:174公分所属:蒲轮瞽宗武学:万里长驱兵器:盛世帝
颜下属:磐虫师傅、琴师韵梅、七指和尚、销魂舞声据地:隔世圈神秘门派「蒲
轮瞽宗」的领袖,曾受慕容柔委托,率蒲宗高手倾巢而出,以蕙心为饵,诱杀武
功天下第一的独孤弋,功败垂成之际,独孤弋绝于天劫,蒲宗终究得了九郡卅二
郡的赋税为酬。

               兵器设定

              【盛世帝颜】

  ◎所属势力:蒲轮瞽宗◎持有者:违命侯◎对应武学:万里长驱◎关于此物:
违命侯命人所造,乃罕见的天瑛兵器,纵以妖刀之利,亦不能断。蒲宗嫡传「万
里长驱」神功,拥有化用万千、融运于各种内外武功的特性,故历代宗主所用兵
器、招数尽皆不同。「盛世帝颜」能作拐、棒、扇、短叉等短兵使用,丑面却没
什么特殊用途,只能说是本代违命侯的恶趣味罢了。

  第二四八折 欲辩忘言,此间深意

  「登龙门」固可积蓄内力,将每式劲力层层叠上,一剑强过一剑,然而外发
剑劲无经络周天羁縻,出而散之,体内堆叠的劲力却会对经脉产生极大负担,未
伤敌先伤己,得失不成比例,实战风险太高。

  以八表游龙剑之精妙,造诣若至,任一路、乃至任一式尽可破敌,毋须托大
犯险,历来鲲鹏学府之人,罕有以「登龙门」法应敌者。

  但在凝功锁脉之内,剑劲的消散较外界更缓,兼且「云海苍茫诀」无视凝锁,
于体内缠裹真气,每突破一层,震音重新调和内外,使其混一;在如此希罕的条
件下,堆积的劲力终于撑爆锁限,有了与三才五峰之人同归于尽的本钱——萧谏
纸眼前煞白,只觉体内每滴鲜血、每丝真气,全都鼓胀爆开,百骸仿佛瞬间汽化,
意识随肉身飞散倏然转淡,甚至未觉疼痛,也可能是解裂太快。恍惚间,脑海掠
过一丝清明,顿生宽慰:「……我终是了结了这厮!」

  不及长笑,散出的百骸诸元急遽凝缩,渺渺兮九霄外的出离感骤失,再成钝
重皮囊,老人胸膛触地,浊气几欲爆开,唇上激痛,温热液感涌满口腔。

  他以为撞断几枚牙齿,伸手欲揩,才发现动弹不得。偌大的堂里扬尘一迸,
簌簌飘落,没有任何东西倾倒、飞散,遑论毁坏;歪斜的视界里,一双布袜草鞋
不住放大,蔺织细密陈旧,未予人脏污之感,反有几分出尘。

  「仲骧玉当告诫过你『孤龙歧生』,此乃修习《八表游龙剑》,须得深自惕
励的一道坎儿,只是没几人真遇见过。」即使嗡嗡耳鸣,他仍听出殷横野声音里
带着笑。不是张扬跋扈的那种,依旧教人心凉。

  ——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他毫发无伤?我……我又是怎么了?

  「仲骧玉临死前或悟出了真相,不知来不来得及告诉你。」

  遗憾的是,仲夫子到死都没明白《八表游龙剑》何以如此,遑论解破。向萧
谏纸揭示真相的,是于老人印象中无所不能的「异人」。

  堆叠劲力,只存于自体周天,故「登龙门」从根本道理上,注定无法成为克
敌杀着,除非具「凝功锁脉」之能,通过锁限,留住外发的剑劲,最终总力爆发,
世间无物可挡。

  但有三五等级的实力,又何须与敌同归?此诚一谬。

  「以你之根骨,我料不能一窥『凝功锁脉』的境界。不过留这一着,说不定
能宰掉此等级数的大敌。」异人道:「或者,我可为你重谱一套推动剑式的心法,
去除贯串堆叠的设计,一举提升六路剑法的威力……如何?」

  青年萧谏纸非不动心,但经历学府隳灭、百死余生的磨砺,心性早不复当初
飞扬毛躁,沉吟片刻,审慎提问:「您以为当初创制这《八表游龙剑》的明宗前
贤,已达凝功锁脉之境,故意留下这道谜题,以考较后人么?」

  异人哈哈大笑。

  「是的话,那厮未免太坏啦,我料非是如此。」信手挽了个剑花,淡道:
「留风险艰难于己,致力提升境界,直至突破身限、交感天地的那一天,才愿以
之向敌……这种啰哩巴唆婆婆妈妈、脱裤子放屁似的小九九,确是那帮腐儒的调
调。留诸后人,大抵不脱砥砺共勉之类的无聊心思。」

  青年沉默良久,忽展颜一笑。

  「既如此,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别后悔啊。」异人一挑眉,眼缝里掠过一抹激赏。

  「……至死不悔。」

  这段话,连阿旮亦未能与闻,事涉萧谏纸的压箱宝,异人特意挑了个独处的
时机恳谈。往后数十年间,萧谏纸未向任何人透露这个秘密,与阿旮动手喂招,
也不曾使过游龙剑与苍茫诀,便为他朝对上三五等级的对手时,保有绝地反攻的
一线生机。

  今日殷横野猝然发难,固出萧谏纸意料,却提供了绝无仅有的试剑良机,原
本难成的严苛条件一一齐备,六路剑法叠起内外劲,如十数名萧谏纸齐齐出手,
强如隐圣,料想亦难抵挡。

  眼下看来,只能认为萧谏纸舍身一击,未能粉碎锁限,在「凝功锁脉」之前,
气爆终被压制,老人的周天内元却无此等强韧,经脉俱毁,登时成了废人。

  此说足以搪塞多数人,反正三五境界神而明知,无物不克,夸称无敌,凡人
无以拮抗云云。可惜萧谏纸不是普通人。

  尽管一败涂地,「龙蟠」的脑智依旧惊世骇俗,灵光闪现,忽明白殷横野是
如何办到,心底一片冰凉。

  这法子说穿了不值几个钱。就是在气劲爆炸的瞬间,反覆解除、再凝聚锁限,
顷刻十数乃至数十度,以弛张瞬变,弭溃洪之势于无形。此法极难也极简单:千
钧一发之际才仓促应变,便是天下无敌的武烈帝也办不到;但殷横野始终留着一
手,就像早知萧谏纸底牌,专等他豁尽全力玉石俱焚,才以逸待劳,及时解消…


  萧谏纸并不蠢,对殷横野的老底下足了工夫,撇开隐密的「行空」身份,于
其儒门资历,可说摸得通透,肯定这厮与鲲鹏学府沾不上边。司空家与生沫港龃
龉已逾一甲子,顶着这层关系,莫说进不了学府,便变装潜入、冒名偷师,事后
也难逃主家追究。

  殷横野不比曾功亮,没有覆笥山的铜墙铁壁与超然地位保护,仗了司空氏的
支持才有今日。稳坐「九通圣之首」的位子,经年不移,足见与鲲鹏学府并无瓜
葛。

  正因如此,萧谏纸才将八表游龙剑视为对付隐圣的最终王牌,于情于理,殷
横野皆难逃劫数。

  老人并未欺骗合作多年的老搭档,只是没把全副盘算向七叔吐实。约见殷贼,
亲眼确认是真,若殷横野猝然间悔棋动手,萧谏纸亦存了同归于尽的心思。忒多
年了,好坏俱已做尽,就让所有人一次解脱吧——老人不无讥诮地想着,夹带一
丝脱手全押的痛快。

  「儒门百脉,鲲鹏学府是少数我伸不了手的地方,你之设想并没有错,只能
说运气太差。」仿佛听见老人之疑,殷横野撩袍蹲下,温言道:「我虽未入学府,
却交过一位学府出身的朋友。此人惊才绝艳,当年若于生沫港出任教御乃至府尊,
料想府内不致生出那些个狗屁倒灶的事。吾友颇识游龙剑之弊,虽弃剑钻研刀掌,
我长年与之切磋,文武同修,没少听了其中关窍。」

  (原来……是我中了计!这一切……早在他算计之中!)

  萧谏纸狂怒起来,浑身发颤,不知从哪儿生出的气力,上半身猛地撑起,顾
不得什么招式理路,双臂攫向仇敌,却被殷横野起身一脚,踢得离地飞起,「砰!」
落地连滚了几匝,宛若土囊革袋。

  「……台丞!」

  天井中,谈剑笏眦目欲裂,双掌亮如炽铁,却被同样灼热的斧刃缠住。

  鏖战间,始终一旁游斗的南宫损补上空位,连出六刀,刃芒甩开血滟如蛇,
竟无一落空。谈剑笏裂衣披创,闷哼一声,终于小退了半步,忍痛回臂,将委顿
的聂雨色扯至身后,左襟又遭刀尖挑开,如非及时缩胸,便是剜心破膛的下场。

  熔兵手不重套路,掌法粗疏,全凭火劲制敌。南宫损不住移位施袭,非惧熔
兵手之威、欲以离垢刀尸为盾,而是分析谈剑笏的招路,抓住用老的瞬间,一举
造成最大伤害。

  此等毒辣眼力,实为儒门「存物刀」精髓;而于激斗间,犹能分心计算、如
握珠筹,则是「惠工指」最厉害处。武儒之中识者寥寥,算白费了这两门千锤百
炼的基础。

  谈大人急落下风,崔滟月压力顿减,终有余裕回头,见堂中萧谏纸趴卧于地,
面下漫出红渍,死活不知,焦岸亭满门的血仇涌上心头,眼中一赤:「贼子!但
教你今日完纳劫数,祭我父母兄妹之灵!」斧刃回旋,荡过一身披风赤甲,豪笑
虽狞,仍曳两行血泪,整个人宛若一团火云,挟热风扑入内堂!

  殷横野眸光一凝,呼啸而来的赤发巨汉倏忽弹开,魁梧身形踉跄落于阶下,
斧刃「铿!」搠入地面,堪堪止住退势。

  儒者和声道:「黄泉深无水,兰舟莫催发!此人于我尚有大用,谁也取不得
他性命。然世间至痛,有甚身死者,崔五公子当明白不过。」崔滟月想起宝爱的
小妹惨遭蹂躏,攒紧拳头,指甲刺出掌血兀自不觉,忽又想对「主人」而言,谁
才是那失之极憾、更甚身殁的「世间至痛」,不觉出神。

  殷横野见他面上七情瞬变,心知话语生效,说得再细琐,也不会得到更好的
结果,遂不再理,提萧谏纸后领,如拖破烂一般,迳朝天井行去。

  谈剑笏自随台丞以来,几曾见他受过这等耻辱?怒上心头,再不理什么为官
自律,提掌一晃,五指虚抓。

  对面南宫损攻得正紧,刀光罩身,白袍翻飞,几不见形体。突然间被一股巨
力拖倒,整个人朝对手飞去,不由失色,忙把钢刀往他掌心一扎,举袖遮护头脸。

  熔毁的刃浆逆射而回,「嗤嗤」地烧穿袍袖,灼伤肌肤,发须末稍迎风自燃,
爆出无数火星。南宫损忍痛摒住呼吸,以免被热浪毁去喉肺——这「向日坠红」
乃是熔兵手为数不多的杀招中,威力最强的一着,热劲催发,能将敌人硬生生吸
来,比什么擒龙功、控鹤功厉害百倍,对手未及入掌,连人带兵器熔成一团焦烂。
自谈大人艺成,未曾以此招与人相斗,平日练功亦罕演示,可想见其威力。

  南宫损号称「兵圣」,对东洲各派武学了如指掌,岂不识「向日坠红」?

