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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全本] 【妖刀记】(1-47卷 全本)【作者:默默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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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百廿四折明珂胜雪,朱紫交竞

  毒烟转眼即至,二人没能犹豫太久,分褪靴袜系于腰间,双双跃入水中。

  地下伏流果如耿照所料,表面平静,水下却是暗潮汹涌,再加上冰寒刺骨,
远非圣藻池可比,两人「扑通!」没入深流,浑身激灵灵地一颤,随即被强大的
水流推入地底河道。

  耿照这一着虽是行险,却不是盲目的豪赌。

  他幼时在龙口村听老人说过,伏流也者,乃暗河潜入地下的河段。大凡河道
越近出口,河面越宽,而流速越缓,这条地下暗河表面平静而水下汹涌,代表尽
头非是暗湖一类的死地;以莲觉寺之高,运气好的话,或有机会自平地涌出。

  两人载浮载沉,只觉水流快得惊人,不过眨眼工夫,已难划动手脚泅泳,身
不由己被一路推送,忽见前方波光粼粼,水面映出闪烁不定的辉芒,按说是出口
近了。耿照在激涌的白浪间奋力抬头,却什么也看不清,举目一片苍蓝,挂着几
点明明灭灭的萤耀——他突然明白过来,发现自己忽略了另一种可能。

  伏流可能径入地底,以泉水的形式自地面涌出,根本没什么出口,死路一条;
也可能流向更深的地底空间,形成贮水的暗湖;沿山流出地表成为明河,当然也
不无可能;亦有极低极低的机会,水流会冲破岩盘结构的脆弱处,自峭壁一涌而
出……

  ——瀑布!

  这条伏流的尽头,是一座瀑布!

  不及回头警告,两人已被怒流冲出岩道,混着溃雪般的白沫凌空飞越,连喊
叫都被轰隆水声吞没,犹如两丸乌铅,不断挥动四肢却无法稍止坠势,就这么在
空中划了个大弧,跌进水雾迭涌的潭子里。

  耿照沉入潭底,潭水骨碌碌地涌进口鼻,瞬间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沟通,踝
间如绑铅锤,持续将他往水底拖,似无尽处。

  拜池溺所赐,他一入水便摒住呼吸,仗胸中真气维系生机,顺势笔直下沉,
不浪费丝毫力气。碧火功感应水流,耿照蓦觉那股下拖的力量略减,一拧腰自漩
流侧面钻出,抬头往光照处浮去,「泼喇!」冲出水面,奋力泅至潭边,趴在石
上大口大口喘气。

  (红儿……红儿!)

  好不容易缓过气,回头欲寻伊人芳踪,见瀑布水潭的模样,不由一怔。

  伏流果然是从山壁上涌出,积成一片小湖般的水潭,潭中竖着七根长短不一
的雪白柱子,柱径少则四、五尺,约如两名成年人双手合抱,通体雕满古朴怪异
的花纹,既像飞鸟又似鬼面,图样均由规则对称的横竖线条构成,仅在转折处形
成一弯圆角。

  近水处的阴刻纹里填满浓绿苔痕,该是此地阴湿,最适苔浒生长;顶端在月
下闪闪发光,柱体被飞瀑溅起的水花经年洗沐,却无一丝脏污,莹润如玉、雪白
耀眼,堪称「巧夺天工」。

  耿照在执敬司待的时间虽不长,没少见了好东西,一眼便认出石柱材质乃上
佳白玉。白玉非是玉,与大理石、石钟乳等是一类,经火山熔岩侵入,历时千万
年方能形成,十分难得。石中含有闪亮的细碎结晶,于阳光下耀然生辉,洁白常
新,故称「白玉」。

  东海自古好白玉。

  传说龙皇玄鳞统治东海时,以白玉砌建行宫,长宽各三百丈,这还只是一殿
的规模。其居城名曰「接天」,整座宫城均由黄金、白玉、象牙建成,是天佛送
给玄鳞的礼物。

  《玉螭本纪》记载:玄鳞为试天佛之能,指着一座宫殿,对天佛使者道:
「此为新城蓝图,至少要放大三倍,堪为帝居。天佛大能,可否为我完成?」事
实上,这座「望星殿」乃玄鳞命工匠采集直径四尺以上的青龙木为椽柱,费时十
年才竣工。再盖一座三倍大的新殿,怕将动摇国本,纵使是君临东海的龙皇,也
不能如此挥霍。

  使者却道:「九为数极。龙皇既是天下至高,不如增建九倍。」玄鳞心中骇
异,面上不露声色,冷冷道:「如此甚好。不知完成此城,需时多久?」

  使者笑答:「较龙皇心中所想,再短一日。若有相违,龙皇可取我性命。」
玄鳞与使者缔约,回头却命人将采集的巨木一把火烧了。休说九倍,天佛便要盖
一座同等的殿宇,也得花上偌大时间心血,才能自南方采运堪用的柱木;届时随
口说个时日,如「一天」之类,那口出狂言的使者必死无疑。

  满怀恶意的龙皇含笑入眠,翌日却在宫人的奔走骚动中惊醒。一座回映着朝
阳的雪白宫城矗立在望星殿旁,规模岂止九倍?龙皇倾力建造的殿宇与之相比,
寒碜得像是一幢小木屋。

  玄鳞的心计不能说是不成功。为避免受「一天」这种答案挤兑,天佛只得在
一昼夜间竣工,且因径长四尺的檗木无法任意取得,整座宫城未用一根木柱,全
由白玉砌成——虽说像萧谏纸这样大儒,莫不据此驳《玉螭本纪》、《潜翔宝典》
之伪谬,连央土教团都斥为无稽,但这个不日即成的「不日城」桥段依旧广受老
百姓的喜爱,千年来流传不休,衍出无数版本。

  古帝皇对白玉情有独钟,但《玉螭》本所述之「映日满城霜」奇景,始终缺
乏可信的依凭。无论支持或驳斥远古东海存有一处「神人并世」的奇幻疆域、其
中英杰多能移山倒海不日即城的任一方,都找不到案牍外的论据或反证。

  不止玄鳞的「接天宫城」片瓦不存,玉螭朝后的几个王朝,乃至三宗共治时
期,都未遗下以白玉为主构的大型建筑。东海虽有零星矿脉,产量尚不足以支应
所需,如流影城内大片大片的白玉雕栏,石料多购自央土乃至更遥远的西北边陲。
这些矿区的质量在时人看来,无不远胜东海。

  要是他们看到这七根矗立池中的巨大雕柱,恐怕要改变想法了。

  耿照却无心细辨玉柱有无拼接、是否为整块原石雕就、石面肌理斑痕几何云
云,啪啪啪地涉水起身,扬声大叫:「红儿——红儿——!」见潭上平波一片,
除了轰隆直落的飞流激浊如浪,周围皆无动静,哪里有玉人芳踪?喊得急了,一
把除去上身单衣,又跃入水中寻找,依旧杳如黄鹤。

  那七根柱子离瀑布甚远,断不致撞上,况且染红霞若误撞礁石玉柱,潭面必
见血渍尸块;即使被水草缠住,以潭水之清澈,下潜时亦当望见。

  他绕着水潭游了几匝,甚至冒险钻到瀑布正下方,于骨碌激涌的大把气泡与
漩流之间来回找寻,精疲力竭,差点又被卷入潭底。

  忽想起还有一处未寻,仰出水面深呼吸一口,潜入潭底水流稍弱处,一口气
钻到了瀑布的后方,果然见得一处巨大的岩洞,染红霞挣脱了吃饱水的沉重外衫,
如一条光裸的美人鱼,攀着岸边凸岩剧喘,湿发犹如丰茂的大把海藻,披覆在挂
满水珠的莹白玉背上;两条长腿大半浸在水里,只两座雪峰似的翘臀浮出水面,
隐约见得股间乌黑纤细的水草不住飘荡,说不出的诱人。

  耿照赶紧将她拉上岩洞,盘腿搂在怀里,运功为她驱除寒气。

  原来两人一前一后落水,耿照因有前事,经验十足,直到深水处坠势略缓,
才趁机从漩涡中脱身;染红霞却无这等运气,一路被卷到了潭底,仗着绝佳的水
性与意志力死命冲出卷流,恰恰游到了瀑布背面,脱力趴倒在水岸边。

  此地已无圣藻可食,碧火神功、鼎天剑脉虽是绝世的机遇,却非无尽神能。
耿照精疲力竭,休说带着染红霞,独自一人也游不出瀑布,拥着玉人倚壁歇息,
不觉沉沉睡去。

  苏醒时天已大亮,阳光映入瀑布,却无法尽透水帘,宛若无数发光的水精珠
子被挡在雾墙外,光线欲穿不穿,一道淡细辉芒笔直射入洞窟,令人不觉有光,
却堪能视物。

  染红霞没受什么伤,纯是气力耗竭,经过大半夜的沉眠,精神已复。瀑布后
的洞窟十分宽阔,高逾三丈,两壁乃至头顶的穹窿打磨得异常光滑,若非就在峭
壁之下,两人几乎以为是什么青石砖砌就的内室一类,即使是人造之物,也罕见
如此光滑的石面。

  「这……这是怎么弄的?」她抚着光可鉴人的石壁喃喃道:「我房里的铜镜,
只怕没这墙面照得清楚。研磨到这般境地,要累死多少石匠雕工?」

  洞窟内光照有限,仍映出她一身雪肌,曲线凹凸有致。染红霞自己都看得脸
红起来,回臂环住坚挺双峰,另一手却掩住腿心,殊不知此举看在男儿眼中,更
加诱人,如非要保留体力游出,怕要将她按倒在地,好生针砭一回。

  耿照别过头去,稍稍抑下粗浓的呼吸,将注意力转到洞窟壁上。

  诚如染红霞所说,这样的光滑不是做不出来,而是极为耗工。要将偌大的岩
窟四壁悉数打磨,怕连皇帝陵寝都无这般闲心。况且石壁上全无雕镂,有这等研
磨抛光的工夫,不如雕花漆彩,岂非更添华美?

  除非……这般平滑如镜,正是建造之人的目的——思忖之间,染红霞赤裸的
长腿交错,踮着玉足往洞中行去,咬唇笑道:「走!咱们瞧瞧,里头有什么玄虚。」
耿照阻之不及,略一思索,赶紧追上前去与她并肩。染红霞俏脸晕红,小手一翻,
悄悄握住了他的手,柔腻滑软的掌心热烘烘的,一如她娇美动人的脸庞。

  洞窟中气息流通,没有什么兽臭。地面亦都整平,无有崎岖,打磨得恰到好
处,不似青石砖滑溜冰冷,反而有着微妙的粗砾,赤脚踏行毫无刮刺,极微舒适,
拿捏又比镜壁更难。

  耿照判断洞中并无野兽栖息,此间的设计是为了让人便于使用,连步道的触
感都考虑周详,没有埋设机关的必要,这才由着染红霞深入探险。奇妙的是:两
人走进三四丈深,壁上并无长明灯一类的设施,连放置火炬的铁架亦付之阙如,
洞内却始终有光。

  他以手抚壁,发现每隔一段,壁面角度便有微妙的变化,赫然发现看似平滑
的洞壁穹顶,其实是由无数的曲折平面构成,非是一贯平整到底。「阳光经瀑布
照入,再由石壁交互映射,折入洞窟深处。」他比划着对染红霞说明。

  「就像铜镜那样?」她露出佩服的表情,宛若小女孩见了什么新奇玩意。

  「对。」耿照喟然道:「红儿,设计这个石窟的前辈,非是闲得发慌才精研
石壁的。接引日光深入洞窟,毋须烛照,实是了不起的发明啊!」

  洞窟尽处是一座地宫,大小形状与圣藻池相若,穹顶、环壁无不精研出各种
的曲面,置身其中不觉有光,却无一处不明,蔚为奇观。中央矗了座三层祭坛,
全由白玉雕成,纹饰古拙,与水潭七柱相类,应是出于一时一地。

  坛上有块半人多高的巨大水精,外壳光洁,已无共生之岩脉,晶柱角面却不
若寻常水精直锐,反有些圆润之感,倒像逐渐消融的冰块。会有这般联想,盖因
水精内并非纯净透明,而是布满烟痕似的丝丝霜白,虽无加工痕迹,总觉不是天
然之物。

  水精顶端一枚狭长的六角凹孔,长约四寸、宽约一寸,就着凹孔往里瞧,深
度应在一二尺之间。怪的是水精状似透明,从外头却看不出中心有一道扁长凹孔,
令人十分困惑。

  耿照见凹孔的形状大小分外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看过,忽听染红霞叫唤:
「你瞧!」顺她指尖望去,赫见壁上刻着几行大字:「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鸿雁几时过,江湖秋水多。死生纵有命,来去本无求。别日还相访,新醅且一抔
. 」旁边一行小字:「先饮于此,望君勿怪。僧五阴绝笔。」字迹苍劲,宛若剑
痕,明明深入壁中盈寸,转折却无丝毫凝滞,仿佛刻划者非于石上,而是硬面大
饼一类。

  凝目细瞧,石壁下果然覆着一只半朽的木碗,外廓依稀可辨,怕一碰便要化
为飞灰。

  染红霞怔望着壁上题字,不自觉地走上前去,纤秀的食指虚提,忘情比划起
来。自非水月停轩二掌院有临帖的雅好,而是这石刻字里行间剑气纵横,一钩一
捺胜似龙蛇,矫矫灵动、狂气逼人,直要破壁飞去,在她眼里实无异于剑谱,每
多沉浸片刻都有不同的领会。

  耿照不敢打扰,陪她站了大半时辰,染红霞才如梦初醒,浑不知已过如许辰
光,轻叹一声,指尖按进「抔」字最末一点,喃喃自语:「这字……不是剑尖刻
的,他用的是指力。这般气势纵横、决绝无悔的剑法,配上刻石如泥的绝顶修为,
却要如何抵挡?」

  耿照不懂「偶有不连,而血脉不断,及其连者,气候通其隔行」的书画布局,
也看得出这幅字是一笔书就,其间毫无停顿,才能写出这般怒涛洪流般的气壮之
势,不禁点头。

  「是啊,这位五阴大师的武功,简直是骇人听闻了。只可惜我见识浅薄,未
曾听过佛门中有这么一位高人,不知他过往事迹,否则缅怀前贤,当有更多收获。」

  染红霞也未曾听闻过这号人物,蹙眉片刻不再伤神,继续往洞深处行去。

  谁知越往内走,越是怵目惊心。地面壁间刀剑痕迹交错,似发生过激烈打斗,
处处遗有乌渍,却未留下残断的兵刃。交手双方修为惊人,造成的破坏也十分恐
怖,但所有狼籍到洞底的平墙前戛然而止,墙上既未染血,也无刀斫剑刺的痕迹,
与沿途的激斗景象格格不入,分外突兀。

  耿照轻叩墙面,仔细观察平墙与洞壁的交界,从墙底抽出一片腐朽的袍角,
脏污腐败的布片上依稀辨得些许绣线,却是僧袍所用。「这片不是墙,该是一处
巨大的石门。」他抱臂沉吟着,对染红霞说明心中的推想:「五阴大师与对手缠
斗,好不容易将对手逼入这门后密室,便迫不及待将石门放落,其间不容一发,
才压住这丬袍角。」以那剑僧五阴的修为,若非对手与他旗鼓相当,无论是同归
于尽,抑或诱敌入瓮,断不致被机关石门压住衣袍,可见当时之危急狼狈,已顾
不上绝顶高手的气度风范。

  两人将地宫前后搜了个遍,五阴大师却未再留下只字词组。耿照直觉开门的
机关或与祭坛上那怪异的烟丝水精有关,然而东掀掀、西按按,忙活半天,石门
仍旧动也不动,这才断念与染红霞离开圆宫,游出了瀑布。

  染红霞见潭上耸立的七根白玉石柱,于日下莹然生辉,亦赞叹不已,端详片
刻,忽道:「我觉得这白玉柱顶,该是有其他物事的。玉柱不过是底托而已,非
是前人建造的本意。」

  耿照昨夜匆匆一瞥,并未细思,经她一提,颇觉有几分道理。

  这七根柱子当中,三根顶端有明显的断裂,耿照潜入潭中时,似见得有大块
白玉沉底,应是部分圮柱;另外三根虽未断折,其上却是光秃秃一片,柱顶有零
星破损,像被硬撬下什么镶嵌的饰件。

  而最高的一根,同时也最靠近瀑布,兴许接近不易,保留最为完整;被飞瀑
日以继夜泼溅,侵苔格外严重,倒有大半爬满绿痕。耿照本以为柱顶的墨渍是爬
藤一类,仔细观察,才发现是锈蚀严重的铜绿。

  ——这么一来,红儿的猜测便说得通了。

  玉柱顶端本有铜座,安置雕像之类的物事。上好的白玉相当耐久,便是放上
千百年,也不致自行折断,恐怕是有人觊觎柱顶珍宝,才从中破坏白玉柱。

  水潭边有幢破旧的茅顶房子,不过两丈见方,一眼便能看穿门户,夯土为墙、
编蔺为牖,里外多见黄油竹横陈垂落,不知是简陋的家具抑或篱笆窗格,总之已
难辨原貌,是货真价实的「年久失修」。

  屋子前后树木生长茂盛,渐渐侵入人居,在丰沛的水气滋润下,连翠绿的爬
藤都长得特别好,顺着树盖枝桠垂覆茅顶,张牙舞爪缠作一处。若非如此,茅草
房顶早已烂光塌陷,远看更不易辨出屋舍形状。

  耿照以为是五阴大师修行的草庐,推开爬墙虎纠结的竹门,才发现其中并无
经书一类的物事。「除非五阴大师当过打杂小厮,」染红霞指着屋墙一角,笑道:
「这儿应该不是他老人家的居所。阿弥陀佛!」

  夯土墙上挂着一袭爬满蛛网霉斑的玄色短褐,看得出是仆役式样。这样的装
束连青年男子穿上身都不宜,通常是侍僮所着。这屋子住的非是大师本人,而是
服侍他的僮儿。

  但五阴大师已死于洞窟密室,服侍他的侍僮又到了哪里,如今安在哉?

  既见屋舍,代表附近可能有人,染红霞纵使胆大,也不愿再赤身露体,勉强
披上耿照的外衫,腰间以带子束起,裹出结实紧致的蛇腰。男子袍服宽大,毕竟
不能尽掩曲线,套着红靿靴的一双裸腿在衩间若隐若现,襟里雪乳都挤出一条深
沟,依旧无法将整个胸口遮住,峰壑并现,更教人难以移目。

  这还不是最恼人的。

  耿照身量与她相近,但男儿肩膊较女子为宽,一合袍襟,肩上缝线都快落到
她上臂间,袖管垂过指尖三寸余,布料吃水更沉,两只肥大的袍袖往地面滑坠,
襟口如剥柚一般往两边开,露出大半颗雪白乳球,只差没插上「欢迎采撷」的草
标,便要卖得断市。

  比之一丝不挂,这种半遮半掩的奇装异服又是另一种眼福。

  耿照得了便宜,不敢真笑出声,兀自苦苦忍耐。

  染红霞一咬银牙,撕下袍襕权充系带,把袍袖卷至肩头,用带子缚起,如此
不但裸露出欺霜赛雪的莹润藕臂,胸前也被勒出清晰的乳峰形状,遑论撕去半截
的下摆,长度只到膝上两寸,行动间大腿一览无疑,令人血脉贲张。

  「这下连打架也不怕了。」她满意地活动裸臂,肩膊一转,乳峰上下弹撞。
由正面看来,衣中仿佛有两颗弹性绝佳的乳球彼此挤溢滑动,轮廓鲜活。幸好染
红霞自己瞧不见,否则宁可换穿霉烂的短褐,也休想教她以这身野媚的打扮示人。

  两人出了茅屋,一边寻路,顺便摸清所在。此地四面都是峭壁,乃一处洼谷,
大致的地形一望即知。谷中地形平缓,原有的道路都被藤蔓树丛侵占,饶是如此,
由水潭走到山谷另一侧,日犹未中,推估不超过两个时辰。

  距水潭约莫盏茶的路程,留有大片白玉高台,如殿宇基座,其上空空如也,
既无屋墙,也无梁柱,就是白玉砌成的宏伟础石而已。环绕高台外围则有三座房
舍,石墙楹柱,甚具规模,非是潭边的夯土茅屋可比。屋舍形式古朴,虽不似石
柱的雕饰洋溢着洪荒原始之感,亦知年代久远,或逾百年。

  石屋虽古,木制门扉却是明显是后造之物,腐朽的程度也不过就是几十年间,
门上无环钉之设,就是削木适框、因陋就简,勉强遮挡风雨而已,与石屋的严谨
坚固全不相称。

  第一间石屋前竖了根木桩,削平的一面刻着「无生道场」四字,像极洞中五
阴大师的手笔,却多了股杀伐戾气。耿、染二人俱研刀剑,猛见桩上刻字,心头
「突」的一跳,手不觉移向腰畔,才想起未携兵刃,额际微微渗汗,相顾无言。

  片刻耿照定了定神,推开摇摇欲坠的半朽门扉,率先跨入石屋内。

  此间果是五阴大师修行之所在。布满厚厚尘灰蛛网的屋内,随处可见蒲团、
袈裟等僧侣常物,架上堆满经卷。耿照以为是佛典,拿起一本吹开积尘,信手翻
阅,见书页上以熟悉的遒劲字迹写着:「……七月初五。悲田吾友忆女成狂,始
信宝刀生肌活血,威能绝大,必可活死人,肉白骨。殊不知慰生侄女躯壳之不腐,
容色如生,已是宝刀奇能之极;乳香没药亦不坏肉身,彼可作不死药乎?嗔痴害
人,眛乎灵智,莫甚于此。」

  「这是……」染红霞凑近略读,凛然道:「五阴大师的手札!」

  耿照点点头,阖起书页,双手捧过头顶,虔诚祝祷:「我二人误入险地,望
大师有灵,指点生路,非有意窥探私隐,冒犯之处,大师莫怪。札记中若有大师
未竟之心愿,不违侠义道、不干天理者,待我等离开此地,必定尽力为大师完成。」
染红霞闭目合什,低声道:「自当如此。」

  适才看着的那页,不知怎的一下竟找不着,耿照逐页翻去,忽见一页写道:
「为引宝刀之能,悲田吾友多造杀孽,谷外十里内几无人家。端溪张姓樵子育有
一女,年方十四,与慰生侄女近似。劝喻再三,令其早避,莫……」那「莫」字
的最后一点忽然破开,仿佛执笔之人用力一顿,绽墨如迸血,秃笔几乎戳穿纸页。

  隔行的墨色明显不同,落笔多是干皴,字迹潦草:「……迟矣!一家五口,
无一存活,悔之晚矣!莫非世有定数,吾友自阎王手下活人无算,今系还乎?若
是,吾杀人盈百,满手血腥,独救不还一人耶?悠悠苍天,曷此其极!我欲放落
殊境石,封闭三绝谷,唯念白骨陷坑之奇,不应绝于我辈,沉吟反复,犹不能决。」

  染红霞小声诵念,不觉皱眉。「看来五阴大师有位医术高超的好友,为救女
儿走火入魔,杀害许多百姓。这里反复提到」宝刀之能「,难道谷里本有一柄救
人的刀?既要救女,又何须杀人?」

  耿照心念一动,蓦然省觉,诸般线索自行贯串起来,所有的疑惑都有了头绪;
未及放下札记,急道:「糟糕!咱们快去瞧瞧!」不由分说,拉着染红霞便往外
跑。

  染红霞被拖着一路狂奔,冲过毗邻的第二间石屋,瞥见门楣上悬了块大匾—
—说是匾额,其实是将粗木剖作两截,削去圆背并排钉起,粗略制成的一块大木
排——上书「救活斋」三个大字。

  乌浓的墨色深深吃进了木纹肌理,即使表面凋朽严重,题字之出入收放、俯
仰向背,依旧顾盼生姿,落笔之人竟写得一手沉着飞翥的上佳翰墨,与五阴大师
那出自草莽、全不讲章法,戾气逼人的森寒剑字绝不相同。染红霞暗忖:「这该
是那位忆女成狂的」悲田吾友「了。救活斋、救活斋,医术通神,又如此宝爱女
儿的一副心肠,怎就成了滥杀无辜之人?」见屋门被铁链死锁,院墙中隐约飘出
一缕异臭,既似尸腐,又有几分血腥味,混合药气,令人作呕。也不知是不是先
入为主,同样的蓝天白云下,但觉这铁锁圈牢的「救活斋」上罩着一圈黑气,其
中阴风怒嚎,似有无数冤魂交代,说不出的恐怖。

  第三间石屋相距甚远,不在耿照的必经路上,屋前无桩无匾,不知其主。两
人越过了大片的荒烟蔓草,来到谷中另一侧的峭壁下,耿照喘息未定,仰头一瞧,
忽然一跤坐倒,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染红霞望着眼前巨大的石门怔怔发呆,半晌伸手欲抚,又觉半点也不真实,
玉指始终按之不落,虚悬在诡异的斜纹石肌上。

  那是一座高逾三丈、宽约两丈的石门,像在峭壁挖出这般尺寸的凹槽,然后
再打磨平整似的。石门非如瀑布圆宫的内壁般、光滑如镜的一片,而是由宽约两
尺的石条斜向交错,宛若一面巨大的竹席嵌于峭壁,石条与石条的拼接处连片薄
钢都塞不进,只见其缝,却几乎摸不出它的存在。

  染红霞未见过这样的工艺风格,怪异到几乎不像存于此世之物——哪有石匠
会制成这般诡物?拥有拼嵌不容一发的绝艺,何不刻龙镌凤、雕錾栩栩如生的壮
阔浮雕,而是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单调的斜纹线条?

  「这……这是……」

  「这便是手札里说的」殊境石「。」

  也不知过了多久,瘫坐在地上的耿照才喃喃接口。

  「发动殊境石后,三奇谷唯一的出口,以及通往白骨陷坑——就是那个瀑布
里的石门密室——的密道,将齐被万斤石门阻断。这」殊境石「机关以水力发动,
被设计成只能使用一次,一旦放落,再也不能开启——」忽一跃起身,虎吼着对
石门连发数掌,打得掌心殷红如血、肿胀欲裂,却难撼动分毫。

  「可恶……可恶!」

  他旋腿扫飞大片草叶,失足坐倒,「碰!」一拳轰在门上,打得指节青紫迸
血,满是挫败的面上滴落汗珠,不知是因疼痛抑或懊恼。

  染红霞想安慰他,却不知如何开口;踌躇片刻,说的仍是心中最大疑问。

  「你是怎么知道……」

  「我听人说过。」少年把头埋在双手环抱的膝盖间,声音十分疲惫。

  关于这里的一切,他早听蚕娘前辈说过许多,尽管她一次也没来过。

  讲给蚕娘听的,是她的一名忘年小友。即使他已离世许久,蚕娘却从来没忘
记那个笑起来开朗傻气、耳垂又厚又软的笃实少年,他那总是随遇而安逢凶化吉
的柔软心肠,以及既天真又平凡的伟大梦想。

  三奇谷,白骨陷坑,还有号称罕世圣器的宝刀「珂雪」……这里是三十年前
一段武林传说的起点,传说的名字叫胤丹书。

  无论敌人还是朋友、喜爱或憎恨他的,都不得不承认:「鸣火玉狐」胤丹书
绝对是世上最值得敬重的人,他的刀救人远比杀人要多;武功虽高,却从不说教,
就像毗邻数十年的乡下好邻居,容易相处得令人伤透脑筋。

  五阴大师原本并不是和尚。至少在蚕娘的故事里不是。

  他还叫「死魔」盛五阴时,是那个时代天下间剑法最可怕的顶峰候选之一。
手札自谓「杀人盈百」,约莫是五阴大师出家之后修养心性,戾气大减,虚怀若
谷,只算了有名有姓的。昔年「死魔」纵横天下,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剑
下怕未寄着上千条含恨冤魂!

  其佩剑「无生」留在为他剃度的祇物寺中,白玉京被异族铁蹄踏平、残垣付
之一炬,无生剑辗转流落至央土名剎雪舟寺。迄今剑上暗红未褪,每逢月夜便即
鸣动,似嚎叫着欲饮人血,须高僧日夜诵经方得稍稍压镇,被认为是当今世上数
一数二的寄魂凶剑,已生煞灵,绝非死物,可见其戾。

  而救活斋的主人「医怪」袁悲田,为使死去的女儿复活,不惜坠入无间,由
万家生佛摇身一变,成为滥杀无辜的恶鬼。

  讽刺的是:盛五阴前半生动辄开杀,割血饲锋,淬炼剑煞;非爱杀生,而是
毫不把「性命」二字放在心上,狂极狷极,一手打造出「死魔送葬,凶剑无生」
的骇人传说。老来却为了阻止陷入疯狂的好友,不惜放下万斤殊境石,与袁悲田
同葬白骨陷坑内,令人不胜欷嘘。

  东海七大派剿灭狐异门时,杜妆怜是力主杀尽的激进派,惨绝于「红颜冷剑」
下的狐异门人不计其数,梁子结得极深。其时杜妆怜年轻貌美,锋头又健,遂有
些风言风语,说她对胤丹书怀有情愫,无奈胤为人正派,与妻子胤野鹣鲽情深,
并不理会,多半伤了这位少女掌门的自尊,遂惹来杀机报复。

  此说固然无稽,当年却闹得满城风雨,毕竟知情者寡,好事者众,一知半解
乃至一无所知之人,往往最爱附会议论,跳出来大做「公评」,实则盲目地助长
了流蜚,积非成是。杜妆怜由此益恨狐异门,将其门下杀了个清光;影响所及,
水月一脉不言七玄之事,东海武林亦多避谈胤案,染红霞江湖阅历虽丰,对胤丹
书却十分陌生。

  殊境石是胤丹书离开三奇谷时,盛五阴为缠住袁悲田,不让陷入癫狂的挚友
伤了后生,才启动封谷机关,放落万斤石闸。胤丹书成名后数度返回谷外,试图
破坏闸口石封,救出两位亦师亦友的前辈恩人,可惜以狐异门之强,仍旧无计可
施;求教于马蚕娘,也无启封良策,引为毕生至憾。

  耿照在手札里读到「三奇谷」、「白骨陷坑」等字样,才将壁刻的「僧五阴」
与死魔联想在一块。应是胤丹书说与蚕娘听时,并未特别提到五阴大师出家,在
蚕娘的见闻印象之中,盛五阴便只是出离剑葬、吹毛片血的「死魔」,是凶剑无
生的剑主,杀人无算的魔头,哪里想到他做了和尚;转述耿照,也只说盛五阴。

  而这里,却是不折不扣的绝境死地。

  是连蚕娘前辈、胤丹书、五阴大师、「医怪」袁悲田等绝顶高手,也出不去
进不来的隔世之地——难以言喻的绝望与挫败攫取了少年,久久不能平复。

  幸而他禀性务实,不惯怨天尤人,闷坐之际臂侧骤暖,靠来一抹圆润香肩,
女郎柔嫩的面颊轻枕着他的肩头,鼻端嗅着她襟口溢出的温香,耿照心中一凛:
「我若绝了出谷的念头,红儿还能依靠谁?」奋力打起精神,强笑道:「我们先
回大师屋里,再找东西填饱肚子。说不定札记中藏着线索,总有法子出去。」

  染红霞微微一笑,神色如常,比他冷静平和得多,一点儿也看不出颓丧的模
样,挽着檀郎手臂柔声道:「有你陪我,出不出去都一样。你说胤丹书的故事给
我听,好不?我没怎么听过这人,想多认识些。」

  耿照来了兴致,忽然一怔,不由失笑。「那我跳过你师父的部分好了。杜掌
门杀了不少狐异门之人,逼得胤先生横剑自刎,蚕娘说起她来,可没什么好话。」
说到这里,心中隐生不祥:「既是如此,蚕娘又为何要传授红儿天覆神功?」

  染红霞不知这许多计较,抿嘴笑道:「跳过了也好。你要是说我师父坏话,
我不只不爱听,以后也不睬你啦。」心念微动,又补上一句:「也不许说本门和
我师姐的坏话。」

  「我同代掌门交情可好了,干嘛说她坏话?」耿照大笑。

  染红霞知他说的是反话,不禁莞尔。两人并肩挽手,信步往无生道场行去,
沿途耿照说了胤丹书崛起的传奇,以及他说服七玄捐弃成见、携手团结,与七大
派共赴妖刀之难等。

  据蚕娘的说法,胤丹书得她传功未久,尚未大成,即遭奸人陷害坠入深谷,
误打误撞闯进白骨陷坑,巧遇盛五阴与袁悲田于密室中对峙,解了二人的逼命之
局。其后各种奇遇,自不在话下。

  其时袁悲田心智犹未全失,时好时坏,一旦发狂便出谷杀生,带回尸体炮制,
欲使之活转过来——这当然是绝无可能之事。他的爱女袁慰生因故死亡,早年离
开三奇谷闯荡江湖的袁悲田才重返故地,为的正是寻求复活逝者的秘法。

  「真要有,那就不是秘法,而是妖术啦。」染红霞蹙眉喟叹:「旁人倒还罢
了,这位袁前辈号称」医怪「,五阴大师盛赞其术,岂不知死生有命,非人力所
能强求?这实在是太奇怪啦。」

  「那是因为三奇谷里藏有一样稀世珍宝,早已超越人识所知。以袁前辈之能,
会生出如此荒诞不经的念头,正是因为亲眼目睹过这项珍宝的奇能,才紧抓着一
丝希望不肯放弃,终至走火入魔。」

  染红霞与他默契十足,心念一动,挑起柳眉。「就是那柄救人的刀?」

  「嗯。我本来想象不出那是什么,不过现下已有眉目,大致能猜到。」耿照
正色道:「蚕娘前辈说,胤丹书闯入白骨陷坑时,在坛上发现一名容颜绝美、全
身赤裸的姑娘,被一把阔刃长刀笔直插入腹中,就这么钉在一块石头上。那姑娘
面上不见一丝痛苦,被刀刃贯穿处也并未出血,像熟睡一般,总之美得不似人间
之物。」

                ◇◇◇

  那刀身宽约四寸,厚近一寸,截面似是个拉长压扁的六角形,通体发出璀璨
耀眼的苍蓝光华,光滑锐利的角边吹毛可断,质地无比坚硬。刀柄形制古朴,前
所未见,拙重的雕纹犹如自地底掘出的青铜古器,表面残留着零星的金箔,衬与
斑剥铜色,与发光的晶柱刀身形成强烈的对比。

  刀上蓝光一映,更显出少女的肌肤洁白光滑,无一丝斑痕,连柔肌上的纤细
毫毛都能清楚望见,连带使得细小却浑圆尖翘的鸽乳、饱满隆起的雪白阴阜……
等,全都美得毫不真实。胤丹书被少女纯洁无瑕、却又散发着女子魅力的胴体吸
引,着魔似的走上前去,却不敢伸手触摸;回过神时,双手已握住了刀柄。

  ——是这把刀「定」住了这位姑娘。

  不知为何,他心中冒出这样的想法。

  石上少女肤光柔润,肌肤富有弹性,面色红润,小嘴无论是形状或色泽都像
极了新鲜的樱桃;然而那双盈握的小巧鸽乳却未有起伏,琼鼻之下毫无气息,连
身体都感觉不出一丝温热。

  「她」不可能是尸体。世上怎会有这般娇艳动人、柔软富弹性的「尸体」?
一定是这刀上有妖法,是它将姑娘定住不动,落刀之处才没有皮开肉绽,鲜血成
流。一定是这样!

  「姑娘放心,我来救你了!」

  性子温和近乎温吞的少年不知哪来的勇气,一股热血冲上脑门,咬牙运劲,
施展新学不久、兀自半生不熟的玄阴功诀,猛然拔起长刀!