  总算谈剑笏避伤人命,见他败相既呈、再难还手,抡臂一挥,将浑身着火的
儒者震了开去。南宫损摔入廊间,背脊着地,扯下无数字幅,一沾上火星,劈哩
啪啦地烧将起来。

  谈剑笏扑向内堂,崔滟月拦身阶底,眼看又是一场恶战,蓦听一声清唳,长
空中铜影俯掠,闪着金属钝光的翅膀一敛,巨喙如钩,飙向檐下的殷横野,正是
衔命护主的角羽金鹰!

  「……好一头凶恶的扁毛畜生,连『灭生阵』也不放在眼里!」

  殷横野单臂举起,「哗啦」一阵裂响,俯冲的金鹰形影如箭,撞塌堂檐,却
未能撕裂一手提着萧谏纸衣领、昂然立于檐下的老人,巨大的禽躯以极其扭曲怪
异的角度,止于殷横野掌顶尺许,仿佛撞上一堵看不见的钢铁壁垒,发出令人牙
酸的骨裂脆响,血珠崩溢,连同飞散的房檐碎椽,一并凝于半空中。

  下一霎眼,殷横野身姿未变,状似撑天的手掌却不知何时扣起了四指,食指
昂出,无数光影纵横交错,如惊雷、若泡沫,亦幻亦真,金鹰倏然解封弹开,发
出刺耳尖啸,失去重心的巨躯滚落地面,在天井中撞出一枚大坑,谈剑笏、崔滟
月等各自走避。

  殷横野露出一抹诧色,旋即转为嘉许。

  「吃我一记『道义光明指』犹能不死,洵为异物!此等能耐,足堪跻身江湖
第一流高手了,无愧『寒潭雁迹』盛名。」以隐圣识广,一见金鹰,便知长年以
来被萧谏纸保护隐藏、倚为最后王牌的「高柳蝉」,其真实身份为何。至此,古
木鸢一方可说一败涂地,于殷横野再无秘密可言。

  角羽金鹰撞出陷坑,余势不停,天井地面如遭巨轮碾过,犁出一道崎岖深沟;
沾着殷红血渍的铜色鹰羽飘扬之间,金鹰「呱」的一声怪叫,旋即振翼飞起,大
风刮得诸物歪倒倾斜,连人都几乎立身不住。

  须知百品堂周遭设有灭生阵,对飞禽走兽来说,无异于烈日洪炉,莫说接近,
连直视都异常艰辛,是以先前金鹰携崔滟月前来时,也只是掠过天井,将人投下
便走。

  天镜原异种寿命极长,角羽金鹰随七叔已逾四十年,极具灵性,深知萧谏纸
对主人的重要性,强忍灭生阵之害,拼死搭救,先于「凝功锁脉」前撞个正着,
非惟伤筋折骨,怕脏腑亦受重创;而后更硬吃一记光明指,犹能振翅飞离,无怪
乎隐圣出言嘉许,以顶尖高手目之。

  翼影腾空,几乎遮去天井大半,崔滟月背倚檐柱,以披风掩住口鼻,视线望
穿飞扬的碎石草屑,与檐下殷横野四目相对,神会心领,赤目中掠过一抹残忍快
意,一刀劈出,正中金鹰腿脚!

  足以断金削玉的妖刀,入体也仅是卡在筋骨间,再难寸进,然雄鹰已无余力
甩脱,身躯一沉,曳着鲜血飞升。崔滟月左臂暴长,攀住被血浸湿的尖利钩爪,
一人一鹰便这么扶摇晃荡,冉没云间。

  殷横野手拈须茎,连连点头:「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曳着萧谏纸衣领,
继续拖下堂阶。萧谏纸五内翻涌,尚未调匀气息,又一阵磕碰弹撞,几被撞得昏
死过去;勉力维系清明,蓦觉殷横野用心,遍体生寒,竭力嘶声道:「辅……辅
国……走……」却连完整的句子也吐不出,奇经八脉似将分裂,下一刻便要崩解
消融。却见一条顽铁搬的身影挥散尘沙,紫膛国字脸上不见平日的唯诺拘谨,安
静得令人心凉,却不是谈剑笏是谁?

  「走……辅……走……」

  殷横野摇了摇头,撇下的视线里满是怜悯。「他听见啦,萧谏纸。可惜,谈
大人是不会走的,对不?」末一句却是对紫膛汉子所说。谈剑笏不理他的挑衅,
沉声道:「放开台丞。」

  「……便饶我不死么?」殷横野几欲失笑,怪有趣似的回睇着。

  谈剑笏并不接口,或许是明白双方实力差距,说什么都没意义,索性拉开功
架提运内元,摆出接敌的态势。殷横野虽稳操胜券,倒也未敢小瞧了熔兵手,回
臂一掷,「碰!」将萧谏纸扔上阶台,未逞口舌之快,只做了个请招的动作:
「……领教。」

  谈剑笏眉宇一冷,铁掌中宫直进,热浪如焰龙抢珠,飙向殷横野。

  极招甫出,老儒倏忽消失不见,焰掌如入无人之境,迳朝动弹不得的萧谏纸
卷去!

  谈剑笏心念未动,本能回臂,靴帮子陷地一顿,旋风般转身,掌缘擦出烈焰
如漩,攻势未减,转轰身后!

  蓦听脑后一人赞道:「好本领!」颈背悚起,急忙收势,整个人如失控的陀
螺般曳地旋出,连滚数匝,好不容易止住身形,单膝跪起,衫袍已磨破多处,冠
飞髻散,两绺乱发披落额前,说不出的狼狈。

  而殷横野好端端站在原地,仿佛不曾稍动,轻轻抚掌,无论神情语调,均无
一丝戏谑,可说是自现身以来,从未有过的正经。

  「熔兵手套路对比其心法,简直不值一哂;能练到这等境地,是你的本事,
着实令人佩服。」老人不无惋惜:「便是神火道人复生,我料变招亦无这等迅捷。
可惜你没有传人。」

  谈剑笏并不知道,对跻身三才五峰、多年来极罕与人认真动手的殷横野,这
已是莫大的肯定。他听台丞谈过三五高人的境界征兆,料是「分光化影」身法,
以殷横野之速,大可往自己脑后补上一指,不知打着何等卑鄙心思,才未下杀手。

  谈大人不擅谋略,索性不作揣想,重新运动内元,准备再起攻势,伺机抢出
老台丞;至于如何逃生,届时再来打算。

  却听殷横野道:「我素爱惜人才,不欲白费了一条大好性命,你对萧谏纸敬
若神明,甘心为他抛头洒血,可知此人坏事做绝,不值你如此牺牲?」谈剑笏最
听不得人诽谤台丞,面色一沉,更无二话,又是中宫一掌,焰劲却止于殷横野身
前七尺处;谈剑笏进逼不得,马步立稳,双掌连环推出,打得无形气墙隐然震动,
空气逐渐扭曲轻颤、混浊转红,每一击似都于虚空中留下一枚淡红掌印,虽是转
瞬即消,亦堪称奇景。

  殷横野单臂微举,身前七尺之内无物不凝,任凭谈剑笏打得飞沙走石、气滚
如沸,草鞋布袍的老儒仍是一派闲适,左手捋须,从容开口:「萧谏纸统领一个
名唤『姑射』的秘密组织,纠集匪寇阴谋作乱,谋刺镇东将军,复于阿兰山围逼
凤辇,意图不轨……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谈大人若不肯大义灭亲,终不免受
他连累。」娓娓道出萧谏纸接掌「姑射」以来,所行诸事,其中不免掺杂了「平
安符」阵营的恶行,萧谏纸气力未复,时昏时醒,自难辩驳。

  他身前空间俱已凝锁,不知用了什么秘法,声音仍能穿透禁制,传入谈剑笏
耳中,清晰一如贴面。谈剑笏置若罔闻,不住运功发掌,直将「凝功锁脉」造出
的无形防壁当成练功墙,空气渐渐被焰掌打得滚烫如炽。

  殷横野说了约莫盏茶光景,「熔兵手」却未曾止歇,谈剑笏仿佛有用不尽的
内力,毋须调息运功,以这道红光刺目、几能以肉眼窥见其范围尺寸的「气墙」
为中心,偌大的天井内炽烈若洪炉,掌劲虽远不能突破锁限,但足以销融金铁的
高热,逼得殷横野不得不运功抵御;回过神时,竟已到了比拼内力的境地,对位
列三才的隐圣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蓦地省觉:「……都到了生死关头,还想
着接续你家台丞未竟之志!」才知白费了盏茶工夫。

  萧谏纸利用「凝功锁脉」的特性,欲与敌同归,此计不可谓不毒。可惜殷横
野早悉「登龙门」之秘,以逸待劳,萧谏纸功败垂成,落得经脉寸断、半身瘫痈
的下场。

  谈剑笏掌击锁限,虽难伤殷横野分毫,却意外发现了气墙的凝锁异能,只不
过这回堆叠的非是劲力,而是温度——熔兵手不比游龙剑,无有积蓄之能,不管
叠上几道掌,亦不能逼得殷横野使出全力。然而熔兵手火劲,能于顷刻间化镔铁
为浆水,几十、乃至几百道掌叠起来,集中轰于隐圣身前七尺……待殷横野回神,
已须提运十成功力,死命锁住,才不致被炽如岩浆的火墙所噬。

  谈剑笏未必看穿了「登龙门」的奥妙,然与萧谏纸相处十数年,两人有着彼
此未觉的默契,在根基无法与三才五峰抗衡的劣势下,不约而同利用锁限,以自
身特性——游龙剑的震音、熔兵手的高热——加乘攻击,将殷横野推向「总力对
决」的窘境。

  以隐圣之能,可轻而易举打穿谈剑笏的掌劲,藉「分光化影」身法避撄其锋,
但谈剑笏一死,焰流失控炸开,殷横野未必能全身而退——事实上,此际气墙的
热度已濒临老人的极限,三五层级的功力能锁住攻击,却无法降温,沸滚的红亮
气墙本身就是最致命的杀器。

  殷横野终于明白,此人无法说服。

  无论他将枯燥无聊的「熔兵手」,练到何等惊才绝艳的境地,其冥顽不化的
程度,使殷横野彻底失去利用他的兴致。火劲灼烫着老儒的肌肤,若非以内力阻
断呼吸,改采龟息,光是汲热浪入肺,足将五脏六腑烧得焦烂……上回他须使出
十成功力,方能免去逼命之厄,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殷横野面色凝肃,除了恚怒,
心底竟也有一丝惋惜,扬声道:「谈大人!把命送在这里,对得起你赤鼎派一脉
单传,对得起你经世济民的抱负?」谈剑笏充耳不闻,焰掌连出,将气墙炙得更
加滚烫,红光宛若日冕,几难直视。

  殷横野冷哼一声,右臂抬起,催动功力,缓缓踏前一步,金乌般的刺亮光墙
等距推移,压向谈剑笏!