                ◇◇◇

  「这」热血上涌「,听着怎么像」兽性大发「?」染红霞睨他一眼,唇菱微
抿,似笑非笑。「你们这些臭男子啊,全都一样。下流!说故事给你听的前辈,
有花忒多工夫描述姑娘一丝不挂的模样么?」

  耿照脸一红,叫起撞天屈来,再三保证没有添油加醋,真是胤丹书多看了姑
娘几眼,不是他看的。染红霞忍笑道:「想来是医怪前辈的苦命女儿,闺名」慰
生「的便是。这刀真特别,插在死者身上,竟能使容色如生,未能亲眼见得,我
实是不信。」

  「我见过啦。」耿照敛起嘻笑之态,肃然接口。「或说那刀的」其他部分
「,我已在藻池底见得。刀身材质的神奇作用,你我却是亲身经历过的,决计不
会有假。」

  染红霞会过意来,不禁睁大了杏眸。

  「圣藻池底的结晶!」

  「正是。结晶上头,被人取走了最大最长的一截晶柱,切割痕迹尚在,应是
做成了这把奇刃。」

  耿照叹了口气。

  「胤先生发现袁姑娘的地方,就是瀑布地宫中的白玉祭坛,故事里提到她身
下的大石头,恐怕就是那块烟丝水精。我瞧水精上的狭槽十分眼熟,一时想不起
在哪里见过,原来是与异晶被切去的那截剖面极为相似,看来那水精本就是」珂
雪「宝刀的刀座。」

  染红霞心想:「原来刀的名字叫」珂雪「。」为免显得孤陋寡闻,便未接口。

  珂雪宝刀最终没能令袁慰生死而复活,但胤丹书的到来,却为三奇谷的死水
注入了一泓活泉。袁悲田的病情受到刺激,虽不能因此愈可,偶一苏醒时,神智
却异常清明,对胤丹书自况:「昔年我艺成出三奇谷,一心济世,在南方建立」
尸毗山庄「行医。某日,本着佛家割肉饲鹰的精神,救了一名大恶人,并加以照
看庇护,希望劝他苦海回头,改过向善。

  「那人奄奄一息,兀自狞笑:」佛欲度魔,魔也想度佛,且看谁人手段高。
我的恶道比你的仁道高明,你唯一可恃,不过医术而已。此际罢手不救,便算你
赢了,否则终是我赢。「我不以为意,仍尽心救治,岂料却种下恶因,祸延无辜。

  「那人伤愈之后远走高飞,沉潜多时,江湖上许久不闻其劣迹。我当时还沾
沾自喜,以为度化了一名祸世恶魔,功德无量,时常对妻子说起。

  「谁知那厮趁我外出行医,率领徒众血洗辟支山摩诃海,杀尽山庄上下百余
口,我的爱妻尤为凄惨,死前受尽凌辱,遗体……遗体四分五裂,惨不忍睹。那
恶人劫走小女慰生,我存着一丝盼望,忍悲尽力追踪,沿途与恶人的手下缠斗,
杀尽其党徒,始终没逮到正主儿。

  「转眼过了一个多月,那厮狡猾至极,我本领用尽,仍无法救出小女,再顾
不得江湖规矩,千辛万苦觅得贼踪,暗夜偷袭,趁他熟睡无备重掌一轰,打得被
甬里骨爆如炒栗,血如泉涌;掀开一看,竟是慰生。那厮……设计我亲手打死了
女儿。

  「我发起狂来,只记得满眼赤红,见什么都是血汪汪一片,清醒时那厮已被
我打得只余一息,口里溢着血沫子对我笑道:」袁大夫,最后是我赢啦。你这个
月里杀的人,比我这辈子加起来要多得多。你的佛救不了你的妻女家人,想想是
什么让你报了仇?「

  「往后,每当我剥夺性命时,总会想起他的话,下手便不犹豫。起初只杀些
飞禽走兽,后来觉得毕竟不是人,参照有限,杀都杀了,不如找人实际。杀得一
个两个、三个四个……渐渐没有知觉,与宰杀禽兽并无二致。」

  蓬头垢面、风采不再的癫医叹了口气,闭目道:「我前半生自认生佛,后半
生却沦为杀人狂魔,足见苍天不仁,佛魔不过反掌间耳。你的道,能在上天背弃
你时,仍坚持走下去么?」

  蚕娘说这段故事时,口吻既哀伤又惋惜,却又隐有一丝骄傲。兴许在她眼里,
胤丹书直到生命的尽头,都没有背弃他的善道,被翻脸无情的命运与他人的恶念
击倒,较「医怪」袁悲田这样矫矫不群的人物更高。

  五阴大师的手札也提到尸毗山庄的惨事,不知是出于对挚友的悯怀,未曾细
问,抑或当时袁悲田已神智不清,根本说不明白,关于此事的记载甚是简略,远
不如蚕娘转述。

  耿染二人回到无生道场,翻查架上成堆札记,找寻出谷的线索。耿照手上那
卷,只记到袁悲田发病越来越频,为防胤丹书独居落单,被突然发狂的袁悲田打
了个措手不及,让他从潭边搬迁过来,与五阴大师同住——「原来那屋子是胤丹
书在谷中的落脚处。」染红霞诧道:「墙上的短褐肯定是他的了。怎么他原本是
仆役出身么?」

  「嗯,狐异门上下均是」胤「姓,仍有贵贱之分。我记得他是执役……等等!
这里提到」疗伤「——」

  耿照飞快往回翻,视线上下追索,片刻才道:「是了,袁前辈的心疾,五阴
大师无法以内力为其镇压,直到胤先生入谷后以天覆神功相助,才得稍抑心疾,
让袁前辈清醒的时间再长些……这儿说的」朱紫交竞「是什么意思?」

  染红霞于武学的见识远胜过他,顺口解释:「所谓」朱紫交竞「,就是百家
争鸣之意,指不同派别的内功相互激荡,利用先抑后扬的道理,刺激彼此增长,
收效倍于独自摸索修练。」

  耿照听得懵懂,脱口道:「就像双修那样?」

  染红霞俏脸倏红,咬着嘴唇轻轻打他一下,嗔道:「双……你哪儿听来这些
不三不四的东西?没正经!」耿照省起差点说溜嘴,惊出一背冷汗,幸好染红霞
自己也羞得厉害,小脑袋瓜子里一下热烘烘的没转过来,未加追问,让他逃过一
劫。

  耿照早把什么「出谷后据实以告」全抛到了九霄云外,狠咬了舌尖一下,用
疼痛来提醒自己:以后打死都不能在她面前提到「双修」二字,遑论与其他女子
双修!否则依红儿一板一眼的性子,一剑劈死他还算是好的了,就怕她觉得污秽
鄙夷,从此再不肯理他,那可比死了还难受。

  染红霞定了定神,终是多年代师传艺的旧习盖过了羞赧,略抑脸红心跳,变
着法子解释给他听。「喏,你练剑……嗯,或是打铁,有时用力过猛了膀子酸疼,
是该让它比平时多歇会儿么?」

  耿照想都没想,一径摇头。「多歇上半日,怕那条膀子要疼三天。不如略加
劳动些,虽比平时不适,待酸痛消去,臂膀益发强壮。」

  「这便是」先抑后扬「,朱紫交竞之法了。」染红霞笑道:「于内功修练一
节,故意先替自己制造若干阻碍,最好是势均力敌,借由外力的抗衡加倍提升,
用以突破境界。最常见的方式,便是找个出身、门派互异的同修,彼此相克相生;
一旦摸对了门路,便能突飞猛进。」

  耿照恍然大悟,头一个想起的,居然是明姑娘与岳宸风。

  两人碧火功有成,明栈雪察觉岳贼颇有异心,仍不肯离开,一直到岳宸风实
力大进,明栈雪饱受威胁——以她的话来说就是「想动手已迟了」——才飘然远
去以图自保,其中缘由耿照始终不明:以明姑娘之精,断不致如此胡涂,要说贪
恋双修好处,又有违她的性子。明栈雪可不是会被床笫欢愉冲昏头的小女子。

  以「朱紫交竞」推想,一切便说得通了。

  《虎箓七神绝》与《天罗经》俱是绝学,同样包罗万有,均收录了拳掌轻功
等诸般技艺,可说是势均力敌的两套武典,然而质性相异,七神绝刚猛绝伦、天
罗经阴柔刁钻,正是「朱紫交竞」的绝妙例证。明栈雪迟迟不走,就是要利用这
羝羊触藩的危险张力逼迫自己提升;反过来想,也能解释岳宸风何以一日千里,
进境惊人。

  「道理说得轻巧,实际却没这么简单。」

  染红霞见他若有所思,侃侃续道:「你想,若只单纯为增加修习的困难度,
径砍树木山石,抗力岂非更强?也不见有高手从深山老林中源源涌出,关键在于
这个抗力拿捏不易,过了伤筋折骨,不足又白费辛苦,不如本本分份勤修苦练,
好过投机取巧地钻空子。」

  果然是水月一门的剑术教席,结论自然而然便做在堂堂正论之上,指点迷津
还带端正态度,里外兼修,绝无阙漏。耿照老老实实听完,不敢吱声,只差没把
双手放膝上。

  染红霞老毛病犯了,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拿起另一部手札,低头翻阅。

  此卷与耿照手中的前后相接,写的是一两个月之前的事,果然有五阴大师指
点胤丹书练功,合两人之力为袁悲田理气宁神、调复心脉的记载,提到盛五阴早
年以「三藐三菩提大法」与袁悲田「三因极元圣功」合修,俱成高手,各自离谷
闯荡,写下一页武林传奇。

  及至皈依佛门,五阴大师才发现自己练错了,把号称「无上正觉宝典」的佛
门绝学,练上了杀生求道的偏邪路子,本欲自废武功,祇物寺住持却淡然道:
「迷途正途,俱在脚下。心向行往,便即是路。」盛五阴大彻大悟,又把一身阴
狠迅辣、百变千幻的三藐三菩提大法,如击磬鸣钟一般,老老实实、毫无花巧地
练回了无上正觉的路子,功力更上一层楼。若非如此,也不能稍胜袁悲田一筹,
经年囿于谷中,以免伤人自伤。

  耿照被札记吸引,除寻求出谷之法,亦为染红霞着想,欲多了解天覆神功修
习的情况、有无遗患等,尤其「梦中发动」一节,不知是宵明岛武学皆如此、胤
丹书亦有之,还是蚕娘弄出来的新花样。

  染红霞不知体内的奇寒真气与胤丹书系出同源,读到五阴大师的评注,说天
覆神功「其质玄阴而不损不益,中正平和,更胜极阳刚气。惜小子囿于修为,权
以六阴之功,暂替九阳极数」云云,心念一动,掩卷沉思。

  「怎么啦?」

  耿照半天没听见动静,诧然抬头,恰恰迎着她凝眉细考的娟秀面庞。

  「有件事情很奇怪。」染红霞沉吟道:「殊境石放落之前,三奇谷中止有三
人。五阴大师为救胤丹书,同时与发狂的袁悲田做个了断,这才启动机关。如此
圆宫壁上石刻,却是写给谁看?」

  耿照还以为她为何事烦心,不觉微笑。「那诗未必是同一时间写的,当时情
况危急,哪有这份闲心?依我看,兴许是更早前便已写就,五阴大师本是剑试天
下、快意生杀的江湖豪士,性子疏放,写完饮罢,把木碗一扔,没想过要收拾,
便一直留到现在,不是真的诀别酒。」

  染红霞不与他说笑,正色道:「我也是这么想。由诗文推断,不是写给后辈
如胤丹书;对朝夕相处的好友袁悲田,又显得过于矫情。我读大师手札,不觉得
他是这样的人。但诗中说」君子意如何「,却是对平辈同侪的口气无疑。」

  耿照不明白她为何纠结于此,染红霞话锋一转,示以手中卷册。

  「你看这行」权以六阴之功,暂替九阳极数「。胤丹书的天覆神功虽是绝学,
但当时修为不够,无法发挥所谓」九阳极数「的效果——这里的」九阳极数「,
指的又是什么?」

  「说不定是某种阳刚的武功?」耿照反应极快。

  「三三得九。」九「是数极,也是三个」三「。」染红霞进一步引伸。「五
阴大师用了」替「字,代表在他心中原本有一门武功,比胤丹书的天覆神功更适
于压制袁悲田之患。这门心法的名目里,可能也有个」三「。」

  耿照摊手苦笑。

  「要符合阳刚、内功等条件,我只想到李寒阳李大侠家传的《三省功》。」

  「道门中亦有一部《形神三一大法》,可能是五阴大师原本所想。不过这不
是重点。」染红霞睁大美眸等了半天,迟迟没等到预期中的惊奇反应,不免有些
失望,急道:「你没发现么?袁悲田时疯时醒,最少也有几年的光景。一旦功力
不足的胤丹书要离开三奇谷,五阴大师便不得不放落万斤石闸,以免袁悲田重入
江湖,酿成巨灾。如此在胤丹书之前,是谁与他连手镇住了袁悲田?」

  耿照猛地省觉。

  「你的意思是——」

  「三奇谷、三座石屋,九阳极数、朱紫交竞……还有石壁上对象不明的题诗,
在在说明一件事。」染红霞正色道:「五阴大师的同修,不止」医怪「袁悲田一
个,三奇谷之内,自始至终都是三个人。那第三人究竟是谁?如今……却在何处?」

  第百廿五折玉宇巍峨,牙骨盈坑

  为释心中疑惑,两人连袂来到第三座石屋。屋前如五阴大师之「无生道场」,
原也立了根粗桩,却被拦腰削断,残桩突出地面不到一尺,上头仅余半个「电」
字,左侧还拖着一撇,两头并未相连。

  染红霞抱臂托腮,灵光乍现:「莫非是个」庵「字?」耿照识字有限,伸指
虚写个「庵」,越看越像,双掌一击:「有理!红儿,你真是聪明。」

  染红霞被赞得脸烘耳热,小脸晕彤彤的,嘴上却不肯让,咬唇佯嗔:「你这
话听着倒像长辈夸奖,教人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耿照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这
年头,怎么连夸人也有事!莫非「聪明」二字别有寓意,惹她不欢喜了?

  「你先喊了红……才夸人,好占人便宜!」

  「那好,」耿照有过必改,绝不拖泥带水。「下回我要夸你,便喊你」二掌
院「好了。」染红霞原本还忍着笑,一听俏脸沉落,咬牙道:「你敢!」

  耿照想起她最不喜欢他这样叫,赶紧改口:「不敢不敢,我说着玩的。下回,
万一我又想夸奖你,一定不喊你」红儿「,喊……喊」红姊「好啦,听来一点不
像长辈的口气,绝不占你便宜。」

  染红霞被那句「万一」逗笑了,噗哧一声,霎时如春风复来,雪靥更添丽色,
看得耿照微微发怔,一脸呆相。她心中微感歉疚,暗忖:「好端端的开着玩笑,
我同他呕什么气来?这下倒好,气氛弄僵不说,还平白给叫老啦,当真是咎由自
取。」

  其实染红霞也想多了。在耿照眼里,红儿俏美可喜,一颦一笑无不动人,并
未往心里去。虽说如此,毕竟是她起的头,尽管懊悔,却拉不下脸说软话,犹豫
一下,伸手挽着他径推门扉,细声道:「咱们瞧瞧去。」衩间伸出一条雪酥酥的
结实长腿,率先跨过破败的高槛。

  第三间石屋所置,又教二人大吃一惊。

  石屋前后三进,有厢有廊,无论斗拱、屋梁乃至门扇窗牖,形制均近于今时,
年代明显较无生道场、救活斋更晚,规模也大得多。中堂甚至有六扇明间,所有
木造的部分都经过油浸之类的防腐处理,不仅形状完整,机能亦都健全,没有缺
门烂窗的现象。

  而如此规模、堪称「宅院」的建筑里,仅有居间的大堂置着几把桌椅,连床
都没见,所有房间无分大小,其中仅有一种家具,就是书架。堆满竹简帛书的书
架,堆满经籍卷册的书架,倾倒毁坏的书架,空空荡荡的书架……

  时光似乎一进入院中便悄悄静止,空气里悬浮着木竹卷纸的微腐气息,连一
丝微风都感觉不到。屋外的鸟叫、远处瀑布的轰隆声响,俱都被挡在高墙之外。
院墙内似乎该有几株粗老梧桐,夏日里浓荫与雷响般的蝉鸣,更能衬出此间的悠
远静谧……但别说是树,院中连一片裸出石砖的泥地也无。这是为了避免植土蕴
含湿气、缩短藏书寿命而做的设计。

  两人自然而然都没作声,携手行望,屋内半数房间的架上是都空的,集中在
后半部,毁损的状况也格外严重,室内积尘盈三寸,连门扉都不易推开。耿照试
着打开一间,涌出的灰浪活像是一场雪崩,两人灰头土脸奔回廊庑起处,掩鼻待
弥漫的灰翳沉落,才得继续深入。

  自此耿照打消了开门的念头,反正镂空的窗格仍能略窥室内情景,后进里空
荡荡的,书架倒得七零八落,仿佛前院尚有人活动的久远以前,此处便已废弃,
衰败得特别厉害。

  流影城也有这样的书库,规模更大,耿照经常出入,并不陌生。「这儿不像
有人住的模样。」他叹了口气,抬望着几乎迭到横梁下方的一捆捆竹简,喃喃道:
「红儿,说不定咱们想错啦。这座大屋是库房,用来贮放经典,并没有第三位同
修的前辈。」两人置身左厢头一间房,这儿距中堂最近,屋内保存的情况几乎是
最好的,才特别选它一探。

  染红霞摒住呼吸,凑近书架仔细观视;绕行几匝,嫣然一笑。

  「叫」红姊「。」她眸中闪过一抹狡黠,隐有几分得意。这神情在宝宝锦儿
身上司空见惯,每当恶作剧得逞,又或打着什么坏主意,总能见到这样的淘气慧
黠,于稳重的染红霞却十分希罕。

  耿照先是一愣,片刻会过意来,笑道:「红儿有什么发现?」

  「是红姊!」染红霞义正辞严纠正他。「架上刻得有字,你瞧。」

  纤指之所至,比着「道门武部之七」几个小字,字迹大开大阖,宛若剑痕,
较瀑布石壁的题刻略显稚拙,遒劲亦多有不如,但确是出自五阴大师的手笔。

  顺着染红霞的引导,他又在隔壁书架发现「儒门武部若干」的墨字,与救活
斋题匾如出一辙。袁悲田书法造诣极佳,全无五阴大师两处字迹的生熟之别,更
是好认。

  「证据」却在第三座架上。「释门武部」的记号,来自一个全然陌生的笔迹:
袁悲田之字近于行草,笔势飞动、骏迈昂扬,此人却是端正工整的中楷,一丝不
苟,可比雕版。

  耿照没学过书法,说不出两者的区别,但屋外木桩的半个「庵」字亦是端正
的大楷,总不会是袁、盛突然转了性子,写出截然两样的笔迹。如此染红霞推论
有据,在胤丹书闯入之前,谷内确有第三位不知名的高手,至少与二人平起平坐,
一起整理了屋中所藏。

  这人离开后,所有形迹亦随之消失,一如被拦腰削断的木桩。是这位高人亲
手抹去,还是五阴大师、甚至是袁悲田所为?三人最终是不欢而散,抑或另有隐
情?

  「由石壁的绝笔诗看,至少五阴大师并无芥蒂,诗里的口气十分平和,还是
颇安慰人的。」染红霞沉吟道。耿照想起「死生纵有命,来去本无求」两句,连
连点头。「说不定竹简里会有线索。」

  两人合力搬下几摞竹简,摊在地面展读。

  耿照拿的是「道门武部」,竹简的刻字面腐朽得厉害,保存的情况远比想象
中更糟,以石屋之干燥通风,灾情似不应如此惨重。他连换几捆均不能读,恰迎
着染红霞凝目投来,显然她拿的「释门武部」也是一样。

  两人拍去掌灰,满怀不甘地起身。耿照吸了一肺竹腐浊气,打开咿呀乱响的
陈旧窗牖通风,所幸窗轴还算结实,并未应手脱落。阳光射入斗室,映出窗边几
上几把烂掉的大毫、被石砚压着的几枚布包模样的物事,还有地上打破的瓷碗碎
片。耿照心念一动,忽然明白过来。

  「是拓印!」指着层层蛛网披覆的布包,对染红霞解释:「这布包便是拓印
用的拓包,瓷碗是拿来贮装白笈水的。在竹简的表面先涂抹白笈水,覆上纸张以
毛笔敲打按压,使纸张陷入阴刻凹痕之后,再以拓包蘸墨轻压,如此便能将字拓
于纸上。」

  白笈是补肺止血、消肿生肌的药材,溶于水中,便如稀浆般具有黏性,用来
隔离铭碑与拓片,乃拓印必备之物。竹简不比石刻,表面涂上白笈水,纵使拓完
后仔细清理,仍不免有残积,将使加速木竹之腐;况且,以此地竹简之多,要悉
数拓完工程浩大,更不能寄望他们回头细细清理。

  竹简被遗留在此,事主从一开始便只打算带走拓片而已。失去利用价值的大
捆竹片任其自腐,说不定也在预想之内。

  假设拓印与建石屋是同一批人、在五阴大师等来到三奇谷前便已离开,那么
当年袁、盛与那神秘的第三人入谷之初,面临的可能是更狼籍不堪的破败景象。
能将竹简分道、儒门等开架收藏,代表他们起码看懂了内容。

  耿照与染红霞夺门而出,果然在最末一间房里找到了满架的簿册帛书。

  每一层的卷册底下都压着裁成长条的布帛,同样是三人的笔迹,详注「道门
武部一至十三,其中二、六、七毁,三阙甲戊庚,四阙寅卯午亥」之类。其中盛
五阴所写最是直略,用毛笔与用炭枝全无分别,狂简潦草,字迹可说是丑陋。

  袁悲田则像是觅得了发挥的舞台,率情纵意、用笔俊迈,每条帛布都写如法
书一般,或长或短,即兴发挥,不拘一格。染红霞幼时随府里的西席先生临过几
年帖,知此人造诣着实不凡,能写这一笔好字,怕连翰林也做得;只是分类用的
压条照他这般写法,难免苦了索骥之人。

  而那神秘的第三人写得最多也最好,字迹工整端方,大小几乎一样,内容的
格式统一,一眼便能明白,找起来格外省事。

  更重要的是:凡由他经手之拓片,其后多附有拓片内容的楷书誊本。竹简所
刻不是篆体就是古籀,甚至金文甲骨一类,以染红霞之所学,能目者十不过一二,
耿照更看似天书一般,但见满帛的蝌蚪乱爬、小人打架,如坠五里雾中。

  他俩到这时才明白,非是释门武部的竹简特别多,帛册为其余两门的一倍有
余,而是这第三人勤奋,不但拓下简书,还以标楷重新缮录于后,耗用的纸张布
帛,自然胜过盛袁二位。

  两人各取长帛展读,片刻不约而同抬头,四目交会,浑身一震。

  ——是武功!

  帛中满载武功心诀,约略一翻,便知是威力绝强的上乘武功!耿照那卷题为
《圣如意轮殊胜法门品》,记载一门名为「摧破义」的重手法,教人转动体内七
轮,练出无上金刚神通。帛书有云:「召一切烦恼恶业鬼神于掌中,剎那摧杀!」
威能若此,堪称绝大杀器。

  然通篇所述,与耿照熟知的内功原理相差甚远,非以丹田经脉为本,而是将
人体由头顶的天灵盖至脊末画出一条中轴,分出七枚脉轮,相连至「全身三亿五
千万条经脉上」——耿照不禁掩卷失笑:「这么写,分明是让我们别记了。数大
如此,等若无数。」

  而每一脉轮皆连到手掌的不同部位,靠结印观想、调息吐纳转动脉轮,以产
生力量,这又和内力的运用有异曲同工之妙。

  卷末以朱笔批注:「此经至关重要,惜中篇有阙,不能尽窥莲宗武学堂奥。」

  「应有图式。以燕脂、紫铆等七彩绘于绢。与此间所藏俱轶,疑在五行殿。」

  「推为」寂静掌「、」六臂大轮转「、」那伽调伏圣法「三门神功之本源。
前二有残篇无图。后者亡轶,其名散见诸经卷。」注明《寂静掌》、《六臂大轮
转》在释门武部若干。

  三条朱批均出自第三人之手,字迹较先前更苍劲,力透帛背,显然修为益深,
书写的时间远后于缮本。而三注的朱砂色泽无一相同,非干皴之别,而是分三次
下笔所致。每一重研朱墨,难免有深浅上的差异,一望即知。

  耿照初读「摧破义」,便觉与薜荔鬼手的重手法颇有相通,只是以脉轮运行
的道理阐释,一下难以对照娑婆阁中所学,虽有诸多环节似曾相识,但匆匆一瞥,
又无法具体说出异同;及见批注中「莲宗」二字,恍然大悟:「果然释门武部所
录,便是大日莲宗的武学典籍!」

  帛中所载十之八九看不懂,越看却越觉兴味盎然。那七脉轮之说似是而非,
却不能径斥无稽,总觉再往下钻研,会突然绷出什么新奇有趣之物似的,一时竟
舍不得放回,仔细卷好,信手放入怀中。

  染红霞拿的却是器械图谱。

  帛上所拓非是狭长的竹简,而是雕着图样的栔板,每帧皆为如意轮观音,身
流千条光明,背有宝轮,手臂以二的倍数增加,多至十二,俱握吐焰的利剑。菩
萨绘作男相,顶髻庄严,圆光照摄,风格不似以往见过的佛绘。

  以佛像表记的图谱耿照甚熟,她却是初见,一时瞧不出端倪,来回翻了几遍。

  卷题《剑录六波罗密多彼岸究竟法》,水月身为东海为数不多的佛脉,弟子
多涉经书,知六波罗密多又称「六度」,本意是指布施、持戒、忍辱等六种由生
死苦恼之此岸,得度涅磐安乐之彼岸的法门,其实包含菩萨所修的一切行门,略
则六度,广则万行,故有「六度万行」之说。

  此剑以六度万行为名,厚厚一摞几十帧图,文字却寥寥无几,仅「圆光负焰」、
「马郎开棺」、「伫海宁波」等招名之下刻得一两行,或为佛偈、或为品评,皆
与剑法无关,更像是佛绘的题跋。比起直白了当的《殊胜法门品》,这《彼岸究
竟法》真恼煞人也。

  染红霞无欲无求,也不甚在意,见檀郎襟口小露半截帛卷,美眸滴溜溜一转,
促狭似的把《彼岸究竟法》塞进了腰带褶缝,一副「你拿我也拿」的神气。两人
哈哈一笑,心怀俱宽。

  儒、道两门的拓经绝大部分是古文天书,当然也有例外。二人沿柜翻找,很
快在道门架上找到一部能看懂的典籍,正是手札里提过的《三因极元圣功》。缮
文仅不到三分之一是盛五阴的拙字,其余皆出自袁悲田之手。

  耿照心念微动,从释门架上找出五阴大师所习之《三藐三菩提大法》,果真
是那第三人所缮。卷末附有一篇长跋,满帛俱是端正如雕版的蝇头小楷,巨细靡
遗交代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袁悲田乃苍梧袁氏的长房嫡系,东海柏人、苍梧、党榆、棣斤等四郡自
古多士,袁氏尤为翘楚,历朝历代颇出相才,碧蟾一朝四世三公,门第极高,向
是东海文儒马首。

  袁悲田为卿相之后,却无意功名,少年时游剑江湖,习得一身高强的武功,
因缘际会得到一幅「岁时徙星图」,与两位中途因夺图结识、乃至惺惺相惜的好
友,连手解开图藏之秘,进入传说秘境三奇谷。

  三奇谷所在,自来便是一桩武林悬案,神秘不下于凌云顶。相传此地最早是
天佛五百亲传弟子的驻锡处,这些「天人」在此建立祭坛,行接天祈礼,后来亦
随天佛涅磐,成了阿罗汉。

  大日莲宗几度兴衰,继起的天元道宗与沧海儒宗也都进驻过三奇谷,最早关
于谷秘之说,即由道书流出。《祖洲僊记》说谷中「玉宇巍峨,洞中藏月,牙骨
盈坑,是谓三奇」,认为此处便是接天宫城的原址;而《玉螭本纪》与《潜翔宝
典》上卷,则以「三奇」为龙皇玄鳞于谷中替痴、癫、挛嬖三残点开天窍,成智、
仁、勇三贤,为其子渊甲举才之轶事。

  三人辅佐渊甲平定四方,建立玉龙朝的第二个盛世,渊甲赐爵禄封邑,许三
人之子世袭其位,三贤坚辞不受,告老还乡,布衣以终,世称「病三槐」。司徒
痴、司空癫、司马挛嬖——史未载三人出身,仅以官为姓,以病为名——殁后,
族中子弟仍受帝王家重用,势力遍及朝野,至玉龙朝倾覆后亦长盛不衰,遂成士
族。

  有好事之徒附会,说这三支士族的源头汇成了沧海儒宗,然武儒君临东海时,
却无人敢提出这等主张。便问现今四郡士族,是否自认痴癫挛嬖之后,怕也将惹
来一顿白眼,不定要受群儒包围,口诛唾死方休。

  萧老台丞著书驳斥《玉螭本纪》之谬,替士族出了口恶气,广受天下文人欢
迎,不能不说其来有自。

  染红霞以为「三奇谷」因三名高人避世合修得名,说明三奇谷年代久远,不
及凌云顶传奇脍炙人口;死魔、医怪等纵横江湖时,也未张扬他们的三奇谷出身。
若非近三十年间出了个「鸣火玉狐」胤丹书,已为世人所淡忘。

  三人连袂入谷,发现谷藏早被搜刮一空,只剩下带不走的半腐竹简。写跋之
人建议由谷外携入绢帛、笔墨、白笈等,强拓残简内容,袁盛二人皆无异议。

  这工程十分浩大,三个人花了大半年才拓完,按所学分配拓片,袁悲田得儒
门的部分,盛五阴坐拥道门,释门则留诸此人。但盛五阴出身草莽,读书有限,
古文几不能辨,遂与袁悲田合作,由他来包办拓印,再交由袁悲田缮写,所得仍
各归二人。

  一日,袁悲田在道门武部缮得梦寐以求的《三因极元圣功》全本,大喜过望,
他素有行医济世的宏愿,而《三因》一卷正是道医正宗绝学,谷外诸道脉皆已失
传,不想竟于三奇谷中现世。盛五阴知他心愿,慨然以此卷相赠。

  袁悲田也想找一部适合盛五阴的武典相酬酬好友,可惜儒卷多为残篇,勉强
凑成的《赤心三刺功》又是内家心法,对使剑的盛五阴效用不大。

  无巧不巧,便在同一天,这人抱着能化入天下诸门兵刃的《三藐三菩提大法》
来找盛五阴,见《赤心三刺功》,一拍即合,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才得这般巧
法。三人相视大笑,交换了武功秘籍,皆大欢喜。此人写跋纪念,附于《三藐三
菩提大法》之后。

  「可惜!」耿照对三人的高谊大度十分心折,赞叹之余,不禁扼腕。「这篇
跋若是袁前辈所写,定会提到这位前辈的名号,如此便知是谁啦。红儿你见多识
广……我是说」红姊「见多识广,可曾听过《赤心三刺功》?」

  染红霞咬住一声「噗哧」,娇媚地狠瞪他一眼,想了老半天,终是摇头。

  「古人说:」树棘以为位者,取其赤心而外刺。「古代以树棘象征卿位,九
棘三槐代表九卿三公。这部武典以」赤心三刺「为名,若出自儒宗正传,定是相
当厉害的绝学,只有上位者才能学。」

  「若是这样,这位前辈当真识货得紧。可惜不知他的来历。」

  染红霞回过神来,忽尔一笑。

  「倒也非全无头绪。这篇跋里,透露的讯息可多啦!」抿着菱儿似的圆润小
嘴,瞇眼如丝,双臂环抱着饱满坚挺的诱人双峰,翻出一只白皙右掌,纤长的食
指尖冲他轻勾几下,神情得意极了。

  「红姊真是聪明绝顶,还望指点小弟一二。」耿照十分乖觉,赶紧请教。

  「……满眼贼光,毫无诚意!」

  染红霞笑得花枝乱颤,一双白玉乳球上下弹动,差点撞开襟口。好不容易缓
过气来,拍着高耸的胸脯道:「好啦好啦,不与你说笑。袁悲田出身士族,题匾
叫」救活斋「,这」斋「指的是读书之处,他的来历最清楚,分得儒门典籍是理
所当然。五阴大师是后来才出的家,原先居所取名」无生道场「,整理出来的道
门典籍归他,推断应是道脉出身,可能从道士习武,或所学近于道家。

  「这屋全名已不可知,但最末一字当是」庵「无误。这位前辈分得佛教典籍,
应该是一名出家的比丘。」

  这下轮到耿照失笑了。

  「红儿,你这说法未免牵强。怎知不是袁、盛两位出身儒道两脉,欲得自家
之所学,而这位前辈原先并无宗派,便由他处置剩下的典籍?」

  染红霞没想过这个可能性,猛被点出,尚不及佩服,不肯服输的性子又起,
兀自嘴硬:「这……跋中既说」冥冥中自有天意「,必是丝丝入扣,才能说是巧
合。袁悲田儒门出身,却得道门圣典;盛五阴道门出身,却得佛门秘典。这第三
人须是佛门出身,却取儒门上典,才算丝缝严实,无巧不成书。」

  耿照忍着未加辩驳,但要他昧良心大声附和,亦有不能,微笑点了点头,并
未接口。

  染红霞的世界里,从来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岂容对手相让?胀红小脸,正
欲再争,忽想起一事,「啊」的一声,神情由怔愕、恍然乃至会心一笑,不好意
思地说:「我方才说的都不是关键。我一早便认定这人是僧侣,千方百计找证据,
却忘了最初生疑之处。你瞧!」摊开卷跋,指着字迹:「这样的字只在佛经见得,
又称」雕楷「,是僧侣抄经惯用,我师姊便写得一手漂亮端正的雕楷。用这种字
的除了雕版匠人,只剩下抄经的僧侣,俗称」写经生「的便是。我一见这人之字,
便猜是写经生出身。」

  耿照家中礼佛虔诚,惯见经书,一想果然是如此。

  横疏影每日批写大量卷宗,慕容柔自己便是刀笔吏出身,流影城的账房、西
席等亦是惯写之人,这些人无不是一手好字,却与佛经雕版不同。仔细一想,那
人笔迹工整、大小等若,尤其行与行之间字字齐头、几不留空的习惯,与「计白
当黑」的临帖审美大相径庭,对一名擅写书法的人来说,实在稍嫌拙劣;若是雕
版工或写经生,则又再自然不过。

  耿照心悦诚服,团手揖拜。「这回我是真服啦。红姊当真目光如炬。」

  染红霞咬唇瞪他一眼,咯咯娇笑:「好哇,可见之前都是虚情假意。」

  两人打打闹闹,相偕而出,想起离开圣藻池以来还未进食,腹枵如鸣蛙。三
奇谷四面峭壁,非猿攀鹰飞不能越,谷中倒是林相茂密,不缺野兔獐鹿,只是仓
促间难觅工具捕猎,耿照想起水潭清澈见底,多富游鱼水草,容易入手得多。

  他本欲自告奋勇下去捉鱼,染红霞却有异议。

  「你来生火,我下水去。」女郎见他还欲开口,抢白道:「烧鱼我一窍不通,
非你不可,比起来捉鱼我还拿手些。咱们一人做一样,分工合作,岂不甚好?」
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大有二掌院的派头。

  耿照心想:「我先把火升起,再帮忙捉鱼。徒手捕鱼,可不容易。」点了点
头。染红霞展露欢颜,一瞥潭水澄如水精,几可见底,跃跃欲试,褪下红靴松解
腰带,忽见耿照还在一旁,不由大羞:「你……你在这儿做甚?转过头去!」耿
照被骂得有些懵,两人有过肌肤之亲,还有哪处没瞧过的?况且谷中无人,恐伊
人在水底遇险,就近照拂,岂能轻易离开?

  染红霞一使起性子,可没忒好打发,抓起靴子劈头扔去:「不许看!」左右
两只扔完,抄起一枚沙梨大小的潭石,耿照面色丕变,才知不是开玩笑,夹着尾
巴一溜烟钻进草丛,连声叫道:「我不看我不看!没敢看没敢看!」

  「扑通」一声染红霞入水,潭底一抹雪酥酥的裸影扭腰摆臀,轻踢着两条修
长玉腿,浓发散于碧波间,龙宫仙子不外如是。耿照瞧得两眼发直,脖子越伸越
长,染红霞忽冒出头来,甩手一掷,拳头大的圆石离水飞越,凌空划出一道平弧,
「碰!」砸中耿照身后的树干,不知是二掌院的暗器手法太不高明,抑或太过高
明。

  耿照抱头鼠窜,差点没被弹落的圆石击中;再探头时,只来得及看见两瓣雪
白浑圆的翘臀翻出潭面、旋又没入,随后两条直腿插入水中,肌束团鼓,线条修
长,配上扳平的脚背、玉趾,充满煽情的野性之美。

  染红霞潜进水底的动作比他还要熟练,耿照略微放心,不敢走远,觅潭边干
燥处圈石为灶,堆满柴草,以两截被烈日晒透的干树枝摩擦生热,往干草堆里吹
着火星,不多时便升起了篝火。

  「泼喇」一响,一尾扭动的肥美鳞鱼被拱出水面,「啪!」落于岸边湿地,
片刻又一尾破水而出,摔得更近,大片水花几乎泼着火堆。耿照以身体遮护,被
溅得一头一脸,却见石边趴着一尾雪颈削肩的光裸人鱼,湿透的浓发拢成一大把,
遮在高耸的胸前,吃吃笑道:「活该!贼眼溜溜,泼成一条好色的落水狗!」

  耿照盯着那两条挣扎弹动的银鳞鱼赞叹不已,顿生无限感慨:「镇北将军的
千金不但马术、车术绝佳,连水性都忒好,北关军果然是天下劲旅,从山边打到
水畔,怕是找不到对手。」

  染红霞差点笑得沉入水底,频频舀水泼他。「这同我爹没关系。你别忘了,
我是在断肠湖边长大的,水月停轩的亭台楼阁便盖在水上,本门弟子还不会使剑
就会泅泳啦。你以为只有男孩儿会入水捞鱼,调皮捣蛋?」

  耿照一想也是。黄缨的水性便好得不得了,看来红儿所言非虚,见她平日一
板一眼惯了,实难想象她偷溜下水捉鱼玩耍的模样,笑道:「没想到你也有调皮
捣蛋的时候。你师父只怕舍不得打你屁股。」

  染红霞趴在石上,双乳贴着岸石,满拟遮住羞处,岂料她放松言笑,漂着轻
轻打水,圆翘的雪股浮出水面,白桃般耸起两团雪肉,隐见桃凹里一抹酥橘,股
间飘茸纤细,煞是诱人。耿照说到「打你屁股」时,暗自吞了口馋涎,苦苦弯腰,
以免被她发现支起的裤裆。

  「不,我从不调皮捣蛋的。」

  染红霞对他的「贼眼」浑无所觉,一本正经道:「我专抓调皮捣蛋的师妹。
敢偷溜下水摸鱼捉蟹的,没一个游得过我;抓上岸来,自有专司责罚的嬷嬷打板
子,偶尔遇到特别调皮的,师姊才发落我处置。被我打过屁股,没一个敢再作怪。」
言下不无得意。

  耿照头皮发麻,满腹绮念化烟散去,乖乖折蔺草系鱼,自找潭边僻处剖洗刮
鳞,串上尖枝烧烤。他从小帮忙姊姊耿萦操持家务,手艺不坏,虽无油盐调料,
这数日来的头一顿肉食仍吃得染红霞赞不绝口。

  两人休息片刻,引枝回到无生道场外的空地,架柴生火,静待日落。五阴大
师的居室杂物不多,以大把草束清去积尘,掬水刷洗一番,便觉干净舒适,比在
池畔湿地过夜要强百倍。唯石室中诸多陈纸,又无防火的灯罩,为防火星飘上手
札堆,将珍贵的记录付之一炬,不敢引火入室。

  晚餐吃过烤鱼,二人并肩坐在篝火前聊天。染红霞生性不喜逸乐,平时早晚
排有日课,聊得片刻,盘膝吐纳用功起来,也不怕耿照窥看,闭目练起水月正宗
的内功心法。

  耿照入屋抽了本手札,回篝火边为她护法,一边翻找有关天覆神功的记载。
不知过了多久,女郎吐气收功,睁眼见他专注阅读,也悄悄入屋拿了本札记,却
是从底层抽出来的。依五阴大师习性,应是最早的几本之一。

  情侣花前月下,相依于荒谷,纵未剥去束缚合而为一,尽情享受那天地间至
高至美的销魂滋味,也该是并头喁喁,细诉情意才对,两人却是并肩坐在篝火前
读书,各自入神。若有目证,不免要咋舌摇头,徒呼负负。

  这画面一点也说不上美。

  只有当夜风骤起时,刮得四野猎猎、焰舌劈啪作响,两人依然端坐不动,被
火光映亮的面庞才与古老的石屋、废弃的白玉台格外般配。美貌惊人的女郎也好,
平凡黝黑的少年也罢,不仅属于彼此,也属于被遗忘的山谷;在静默肃立逾千年
的峭壁遗址前,两人丝毫不显得渺小脆弱,与回谷之风同样自得。

  最后打破沉默的是染红霞。

  「怎么了?」耿照听她一声轻呼,即从字里行间抽离,警醒抬头。染红霞却
未应口,双手捧着陈旧的线装簿册,视线上下瞬移,片刻才道:「你记不记得在
跋里看过的,何谓谷中」三奇「?」

  「是辅佐龙皇渊甲的病三槐么?」耿照幼时多听评书,尤好英雄豪杰,对于
开创盛世的贤王渊甲大有好感,头一个便想起他来。

  「不,是另一个说法。」染红霞轻摇螓首,火光映出一脸凝肃。

  据《祖洲僊记》所载,「玉宇巍峨」、「洞中藏月」、「牙骨盈坑」为三奇
谷的三大奇景,因而得名。但石屋环绕的那几座白玉台规模虽大,却难与天佛馈
赠玄鳞的接天宫城联想在一块;白骨陷坑虽遭封闭,其中若藏有玄鳞化龙的巨大
骨骸,砌建石邸、拓走竹书的那些人,岂能不公诸于世?