  谈剑笏功体殊异,不惧高热,无奈气墙被数十道掌提至难以想像的高温,名
列三才的隐圣都难抵挡,逼近尺许,热劲增强岂止数倍?一瞬间袍袖化灰,周身
浮出片片焰斑,乍现倏隐;衣布转眼成烬,接着炙的就是肌肤血肉,焦烟方才窜
起,居然连烟柱也灼烧一空,点滴不存。

  没人比谈剑笏更明白这堵火墙的危险与恐怖,眼看打残老台丞的贼寇自行逼
近一尺,他无论如何都不肯退,咬牙轰入锁限之中,双掌如镔铁将熔,灿亮到几
乎失形,仿佛下一霎眼便要化成浆水滴落;难以言喻的烧灼剧痛,令那张紫膛国
字脸透出骇人的惨青,汗水却无以成形,尚未沁出肌肤,便已化作蒸汽,离体犹
如针戳刀剐,几无完肤。

  瘫于阶下的萧谏纸终于醒转,总算没被热浪呛灼而死,苦于无法开口,奋起
余力匍匐爬行,明知难以再战,更不可能阻止殷贼,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忠心的下
属牺牲。

  (快走……快走!殷老贼不能杀我,别……别在这儿牺牲性命!)

  另一厢,谈剑笏忍着铁签剥皮似的酷烈痛楚,一头往火墙里扎,仿佛非打中
殷横野一掌才肯罢休。殷横野铁青着脸,望着他低咆出掌、状若疯魔,竟不觉微
怔;回神惊觉功体已提运至极,继续相持,必遭高热所伤,摇头闷哼道:「兀那
匹夫,顽愚如斯!」松开锁限,十成掌劲疾吐,火墙在溃散窜流之前,轰然穿过
忍痛出掌的谈剑笏!

  怒咆声中,缠裹烈焰的紫膛汉子冲出火障,骇人的高热与强横的掌劲带去了
部份血肉,宛若自熟透的浆果中挤出果肉般轻巧,使原本虎背熊腰的结实身形,
陡然间小了许多,却未阻却其掌势——「砰!」几欲见骨的手掌按上隐圣胸膛,
连灰尘都未扬起多少。

  殷横野平视面目全非、恍若恶鬼的赤鼎派绝传,眼中掠过一抹惋惜,喃喃道:
「赤手熔兵,从此绝响矣!」胸膛略挺,「剥」的一响,谈剑笏右臂齐肩分断,
断口犹如炭灰,倒落之际,左小腿自膝下断折,整个人摔得四分五裂,身下脓血
却不多,俱被高热蒸化,不住窜出滚烫烟柱,中人欲呕。

  失控的热流穿过谈剑笏,扑向前堂,连火焰都无由而出,空气中异样的蒸腾
一掠而过,墙柱檐瓦瞬间焦枯,字画等迳行灰化。美轮美奂的雅致木构,眨眼成
烬土完墟,仿佛仙人一指,顷刻千年。

  萧谏纸眦目欲裂,难信前方那团焦烂物事,便是晨昏随侍的副手,双手交错,
仿佛不知疼痛,发疯似的爬过余烬血污,奋力朝谈剑笏处挪去。

  「辅……辅国……」

  「你设想得没错,我的确不能杀你。但让你生不如死的法子多不胜数,这不
过是其中之一。」

  殷横野像看一条蛆虫般俯视他。「这是我为你准备的地狱,当然,只是开端
而已。猜猜看,下一个会是谁?」萧谏纸恍若未闻,披发匍匐,眼中只余一物。

  殷横野掸襟迈步,「喀喇!」一声,踩碎了炭化的断臂,忽又想起什么。

  「此子不除,余患无穷。」袍袖微扬,指风贯穿倚柱调息的聂雨色头颅,矮
小苍白的青年侧倒之际,兀自挂着错愕神情。

  萧谏纸费尽千辛万苦爬到焦尸旁,顾不得烟气灼呛,将不成人形的谈剑笏抱
到怀里,蓦听一声颤哼,那张焦烂的脸孔上绽开一道血缝,谈剑笏竭力抗死,竟
未断气。

  「台……台……」

  「我在!」萧谏纸血丝密布的眸中掠过一抹狂喜,可惜以「龙蟠」之智,这
份惊喜委实太短。重伤至此,救无可救,最大的慈悲就是给他一个痛快,免于继
续受苦。

  老人屈指向其咽喉,手至中途,却难成爪。谈剑笏目不能视,困难吞咽着,
奋力道:「贼……可杀……浮鼎……剑……」痛苦太甚,语声又低下去。

  萧谏纸知他孑然一身,无徒无友,妻子亡故后,于世上再无牵挂,谁知灼身
剧痛之下,台丞副贰仍是一般的多话,万般艰难地剐咽焦喉,又嚅嗫道:「属…
…属下……房……柜……疏……」

  青苎村妖刀冢的惨事,谈剑笏始终未忘,不但掏腰包应付旅资,派院生中干
练忠直、老于世故的乔装改扮,往石溪县察访,大半年间收集了三百多份画押口
供,包括石溪知县沈其元的亲笔书状,拼着乌纱帽不要,也要指证鹿彦清一伙的
恶行。

  谈大人试探过老台丞之口风,见他于此事不置可否,怕牵连上司,没敢请皇
后主持公道,自写了奏疏,打算绕过台丞、抚司,乃至镇东将军慕容柔,上京告
此御状。他乃是器作监出身,文章本非所长,字斟句酌涂涂改改,稿子誊了一半
不到,还锁在房间的五斗柜里。萧谏纸于院中多有耳目,早已获悉。

  听他忍死分说,才知谈辅国亦有未了的心愿,一迳点头。

  「我将奏疏写完,着合适之人呈交刑部,务还青苎村公道,教鹿彦清等俱都
伏法。」谈剑笏喉舌、颜筋等俱已焦烂,便是想也说不了太多话,即使剧痛失神,
闻言眸底仍掠过一抹黯光,足见欣慰。

  萧谏纸几不忍看,又无法下手,心底茫然,忘了他已难言说,喃喃自语:
「你……还有什么心愿,有什么未了之事,我给你办。什么都行,再蠢、再荒谬
可笑的都行,我一定不骂你,不笑你蠢,一定……给你办妥。」

  但谈辅国真干过什么蠢事来?

  他这辈子最蠢、最荒谬的,就是信了你萧谏纸啊!

  老人连吐息都像剐着自己,恨不得让狗活吃了心肝,兽牙碾着脏腑,嚼得唧
咂有声……是那般痛悔并深恨着。而怀里始终不肯断气的谈剑笏,像直视他所有
的罪愆与脆弱,一锤又一锤地粉碎着老人的信念。

  明明……明明是何等剧烈的痛楚啊!忍这般苦,是等我给个交代么?

  「你……想问,方才老贼说的那些,我是不是都做过,是么?」

  谈剑笏似想开口,形似唇鼻的那团焦烂动了动,终究没绽出声。

  「你想问……操纵妖刀,在灵官殿、水月停轩、烽火连环坞杀了这么多人的,
究竟是不是我?」

  「你想问,煽动手无寸铁的流民围山,令他们暴露在铁骑刀枪之前,以为膏
壑的,是不是我,对不?」

  「你想问,做了这些罄竹难书的恶行之后,我为什么还能睡得安枕,还能在
人前装出一副道貌岸然,还能厚颜无耻训人子弟,以士人表率自居……」老人语
声怆厉,如困兽垂死伤人,带着自残似的讥诮张狂:「是不是,辅国?」

  他为这一刻已准备了许久,虽然起初并不是为了对谈剑笏言说。无数次午夜
惊寐,萧谏纸从千夫所指的恶梦中醒来,梦里每张面孔或怨毒或鄙夷,带着难以
反诘的义愤袭来。老人逼自己一句句回想,一句句抗击,才能坚持恶道,往下走
去。

  但谈剑笏只闭了闭眼,才又勉力撑开,涣散的灰眸仍向着老人,似欲聆听。

  萧谏纸仿佛被狠抽了一鞭,满腹的激昂顿失着落,只余说不尽的空虚寥落。

  大凡谈辅国能听懂的道理,往往须在三句话里说完。若逾此数,台丞副贰便
难以消化,常被萧谏纸拿来揶揄,以为谈资。

  「你脑子既不好使,何必折腾自己?」台丞冷哼:「少问多听,听不懂便罢,
多省心。叫人给卖了,也不难受。」

  「台丞,我以为道理都是简单的,三句话尽够了。」

  谈剑笏难得反口,显是真觉委屈。萧谏纸斜乜着他,冷笑不绝,就有你这么
贱的,想放你一马,还自个儿凑上讨打。又寒碜碜问:「三句话能说清的叫道理,
那说不清的叫什么?」

  「叫辩驳啊。」紫膛汉子想也没想,冲口便答:「心虚之人,才须辩驳。属
下一直是这样以为。」

  言犹在耳,不敢与他黯淡的眸光相对,垂肩颓坐,「那些事,都是我……」
却被打断。怀中的谈剑笏意义不明地嚅嗫着,分不清是呻吟或欲语,不知还余几
分清明,生命似将走到了尽头。

  萧谏纸不欲留下遗憾,为他抚阖眼皮,咬牙道:「殷贼所言……确有其事。」
背后因由,一下不知从何说起,堂堂龙蟠,竟尔失语,听任所剩须臾点滴流逝,
心急如焚。

  谈剑笏不知哪儿生出的气力,左掌一翻,按住老人手背。

  知是回光返照,萧谏纸听他哑道:「台……」以为唤己,忙接口:「我在!
辅国……我在。我就在这儿。」

  但谈剑笏已不见不闻,深恐台丞不明,奋起余力,歙着焦裂的唇缝,嘶声道:
「台……台丞所为,必……必有深意。属……属下不……不疑……」心满意足,
再无遗憾;嘴角微扬,不及咧满,头颅缓缓垂落,安心倚着老人,便似睡着一般。

  老人愕然良久,终于明白其意。这种蠢话,什么人需要用最后的生命来说?
活该你蹲剑冢的苦窑!难以自制地笑起来,笑得前仰后俯,声若嚎恸,口鼻血溢,
染红了破碎的衣襟。

  ——谈辅国,你……你是哪儿来的傻子啊!

  叫人卖了也不知。幸好傻瓜是不会难受的。

  「若台丞肯卖,属下倒觉与有荣焉。」

  谈剑笏说这话时搔搔脑袋,颇有些不好意思,似觉自己拿不出手,白占了台
丞便宜,难得腼着紫膛面皮说笑。「要是别人卖我……台丞不如趁便宜买了罢。
属下没甚用处,总还能推一推轮椅。」

  台丞副贰的笑话是没有人笑的,他只有在一本正经时说的话才好笑,随侍的
院生们闻言一阵恶寒,说不出的尴尬。恐怕谈剑笏永远想不到,自己也有令老台
丞失笑的一天。

  萧谏纸狂笑不止,终至无声,抱着余烟袅袅的残尸,颓然踞于焦土之上,瘦
削的面颊紧贴于部属烧毁的脸孔,身子微晃,不住喃喃道:「蠢才……蠢才……」

  第二四九折 鳄狂将立,凡鸟何击

  胡彦之掠出船坞,沿着废河道奔跃攀荡,竟无片刻稍止,仿佛揉鹰、猿、鲮、
豹于一身,恁地形起伏错落,水岸藤苇连生,亦不能略阻些个——猎王的「缩地
法」从来就不是轻功。然于山林间移动啸猎,胜却世上任一部轻功法门,无有比
肩者。胡大爷恃以匿踪,连聂冥途也不得不服。

  他绕过搁浅的粮船,由船坞另一头出浦,本就是取近;只是这厢水陆两道多
年来乏人问津,破败更甚,前路半现半隐,芦葛牵缘交错,亏得胡大爷身手了得,
才能在这等荒径间飞掠似猱猿。

  陆路狭仄,河道倒是次第开展,由原本的半淹淤泥、及膝浅水,渐成难以见
底的夹沙细浪,已非能徒步涉过的深浅。

  胡彦之换过几绺粗藤,藉奔行的势子试出最结实的,整个人如弹子般射出,
荡向对岸,落脚的腐叶堆里忽亮起两盏绿火,「哗啦!」地皮掀开,翻出一张尖
牙无数的腥臭长嘴,扭着向上一合,猛朝男儿腰腿钳落!