  ——「龙」实存于世的消息一经披露,数百年间东洲大地怕已发生天翻地覆
的巨变,怎由得秘境三奇谷被世人遗忘,埋没于绝岭间?

  「你信不信五阴大师?」染红霞瞇起美眸,一瞬间竟有些迷蒙之感,令人捉
摸不透。这样的神情由明栈雪、横疏影乃至宝宝锦儿做来,半点儿也不奇怪,在
她脸上出现,却有着难以言喻的异样与神秘。

  「我信。」耿照并未犹豫太久。

  五阴大师重然诺、讲义气,皈依后心怀苍生,绝笔诗豪气不减,虽前半生杀
孽太重,说不上什么好人,至少心怀朗朗,决计不会是诡诈虚伪的骗子。况且以
大师的眼界,要骗过他也不是容易之事,若说受人蒙蔽,可能性委实不高。

  「我也信。这样更令人想不通啦。」染红霞倒抽一口凉气,握紧手中陈册,
低声道:「大师说三奇皆真,他亲眼见过其中一样,毕生受惠。而我们始终猜不
到是谁的那位亲口告诉五阴大师:他见过另外两样。就在这个地方。」

                ◇◇◇

  水中月,月粼粼。

  「古木鸢」放落舷窗遮帘,小心不被码头上的细作瞧见。

  莲觉寺的大乱暂告一段落,至今已是第四天。倘若能够,他猜慕容柔恨不得
把与会的数千人通通关押起来,一个也不放过——他相信慕容柔并不真的喜欢刑
狱。当年慕容审讯时几乎不用刑具,旁人将「读心术」传得神而明之,在老人看
来不过是玩弄人心的把戏。慕容柔不信任的,是人在激昂时所吐出的话语,无论
是因为痛苦、恐惧,抑或是抛头洒血的义慨之类。

  慕容相信操弄流民之人,便隐藏在现场数千人中。不得不放这些吓坏了的权
贵仕绅离去,则是幕后黑手对镇东将军最轻蔑放肆的嘲弄。

  对「古木鸢」也是。

  镇北将军的独生爱女与镇东将军府的代表双双葬身于莲台下,暂时解除了慕
容柔吞败的窘迫,却埋下更大的危机。慕容柔命谷城驻军连夜开挖,昨天终于在
石砾堆里发现二人的兵刃,却未寻获尸体,挖掘的行动仍旧持续进行中。越浦四
处布满将军的耳目,镇东将军既不能把人留置不放,便派出数目惊人的细作,一
点蛛丝马迹也不肯放过。

  而迟凤钧被刺客所伤,于驿馆休养——这当然是幌子。莲台是迟凤钧征收监
造,突然倒塌,交代须得着落在他身上。「古木鸢」毫不怀疑是慕容柔软禁了抚
司大人,就算问不出口供,起码别让他人从迟凤钧身上拷掠出什么来。这点慕容
柔经验丰富,行动快极,迟凤钧连奏折都来不及写,人就没了踪影。

  当然对古木鸢而言,潜入驿馆非是难事,但一向都是迟凤钧奉召来见,他若
主动去了,迟凤钧便多知道一件不该知道的秘密。这事不能再拖,这一两日内就
必须有个结果,但眼下还有一场更重要的会面。

  窗格一动,连遮帘都未掀飞多少,乌影已飘入船舱,夜行黑衣,面上依旧带
着轻佻的纸糊面具,冲着老人一欠身,闷湿的声音听来永远都带着笑。「咱们差
一点就赢啦。」

  古木鸢陡生不耐,暗自警惕,强又按下了火气。

  「差一点儿,就不算是赢。」

  「可也没输。」鬼先生耸耸肩,径自落座。「染苍群的宝贝女儿死啦,慕容
柔给不出交代,有得他伤脑筋。届时北关尽提大兵——」

  古木鸢终于忍不住哼一声。

  「没什么尽提大兵这种事。你不认识染苍群,他会为女儿同慕容柔拼命,但
不用北关一兵一卒;连斩杀仇人的刀,都不会从将军府库中拿出,定是私人购置,
决计不能是公器。你以为这人当年,是怎么从漫天谗谤中走过来的?」

  鬼先生自讨没趣,也不以为意,笑道:「至少现下流民滞留东海,再加上三
乘大会出的乱子,总有机会逼反慕容的;还有机会,就不算失败。况且耿照葬身
莲台,也省了一桩麻烦,七玄大会没这厮添乱,计划也能顺利些。」

  古木鸢定了定神。鬼先生向是得力臂助,布局精细,执行力强;要能改一改
那轻佻好事的性子,就不能当作部下来用,得先杀掉才行——往好处想,有缺点
也不算太坏。

  「三乘论法不算失败。虽未达到既定的目标,到底将流民留在了东海。」姑
射的领袖为这局的结果定了调,冷冷说道:「幸而没留下什么破绽,差强人意。」

  黑衣人轻笑一声,忽然坐起身来。

  「说到破绽,当日被慕容柔扣押起来的那两百多人,皇后娘娘本有懿旨,命
慕容放人,慕容不从;闹到最后娘娘莫可奈何,只得赐粥给他们果腹,聊作安慰。
那两百号人吃完了御粥,没等押回谷城大营牢房,半路死个了清光,没留半个活
口。」

  古木鸢一凛,双目迸出慑人精光。

  他用在流民身上的药物十分罕见,且复方混杂,施用的工序难以逆推,本不
会留下形迹;待镇东将军想到用药的可能,延国手勘验,药性早已发散殆尽,查
不出蛛丝马迹。他没想过灭口。

  成大事须得牺牲,但非是无谓地滥行牺牲。

  他已有一名手下倒戈投敌、一名不受控制,另一名身陷牢笼……老人花了绝
大的工夫克制怒气,不欲在此际摘掉手中仅有的能子。「做得好。斩草除根,以
绝后患。我那日没见你接近殿后,不想竟能在御粥中下毒。」

  「的确是绝了后患。」鬼先生笑着,慢条斯理道:「但我也的的确确没有下
毒。如您所见,那日我分身乏术,实在没那份闲心。况且在御粥中投毒,万一毒
死娘娘,我又倒一座靠山,风险未免太大。」

  「我本以为是您,听来竟连您也不知情。如此,属下心中便有一块疙瘩,如
鲠在喉,不吐不快——」

  黑衣人抬起头,面具眼洞中始终含笑的桃花眼不知何时已无笑意,闪着逼人
的寒光,宛若恶兽出笼,森冷竟不逊于老人。「除了我等之外,是否另有一个」
姑射「,以我等姑射之手段,暗里处处针对我等?有这样的黄雀,恁是螳螂凶猛
善猎,终究死路一条,赢得了谁?」

  封底兵设:宝刀珂雪

             【第二十五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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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六卷于愿接天

  内容简介:

  封面人物:袁慰生

  神话时代,鳞族治世。这是龙皇与天佛并存,幽穷九渊的大军扫平宇内、所
向无敌的辉煌年代。四方皆伏于龙皇脚下,未得皇允,无人能够仰望。

  玄鳞赖以征服世界的,乃「不死之躯」与「无双之力」两样至宝。但至高的
帝王仍不满足。

  「我不相信人。你能不能让刀剑成为我的战士,让它们役使持有之人,为我
征战?」

  第百廿六折岂不同悔,共语今朝

  老人冷冷回望着,似乎一点也不意外。鬼先生从不寄望在老人面上看见错愕
惊慌,然而连一丝扬眉的凛然也无,仿佛他自认掷地有声的一击,于老人还不及
那两百多条贱命上心,着实令鬼先生有些泄气,不由咬了咬牙。

  (你这是故作姿态呢,还是另有撒手锏未出?老匹夫!)老人迎着他的注视,
不闪不避,同样还以森冷的目光。

  狐异门的武学讲究应变灵动、机巧百出,气势本非所长。鬼先生须一意凝聚
杀气,才得有这般凌厉,对视片刻,颅内被老人剑一般的视线扎得隐隐生疼,不
觉心惊,兽伏般的反扑之势为之一挫;心念电转间,忙不迭地觅起退路,不欲与
老人硬搏。

  而此问原本便毋须回答。他试探的,不过是古木鸢的反应而已。

  姑射背后有无势力、该与何人接头,乃至这帮人所图为何……在鬼先生看来
已是不言自明,他如有意,随时都能接上这条线。若无这等才智,笨到须来向古
木鸢讨个说法,也不会有人向他兜售保命符了。鬼先生非常清楚自己的价值,也
为日后万一须得转舵易帜之时预存注码,老人如有一丝动摇,狐立时便扯去贴心
体己的假皮面,反口噬人,无论啃剥出什么,入腹终归是养分。

  鬼先生直到这时候,才惊觉自己低估了老人。

  姑射在阿兰山碰了一鼻子灰,靠着莲台的意外留得后着,勉强还有半部残局
可下。全盘皆墨的狼狈姿态,使他错把古木鸢的隐忍当成末路,轻率出手,才落
得眼下这般进退维谷。

  (就算是幕后黑手,也决计不愿于此际现身,亲对这双杀人的锐眼!)悔之
晚矣,面对古木鸢这般人物,难于三言两语间扭转形势,正遍索枯肠寻隙开脱,
一面暗提元功,以备老人猝然出手,偏偏又不敢做得太明,以免落他口实;且运
且抑且伤神,汗浃重衫,说不出的狼狈。

  古木鸢突然笑起来。

  「你怕了么?」

  鬼先生一悚,便要抽退——心弦震动底气已虚,正是敌人出手的良机!这时
若还逞强硬拼,不啻是愚者所为!

  黑衣蒙面的男子身形微动,一望老人眸如井月,忽明白他无意动手:「……
是试探!此际若逃,徒授以柄!」生生摁住,袍角「泼喇」一声乍膨倏消,宛若
皮球泄气。鬼先生见机极快,一霎间腾起踩落,靴尖竟未离地;此乃一等一的功
夫,若有旁证,怕以为他衣下忽起龙挂,颀长身躯却只一晃,随即风息人定,就
不知能逃过老人鹰一般的锐目否。

  「怕?」鬼先生定了定神,知他问的是彼时而非此时,一贯轻佻耸肩,尽力
维持语调自然,唯恐老人窥破心机。「与您一道,我怕甚来?只是敌暗我明,先
机尽失,不是取胜的道理。」

  「」敌暗我明「?」

  古木鸢斜乜他一眼,冷冷说道:「忒大一头黄雀,啄得我等灰头土脸,几乎
一败涂地,若还看不真切,除非螳螂眼瞎了,那也当不得」凶猛善猎「四字,是
也不是?」

  鬼先生头皮发麻,本欲干笑几声,张嘴才觉苦涩,「骨碌!」咽了口唾沫,
夜舟里听来分外响亮。老人一抬眸,比平常更慢的语调令人不寒而栗,一如远方
天水交界处乌霾波涌,骤雨欲来。

  「不如你来说一说,敌人该是什么模样?」

  轻描淡写两句话,便将阿兰山上的不速之客放到了敌对侧。这不仅是立场的
宣示,更是眼力与忠诚的双重考较。对老人来说,无能或背叛者都没有存在的价
值,鬼先生不敢托大,黑白分明的眼瞳转得几转,从容道:「敌人有一事欲公诸
于世,另一件却万不欲人知,由此可知其真貌。」

  「喔?」古木鸢眉梢微扬,硬岩般的坚冷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鬼先生强抑心中得意,续道:「佩戴」空林夜鬼「面具现身,是为教世人知
晓」姑射「的存在。在场几千只眼睛,都见得面具怪客领流民杀上莲觉寺,以慕
容之精明,眼线遍布东海,不知有姑射便罢,一旦明白有人暗中捣鬼,纵不能将
我等刨出,难保不会查出什么蛛丝马迹。」

  老人冷哼一声。

  「按你这么说,我们该将脖颈洗净,等慕容来提了。」

  「那也未必。」戴着纸糊面具的黑衣男子轻笑,倚着椅背伸了伸腿,随手掸
掸裤膝。「因为有一件事,对方万万不欲他人知晓,不得不帮了咱们一把,以免
伤人自伤。」

  鬼先生本想略作停顿,吊吊古木鸢胃口——他深谙言语之妙,总能说得信众
掏心挖肺,如痴如醉——但老人的面容峭若风岩,似已千年不移,他意识到此人
不比凡夫愚妇,极力抑住卖弄的念头,飞快接口:「关键就在那两百多条人命。
慕容手里现成的活证据,召来高明的大夫一瞧,就算不明我等之手法,也知其中
必有蹊跷。而敌人不欲人知者,恰恰便是姑射在流民身上动了手脚,方有灭口之
举。」

  老人目光略见缓和,眉头却蹙得更深。

  「说下去。」

  「敌人看似与姑射为敌,却非冲姑射来,否则留流民与慕容,顺藤摸瓜,对
姑射的杀伤力更强。敌人针对乃是我等,精确地说,是此刻领导姑射的您。」鬼
先生收起轻佻的口吻,正色道:「能透析姑射的计画至此,决计不是姑射以外的
人,此人必在姑射之中。」

  「听你的口气,似已知道是谁了?」

  「不过揣测而已。」鬼先生正色道:「首先是空林夜鬼。骷髅岩烛照幽微,
姑射召集至今,密会不过十余度,无真品在手,要凭空仿制一张如此肖似的面具,
实非易事。

  「虽不排除内贼有心,借集会观察,默下面具细节,积沙成塔而得,但我以
为此说稍不实际,施行颇有困难,故持有空林夜鬼面具,又或知晓空林夜鬼身分,
进而能接近、复制面具者,嫌疑仍大过其他人,应优先列为调查的对象。」

  鬼先生顿了一顿,似在斟酌用语,片刻才道:「其次,对流民下药之人,嫌
疑亦大。流民既死,用药一事烟消云散,慕容纵然生疑,却苦无着手之处;便是
姑射事泄,也牵连不到这厢。」

  老人抬眸。

  「我没记错的话,药是你借青锋照布施之际,投入流民的食水当中。对照那
厮偷袭邵咸尊之举,似也能解释成消灭线索关连,避免查到投药之人身上?」

  鬼先生哈哈一笑。

  「或是挑拨离间、一石二鸟之计。可惜他们低估了您,换作旁人,不定便要
怀疑我啦。糁盆岭线索一断,不只保护了投药之人,亦对制药者有利;负责配制」
失魂引「、」阴阳交「、」击鼓其镗「等秘药的巫峡猿,才是您该怀疑的对象。」

  「还有呢?」

  老人不置可否,全然无法判断这番话他究竟信了几成。

  鬼先生按捺心中忐忑,对答如流:「若有第三名疑犯,应是负责东海地面诸
事宜的下鸿鹄。您将联系布置的任务交给了他,按说莲觉寺乃三乘论法要地,本
应精细掌握,不容有失;偌大的莲台里藏有一霎崩塌的机关,下鸿鹄岂能不知?
隐匿不报,居心叵测,其中必有诡诈。」

  他说得头头是道,差点连自己都信了。

  然而同样的线索,却可以有另一番全然不同的解读:对方拥有空林夜鬼的面
具,是因为面具原本就是他们的;扑杀两百多名流民灭口,非为保护配药的巫峡
猿或投药的深溪虎,而是避免用药一事曝光——显然失魂引、阴阳交、击鼓其镗
等药方与面具一样,一开始便是古木鸢自他处所「借」来。

  就算姑射背后的支持者想放弃古木鸢这枚棋子,也不愿损及宝贵的药方资源,
于是两百多条人命眨眼间烟消雾散,线索就此中断。

  而下鸿鹄若非和自己一样,也遇上了兜售「保命符」的,便是真正的幕后黑
手瞒着他在莲台之中安排了机关——做为「秘密组织背后的秘密组织」,鬼先生
丝毫不怀疑「他们」有这样的能力。

  但,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古木鸢于三乘论法的种种布置,可说是被这群隐于幕后的神秘黑手破坏殆尽,
最终却因莲台崩塌、耿染二人葬身石下,暂使流民滞于东海;以结果论,仍合于
姑射最初之谋划,损失的不过是古木鸢一行的隐密掩护,令姑射不得不浮上枱面。

  ——「他们」针对的不是姑射,而是古木鸢!

  回想十方圆明殿中聂冥途之言,鬼先生更确信这一点。

  召集七玄结成同盟、为组织所用,本是古木鸢交付他的两大任务之一,其重
要性与三乘论法可说不相上下,鬼先生身兼姑射明暗两条线的操盘者,一跃成为
古木鸢的臂膀,得以参赞中枢,于组织的地位仅次于高柳蝉。七玄除了横里杀出
的桑木阴之外,俱在鬼先生的掌握之中,「他们」派聂冥途来向他传话,示威的
意味不言可喻。

  古木鸢所图甚大,然而失去暗行的庇护,摊到光天化日之下,老人也只是个
失势左迁的旧廷臣罢了。

  鬼先生长年于平望都活动,对朝廷动向了如指掌,古木鸢或在士人百姓间享
有高望,却缺乏有力的政治后盾,休说慕容、韩嵩、任逐流等,便与越浦城尹梁
子同相比,实力亦多有不如;要拉下镇东将军,甚至将天下卷入乱世漩流,老人
由人不知处借来一支幽冥大军,是为「姑射」。

  而姑射……究竟是什么?

  骷髅岩的秘道四通八达,构造巧妙,看得出年代久远,绝非新造。鬼先生初
次到临,便知姑射背后必有强援,如非势力庞大,便是潜伏多时,底蕴深厚,才
得坐拥这般规模惊人的地底巢城;及至妖刀、刀尸等陆续炮制而出,更加印证了
他的猜想。

  「古木鸢与三十年前的妖刀之乱必有关连!」

  姑射集结之初,鬼先生将所见所闻一一回报,言谈间忍不住心中激动,罕有
地露出疾厉之色:「他握有制造妖刀和刀尸的秘法,就是他一手毁灭狐异门,害
死了父——」

  那人举手阻止他。缎袖滑落肘间,露出一只欺霜赛雪、白得令人眩目的皓腕,
姣好的线条宛若鹤颈。

  「本门之仇,乃是东海六大门派。杀人毁家的是六大派,污蔑构陷的也是六
大派,不是旁的。来,且背一遍仇人姓字与我听。」

  「背诵仇人姓字」之于过目不忘的鬼先生,自来便是惩罚,是对他出类拔萃
的记忆力最大的污辱,「那人」在处罚前总会叫他跪着背一遍,从小到大皆是如
此。

  这样的折辱于他,怕比荆条藤鞭更难受。

  「我没错!」他试图辩解:「古木鸢与妖刀必有……」

  「啪!」面上热辣辣一痛,已被那只白皙玉手扇得连转几圈,几乎立足不稳,
眼前金星直冒。狐异门不讲什么长幼伦理,一切由实力说话,只消逃得过避得开,
没有「恭领责罚」这码事。然那人出手如电,鬼先生竟未能闪开,怎么打怎么挨,
自幼时起便如是。

  「跪下。」那人脸上不见一丝火气,似笑非笑,眼波盈盈,喉音依旧悦耳,
十分动人。「背一遍仇人的姓字给我听听。」

  鬼先生抚面屈膝,跪地时两腿微颤,摇头甩去一丝晕眩,喉中如抑雷滚,咬
着牙低道:「第一该杀,埋皇剑冢」天笔点谶「顾挽松。第二该杀,水月停轩」
红颜冷剑「杜妆怜。第三……」一路诵去,直将两百七十四条名号一字不漏背完。

  「这些人里,还有几个活着?」那人问。

  「四十二人。」

  「所以,你亲手杀了其中两百三十二个?」

  「不……」鬼先生锐气一挫,嚅嗫道:「不是。不全是我杀的。」

  「你杀了十二个,我替你算着。我杀得比你多些,一共八十六,其他都教老
天爷收走啦。」那人笑道:「同老天比快,咱们胜少败多,再添几条无关紧要的
名儿,一辈子没完。古木鸢怎么找上你的?对妖刀他知道多少,又是如何知晓?
所图为何,背后还有其他人否?这些,你都弄明白了?」鬼先生被一阵抢白,半
个字也辩驳不了,眉宇间的躁悍却大见平息,渐渐恢复理智。

  「既然找上门了,躲也躲不掉,你且看他弄什么玄虚。」那人含颦微抿,怡
然道:「复仇这道菜,放凉了更美味;急于成事,便有通天的本领,迟早也要露
出破绽,授人以柄。咱们就等那个时候。」

  鬼先生遂成古木鸢的得力臂助,为姑射的复仇大计尽心尽力,静待老人「急
于成事、露出破绽」的一天。现在终于等到了。

  鬼先生也想过另一组平行的「姑射」存在的可能,但不旋踵即加以推翻:若
真有两组人马,则古木鸢的秘而不宣未免无智。情报的不对称,将成为己方的致
命要害,无论两边是竞是合,无疑是置同志于难以预料的危险当中——就像现在
这样。

  古木鸢不会容许这样的情况发生,他肯定是中了暗算。出手暗算姑射的,并
非是竞逐相同资源的平行组织,而是隐身幕后提供协助、使姑射行动得以可能的
大东家。

  若未在十方圆明殿遭遇聂冥途,这不过是可能性之一罢了,但此刻鬼先生几
乎断定自己已经找到答案。幕后黑手狠狠扇了古木鸢一记,既是处罚也是警告:
若姑射就此一蹶不振,东家再出手时,便是古木鸢、乃至整个姑射灰飞烟灭之日
——除了拥有「保命符」的人之外。这是聂冥途捎来的讯息,代表东家向鬼先生
释出的善意。

  鬼先生在此又赌了一把,并未将十方圆明殿之事和盘托出,若聂冥途是古木
鸢所派的暗桩,则鬼先生必死无疑。所幸他运气一向很好。相较于赌技,赌运毋
宁才是赌徒真正的才能。

  「按你的算法,我倒有一半的手下成了敌人。」

  老人似是接受了「窝里反」一说,口气虽冷,却不复先前森严;微略垂眸,
利剑般的杀人视线一收,屈指轻叩桌面,周身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气场,仿佛「轰」
的一声流湍輣轧,可以清楚感觉思绪飞转之际、那迫人的高速与沉重。

  「您还有我。」比起锐目,鬼先生宁可面对这股思考机器般的威压。他暗自
松了口气,耸肩道:「亡羊补牢,时犹未晚。若需属下出手收拾这些叛徒——」

  古木鸢回过神来,拂袖道:「……不必,你还有更重要的工作。咱们铺设这
许久的暗线,重重布局、机关算尽,临到收割时,岂有拱手让人之理?莫效昔日
安陇旧事,因小失大,担误了正机。」

  「什么?」素来反应机敏的鬼先生难得一愣。

  「什么什么?」老人不耐烦起来,蹙眉疾色。

  「您方才说」安陇旧事「……」鬼先生陪笑:「属下愚鲁,未能明白尊意,
尚祈开解一二。」

  「那是先……」

  老人才发现自己一时失神,无意间泄漏心绪,硬生生将后面的「帝」字吞了
回去,面色微沉,并未接口。

  他从未在下属面前谈论自己。「安陇旧事」有很长一段时间是老人的口头禅,
至少先帝还在时,这四个字就像是藤条鞭子,教训他那武功当世无敌的主君,总
是出人意表地管用。

  昔日独孤弋挥兵西进,欲角逐央土王座,头一个遇上的便是世袭安原郡公、
为碧蟾朝末帝提拔为郡王,人称「并山王」的军头罗鋹。

  罗鋹向来看不起独孤弋,抗击异族期间,常派兵奇袭独孤阀的辎重,或占领
驻军新撤的城邑,没少干了趁火打劫的勾当,两边梁子不小。异族北归后,独孤
弋挥兵央土,意在天下,罗鋹无意归附,既不放行,也没有堂堂一决的打算,东
军遂设大营于黄泥沟,隔着郡内的大片田野遥遥盯着陇头、并山两城,双方装腔
作势地打了几场不痛不痒的小架,死样活气的,骨子里等的是夏至麦熟。

  「成大事不可无兵,拥大兵不可无粮。」

  老人——当时他还不算太老,尚称壮年——对毛躁飞扬的青年主公如是说。

  独孤弋读书不多,指望他精研韬略,只能等下辈子投胎了。老人遂提取书中
精华,用最简单的话解释给他听,同教庄稼汉没两样。

  「我懂我懂。」

  独孤弋连连挥手,咧嘴道:「老龟公同咱们绕圈子,咱们随便陪他玩两手,
等麦子熟了割他娘个清光,老龟公气得杀出来,咱们再连本带利狠狠干他娘一把!」
帅帐里静默片刻,旋即爆出一阵哄笑,大伙全懂了,不用军师多费唇舌。

  其时独孤阀军势正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犹如汲饱水的木棉。

  便在对峙当下,仍不断有生力军加入,里头有听说镇东将军善待下属、拎着
锄头木棍想讨碗饭吃的农民,也有风闻白玉京焚毁、欲投新主的正规部队。独孤
阀固然仓廪殷实,却未必付得起逐鹿天下的代价,罗鋹以拖代变,也是掐准了这
一点。

  陇头城外的麦田,决定在这场长近三个月的对峙僵局里,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双方表面上毫无动静,暗里却进行着激烈的谋略交锋,谣言、死间、煽动…
…在连绵不绝的春雨中相互冲击,旋又湮没于阴郁湿冷之间,血肉骨糜一地蜿蜒,
尽皆流去,没留下一丁点儿痕迹。

  罗鋹城府之深脸皮之厚,天下皆知,但东军拥有龙蟠、凤翥两大军师,岂是
好相与的?谁都料不到老人制订的破敌良策,最后竟未成功。

  「」陇陌雪,灰茫茫;陇头天,暗苍苍。「」虎皮交椅前,总挂着笑容的主
帅难得拉下脸,双手抱胸,逼人的虎目扫过两列文参武僚,瞪得众人一一低头:
「这支歌儿城里百姓都在唱,谁给我说说是什么意思?」

  没人敢答腔。

  老人身为首席智囊,责无旁贷,正欲开口,素与他意见相左的另一名军师却
抢先出列,冲主公一揖,清了清嗓子。平心而论,柏人陶五他虽不待见,倒也算
是杆铁脊梁,临事果决、绝不手软,有股四郡士族罕见的狠厉,心计城府便不消
说了,若非眼高量狭不肯下人,未必不能结交。

  讨厌柏人郡陶家的,可不止老人一个。

  「你别!你开口就是一大套一大套的,净绕圈子骗人!你敢出声我就揍你!」

  青年转过目光,冲他一抬下巴,咬牙切齿:「神棍你说!我就听你的。说!」

  (失算。看来,罗鋹老匹夫比我们想的更了解他!)老人心中苦笑,犹豫片
刻,终于放弃了言语矫饰,木然道:「罗鋹不会眼巴巴看着咱们割麦,他又不是
死人。咱们得分兵几处抢割,教他顾头难顾尾;来不及割的,便一把火烧了,不
能留给安原。」

  安原郡的百姓久经战乱,都知道会出什么事。城外大兵带不走的,从来不会
留给他们;异族如此,东军亦若。

  「我干!你们全是一伙的!」

  独孤弋忍无可忍,分不清是因为火烧麦田的暴行,抑或老人在这事上也站到
了自己的对面。「割快点不行么?一回不够,分几回割不就结了?真割不完,且
留与百姓吃,犯得着这般糟蹋粮食?咱们举兵,不是要干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

  军议最后在咆哮声中结束。主帅踢翻几案,揍了几名还想说事的幕僚,只差
没动手拆大帐……但什么也没能改变。他麾下并没有以此为乐的谋士与将领,无
论制订或执行之人,都不觉得心安理得毫无负疚。但这是必要的,一切全是为了
大局,为了打开西进的第一道关隘。

  独孤弋身经百战,是出色的指挥,对抗异族每役必与,永远在兵锋的最前端;
然而其战场历练过于单一,并不适合担任大军统帅。与速度奇快、力量绝强的异
族交战,没有太过细腻的谋略空间,拼的是韧性果敢。他习惯了抵挡掠夺,从没
想过有一天居然要扮演掠夺者的角色。

  众将在主帅的铁拳下伏首噤声,沉默却不代表屈从。

  独孤弋觉得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就算天地间只剩下他的嚎啕,大人的
世界也不会有一丁半点改变。这回连神棍都与他对着干了,妈的!

  割麦之事就此成为定局——要不是他们小看了孩子的无理取闹的话。

  愤怒的统帅离开大帐,当夜率轻骑迂回,欲袭取并山大营以打破僵局,不幸
中罗鋹之计,兵困博罗山的古要塞蟠龙关。并山、陇头乘势开城,以犄角之势钳
击黄泥沟,东军败退,赖诸将奋勇才免于全溃。

  这场被后世称为「蟠龙关大捷」的会战,堪称东军初期损失最惨、最令人尴
尬的重大挫败。是役,指挥中枢分崩离析,将令不行,大军分裂成数股,暴露了
全军意志系于独孤弋一身的缺陷。

  对目光始终于东海一隅的独孤阀臣而言,「西征」本就是家主说不尽的荒唐
之一,是好高骛远,不知人臣本分、侈言逐鹿的妄念,博罗山之败恰是当头棒喝,
该及时退回领地,明哲保身,以免丢了独孤阀的累世基业;如非独孤寂独排众议,
募五百死士杀进博罗山接应,及时抢出兄长,东胜洲的历史怕于这一夜便即改写,
白马王朝无由诞生。

  这场被后世称为「安原之战」的战役可说是峰回路转,大军压境的独孤阀在
漫长的对峙后,因主帅的轻率吞下首败;而旗开得胜、几乎击溃对手的并山王也
没能笑到最后,以令人意外的形式挥别了央土大战的舞台。虽说东军最终仍成功
西进,开启了白马王朝的勋业,安原之战却改变许多事。

  老人永远忘不了在危急之际,他的政敌非但阻挠营救主公,还打算拥立独孤
容接替兄长,率全军退回东海;而定王一侧则坚信老人必在独孤弋面前大肆抹黑
了他们不得不然的危机处理手段,绷紧了神经等待秋后算帐的到来。

  过去,老人与陶元峥至多是互不顺眼,「龙蟠」与「凤翥」间的心结总还是
有的,但安陇战后却彻底成为彼此的眼中钉。老人多次劝主公疏远定王,独孤弋
总不听,陶元峥遂躲在「独孤容」这面大纛下厚植羽翼,引四郡士族任新朝要职,
明着拉帮结党,终成气候;乾坤一掷,令老人含恨至今。

  而独孤弋从那时起,就不再坚持亲任先锋,终其一生,也未再做过那样鲁莽
的战场决策——至少当老人吐出「安陇」二字时,便恍若一根看不见的鞭子,连
武功睥睨当世的太祖武皇帝亦抵受不住,满腹冲动如云烟化散,点滴不存。

  战场不曾给过独孤弋什么阴影,他心中过不去的,是博罗山一夜覆灭的两千
多名弟兄。

  他们失去性命只因为相信他,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深信无疑的,仅仅是个
冲动的决定,以及「他妈的!老子给你们点颜色瞧瞧」之类的愚蠢念头。是他辜
负了他们,辜负了这些舍生忘死的血性汉子,他们年轻的血肉在漆黑的林道间化
作流星消逝,再也迎接不了下一次灿烂的旭升。

  起初老人对挥动这根棘条颇感罪恶,但独孤弋自来便非驯马,博罗山一役令
他毕生悔恨,却无法使他变成另一个人;若非「动武」二字之于独孤弋毫无意义,
老人好几次想揍他个半死。他渐渐习惯抽打主君的良心与负疚,以节省无谓的争
端,甚至成了口头禅,回神才发现省下的原来是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然那人却
已经不在了。

  安原之战还教会了老人另一件事。

  独孤弋名义上是独孤阀主,带领家臣撑过了艰辛的异族战争,然而一夜兵噪,
阀臣们拥立的仍旧是嫡配所出、根正苗红的世子独孤容,宁可回到他们熟悉的家
园故土,轻易地抛弃了那个领导他们度过难关的渔埠少年。

  ——成大事不可无兵。

  阿旮原本便不姓独孤。尽管十多年过去,连独孤执明老儿都已不在,但独孤
阀上下仍不当阿旮是自己人。

  安原战后,老人以救援行动生还的死士为主心骨,招募质朴健壮、心思单纯
的农家子弟,授以独孤阀代代传承的精锐「血云都」之名,编成一支直属阀主的
生力军,由独孤弋亲自操练,量材授以武艺。

  在拓跋十翼和他的「云都赤」投入东军前,这支由独孤寂统领的亲军立下无
数汗马功劳,由护卫班直、指挥使司,一路扩编成两个军的独立部队。独孤寂像
极了他最敬爱的长兄,无论武功、鲁莽,乃至亲任先锋杀敌无算的豪勇皆然,还
有那股子「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满不在乎。

  然而央土初定,新朝百废待兴,偏又是独孤寂数举反旗,儿戏似地将矛尖指
向兄长,两次叛乱虽在极短的时间内被弭平,称不上动摇国本,却使得十七爷麾
下的亲军遭到毁灭性的大清洗,统领以上的中高级军官十不存一,独孤寂遭软禁
思过,「血云都」遂落入被视为定王一系的染苍群手里。

  直到独孤弋暴毙之前,这位开国之君实际能掌握的军队几近于零,羽林禁卫
也好、皇城缇骑也罢,全是定王的人,就连定王北伐之时,留守平望的两个大营
亦交慕容柔指挥,放眼朝堂内外,已无一人能说是皇帝陛下的心腹。

  成大事不可无兵。看来,这番苦口婆心竟都教独孤容听了去,比该要牢记的
那个人还上心。老人早在数年前便已预见,无奈他那满不在乎的主子听不入耳。

  「神棍,仗打完啦。」独孤弋耸肩,嘻皮笑脸的样子格外叫人光火:「天下
太平,大伙儿歇歇不好么?你还想打,过几年休养够了,咱们打出北关去,寻异
族那帮狗熊的晦气!现下,老百姓累啦,弟兄们刀口舔血,没睡过几日好觉,愿
意回家乡种庄稼奶娃子的,老子欢天喜地、敲锣打鼓送他们!你不爱肏屄,替别
人想想行不?」

  「陛下如是想,旁人却未必。」他铁青着脸,努力维持君臣的体面。自从朝
仪颁布之后,最不配合的便是皇帝陛下自己,新朝的臣工们只好自我约束,希望
群马围骥,能对天子产生些许影响。这点老人倒是罕有地与其政敌立场一致。

  独孤弋撩起龙袍,蹲踞在铁刑架锤成的王座上,单手托腮直瞅着他,突然噗
哧笑了出来。

  「妈的,你根本想揍我啊!神棍,瞧瞧你,都快马上风啦。来来来,我陪你
打一场,让你一手一脚……不行,你这人太狡猾不能大意,让手脚打起来也不过
瘾。

  不然咱们比剑?我让你五条命。「

  「陛下!」

  「你到底怕什么?」独孤弋搓着下巴呵呵笑:「哪个想做皇帝,让他做便是,
苗头不对时,老子脚底一抹油跑他娘,谁奈我何?再说了,打架我他妈输过谁!
成天怕东怕西,养甲士仔细自己的狗命,老把人往刀锯鼎镬上推……这同从前白
玉京那杀千刀的老疯狗,有甚两样?」

  老人差点气得中风。

  「你拿自己同那昏君比!」

  独孤弋仍是耸肩嘻笑,神情却较先前沉落,轻轻摩挲着扭曲狞恶的乌沉扶手。

  「要不时时与那昏君相比,我才不做捞什子皇帝。神棍,现在我还常梦见她,
梦见那天铁刑架烧得通红透亮,比血、比晚霞都刺眼,她整个人化成一团彤艳艳
的光,从哔剥作响的乌炭中迸裂出来,身子像蛇一样拼命扭,张嘴像是在尖叫,
我却听不见她的声音……到这儿我就醒啦。每次都这样。」

  他举兵的理由本就如此天真渺小,说开来不值几个钱。时疯时醒的碧蟾末帝
大概作梦也想不到:取澹台氏而代之、彻底断送碧蟾一朝的反乱火苗,最初仅仅
是因为一个女人而已。

  老人恨透了他这已不能说是天真、多少年来毫无长进,近乎不可思议的愚蠢。

  当年觉得可爱的真性情,此刻只想痛打他一顿来泄愤而已。你可知江山易手,
将有多少无辜之人粉身碎骨?你们兄弟俩过家家似的小打小闹,「血云都」折损
多少辛苦培植出来的将材骨干?历证斑斑,你竟什么教训都没学到!

  ——你这……你这辜负天下人期待的庸才!

  江山俱在你手,黎民盼你拯救,本该是兴百代之衰的盖世英主,不料竟是意
气用事、妇人之仁的蠢汉!目光如豆、不知进退,永远长不大的弄潮小儿!

  他捏紧拳头,牙关咬得格格作响,自唇间迸出了今生最后悔的话语。

  「死于安陇的两千名弟兄,有无出现在陛下梦中?」

  独孤弋动也不动,仍旧以街角无赖之姿踞于乌铁王座,只差没叼根草或咬枝
剔牙用的竹篾子之类,周身却突然黯淡下来,仿佛射入正殿的每道骄阳悉数由这
一角弹开,再也照不进它坑坑疤疤的翳影之中。

  老人意识到自己铸下大错。

  他在主君真诚袒露、毫不设防的柔软心上扎入最无情的一枪,捅穿了隐痛多
年的创口,心中不无歉意;然而鲜烈的怒气却掩盖了片刻间的清明,最终他只是
伫在原地眦目昂视,如被逼入角落的斗鸡。

  良久,刚挥别中年的初老皇帝歙了歙干裂的唇,混着气声的语音稀薄软弱,
像是内里有什么被人淘去了,潺潺地漏着残剩的衰朽与疲惫。「出去,神棍。」
垂散的额发遮住了五官轮廓,这是老人头一次看不清皇帝的脸。

  「我不想再看到你。」

  最后一位立于君侧的忠臣,就此离开了平望。

  直到辞世的那一刻,独孤弋都是孤伶伶一个,虽有嫔娥簇拥,终日美酒不断,
心思却总在远方飘荡着,似乎再也回不来。纵与他平生最恨、终以白玉京殉葬的
碧蟾末帝相比,亦是古往今来君王中最寂寞。

  「……成大事不可无兵。」

  老人骤尔回神,棱峭的面上一片清冷,不见一丝往事的刺疼。「我意即此。
慕容柔既知有姑射,此后必将盯紧流民动向,想要驱役流民引起动乱,难上加难。」

  幕后黑手的干预,于此再度体现其「两面皆刃」的特色,虽是死地亦有生机,
端看如何运用。

  此举将慕容的注意力引向流民,看似破坏姑射计画,却也造成了声东击西的
效果。古木鸢若执意于流民处做文章,无异飞蛾扑火;若乘势转往他处,则慕容
似明实盲,不过盯着反向的一片烟幕罢了。

  而古木鸢原本就预备了两支伏兵,一明一暗。

  「七玄大会。」鬼先生露出了然于心的表情,权作附和。

  老人冷哼。「这一次,不许再出错了。按原订计画聚集七玄,召开盟会,夺
下盟主之位!这一支生力军,将于慕容绝难想像之处,刺下最致命的一刀!你若
是办不到,现下说还来得及,我不听事后的辩解。」

  鬼先生吃了一惊。以古木鸢的处境,他以为老人宁可将筹码握在手里,而非
迳付新尝败绩、差点通不过忠诚考核的部属。他抓不准古木鸢真正的意图,却知
良机可一不可再,绝不有失。

  「属下誓效犬马,以竟全功!」

  「很好。」

  老人挥展袍袖,一团暗金色乌影呼啸而出,走势蜿蜒,偏又快绝,恍若游龙
一般!