  恶兽的血口大逾胡大爷的腹围,咬实了怕不是拦腰两断,便教两排密齿往身
上一捋,都能生生梳下几条肉来。

  胡彦之避无可避,千钧一发之际,「绝不剑脉」陡生奇效,于旧力尽处再生
新力,开无罅瓠底之有容,双手连攀,雄躯猛提尺许,足翻过顶,落在一株老树
桠杈间。

  「啪」的一声恶兽阖口,扭着五尺来长的身躯落地,生满棘鳞的长尾泄忿似
一阵旋扫,沙沙沙地伏入泥叶间,仍露两盏碧火似的幽目,惊鸿乍现的丑陋身形
犹如巨大的四脚蛇。

  (这是……猪婆龙!)

  胡彦之曾于央土南陵交界的恶溪村里,从一名号曰「鳄神」的老渔师习猎鳄
之术,亲眼见过、宰杀过这种在南方为祸甚烈,被当地土人称为「猪婆龙」的凶
猛水兽,但没听说越浦左近传有鳄患。

  数百年前,东海道亦多虺鳄出没,臬台司衙门特设「御介使」一职,专以强
弓毒矢驱除鳄患。自三川商业日盛,人迹遍布城野,什么虎患狼患多已不闻,人
占据了野兽的地盘,烧林屯垦、伐木筑屋,再凶猛的野兽也没了生存空间,或灭
或迁,避人唯恐不及,鳄鱼也不例外。万料不到,今日居然在城郊遇上了一头—
—念头一起,才觉情况不对。

  碧磷般的鳄眼,不只一对。光是老树之下,就有四五头五尺来长的成鳄,浅
水边又一动不动地伏着几尾;远处的挟沙泥浪间,划破碎沫浮露出一抹鳞棘,水
面漂着些许鸟羽,浅滩上东一团西一片的血污残骸,糜烂的骨架已辨不出是禽是
兽……

  他早该发现的。胡彦之心想。

  水道淤浅,不碍泥鳅、跳鱼、虾虎生长,水鸟喜食,兼且无人骚扰,本该生
气勃勃。胡大爷自出船坞以来,始终觉得不对,又说不真切,此际真相大白,原
来是这群食肉恶兽悄悄掩至,霸占了通往越浦的捷径,弄得鱼走鸟遁,静静一片
死寂。

  「他妈的,邪门!你们就不能改天出来游街么?」胡大爷朝掌里啐了口唾沫,
拣了根藤蔓试试强弱。「本大爷另有要事,少陪了。」觑准两丈开外的一株树桠,
奋力荡了过去。

  此间树无分老壮,都没有两丈的高度,胡彦之这一荡注定触底。

  他运起剑脉奇力,在跃出的同时攀藤直上,生生甩高数尺,靴尖仍在地面踩
蹬两步,忽地沙沙声大作,原本伏地不动的鳄鱼电也似的扭起,以不可思议的速
度扑来,七八张血口数也数不清的利牙,齐齐往胡大爷身上招呼!

  ——妈的果然如此!这帮畜生!

  祸起仓促,胡彦之左支右绌,藉摆荡之势连闪几尾,以肩头猛撞迎面而来的
一只大鳄。那鳄鱼嘴未张全,即被撞着咽下最柔软的部位,连人带鳄几百斤的重
量,轰然拍上树干,「啪」的一声脆响,鳄鱼脑袋陷入树干,污浓汩溢,沁红木
裂。

  胡彦之忍着气血翻涌,更不稍停,猿臂暴长,攫藤上树,蓦地左小腿一痛,
披着血的裤脚已遭鳄吻揪落;便只一滞,两头疯鳄接连跳扑上来,胡彦之心知此
物力大,能拖活牛入水,寻常刀剑却难一扎取命,半空中回身屈膝,将其中一头
的脑袋顶爆在树干上;另一头鳄鱼用力过猛,一口咬上胡大爷的髻顶,形同落空,
两只铁一般的爪子却狠狠划过背门。

  胡彦之眼前一黑,没敢给余鳄可乘之机,创口背肌一夹,运起十二成功力攀
上树顶,这才甩落恶兽,双掌一推,「落羽分霄天元掌」轰上鳄鱼腹间,打得它
落地翻滚,直至两丈外那株老树下,周身孔窍汩汩溢血,仿佛戳了洞的羊皮水囊。

  半截尖钗斜穿出鳄吻,老胡福至心灵,一摸脑顶全是鳄血,发髻倒散,垂落
沾了血污兽唾的湿发。原来那棘鳞畜生蹦跃过头,一口咬着横钗,穿颚破脑,才
没有将自己给撕了,不禁暗叫侥幸。

  树下两头鳄尸交叠,浓血沿着树干裂痕缓缓滑落,血腥气融入泥水滩本有的
湿腐气息,仿佛唤醒了所有的鳄鱼,它们静静聚集过来,一圈又一圈地绕树伏地,
动也不动,只余饥火闪跃的荧荧碧瞳,兀自放光。

  胡彦之懒得清点,总之是够他尸骨无存的数儿了,随手封了小腿、肩背几处
要穴,撕开破烂外袍并着腰带缠裹创口,以免持续失血。他尾随翠十九娘原是临
时起意,仓促间不惟兵刃,连救急小包,藏有开锁针、短匕的暗袋等都没带上,
哪知会陷入如此邪乎的窘境。

  兽牙兽唾非是什么干净物事,若未及时清创敷治,轻则高烧不退,重则一命
呜呼,身为猎王高足,老胡再清楚不过。胸中始终有股挥之不去的郁悒,也不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还有脑袋里那异样的昏眩……

  胡彦之也算披血裂创的大行家了,即使在万安邨时伤成那样,他也不曾有过
现在这种捉摸不清、偏又无法全然否定,似无若有的诡异感受。此非受伤所致,
也不像被下药中毒,而是更玄奥难解之物。

  现下可不是纠结的时候。

  小耿的托付,阴谋家的反扑,还有母……还有狐异门正受歹人觊觎,无论哪
一条都是急逾星火,有累卵之危。

  此外,这厢若已成鳄鱼盘据的巢穴,难保没几头会溜到另一侧,方才未遇是
运气。先前监视他和十九娘,遗下草窝那人,没准非是什么潜匿大家,而是被鳄
鱼拖走饱餐一顿,啥都没剩。万一小耿和十九娘也遇上了这帮长嘴畜生,他们能
不能自保无虞?

  「……走罢,干活儿啦!」

  满面于思的豪壮汉子甩了甩头,仿佛周身无伤,随意能抖落一肩潇洒似的,
扶着桠杈支起身;还未盘算该怎么移动到更远的树上,树干却随之一晃,发出令
人牙酸的咿呀声响。

  (妈的,还能再倒楣点么?)

  胡彦之哭笑不得,情况却不容乐观。

  这树径不过尺许,老胡用它撞死两尾大鳄,又背另一尾攀缘转上、踏桠发劲,
哪一下不是折腾?前后几百斤的力道接连摧折,受损的主干再难支撑,便胡彦之
只一蹬,怕不是人离树倒的收场;赖着不走,近两百斤的雄躯摇得片刻,结果也
是一般。

  畜生纵使无智,却有猎食的本能。胡彦之不敢以「千斤坠」稳住树身,以免
残干虚不受力、当场断折,迳以道门绝学《律仪幻化》提气轻身,人树相合,整
个人彷若一叶。无奈一阵风来,树摇加剧,十余对惨绿鳄目齐齐上扬,倏又不动,
饥火愈炽。

  远方水面哗啦啦地掀起浊浪,似有无数大鱼翻跃,风风火火向岸边移至。

  来到近处,赫见浪里的「大鱼」尖吻无鳍、尾长爪利,全是六尺以上的黑甲
大鳄,居间围着一幢魁梧奇伟的巨影,怒鬃如电,蹄大如斗,咆吼似猛虎啸林,
群鳄与之一衬,倒像大些的壁虎四脚蛇。

  再近些个,方知鳄群张嘴非是嘶咬,而是遭巨兽咬得支离破碎,堪于气绝前
嚎叫一二;挥爪也不是攻击或自保,盖因铁蹄踏碎背脊脑壳,不自禁地痉挛所致。
浊浪拍打上岸,留下无数血沫残肢。

  巨兽一甩长鬃,喷息如雷鼓电炽,喀哒喀跶上了岸,尾飞蹄蹬,将两头攀咬
后臀的大鳄踹过对岸,冷不防张口咬住另一尾迎面扑来的,几下怒甩,鳄颈碎成
了齑粉,长躯折成软软两截,如湿烂的面粉袋般被抛入水中。

  「……策影!」胡彦之忍不住大笑:「老兄弟,你这回实在来得太好啦。」

  这如天神降临的庞然巨物,自是来自异境天镜原的紫龙驹策影。

  万安邨一役后,策影满身披创,饶以紫龙驹之神异,也在朱雀大宅休养了好
一阵。耿照按老胡吩咐,每日让李绥着人为二哥备妥牛酒,供它大快朵颐,以恢
复元气。

  策影极有灵性,毕竟不能长居厩栏,待外伤大致收口,胡彦之将它带出城,
解去鞍镫马嚼,策影自寻深林逐猎,觅些不知名的药草自疗。多年来一人一马联
袂闯荡,血战之后,策影都是这般处置;寻常弼马术不适于紫龙驹,策影的岁数
怕比老胡大上几轮,灵智丝毫不逊于人,待它恢复,总能回到他身边。

  但此番回转的时机,实在没法再好了。

  胡彦之运劲一踏,树干轰倒,也不知压死几头鳄鱼。虬髯青年顺势翻跃,身
下乌影一溢,策影排闼而至,犹有余裕放开蹄子一脚一个,踏碎几枚鳄鱼脑袋。

  策影背上无鞍,胡彦之仗着骑术精湛,毋需缰镫,亦能驱驾。回臂一摸马臀
湿黏,创口处血肉馍糊,策影毕竟不是浇铜铸铁金刚不坏。远眺前头绿荧点点,
不知有多少鳄群潜伏,拍拍策影颈侧,低声道:「掉头,咱们绕另一头走去!」

  紫龙驹不肯放蹄,冷哼一声,前后踢咬打转,迳与鳄群厮斗,似觉老胡之言
荒谬可笑,颇有被看低的愠怒。

  胡彦之省起失言,急忙改口:「先回原处瞧瞧,免得小耿也遇上鳄鱼,那可
不妙!」策影长啸震野,铁蹄连踹几头被震晕了的鳄鱼,才掉头杀回狭舟浦。

  破烂的船坞内空无一人。十九娘在另一头的水道上备有箭舟,想来此际已然
去远。小耿欲往沉沙谷秋水亭,也不是一路。

  船坞内外皆无鲜血兽迹,胡彦之稍稍放心,头晕胸闷的异状不知何时已烟消
雾散,无暇细思,驾策影全力驱驰,加紧回城。

  循陆路走,看似是绕了远路,但策影狂奔不逊箭舟多少,兼有纵跃涉水之便,
无片刻稍停;辅以胡彦之脑中钜细靡遗的越浦城郊水陆详图,不到半个时辰便已
见得越浦城郭。

  往正东朝阳门的大路两旁人群熙攘,牵羊赶猪好不热闹,百姓等着通关入城
之前,也在此间易物交流。守城官兵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将军耳闻也故
作不知,算是约定俗成的古老传统。

  越浦乃三川第一大城,不比小小县邑,城尹衙门颁有严令,牛马等大型驮兽
未安鞍辔,不得入城,以免于人口稠密处奔狂难抑,酿成死伤。

  违者轻予以驱离警告,重没收牲口,拘责物主;若遇不听拦阻、一意闯关的
浑人,视同武装侵袭,也就是造反的意思,城将迳可下令射杀,事后毋须究责。

  此令东洲各城俱有,策影若能人语,约莫也背得出,遑论老胡披发浴血,跨
在一匹狂奔的无鞍巨马上,贸然闯关,怎看都是个万箭攒心的下场。

  耿照委他回城传讯,未付以将军府的金字牌,在老胡看来,是小耿信他自有
飞越城关之法,毋须蛇足。

  胡彦之不欲辜负,俯身拍拍马颈。「老兄弟,咱们在前头分手了罢,莫吓坏
了土人。」策影鼻息轻吐,放慢驰速,欲赶在近人之前,觅一处放落骑士。

  最近的茶棚尚有一里之遥,棚底三两抹灰影,或移或踞,服色都是寻常百姓。
再近些还有名手持草扎的葛衫瘦汉,上插糊纸面、泥泥狗等童玩,应是行脚货郎;
一妇携童绕着草扎打转,母子俩看似讨价还价,闹腾着给不给买,或买哪个。

  这般距离,未必能察觉策影之巨,以马背上的胡彦之异常矮小,才是常人的
思路。远远见有稚童,胡彦之不欲冒险,一拍马颈:「就这儿罢。」不待策影停
步便要翻落,奇事竟于此时发生。

  「飕!」一物飙至,急避间胡彦之几乎失足,幸策影腰臀一颠,及时将老胡
抛正。飕飕破空声接连并至,由上而下,刁钻至极,胡彦之狼狈闪躲,回见尘沙
底下空无一物,无论落空的是暗器或箭矢,竟无一遗下,仿佛自行飞走了也似,
不觉发怔:「……这是什么鬼东西?」

  策影也被这瞎射一气的怪异攻击惹恼,奔驰间左闪右避,蓦地脑袋一歪,朝
疾射而来的箭影咬落,「喀!」钢齿交击,迸出毛絮;老胡眼明手快,忙抄住急
旋逸去的「暗器」,入手温黏,竟是只歪颈折翅的麻雀!

  不及错愕,先前在狭舟浦外的那股异样闷钝,倏又浮上心头,仿佛连人带马
撞入一团难以名状、若有似无的稀薄水汽,只能靠肤触上微妙的温度变化,依稀
察觉其存在——疯狂的鸟击猛将青年拉回现实。

  胡彦之从不知道越浦城外有忒多麻雀,随处可见的小禽一旦聚集,以百死无
悔之势扑至,竟能骇人如斯!胡彦之手无寸铁,仗着掌力强横,以隔空劲震偏箭
雨般飕飕不停的连翩鸟击。

  然飞鸟不比弓箭,无法就施放者的方位预作防范。由四面八方而来的突袭毫
无章法,加上纵跃闪躲的策影也增加了稳坐其上的难度,胡彦之难以自保遑论反
击,只能抱紧马颈,举臂遮护天灵盖等要害。麻雀尖喙纵无金铁之利,划破衣衫
肌肤绰绰有余,转眼兄弟俩已满身狼藉,加创犹在群鳄之上。

  要命的还在后头。

  错过下马分道的时机,惊怒交迸的策影负着老胡,一路引着疯狂扑落的各种
禽鸟,驰速不减反增,就这么一头扎进了众人的视线里。

  比起马背上浴血散发的狂汉、扑簌而落的黑压压鸟群,体型大如妖怪、吼声
强胜虎豹,炽目烈鬃的亮黑巨马毋宁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怪物。

  「妈呀!妖……妖怪啊!」

  「妖怪吃人啦!」

  「快、快逃啊!」

  惊呼声此起彼落,对鸟击狂怒已极的策影罕见地不顾周遭,踹飞箩筐、踢倒
棚柱,伤人不过是迟早的问题而已。

  胡彦之听得呼天抢地的人声,才知不妙;沉臂抬眼,赫见一名男童坐地瞠目,
骇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携童的少妇倒卧一旁,死活不知,揪紧马鬃一扯:「……
不可!」

  策影咆哮着人立起来,胡彦之无镫无缰,猛被甩落,顺势着地一滚,将男童
抢了开去。攘臂挥散尘沙,但见道上人群四散,豚羊惊狂,莫名的惊惧涌上心头,
身子难以自制地颤抖着;鸟群像是遭遇了什么恐怖的天敌,受到极度的惊怖催迫,
不由自主朝反方向逃离,不辨前路,至死方休,恍若自杀攻击——眼前所见,如
一帧劝世用的佛图地狱变,青年见过江湖仇杀,见过战阵兵祸,见过满山满谷饿
鬼般的流民集结,却都不如此际惊心动魄。

  而在这幅歪斜扭曲的画作中,只一人在半塌的茶棚底下端坐如恒,正常得无
比反常。

  强烈的惊惧,令胡彦之难以凝眸。那人的形容衣着并非看不清,而是所有须
经心神透析的意象、意义,乃至意念等,全被铺天盖地的恐怖感揉碎,无法运作,
便见了什么,也等若什么都没见。

  胡彦之辨不出他的模样,只记得那杆插满各式童玩的草扎,依稀还搁在那人
脚边。

  (是……是他!那……那货郎……)

  那人似随手取了张纸面,捏着竹棍儿一遮脸,胡彦之压力大减,余光里其轮
廓似乎清楚些个,然而每一凝目,莫名的恐怖感又将他攫住,什么也认不清,什
么都留不住。

  老胡想起幼年上真鹄山时,每一个凝着漆黑的窗棂外或衣柜里的夜晚——你
知道里头有着什么,甚至期待里头有什么;强迫自己睁眼等待什么出现,以便在
真有什么的一霎间求得解脱……

  耿照同他说过的,面对灰袍人的那种恐惧无力,应约如是。

  即以小耿的描述,胡彦之亦知两者间有所不同。灰袍人能任意限制他人行动,
令内功外功俱都失效,这人却是唤醒包括飞禽走兽在内,一切活物内中最深层的
恐惧;非是什么实存的恐怖形体,可以对抗、可以遗忘、可以延伸消解,乃至说
服自己勇于面对,而是纯然的恐惧自身。

  惊惧既不知所以,又何能不惧?

  凉彻的液感滑过他发冷的面庞,隔着粗制滥造的哭丧纸面,那人发出意义不
明的声响。胡彦之意识到是笑声。

  「……你的马,很厉害啊。」

  他试图辨别或记忆那人的声音。然而,经无数高人调教、涉诸般奇淫机巧,
胡彦之恃以闯荡无往不利的见闻智性,此际便如一只咬死的机关,丝毫不起作用。

  「不愧是来自天镜原的异种,或可迷惑,却难驯服。」

  胡彦之灵光乍现,明白在这不知何以、范畴几何的恐怖境域里,策影是除那
人之外,唯一不受惊惧所攫的存在。那人的手段或能教策影狂怒失据,却无法如
压制自己那般,完全控制住紫龙神驹。

  「策影……走!」

  胡彦之不确定自己有无出声,或仅于心底呐喊,但原本旁若无人、发狂般与
鸟扑搏斗的巨大蹄兽突然安静下来,染血厚鬃耷黏着皮毛,缎一般的乌亮光泽起
伏惊人,益衬出龙蟠也似的虬结肌肉,比交股麻绳还粗的血筋一跳一跳的,带着
狰狞迫人的强旺生命力。

  策影甩了甩脑袋,仿佛在清醒的一霎间,忽明白敌之所在,粗息虎虎地转向
那人,还欲迈步,前腿却不由微屈,颤抖的雄躯持续拉锯着体力与意志,汗血迸
如雨下。

  (不行!这厮……非是我等所能抗颉……走!)

  紫龙驹顽强昂颈,身子却本能退了几步;与胡彦之四目一对,灵犀遍照,仰
天怒咆,掉头而去,愈小的身影却未消失不见,迳于远处驻足,像要把此间一切
牢牢印在脑海里似的,便隔里许黄沙,仍能感觉那炽电般的豪烈目光。

  那人拊掌大笑。

  「好个通灵畜生!」他的声音中满是佩服。「这便教它试出了我之范畴。瞧
瞧那双带杀之眼……它在威胁我哩,像是说:」老子认准你啦,干出什么蠢事,
天涯海角也不放过你。『「

  胡彦之听他粗着嗓,扮双簧似的代策影说话,声音却很年轻,省起那股莫名
惊惧已褪,觉识不再受干扰控制,重又能记忆思索。

  那人舍了草扎迳起,手挥细杆,状若回风,杆顶黏了张猪腰似的半面,长宽
约只遮得成年人小半张脸,却有颧额鼻梁的细致起伏,居然是张精巧的丑面;杆
底流苏轻摇慢荡,杆身掠过一抹斑斓铜光,显非草扎上的纸糊劣货。

  胡彦之本欲撑起,惊觉周身汗漓,直似水底捞出,四肢酸乏,不逊一场恶斗。

  挣扎间那人已行,持杆扬了扬丑面,模样十足懒惫,宽肩窄腰的背影看来不
甚高,比例分明是少年,不知怎的有种很熟悉的感觉,非是依稀曾见,而是此前
才见得,只是其中关连太过突兀,思路一下子飞之不及,悬在半空。

  (这身影……到底是谁?我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我记住你啦,胡大爷。你和你的马都是好样儿,今日多有得罪,咱们后会
有期。」传音入密打断了他的思绪,一丝灵感随即雾散烟消,狼藉的大路边上再
搜不着那人形迹,只余惊人走马,恍若未存。

  朝阳门的官兵总算赶至,气虎虎地压制现场,见模样可疑的便勒令趴下,欲
逮那纵马逞凶的狂人。

  胡彦之不动声色扛起草扎,扯落童玩香囊上的彩绦束发,趁烟尘迷眼,以擒
拿手法绕晕一名身量相仿的粗汉,三两下解落长褙箭衣,倒着顺序反面穿好,信
手将昏头转向的汉子,往一队风急火燎似的兵伍里推,又从旁勾了顶草笠戴上。

  背后响起官兵怒叱,人们循声聚拢围观,变装成行脚货郎的胡大爷则向左右
陪着小心,退入了接受进城盘查的长龙里,谁也没觉不对。

  ——看来狭舟浦的鳄群大阵,也是那厮做的手脚了。

  这到底是奇术抑或武功、何以可能,青年全无头绪。但来人本事奇大,平生
仅见,却是毋庸置疑。

  神秘来客的目的,究竟为何?若是阻他求援,委实不通。再说了,这等高手
要是站到平安符那一厢,岂只危殆?简直是场灾难。

  不对。胡彦之随人龙缓缓前进,思绪逐渐恢复运转。

  欲断援军,除掉求援的信使即可。以那厮的本领,十个胡大爷齐上也拼不过
人家一根脚趾,何必辛苦弄来飞鸟鳄鱼,大搞马戏?他不是不让求援,胡彦之心
想,是不让消息到得太早。

  更有甚者……神秘客的出现,本身就是某种信息?