  鬼先生心念甫动,手已遮面,堪堪接住;入掌既轻又软,竟是一只锦囊。

  他心中暗凛:「这……好奇诡的手法!」自问运劲一掷,亦能化片缕为卵石,
然而那浑似水蛇游空、既迂回又迅捷的暗器轨迹,恁见多识广的鬼先生想破了头,
依旧摸不清来路,深庆适才未曾动手,否则光这一记神出鬼没、毫无道理的暗招,
自己便讨不了好。

  老人淡道:「会上若生变故,这锦囊能为你除去最难缠的敌人。好生判断使
用的时机,去罢!」鬼先生敛起轻佻之色,将锦囊收藏妥适,恭敬一揖,反身掠
出舷窗,如轻烟般消失无踪,谁也不曾惊动。

  「哼。」老人冷冷一笑,蔑意勾上硬薄的嘴角。琉璃佛子自是奇才,否则也
不能年纪轻轻便跻身国师之位,任意将小皇帝玩弄于股掌间。可惜自恃聪明之人,
往往有连常人亦觉其谬的盲点——这厮一旦见猎心喜、便一反常态正经起来的毛
病,怕他自己亦未察觉。谅必在鬼先生心里,该觉得那番说词奏效了罢?

  哼。鹰犬逐猎,乃出于竞逐血肉的本能,期待猎犬输诚的猎人,也真个是笨
拙到家了。

  而驱策猎犬之良法,就是永远将它置于猎物前,以为能趁主人不备,将猎物
据为己有。当然这绝不可能发生。猎犬与猎物的不同,仅仅在于猎人弓箭之所向;
箭镞所指,即成俎豆。

  可惜猎犬并不知道。

                ◇◇◇

  「你闭着眼睛从一数到一千,只许多不许少,当中不许睁眼,不许回头。你
要敢——」她俏脸一红,旋又板起,努力装出一副凶霸霸的模样,可惜颈窝颊畔
透出的烘暖温香出卖了她。这般故作正经的别扭模样,只教人觉得可爱透了,简
直连一丁点威吓的效果也无。

  偏耿照吓得半死,除了对眼前玉人着实敬爱,自也与他不由自主便想像起女
郎在水底下一丝不挂的裸裎娇躯有关。人总是这样,越不让他想什么,心思就往
那儿去。

  「不敢不敢,打死也不敢!」他双手乱摇,胀红了黝黑的面庞,整一个作贼
心虚。「我……我一定背向水潭,数足了一千……不!数到两千好啦。若敢回头,
教我天打雷——」

  染红霞面色微变,伸手按去,纤白的指尖摁在他唇上,肤触柔腻,血温似比
男儿滚烫,又有珍珠磨粉似的凉滑,滋味莫可名状。女孩子真奇怪,怎能这样又
暖又凉?耿照怔怔瞧着她,不禁迷惑起来,只余胸膛内击鼓般的怦然。

  「别乱说话!」染红霞蹙眉,责怪似的乜了他一眼,面上彤红未褪,突然咬
了咬嘴唇,忍笑道:「我最讨厌等人啦,也不许你数到两千。」迳自往潭边行去。

  耿照信守承诺,直挺挺地背对她,只听身后一阵窸窣,脑海中立时浮现外袍
从她身上褪下的画面,滑如敷粉的雪肌竟挂不住织糸,如泼水般发出「唰——」
的利响,波粼映上她起伏有致的玲珑胴体,逆着光勾勒出一双高高贲耸的傲人雪
峰,直到「扑通」的入水声将他唤回了现实,才想起要数数儿。

  他与染红霞在石屋广场的篝火前,依偎着过了一夜,天亮后胡乱找些了野果
充饥,待日正当中,再连袂回水潭一探究竟。这一切都是为了揭开谷中三奇的秘
密。

  「我不记得在这儿见过巨龙骨骼一类的物事。」昨儿夜里,尽管染红霞语出
惊人,耿照仍谨慎提出质疑,并未全信。「会不会是大师记错了,抑或另有所指?」

  染红霞翻动书页,反复细读,任由火光映亮脸庞,片刻才摇了摇头。

  「五阴大师用字简练,文句也都是平铺直叙,不像有什么隐喻。况且」接天
宫城「一项,这儿已有清楚记载,其后才提到」牙骨盈坑「与」洞中藏月「的。
喏,你瞧。」将书页捧至耿照鼻下。

  按札中所载,谷中那片残剩的白玉基台,便是昔日接天宫城的遗址。与世传
不同的是:所谓「接天宫城」,并非传说里天佛为玄鳞一夜建成的巍峨宫阙,而
是龙皇准许天佛及其使者入境传教、成立教团,做为互惠之条件,天佛教团为鳞
族皇室兴建的各式建筑。

  鳞族是东海……不,该说是东洲最古老的帝王宗室,久远以前便是这片土地
的主人,甚至早于信史所载:「天佛降临」的传说与玄鳞同样悠旷古老,若当时
天佛的使者便能发掘、切割,乃至堆砌起这般庞大的白玉石材,其技术的确是远
远胜过只能以青龙巨木营造「望星殿」的鳞族工匠。

  五阴大师于此所知,多来自袁悲田转述。

  袁悲田出身四郡士族,与沧海儒宗颇有渊源,读过大批珍贵的儒宗典籍,知
晓儒门千年以来,一直在发掘这样的古建筑——「接天宫城」不过是统称罢了,
实际上,如这般奇特的白玉建筑在鳞族鼎盛之时,曾遍布其势力范围内,做为宫
室、祭庙,乃至库贮仓廪;鳞族帝室的秘密珍藏,天佛教团的奇淫机巧,俱在其
中,堪称是最有价值的宝藏。

  儒宗势力君临东海之际,已将这批珍贵的古迹搜刮一空,不止拿走其中储藏,
连建筑本身也不放过;至于儒宗将这些宝藏移去何处、做了什么用途,远超出袁
悲田能触及的典籍记录,但线索已足够三人破解「岁时徙星图」的秘密,最终找
到了传说中三奇谷的所在。

  谷中的石屋残卷,证明了儒宗之人不仅来过这里,更带走绝大部分的珍藏—
—包括白玉基台上的一砖一瓦——留下的与其说无有价值,更可能是因为带不走。

  沧海儒宗统治东海的时间不长,更多时候是以江湖门派之姿活跃于东洲武林,
一如其他江湖势力的兴衰,在消亡前也经历过倾轧内斗、分崩离析的混沌阶段,
对宗门内的大小事渐渐失去宰制;若非如此,三奇谷怕是沧海儒宗之禁脔,内外
布有重兵把守,不容外人染指窥探。

  耿照在心中默数到一千,才快手快脚除去衣服鞋袜,以一块在石屋中觅得的
油布仔细包好,再用布条搓成的长索捆扎严实,避免进水;将布索系于左腕,凌
空一跃,「扑通!」没入水中。

  地宫甬道前有瀑布阻挡,无法携入柴薪火石,建造甬道之人恐怕也是想到这
一点,才用了磨镜引光的妙构。耿染二人虽有内功,穿着湿衣在阴凉的地宫里四
处走动,也难保不会染上风寒,况且瀑布下水象难测,衣布吃饱了水,不啻负着
一只沉重土囊,更添凶险;裸身泅泳,毋宁是通过瀑布阻碍的上佳之策。

  谁知染红霞无论如何不肯在他面前赤身露体,遑论一起游将过去,迫不得已,
两人才想出了这一前一后、心中数数的法子。染红霞水性绝佳,默数一千的时间,
足够她游过水潭爬进甬道,取出油布中的衣物着好,迳入地宫中等待。这样一来,
耿照上岸着衣时,也不用担心须在她面前裸裎相见,以免尴尬。

  耿照固然五味杂陈,却也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收拾绮念,奋力钻过头顶轰
隆隆的瀑布激流,「哗啦」一声抬出水面,上岸着衣。

  平滑如镜的甬道中,穿透水濂的光线一路曲折,一直延伸到甬道尽头;虽说
不上光亮如烛照,但也绝非阴森幽暗之处。但耿照的心却不由一沉,敏锐的五感
铺天盖地延伸出去,如临大敌——若五阴大师所言非虚,「牙骨盈坑」以及「洞
中藏月」二奇,便藏在这瀑布背后的地宫里!

  第百廿七折鳞翮之化,室迩人遥

  染红霞自水中爬起,胴体各处无不挂着水珠,外袍一合,水痕透出衣布,胸
前浑圆挺凸的峰峦、腰下贲如险丘的翘臀等,凭空自男子宽大的衣式底下浮现;
襟口虽被高高撑起,然而一抬腿迈步,袍面贴上湿漉漉的腹下腿根,又印出一抹
蜂腰凹陷、小腹削平的魅惑曲线,比裸体更加撩人。

  湿衣密裹分外难受,她索性不系带子,松松罩着外袍,赤脚踏上洞窟细匀舒
适的地面,任由半湿的肌肤与衣布时分时黏,曲线若隐若现,一路往深处行去。

  耿照转入地宫时,恰见她俏立在五阴大师的题刻前,指尖抚着那气势纵横的
嚣狂字迹,仰头出神,直听到他刻意踏沉的脚步声才转头,慌乱一现而隐,如做
错事的孩子般咬了咬唇,晕红雪靥道:「好啊,你肯定没乖乖数到一千,来得这
样快。」

  「我数五百就下水啦,不想你穿衣裳这般俐落。」

  染红霞「噗哧」一声,咬唇瞪他一眼:「嘴贫!吃我一剑!」食中二指递出,
迳取他两眼间的鼻根筋。

  她这下只是玩笑,无招无式不含内劲,谁知出手迅捷,宽大的袍袖乍膨倏凝,
如受了定身法;偏只袍袖不动,当中「嗤!」逸出一道白华,原来藕臂挥出,指
尖风压撑开袖管,衣布却跟不上臂膀的动作,竟被留于半空。连她自己都吓了一
跳,不及撤招,粉脸煞白,惊呼亦不能出。

  鼻根筋的「印堂穴」乃人身要害,虽不致稍触即死,一旦被戳实了,难免要
损伤脑识。偏偏她是无心出手,碧火神功未能感应杀气,总算鼎天剑脉发挥奇能,
于不容一发的间隙中别出新力,耿照看似未动,却在眉心中招的前一霎挪退分许,
及时抬臂,将她温软的小手握在掌里,笑道:「不是说」嘴贫「么,怎地戳人眼
睛?」

  染红霞见他说得轻巧,略略放下心来,红着脸啐道:「呸!我师父说啦,徒
手不打狗嘴。这手若是铁铸,原本是要戳嘴的。」耿照连连点头:「杜掌门说话,
就是这么有道理。这手送到狗嘴边,的确大大不妙。」

  捧起掌中柔荑,作势欲咬。

  染红霞惊叫起来,又不禁咯咯直笑,浑身绵软如半融糖膏,提不起一丝实劲,
既挣不开又逃不掉,与他一阵纠缠打闹,忽被男儿自身后抱起,两条长腿掀翻衣
摆胡乱踢蹬,雪酥酥的趾尖有一下没一下的虚点着地,浑似垂首的风铃草,又像
半悬的舞秋千,欲死欲飞,娇慵得直要化了开去。

  耿照与她闹出一背汗浃,胸中燥热难当,隔着湿衣搂她修长健美的胴体,只
觉娇躯如火,诱人的香泽自敞开的襟领间溢出,双手所环,是坚挺的玉乳以及极
富弹性的蛇腰,一时情动,张口咬她光裸的颈根。

  染红霞「嘤」的一声挺直背,躲避似地伸颈,如虎爪下无力挣扎的兔儿。男
儿却不肯饶,双臂收紧,将女郎小羊似的钳在臂间,手掌贴着平坦的小腹溜下,
一路抚过饱满沃腴的小丘,没入温软的圆弧尽处——「红儿……」粗糙的指尖揉
着衣布上湿润的凹陷,触感像极了浸在热酒中的蜂巢蜜,温滑细腻。染红霞紧并
大腿,双手死死抓他腕子,却无法稍阻那灵活如钩的食指,隔着袍面剥开蜜裂,
滑入花唇。

  她伸长颈子俯低腰背,不由自主地翘高美臀,欲逃离魔指侵入,不料男儿细
而不断的揉捻勾挑犹如蛇鳝,在她最最敏感的豆儿与花唇间恣意肆虐,弄得她双
膝发软,臀股脱力一沉,唇缝里迸出「呜」一声短促哀鸣。若非隔着湿如涂浆的
袍布,这下便要将爱郎的指头悉数吞入。

  「……你好湿啊。怎地……湿成这样?」

  耿照咬着她酥红细嫩的耳蜗子喃喃道,充满磁震的低语声让她半边身子酥软
如泥,背脊一阵一阵地麻搐着。

  「不是……才不是……我没有……」女郎咬着樱唇艰难甩头,兀自不认。

  「是……是瀑布……游……游水……弄湿了……呜呜呜……不要、不要……」

  呻吟般的呢语,衬与欲盖弥彰的抗辩,益发燎起男儿欲火,耿照右手食指依
旧在她全身上下最娇嫩处搔刮,左手却自她腰后撩起了衣袍,露出浑圆挺翘的雪
股;支起裤裆的巨物不及除去包覆,就这么直挺挺地往前一送,蒙着杵尖的裤布
转眼被黏滑的透明浆液浸透,滚烫的蜜肉被硬硕的巨物硬挤开来,窄小的入口撑
成了浑圆欲裂的一圈薄薄肉膜,宛若鱆嘴。

  染红霞紧张起来,揪住魔爪身子前倾,不让再进,苦苦维系着一丝清明,喘
息道:「不行……这儿不行!慰生姑娘……」耿照猛然省觉:「是了,这石壁后
的密室,便是袁姑娘长眠之地,若与红儿……不免亵渎了人家。这可不成。」忙
收拾欲焰,不敢再有逾矩的念头。

  染红霞本以为爱郎会一迳用强,再以那骇人的滚烫粗长填满她,料不到他说
停就停,虽是松了口气,心底却隐有一丝失望。两人靠着石壁剧喘,染红霞见他
指尖晶光油亮,不由大羞,心知瀑布游水一说太过牵强,连自己都交代不过,气
急败坏解释:「是……是汗!天热……流汗……我……」越说声音越小。两人我
看看你、你看看我,忽然「噗哧」一声,一齐笑了出来。

  「笑什么呀你!」

  她鼓着腮帮子单手叉腰,可惜笑得直不起身来,娇媚有余狠厉不足,兴师问
罪的效果难免大打折扣。「还不都是你!坏……坏蛋!」

  耿照耷着食拇两指一分,拉开一条剔莹莹的腻润液丝,理直气壮道:「有这
么黏稠的汗?汗水又刺又咸的,哪有这般香!」染红霞羞不可抑,恐他还要胡说,
情急下抓住爱郎手掌,张口咬落!

  她上下两排贝齿莹白巧致,犹如精雕细琢的玉颗,咬上耿照布满硬茧、粗糙
黝黑的指节,牙床隐隐生疼;回神对自己孩子气的举动亦觉意外,又羞又恼,悻
悻放手,杏眸一乜:「傻瓜!不疼么?也不知要躲!」

  耿照笑道:「我皮粗肉厚的,不怕疼。你的牙这般小巧齐整,好看得紧,我
还怕给咬崩了,一动也不敢动。」染红霞芳心可可,羞喜悄染眉梢,只是端惯了
代师传艺的师姊架子,不好一下放软,娇娇瞪他一眼,咬唇轻斥道:「瞧你得意!
教我师父撞见,定说你轻薄无行,行止不端!」耿照知她不是真恼,笑嘻嘻道:
「杜掌门教训得是。我悔不听她老人家的佳言,才教咬了手。」染红霞会过意来,
大发娇嗔:「好啊,你绕弯儿骂我是狗。」

  耿照笑道:「人家说」夫唱妇随「,也就是这样了。」

  言笑之间,绮念次第散去,两人想起此行目的,仔细勘查起地宫各处来。

  据五阴大师的手札所载,石壁后那间密室——袁悲田爱女慰生姑娘的长眠处、
被称作「白骨陷坑」的——贮满各种飞禽走兽的尸骨,非是血肉烂去、胡乱堆成
白森森的骨山,而是一具具完整的骨骼嵌入整块水精中,再置于独立的白玉座台
上。

  水精中的禽兽骨架头尾完整,或伏或踞,栩栩如生,仿佛于瞬息间被夺去了
整身皮肉,只留下一具剔空的骨架子,连生前的姿态都完整地被保留。

  像这样的骨骼,白骨陷坑计有数千具,齐列在长隧般的洞室内,禽归禽、兽
归兽,乃至鱼蛇龟鼋,分门别类,一丝不苟。怪的是:赤水下游近海处盛产的江
豚分明是鱼,却与兽类归作一处,在一片四足骨架当中格外显眼。五阴大师提及
此事,写道:「殊类杂错,疑有蹊跷。吾友细查其座,未见机关,不亦怪哉!余
百思不得其解。」

  而在白骨之中,数量最多的,是人。

  如同兽类骨架,白骨陷坑内收藏的人骨亦是封于等身高的整块水精之中,男
女老幼、行走坐卧等,一应俱全;初看不免觉得诡秘恐怖,时间一长,又生出置
身陵寝的肃穆庄严之感,人的生、老、病、死,俱在其中。佛典所谓「红颜白骨」
者,不外如是。

  五阴大师颇受启发,日夜观察水精中栩栩如生的人骨,悟出了独步天下的
「出离剑葬」,其剑过留骨、血肉俱失的奇异特征,可说是生生地复现了白骨陷
坑内的离奇景况。

  「难怪五阴大师的剑……我是说他的字,看来总是这样奇异,这样引人注目。
里头好像……好像藏着什么,但越想望进去,便越是看不清。」染红霞抬头望着
石刻,喃喃道:「我本以为是一意取命的杀心,还是问道决绝之类。说不定我全
想错啦,都不是那样的东西。」

  「……那会是什么?」

  「我猜什么也没有。」

  见爱郎满面狐疑,她紧蹙的蛾眉略微舒展,笑道:「我读了札里描述的白骨
陷坑,忽生出一个念头,说不定五阴大师之所以纵横天下,便在于他的剑里什么
也没有,无爱无憎,无有杀心……什么都没有。大师追求的,是更简单、更纯粹,
一如水精中的白骨。」

  耿照恍然道:「适才你随手一剑,却凌厉快绝,原来是自大师石刻所悟。好
红儿,你真能干,要换了我,便在石壁前烂上几辈子,也决计瞧不出什么凌厉的
剑法来。」

  「真心佩服的话要喊」红姊「,才不是好红儿!」

  染红霞淘气一笑,难得露出少女般的促狭神情,旋又叹了口气,敛容道:
「这些话咱们私下说笑便罢,若教旁人听去,我可要找地洞钻啦!任一门剑法,
无不是创制者苦心孤诣、再经无数人千锤百炼,由实战中淬得,哪这么容易学会?

  「方才那剑,要我依样画葫芦再使一次,怕亦不能,说什么」自大师字刻中
所悟「,羞死人啦。唉,要能亲眼一见白骨陷坑就好了。」并起剑指比划,果不
复那异样的凌厉迅疾。

  耿照抚壁叹道:「是啊,要能亲眼看一看,不知有多好。按手札说,陷坑里
藏了副巨大的龙形骸骨哩。」他自小多听龙皇鳞族的故事,便即长大成人,内心
深处仍是希望世上有龙的。

  依札中所述,那巨兽骨骸长逾十丈,吻部尖长如水鸟,腹有双鳍,长长的脊
骨末端接了条鱼尾,模样与民间传说的龙颇有出入。大师认为是龙,袁悲田却颇
有异议,以为是古籍所载的北溟巨鱼「鲲」,而非龙皇真身。

  两人相持多年,甚至为此订了赌约,后来五阴大师欲放落殊境石封闭三奇谷,
便以此约将挚友诱入坑中。

  耿、染仗有手札指引,二度深入地宫,可惜摸索了半天,仍拿紧闭的石门没
点办法。眼见「接天宫城」、「牙骨盈坑」二奇皆不能指望,只好将寻路出谷的
希望寄讬于「洞中藏月」一项。

  两人站上白玉祭坛,一前一后围着大如磨盘的烟丝水精,不住上下打量。
「这便是大师所说的第三奇?」耿照将双掌轻按在水精光滑的表面上,只觉触感
寒凉,宛若融冰。「奇在何处?」

  染红霞多识经书,记心又好,两人既无法将手札携入瀑布,最关键的几本内
容便由她反复看熟,充作二探地宫的依据。听耿照相询,她却不禁微露迟疑,轻
摇螓首。

  「大师说得很玄,我读了一夜,实难领会其中奥妙。」看着耿照满面错愕,
染红霞苦笑道:「按字面之意,是说这块水精有时会莫名放出异光,被异光一照,
人便突生变化。」

  「突生变……是什么样的变化?」

  耿照心中浮现鳞族化龙、飞卷入云的壮阔场景,不由得有些怔傻。

  染红霞自不知他浮想翩联,一本正经道:「大师说是外表看不出、却与原先
差异极大的变化,有时得到一些,使残缺变圆满;有时则会失去一些,又使圆满
变残缺,如月盈亏,故称」藏月「。至于各人所遇,不一而同,但看缘法。

  「此外,异光对人的效用,似乎仅限一度,推测是因为这变化极端剧烈,血
肉之躯无法反复承受;只要受过异光好处、因而产生变化者,其后无论如何照射,
都不会再有改变。袁前辈罹病之初,五阴大师想过用异光治疗他的失心症,却不
见效果,方有此论。」

  染红霞素来实事求是,札中匪夷所思的记载自她口中说出,平添飘渺虚无,
可见其无所适从,万分苦恼。

  「这么说来,医怪前辈也受过异光的好处,以致再照无用,癫症难愈。」耿
照灵机一动:「那么……大师自己呢?他可曾被异光照过,又得到或失去了什么?」

  玉人的笑容益发苦涩。

  「大师说他的眼睛得到了」空「,也可能是失去了」有「,他无法确定是哪
一个,总之结果是一样的。」星眸半闭,喃喃低诵:「」自此,余见飞鸟奔泉,
如如不动;风过林薄,能见丝缕。恃以片血吹毛,不问锋快,出剑益专,渐至刃
过留骨之境。「」说完轻叹了口气。

  「这几句我都能背啦,词意无不能解,然而大师通篇所论,我竟不知说的是
什么。人的眼睛……怎能看得见风?足以吹毛片血的剑,又何以」不问锋快「?」

  耿照抱胸沉吟半晌,双目一亮,冷不防低喝道:「我明白啦!红儿留神!」
右手五指一并,倏忽即至,迳斩女郎颈侧,使的正是新悟的十二式之一!

  染红霞临敌经验丰富,未及回神,左掌本能转出,轻巧巧地一勾一揽,以水
月嫡传「小阁藏春手」化去刀势,忽抢进半步,温融融的怀香逆风袭至,一式
「萧萧枫叶飞」运出,剑指连戳他臂内胸口。

  刀弧走长而剑刺取短,此消彼长,耿照若不想胸膛、腋窝等先她的雪颈遭殃,
非回刀自守不可。染红霞满拟一招将他迫退,谁知耿照左掌又出,「无双快斩」
一经施展,连他自己都停不住,漫天掌刀挥落,如潮浪般卷向女郎!

  (好啊,你来真的!)

  染红霞被激起了好胜心,撮起粉拳扭转蜂腰,香肩旋如摇鼓,两条粉光致致
的藕臂不住自「泼喇」激响的袍袖中穿出,将斩落的手刀一一击回,仿佛两人于
此对练过千百回,竟无一刀遗漏。

  她所使看似拳法,其实还是那一式「萧萧枫叶飞」,恐剑指的反击力道不及
手刀,故以拳代之。染红霞身量不逊男子,短去近三寸的食指指距,臂围仍与耿
照势均力敌,丝毫不落下风。

  两人一轮竞快,谁也不放松,但无双快斩毕竟比不上由「青枫十三」七言变
五言、抛去枷锁精炼而成的「十三枫字剑」,雪酥酥的拳影穿破刀网,打得耿照
重心溃散身子后仰,染红霞易拳为指,在他厚实的胸膛上戳了两记,秀眉一扬,
心中得意:「……我赢啦!」正要跃开取笑,蓦地颈背微悚,一股异样掠过心版,
余光见耿照脚跟踏地,力量瞬间爆发如热浪,撑挤着靴靿裤管向上冲,沿脊间喀
喇喇地一滚,男儿背门拱起,右手掌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贯中而出!

  而她的筋骨肌肉四肢百骸,到这时才跟上了眼睛——女郎左臂一格,堪堪架
住手刀,但松懈的体势重又绷紧,对抗性略有不足,男儿指尖距眉心尚不盈寸,
虽未吐劲,风压仍吹分她汗湿的蓬松浏海。

  这招她从未见过,然而精炼处绝非「无双快斩」可比。耿郎与她之间的招式
差距,或许未如想像中那般大——女郎想起莲台上爱郎所使的路数,那如璞玉一
般、不住自裂隙间迸出光华的质朴刚健,使人无法视而不见。

  此际撼动她的却非耿照的刀招,而是在这轮交手当中,她忽然明白五阴大师
那些玄之又玄的话语,所指究竟为何。

  「我部队里有位同僚,他修为不及我,但每回切磋武艺我纵使能胜,却赢得
不多,他总能及时闪过最难抵挡的攻击,或在挨拳的时候让我打偏一些些,避开
要命的地方。」耿照收招笑道:「一开始,我甚至怀疑他也练了碧火神功。两个
都懂碧火功的人,那是谁也占不了谁的便宜。」

  他很快发现罗烨没有一丁点《火碧丹绝》的根基,靠的全是眼力。三乘论法
大会上,耿照不知蚕娘利用罗烨练有「千里秋毫爪」玩的小把戏,但私下切磋之
际,他便察觉罗烨借以躲过致命攻击、仅稍逊碧火真气感知一筹者,乃是视奔马
如静石的惊人目力。

  「千里秋毫爪」不仅能视远如近,视虱蚤如车轮,更重要的是那超乎想像的、
能敏锐捕捉高速之物的动态追视。罗烨的身体虽然跟不上眼睛,但相差不过毫厘,
说到避重就轻、破招寻隙,目力的好处可大了。

  「五阴大师的剑招动辄削肉剔骨,绝非是残忍好杀。我猜想,大师可能从水
精异光中得到了好处,双眼能捕捉极快、极细微之物,再加上长久观察坑里的各
式白骨,对人体于行走坐卧间的骨隙脆弱之处了如指掌,出手必击之,这才练出
了名满江湖的」出离剑葬「。」耿照沉吟道:「大师说他的眼睛失去了」有「,
指的是物失其形、只余骨隙,要解释成得到了」无「也未尝不可。会干扰出剑取
命的皮相、残影等,在大师眼中自此不存,自是得到了真正的空无。」

  染红霞听得出神,片刻才露出既恍然又佩服的神情,美眸流眄,晕红双颊。

  「你是怎么想出来的?这乍听委实觉得不可思议,然而再一想,偏又有道理
极啦。我怎么就想不出?」

  「真佩服的话不能说」你「,要喊好夫郎。」

  「……美得你!作梦!」

  染红霞又气又好笑,轻咬樱唇,狠狠瞪了他一眼。

  时光于说说笑笑间流逝,两人面对冰冷的烟丝水精仍旧一筹莫展,耿照索性
放弃无谓的摸索踱下祭坛,绕着地宫兜起圈子来,一边抱臂喃喃:「水精不会自
行放光,莫非该用烛火炬焰等照射,提供光源,才能折射出异光来?」

  染红霞远远听见,蹙眉道:「休说火摺子,便有火刀火石火绒,也带不过瀑
布来,如何有烛火炬焰?」

  耿照抬望折射进地宫的濛濛微光,叹道:「你说得对极啦。水精若需光源,
凿建地宫的前辈大可把光引至祭坛,以他们技艺之巧,不过是举手之劳。既无设
置,代表不是这个想头。」旋又陷入苦思。

  染红霞非是匠艺出身,不懂这些计较,按着冰凉的烟丝水精,童心忽起,淘
气笑道:「要我说啊,也不用什么凿壁引光,就这么运功一送,力强于金石之坚
者,自能逼出水精里的精粹,方显武者的手段!否则,当年五阴大师等也未必懂
机关,怎地便能迫出异光?」

  耿照冲她竖起拇指。

  「好威风、好煞气!这是武林至尊的口吻啊,听得我双膝有些软,直想趴下
来磕几个响头,万剑朝宗一番。」染红霞香肩发颤,忍俊抿唇:「怎么你这个」
万剑朝宗「听来,总觉十分不雅?」

  耿照笑道:「多半是底下的剑座不甚雅观,连累了朝宗之剑……」忽然闭口
不语。

  「怎么?」染红霞微凛。

  「座子!」耿照击掌道:「五阴大师那时,珂雪宝刀还插在水精上!水精原
是宝刀的刀座。现下虽然没有刀,当时却是有的。」

  「刀座……」她心头似被什么触动了,一下却难以抓实。

  「珂雪宝刀本是圣藻池晶的一部分,二者系出同源,池晶能于岩窟凭空孕育
圣藻巨莲,而珂雪宝刀则源源供应尸体生机,使之不腐不坏,温软如生。两者皆
能维生续命,可见宝刀还在水精之上时,正是水精能放异光的关键!」耿照双眼
发亮,越说越是兴奋,一边快步奔回祭坛:「眼下虽无珂雪,却有一样也能维生
续命的替代之物——」

  「……内力!」

  染红霞省悟过来,不意自己随口的一句玩笑竟尔成真,想起又是耿照独力破
解谜团,想出了如此惊人的推论,自己却无片羽之助,不待爱郎奔回,抢道:
「我来试试!」圈转藕臂,运起水月正宗内功,送入水精。

  水精石英之属,本利于导行内气,染红霞内功有成,唯恐一掌打坏了它,虽
是抢先动手,却非一味莽撞,而是以柔劲徐徐图之。果然内息一经灌入,不似施
于死物,水精内颇有腹笥,灌进去的内力转了一圈,竟未损耗,又增强了小半成
反馈回来,借着按在表面的双掌,隐隐与体内百脉诸息形成循环。

  「有意思!」染红霞听人说过水精于练气一道的辅益,然而水月停轩毕竟是
佛脉,等闲不涉道秘的练气士法门,今日初试,不觉勾起好奇心,倍力加催,欲
尽其妙。

  岂料运行几周后,渐有些施展不开,丹田中未觉空荡,只是以水月心诀无法
再提运更多内力,水精送回的内息团块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强,如滚雪球一般;
待染红霞发觉不对,在她与水精间飞转的内息已硬生生膨胀数倍,贴掌出入如风,
连匀出一丝撤手的裕度也无。

  不下于当日雷奋开铁掌的宏大内力,如挣脱牢笼、无缰无辔的野兽,撑挤着
经脉自右掌掌心冲出,经水精增幅之后又自左掌心闯入,撞得女郎身子一搐,嘴
角溢出乌红。

  「红儿!」耿照点足扑至,然而水精异力运行的轨迹止在染红霞双臂间,再
快的身法也比不上它一度回旋;增幅的内息让整块水精都透出淡淡白光,转眼便
要噬人!

  他手指才触及伊人肩头,蓦被一股熟悉的寒劲震开,震得足底踉跄,退下三
阶才站稳,赫见坛上染红霞浑身焕发青芒,宽松的罩袍根本掩不住幽幽放光的胴
体:坚挺的双峰、差堪盈握的蛇腰,乃至紧致结实的翘臀与大腿等,俱透布而出,
如裹辉月;袍布转眼又覆上一层薄霜,霜底青芒折射,遮去纤毫毕现的娇躯,只
余冰下起伏惊人的朦胧剪影,然而诱人的程度丝毫不减,令人血脉贲张。

  定睛一瞧,染红霞双目紧闭,两手仍按在水精上,内部的白光却未如前度窜
进玉人体内,反随她掌中扩散的青芒不住缩减,威力被寒气所抑,无由逞凶,不
多时即完全消失,只余青辉独秀。

  (这是……天覆神功!)

  染红霞每夜入睡后,蚕娘刻写在她身子里的天覆功诀便自行发动,除修练、
增强功力,也将她原本修习的水月内功一点一滴磨去,故染红霞运使水月心诀才
会有力不从心之感;明明丹田中积聚厚实,却调不出一丁半点。殊不知体内诸元
早已易帜,前朝的虎符印剑,自无法调动新朝的大军,纵有雄师百万,也难以抵
挡外敌入侵。

  天覆神功的自保之能不下于碧火功,染红霞神智一失,寒劲自行发动,转眼
便压制住水精内不断增幅的异种真气,片刻后水精青芒大盛,染红霞的身上却不
再放光,秀目紧闭的白皙瓜子脸上神完气足,比呕血之前还要精神,显是天覆功
威力发动,不仅护住心脉活化气血,连先前受异种真气冲击的损害亦消弭于无形。

  而天覆功仿佛为这枚顽石重新注入生命,烟丝水精发出碧粼粼的清幽水华,
宛若湖中之月,水精中心如凝冰般的丝丝烟气不住旋绕纠缠,像是突然活了过来。

  耿照挢舌不下,心头浮上「洞中藏月」四字,汲饱生命元气的水精皎如玉盘,
波光映亮四壁,犹如置身龙宫,似乎能在壁隙的光影间瞥见游鱼窜闪,方觉前贤
形容之贴切,实难增减一二。

  更惊人的情景还在后头。

  随着青芒越发鲜烈,水精忽射出一条笔直的亮红丝线,直贯入染红霞眉心!
耿照魂飞魄散,抢上两步,才发现不是什么贯脑丝线,而是一道细细的红光,刺
亮如烧炽的烙铁。

  他出自铸炼房,多见炉火烈焰,平生却从未见过这般光源,如此纤细而凝聚,
仿佛其中浓缩了绝大的力量,尽管忧心如焚,不敢也不知从何插手。所幸染红霞
未露出痛苦之色,高高撑起袍面的浑圆酥胸起伏自然,呼吸一如平常——非是睡
着一般,而是与日常行走说话时相差无几,随时都能动将起来。

  染红霞果然就动了起来。

  她盈盈起身,走下祭坛,微触着耿照的肩膀擦身而过,一路走到石壁前,脚
步轻盈平稳;除了双目紧闭,一切均与醒时无异。而那道笔直的亮红异光始终连
着她的眉心,直到背转身去,红光依旧指着她脑后秀发某处,差不多就是与眉心
平齐的位置;无论相隔的远近、高低如何变化,红光的落点始终不变,宛若一根
奇细奇坚决不弯折的长竹篾,稳稳推着她往前走。

  闭着眼睛的染红霞走到壁前约尺许,突然驻足,抬起左臂,像是要拨着一扇
看不见的门扉似的,玉趾微踮雪颈探出,眺进那虚构的门洞深处,紧蹙着浓细姣
好的眉黛,喃喃道:「怎地……怎地不能再往前些?这样……看不清啊!」似是
十分苦恼,片刻后竟又伸手迈步,梦游般往石壁挨去。

  这画面委实太过匪夷所思,耿照看得目瞪口呆,到这时才忽然省觉:「不好!
红儿要撞伤自己啦。」忙飞身上前,拦腰将她抱住。染红霞被他掉了个头,侧身
对着石壁,依旧维持探臂向前的姿势,悬空的一双修长玉腿不住迈出,异光连着
她的脑侧太阳穴,位置仍与眉心处相齐。

  耿照灵机一动,本欲伸手遮断异光,忽又犹豫起来:「万一对红儿造成了什
么损害,该如何是好?」正自为难,那一束鲜红炽亮的异光突然消失,染红霞
「嘤」的一声睁开眼睛,软软瘫倒在他怀里,胸脯剧烈起伏,体力精神之损耗,
还在适才短暂的交手之上。

  耿照这才发现她袍下既温软又结实的胴体竟已湿濡一片,仿佛刚自水中捞起
似的,将玉人扶坐于地,急问道:「你……觉得怎样?身子可有什么不适?」

  染红霞摇了摇头。「没事。就是……就是有些乏。」

  耿照按着她的腕脉度入些许内息,并未察觉异样;天覆神功受到外力刺激,
寒劲自生,染红霞盘起右脚随意趺坐,左手捏了个莲诀,轻轻搁在膝上,却未运
起水月心法,而是半闭星眸,放任寒气遍走诸脉,衬与湿濡的浓发与晶莹白皙的
肌肤,宛若一尊半跏的玉观音,美得令人摒息。

  她自己该已发觉了吧?耿照想。事到如今,断难再隐瞒天覆神功于她的种种
异行了。染红霞倚墙闭目片刻,衣上结了层薄霜,旋又如烟散化,原本一身淋漓
香汗俱都不见,空气中充满她馥郁幽甜的肌肤香泽。

  她睁眼吐息,微露一丝惨笑。「我发誓我从未习练过这样的功诀,但它就像
我前生所知,自然而然便能使出;反倒是本门的内功,我所能发挥的,已不足往
昔的三成之力。要说没有偷偷修习外道功法、欺师灭祖,莫说是我师姐,连我自
个儿都快不信啦。」

  耿照无比心疼,安慰道:「红儿,若我猜测无差,你身上的这门异种功法,
乃是宵明岛桑木阴的嫡传绝学」天覆神功「。我与桑木阴的蚕娘前辈有旧,待出
得谷去,我带你去寻她老人家,求她给你解去了身上禁制,代掌门自不会怪罪于
你。蚕娘前辈虽喜欢恶作剧了些,却不是为非作歹之人,尤其喜爱貌美善良的女
孩子,定不会害你才是。」

  染红霞似是没听见,跏坐着呆呆出神,并未接口。

  耿照确定她身心无碍,为移转佳人愁思,起身走回祭坛上,单掌按着烟丝水
精一用劲,却觉石中隐约有股抗力,不惟无法输送内息,水精内如凝冰般的雪白
烟丝旋绕越发急促,似正激烈抵抗着外力介入,浑若有生。

  耿照眉目一动,正迎着阶下染红霞的凛然目光,显然两人想到了同一处。
「红儿,它不受我的内力……驱动这块水精的,是你的天覆神功!」染红霞一跃
而起,飞快掠至水精畔,正欲伸手时却不禁蹙眉,扭头诧道:「你说我身上的奇
寒真气,是胤丹书的天覆神功?」

  耿照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传授胤丹书天覆神功的蚕娘前辈,与我有数面
之缘,我见她施展天覆神功时,所发寒气与你身上的颇为相似,猜是蚕娘前辈做
了手脚,倒没有什么确切的实据。」桑木阴份属七玄,亦是鳞族末裔之一,这三
奇谷若是天佛使者为龙皇玄鳞所建,天覆神功与这特异的烟丝水精之间有所牵连,
似也非绝难想像之事。

  染红霞正自沉吟,耿照又想起一事,追问道:「是了,你方才被异光照射,
身子可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见染红霞满头雾水,将方才的情形扼要说了。

  「没什么不寻常的。」染红霞刻意运功内视,又活动了四肢,仍是摇头。
「除了那或为天覆功的阴寒内劲之外,一切都跟原本一样,无有不同。」

  耿照道:「又或是照射的时间不够长?」

  染红霞道:「我足足瞧了一个多时辰……啊!便是这儿。」一手按着水精,
另一手指向石壁。「我……我刚才做了个梦,梦到那面石壁是打开的,里头有个
瘦削的黑衣人在使剑,周围都是白森森的人骨,凝在冰块或水精一类的物事中,
庭石似的到处都是。

  「我想再想看清楚些,但无论如何迈步,身子仍是一动也不动……当时我不
知自己身在何处,现下一想,差不多就是在这儿,视界还要再低一些。」心念微
动,单膝跪了下来,视线约与烟丝水精相齐,才长吁一口气,满意点头:「便是
这儿了。在梦里,我该是蹲在这里看的,那人的剑法好极啦,简直是我平生从未
见过的好,我反复看了几次,心里想:」如此凌厉的气势,我得赶紧练一练,免
得印象消淡,难及他百分之一。「便突然醒过来。我是什么时候下的祭坛?是你
抱……抱我到石壁前的么?」雪靥微红,有些不好意思,没再继续说下去。

  耿照摇头。「不是我。是你自己走过去的。」染红霞不禁愕然。

  「红儿,我有个异想天开的荒诞念头,你姑且一听,别笑话我。」他正色道:
「我觉得你非是白日发梦,而是看见了贮存于水精里的某段影像,一身黑衣、剑
法凌厉,又在白骨陷坑内练剑……我猜你看见的那人,正是五阴大师。你且回想
一下,将那人的模样说与我听。」

  染红霞强忍着质疑的冲动,微侧螓首,喃喃道:「那人没有蓄胡,肤色极白,
看不太出年纪,神情极是严峻,很瘦……不过个头不高,远远看来有些羸弱之感。
我只记得这么多啦。还有,他眼睛很怪,放着红光似的,有些怕人。」回过神来,
懊恼地微一跺脚,赧然道:「都是你!让我说出这么丢人的话。这谁来听都知道
是梦呓啊,怎做得数?」

  耿照一本正经地摇头。

  「红儿,你的话只是再三佐证了我那荒谬的想头而已,绝非梦中呓语。俗话
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看了五阴大师的手札,在梦中会出现石壁解封、
坑中白骨,这是合情合理之事,但手札中无一字提及五阴大师的容貌,你却要如
何凭空幻想?」他沉声道:「五阴大师乃是绝世剑者,我们后辈遥想先人风采,
总不免加以美化,就像孤儿想像中的母亲最美、父亲最是强壮可依,此人情之常。
但蚕娘前辈对我说过死魔盛五阴的形貌,那是胤丹书前辈与她说的,是自两人闲
话家常中撷取,多涉细节。

  「五阴大师极瘦,身量却不高,与素有美男子之称、高大俊朗的袁悲田前辈
站在一块儿,硬生生矮了半个头。此外,五阴大师有一双」血眼「,即眼白处血
丝密布,我刚刚之所以想到大师的眼力或许异于常人,亦根源于此。这些讯息你
从未听闻,如何空想而得?」

  染红霞无法反驳,片刻才道:「那么……影像又是如何贮于水精之中?这般
伎俩,我也从未听闻过。」

  「这我就不明白啦。」耿照老实道:「不过开凿出这座瀑布地宫的工艺,在
来此之前我也不曾想像过,不明所以,不代表不存在,只是我们还不知道罢了。
我听说在海边拾捡的螺贝里,经常留有涛浪的声响;玉石水精,亦能贮存练气士
的些许真气。能贮影像的手段,说不定也是有的。」

  「你说的这些,只有一个法子能证明。」

  染红霞一咬牙,提起散在经脉里的阴劲——她借适才真气自行之便,已摸清
了天覆功的运行之法。这门功法就像烙进了她的身子深处,上手毫无困难——玉
掌青芒缭绕、肌莹欲透,二度印上烟丝水精!