  ——当然,也可能一切只是个局。

  神秘客轻易便能杀了他,神秘客只是不杀,教他纠结反覆,进退失据,从而
酿成更大的恶果。在他行侠仗义、策马狂歌的闯荡岁月里,看多了这种纯然的恶
意,这并非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传说鳄鱼在吞噬猎物时,会流下悲伤的眼泪。「说这种鬼话的,十之八九是
坏蛋。」教他捕鳄屠鳄的老渔师冷哼。「你吃鸡猪牛羊都没点害臊了,吃你的不
管是啥,你让它怀揣着什么样的好心思?夸你肉香,不必放盐?」

  老人剔出一条雪花花的莹白长肉,「啪!」扔上砧,拈秤斤两。

  「最好的畜生,就是锅里的畜生,次好的在砧板上。晚上煲汤!」

  胡彦之迄今仍奉老人的「煲汤论」为圭臬,与恶徒拼搏得以不落下风,最终
彰显正义,诛邪扬善。不管神秘客意欲何为,哪怕是一根稻草两粒米,胡大爷也
决计不教他如愿。

  「老乡,老乡!」他满脸谄笑蹭上前,连连哈腰。「不好意思,我这个……
内急啊!帮我拿会儿,送你家娃一只草叶蛐蛐儿哩!」将编笠草扎一股脑儿塞去,
瘸着腿钻入一旁草丛。

  那人莫名其妙,嫌草扎沉重扎人,暗忖:「管你娘!自个儿找去。」随手将
草扎一扔,却贪编笠好遮阳,老着面皮戴上。左右无不侧目,这老兄却昂首抖脚,
满不在乎。

  要不多时,后队有人扬声:「是他,就是他!是他抢了俺的衣服!」却是那
惨遭剥衣的粗汉,终于说清冤枉,领官兵折回,忙乱中未见胡大爷尊容,只记得
编笠草扎。

  戴笠男子有理说不清,旁人早看他不顺眼了,纷纷跳出来指摘;好不容易弄
清笠扎的原主是贼,草中窸窣声大作,被剥了衣笠验明正身、兀自捆成一只粽子
压在地上的替罪羊逮到机会,大声喊冤:「贼……贼在里边!」

  官兵发一声喊,十余号人散成大圈扑入,顿时簌簌行走、呼喊劝降、晓以大
义的声音不绝于耳,连围观百姓里的好事之徒,亦都摸进了几个,唯恐错过恶徒
伏法的好戏。

  忙乱间又遇风来,刮起扬尘一片,蓦听一名女子尖叫:「贼跑出来啦!在前
头……跑啦,贼跑啦!」众人捂眼四顾,接连又闻:「跑啦!」「欸,你别跑!」
「贼子停步!」声音有老有少,此起彼落,听得人紧张起来。

  官兵们奋力拨出草丛:「在哪儿?贼人在哪?」其中一名兵士忽尔狂奔,回
头大叫:「前头!我瞧见啦!」众人靴底扬尘,提刀追赶,前道百姓纷纷躲避,
登时大乱。

  城将遥见道中又起烟尘,人马杂沓,不禁蹙眉:「派人去瞧瞧!领队的王庆
在搞什么玩意儿?将军怪罪下来,瞧老子不治你们个扰民兴乱的死罪!」一骑领
命而去,风风火火窜入尘沙,不多时又折回,骑士「吁」的一声捋缰,不及下马,
遥对城将拱手:「报!谷城大营派来快马,说将军急召典卫大人,请大人速往栖
凤馆!」

  城将一下没想起将军在哪儿,但「谷城大营」、「将军」、「典卫」、「栖
凤馆」这几个词汇连成一气,格外令人揪心,浑身毛发直竖,只差没脱体飞出;
总算还有一丝清明,粗声反诘:「谷城快马呢?怎只有你回来?」

  「禀统领,」骑士不慌不忙,答话间轻踢马腹,维持四蹄轮点、原地打小圈
的动作,以免马身渐冷,不利续行。可惜朝阳门的班值里没有巡检营贺新、章成
那样的好手,当能看出此獠马术了得,绝非泛泛。「快马累倒啦,压伤平民数名,
王队那儿正处置着。」

  城将脑门「轰」的一响,顿觉眼前发黑。难怪今晨着甲时眼皮直跳,忒倒楣
的事儿怎就教老子给撞上了呢?远处飞沙渐止,果然地面倒着一人,身上似有绳
索固定,也不知是死是活;十数名官兵奔走呼号,逢人便抓,抓了又放,辨不清
哪个是队长王庆,气氛紧急倒是不言可喻。

  「统领!」骑士一扯缰绳,抑住马匹跳立,急呼:「典卫大人……将军急召!」

  「去,快去!」城将回过神来,撩着裙甲滚下望楼,叠声叱喝左右:「还杵
着做甚?去瞧马怎么了……唤弼马值的马医来!」折损战马乃是大罪,谷城铁骑
威震五道,马军地位甚高。不管马是累死的、病死的,还是踩着了陷坑绊索小石
子,这锅肯定往外人头上栽,谁都不想为了匹长嘴畜生赔上乌纱,何况还压伤了
平民。

  马的事没个章程,谁也别想进出朝阳门!官兵索性搬出栅栏,暂封城门,找
马医的找马医,找关系的找关系,城将亲领左右去瞧那匹作死的「快马」,打定
主意把平民死伤的锅推到谷城那厢,万不得已时拼个两清,莫想独坑你老子!

  朝阳门下,马栅交错,除守城官兵外谁也不让进,一干百姓在栅前焦急等候,
莫可奈何,其中不乏携刀带剑的江湖客;潜行都有几拨任务各异的少女化装成不
同模样,正赶着回大宅汇报,也只能按捺性子杵在人龙里,徒呼负负。

  ——你的麻雀能飞过城去,可你自个儿呢?

  你大爷纵横江湖,不是靠一头紫龙驹而已。

  整个城市就是我的跑马场!给老子记好了。

  栅栏后,胡彦之拨转马头,放落马军防尘用的覆面帕子,松开皮铠下的军装
衣领,抿着一抹旁人难察的笑意,飞也似的朝朱雀大宅驰去。

  第二五十折 豺狼竟噬,葵藿倾心

  ——权舆。

  在七叔心里,这两个字所代表的,从来就不是「为什么」,而是「怎么样」。

  世间恶由万亿,多如繁星,人的日子却非无穷无尽;有这份闲心探究恶人何
以为恶,何不浪费在美好良善的事物上?只有萧谏纸才老爱问「为什么」,仿佛
承认无知会要了他的命,傲慢得既可怜又可笑。

  老人只想着止恶,更好的是不要发生。

  「好嘛,事来心始,事去心空,这是君子心性啊。」

  萧谏纸说这话时,带着一贯乍现倏隐的讥冷,很难判断那脸是天生的欠驴踢,
抑或是个性不好使然。当然也可能兼而有之。「这『寒潭雁迹』的浑名妥适。欸,
你们青锋照该不会有堂专门课罢?」

  是个性糟,老人心想。脸欠是随爹娘,不全怪他。

  圣人有云:「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
指君子心性高远,如竹林水潭,得失、利害就像是风来雁过,去则去矣,竹林仍
是竹林,水潭仍是水潭,自清自劲,不萦于怀。

  但屈咸亨的外号若要这般曲解,里头难说没有点揶揄讥诮的意思。

  芥庐草堂的云台画剑下传八脉,每脉单传,传人皆以所传秘剑为号,称「云
台八子」。此八部秘剑虽以禽鸟为名,却脱胎自丹青图写,如青锋照邵兰生所承
《鹭立汀洲》,便是画梅的技巧,风格宜瘦,清臞遒劲,甚合邵三爷脾性,画入
剑中,遂成绝艺。而金吾郎任逐流的《飞鸢下水》,原是构图上所谓的「偏局」,
发之于剑,即是藏于虚招里、虚实瞬易的无形剑气。

  《寒潭雁迹》也不例外,指的却是留白。

  寒塘留雁影,太虚一片云!

  当日老人为萧谏纸所嘲讽的「不问为何」心性,此际再度狠扇了平安符阵营
一记。

  眼看「权舆」强势现身,一指抵去杀着,洋洋得意的巫峡猿衅语未落,瘸腿
独臂的老人倏然出手,灰袍一瞬间欺入壮汉臂围,快得如鬼如魅,悄无声息,连
青砖地上的草屑泥灰都没掀多少,巫峡猿惊诧未已,胆气霎寒。

  人体掌心的「劳宫穴」不惟与心包经相连,更是输气发劲的门户。

  畸零老人一上来便废他右掌,巫峡猿所损失的远远不止一条右臂,心包经受
创令气血不顺,输气门户的淤闭更几乎瘫痪了内息的运提。庙中战局瞬变,兔起
鹘落间不及细察,巫峡猿直到奇袭二度临门,才赫然发现自己形同废功,未有内
劲相佐的左掌对上半残老者的膝腿肘拳,霎时间竟有以一敌四的支绌之感。

  七叔足未沾地连消带打,膝锤狠狠撞上黑袍壮汉的下巴,身子的重量叠上冲
击之势,撞得巫峡猿仰头翻倒,一蓬血箭如水龙车般冲飞面具。假使撞击点再上
移分许,恐怕不止撞碎整排下齿,连颈椎都有可能被一撞卸脱,柔软的喉管一拧,
立时气绝。

  「权舆」似不料这般残衰畸零,焉有奇技如斯,微微一怔,才省起救人为先,
黑袍「泼喇」一声飞展如鹏翼,眨眼之间已扑至老人背心,身法亦是快绝;飕飕
两声锐响,两枚半腐火签一前一后,几与他同时到达,另一头「深溪虎」踢开签
筒支起半身,双手各拈四枚细长签木,却未浪掷,似是再寻找更好的出手方位,
倍添威胁之感。

  巫峡猿——或直呼伊黄粱罢了——眼前煞白,却没敢让自己失去意识,藉由
着地一霎气鼓胸臆、几乎胀破肺叶的痛楚奋力睁眼,赫见「权舆」袍影抢至,骇
得魄散魂飞。

  (不可!全……全错了!万事休矣!)