  耿照被她周身迸出的奇寒之气迫退了小半步,足底冰冷刺骨,霜气竟以染红
霞双脚所踏为中心扩散,冻得地面发出轻微的「哔剥」声响,同时水精也发出刺
目青华,红亮异光自中心射出,笔直贯入染红霞眉心!

  这次持续的时间远比前度更加短暂。片刻异光消失,水精内的青芒略微收敛,
染红霞的双掌仍按在水精上,缓缓睁开眼睛。「你说得没错,五阴大师真有一双
血丝密布的奇异眼瞳。」她轻叹了口气,却非遗憾或惊惧之意,而是又欣赏了一
次死魔之剑的欢喜满足。

  「你能自由进出水精了么?」耿照实想不出更恰当的说法,姑且将水精当成
谷中那座贮藏残简拓片的院舍,读取其中的影像,就像入屋取物。染红霞立时便
明白了他的意思,毋须多费唇舌,颔首道:「只消心中生出」不看「的念头,便
能退出;若想看得快些,想着」加快「即可,我适才又看了一遍大师之剑。想不
到……世上竟有如此奇妙之物。」扶着祭坛边上的白玉雕栏坐下,仍是玉腿半跏
轻捏莲诀,运起天覆功调复真气。

  耿照注意到她额际汗珠点点,显是消耗甚钜,看来运使这块烟丝水精的代价
与时间长短无关,关键在于看了多少东西。水精与女郎的玉手分离后,便不再焕
发耀眼青芒,但中心的烟丝雾团仍不住旋绕,生机满蕴,并未回复成先前冰冷死
物的模样。

  耿照不敢离开伊人,待在探臂可及的范围内为她护法,一面打量着这枚可贮
影像的特异水精,暗忖道:「若我也能看见影像,那就好了。我的内力较红儿浑
厚,说不定看得到石壁封闭的景象,又或其他出谷的线索。」

  自习得碧火神功,这是头一回在内力的计较上使不上力,过往对手中,纵是
修为远胜于他如岳宸风、李寒阳等,也不得不对他深厚的根基刮目相看。偏生这
水精只对天覆神功有反应,耿照无奈之余,亦颇不是滋味,直到一个大胆绝伦、
却又入情入理的念头掠过脑海——论与鳞族之渊源,什么比得上他脐中的化骊珠!

  宝宝锦儿当日在阿兰山道所言,重又涌上心头;耿照只犹豫了短短一霎,咬
牙运起骊珠奇力,徐徐送入水精,蓦地水精大放光明,却非是见过的苍色青芒,
而是水波般的绿光!

  与适才的满室粼波相比,此际的水精简直就是一团绿色烈日,耿照完全无法
直视,两眼被刺得泪水直流,痛苦闭目,隔着眼帘仍觉光炽,慌忙后退,背脊冷
不防撞上硬物,随即摸到一团温香绵软、却又极富弹性的玲珑娇躯,原来是退到
了雕栏边。

  耳边依稀听到染红霞「怎么了」的殷殷娇呼,脑子里热烘烘地全然无法思考,
勉力想睁开被烈光刺伤的眼睛,朦胧的视界骤尔一亮,满目鲜绿倏然转红。那熟
悉的炽亮剥夺了他的平衡,耿照足下倏空,原本踏着的白玉铺板消失不见,身子
急遽坠落;仿佛过了许久,又似于顷刻之间,「砰!」双脚才又踏着了实地。

  耿照本以为自己摔出了个大坑,才得这般轰然;低头瞧去,见一双白皙的赤
脚踏在地上,两端略扁、中间鼓起的视野看什么都很怪,花了好些时间才恢复,
耿照却只有惊骇更甚而已。

  那不是他的脚。

  耿照迄今十八年的人生里,不知洗了几回脚,从小姊姊耿萦就非常留心弟弟
的起居习性,无论玩得多脏多野,总要在院前水缸洗了脚才准进屋。他对自己的
双脚非常熟悉。

  踏在地上的这双脚虽亦是男子所有,却比他见过的都要白而修长,小腿肌肉
结实虬劲,细长的足趾不带一丝阴柔气息,只觉雍容高贵。他平生所识,指剑奇
宫的聂二、沐四皆是肤色白皙的美男子,亦有王孙贵胄之气,然而与这双赤脚的
主人相比,不知怎地竟有些失色。

  这决计不是耿照的脚,虽然长到了他的身上。

  随着视线里的物件形状恢复正常,五感知觉也逐一复苏:风,空气很湿很润,
水气覆在肌肤上……白玉石板有着生苔似的黏滑,远处传来瀑布的轰隆声响,火
炬的焦油与烧烟气息……

  他穿了件茧绸似的厚袍子,触感却比他所知的绸缎都要粗砺,轻刮着肌肤的
感觉有种出人意表的熨贴与舒适,一如走入地宫的那条路。耿照想低头检查身上
的衣物,才发现自己一动也不能动;并非四肢百骸瘫软无力,相反的在身体深处,
差不多就是自脐间直直贯入的位置,有股潮浪般的巨力潜伏,光察其气息,就不
敢再想像释放时该有多么惊人——耿照开始明白,方才为何会有「撞破地面」的
错觉了。

  与这具蓄满力量的躯体相比,大地脆弱如一张薄纸,仅仅是站立吐息,都有
使之崩解的危险!自得鼎天剑脉以来,耿照对自己肉体的强韧极具信心,然而和
这个身体比起来,他弱小得宛若婴孩,连跪伏在这双赤脚边的资格都没有,遑论
与之并立于大地上。

  (力量……绝对无敌的盖世之力,原来是这种感觉!)他想仰天大吼,或动
一动臂膀、运劲跃起——只要能明白这身体运用力量的法门,哪怕一下也好,将
窥得一处从未见过、甚至无法想像的崭新天地!

  像在城北小院遭遇的,打得奇宫二奇、刀侯弟子等一干高手倒地不起的黑衣
怪客,并非什么精怪化身非人恶魔,那人不过是突破了武学上的某个槛,进而掌
握力量的真谛,一如这具躯壳的主人。

  ——若是这样……总有一天,我也能办得到!

  (要是能动上一动、亲自运使一下这个身体,胜得三十年……不,至少是六
十年以上的苦功!这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却又难以想像的境界啊!)他不知染
红霞透过水精看到了什么,但他完全无法控制这幻境里的身躯,连转动眼球亦不
能,只能随原主的动作见其所见,闻其所闻。

  打着赤脚、身穿异服的男子视线落在半空中,自始至终都昂着头,只能从余
光瞥见星垂四野,两侧一支接一支的焰顶燃向远方。那正是瀑布水声的方向。

  这里是三奇谷么?耿照心想,忽生出一股强烈的感觉,明明白白告诉他:此
间便是你所想的三奇谷。是的,就是这里。就是你想的地方。

  还来不及深究,男子双臂一振,身后披风猎响,向前迈开了步伐。

  耿照被他使用每块肌肉的方式,以及举手投足间重心的巧妙移转所迷,仿佛
有人正为他试演一套极其高明的武功,以最直觉的形式,就连最幽微的疑问都能
立刻被完美解答,再无一处不明,那种痛快的感觉简直难以言说。

  若非周围爆出轰天价响的山呼,耿照可能就此沉醉,迷失在这绝妙的奇境中。

  他被此起彼落的呼声唤回神,才发现听不懂呼喊的内容;语调似曾相识,像
是从小听惯的本地方言,却无法辨出意思,像故意将土话转了调子,以更快的频
率说出,怕连土生土长的东海人都无法听懂。

  强横无匹的内力修为,使五感提升到耿照无法想像的境地,几可一层一层听
见人们的欢呼、心跳、气息,乃至低声交谈时牙齿磕碰、舌尖翻搅的声响,当然
也包括刻意压低、自以为安全无虞的蔑哼及吐唾。

  如若有意,甚至能在耳鼓深处拉起筛子,将这些混乱交错又钜细靡遗的声响
一层一层地筛开,想听见左后方约三丈远、那匿于山呼不息的人墙背后窃窃私语
的任两人,不过是转念间事。

  然而连筛选的权力,亦操纵在原主手中,耿照只能被动聆听。听不懂,耿照
泄气地想。要是能明白就好了——念头方生,鴃舌般的异地言语忽然显出了意义,
自夹道之人口中吐出的话语全然没变,发音、语调、抑扬顿挫……等等,都与印
象中的一模一样——至少在耿照听来是这样——只是他霎时就明白了它们的意思,
仿佛这些人说的是朝廷官话、东海方言,或耿老铁远方家乡的土腔。

  原来如此。耿照心念一动,想起了染红霞自述脱离水精幻境的那些话。

  她在幻境中亦无自由,视线始终定于一处,无论现实中她走出了多远,所见
的影像永远是固定的那一点。假设这些不是幻象,而是往昔之事的真实记录,那
么一切就说得通了:心识被吸入水精之人,无论他或红儿,不过是检阅记录而已,
不能任意改变内容;记录中没有的,自也无法凭空捏造。红儿想走近陷坑再看清
楚些,又或他想操纵这个身体任意行走,都是办不到的事。但与检阅之人切身相
关的事、而不涉及更改记录者,如任意进出幻境等,则可依个人的意愿而为。

  当他心中萌生疑问时,水精便就记录的内容回应了他。「这里是不是三奇谷」

  如是,翻译众人的异邦土语亦若是。

  此人是谁?耿照心想。

  幻境中的景象持续进行着,并未中断,也未如前度一般,突然自心头浮现某
个强烈而突兀的念想。耿照略一思索,很快便猜到问题的症结:水精若是某人用
来记录过往的器物,当中唯一毋须解释、甚至连提都不会提的,即「我是谁」一
问。

  因为手札是写给自己看的,关于自己的部分何须说明?

  耿照遂绝了直问的心思,开始就眼前所见迳行推断:夹道两旁黑压压地俯满
了人,披散着浓发的头颅趴得极低,可见男子的身份高贵,很可能是公侯乃至帝
王。人人似都穿着甬状的及膝宽袍子,赤足系带,状似蛮夷;露出衣外的颈项、
手脚多有藏青色的黥刺图样,又像获罪流放的犯人。

  而他们呼喊的内容只有两字,耿照听了半天,终于听出是「万岁」。

  「难道这人……竟是一名君王!」

  古往今来以武艺闻名的帝王,翻遍史册也只一个独孤弋。但太祖武皇帝的朝
廷可不是由披发跣足的野蛮人组成,他本人到死连南陵都未曾履足,遑论亲临番
邦蛮族的部落,接受夹道的欢呼簇拥。

  一股异样的悚栗掠过心版,耿照知男子不会刚好也练过碧火功,然以其武功
造诣,自有敏锐的感应,能预见杀气一点也不奇怪。果然人群中接连飞出乌影,
数名口衔匕首、面刺黥印的汉子扑过来,可惜两旁披着重甲的卫士抢先收拢阵形,
将男子团团围住,但距离主子始终有七八尺远,莫敢再近。

  「昏君!我取你狗……啊!」卫士们长戈戟出,仗兵器之利人数之多,将刺
客戳了个洞穿。原本道旁迎驾的人们四散惊逃,露出伫在原地不动的数十人,显
然是第二批刺客。

  他们起出预藏的木棍石块,结阵上前,打算趁其余卫士还未聚集过来,将皇
帝身边的十几名护卫队冲出缺口。比起第一批的猝不及防,这第二批全是魁梧结
实的力士,也不管对着自己的戈尖锋锐狰狞,毫不犹豫地以肉身撞上去;第一人
甫被长戈洞穿,后面第二个、第三个已抢着叠撞上去。

  护卫们纵有戈楯,却料不到有这等舍生忘死的人肉战术,被一连几波撞得踉
跄后退,前排大楯脱手,而距离皇帝最近的那人则一下顿止不住,退至皇帝身前
五尺处。

  「停步。」耿照听见自己如是说,声音威严低沉,宛若狮咆。

  那卫士悚然一惊,未及扶盔,回头一瞧果然没错,自己竟踏入了陛下严令不
逾的禁圈里,面色灰败,急急俯首:「是臣之过!请陛下赦免臣的家人。」男子
道:「念你尽忠多年,准!」那卫士大喜道:「谢陛下!」回剑戮颈,溅血倒地。

  耿照心下骇然:「哪有这样的皇帝!卫士拼死替他挡下刺客,不过多退几步
而已,竟要叩谢他不杀家中妻儿!」忽觉刺客痛骂的「昏君」二字,绝非无的放
矢。

  第二波刺客前仆后继,仍冲不破皇帝身边的护卫,反使十余名卫士拢聚更紧,
挨着「不得逾进九尺」的禁圈将皇帝围得铁桶也似。没拿身子当冲车、串死在长
戈阵前的刺客们,很快便死于来自四面八方的长戈下。

  其中最悍猛的一人身上交错插了四、五柄长戈,被卫士们高高架着,鲜血淋
漓地撑举起来,凌空不住抽搐,肚破肠流,兀自圆瞠双目,不肯咽气。那皇帝忽
然一笑,怡然道:「带上前来!朕倒要瞧瞧,是怎么个铁脊梁的好汉!」

  卫士们长戈一甩,将那人掼进包围圈,「砰!」重重摔在地上,鲜血和着泥
沙尘土四处溅洒,极是惨烈。耿照直想移目,男子却是铁石心肠,眼睛都不眨一
下,蓦地一点乌芒穿出尘沙,直标他肩头!

  男子以披风挥开沙尘,手捂左肩,嘴角微扬:「你忍着腹肠洞穿的剧痛不肯
便死,就是为了吐出这枚毒针暗算我么?」刺客面黑如墨,已无声息,应是喷出
毒针之际擦破油皮,当场暴毙,可见其剧。

  「用毒若杀得死你,你最少也得死过一百遍、一千遍了。」尘沙散去,耿照
只觉不可思议:原本团团围着男子的十几名卫士全都掉转过头,狞光闪闪的乌戈
指着孤独的君王。这一回,在刺客与目标之间,终于没有了阻碍。

  ——第三批刺客!

  一直保护着男子的贴身卫士,才是这个计画的真正杀着!

  「我们处心积虑,含污忍垢地为你卖命,为的就是突破九尺禁圈,接近你这
杀千刀的昏君!这位万俟恶会义士,乃天下有数的」口里针「高手,他忍着长戈
穿腹的剧痛与针毒,终近你身前六尺,射出毒针,这是天要收你,为世人讨还公
道!乖乖受死罢——」

  为首的卫士执戈怒目,慷慨激昂:「……暴君玄鳞!」

  第百廿八折真龙一怒,上彻云表

  (这躯体的主人……是玄鳞?)

  ——龙皇玄鳞!

  耿照心头剧震,浑没来由地浮露出一丝突兀的苦涩,这情致与他的思虑甚是
扞格,无一丝相契处,仿佛硬生生插进来似的;不及细想,低沉浑厚的嗓音已自
颅内透出,听来竟有些沉郁。

  「公道?朕为人君,一言一行,便是世间公道!如非朕之恩典,尔等能离开
瘴气弥漫的深山老林,不同诸苗奴戮,免去世代为朕伐青龙木的苦役,来此人间
天堂么?

  「朕之宫城,与尔同享;朕饮的美酒吃的美馔,亦都分赐尔等……忌飏,你
说行刺朕是公道,朕心不能平。朕便再给赐你一个无上的恩典,准你将心头话语
留诸天地,毋须与尔等同赴黄泉。」

  耿照忽然省悟。身为东洲众王之王、世间诸上之上的玄鳞,是真心觉得被背
叛了,因而无比心痛……看来这水精不止封存了玄鳞的知觉,连心绪波动亦都完
整保留。

  他清楚感觉胸中块垒般的积郁,以及鼓动的心脏撞击胸腔时,那难以言喻的
痛楚;左肩还残留着一抹锐利的麻痒,宛若挣脱牢笼的恶兽,欲四向奔窜——那
死士万俟恶会吐出的毒针,毕竟命中了玄鳞。因知觉全来自水精所贮,在幻境中
两人便如一人,耿照知道毒针逼面的瞬息间玄鳞略略一挪,避开了脸面,只让射
中肩颈交界。

  龙皇的心绪起伏忠实投映在耿照心上,面对突如其来的刺杀,玄鳞内心既无
惶怖,也没有懊恼,足见游刃有余,应能躲开偷袭才是,是什么让他改变了主意,
敢于拿性命开玩笑?水精没有答案。耿照只能依着玄鳞的记忆,定定注视那名唤
「忌飏」的卫士统领,等他开口回答。

  「我等生于南乡,对你们鳞族那是瘴疠之地,百秽丛生,于我风陵一脉,却
是先祖所遗、神灵所赐,孕育我风陵国上下数千年,乃是举族命脉之所系!」披
甲执戈的英伟男子沉声道:「你砍伐的建木,本是我族圣树,是与天地同寿、千
百年来护佑我族的神物,你却擅自改了名字,拿来建筑宫殿,于其上髹漆饰金,
妆点增色!若有人将你父祖遗骸悬庭示人以为新奇,这是恩还是仇?

  「我族贵女,充汝嬖妾;我族勇士,守汝门庭!我父祖神灵,做汝栋梁!世
间奇耻,莫此为甚!你的征服,不只带来杀戮和毁灭,更是永无止尽的羞辱!我
们等这一天,已足足等了十二年!反抗暴政,便以汝首级揭开序幕!」

  龙皇随行队伍中,只有贴身的数十名风陵族勇士参与刺杀,此时队列首尾惊
觉生变,纷纷排开阻道的人群聚拢过来,在叛变者外围形成一个更大的包围网,
戈矛与血肉的激烈撞击自接邻的边缘爆发开来,怒吼、惨嚎及兵锋铿击此起彼落,
飞快向中心推挤压缩。

  忌飏身经百战,人称「风陵第一勇士」,心知良机稍纵即逝,万不能中了玄
鳞的拖延之计,一卷披风冲天拔起,手中长戈直标龙皇:「……杀!」内圈七八
名卫士与他心意相通,亦猱身扑前,身影仿佛融进乌沉沉的黝黑戈杆里,人与戈
俱化一线,齐齐射向玄鳞!

  ——高手!

  (这些人……都是顶尖的高手!)

  耿照的阅历已不同下山时,但这几名风陵卫士的造诣仍令他瞠目挢舌,便放
到现今东海武林,仍是长兵里的拔尖角色;任一人于一丈内猝然出手,耿照皆无
正面接下的把握,须动念即避,争取在第一刺落空的瞬间欺入臂围,方有生机,
况乎四面八方齐至!

  耿照身历其境,既有的战斗经验却应付不了如此迅辣、几乎锁住周身退路的
八杆大枪,头皮发麻,正欲咬牙挺受利刃贯体的剧痛,忽觉玄鳞浑身上下「动」
了起来——(又来了……又是这种感觉!)

  玄鳞的感知在碧火功之上,出手的瞬间,涌入心海的各种知觉与送往四肢百
骸的支配命令超过耿照所能负荷,眼前一白,所有官能倏然消失;再恢复时,只
听得几声黏腻的血肉擦响,前方视界里的三名卫士各自被对向的长戈贯穿,睁着
血丝密布的眼睛踉跄后退,双手紧握腹部的铁杆,扭曲的神情很难说是不甘心还
是不可思议。

  耿照无法控制身体扭头,不过由颈后传来的浓重吐息与血腥气判断,其余几
人应也是同样的情况,只能认为是八杆长戈及体的瞬间,玄鳞竟一一闪过,八人
俱是全力施为毫无保留,岂能收得了手?一愕之间,分别贯穿了对面的同伴、亦
遭到同伴的长兵贯穿身体。

  玄鳞所施展的招数,耿照因意识遭巨量感知遮断,无法知道他做了什么,然
而目击八人顷刻落败的震慑消淡之后,却丝毫不觉意外。原因无他,只在「重心」
二字。

  先前行走之时,耿照便深深迷醉于玄鳞那独特的重心运使之法。

  在玄鳞躯体中,似乎较耿照自己的身体更能感觉「重心」存在。

  须知重心乃是武学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力生于双足,靠的便是重心的抛、移、
弹、放;乃至与人过招,所争亦是重心的主导权,谁能维持平衡且破坏对手平衡,
便能取胜。常人行走站立,重心多于臀股脚掌,高手却置之于丹田。盖因丹田为
内气之源,重心虚提于此间,才能随时拔身落地,不受地形或双腿支撑所限。

  如同「感应内息的存在」,是修习高深武学最基础、却也是最困难的一步,
要将运使重心从本能的、容易感觉变化的肌肉骨骼,移转到不易感知的体内丹田,
是由具象而抽象的过程,原本就是一道关卡。

  无数练武之人终其一生,只能靠臀股双腿平衡,以筋骨肌肉发劲;虽有内劲,
却无法透彻重心奥妙,待年迈体衰、筋骨老化,力量以惊人的速度消退,便于决
斗中败给年轻力壮的对手,称不上高。

  反之,能掌握己身乃至对手重心者,纵使气血已衰体力不济,一指亦能破去
千钧,令年轻的高塔于瞬间崩塌,毋须称斤论两地与之较劲。是故,察觉掌握敌
我之重心变化,乃武者一生不缀的课题,世间无有例外。

  以玄鳞修为之高,早该明白「置重心于丹田」的道理。耿照却发现龙皇行走
之际,重心竟是在肌肉之间移转变化,而非是已成现今东洲各派武学通论的丹田
内!

  不仅如此,在这副「玄鳞之躯」里,重心的存在异常清晰:若耿照的重心是
丹田里一只朦胧氤氲、微微蒸腾的热气团,玄鳞的便是一枚玉球,可硬可软、可
大可小,任意移置,更能一分为多,自行分配于每一条微小偏僻的肌束——那很
多是耿照未曾使用过、甚至不知其存在的部位。

  常人——即使身负「火碧丹绝」这等高明内功——的重心是一团蒙昧不明,
移向须顺着相连的轨迹;轨迹消失,即意味失去重心,哪怕是有意为之,又或时
间短暂,仍能构成武学上的「破绽」。

  玄鳞却没有这样的问题。

  他的重心清晰而具体,已到了能任意分割配置的境地,在最简单的行走动作
当中,即不断将那枚「重力球」分割移位,分配在腰臀,乃至膝腿脚掌等各处,
熟练得不经思量。对他来说,「失去平衡」是不存在的事;换言之,玄鳞是绝不
可能被击倒的对手。

  ——知道这点的话,世上……还有人敢挑战玄鳞么?

  耿照不由得头皮发麻。光是随玄鳞走过这一小段路,所获得的益处已巨大到
难以言说,便是「三才五峰」的高手亲至,亦当欢喜不置。没看到龙皇是如何避
开八柄绝枪、同时令八名顶尖高手互戮毙命,一点也不可惜。

  即使拥有这样的招式,耿照也不认为自己能够施展,毕竟连玄鳞战斗时全开
的极限感知他都无法消受了,更遑论杀着。他只为八人的壮志未酬感到遗憾,一
如脖颈被玄鳞单手扼住、离地提起的风陵国勇士忌飏. 「暴……暴君……伏……
诛……」

  忌飏两眼暴凸,面色胀成了可怕的紫酱色,双手扳着颈间丝纹不动的铁掌,
脆弱得宛若一名啼哭不止的婴儿;两腿与其说是软弱地微微踢动着,更像失去自
律能力的肌肉不住抽搐。「你……杀……」

  「朕一向喜欢你,忌飏. 而你太令朕失望。」

  他说的不是假话,耿照心想。一股淡淡的惆怅突兀地在心头萦绕不去,莫名
令人感到哀戚。「朕留你在接天宫城十二年,你的武功却无一丝长进,这像是满
怀深仇大恨、一心想为父祖神灵复仇的勇士么?是什么,让你变得如此软弱,却
又胆大妄为地想要打倒朕?」

  忌飏无法回答,雄躯颤抖,搔刮着龙皇铁掌的指尖益发无力。耿照嗅到一股
粪便或尿水似的秽气,风陵国第一勇士自不会因恐惧而失禁,怕是忌飏的生命已
到尽头,肠腹肌肉失去自制力所致。

  唯一未屈服的,是他逐渐黯淡的眸中始终不熄的恨火,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
炽芒。

  「征服之本意,在于给予尔等更美更善,乃上位者对卑下之人的无上恩德。
非居至上,不可轻言征服。」玄鳞直直望进忌飏眼底,仿佛想捏熄炽芒一般,淡
漠的口吻令人不寒而栗:「尔父祖神灵,于我不过宫室椽梁。这是朕赐的恩泽,
如天降雨雪,由得尔等不要!」尾音骤扬,耿照顿觉血气激涌,眼前又是一白,
回神时赫不见了忌飏,只余掌中一段血肉模糊的残颈,以及喷溅一地的碎骨肉糜;
乌黑的残渣上飘着缕缕烟焦,血浆滚着骨碌碌的沸泡,骨肉烂熟的气味中人欲呕。

  玄鳞站立不动,视线扫过一片死寂的现场,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喃喃低
语道:「」真龙燃息「!这是……这是活生生的龙,活生生的我族真龙啊!天佑
我玉龙神国千秋百代,昌盛不绝!」突然五体投地,嘶声高叫:「龙……龙皇万
岁!龙皇万岁!」左右纷纷仿效,转眼趴成了一片。

  「……保护龙皇!」人群里爆出一声低咆,发声之人嗓音喑弱,似是长年耽
于酒色、养尊处优所致,但此际听来却如雷贯耳。

  众人如梦初醒,人潮忽自四面八方涌现,伴随着震天价响的呼喊,悬殊的数
量差距压垮了残剩的叛变者,须臾间,风陵国最后的勇士们接连没于推挤而至的
人堆里,连块可供辨认的尸骸都没留下。

  「……龙皇万岁!龙皇万岁!龙皇万岁!龙皇……」

  骇人的欢呼声盖过了远方的瀑布,甚至要龙皇的亲卫执戈驱赶,才能将他们
重新推回道路的两旁。耿照心念一动,想起变乱初生时夹道的人群四散逃跑,除
了刺客之外,还有几团人退到远处便即不动,似在观望;见龙皇随手消灭了刺客,
率先冲上来高喊「护驾」的也是这帮人。他们是……——贵族。

  心绪微动,答案便自行浮露。看来玄鳞也想到了这一处,水精中方有解答。

  玄鳞一扔残颈,在披风上抹净了手掌,迎风举起,山呼万岁之声立时顿止。

  王者重又得到了他喜爱的孤高与宁静,再不理众人,一振披风,大步迈进,
其之所向也随着王者跨出的巨大步幅,逐渐在摇曳的炬焰下现出形影。

  耿照被那片光洁的莹白所慑,极力想在受限的视界里窥得全貌,直到玄鳞在
两扇闪耀着铣亮铜色的巨型门扉前停步,仰头一瞥,他才望见那细如竹篾、直直
插进天际黑霾的建物顶端。

  从身后传来的水声,他约略明白此刻身处的位置。

  三奇谷里,那片距砖屋不远的白玉基台,确是传说中的接天宫城;之所以连
耿照都觉它稍嫌器狭,纵以千年前的匠艺水准,仍不称龙皇的盖世勋业,是因为
包括历代无数皓首穷经的史家在内,所有人都搞错了方向。

  「接天宫城」本就不是城池,亦非殿宇。众人囿于「宫城」二字,汲汲营营
于鳞族的各处遗址发掘城郭或宫室,殊不知这座建筑物的伟大之处非在宫城,而
是接天。

  ——所谓「接天宫城」,竟是高塔!

  是一座外墙全由最上等的白玉砌成、通体无一丝杂料斑污,高耸入云的雪白
尖塔!

  耿照在流影城见惯园林,独孤天威亲自发想设计、着巧匠绘图建造的「不觉
云上楼」更是高阁中的杰作,其名声远播,连平望都的皇帝都想要亲临参观。多
年来如非群臣软硬兼施地劝下,指不定今上履足东海,还要赶在皇后娘娘之前。

  以钜万银钱堆砌的不觉云上楼与这座塔相比,无论规模或华美,都寒酸到了
无以复加的地步,如泥捏木削的童玩般可怜。耿照不及细数塔高,但十几二十层
总是有的,便以现今东洲最拔尖的技术,也无法在这么小的基台上盖出这样的高
塔……不,就算地基扩大数倍也毫无可能。

  能造出这等非人之物的,大概只有神了——耿照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随即
明白这是自己心中的意念,而非玄鳞所遗。

  塔外的九阶梯台下,伏着一片玲珑婀娜的雪白衣影。

  纵使朝代更替,人们对女子审美的标准却相差不多:这些贵女身上的衣料不
同于旁人的厚硬,似乎轻软又极富弹性,如非在炬焰下闪着缎面般的丝亮光泽,
猛一看还以为一个个都裸着梨型美臀,才得有这般浑圆贴肉的曲线。

  贵女们的雪颈额间,乃至手腕上都挂满金饰,当中却无珠贝玉石,清一色的
黄金;说是珠宝,更像某种祭器。白袍的形制也与耿照所知大相迳庭,因玄鳞照
例不多瞧旁人一眼,耿照只瞥见贵女们的上衣裁作及肘短袖的款式,也可能是臂
间绕了条薄罗纱披帛,再外罩一袭金绿色的圆形织锦云肩;以现今平望之风尚,
这简直是胡拣云裳醉穿衣了,横疏影见了怕要当场气晕过去。

  「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把娇细的声响自身前响起,伴随而来的,则是一股难以形容的肌肤香气。

  头一个钻进耿照脑海里的字,是「冷」。

  她身上的香泽似非体温所蒸,不带肌肤温息,更近于行走在不见天日的深山
林道间,那沁入鼻端的清冷与甘洌,令人不由得机伶伶一颤,宛若吸进了满腹云
丝,说不出的爽净。

  耿照平生多识佳人,如横、明等俱都有倾城之姿,也不算少见多怪了,然而
这贵女未现全貌,光是嗓音香泽便有这等慑人之力,令耿照不由得好奇起来,直
想一睹芳容,瞧瞧究竟是怎样一个稀世美女。

  「起来罢,陵女。」

  玄鳞低道,透着一丝旁人难觉的压抑,缓缓垂落视线。

  「谢陛下。」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头奇异的雪色长发,随着女郎娉娉婷婷起身,尖细的
发稍「唰!」一声滑落,在臀后轻轻摇晃,宛若披在头上的一挽纱。她的长发细
直而薄,十分服贴地覆着小小的头颅,衬与巴掌大小的脸蛋儿,只能说是浑然天
成,更无一丝扞格。

  女郎的鼻梁细而挺,小巧的颧骨浑圆高耸,颧骨下的面颊呈现出一片斜削的
三角平面,脸型极为立体;原本俐落的线条被柔嫩白皙、几能掐出水来的乳色肌
肤一衬,更平添几许柔媚,丝毫不觉刚硬。

  配上尖尖的下颔、同样线条分明的腮帮骨,说是瓜子脸蛋儿,更像一只上圆
下尖、成熟欲滴的水蜜桃,又有几分猫儿昂首眯眼似的野性。不但是个无可挑剔
的美人,还美得相当有个性,令人一见难忘。

  女郎的肤色白得异乎寻常。耿照识得的女子当中,媚儿因有海外异邦的血统,
肌肤虽不如弦子、横疏影等土生土长的东洲女子细腻通透,单论肤色却最为白皙,
非霜非玉亦非百合素绢,而是像新挤的生乳般浓白馥郁,几不透光。

  比之媚儿,女郎的皮肤又更白些,但也更薄更脆弱,休说透光,就连底下的
肌理血肉都快包覆不住,从乳色的细润肌肤映出成片粉红;衬与银白色的薄贴长
发,更加深女郎纤弱的形象。

  耿照忍不住多看几眼,隐隐觉得不对,片刻才恍然:「……是眉毛!她的眉
毛和发色相同,都是不带一丝杂色、光泽动人的银白色。便只这一处不同,感觉
便不像真人,简直像只瓷娃娃。」想起蚕娘前辈也是这般的眉发。只是蚕娘爱美,
巧手绘了精细的眉黛,胭脂水粉更是一样也没落下;若未施黛青,看来亦是这般
仙灵似的异相,半点也不似人。

  女郎身量不矮,只是在异常魁伟的龙皇身前,任谁都不能算高。异于常人的
苍白与纤细使她看起来格外娇小,站姿却挺拔优雅,自然透出一股高贵气息,其
中又有一丝与她的纤细格格不入的、出自险岫云间似的难驯野性。

  随着玄鳞刻意俯低的视线,耿照终于看清她身上的服色,才发觉之前完全想
错了:那条裹出曼妙曲线的直筒紧身裙,下摆及踝,满布流苏的裙底露出绑着细
金带的凉鞋,白腻的足背玉趾等一览无遗,与雪艳青那双船型怪鞋颇有异曲同工
之妙;而紧身裙只裹至乳下,以绣金带扎紧,于乳间打了个结子,长长的余带任
其垂落,直至膝腿间。

  自乳房下缘以上,完全没有裙布遮掩的部分,贵女们即以一条长方形的宽大
薄罗,由身后往前交叉包覆,有的会绕着胸腰缠转几圈,再将剩下的部分塞进绣
金带里,有的则迳在胸前打结,人人花样不同,各有巧思,最后再披上缀有流苏
的金绿云肩。

  而半圆形的云肩底部,仅至胸口「膻中穴」的高度,便算上垂落的流苏,也
不能尽掩胸脯。众贵女随那为首的「陵女」袅袅娜娜起身,几十对或圆或尖、或
翘或沉的青春美乳昂然挺起,被抛得不住上下轻颤,乳尖的酥红有深有浅,于薄
罗与流苏间若隐若现,在迎风跳动的焰火下宛若活物,既奇又美,看得耿照血脉
贲张;若非意识与原本的身体分离,该是硬得无比难受。

  被称为「陵女」的银发女郎,依旧是群芳中最耀眼的一个。

  她身板纤薄,却拥有一对全不相称的饱满玉乳,腹圆尖翘,将薄罗白纱高高
撑起,连云肩的流苏都随之分成了三股,自两腋与双乳之间垂落,全攀不上那鼓
胀胀的险峰;就算这两只雪乳不是贵女中最圆最大的,然而被她纤细的香肩、藕
臂及薄腰一衬,视觉上却是大得出奇,谁都不及她惹眼。

  她一起身,阶下的贵族即爆起一阵低叹,显然为陵女所倾倒的,决计不只龙
皇一个。但不知怎地,耿照总觉得刻意压低的嗡响里带着恶意,似等着什么事发
生,颇有几分幸灾乐祸。

  玄鳞轻哼一声,现场又陷入一片死寂,谁也不敢作声,只余远处轰隆的瀑布、
送来阵阵水气的谷中流风,以及风里劈啪作响的炬焰燃烧,在湿凉沁人的空气中
萦绕不去。

  「陵女,朕杀了忌飏,你没意见罢?」

  「陛下是尘世的主人,尘世的一切,无不是绕着陛下运转,星辰日月,尽皆
如此,况乎是人?」陵女低垂眼眸,娇细的语声里没有一丝起伏,仿佛说的是日
升月落一般的常事,没什么好讶异的。

  「说得好。」玄鳞点了点头:「风陵国中,虽然绝大部分的人都愿做朕之臣
民,只恐将来又生反苗,朕决定将他们都杀了,以绝后患。你身为接天司祭,从
使者学习寰宇秘奥,以为天佛与尘世的桥梁,多识天机。依陵女看,朕颁下的这
道旨意……合不合适?」

  「陛下定夺,不必征询旁人,尘世中也无人有资格指点陛下,陵女亦然。陛
下明察。」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贵族们,这时又骚动起来,连耿照都听得出,若非碍于
龙皇之威,现场只怕要炸锅。但……这究竟是为什么?