  老人单足落地,脖颈胸腰微微一动,三缕指风贴着肩胁发鬓掠过,连灰袍絮
毛都未削落多少,仿佛两人为此练过千万遍,方能这般精准无误。

  「权舆」动身前一轮弹指,撮成空拳的右手食、中、无名三指连出,戟张成
个「川」字。此招不惟出手特异,中招之人,身上往往留下三指印记,洵为一奇。

  大凡指功不脱单指并指、五指龙爪,四指狮爪十分罕见,更近掌功,非属指
爪一门。昔年「翼爪无敌门」以三指鹰爪威震东海,夸称无敌,所用却是拇、食、
中三指,屈如禽钩,而非竖指成川。

  奇特的出手,加上易于辨认的伤痕,百余年前,这式「洗剑血成川」曾广为
人知。人总以为三指印痕乃是指戮所致,殊不知劲风先行,指后成川,见势为晚,
欲闪欲防皆已不及。

  虽是仓促出指,「权舆」本以为就算未能重创老人,也该将之逼退,岂料老
人毫发无伤,立掌一格一引,「权舆」一挣居然难以甩脱,说时迟那时快,半截
长签已没入他左肩膊中;后一枚接连并至,正中额角太阳穴,幸有乌檀面具遮护,
挟劲而来的签木应声折断。

  七叔暗叫可惜,偏偏周身势老,难出杀着,硬是反足踹正权舆小腹,使的全
是筋肉莽劲,蹴得他倒飞出去,洒落一条长约丈许的笔直血径;单臂圈转,抄住
断折的半截谶签,才听身畔伊黄粱挣扎示警:「不可——」随手插入其大腿!

  伊黄粱放声惨叫,剧痛猛推着内息冲过阻滞,左掌悍然轰出,老人硬接一击,
顺势退回中央。破败的古刹内仍是三角合围之势,三人俱都带伤苟延,居中猎物
目光冷彻,身未动气已行,风云旋搅,竟是片刻也不耽搁,便要施展杀着,将三
人立毙于此。

  伊黄粱本不以为能骗倒高柳蝉,但托以面具这人虽无籍籍之名,所负《弹铗
铁指》却是绝学,与自家的花爵九锡刀有得一拼;纯论武功系谱,谁胜谁负,还
未可知。

  不幸的是,要说神功绝艺,「寒潭雁迹」屈咸亨就没缺过,修为之深足以压
倒众人,堪补残缺。论实战丰富、临敌刁钻,怕己方三人加起来,也比不上人家
半条瘸腿;眼下逼命之危,恰是最好的注脚。

  屈咸亨打到现在,所用策略来来去去就只一条,即兵法上说的「佯攻袭援」:
明着打东,其实目标是来援的西;万一援得慢了,就先将东打爆,回头以逸待劳,
仍是打西。老人靠此法打残伊黄粱,回头放倒阿傻;打假权舆时照办煮碗,见冒
牌货救之不及,索性先打伊黄粱。拉假权舆去撞火签,显然一切都在老人的计算
中。

  阿傻武艺初成,倒还罢了,戴着权舆面具的那厮却教人失望透顶,枉费一身
精湛内功,兼有儒门绝学,临敌竟是荒腔走板,和阿傻同犯了「舍强就弱」的毛
病,终至一败涂地。

  假权舆指劲强横,适可隔空牵制,本不该放弃所长近身搏斗。若非救人心切,
便是迂病发作,唯恐误伤同志,或对敌手心存妇仁,才有此误判。

  而阿傻修为尚浅,飞刀除却准头,劲力亦是重中之重,缺了手劲,不过是平
白给敌人送兵器。少年吃过老人的亏,掂量近战毫无机会,两枚飞签意在牵制,
欲替大夫争取时间;手里四枚可真打可威吓,不出手的效用更大,由此观之,决
断还在权舆之上。

  而高柳蝉从不给对手喘息的余裕,在所有敌人气绝前,连一句话的时间都不
浪费。

  半圮的弃室内风云扰动,能吸进肺里的空气似乎越见稀薄,劲风刮体猎猎,
漩涡般朝唯一的中心急遽凝聚。风云之中,老人单臂一扬,剑指天枢,枯瘦黝黑
的食中二指掠过一抹金铁异芒,灰浊眼瞳迸出精光——(吾命……休矣!)

  伊黄粱怎都没料到会毙命于斯,带着极度的不甘闭上眼,脑海中所浮露,竟
全是雪贞那既清纯又艳丽、教人忍不住心疼起来,却又亟欲摧残的美姿,还有分
明是同一张面孔,却有着令人难忘的倔强与怨毒……

  他只有在梦中才会再见那样的神情。他无法区别是恶梦抑或美梦。

  嗤嗤作响的劲风擦过手臂身侧,异样的锐利痛感将伊黄粱带回现实,这才发
现自己并未魂归离恨天,冷汗浸透内外几重衣衫,裆间却肿胀到隐隐作痛的地步,
即使面对横陈榻上的雪贞胴体,他也许久不曾硬成这样了。

  气劲仍持续不断朝中心聚集,灰袍老人身姿不动,独臂却如尺蠖屈伸,连御
剑指,隔空迸出连片「铿铿」劲响,若金铁交鸣,显是一边凝聚推动杀着之内息,
一边分力分心与人鏖斗,占优执劣尚且不知,聚力、分斗却是各自运转不误,益
发行快,仿佛有两个高柳蝉也似。

  战局对侧,身着披膊黑袍、唇颔沾满鲜血的燕髭男子双手轮弹,指劲纵横,
快锐的嗤嗤声不绝于耳,竟无片刻消停,右手拇指扣着食、中、无名三指接连弹
出,正是先前所使之川字指法;左肩插着小半截木签,虽入肉不深,却无拔出裹
创的余裕,再加上非是惯使之手,不及右手灵动,迳以拇指圈扣食指,如挥琵琶
一般,末三指冷不防一抖,七叔闪电缩手,袍袖嗤的一声,绽开三痕如「彡」字,
一抹殷红逐渐渗染开来。

  「……好指法!」老人冷哼,剑指疾点,眼看燕髭汉子要招架不住,横里刀
气扑簌而至,现场唯一还戴着「深溪虎」面具的阿傻终于调匀气血,擎刀加入战
团,绕着老人游斗,意在牵制。

  扮作「权舆」的燕髭汉子压力稍减,却非回臂拔出木签,而是抢上前去,搀
着伊黄粱远远拉退,突然「咦」的一声,即使刻意压低嗓音,亦难掩其中惊诧。

  「您是……伊大夫?我们见过的。在下曾陪同泾川梁裒梁员外的公子,往一
梦谷求医,为大夫所驱逐,不曾想大夫您……竟也是六部执令在内。」怕伊黄粱
不信似的,自腰带里翻出一枚古朴铁令,正面阳刻着篆体的「乐」字。在他看来,
九通圣之一的伊大夫身兼儒门六艺执令,似乎也有那么一点顺理成章,并非难以
想像。

  这名精擅儒门绝艺《弹铗铁指》的中年汉子,自是曾沦为泾川梁氏伴当、负
责照料梁公子梁斯在的徐字世家后人徐沾了。

  当日他受秋霜洁的琴音所惑,从梁斯在手里夺了白玉马「翻羽震」送往浮鼎
山庄,从此断了在泾川梁氏的生路。好在西宫川人非是贪图财宝的浑人,派人将
玉马送还梁府。梁斯在一听「秋」字吓得屁滚尿流,状若癫狂,梁裒虽是财大势
大,却拿宝贝儿子没辄,就此作罢,尔后休提。

  徐沾未被扭送官衙治罪,梁府却再也容不下他,只得收拾细软,打发了妻小
回乡,自往邙山招贤亭求教「鸿儒先生」,请问前程。徐字世家本是三槐司徒氏
的陪臣,先祖徐开疆为司徒氏立下大功,才获赐《弹铗铁指》的部分招式,此为
江湖人所知。

  这部武功堪称儒门指艺的代表,连三槐都不是代代有人练成,陪臣便有天大
功劳,岂可窥得全豹?

  「可知道,能练成《弹铗铁指》之人,二百七十年来,贤侄是头一位?」在
徐沾指功大成,归还秘笈抄本时,满面风霜的老儒如是说。「上一位练成之人复
姓司徒,讳字上熸下阳。」

  饶以其时徐沾之年少气盛,听到这个名字时,仍不禁浑身巨震,瞠目结舌,
旋意识到自己陷身何等境危,冷汗涔涔,伏地无语。

  司徒熸阳不止出身三槐世家,更是儒门典载的中兴之主,有「圣君」之称。
徐字世家的开基祖徐开疆,便是其麾下,是他赐指招予立下大功的徐开疆,要说
是徐字世家门楣之耀的起点,那是半点也不为过。

  而在司徒熸阳之后,两百多年来三槐世家无人练就《弹铗铁指》,区区一名
陪臣之后,光是被人知道翻过这部儒门指艺的至高秘笈,便已百口莫辩,何况身
负绝学?

  (鸿儒先生……为何这般陷害我,将此要命之物,借我观练?)

  「这部秘笈,与此物本是一对儿。这便是二百多年来,无人以此功扬名天下
的原因。」笑意温煦的老儒将木匣推至青年鼻下,匣中所贮,便是那枚「乐」字
令。「以汝祖功勋,岂止陪臣而已?圣君封为六部执令,赐下铁指全本;代价,
便是再不得为人所知。」

  从那时起,徐沾默默承接徐字世家的宿命,安贫乐道,屈身商贾,静待门主
召唤,直到此际。

  伊黄粱不识徐沾,梁斯在那种身子没病脑子病、人傻钱多闲出翔的富二代,
一梦谷整年揈走的没一百也有八十,哪记得随行有谁?陡被喊破身份,惊怒交迸,
顾不得封口,攘臂急道:「……此獠不除,今日我等毙命于斯!」

  陋室之中,气旋持续收拢,吸吐渐窒,三人俱感艰辛,景况与先生施展「凝
功锁脉」奇术时,竟有四五成相似,残疾老者的修为不止令伊黄粱倍感骇异,益
发显现其游刃有余。以武力论,高柳蝉……不,是屈咸亨的造诣,怕还在萧谏纸
之上。多年来平安符阵营始终当他是萧谏纸暗藏的巧匠,殊不知竟是古木鸢一方
最顶尖的高手。

  ——这线报太紧要,定……定要带回先生处!

  老人超乎想像的坚毅果敢,加上「天功」与实战技巧,适足以超克残疾,稳
压三人一头,但屈咸亨绝非什么无敌战将。深湛的医术与无数临床经验告诉伊黄
粱:那副残破的身躯,绝对有着世上武者所能想像,以及其他想像不出的毛病,
谁来运使都是一场梦魇。其中当然包括屈咸亨。

  断臂所造成的重心失调、经脉缺损,大大抑制了内息运动,还能使用内功本
身就已是不可思议;佝偻的成因是肺叶受创呢,还是脊柱弯折?严重的刀火伤也
可能导致这样的结果……前者不可避免地损及心肺,降低耐力与体力;龙骨弯曲
除了行动不便,也可能会让重心不稳的缺陷益形扩大,更别提烧伤造成的肌肉萎
缩——屈咸亨一次又一次突围破敌,永远在逆境中求胜,但无法持续作战,是远
远弱于寻常人等的「不能」,绝不放过每一个能重创对手,乃至取命的机会。

  即使如此,老人仍无法有效减低敌人的数目。

  伊黄粱直到木签插入大腿的瞬间,才明白这个道理。老人一扎瘫痪了他的行
动能力,然而要回到陋室中央,重整姿态以应付其余二子,他连伊黄粱赞的那一
掌亦都算计在内,可见捉襟见肘。

  聚气欲使的杀着,是老人最后的压箱底法宝,能彻底结束这场厮杀。伊黄粱
知他是绝不拖延的脾性,揭盅的时机已迫在眉睫!