  玄鳞却未喝止,听得连连点头,似乎颇为受用。

  「你每回说话,总能让朕获益匪浅,龙心大悦。只是朕觉得奇怪,前岁大旱,
虺夷颗粒无收,你劝朕开仓放粮,救了无数人;蜃夷有无知妄人寇边,你劝朕诛
杀主谋即可,毋须举族连坐……你既是风陵国的公主,虺、蜃二夷过往与风陵国
颇有过节,它们的族人你且不吝伸出援手,朕要屠灭你的族人,陵女何以不救?」
此话一出,贵族们再按捺不住,尽皆大哗。

  (原来……陵女亦是风陵国之人!)

  耿照瞠目结舌,终于明白贵族何以骚动。

  由玄鳞的自况,他对出身风陵国的陵女可说备极宠爱,将族中勇士忌飏等收
作贴身近卫、把风陵国从南方大山千里迢迢迁至王都……等,族人虽未必领情,
在玄鳞看来也是天大的恩宠了,却不知何者为因,何者为果。

  但无论如何,忌飏行刺龙皇,陵女有无牵连,这是头一桩难题;龙皇是否还
愿意继续给予司祭陵女同样的荣宠,则又是另一桩。而姿容冠于群艳,因龙皇的
垂爱才免于鳞族显贵蹂躏的亡国公主,又将如何看待她最有力的保护者?

  全场目光都集中到陵女身上。她似乎习惯了这么多人的企盼与注视,丝毫不
为所动,纤细修长的身子站得笔直。能站着与龙皇回话,是玄鳞特别赐给接天司
祭之首的恩典,在整个玉龙国当中,只有她一人有这样的无上荣赐,连御前首宰
都没有这般殊遇。

  但直视龙皇是不可以的,连司祭首席也不能。陵女低垂眼帘——她的睫毛其
实又弯又浓,只是与眉发一样,都是淡得近乎透明的金白色,如非回映焰火,等
闲难辨——轻启薄唇,娇声细道:「榖腐于仓,有害新田;逾秋多戮,不利迎春。
陵女向陛下进言之际,并未想过是虺夷或蜃夷,只想到天地万物的平衡。此乃接
天司祭的职守,其余种种,自有陛下为尘世做主。」

  「现在杀人便不妨?」若非碍于人前,耿照觉得玄鳞可能嘴角微动,不小心
便笑了出来。陵女依旧低垂雪颈,波纹不惊:「黑霾蔽日已逾三岁,近日金乌转
玄,隐有蚀兆;以刑杀祭天,不失为一个法子。」

  玄鳞伸手捏住她小巧的下颔,轻轻抬起。

  透过龙皇的指触,耿照只觉她的肌肤细、柔、凉、滑到了极处,不仅身上的
香泽像是深山里的云丝,她整个人都像是云做的,仿佛再多用一丁点儿气力,就
会使她化为朝雾晨露,只余指尖一抹湿濡。

  陵女仰着细颈,身子微颤。居高临下一望,陵女的两只椒乳高高撑出白丝罗,
尖端是匀细的粉色,小巧浑圆的乳晕周围,没有一丁点儿不规则的破碎或积淀,
像是调淡了胭脂绘上去似的,美得十分妖异。

  耿照并不知道陵女生来便是「月子」,通体不带一丝暗色,肌肤较寻常女子
更白,近于乳脂;而嘴唇、乳蒂等较润红处,则在红上又覆一层奶白,如烫得半
熟的鲜嫩肉片,呈现出在常人身上不易见的淡细粉红。

  薄罗不比绸缎裁制的抹胸,对于双丸几无束缚,但陵女酥胸依旧坚挺,由上
往下看,形如两枚并置的尖桃,近肋的乳基处甚是腴沃,坠成了沉甸饱满的圆,
乳质绵软,却无甚外扩,应与昂翘的粉色乳蒂一般,得益于极富弹性的青春胴体。

  玄鳞粉碎风陵国的最后一支武装抵抗力量时,陵女还不满三岁。

  她的母亲在受龙皇幸后,便于鳞族王公之间如玩物般辗转易主,最后在某个
疏于看管的下半夜里悄悄悬梁,寻死的原因非是失贞或惨遭蹂躏痛不欲生——以
风陵之后的美貌,到死一直都是贵族眼里的珍宝,只拿来交换等闲不易到手之物
——而是深悔诞下不祥之兆,传说中带来灾祸的纯白月子,使她英雄了得的夫君
惨绝于龙皇之手。

  月子虽是灾星,好在生命极短。陵女之所以平安长成,全靠天佛使者的手段,
让易夭的月子活过十五岁的成年礼,甚至成为接天塔的司祭首席。

  耿照感到一丝淡淡的怀缅,想必龙皇在凝视陵女俏丽的面庞时,也想起了十
二年的岁月流逝。陵女柔顺昂颈,任他托着雪腮,双眼依旧紧闭,不肯睁开。

  「睁开眼睛。」玄鳞下令。

  「据陛下所定律令,谁也不许直视您。就算是接天塔的司祭,也没有逾犯的
权力,望陛下明察。」

  「律中亦有载:蒙朕临幸的女子,不受此法节制。」

  「接天司祭,须由纯洁无垢的贞女担任。」陵女由他抬着姣好的下颔,细声
应答:「陛下身受毒患,纵有不死之躯无双之力,却不应放任剧毒戕害。请陛下
准许陵女为陛下疗伤……」

  玄鳞猛然低头,光是风压便足以令女郎摒息,纤细的胴体不住轻颤,片刻仍
无法自制。唯一未动摇的,只有她始终闭紧的眼眸。

  「只消你应一声,朕便饶了风陵举族的性命。」

  玄鳞忍着切齿之怒,用仅有彼此能听见的音量道:「你要做嫔做妃,甚至想
要皇后娘娘的宝座,朕都可以给你。你若想回故乡看看,朕可以让人把整座天回
山……不!整个南乡都搬到帝都附近,你爱搁哪儿便搁哪儿。身为女子,没有比
让朕拥有更幸福快活的;只要你答应了,朕便让风陵一族好好活着,谁都不用送
命。」说完轻轻松手,站直了身子。

  耿照不知道风陵国还有多少遗民,料想亡国之奴在帝都的生活并不会太好过,
如横疏影说过的碧蟾皇族遭遇,其中血泪斑斑,令人不忍。但活着毕竟就有希望,
陵女一念之间,便能决定这许多无辜的风陵遗民是否会在寒夜里被破门而入的皇
城缇骑拖将出来,莫名其妙地丢了性命。

  「陛下乃尘世之主,尘世里的一切本就是陛下所有,陛下要什么便得什么、
要怎样便得怎样,不必问过任何人。陵女亦然。」她幽幽说完,抬眸直勾勾地望
向垂首企盼的君王,一直望进他眸底的最深处。

  那是双晶莹剔透、眸光盈盈的大眼睛,眸色竟是比她那两瓣薄薄的樱唇更淡
更细的粉红色,宛若质地最纯净的玫瑰碧玺。耿照被她看得浑身一震,那种异样
的悸动太过强烈,分不清是自己还是玄鳞所生;片刻后心弦微颤,一股狂喜倏然
涌起,他终于确定是来自玄鳞的记忆,而非自己。

  陵女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况且,她还抬眸直视了龙皇。

  除了恩获临幸的女子,任何人这样做都是不赦的死罪。

  玄鳞毕竟是大地主宰,心绪的波动霎眼间便重得压抑,他静静回望着身前小
小的人儿,正寻思如何宣布陵女将卸下司祭身分,成为龙妃。

  帝都那厢,绝对不会老老实实接受这个「好消息」的,贵族里且不说为一亲
陵女芳泽、不惜反抗自己的蠢物,正等一个借口兴风作浪的,这会儿该开心得满
地打滚了。瞧刺客出现之时,那些率先退开自保的家伙就知道——「只消陛下…
…」那把脆如风铃、带点怯生生似的悦耳女声又将他唤回现实。

  陵女重又垂首,除了饱满坚挺的双乳,从玄鳞的眼皮底下只能看见她轻轻颤
动的弯翘银睫。「……征得佛使的允准,让陵女重回尘世,陛下让陵女怎么做,
陵女便怎么做。至于尘世诸务,陛下毋须问任何人,也毋须问陵女。」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从天而降,几乎撕裂耿照的胸膛。

  玄鳞的怒意并非难以理解:天佛使者为他建造接天塔、烟丝水精等奇物,在
龙皇跟前的地位不言自明。以玄鳞之觊觎陵女,能让她保有贞节直过了成人礼,
可见「天佛使者」这面盾牌难攻不破,连堂堂龙皇也不得不谨慎持守,未敢擅逾。

  陵女搬出天佛使者,玄鳞难再寸进,满腔怒气遂转到了别处。

  「风陵国受朕恩典,不思报答,心存叛意,实令朕恼怒。着令秋官搜捕国都
内之风陵国人,无分长幼,一律处死,以儆效尤。」两名身穿彩绣厚袍的男子滚
出人群,伏地道:「臣遵旨!」

  「都散了罢。」

  玄鳞挥转衣袍,大步走向白玉塔。

  众人领命退去,连接天塔的一干女司祭都不敢挡了龙皇之路,俯身退至两旁。

  玄鳞对左右两排罗列齐整、似吊钟如娇笋,一双双裹着轻纱的沉甸雪乳视而
不见,双臂一振,足有两人多高的铜门「轰!」隔空撞开,仿佛是两扇竹篾编成
的破落门牖,毫不禁风。

  只有陵女依旧垂颈,安静恭顺地跟在后头。

  耿照一路闻嗅着她身上所散发的独特气息,不由得捏了把冷汗。且不说那硬
生生将人「吼」成焦灰的极招「真龙燃息」,塔底两扇铜门厚逾六寸,怕没有千
斤之沉,玄鳞能以隔空劲震开,已非人力或武功的范畴,说是「神通」绝无一丁
半点勉强。

  最有力的佐证,就是每当玄鳞一动武,耿照的意识便空白一片,撤招后方能
恢复。以耿照如今之造诣,纵使称不上绝顶,在东海也足以匹敌一流好手了,如
李寒阳、邵咸尊等逼近峰级境界的高手,耿照尚且能在他们手底下走上十数合,
却受不住玄鳞出手时涌入脑海的钜量感知,可见邵、李与玄鳞间的差距,怕不只
一二筹而已。

  而伪作恭顺的挑衅,最是令人难以忍受。

  陵女的亦步亦趋,不断提醒玄鳞:这名女子即使举族遭戮,也不愿让他稍稍
染指。玄鳞是不是真的残忍好杀耿照无从知悉,但他确信玄鳞宁可陵女接受胁迫
——也许在龙皇看来那只是婉转些的「提议」而已——而非是让帝都城郊染满风
陵遗民之血。

  仗有天佛使者撑腰,十五岁的司祭首席在众多贵族的面前断然拒绝了龙皇,
这是充满政治意义的举动,代表接天塔的地位在某些事务上足以超越龙皇的权威,
便以玄鳞最擅长也最令人害怕的「夷族」要胁,他也无法事事如愿。

  耿照担心玄鳞随时会举臂一抡,将身后的弱女扫成肉酱泄愤。幸而这可怕的
一幕始终没有发生。

  接天塔内部十分宽阔,完全不用梁柱支撑,也无家俱摆设,触目所见皆是霜
霭霭的白玉墙,连地上所铺亦是三尺见方的玉板。塔底有个祭坛模样的三级梯台,
大小、形制均与瀑布地宫中放置烟丝水精处相类,不同者在于坛上有个白玉雕成
的王座,玄鳞大步行至,披风一撩,转身坐了下来。

  「陵女为陛下疗伤。」陵女低垂眼帘,细声细气道。

  玄鳞嘴角微微一动,却未哼出声来,显然十分自制。

  陵女没等龙皇允准,屈膝于玉座左侧的扶手畔蹲下,凉滑的小手解开玄鳞的
披风金釦,审视毒针射中的伤口。耿照这才注意到那条材质奇异、长及脚踝的缎
面紧身裙,在左侧单边开了条缝,从裙摆一直裂到大腿上,难怪女司祭们能行走
自如,不被束成了曲线玲珑的布棍。

  陵女一蹲下,滑亮的布面绷出修长的左大腿形状,不同于常人屈膝时腿肌自
然而然的鼓起,她修长的大腿竟不见有肌束撑鼓的感觉,与同等身量之女子的小
腿一般细,而长度更长;通体直细,说不出的好看。攫人目光之甚,不亚于半裸
的玲珑酥胸。

  倒是玄鳞要比血脉贲张的耿照冷静得多,仅仅转头一瞥,旋又昂起视线投入
虚空,无意盯着座畔的美女饱览眼福,也可能是余怒未消,耿照能感觉心头一阵
阵隐动,只是无法解读。

  一抹幽蓝冷光自陵女掌间亮起,挟丝丝寒气贴熨玄鳞的左肩,麻痒之感渐渐
消褪;片刻后「叮!」一声轻响,低头赫见衣布外约莫分许的针尾不知何时冻成
了霜色,应声迸碎成无数细小冰晶,化散在潮湿的空气中。

  (这是……天覆神功!)

  虽与红儿的寒气有异,也没听说过天覆功有袪毒收口的神效,耿照确信她使
的是宵明岛的不传绝学。难道这位司祭陵女……竟是桑木阴的祖师?

  「多事。」玄鳞淡淡一笑。「世间若有能杀得死朕的物事,你家佛使丢人可
丢大了。走罢,朕急着见他。」

  「是。」陵女柔顺地应和,伸出乳色的细小柔荑,冷光晖映,寒气流转,于
王座后方掀了几掀。倏忽之间,轰隆隆的水声越来越近,仿佛有人将瀑布移到塔
底似的,连地面都微微震动起来,玄鳞却是习以为常,好整以暇地翘起腿,随手
掸着袍膝。

  而整座祭坛便突如其来地「升」了起来。

  耿照不及反应,偌大的祭坛已托着玉座,轰隆隆地贴着塔底墙面升起,飞快
向上移动!比起入谷后的种种异闻,这机关倒是耿照最不感到意外的,小至井口
打水的辘轳,大至立轮水磨、铸炼房用的「水排」等,无不是应用水力来升降或
推动的机具;接天塔刻意建筑在瀑布水潭的附近,想来也是为了运用至大至强、
取之不竭的自然之力。

  只是塔高入云,如何引水力将升台推到这么高的地方,耿照却怎么也想不明
白。不过须臾里,祭坛上升的速度趋缓,「轰」一声静止于一处小得多的圆形房
间,祭坛与房内的地板嵌接得严丝合缝,如非亲身走上一遭,怕看不出祭坛与地
板原是分属两处。

  圆形房间的正中央,有座桌床也似的长祭枱,材质毫无意外的也是白玉,四
面雕满繁复图样,以此为中心蔓延到房间的每一处,除了长祭枱的光滑顶面,屋
里所有角落都被图样占满了,未留一丝空隙。耿照看得眼熟,想起是莲觉寺娑婆
阁见过的「天佛图字」,暗忖:「看来这种铺天盖地的习性,是从天佛时代流传
下来,非是后人自行发明。娑婆阁若非建于久远以前,便是建造它的人握有天佛
的直传,故尔因袭。」

  隔着长枱遥遥相对,房间另一头亦有祭坛,与玄鳞乘来的这一座相仿佛,形
状尺寸无不如镜中对照,差别仅在于雕满天佛图字而已。

  雕花祭坛的玉座里,坐了个奇怪的人,全身罩于一袭尖塔似的白色连帽斗篷,
无袖无襟,不露手足,就是一只锥型布袋;约莫在整个「布锥」不到三分之一的
地方,挖开一道细细的横条,似是眼洞一类。以此为基准大概能辨出脖颈、肩膀
等部位,但也就是这样了,休说相貌,连是男是女都无从分辨。

  「佛使,陛下来看您啦。」陵女福了半幅,毕恭毕敬。

  与对玄鳞的「恭敬」相比,看得出她是真心景仰着雕花玉座里的尖袍怪人,
俏丽的青春面庞洋溢着孺慕之情,与先前故作柔弱、幽幽婉婉的模样简直判若两
人。

  直到步入这房间里,她才又突然变回了风陵国的女儿。塔外弱不禁风的尤物
司祭原来不过是伪装而已,纤细的四肢与身板绝非稍触即折的柔枝,而是初初长
成,还来不及被猎物丰饶多汁的血肉拱开体魄的小母豹。

  陵女非是能征贯战的武者,但若将她当作楚楚可怜的病美人,不啻愚夫瞽者
之行。

  玄鳞微微一哼,心中闪过一抹冰冷的恶意。但耿照无法得知是什么。

  他一振披风而起,跟在如小鸟般欢快奔出的陵女身后,怡怡然走下阶台,迳
往中央的长方枱行去。陵女将龙皇抛诸脑后,奔至雕花坛下匆匆施礼,便急着登
坛扶佛使起身。

  「佛使大人,我来扶您!」

  她上了祭坛,才凸显出玉座上天佛使者的高大。陵女须踮起脚尖,发顶才能
勉强与覆面罩上的眼洞相齐,还差了帽锥顶老大一截,怕举手也构不着;也因为
有了敏捷灵动、会笑会说话的陵女在一旁相对照,益发显出佛使死气沉沉,说是
竹架子蒙皮、底下其实什么也没有,似也过得。

  高矮悬殊,陵女自不能将佛使搀起,「扶」字云云,不过是捏住佛使宽大空
洞的白色斗篷,颇有几分小鸟依人、菟丝攀乔木的意味在。玄鳞冷眼瞧着,指尖
抚过光滑如镜的祭枱表面,冰冷的触感令耿照不由悚栗,忽听龙皇笑了起来。
「佛使,在完成朕的讬付之前,你可千万别死了啊!身子骨还行不行?」

  「佛使通晓天机,鉴往知来,尘世外诸事,难出他老人家指掌,」扶住了玉
座上的偌大靠山,陵女更无所惧,咬牙直视玄鳞。「鬼神若是,生死亦然!陛下
毋须挂怀。」

  「喔,听起来挺厉害嘛!啧啧。」

  玄鳞耸了耸肩,这副懒惫的模样也是陵女从未见过的,不禁微怔,原本汹汹
的气势为之一挫,檀口微启,一时竟忘了合拢。

  「这么做,值得么?他们虽不与你亲,好歹也是一族血脉,你知不知道这么
搞将下去,城郊三日内就要悬起近万枚头颅,冲天的血味儿风吹不散,大半年都
消不掉?」

  统治大地超过一百五十年、杀人盈野的玄鳞居然说出这种话来,休说陵女不
敢置信,就连白日发梦胡思乱想,都没想过有一天会从龙皇嘴里听见,亟欲分辩,
偏生脑子里一片空白,差点咬了丁香颗儿似的细小舌尖。

  「榖……榖腐于仓,有害……有害新……」

  「这套省了罢?我又不是外头那些笨蛋。」

  玄鳞「嗤!」嚏笑出声,摇头道:「你不惜弄死这么多人也要保住贞节,是
不想步你母亲的后尘,还是另有打算?是了,虺、蜃二夷,还有许多贵族都私下
找过你,你觉得接天塔威信可恃,若能借机将这些异见团结于佛使之下,大事可
为,就算赔上了族人,也还算值得?」

  陵女揪紧了佛使的斗篷。连「朕」都不用了,这人到底是不是真正的龙皇?
眼前的变化委实太过怪异,虽在佛使身边,她有绝对不受侵害的信心,然而事态
发展仍令少女生出一丝警觉,索性闭口不语。

  玄鳞满不在乎地笑着。

  「可知你那勇猛的父亲,缘何败于我九渊大军?风陵国十二年前便已有了忌
飏这等勇士,那时他年轻力壮,正值巅峰,一对一单打独斗,我手下没个比得过!
据有天险又出勇士的风陵国,怎就败给了我?」

  「陛下拥有不死的躯体、无双的力量,尘世中岂有陛下的敌手?」陵女听出
他话里的衅意,若不接招,岂非教人给小瞧了?细薄的粉色樱唇一勾,连讥诮都
寒凉得令人心颤,舍不得移开目光。

  「真正的原因是你阿爹太舍得。」

  玄鳞尽情欣赏了她扣匕藏锋般的冷锐之美,耸肩道:「我都搞不清楚是他弄
死的风陵国人多,还是我杀得多。你同他一个样,认为人死掉是能有其他意义的,
譬如」牺牲「,譬如」忠义「;殊不知死便死了,什么意义也不会有。

  「到头来,尚存的八千风陵遗民是我所杀,但你曾经有个救下他们的机会,
是你稳稳地将这些无辜的老弱妇孺推上了刑法场,一个都没能逃过。」

  陵女浑身剧震。尽管心里预习了无数遍,真正面对时,八千条人命的浓重血
腥仍压得她喘不过气,耳畔仿佛回荡着城郊野地里的呼喊哀告……不行!所有牺
牲都有其意义。不能……绝不能输给这种人!

  「陛下只消说服佛使,」她猛然抬头,又回复那种娇细幽弱的语调,照本宣
科似的,只有粉色眸里焕发的炽芒一迳刺出,一点也不退让。「使陵女重回尘世,
自归陛下照管,您想怎么便怎么。如若不然,无论死多少人,陵女此生已献与天
佛,自当守节以终。」

  玄鳞大笑。

  「你就是不信,对罢?好,今日我便教你明白,你拿这八千条人命,什么都
换不到!」龙皇抬头,笑意从眸里倏然褪去,视线越过了纤白俏丽的银发少女,
直盯着玉座上的白袍客。

  「佛使,我同你要这个女人!」

  过了许久,白袍客才开口道:「要来……干什么?」语调模糊断续,像是牙
牙学语的娃儿,抑扬顿挫甚不通顺,听来分外刺耳。

  玄鳞不由失笑。

  「要来给我干!最好是干大了肚子,给我生几个白胖娃儿!」

  陵女又羞又怒,血色在月子乳脂似的肌肤上特别鲜明,雪靥如抹胭脂,瞬间
飞上两朵彤艳艳的嫣红。但玄鳞的言语羞辱还远远不止于此,他一拍冰镜般的祭
枱枱面,淫笑道:「你最好现在就给我。不介意的话,我想在这儿干她。」

  「你————!」

  渎神之人,不能原谅!难道他忘了,他据以征服四方、统治大地,抵达世人
已知之疆域极限,一手建立起自应烛以降、十数代玉龙族王均难望项背,甚至连
做梦都不敢想像的盖世勋业,还有他最最自豪的不死之躯与无双之力……全是眼
前这位白袍神人的慷慨赠与么?

  有了祂,谁都能成为下一位霸主玄鳞,有甚了不起?容你这般放肆!她正欲
请佛使发动神威,将这狂妄的俗子逐出神塔,岂料佛使的回答却令她魂飞魄散,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

  「佛使大人!」

  玄鳞肆无忌惮的得意笑声震动塔顶,响彻天际黑霾。陵女尚不及开口,见龙
皇单掌举起,喝道:「过来!」身子蓦轻,一股无形巨力直扯得她扑落祭坛,纤
细的身子就这么飞入玄鳞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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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百廿九折玉骨冰肌,谁从赭汗

  她遭龙皇的隔空劲所攫,头上脚下倒飞出去,被强大的吸力扯得失重飘转,
黄金凉鞋受不住旋扭之力,断裂飞出;紧身窄裙自左侧开缝「剥啦!」逆翻而起,
露出两条匀细笔直、白得不可思议的长腿,大腿只比小腿略腴,小巧浑圆的膝盖
骨与脚踝处皮肤较薄,透着渍樱般的酥淡粉红,无论是形状或纤细的程度都有着
强烈的骨感,却无一丝不美。人说「骨肉匀停」,约莫如是。

  陵女双手抱在怀里,失去裙履遮蔽的光裸小脚随着短促的惊叫声,在半空中
翻转如羽根,衬与猎猎作响的银薄长发,犹如在狂风中飞舞的蒲公英籽,说不出
的好看。

  玄鳞本拟将她抱个满怀,瞧瞧这薄如玉板儿的身子究竟是软是硬,合臂时忽
一阵剧痛,低头见陵女转得唇面青白,仍使劲将手里的青钢短匕搠入他胸膛里,
直没至柄锷。

  钢在当世乃稀有之物,连龙皇的大军都还不能尽数配有,这匕首自然又是她
从佛使手里软磨硬泡求来的。接天塔司祭虽未受过武技的训练,陵女却懂得以全
身重量配合坠势,务将全匕捅入他身躯内。

  她确实做到了,只是匕首末端迟迟等不到想像中黏腻的鲜血手感。

  「身为女子,我必须嘉勉你的勇气与意志;然而以接天司祭来看,就未免太
令人失望。」玄鳞凝立不动,铁甲蒙皮似的胸膈肌肉一阵拧绞,霜亮的无棱平匕
宛若镜条,一点一点从创口退将出来,似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操弄。匕上无血,甚
至没一丝黏濡,仿佛刺中的不过是层层败革。

  「你口口声声说的」不死之躯「,并非夸饰比喻。没从佛使口中打探清楚,
委实太过大意。」

  陵女忍着晕眩松手后跃,「啪!」光裸的赤足落在冰冷的镜枱上,动作活像
一头优雅的猫,紧绷的薄麻裙裹出扁窄的腰臀曲线,上头的每条绉折仿佛都在强
调青春胴体的紧实,连突出的骨盆与微凹的脐眼都散发着野性与挑逗。在远古洪
荒时,「厮搏」与「交媾」本就是一件事,雄兽须将雌兽咬得奄奄一息,彻底压
制在地,使其全无反抗之力,才能尽情满足兽欲。

  玄鳞的欲焰为少女的顽抗所燃,一发不可收拾,「铿!」随手将拔出的青匕
掷远,身子前倾,魔爪伸向枱上少女!陵女失声惊叫,翻身朝祭枱的另一侧滚落。
那祭枱宽约一丈,陵女连滚几匝,细小的身影才自台缘没下,于玄鳞却不过是撑
臂一跃便能翻越的距离。

  玄鳞纵声长笑,起了猫捉老鼠之心,点足站上祭枱,狞笑道:「风陵族要是
如你这般不屈,十二年前便已死绝啦!该说你勇气可嘉呢,还是不自量力?」蓦
地陵女娇细的嗓音自台底响起,冷冷道:「就说我命不该绝罢!」

  寒气骤起,幽蓝的冷光一瞬间走遍祭枱四面的雕纹,玄鳞立足的枱顶镜面突
然沉落,以祭枱为中心,四周地面突然翻起十数根大小不一、通体异刻的白玉蛛
足,宛若有灵有识的活物,精准地扣住了玄鳞的四肢颈腰等,蓦地四向撑开!

  玄鳞咬牙「呜」的一声,似正抵抗着车裂般的痛楚,魁梧的身躯被扯得悬空
支起,不住剧震,全身筋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嚓嚓细响,仿佛一霎眼就要四分五裂。

  这房间里的所有机关,须以佛使亲授之「神术」才能发动。陵女年方十五而
居司祭之首,在神术的修练上拥有过人的天分,十年来日夜不辍,苦练勤修,这
座平时需三名紫绶司祭合力才能发动的白玉蛛台,她竟能独立唤出,于一息之间
完成形变,可说是自有接天塔司祭一职以来,一百五十年间的第一人。

  这绝地反攻的一击几乎耗尽她浑身气力,平时极不易汗、肤质总是干爽细滑
的司祭首席扶着蛛爪基部颤巍巍起身,极富立体感的小脸上几无一丝残红,只青
白的薄唇开歙间,口内还有些许血润。

  「佛……佛使大人!这是……这是您给我的考验么?」

  陵女再不看蛛爪上五体持续伸展的玄鳞一眼,勉力以一双细直长腿支起身子,
两眼放光,以狂热的口吻对坛上玉座的白袍人道:「如果是的话,陵女……通过
您的考验了!请您……请佛使停止扶助这个男人,别让他狂妄无知的愿望,毁了
整个东洲大地!」

  天佛使者一动也不动,过了许久,才含混不清道:「什么……什么考验?」

  陵女正欲接口,想起适才玄鳞那粗鄙不堪的言语,实不愿复诵,雪靥浮露一
抹淡红。「您……不是真心要把我送给他的,是不是?这不过是佛使大人您对陵
女的考验,是不是?」

  佛使微微侧首,似是不解其意。自二人进入塔顶空间以来,这是他头一次出
现像人一样带有情思的动作。

  「没有……没有考验。」

  这下轮到陵女愕然了。

  那么,佛使吐出的那个「好」字,也是祂老人家对玄鳞的馈赠之一么?陵女
似被结论所震慑,扶柱怔然,一时无语。

  玄鳞突然笑起来。陵女回神,憎恶地撇过娇颜,冷冷说道:「陛下若嫌死得
太慢,陵女愿助一二。」按着蛛爪的掌隙间再度透出寒芒,白玉表面爬开一抹细
密雕纹,便即消失不见。扯动肢体的力道似乎又持续增强,玄鳞的笑声瞬间变为
嚎叫痛哼,片刻才喘息道:「你……你同他相处了十几年,不知道这厮不晓人事,
无有喜怒哀乐、怨憎嗔痴,根本就是一截木头么?考验?笑死人了!说不定,它
连」考验「二字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却来考验你什么?」

  「住口!」

  陵女连瞧他都觉眼污,忿忿扭头,原本娇细的嗓音一沉,带着切齿的恨意,
意外地有种活生生的气息,仿佛高不可攀的仙灵终于踏上凡尘,变成一具温热湿
润、可亵玩可蹂躏,实实在在的女体,令人欲念勃兴,不可遏抑。

  「玄鳞,就算你有佛使赐予的不死之身,这世界终究会抵抗你的愚妄,不会
让你如愿的。就算一百五十年还不够,两百年、三百年……等时间够长,长得足
以凝聚起天空大地、飞禽走兽等万物万生的意志,打倒你的力量就会出现。」

  「是么?」玄鳞的声音颤抖着,分不清是笑还是咬牙忍受苦楚。

  「那么……我便准许你两百年、三百年的活下去,活到你说的那一天到来,
如何?」

  陵女纤薄的背脊一悚,赫然惊觉:原来震颤的并非玄鳞,而是束缚他的白玉
蛛爪!「看来你不止对」不死之躯「大意轻忽,连」无双之力「也只当是一句臣
下逢迎拍马的狗屁,真是令人伤透脑筋啊!」

  扣住玄鳞四肢的蛛爪,突然发出绞盘锯牙似的巨大喀喇声响,旋即「砰砰」
几声,基座冒出大蓬的白烟,机簧转动的声音立时静止,生机尽失。玄鳞踝腕一
蹬一扭,锁扣着他的蛛爪尖钩顿如泥塑般转了开来,末端扭曲歪斜,看不出一丁
点玉石坚沉的模样,更像是扭烂了的薄铁。

  陵女魂飞天外。身为接天司祭,她清楚佛使之所以好用白玉,是为了掩盖
「神铁」一物的存在。这种非金非玉、比铜铁坚硬,却比黄金柔韧易展的神物,
是神使携来的珍贵异材,外表与白玉极似,所有佛使制造的神器,都必须添入若
干方能大成。

  司祭只消运用佛使所授之「神术」,将奇寒真气注入神铁,便能使神铁发挥
功能,或变得极其坚硬,或斩之不断绵延不绝;像祭枱蛛爪这类一经灌入便能自
行动作,几乎是最高级的神器,刻画于其上的驱动符纹异常繁复,连身为首席的
她亦不能全解,但同时兼有质硬、体轻、其力无穷,以及运动自如等多重功能,
总是不错的。

  初时玄鳞未被扯碎,陵女以为是自己未对蛛爪下达「车裂其体」之故,如今
看来,神铁铸的蛛爪根本奈何不了他。这是何等骇人的气力!

  陵女一颤回神,手脚并用,奋力往祭坛上逃,孰料身子一轻,转瞬便被拖回
了玄鳞手中。「佛使救我!」她两条细腿胡乱踢蹬,顾此失彼,皓腕已被拿住。
玄鳞拎小鸡似的将她提起,随手扭了条变形的蛛爪尖儿缚住,陵女身子略沉,并
着高举的腕子被吊在半空中。

  玄鳞嘿嘿淫笑,捏起她的左踝,由左侧向上提,直到膝盖几与胸乳相触才肯
罢手,如摆弄一只精细的傀儡娃娃。

  陵女虽筋骨柔软,毕竟未受过武者的训练,腿筋至此已开到极限,打横的小
腿与胸平齐,膝弯与大腿内侧绷出醒目的粗筋,臀腰抬如蜂尾;垂吊在半空里的
另一条右腿无助地偏晃着,白皙的耻丘像是引人采撷般向前挺凸,隔着虚掩的裙
布看不清其上的淡金色细绒,还以为正值少艾的司祭首席是天生的白虎,腿间一
团敷乳似的匀细粉红。

  「好痛!」陵女疼得迸泪,拉绷了的腰腿细臀不住发颤,腿筋的痛楚却使她
不敢再胡乱扭动,咬牙道:「放……放开我!」玄鳞哪里肯听?随手拉下一截蛛
爪缚住她的左脚踝,又握着右脚提起,如法炮制。

  陵女双腕被吊起,两脚大开,被缚成了个倒写的「儿」字,「嗤」的一声娇
躯骤凉,身上唯一一条薄麻紧身裙,连同上身的白纱罗、绿云肩等俱被扯裂,除
了颈项腕间的金饰,竟已是一丝不挂。

  玄鳞单掌托着她的腰臀,箕张的五指几将两瓣柔嫩的雪股包覆,忽「咦」的
一声凑近,恍然道:「原来你是有毛的啊!我还以为是白虎哩。」陵女怒道:
「我本来就有!才不是——」忽想起这话既粗鄙又羞耻,岂可与这厮应和?胀红
了粉脸,尖声道:「放开我!你这……可恶!放开我!」羞怒交迸下,身子莫名
敏感起来,闭如合贝的肉缝间掠过一抹油润晶亮,沁出一小颗珍珠似的液珠。

  「喔,这么快就有感觉啦?嗯嗯,我记得你娘也是这样,净喊着」不要「,
倒是又湿又紧的,浪起来能硬生生要了人的命。」粗糙的指腹轻于花唇上揉开液
珠,光是食指,就几乎与她小巧的外阴一般大,一揉之下,整个私处都被捻得一
跳一跳的,纤薄的腰板抖得厉害,弹撞似的不停拱着男子的指尖。

  陵女浑身战栗,却也逐渐适应了腿筋大开的酸疼,又开始挣扎,直嚷着「放
开我」。岂料这回玄鳞忒好说话,点头笑道:「想我放么?那我放啦。」把手一
松,小退了半步。

  陵女失去依托,身子坠落,踝腕箍在坚逾金石的「神铁」里往下拉,痛得她
眼前发白,叫都叫不出。如非身子轻盈,实在没什么份量,这下便能扯得肩髋关
节齐齐脱臼。

  好不容易恢复意识,只觉腕间一阵锐利的痛楚,似是擦破了皮肉,黏濡的液
感胶着了整个麻木的部位。

  睁眼赫见身前的玄鳞已褪去衣袍,露出一身虬结肌肉,两腿间昂起的巨物直
比她的手臂还粗,看得她瞠目结舌,神情由错愕、不敢置信,乃至魂飞魄散,失
贞的恐惧头一次被更原始也更直觉的本能掩盖过去,少女甚至没想生死的问题,
光是稍稍想像那样的巨硕捅入身子里的疼痛,就足以令少女崩溃——「佛使大人!
救……救我!救我!」她猛烈挣扎起来,甩飞一头银薄长发,奋力扭过雪颈,对
着身后祭坛上的白袍人尖叫,带着惊慌的哭音:「求求你,佛使大人!救救我!
我不要……我不要!救我……救救我!」

  佛使无视于她的呼喊,就这么居高临下、安静端详着,一动也不动。

  龙皇进入的瞬间,陵女只觉脑中轰然一响,时间的流动仿佛变得极缓,她能
清楚感觉异物撑开洞口,无论什么都被它撑挤扩延到难以想像的境地。她不是用
花径吞纳了它,而是整副身子被捣得四分五裂,倏地向外炸开……而后,难以言
喻的疼痛才攫取了她。

  「痛……痛……」陵女使尽力气迸出两声,无法吐出任何完整的单词,连声
音也无法发出。她觉得那东西如椽柱般捣烂了她,但不知为何还能持续进出着,
在理当没有任何形体的地方。

  巨物每一进出她都必须揪紧四肢,原本擦伤踝腕的扭曲蛛牙,现在却成了唯
一的依托,陵女反扣着缚手的刑枷痉挛似的扭动,但无论怎么用力,撑挤着撞入
花径的巨物总能令她更激烈地拧腰摆臀,哭喊着乱摇螓首,像被钳在烈火上炙烤,
「疼痛」已不足以形容那样的痛苦。

  由于双方身形的悬殊差距,陵女的破瓜落红只能说是极其惨烈。

  玄鳞不理会她的挣扎哭喊,狰狞的龙首挤溢着微润的蛤嘴排闼而入,任何前
戏调情都无有必要,就算爱液泛滥如潮,他巨硕的阳根一旦进入,没有女子不痛
得晕死过去的。窄小的洞门遭遇轰城巨柱,下场就是灰飞湮灭而已——尺寸惊人
的龙杵几乎是贴着陵女两侧大腿内的凸筋一贯而入,将她纤细的腹腔猛然撑开,
象征纯洁的无瑕之证就连一霎眼的时间都没能支撑住,如同破裂的花唇一般,遭
入侵者粉碎后旋又被挤溢撑圆,完全无法使其稍稍凝滞。

  乌红的浓血从变形的花唇间汩汩而出,淌至少女尖瘦雪白的屁股蛋儿,拉长
了的黏腻液珠微透着光,又变成极其鲜艳的红,一如少女新鲜动人的肉体,一点
一滴落于两人身下的镜枱。

  光滑如镜的祭枱面上,清楚映出两人交合处:像一圈薄薄肉膜般箍束着怒胀
的龙杵的,是少女原本黏闭如蛤的娇嫩花唇,因被巨物撑圆而改变了原有的形状,
唯一可供辨认的线索,即是如新切的鲤鱼脍般酥嫩的粉红色;衬与乳色肌肤上沾
染的大量艳红,美得十分妖异。

  不知是极度的疼痛所致,抑或在对抗这般疼痛的过程中,全身肌肉用力到了
极处,陵女股间的小巧肉褶怒张开来,无一丝杂毛或暗色沉淀,同样是酥红的粉
色,随着团鼓抽搐的肌肉张歙着,模样无比淫靡。

  玄鳞极少在女子身上得到快乐,这是拥有不死之躯的代价。

  身为君临大地的至上者,在漫长的统治期间,玄鳞也曾极力搜寻身量出挑、
体魄强健的美女,能受得他过人的粗长,又或在攀上欲望巅峰时,不被偶尔失控
的巨力所害,终使鱼水之欢成为一件麻烦事,渐渐淡出了龙皇的关注。

  但陵女不同。除了重又激起他猎艳兴致的美貌,陵女的胴体更是超越了玄鳞
的期待。

  纤细骨感的陵女,出乎意料地具有某种强韧特质,玄鳞满怀恶意占有了她,
却未能让娇小的玉人会阴爆裂,被捅成血肉模糊的一团。她窄小的骨盆在遭受巨
物入侵时竟能自行开展,尽管幅度微小奥妙,已足够她躲过裂阴而死的灾厄;而
极富弹性的膣肌亦随之贲张,满满地包覆巨阳,其扩延之强、收缩之剧,更胜于
长年锻炼的女性武者,浑如一口量身定做的剑鞘,无论宝剑如何锋锐,俱能紧密
收容,无有间隙。

  大量的破瓜血滋润了膣管,玄鳞轻合着少女小腰,进出越见顺畅。陵女的身
子被插得一跳一跳,每当插入时便攒紧指掌,掐白了指甲,颤着迎接那仿佛不见
尽头的深入,直到退出才骤然一松,然后又为了下一度的进出而痉挛扭动……她
睁着茫然的眼睛,放大至极的粉色瞳孔颜色似乎变得更稀更淡,宛若全白;从微
张的嘴角淌下香唾,流满了浑圆绵软的雪白胸脯,只凭山乡之女的本能扭动身体,
仿佛被玩坏了的傀儡娃娃。

  陵女有着绝美的细致锁骨,因为纤瘦的缘故,两排细小的胸肋在举手吊起时
格外明显,益显出绵软的乳房份量十足,双乳间有道深深的凹陷,一路延伸至肚
脐。

  明明是这样单薄的身板,腰坎儿依然是两弯深陷的圆凹,曲线无比玲珑,并
不因为纤细而显得瘦硬平板。

  玄鳞一手握着她的纤腰,另一手揉得满掌细乳绵柔,持续不断地向上挺耸。
贴合紧密的膣管当中,温润的液感越来越强烈,交合处不住挤出「唧唧」水声,
自非有源源不绝的破瓜血,而是陵女在不知不觉中泌润渐丰,抽插越发顺畅,快
感亦随之增强。

  也算不清是第几度的撑开深入,陵女「啊」的一声,忽被插得回神,随意识
复苏,强烈的快感与疼痛亦纷至沓来,少女「哈」、「哈」、「哈」地大口吐气,
被男人不间断的强悍鼓捣插得呜咽摇头,纤细欲折的腰肢如活虾般剧烈弹动,一
夹一夹的腿根像是要把巨物挤出,反拧得男子「嘶」一声昂起头,忍不住赞叹:
「陵女,你比你妈强多啦。她那只香喷喷的无毛鲍又肥又润,却不及你这小小的
身子紧凑……唔……真是夹得紧……这般爽人,好爽人……嘶……」掐着她的小
屁股猛顶几下,原本陵女梦呓似的「不要」、「不要」突然变成了放声尖叫,仰
着长颈一通哀鸣:「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别……不要碰我!你放开
……好痛……好痛!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一用力呼喊,膣内更是柔肠百回,与拼命抬起放落、试图挣扎的腰臀形成
同轴异向的双重掐挤,内外分采不同的方向扭转,加上少女悲惨的哭叫,更激起
男人的兽欲,若非是真龙亲炙,若换了旁人,这下怕是要丢盔弃甲,一泄如注。

  玄鳞稍停了一下,缓过逼近临界的汹涌射意,边感受着一胀一胀的巨阳之上,
那既紧凑又湿润的包覆感,像是欣赏什么新鲜的玩意。这副不死之躯没有常人的
肉体反应,是优点也是缺憾:只要他愿意,胯下的龙杵随时都能一柱擎天,要多
硬就有多硬,甚至远胜过镔铁;但同样的,无论再怎么激烈的擦刮吸啜,亦无法
使他喷薄而出。

  全由意念支配的身体,只能从意念上得到快感。

  陵女却与他不同。突然停下的抽插,使得原本渐渐麻木的痛楚又鲜活起来,
她薄薄的胸肋剧烈起伏着,像承载不住惊人的份量似的,那对腹坠尖昂的细软巨
乳不住摇晃,粉色的蒂头微微颤动着。

  玄鳞托着她脊骨嶙峋的细滑玉背,俯至昂翘的雪乳前,张口衔住了粉红色的
细小乳尖,「啾啾啾」地吮得津津有味。

  还在勉力喘息、颤抖着与疼痛相抗的陵女,左胸上如遭雷殛,蓓蕾似的蒂儿
于坚硬的牙槽间轻轻嗫滚,既疼又痒,身子深处隐隐有股难以言喻的酥麻感涌出,
更别提混着唾沫不住翻搅的灵活舌尖,以及整个乳晕被吸入口中向上夹扁拉长的
异样快美……

  乳上的小小肉豆蔻不知何时已充血发硬,昂然勃起,不只是失陷恶魔口中的
那只,连被他握在掌里肆意揉捏的另一边也是。她忍不住扭腰,欲摆脱这怪异逼
人的苦闷,唇缝无意间迸出一丝娇腻呻吟,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不要……身子……好……好奇怪,放……放开……放开我……」

  玄鳞松开她的乳尖,抬头淫笑道:「我才觉得奇怪。怎么嘴里嚷着」不要
「的人,腰动得忒厉害?」陵女猛被点醒,又窘又羞,正欲止住,不料玄鳞乘势
上顶,她紧实的臀肌一束,不由打起浪来,身子贯在腿间巨大的阳根上一弹一跳,
竟无法消停。

  「啊……不是……才不是!」她咬着苍白的薄唇呜呜哀鸣,兀自倔强地不肯
承认:「是你……是你弄……呜呜呜……我才没有……才没有……放开……放开
……呜呜呜呜呜……」

  「又要放开?」玄鳞笑道:「那好罢,我总是听你的。」双手一松,娇小的
陵女失去撑持,受到逐渐丰沛的分泌所影响,膣管套着巨阳缓缓滑落,如手扶油
壁,竟无法顿止。

  以她二人体形悬殊,玄鳞若当真全插进去,怕要直入腹中,一直以来只进得
一半,光是与她手臂相若的骇人杵径,便叫少女吃足了苦头。此际失去玄鳞扶持,
油润的膣壁捱不住身子的重量,自然而然往下滑。

  陵女「呜」的一声仰头颤吟,惊觉鹅蛋大小的杵尖挤过了鹅颈似的嫩管,滑
进腿心更深处,却没有停止的迹象。持续不断的深入既疼又美,却也令她极度不
安,一瞥两腿间,那狰狞巨物竟还有树杈也似的大半截露在外头,若一屁股坐到
了底,何止捅破玉宫?吓得她魂飞九霄,纤细的臂腿使劲往上吊,奈何气力不继,
只得拼命抬臀拧腰以阻坠势。

  却听玄鳞笑道:「还说不会摇?我后宫数千佳丽……不,算上帝都华巷里有
字号的婊子,没一个有你这么会摇的。嗯嗯,就是这样……真舒服、真舒服!」

  陵女苍白的雪靥浮露两朵极不自然的娇艳彤云,不知是因受辱羞愤,还是过
度消耗所致,已无余力反口,骨感的小屁股回光返照似的猛挺几下,终于脱力,
绝望地任身子下滑,玉宫口被撑满膣户的硬物一顶,疼痛中竟有一丝迷濛的快感。

  「啊————要被刺穿了、要被刺穿了!不要……啊啊啊啊啊————!」

  千钧一发之际,玄鳞及时箍住她的小腰,身子一挺,如狂风暴雨般抽插起来!

  陵女被满满地贯穿,巨大的阳物「唧唧唧」地刨刮着她,不住从撑满的花径
挤出带血的淫水。巨量的分泌晕开腿间的缤纷落红,樱色的汁水如泉涌出,从尖
尖的臀末淅沥直下。

  玄鳞松开了她血痕殷然的足踝,陵女垂落双脚,跨坐在勃挺的阳物上,总算
摆脱被贯穿的梦魇。然而正面交合的姿势虽不利深入,却夹得更紧,玄鳞将她抱
个满怀,让绵软的大酥胸在厚实的胸膛上挤溢压平,尽情享受细软丰盈的乳质。

  陵女双目迷茫,小巧的下颔靠在他的颈窝里无力晃摇,泪水、口水失控地蜿
蜒而下,似乎逐渐在痛美交杂的巨大快感中迷失。

  玄鳞退出她的身体,随手将箍着少女双腕的苍色金属一拧,陵女娇小的胴体
便掉了个头,他拨开她沾满鲜血的两瓣雪股,又重重地塞满了她。陵女对腿间的
疼痛似已麻木,细腰半握在玄鳞的左手虎口里,翘着尖尖的臀股,一下一下地挨
着,两条细直的美腿随着男子的动作前后摆动着。

  仿佛在嘲笑她崩溃的意志,少女的胴体尽管虚脱无力,绝佳的身体素质仍如
实反映于不自觉的抽搐与痉挛中,男子强壮的下腹撞上扁窄的屁股尖儿,只觉弹
性奇佳,毫无骨梗。陵女低垂粉颈,汗湿的银发一绺绺地黏在口唇畔,合不拢的
小嘴断续发出快美的呻吟,偶一睁眼,见腿间彤艳艳的一片狼籍,意识似有些恢
复,迷茫道:「你……你弄伤我了。好多……好多血……啊、啊……好多血……
一直流……呀、呀……好多……血……呜呜呜呜呜……住手……啊……」

  玄鳞抱着她雪白的小屁股恣意耸弄,信口调侃:「不是血,是淫水。是你被
干得飞上了天,身子里流出的淫水。你瞧!流这么多,若非淫水,只能是尿啦!
原来你爽尿了么?」

  陵女死命摇头呜咽,却甩不掉体内爽利的刨刮感,脑子里只余一丝清明,依
稀知道失禁是羞耻的,自己决计不能做出这等耻辱之事,哭叫道:「没有尿……
啊啊啊……不是……不是尿!没有……没有尿……啊、啊、啊、啊……」股间淅
淅沥沥地漏着汁水,淌过臀底沾染的残红,在镜枱上积了洼淡樱色的水渍,涟波
晃荡的水面映出个翘臀晃腿的雪影,股心里一根臂儿粗的沾血巨物进进出出,不
住发出淫靡的浆腻声响。

  玄鳞解开她的束缚,将少女放倒在由她自己的初红与淫水所汇成的小水洼上,
四散的银发浮于饱满的液面,片刻才从末端慢慢包覆浸透,将发丝拉进了液面底;
原本就近乎透明的银白细发,为融于淫水的片片落红所染,淡淡的粉红由外围一
路向中心蔓延,要不多时,满头苍发俱化樱色。

  微温的浆水缓和了镜枱的冰冷,陵女躺上去时身子仅一搐,小脚旋被男人扛
上肩,再度迎入他的粗长滚烫。

  「真的……真的不是尿……」她星眸朦胧,微带腥麝的淫水气味刺激着鼻腔,
好不容易自由的手掌软软一掬,余光见掌中淌过一抹水光盈润的粉红,喃喃轻道:
「好漂亮……好漂亮……」娇细的鼻音一紧,身子紧绷,玄鳞放开她修长的美腿,
俯身专心针砭,动作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猛。

  「啊啊啊啊啊啊————!」陵女与他身子相贴,在几乎不存的一丝空隙间
剧烈地扳动腰臀,无比修长的细腿蛇一般交缠在他腰后,藕臂紧紧攀着他结实虬
健的雄背,指甲深深陷在男子的背肌之中,本能地迎合着他。

  疯狂蹂躏着嫩膣的那根巨物,似乎仍在不停扩大,变得更坚硬却也更柔韧,
捣得更深,仿佛下一霎眼便要爆开。陵女忘情地呻吟着,感觉像是有什么即将发
生,忽听身上的男人咬牙低吼道:「陵女,要来了……我要来了!」

  她忽然惊恐起来,使劲去推男人的胸膛,似想从这可怕的情境中逃开;终究
山乡之女的野性本能战胜了理智,不断累积的快感使她的双腿紧缠如蛇,雪臀疯
狂迎凑。身不由己的陵女只能绝望地放声浪叫,断续夹杂着最后一丝哀求:「不
要……不要!我不要……我不要生你的孩子!啊啊啊————!」

  玄鳞低吼着向前一顶,巨大的阳根几乎捅进大半,肿胀到要撕裂她小小的骨
盆的程度。陵女被撞得手脚大开,弹性绝佳的小屁股满受了雄躯巨力,整个人痉
挛着向上一瘫,短暂地失去了意识;再苏醒时已不知过了多久,玄鳞仍伏在她身
上,双手攫住她略略摊平的大酥胸,像揉着发饱的黏糯雪面,让白皙的乳肉不住
在大掌里改变形状。

  硬烫的龙杵依旧紧紧嵌在身子里,规律地挺动着。悲哀的是:尽管腿心仍痛
如刀割,她却开始领略交媾的快感,就连疼痛都不由令心尖儿一吊,渴望被男人
深深填满,不希望他拔将出去……

  滚烫的泪水自眼角滑落,少女耻辱地闭着眼,试图用呜咽饮泣来掩盖不受控
制的呻吟。「呜呜……我不要生你的孩子,我不要……呜呜呜……」

  玄鳞难得未出言折辱,甚至为她抹去珠泪,连雄根进出都刮抹细腻,无一丝
暴虐,体贴得令人心碎。

  「……所以你打的主意,是孩子。对吧?」

  陵女闻言一震,旋又被插得颤抖呻吟,本要推搪的小手一迳揪紧,苦闷地扭
着腰。「什么……呀、呀……好大……好胀!不要……不要……啊……啊……」

  「有件事我一直奇怪。」玄鳞持续身下的动作,一边笑道:「忌飏十二年前
同我交过手,败得极惨,谁都可以不知龙皇能耐,独独忌飏不该。他急于这时行
刺朕,像是专程来送死的,更有甚者,他老早便打算把风陵族遗民拖下水。用你
的话说,这叫」牺牲「。

  「忌飏牺牲,风陵遗民牺牲,自是为了你。但行刺失败于你有什么好处?非
但杀不了朕,还平白给朕一个机会。以八千风陵遗民之命,要胁司祭陵女乖乖就
范的大好机会。」

  「我……我拒绝了你!」

  陵女悲愤地哭叫着,撮拳软弱地捶打他的胸膛,不仅毫无威胁,反让人想更
加激烈地蹂躏她、欺侮她。玄鳞的阳物忠实地反映了这样的渴望,陵女立时便尝
到厉害,「呜」的一声昂颈躬腰,簌簌颤抖:「呜呜呜……你……奸污我……可
恶……啊……无耻……啊啊……」

  玄鳞不紧不慢地动着,欣赏她蹙眉扭动、纤指乱攀的媚态,怡然道:「你当
众拒绝朕,是为博取朕的信任,不让朕有机会发现你真正的意图。要不是你露出
了破绽,朕差点儿就让你瞒过去。」

  「没有……呜呜呜……好大……好胀!呜呜呜……」

  「你故意给朕机会收你入后宫,然后再故意激怒朕、挑衅朕,装出不知天高
地厚的模样,为的就是让朕对你用强,在你腹中留下胎儿。」玄鳞抓着她的膝弯
往上推,绷得她腿筋大开,好顶得更深。

  「呜——不要、不要!太……太里面……要裂开了!呜呜呜呜……」

  「你最大的破绽,就是它。」

  他瞟了一眼祭坛上的白袍异人,笑道:「以你的聪明才智,十二年的光阴,
不够让你明白这个家伙根本就没有人的感情,这世上所有的人情义理,于他不过
又是个新奇有趣的观察对象么?仗有佛使撑腰对抗朕,是你演得太过啦。会生出
这等傻念头的人,做不了接天塔司祭。」

  陵女被干得粉面潮红,闭目剧喘,再睁开时忽淌出一片盈盈眼波,似羞似怨,
无比诱人,却像是不肯轻易就范似的,咬唇道:「淫……淫贼!我恨你,我恨你!

  我恨……我……呜呜……「

  玄鳞似对她的反应有些失望,静静抽插片刻,听少女的娇喘越来越酥麻,越
来越淫冶放荡,才摇头笑道:「你买通望星殿侍女,研究近二十年来朕所临幸的
对象,得出」越不顺朕之意者越能得到宠幸「的结论,以风陵族八千遗民的头颅
为嫁妆,就是想让朕干你;不但给朕干,还要干到怀上。待朕将你从接天塔接回
望星殿时,最好是大腹便便,准备给朕生条小龙啦。」随手将她翻转过来,从背
后插了进去。

  陵女双腿并拢,温顺小猫似的趴跪在镜枱上,翘起了尖尖的雪嫩屁股,颤抖
着吞纳了龙皇的恩宠;呻吟之余,盘于臂间的湿发中逸出一丝银铃般的轻笑,竟
是无比娇腻,动人心魄。

  玄鳞弯翘的龙杵硬得隐隐弹动,与趴俯的阴道角度形成强烈的扞格。陵女被
他掐着雪股一轮抽添,单薄的背脊上下震颤,片刻便再也趴不住,甩动银发撑起
上半身,蓦地藕臂一软,差点跌趴回去;玄鳞及时捉住,另一手环着她的左臂连
同奶脯一并抱进怀里,陵女勾着他铸铁般的臂膀,背脊贴紧他的胸膛,回头以唇
相就。两人吻得火热,交合处唧唧有声,直到陵女受不住了,才将全身重量挂在
他臂间,闭目享受着男人粗硬有力的撞击。

  玄鳞撩开她覆在玉背上的长发,一边维持着强力的抽插,一边吻着少女光裸
白皙的颈背,吻得陵女呜咽颤抖、腿心大搐。

  他凑近了她耳畔,咬着柔嫩的耳蜗道:「你腹中的胎儿,是忌飏留下的种罢?」

  陵女大吃一惊,嫩膣里猛然收缩,令男子几乎产生被夹断了的错觉,美得难
以言喻。她借阳具撞击向前一扑,欲逃离男子掌控,玄鳞不费什么力气便将她抓
了回来,怒龙破关,全根尽没。陵女狼狈趴倒的身子一僵,发出凄厉的叫声:
「啊——————!」纤指猛在光滑的台面撕抓,可惜什么也攀不住,只抓得满
指缝的红渍。

  至此他再不留力,重重的,片刻不停地贯穿她,塔顶回荡着陵女悲惨的哭叫,
非是原先那种娇娇细细、如泣如诉的小女儿姿态,而是发自肺腑,仿佛将满腔的
绝望与苦痛捏成一团、迸裂而出的凄绝叫声。

  「你知道佛使不会拒绝朕的要求,一定会把你给朕,也知朕的不死之躯天下
无敌,只有在更换身体时才有可乘之机,因而订出这个计画,是不是?」玄鳞啧
啧摇头,笑道:「朕猜你和忌飏,便是在这张祭枱上留的种。反正天佛使者对这
种事一向是视而不见,你也乐得利用此地掩人耳目,行淫借胎。

  「朕要没记错,忌飏是你同父异母的庶兄罢?嗯,这也是为了确实将风陵王
族的血脉混入我玉龙正统,真难为你啦!只是血浓于水,兄妹相奸,如此畜生般
的行径,不知干起来有没特别爽?」

  陵女全盘皆输,忍着破瓜创口重又被捅开、嫩膣中血肉模糊的巨大痛苦,咬
牙恨道:「比之你夺取至亲血肉延生,世上还有什么可称是畜生之行!你这副躯
壳由佛使施以种种秘术改造,将原主折磨至痛不欲生,完成后才以」龙息之术
「夺取,卑鄙……卑鄙至极!

  「风陵勇士的意志,胜你百倍千倍!我与忌飏的骨肉,与卑鄙的鳞族小人争
夺躯体,轻易便能得胜;瓦解你之暴政,唯此路而已!你莫得意,迟早有一天…
…啊啊啊啊————!」

  她的悲愤激昂玄鳞全当作马耳东风,捧起雪股一挺,恣意蹂躏,随手蘸了蘸
镜枱散落的红丝,淫笑道:「以神术修补贞操,实不能说是坏,只怪你的身子太
棒了。我不会说天生淫荡什么的,为了确保受孕,以你这滴水不漏的性格,一定
痛干了许多回;便补起那薄薄一圈肉膜,也没点处子青涩。这般傻念头,只合骗
骗那些个蠢男人,却骗不得你们自己。」忽想到什么,皱眉扬声:「喂!我是不
死之身,我的司祭要愈体之能做甚?你把神术改改,省得这些女子偷鸡摸狗,专
干欺蒙男子的勾当。」

  「好。」天佛使者平道。

  陵女拼着最后一丝气力,嘶声道:「玄鳞!你想做的那件事,将毁灭东洲大
地,使一切化为虚无;日夜不散已达三年的黑霾,不过是灾祸的前兆。那个人…
…那个人不会规劝你,它……它给你的一切都是毒,只会带来天地万物的毁灭!
它……根本不是人!」粉眸中射出怨毒的恨火,竟是对着祭坛上的天佛使者。

  「在你看来,我同样也不是人,岂非破锅破盖儿,一双两好?」

  玄鳞加重力道,陵女已无法出声,翘着雪股,半趴半瘫在冰冷的镜枱上,蜷
翘的玉趾因挣扎过猛而呈现诡异的扭曲,可见痛苦之甚。

  而那狰狞的巨物仍持续不断胀大,兴奋的程度远超过先前任何时候。

  「陵女,」敌人害怕的,当极力给予;敌人想要的,则半点不留「,一向是
朕的主张。你腹中胎儿,朕会让佛使施以种种秘术,改造成最忠贞的战士,在改
造的过程中,他将尝尽世间最可怕的痛楚,远超过你现下所承受;而完成之后,
他将全无自我,只能做朕的刀剑,为我斩杀敌人。

  「你所做的一切,全是徒劳;那些因你而死的人,死得毫无价值;你与忌飏
的孩子,不过另一个被造来受苦的无辜者;而朕想做的事,最后一定会付诸实现。
要是它当真毁了东洲大地,此劫亦是注定,谁也不能阻止。

  「做为惩罚,在明白上述我说的这一切之后,你将死于此间,再无逆转求胜
的机会,也无法将讯息传递给任何人,以改变我所向你展示的终局。你将带着无
尽的悔恨与不甘阖眼。

  「除了肉体上的痛苦,朕就另外再附赠你一件小礼物好了,当是嘉许你这么
样的娱乐了朕。」他凑近少女因剧烈疼痛而发青的耳蜗,低声道:「关于西方极
乐或六道轮回什么的,全是朕与那人编出来的鬼话;天佛教团云云,最初不过是
个打发时间的游戏。天外只有星河,地底则是沸滚的熔浆,没有天仙地祇,也没
有等待转世、重头再来的魂灵。你死了便是死了,什么都不会有。」

  「啊啊啊啊啊啊——————!」

  身心的痛苦双管齐下,绷紧了陵女全身上下每条肌束,流失的鲜血已足以抹
去月子身上所有余色,只剩一片白惨。在意识消失前的一霎,那恐怖的巨阳突然
暴胀起来,滚热的浆液如同沸油般汹涌灌入,龙杵尚不及拔出,强大的液压已撑
开扩延至极的阴道,和着鲜血肉屑喷溅出来!

  意念得到了满足,龙皇的欲望结晶终于释放。

  他把沾满红白之物的龙杵拔出来,拇食二指圈着细颈一箝,陵女就像蒸融了
的雪面兔子般倏然瘫倒,浓浆挟着缕缕丝红,从红肿破裂、沾满鲜血的阴户骨碌
碌泄出,不多时便溢满镜枱,沿边缘流淌下地,宛若稀乳。

  「不该太快杀她。」天佛使者站起来,以奇怪而僵硬的动作跨下祭坛,仿佛
袍底有人踩着高跷似的,动作既生硬又不自然。然而一到平坦的白玉地板上,又
一路「滑」到祭枱前,想是那副高跷下还装了轮子。「你的诺言,难度提高了。」

  「你还来得及剖开肚子,把胎儿取出来。以你的能耐,不会养不活罢?」玄
鳞没好气道,轻轻摩挲肚脐,指缝间透出一片豪烈白光,似有什么活生生的东西
在其中旋绕游转,洋溢生机无限。「我对无双之力很满意,无论换过几回身体,
力量始终有增无减。不过这不死之躯就烂得可以。」

  他嫌恶地一瞥枱面上赤裸横陈的玉体,咂嘴道:「最近这种意念的游戏我玩
腻啦,偶尔正常地干干女人还是比较有益的。下回我要换个普通一点的身体,」
不死之躯「的传说也快宣扬了一百年,尽够了。」

  「那你要有……更好的战士。战士保护你。代替不死的身体。」

  佛使的斗蓬眼洞里蓝光一闪,十几根白玉蛛爪的表面立时掠过一片雕花蓝芒,
又再度动起来,喀喇喀喇的刺耳声响此起彼落,最粗壮的那几根已扭得不成形状,
基座冒出难闻的白烟,明显已不堪使用。

  完好的几条弱枝分别勾住陵女四肢,将她吊起来。佛使滑到少女苍白的胴体
前端详片刻,眼洞青芒掠过,身后另一枚蛛爪越肩而出,刺入陵女雪白平坦的小
腹,笔直一划,皮肉应声分开。

  「说到战士。我十二年来善待风陵族,最终还是换不到忌飏的忠诚,他纵有
绝顶的武功,于我始终是威胁,而非屏障。人是最不可靠的,你……」正边穿衣
服边说话,眉头忽皱,随手点出,无匹的指劲「嗤!」射穿了陵女的额头,射得
她螓首后仰,眉心只留下豆粒般的小洞,连血都不怎么流,圆睁着粉色的空洞眼
瞳,一动也不再动。

  适才他瞥见佛使剖腹取胎时,陵女手足不住抽搐,总觉不太舒服,凌空一指
破坏了尸身中枢,果然就没了痉挛的现象。佛使转过头,似是十分不解。

  「我知道她死透啦,不是怕她又活过来……算了,同你也说不通。」

  玄鳞烦躁挥手,忽又一笑。

  「为观察尘世,才给你搞了捞什子教团,结果百五十年光阴过去,你也没多
懂些。倒是咱们弄出来的把戏,如今在枱面下搞风搞雨,把矛头指向我啦。陵女
这半年来和教团那帮人频繁接触,说不定是他们怂恿的……你们那儿的人,都不
搞事的么?不争女人不争地盘,不争着做老大?」

  佛使静静地面对他。

  「好吧,当我没问。刚说到哪儿啦?」

  「战士。」

  「对!」玄鳞沉吟良久,抱胸抚颔。「我不相信人。你能不能让刀剑成为我
的战士,让它们能役使持有者,为我征战;持有者的肉身败坏了、残破了,就像
我的身体一样能任意抛弃,再换过更合适的。

  「我拥有无限的生命,护卫我的战士也该是。永不腐朽的镔铁,比会生死老
病的凡人更适合服侍我,它们可以长立于王座之侧,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
…的陪我等下去,直到你承诺我的那件事完成。这样,就不用再为了一名背叛的
战士,杀八千个无辜百姓来修补世人对我的敬畏和恐惧。如何,能办得到么?」

  勾爪从陵女的腹中取出指甲大小的晕黄光团,当中包着血滴似的艳丽红点,
犹如一枚焕发异采的蛙卵。佛使的眼洞中蓝光再闪,光团没入镜枱,连同周围的
白玉蛛爪通通收拢堆叠起来,又恢复成长方枱的形状,除了四面略有膨胀凸起、
几处雕花破损,几与原先一模一样。

  然后,他才又转过身来。

  「好。」

  第百三十折子夜飞遁,鸿鹄鸣高

  耿照一时还无法从剧烈的喷发快感中回复。

  在玄鳞的记忆中,并没有杵茎被柔嫩的膣肌箍束、钝尖如遭雷殛之类的快感,
正如他自己所说,不死之躯对性器的媾和没什么感觉。目击陵女绝美的赤裸媚态、
耳闻她魂飞天外的酥麻叫声,更能激发耿照心中欲火,插入时却意外地觉得平淡。

  非是陵女不够紧凑,相反的,玄鳞对她的褒扬绝非信口讽辱,在耿照所经历
过的女子之中,也只有弦子的细窄,与红儿的强韧差堪比拟。而陵女兼二者之长,
纤细的身子里有着与决心相匹配的强大爆发力,换作其他男子怕已泄得死去活来,
难以遏抑。

  这完全是玄鳞——或说「不死之躯」——一侧的问题所致,被陵女这般罕世
的尤物套弄着的巨物,就像是凭空长出的另一条手臂,伸缩自如、触抚历历,独
不会产生「亢奋」这种东西。

  玄鳞的兴奋与其说由凌虐陵女而来,倒不如说是从一步一步揭发少女的苦心
布置开始,至彻底摧毁她的信念与希望时,终于攀上了高峰。耿照无法理解这样
的快感,但不可否认,玄鳞的粗暴蹂躏与陵女的悲惨挣扎,确实有着某种黑暗的
异样凄艳。

  他渐觉是自己掐着陵女纤窄雪白的屁股尖儿,用粗大的阳具刨刮穿刺着哭嚎
的少女,身心都陷溺于黏腻的色欲当中。

  在「一切都只是幻境」的前提下,少年安心地放任心底滋生的一丝黑暗驰骋,
而本该十分迟钝的下腹知觉,却因玄鳞高涨的兴奋而得到了补足;淫辱陵女的整
个过程都异常真实,堆叠的快感与进出女体的动作近乎同调,在玄鳞喷发的瞬间,
少年眼前再度转白,感官被汹涌而至的快美阻断,毫不亚于玄鳞动武或杀人时。

  遮断的空白异常地长,长到耿照足以在虚空中重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突然
恢复了时间的概念,开始觉得不妙。虽不明水精的运作方式,但按理路推断,一
旦玄鳞的记忆被遮断,耿照该重新回到现实才是,如同一扇门必然能分出里外,
不是跨出门去,就是留在门里;就算短暂踩在槛上,终究要走进或退出的。

  耿照与玄鳞、现实与幻境,即为水精这扇「门」所分隔的两边。

  幻境——玄鳞的记忆——被阻断时,耿照并未随之返回现实,因前两次发生
的时间极其短暂,他还没来得及察觉有异,旋又续上了幻境里的种种,竟致忽略
这个关键的现象。若门里门外,隔着的不是门牖,而是一条触不着头尾、向两边
无尽伸展的长廊呢?

  耿照赫然惊觉,这样的「空白」有多要命。

  在虚空里,意念无法传达至水精,无论心中如何发问,都不会得到解答,也
无法返回现实,就连夺舍大法的「入虚静」之术都不起作用,什么事也做不了。
意识漂流于虚空,会不会对身体有害?这般无边无际似的等待,现实里过了多久?
红儿她……知道我怎么了吗?她不知会有多担心——寂静的世界里,思绪纷至沓
来,乱如落英。就在这个时候,感知又突然其来地流回了脑海,眼中所见、耳中
所听,口中所言、鼻中所嗅,连拧断陵女雪颈那瞬间的凉滑指触都像隔着一层薄
薄雨幕,混入了某种驳杂异质,没法直接接触,抽离的感觉分外强烈。

  耿照忽然明白过来:像适才那样的「空白」,对他的心识并非全无伤害。

  前两次的阻断之所以影响甚微,只因为玄鳞用了微不足道的气力,一旦感知
提升到精关溃决这样的程度,意识便无法承受来自不死之躯的强大反馈,使现实
与幻境之间的「门」被拱成了无尽的长廊,无法继续与水精保持沟通。

  这样下去,若玄鳞全力施展武功,又或与其他女子更激烈地交媾,乃至狂喜
狂怒,都有可能损及耿照的心识,使他永远漂流于虚识之海,再也不回去现实。

  (不行,得赶快离开这里!)

  顾不得玄鳞与佛使正说到紧要处,耿照没等知觉全复,不断在心中重复着
「让我离开」的念头;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一阵天旋地转,耿照感觉自己回
到了原本熟悉的身体,那种力量满溢、源源不绝的感觉倏然消失,连清晰存在的
重心也恢复成朦胧一团;唯一不变的,是尽情喷发之后,那舒爽的余韵与空虚。

  他强忍晕眩的不适,想揉揉视线模糊的眼睛,谁知心念甫动,指掌间的感觉
渐次复苏,触手极富弹性,如凝脂般的肌肤上匀着一层细细的薄汗,非但不显黏
糯,反而更衬出肌肤之滑,玲珑的曲线光以掌心便能读出,竟是一瓣浑圆挺翘的
结实美臀。

  「难道……我还在幻境之中!」

  大惊之下耳目迅速恢复知觉,定睛一瞧,白玉祭坛上趴着一具起伏动人的光
裸女体,同样是白皙修长的大腿,眼前交并微屈的这一双却是健美结实,长长的
小腿胫无比诱人,握在掌里的绝妙滋味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绝非纤细的陵女可比。

  ——红儿!

  染红霞似是暂时失去了意识,浑身瘫软,披满细汗,半压在地板与臂间的乳
峰起伏急促,倦态妩然,依稀看得出是以俯背翘臀、手足接地的姿态晕厥过去。
红肿的外阴宛若熟桃,夹着两片不住开歙的酥嫩花唇;向来闭如一线的阴户不但
门户大开,肉褶里的小洞儿更留着外物撑开的痕迹,卜卜地吐着稀薄的乳色浆水。
以染红霞那过人的紧凑与强劲肌力都无法迅速复合,可见插入的巨物肿胀之甚,
又是如何风狂雨骤般施加蹂躏,丝毫不加怜惜。

  耿照茫然不解,本能地伸指一勾,从剧烈充血的嫩脂上刮了些浆,染红霞娇
躯微颤,静静伏地的胴体似又鲜活起来,臀股本能一缩,在爱郎的指尖与玉蛤狼
籍间拉开一条莹润的液丝。

  不只外阴,她雪白的股沟与大腿内侧都溅满了精渍,身下的地板、曲线宛然
的腰背……连汗湿的乌浓发梢都沾着大量精水。这气味耿照十分熟悉,也许要连
射几次才得有这般份量。而腹底隐隐作痛的虚乏,则证明了他极不愿面对的荒谬
设想。

  他在幻境重历玄鳞记忆时,现实里的身躯也做出同样的事——只不过玄鳞奸
淫的是司祭陵女,他却对红儿做出了这等禽兽之行。她身上的衣布从中两分,耿
照自己的则褪在一旁,这点也与幻境有着惊人的相似。

  想起玄鳞那骇人的力量,耿照不禁一背冷汗。所幸染红霞的阴户虽被蹂躏得
红肿充血,宛如盛开的牡丹,却不若陵女那般凄惨。

  他既惊又愧,又是怜惜,不由伸手轻抚玉背。染红霞忽被惊醒,本能地双手
抱胸,蜷缩了起来;余光见得是他,眯着迷濛的星眸,仿佛想要望进他眼底,片
刻苍白的俏脸勉强挤出一丝倦笑,似是放下心来,低道:「你……没事,真是太
好啦。

  我……我先歇会儿,再……再陪你说话。「欲挪身子,谁知一动腿心里便大
疼,皱着细眉霜白了小脸,闭目再不稍动。

  耿照不知该说什么,垂头微颤,指甲几乎要刺进掌心里。他轻手轻脚躺下,
始终保持着声息可闻的动静,唯恐吓着了她,从身后抱住染红霞,仿佛不这样做
她便要腾空飞去似的。

  「是我不好。」他咬牙低道,忍住鼻腔里的温热酸楚,强迫自己不去想她受
的委屈和苦痛,专心用体温呵暖她。「我……再不会这样了。你别怕我,好不好?」

  怀里凉凉的身子动了动。红儿的胴体一向很热,曾令他禁不住想:女孩子是
不是总染着风寒,要不怎抱起来这般烫?究竟要流多少冷汗,才能让她火热的玉
体变得这般温凉?