  两声闷哼,徐沾黑袍襟口爆出数道血箭,仰天摔倒,阿傻眉刀脱手,平平滑
地数尺撞上础墩,再也不动。伊黄粱心底倏沉,周身似再吸不到半点空气,老人
眸中一寒,剑指正欲旋出;蓦地山门外一声嘶唳,一幢巨影挟着浓烈的兽臭血腥
轰然贯入。

  老人听得枭唳,急急撤手让过,凝练至极的剑气飞旋四散,削出无数的木石
屑来,锐劲却极力避开了庞然大物的滑坠路径。那物事撞入地面,一路犁至墙底,
留下整条怵目惊心的殷红血渍,黏满金灿灿的铜色羽根,正是昔年与屈咸亨并肩
闯荡的异禽角羽金鹰。

  「……逐风!」七叔睁大了灰浊的眼瞳,自开战以来首度显露心绪,一瞥金
鹰巨大的身体兀自起伏,心知爱禽生命力强韧,回身先寻人迹,果见高槛之外,
隆起一片醒目红甲,点足掠去,搀起快比自己高出半身的赤发巨汉,翳目电扫,
低问:「伤得如何?萧老台丞呢?」

  崔滟月摔得极重,呕了口鲜血,颤道:「属……属下不力,萧老台丞他……」

  七叔行事不存侥幸,见人鹰空回,心里有底,咬牙欲吐出个「走」字,膝腿
忽颓,终是蹙眉垂目,无声摇了摇头。堂内碎砖弹震,喀喇一阵响,那小名唤作
「逐风」的角羽雄鹰振翅匍转,兀自起不了身,锐目朝主人一睨,突然发疯似的
呱呱唳嚎,怒不可遏。

  「痴儿!做甚——」

  瞥见它比柱儿粗的腿上,嵌了柄乌沉沉的斧刀,鲜血淋漓,老人心念电转间,
独臂已被巨汉钳在胁下。崔滟月露出一抹阴恻恻的笑,肌肉贲起、充满男子气概
的粗犷面上倍显狰狞,切齿道:「有负长者栽培!」抵紧老人臂后,猛力一顶,
欲将枯柴般的瘦臂折断!

  七叔应变快绝,倒纵翻过头顶,膝腿于背门一阵轰锤,劲力俱被甲衣挡下。
崔滟月五内翻涌,才知长者武功极高,怯意陡生,更加不敢放手,死命夹紧,另
一手满背乱抓,想以蛮力扼死老人。

  可惜在屈咸亨眼里,这手直与牯牛无异,一蹬背门反跃入堂,硬生生将崔滟
月掀倒,掀得他背脊折撞门槛,手里连圈带转,猛力夺回。无奈「不动心掌」的
卸劲法门在煆炼甲前难生作用,这一夺成了赤裸裸的蛮力比拼,丝毫讨不了好。

  崔滟月于此懵愦半解,却是天生心细,恶胆复生,猛力一拖,七叔单足不稳,
两人撞了个满怀。赤发巨汉松脱臂钳,将七叔箍在怀里,左臂韝里暗掣一撞,弹
出尖锥——这机关是他坠地时才发现,可惜右臂韝里的已断——毫不犹豫地搠入
老人腰里!

  七叔忍痛昂首,正中青年唇齿,撞得他眼冒金星、踉跄后退,尖锥「噗」的
一声离体,血汩不绝。

  老人按着胁侧坐倒,一挣居然起不了身,就算是崔滟月也知道是千载难逢的
机会,剧痛之下狂性大发,正欲扑前,一团乌影越过老人脑顶,一霎间盈满视界;
不及反应,左眼剧痛钻心,已被金鹰啄去一目,整个人摔出堂外,重重滚落阶底!

  那角羽金鹰逐风没能啄下半边头颅,犹不解恨,匍匐跌出,亦是滚落台阶,
双翅垂软,一腿兀自嵌着刀,全靠恨意昂颈奋喙,拖着巨躯扑向仇敌。

  崔滟月左眼眶里空洞洞地不住冒血,勉力闪避,疯狂嘶吼:「畜……畜生!
滚开!畜生!」被推到悬崖边,混乱中握住离垢刀柄,也不知哪来的气力一拔,
金鹰惨唳侧倒,再难动弹。

  赤发巨汉一刀斩落它颈侧,见未断息,拔起再抡,恨声道:「兀那畜生——」
鹰翅下窜出一抹灰影,残疾老人手按腰胁,单足踹上青年胸膛,借势弹落崖畔。
金鹰张口咬住后领,甩颈拖回,主仆俩腹肩相倚,俱都荷荷喘息。

  「你才是畜生。」远眺惨呼落崖的赤发青年,七叔喃喃道。

  山风拂过,失血甚多的老人机伶伶打了个冷颤,遍体生寒。

  他一向反对用崔滟月,出发点却非疑其不忠,而是不忍,只是万万想不到他
能恩将仇报至此。崔家小儿既已变节,其言不可尽听;萧谏纸若然身死,反而不
该让自己知道……这么一想,老人反倒心宽,一抹溢红,即欲起身。

  零星的鼓掌声穿透呼咆的山风,由山道间迤逦而来,温煦的笑声若阳春三月,
甚是宜人。「豺狼何反噬?葵藿是倾心。我以为经过二位的调教,此子终能去恶
扬善,成一栋梁;如此收场,令人不胜欷嘘。」

  风里,儒者葫芦髻后的逍遥巾猎猎飘扬,布袍束袖、草鞋绑腿,掖着一根细
竹杖如服剑,五绺长须飘然出尘;周身服仪精洁,绝非凡俗,说是仙风道骨,却
难掩仆仆风霜,仿佛翻过这座山头,前路还有层峦叠嶂要走。

  屈咸亨盯着缓缓走近之人,一动也不动。怪了,萧谏纸说的居然半点也没错,
是不是这人,看一眼就能分晓。

  是他,老人心想。就是他。

  「屈兄毋须担心,萧谏纸未死。」殷横野在破庙前停步,扫过里外狼籍,随
手掸掸袍襟,像欣赏了什么美景也似,自在一如春日郊行。「我之前来,却是欲
劝贤兄莫死的。」

  七叔掌底血温浸透,半点也止不住。

  煆炼甲臂韝内所藏之锥经特别设计,上有细密沟槽,放血的效率非比寻常。
做为着甲之人的最终手段,老人须确保中锥者在最短的时间内咽气;纯以杀人的
效率论,不定还在离垢之上。

  就算未中崔滟月的暗算,老人也不以为能与三才五峰等级的高手一搏。他对
萧谏纸的规谏,于己依然利准,无有例外。但更糟糕的是,殷横野并不想要他的
命。

  「乍可沉为香,不能浮作瓠。用财富、名利,乃至耳目声色、口舌甘味之娱
说服你,委实太过冒犯;仇仇偿怨,很多人恃以苟活,萧谏纸能用之人,约莫如
是,我一直猜想你是这样。今日一见,方知谬甚。」殷横野腋挟竹杖,并掌交叠,
冲老人深深一揖,和声道:「妄度君子,实我之过。屈兄原宥则个。」

  屈咸亨气息紊乱,翳目凝锐,却不言语,只直勾勾盯着他。

  殷横野不以为意,温言续道:「屈兄所栽培之种子刀尸,成就斐然,便以操
作秘穹之精熟,『姑射』百千年来,无可与兄比肩者。」余光见阿傻单臂垂落,
左手拖着眉刀跨出木堂,于一旁掠阵,微微颔首,信手一比,冲屈咸亨笑道:
「此子虽不及你亲自抚养、念兹在兹的耿照,遍数刀尸之中,亦是杰作。屈兄无
论挑选资材的眼光,抑或炮制刀尸之手段,俱是独步宇内今古,我甚敬佩,不忍
前贤奇艺,中道而殂。兄若加入我方阵营,仍持『高柳蝉』之面,得占一席,我
可保萧耿二人平安不死。」

  阿傻见得「耿照」二字唇型,望了望垂死的老人,但也仅是一瞥,对「刀尸」
倒无反应。面具掩去姣美如妇的苍白脸孔,眼神较乌檀木刻更加坚冷,仿佛一切
都不再上心,回首萧瑟,无关晴雨。

  七叔的目光越过了孜孜劝诱的阴谋家,驻于少年处,干瘪的嘴唇歙动着,似
喃喃有声。

  殷横野看在眼里,兀自言说,对这种显而易见的、充满可悲衅意的冷遇并未
着恼。能从对失败者的宽容中尝出甘美滋味,向来是胜者独有的从容。坐拥钜万
的巨贾,何须同野狗争骨头?

  伊黄粱挣扎坐起,终能对右掌施行救治。穴脉受创,损及心包,自不消说;
掌心骨轮亦有微裂,幸非大部粉碎,犹能愈可,否则这辈子是别想操刀了。

  他从没在忒短的时间内三度濒死,又居然都逃过劫数;上回如此狼狈,是聂
冥途沿路伏杀时,但凶险处远不及今日。

  徐沾胸口被戳几个血洞,失血甚多,俱非致命要害。近门的础石下,阿傻颤
巍巍地扶起身,右肩朝梁柱一撞,「喀啦!」卸脱的肩关驳回,此外多是锐薄的
皮肉伤,看来屈咸亨对自己亲手炮制的刀尸颇留情面,三人之中,对阿傻下手竟
是最轻的。

  虎形面具的眼洞里,痛色不过一霎,旋又尽复清冷。伊黄粱移至徐沾身畔,
伸手按按胸膛,目光涣散的燕髭汉子呻吟出声,眸焦略聚:「大……大夫?」

  「噤声。」伊黄粱点了他几处穴道。「你伤得很重,莫说话。」见少年拖刀
行来,蹙眉道:「接应先生去。大敌未除,莫要轻心!还是你医术好过我?」阿
傻犹豫片刻,转身出了大堂,正遇着殷横野好言劝降,少年与老人四目接上。

  半圮的厅堂中漏光斜照,又剩下伊、徐二人。

  「大夫,我……我还撑得住……」

  燕髭汉子抓紧伊黄粱的手掌,抓得他隐隐生疼,却挣不脱,鼻下不住汩出血
渣泡儿,这是肺叶洞穿、脏腑塌陷之兆。徐沾的修为果然远超实战中所展现,若
垂死间放手一击,此际伊黄粱恐难生受。

  「请……请大夫襄……襄助鸿儒先生,在下……在下……咳咳……不碍事…
…啊!」剧咳里迸出痛呼,伊黄粱拔了他左肩木签,摸索着胸骨,沾血的签尖抵
住骨隙。

  「肺经淤堵,气息不通,肺囊无气可入,因而塌陷。遇上凡医,这是见阎王
的伤症。」伊黄粱冷冷哼道:「接着我要把这玩意儿穿进你肺里,泄出淤塞的血
块秽气,你就能活。明白不?」徐沾已难言语,弱弱点头,闭目袖手,勉力抑住
鼓劲护体的武者本能。

  他手中用劲,木签直没至底。徐沾抽搐着,喉头格格几声,片刻后便自不动。
伊黄粱两指搭他颈脉,确认断气,才道:「怎么死了?是了,木棍子泄不了瘀血
秽气,可惜不是条空心管子。」忍着笑意,连同那枚乐字铁令除下尸身黑袍,剥
得赤条条的,一脚踢入隐蔽处。

  拾回巫峡猿面具戴好,灭去留招的痕迹,将黑袍、权舆木面等包成一捆,掖
在胁下,才艰难地扶着檐柱,踽踽缓步行出。


[ 本帖最后由 皮皮夏 于 2018-3-6 21:3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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