  耿照搂住她的颤抖,不让刀割般的心绪泄漏一丝一毫,然而怀里的微动并未
停止。她挪着酸乏的身子,缓缓转了过来,已没有昂颈的力气,只把头偎在他颈
间。

  「你是我男人,我永远不怕你。」她闭着眼睛,像在抵抗渐浓的沉沉睡意一
般,轻道:「所以……你也别再生自己的气了,好不好?」

  耿照睁大眼睛,定定望向前方曲折的地宫石壁,眼角的温热不受控制地汩出,
淌过鼻梁,朝另一侧面颊滑落。他小心将她拥紧,下巴靠着伊人温温香香的发顶,
染红霞放松了似的偎在他怀里,不多时便发出匀细的轻酣。

  「好。」

  这一觉他们睡得很长。之后又过了两天,染红霞才慢慢能起身,步子跨得稍
大些,腹中便隐隐作痛,闷得像癸水将至之时、偶尔会有的不适。她月事在论法
大会前才过不久,断不能于此时复临;追根究柢,自是爱郎鼓捣太甚。

  这样的身子无法游过瀑布激流,染红霞遂留在地宫休养。耿照呵护备至,日
日采果捕鱼,携入地宫处置,将她喂得饱饱的。

  地宫中无法生火,耿照唯恐伊人元气未复,不宜生食,特意采了野果榨汁,
以尖利石片剖鱼刮鳞,从鱼骨上剔下无刺的净肉,分割成长条状的鱼脍,反复以
果液浇淋浸泡。要不多时,鱼肉便由剔莹的粉红逐渐转色,呈氽烫后的乳脂白。

  染红霞用嫩紫苏叶包着鱼脍,佐以不知名的熟甜浆果,只觉清香扑鼻,入口
酸酸甜甜的,不禁胃口大开,整整吃了两条鱼,才心满意足抚着肚皮,笑道:
「我知道你弄吃的很厉害,没想到竟厉害如斯,连柴火也不用。」突然轻轻一嗝,
赶紧坐直掩口,心虚地睁大美眸,想装傻又对自己交代不过去,两个人我看看你、
你看看我,默然片刻,才齐齐大笑。

  「不许……不许笑话我!」染红霞晕红双颊,摆起了姊姊的派头,伸手轻轻
打他,只是自己也觉不好意思,赶紧转移话题。「是你做得太好吃啦,不小心吃
了许多。这鱼……是怎么弄的?」

  耿照倒也不敢一意取笑,见好就收,拿起一枚巴掌大小、椭圆长型的黄皮野
果道:「这叫枸橼,与柑橘相似,但味道更酸,有股独特的香气,又叫香橼。枸
橼原本只生长在南方的野地里,据说是人把野生枸橼移植到果园里,反复培育,
才有了如今的柑橘橙柚。

  「枸橼的汁液能使鱼虾自行熟化,就像水煮过一般,但对猪牛羊等兽肉则无
此效果。我小时同村里人戏水,捞得河鱼虾蟹,我姊姊便如此调制,再洒点粗盐、
酸浆、芫茜之类,辟腥醒脾,盛夏里最是开胃。」顿了一顿,又道:「只不过在
我们村里,用的是金柑。金柑小而酸,味道很够,野生的枸橼同金柑差不多大,
但果皮粗厚,还有股刺人的涩味,榨不出什么汁液,还是金柑好。」

  染红霞一嗅,果然柚皮般厚实的油皮上沁出强烈的香味,与鱼脍所渍极似,
却多了股鲜烈的刺激感,与枳橘等果品相类。「我只吃过橙子,没见过这种香橼,
不想东海亦有出产。」

  耿照正色道:「我没到过东海其他地方,但朱城山上、越浦城郊偶尔能见,
结实跟金柑差不多,不如谷中硕大,味道更是拍马也赶不上。这里的枸橼只怕比
金柑更美味,生食亦不妨。」剖开黄澄澄的厚皮,剥了瓣汁液淋漓的饱满果肉给
她。

  染红霞立时会意,低声道:「接天之塔,龙皇行宫。」

  耿照点了点头。

  休养期间百无聊赖,他将幻境所历,择要说给了染红霞听。陵女一事自是草
草带过,只说了头尾因由。染红霞冰雪聪明,对照爱郎突然发狂施暴的行径,猜
也猜得到玄鳞做出了什么事,她对耿照本无责怪之意,两人心照不宣,细节也就
毋须深究了。

  同样是接触水精,二人所见却大不相同:依染红霞的自述,她于水精中只得
影像,连声音也未听见,视界的范围、高低及位置都未曾改变,完全没有耿照说
的那种「仿佛跑到另一人身体里」之感;对他说的不死之躯、无双之力,呵体成
灰的真龙燃息、穿入黑霾的无梁白塔,还有佛法乃玄鳞随口编造,以及外表言行
充斥着「非人」气息的天佛使者……等,都只是蹙眉静听,既没有发问,也未置
一词。

  耿照说着说着突然停住,面露苦笑。

  「……我知道这听来像是胡言乱语。」

  染红霞凝神蹙眉,并未接口,片刻才警省过来,柔声道:「你说什么我都信。

  这话我只再说这一次,下回还来,我可要生气啦!「不觉摇了摇头,正色道:」
正因匪夷所思,能信口编出这些的人,肯定是疯了;要说是白日发梦,条理却又
过于清晰分明。你既没发疯也不是作梦,只能说是真看见、听见了什么,那些都
是曾经存在过的,至于所论是真是假、是否捏造,还须进一步寻找线索,不宜骤
下定论。「

  (她相信我,但无法相信幻境中所见为真。)

  耿照这才发现自己有多粗心。水月停轩亦属佛脉,染红霞自幼多读经书、耳
濡目染,现在突然告诉她:佛家之说皆属虚妄,是幻境里那个狂妄自大、行止无
赖的恶徒胡乱编造,本就令人难以接受。

  耿照故乡龙口村的居民多出中兴军,这些来自东洲各地的异乡客,对天佛的
信仰更甚于混杂了龙神崇拜的东海本地人,耿照能深切体会她的抗拒与失落。

  「我一直在想……」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对染红霞说出心里话。「无论
佛法的起源为何,经过百年千年的演变,无数有智慧的高僧大德投入其中,欲戡
破尘世里的种种蕴魔烦恼,这里头的无上智慧,早非当初成立教团之人所能概括
的。是谁、为了什么而建立教团,其实并不重要。」

  染红霞一怔,感激似的回望了他一眼,微笑点头。「自当如此。」她二人皆
是实事求是的性子,至此心念一同,再无芥蒂,遂敞开襟怀无有顾忌,这两日里
稍有闲暇,聊的都是幻境里的事。

  三奇谷既是接天塔所在,亦是龙皇的行宫,玄鳞征服风陵国后,徙其遗民于
帝都,连风陵圣树建木都能强行改名「青龙木」,令南方各部族伐木以供鳞族兴
筑宫室;移南方特有的香橼来点缀行宫,又有何难?

  龙皇所用,自是最顶级的贡品。移植三奇谷的香橼千年前就是南方的奇种,
才能结出如此硕大多汁的果实,与他处不同。

  由古至今,南陵从未被中原皇权征服过。若是身处神话时代的龙皇玄鳞,说
不定曾率幽穷九渊的大军越过青丘国的天险九尾山,将南疆纳入版图也未可知。
染红霞手里那瓣不住滴着汁液的橙黄果肉说不上证据,却隐隐支持着「三奇谷曾
为太古某征服全境之帝王——除了龙皇玄鳞,耿照想不出还能有谁——的行宫」
的大胆推论。

  而他稍加提点,染红霞亦即想到了一处。

  「玄鳞想做的」那件事「,到底是什么?」

  她单手环抱酥胸,另一手则轻捏着下颔,微微蹙起了眉。这是她思考时的习
惯动作。「照陵女之说,那是严重到」足以毁灭东洲大地「的可怕事态,说是战
争,传说中玄鳞连年兴战,征服四方,兵祸他自个儿造得够多了,用得着他人协
助么?

  或者……是天灾或疫病之类?「

  耿照摇了摇头,一下子却很难说清不赞同的理由。

  曾经短暂地成为玄鳞,让他直觉玄鳞并不是一个以看他人受苦为乐的人。他
施加于陵女的苦痛十分残酷,那是因为陵女欺骗了他;虽是他下达了诛夷风陵族
的敕命,但期间曾不只一次给予机会,就算陵女不愿荐身龙床,只要开口求恳,
给他一个台阶下,玄鳞未必真想杀人。

  按玄鳞的说法,他借佛使之助,得有「不死之躯」及「无双之力」,倚之无
敌天下已逾百五十年。假设玄鳞是在耿照这年纪上便与天佛使者合作,那也将近
一百七十岁了,这仍是一个超越常识的数字。耿照不知活了近两百年是什么样的
感觉,但要从玄鳞的心绪上找线索,他最先想到的是「意兴阑珊」。

  玄鳞的心中充满萧索。不是自怨自艾、自怜自伤的那种,而是对大部分事反
应冷漠,觉得眼前的一切无聊透顶。

  而忌飏背叛的失望、揭破陵女设谋的兴奋……等,都是在这片无边静海中投
下的小石子,哪怕死水微澜亦弥足珍贵。玄鳞的情绪要么丝纹不动,一有起伏,
便是狂悲狂喜大破大立,耿照甚至猜想这是玄鳞用来维持内心活力的方式,一如
他面对佛使时的轻佻泼皮。

  但这些因应之道,仍不足以维系一个衰老疲惫的灵魂。

  ——所以玄鳞需要「那件事」。

  他需要那样强烈的期待与渴望,才能继续他不老不死的帝王路。

  陵女提到他以「龙息术」更换躯体维持长生,耿照记得那是夺舍大法的别名,
而玄鳞的无双之力,很可能来自脐间镶嵌的异物,无法不令人想起化骊珠——只
是比起耿照脐间这一枚,玄鳞持有的更强大也更稳定,的确不负「无双」之名。

  但耿照最关心的并非这些,而是急于脱离之际,来不及听完的那一段。玄鳞
向天佛使者要求无敌的战士:不相信人的龙皇,欲把护卫王座的神圣任务交给刀
剑,让具有智识的兵器役使人,而非由人来操纵刀剑——「妖刀。」染红霞喃喃
道:「听来……真是像极啦!从结果看,天佛使者终究是做了出来,为玄鳞完成
愿望,拥有最强最忠心的战士,再也不用笼络人心。但,世上真有这样的事么?
赋予钢铁铸成的兵器灵魂,使它们能控制持有的人……这种志异怪谈一般的事儿,
真能办得到么?」

  耿照神情严肃,抱臂不语。染红霞原也只是捺不住心头的迷惘,自然而然地
喟叹起来,并不真的期待从他口里得到答案,岂料耿照却抬起头来,一本正经地
回答道:「办不办得到不好说,毕竟这谷里的一切若非咱们亲身经历,旁人恐怕
也难以言语说服。但我看那佛使回应龙皇请求的样子,其中却有些蹊跷。」

  「蹊跷?」

  「嗯。」耿照正色道:「譬如我们说」不死之躯「,实际一点,便是练得金
钟罩铁布衫一类的横练功夫,至多是内外兼修、已臻化境,拳掌刀剑等闲难伤;
说得玄乎些,便是服食金丹飞升羽化,从此不老不死,脱离六道轮回,身如琉璃
内外明澈之类。」

  「这位大师不知在何处修行,听起来好高明。」染红霞抿嘴笑道。

  耿照微微一笑,怕思虑中断不敢岔开,续道:「但佛使回应这个愿望的方式,
是给他弄了个强韧的身体,让他」换「过去;万一这副躯体坏了,那便再换一副。

  我若向神许愿不死之身,却得到这样的结果,只怕笑不出来。「

  染红霞心念一动,收起嘻笑的神情,细细咀嚼他的话意。

  「」无双之力「也是。佛使给玄鳞的,非是自身能力的提升,而是在脐中嵌
入一枚像化骊珠一样的物事,借此提供源源不绝的力量。佛使的技艺虽神奇,思
考理路却很实际,是变着法子从字面上满足玄鳞的要求,同预想总有一丝微妙的
差异。

  这样的结果,显示了有两种可能。「

  「……他对玄鳞有所忌惮,故而保留了一手?」染红霞的口气,连她自己也
不甚信服。

  「还有更简单的答案。」耿照笑道:「佛使也不是无所不能,他的匠艺水准
虽优于同时代的其他人,仍不能满足一个狂妄之人的任性要求。他不是神,只是
一名超乎想像的出色工匠。

  「如」数圣「逄宫之作,在我看来简直神乎其技,但那也只是我的技术比不
上他罢了,而非是逄宫具有什么神力。一旦将机关拆开,其中的理路但凡工匠必
能析辨,稍点即通。那位天佛使者处理玄鳞祈愿的方式,处处透着这种匠人思路,
老实说不怕你笑话,我还真有几分亲切之感。」

  染红霞噗哧道:「他要是遇上你而非玄鳞,不知要有多欢喜。起码你听得懂
人话,比玄鳞好应付多啦。」

  耿照也笑了,一会儿才道:「拜佛使所赐,虽然现在还是不明所以,不过我
多少有点儿眉目了。」染红霞本不知他所指为何,想起二人开始说笑之前,话题
最后中断的地方,不由一凛:「妖刀?」

  「嗯。」耿照伸出左手食指,以右掌握住,双手合而为一,示意道:「妖刀
之变,是妖刀自身与刀尸结合而成,无论是水月停轩的万劫,抑或是风火连环坞
的离垢,皆是人刀相合才造成的死伤;在流影城的不觉云上楼,天裂虽说自行铡
死了两人,但那是在搬动刀座时所发生,若纯以机关解释,亦在情理之中。

  「一直以来,人们都被三十年前的妖刀传说影响,认为是妖邪作祟宿于刀中,
持刀者被妖刀操控,使不懂武艺的樵夫突然身负武功,文弱的崔公子杀进东海第
一大帮会总坛,如入无人之境。此说本是荒谬绝伦,却有琴魔前辈、萧老台丞以
及你师父杜掌门等耆宿支持,或亲身经历,或望重武林,一一为传说浇铜铸铁,
使其深植人心,益发不可动摇。」说着两手一分,各摊在染红霞面前。

  「我们且将两者分开来看。若刀没问题,只是锋利些、坚硬些,就是一口顶
尖的刃器,至多是喂了毒,又或藏有什么机簧,能借反弹之力斫死前后两名抬起
刀座的公人。以此观之,真正肆虐水月停轩、风火连环坞的,却又是谁?」

  染红霞猛然省觉,扬声道:「是刀尸!」一想不对:「那何阿三是断肠湖畔
土生土长,自我入门学艺他便在了,身家背景俱无可疑处。我见过他许多回,确
实是不懂武功……」

  「你若早两年识我,怕也是另一个何阿三。」耿照指了指自己的肚脐。「崔
滟月公子也不懂武功,一嵌入火元之精,情况就不一样了。你不觉得我和崔公子
的情况,听起来很耳熟?」

  染红霞想起玄鳞的「无双之力」。这种靠植入物予人力量的异术若从玄鳞的
时代便有,流传至今也不是难想像之事。「你说你师妹碧湖姑娘武功不高,轻功
却十分出色,被妖刀」附体「时能追上马车,应是被什么增幅了她原有的能力,
而非凭空所得。我猜何阿三平时也以力气大著称,是不是?在人身上动手脚,要
比」刀控人心「容易多了。」

  何阿三生得高头大马,人又勤快朴实,在惯常往轩里支应柴火、帮忙杂役的
几家当中,的是以膂力闻名。染红霞被他的推论所慑,一时无语。

  若爱郎的分析属实,东海武林近日面临的一连串变故,显非鬼神作祟,而是
精心设计的阴谋。策划之人隐身幕后,故布疑阵,将魔掌伸向东海七大门派,所
图必定惊人。

  依目前已知的线索,欲制造妖刀肆虐的假象,刀尸须具备两项要件:一是倏
忽而来的压倒性力量,另一个则是自身无法察觉、却能被阴谋家操纵的丧心之狂
——碧湖、沐云色、崔滟月,乃至耿照自己都曾被妖刀「附体」,事后全无记忆,
也想不起是何时遭人做了手脚……这究竟是如何办到?拥有此等骇人异术的恶魔,
世上还有什么是它们做不到的?

  一股恶寒爬上染红霞的背脊。「我身上的天覆真气,也不知是怎么来的。这
等无知无觉的变异手法,与刀尸如此相似,会不会……会不会是受操控的征兆?」
虽端坐不动,俏脸却是一凝,肃然道:「万一我也发起狂来,你可别让我伤着了
你。

  该怎么做,便怎么做,我绝不怨你。「

  耿照握着她的手安慰道:「蚕娘前辈只是爱开玩笑,不会害你的。桑木阴的
天覆神功,与接天塔司祭的」神术「似是一脉相承,都能发动佛使制造的神器,
关系非同一般;陵女的气质形貌,甚至与蚕娘有几分神似。若能将幻境所见告知
前辈,串起宵明岛的传承脉络,说不定,阴谋家便要泄底啦!」

  染红霞一想也是。越是高深的武功技艺,越倚赖缜密有效的传承系统,方能
延续。

  玄鳞那宰制大地的玉龙神国,与信史上的玉龙朝之间,尚隔着鳞族五皇兴替、
东海三宗共治等部分,时序上模糊难考,记载更是语焉不详。由最后将东海诸部
混于一尊、推进央土建立皇权的少腾帝起算,迄今也超过一千八百多年了。

  耿照读书不多,对史书的了解全来自街谈巷议、耆老闲话,对他来说,玄鳞
所活跃的神话时代以「千年」二字便足以含括。染红霞出身将门,好读战史兵书,
却知其间的跨距远不止于此,若能控制佛使神器的天覆神功、操纵人心意识的刀
尸秘术,都是自玄鳞那时传落,这其中必定有极端精密的脉络系统,才能在近两
千年后的今世复现。

  耿照见她沉默多时,以为伊人心结未解,故意涎着脸逗她:「……况且天网
恢恢,疏而不漏,排布妖刀之人机关算尽,也算是缜密了,偏偏漏了个活证据;
若能出得谷去,这便是揭破妖刀阴谋的一着。」

  「证据也有分死活的么?」

  染红霞回过神来,被他逗得展颜,心情略略放松,忍不住伸手轻轻推他。
「不许装神弄鬼!快说,到底是什么证据?」

  「也不能说证据,该说是破绽……不对,世上哪有这般好看的破绽?这」破


  字未免太过失礼,但要说「美绽」,又似乎有些不伦不类……「耿照自顾自
地叨絮半天,染红霞又气又好笑,想要板起脸偏又忍俊不住:什么」美绽「?哪
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不知跟谁学坏了。她叹了口气,迳伸手去扭他耳朵。

  「我先帮你保管一下。几时说了,几时还你。」她在门里对付不专心听讲的
师妹时常用这招,每回都很有效。

  「就……就是你啊,红儿。」耿照没敢闪躲,歪着头呲牙咧嘴道。

  「红儿?」染红霞笑眯眯问:「谁呀?不认识啊!」

  「红……红姊。」耿照觉得整个视界都快打横了,看什么都有点晕,赶紧转
移她的注意力,好拿回耳朵。「排设阴谋之人犯了错,留下一个盲点,足以指出
妖魂寄体不过是幌子,手脚该是动在刀尸身上……那就是你,」红姊「。

  「你是这整件看似天衣无缝的阴谋里,最大的破绽!」

                ◇◇◇

  朱雀航边永安巷,暂充镇东将军行馆的越浦城驿静静矗立在夜色中。

  距离阿兰山上的那场变故结束,倏忽又过几日,但事情还远远谈不上「落幕」

  二字。于莲觉寺扣押的两百多名暴民,在吃过皇后娘娘赐下的御粥之后,竟
悉数暴毙,经仵工查验,确定是遭人下毒鸩杀,舆情大哗。

  此事让娘娘与镇东将军之间原本就说不上好的关系,变得更加险恶。粥虽然
是皇后娘娘所赐,实际负责张罗的却是东海经略使迟凤钧;出了这等大事,便说
不上「唯君是问」,少不得也是要问一问的。岂料下得阿兰山,迟凤钧便消失不
见,宛如随风化散,市井间盛传是扣在将军手里,栖凤馆那厢三番四次来讨人,
却只讨了没趣。众人都在等皇后娘娘何时凤冠一怒、翻脸用强,慕容又该如何应
付,好事之徒无不跃跃,有识之士尽皆忡忡。

  麻烦事还不只这一桩。

  莲台轰坍,镇东将军的爱将与镇北将军的千金埋身其下,这几日慕容柔征用
民夫,又调来谷城大营的兵马支援,连夜开挖,将不忍卒睹的狼籍现场清运了六
七成之多,好消息是尚不见二人残躯,仅寻获随身刀剑各一副;坏消息是剩下三
四成的断垣残壁里,仍埋得下两具支离破碎的尸骸,最少还得再挖两日,才能确
定二人生死。

  据说耿典卫之亲眷,以及水月停轩许代掌门以下一干女侠均食不下咽,睡不
安枕,坚持在莲觉寺不走,怕要等挖掘告一段落方能死心。此事尚不知慕容将如
何上报,但没等他写好奏摺飞马入京,消息已沿水陆二路传向央土北关。

  镇北将军染苍群之前以「边防多事,不宜擅离」为由,婉拒出席论法大会,
既未派遣使者,也没有以添香油为名致赠金银,讬他绝不拍马逢迎之福,噩耗要
晚几天才到射平府。要是镇北将军的使者携贺礼在此,变故当日放出信鸽,此际
北关道的问罪之师多半已整装待发,来寻慕容柔讨个说法。

  有人在莲觉寺不肯走,也有走了仍不得自由的。论法大会的贵客们下了阿兰
山回到越浦暂歇,还没缓过一口气来,谷城大营的军爷们便找上了驿馆旅店、古
刹名园,美其名是将军有令,唯恐城外暴民作乱,危害贵客的安全,说白了就是
限制出入,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人人有嫌疑、个个没法走,给将军大人老实待
着;哪个白眼狼想偷渡硬闯,十之八九作贼心虚,先拿将下来,再好生查办。

  慕容柔自己便是东州大地之上名声最响亮的酷吏,麾下唯一不缺的就是审讯
刺探的人才。大批受过严格训练的提点、宪台、检法等寅夜登门,客客气气地求
见贵人,无论身份如何尊贵、封爵如何显赫,在这帮鹰犬告辞之后,没有不汗流
浃背,面色发白的。列名簿册之上的宾客,保守估计有七成以上滞留于越浦城中,
哪儿都没敢去。

  先假意放人下山,随即又扣留于城内,要避的自然是皇后娘娘的干预。这事
慕容柔也没想一手遮天,就是表面应付一下而已,消息由各种管道传回栖凤馆,
娘娘还没怎么说,据传金吾卫任大人倒是冷笑不绝,颇欲兴师问罪。

  总之,这几日越浦内外平静得令人心慌,宛若暴雨将至。

  「报!」自驿馆正门伊始,一路上的大小门扉砰砰连开,一名衙门公人打扮
的带翎骑手滚落马鞍,从大门外直喊进了几重院里。慕容柔也只是和衣倒头,稍
事休息而已,得到通报便即起身,几与来人同时登堂。

  「莫慌。」慕容柔打量了他一眼,淡淡说道:「城尹衙门怎么了?」

  自从梁子同父子下狱,越浦的城尹大衙便由慕容柔接管,大小事均往报驿馆,
由将军定夺。那衙差正是今日的值夜官,一路策马狂奔而来,原本脑中一片空白,
被将军这么淡淡地一应,突然冷静下来,咽了口唾沫伏地道:「是……是,将军
容禀。今夜戌时刚过不久,衙门后进忽然起火,小人……小人出来时水龙已至,
正在抢救。」

  「火头可是起在大牢附近?」

  那官差一愣。人说镇东将军有读心术,敢情竟不是假!他吓得赶紧把咒骂过
将军的话语通通忘掉,满心赞颂将军大人英明神武明镜高悬,磕头如捣蒜。「那
就不妨了。」慕容冷道:「真要劫囚,不会在牢外放火的,风一吹出不来也进不
去,左右是个死。回去罢!」

  「是……小人遵命、小人遵命!」

  随侍将军的适君喻还是放心不下,低声道:「您若是不放心,我再派一队兵
士过去瞧瞧。」慕容摇头:「不必,派人过去,就不像了。我们就守在这里。」
适君喻闻言一凛,忽见堂外红光一片、院里人马杂沓,乱成一团,扬声道:「停
步!外头是怎么回事?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被唤住的管事慌忙回报:「启禀公子、启禀将军……似是隔壁的李员外郎府
上起火,风正往西边吹,烧到咱们这儿来啦!」驿馆隔壁乃是以吏部员外郎致仕
的本地仕绅府邸,朱雀航附近多是名园大宅,坊里有水龙常驻,要不多时警钟大
作,打火弟兄旋即赶至。

  「你瞧,这不是来了么?」慕容柔淡淡一笑,神情毫不意外。

  适君喻神情凝肃,与一旁的何患子交换眼色,一步也不敢离开将军,回头沉
声道:「后进交给你们了,保护夫人!」垂帘一动,隐于其后的李远之与漆雕利
仁便即不见。

  院中树盖深处,一名黑衣蒙面的夜行客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直把李员外郎家
里的这把火夸上了天,借居高临下之便俯瞰整片驿馆,除了慕容所在的大堂,就
只有一处无人夺门而出、赶去救火,暗忖:「……就是那儿了!」趁空档掠下,
一身黑衣直如鬼魅,贴着墙影树荫一路钻滑,眨眼来到屋前,擎出背后裹着黑布
的剑鞘,「啪、啪」拍倒了看守的兵卒,无声无息推门窜入,反手掩上门扉,仿
佛对暗夜潜行、穿门踏户等行径十分熟稔,一切均出自本能,不假思索。

  漆黑一片的屋里没有其他人,仅榻上的被筒隆起一团,差不多就是一名成年
男子卧于其中的模样。「藏你妈的慕容柔,最后还不是教老子摸了个穿?」夜行
客忍不住哼笑,剑鞘挥出,随手勾了八角桌下一只圆墩坐落,揭下覆面巾往怀理
一揣,笑道:「抚司大人,我来接你啦!你是乖乖跟我走呢,还是烧猪一样让我
扛出去?」

  蓦地火光烛天,正面的六扇明间「砰砰砰」一齐撞开,何患子领着大批甲士
跃入,随后是由适君喻贴身保护的慕容柔;外边三面高墙上,连片的锋锐箭镞回
映火光,齐齐对正屋里,指挥巡检营的罗烨正以鹰目照定来人,就算左右尽皆落
空,他的箭矢也必能射穿其胫骨,活捉此人到案。

  「中计!」夜行客脱身无门,灵机一动以臂掩面,返身扑向隆起的被窝,沉
声道:「挡我路者,便是害死迟凤钧之人!」

  突然间棉被飞卷而起,一道匹练似的刀光连风划破,迳斫夜行客的面门!他
避无可避,连剑带鞘一挡,「铿!」被强横刀劲震退落地,被中之人肤色黝亮,
硬发如狮鬃,一身浪人打扮,手里提了把原石般的粗砺刀板,笑道:「可惜我不
是迟大人……咦?」正是色目刀侯的第二弟子风篁。

  他话没说完,忽像见了鬼似的瞪大眼睛,一个「你」反复几次,始终凑不成
完整的一句。

  诧异的可不只他而已。在场众人无不错愕,连慕容亦不禁蹙眉。适君喻看出
将军的心思,手中折扇「唰!」一声急急收拢,一指来人,大声质问:「金吾郎!
你不好好在栖凤馆保护娘娘,却潜入此间放火掳人!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风助火势,一发不可收拾,纵有水龙灌救,终究还是烧过了高墙,隐隐有往
后进延烧的势子。原本倚着水火棍指指点点、事不关己似净看热闹的衙差们,这
会儿也有些待不住了,一张张被火光映亮的脸上阴晴不定,突然都安静下来。

  蓦地一名老官长从洞门走了出来,脚步声急促,一见众人都杵在原地,破口
大骂:「还待在这儿做甚?快去救火啊!」几名衙差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道:
「不是我们不肯去,实是上头交代了,无论发生什么事,一步也不许离开……」

  老人冷道:「也好,都别离开,一会儿烧死了也有个伴,黄泉路上不无聊。」

  见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分明已是动摇,将手里两个空木桶劈头扔了过
去,怒道:「快救火去!屋里头的人走得走不得?这儿谁能作主!一把火烧死了
他,剐你们全家都没得抵!一帮杀才!」

  众衙差才惊觉事态严重。自从将军接管城尹衙门以来,规矩不是一般的大,
不同往日轻巧。万一火势失控,烧到此间,谁能肩负起移囚的责任?移或不移,
左右是个死!赶紧抢了木桶争先恐后往火场去,沿途见人就拉,唯恐少几人出力,
火便要烧进院里。

  人转眼走得干干净净。老人看清左右,突然挺直背脊,取下头顶的翎帽,戴
上一幅包住脑后发顶的黑巾。

  慕容柔最擅防守。防守之人,要面对数倍于己的军势,没有迂回转进、讨价
还价的空间,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有「守住」而已,没有可以机动调换的目标。善
守之人,都有非常旺盛的战斗意志,往往比擅攻之人更顽强更好战、更勇于面对
挑战,绝不甘于寂寞,与「防守」二字予人的消极感简直是背道而驰,分属两个
全无交集的境域。

  消极的人,什么都守不住。擅守之人本质上必定异常积极。

  老人从慕容还是个少年时,便留意起他积极的指挥风格,在这个世界还未发
现其光芒前,已看出他与众不同的出色潜质;注视他、剖析他,甚至是期许着他
的时间,长到远超过镇东将军本人能想像。慕容爱用的战术、常玩的把戏,以及
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坏习惯,在老人看来,清楚一如当年他呈上来的阵图记录
或粮秣报告,条理分明,强弱优劣皆无所遁形。

  慕容柔若在驿馆埋伏重兵,迟凤钧必被他藏在城尹衙门里。这点从衙门起火、
而慕容按兵不动之后,老人就确信自己的判断无误。

  他推开门扉,跨过高槛,从怀里取出鸟形刻面,在没有烛火的幽暗房间里覆
上自己的脸,如幽魂般静立于床前。迟凤钧闭目沉睡,苍白的脸庞比论法大会前
更加瘦削凹陷,宛若蜡纸,一看便知内伤沉重,连呼吸都若有若无,分外飘渺。

  唯一未恶化的,恐怕只有敏锐的直觉。

  迟凤钧眉目一动,缓缓睁眼,错愕只停留在他眼底短短一霎,从熟睡中惊醒
的茫然转瞬即逝,他定定躺着不动,以眼神向老人行注目礼,直到老人示意他开
口为止。这代表此间是安全的,没有泄漏机密之虞。

  「……下鸿鹄叩见姑射之主,请主人责罚。」

  封底兵设:鹿别驾的佩刀鲨鳍鬼头刀

             【第二十六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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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七卷换巢鸾凤

  内容简介:

  封面人物:采蓝登基以来,「得位不正」的耳语从未自独孤容的想象中消失。
如独孤家老十七这般没心眼的人,终也疑心起是他的好二哥觊觎大位,害死了兄
长,可见独孤容的忧畏并非无稽。只有老人知道,独孤容确实背了黑锅。

  「你是说待我成为天下第一,再没人打得过,老天爷就来收我了,是不是?」
独孤弋笑问。

  「对。」异人笑着回答。「此即为」天劫「!」

  第百卅一折翻羽难去,丹心作灰

  老人俯视着榻上苍白憔悴的男子。

  无论从哪种意义上说,迟凤钧都该是他的传人。老人犹得当年秉烛伏案、在
贡院成摞的试卷里读到其策论时,那股子铣利烁人的诧艳──抨击四镇开府的论
据是稍嫌稚拙了些,那是欠缺边政实务所致,兼且不懂公门里诸多稽覈抚赏的猫
腻;然而由朝廷财政着手,说明这年轻人脑筋清楚,非是被黄旧古书熏坏了的腐
儒。更难得的是不畏权贵、不苟全冬烘的勇气,一如试卷上瘦硬遒劲,偏又大开
大阖的酣畅墨迹。

  可惜不自量力。西山韩阀、北关染公不消说,就连新到东海的慕容柔,谁都
知道是天子心腹,是你个应试举子惹得起的?还想「革其旌节,复归朝堂」!

  「兀那狂生!」

  主持科考的老台丞冷哼,嘴角抿着一抹笑意,反覆阅读至天明。为迟凤钧前
程着想,他本该将这份卷子夹在五甲之末,给他个「同进士出身」就好,保住这
根生机勃勃的青苗,以免羽翼未成先树大敌,惹上不该惹的麻烦。

  此番大考取士,五甲合计百卅二名,皇帝能看完主考官的呈本,翻翻一甲、
二甲的卷子,就算有心了。「殿试」云云,不过是叫来问问身家,考察谈吐品貌,
顺便显显天子威风,末了凭印象重定名次。便中状元,也得从基层的州县官做起,
日后仕途顺逆,且看个人机遇手腕,是「进士及第」抑或「同进士出身」,其实
一点儿也不重要。

  只是老人有块心病,日积月累,几成心魔。

  阿旮死了,柏人陶五死了,这会儿,连独孤容那野心竖子都不在了,且不论
苟窃龙椅的黄口小儿,放眼朝廷内外,只余染苍群、慕容柔之流的后生小辈。他
没想过拿这些人当对手。

  陶元峥掌权时,没敢动手拔除他这根眼中钉;独孤容连宗室也不放过,却未
曾染指白城山,只求将老人困于幽寂的古皇陵就好。独孤家的老二自非善类,阿
旮武功卓绝,说一句「宇内无敌」也就是白描而已,他于壮年猝崩,将不及坐热
的龙床铁刑架拱手让给弟弟,这等天大的便宜,却不是谁都受得起的。

  独孤容少年时在东海,即以「忧谗畏讥」的做派闻名,论起惺惺作态的功夫,
亦是宇内无敌,然而终孝明一朝,「得位不正」的耳语却未有一刻自独孤容的想
像中绝迹,连他那出类拔萃的皮面功夫,都无法尽掩心中焦灼。如非心虚使然,
身为帝王,独孤容应可留下更干净的名声,更符合他心目中希望成就的模样。

  毋须直面,光从登位九龙诏的字里行间,便能读出新帝如坐针毡,与以定王
身分摄政时的从容简直判若两人。

  老人犹记得当时读罢诏书,摒退了左右,独个儿拎着酒坛踏月行深,直至山
后荒谷,倚松饮罢瓦酲一飞,应着满山回荡的匡当声长笑不绝。那是自他离京以
来,头一次如此开怀,胸中浊郁尽吐,仿佛又回到与阿旮在东海长滨练武、镇日
胡闹的日子。

  ──独孤容,你这等样人,也有冤的时候!

  如独孤家老十七这般没心眼,终也疑心是他的好二哥觊觎大位,可见独孤容
的忧畏并非无稽。普天之下,怕只有老人知道独孤容确实是背了黑锅。这世上,
没人能杀得死阿旮;能害死他的,始终只有他自己而已。

  「我教你的,是天下无敌的道理。要不要练下去,你须考虑清楚,这路走了
便不能回头。」传授他俩本领的异人难得敛起平日的轻佻,说这话时双目炯炯,
逆光的面孔透着一股望不进的深,连滨岸岩洞外的骄阳白浪都像突然失去了温度,
变成幽影般触摸不着的怪异存在。

  他不由打了个寒噤,阿旮却笑起来。

  「你傻啦?打架,就是要赢!老输有什么意思?」浓眉轩起,叼着草杆一迳
抖脚:「不过天下无敌什么……你吹的吧!这么厉害打擂都来不及了,在这儿同
我们瞎搅和?骗老子没读书啊,我肏!」「昨天我教你的法子不管用?」异人冷
笑。

  「妈的,管用!」阿旮眉花眼笑,精神都来了。「老子连宰七个,一个都没
走脱,痛快,真痛快!哈哈哈哈哈!」「象山七鳄」可不是什么市井混混。他们
是东海赫赫有名的黑道巨寇,名列官府悬红,在其鱼肉横行的象山郡地界,官绅
争相走避,白道划地自清,任由郡内喋血哀鸿、荒烟缕缕,宛若为世所遗的一处
小小炼狱。

  除掉象山七鳄的计画出于他的精心排布。他花了三个月的时间观察布置,分
别制造七鳄落单的时机,让阿旮在一日内一个接一个挑了七名剧寇,衔接之精、
脱身之巧,可谓见缝插针,滴水不漏。

  而这三个月里,阿旮每天除了出海捕鱼,就只和异人打架。他在鲲鹏学府和
玉霄派都学过武功,知上乘内功莫不是寓大道于行走坐卧、呼吸吐纳之间,于冥
冥中修成境界,然而异人对阿旮做的,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拳对拳、眼还眼,溅血卧沙,负隅顽抗……如两头野兽相互撕咬,每回冲撞
都是性命相搏,差别仅在于彼此间悬殊的力量;阿旮求的往往非是胜利,而是生
存。

  异人痛打阿旮的程度堪比凌迟,不仅折磨少年的身体,更不断打击其意志。
起初他觉得这一老一少都疯了:学艺而已,至于往死里打么?后来渐渐看出端倪,
从阿旮越发惊人的伤愈速度,以及那兽一般的炽亮眼眸。

  说它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武学,未免太小看了异人的能为。

  他隐约察觉那是和自己所知……不,该说是与世人所知全然两样的系谱,而
博大精深处犹有过之,足以在三个月内,令一名不懂武艺的渔埠少年脱胎换骨,
徒手粉碎了「铁爪攫池」沙无脸的穿石指力,以一柄短刀斩杀精通各式奇械的
「牙眼怖杀」恶如侬;连称霸一方、坐拥血食山三千徒众的鳄首「蟠屈愁凌」常
峻骨亦于单挑中落败,落得身死收场。

  鳄首常峻骨惨绝,血食山髐然寨一干恶徒魂飞魄散,逃的逃、斗的斗,这会
儿东海道臬台司衙门倒是省起父母官的职责,点齐大队杀上山,一把火烧了城砦,
衙差四处搜捕余寇,与过往缩首遮眼的简直不是一帮人。

  他从市井带回消息,连同给阿旮买的伤药食水。阿旮浑身是伤,呼吸、说笑
还不时吐出少许鲜血沫子,瘀肿的头脸四肢绷得紫亮,犹如灌水猪腰,看来不比
一具浮尸好上多少。但说起昨儿的惊险刺激,完全不像去掉半条命的人,眉飞色
舞,十分精神。

  异人陪着瞎扯一阵,突然转头,锐利的眼神直望向他。

  「你呢?老隐于幕后,想不想也无敌一下?」「」八表游龙剑「……算不算
无敌的武功?」「经我修补就算。」异人笑道:「不过仲骧玉那娃娃留给你的,
你这一生都不想放弃,对吧?」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异人续道:「你倒是有情有义。念旧是好,只是凭鲲
鹏学府的玩意儿,便教你有幸练成,日后要同这浑小子一争雄长,怕差了不只一
截。骨子里缺的,没法靠皮毛血肉来补强,天下无敌的手眼筋骨,不是凡夫俗子
想像的那样。」

  「听听人家说话,怎就是这么有道理!」阿旮啧啧赞叹,肿得像猪头的脸上
居然还能辨出陶醉之色,只差没生出翅膀飞上天去。他却被异人带笑的锐眼盯得
头皮发麻,强自收敛,以嗤笑来掩饰心旌动摇。

  「像这种无敌就不必了,我好怕痛的。」异人凝了他半晌,才点点头,垂落
视线。他不由松了口气,眼底像是还插着什么冷锐硬物似的隐隐作痛着,暗自下
定决心,将来也要练出这般宛如实剑、足以隔空杀人的目光,光凭气势便能威慑
对手。

  「也好。不要命的,有一个尽够了,总得有人留得命来,做点聊益苍生之事。

  我并不以智谋自负,幸好活得够久,看过许多,多少有些东西可与你交换下
心得,待得闲时咱们聊聊。「

  「你惨了,神棍。」阿旮露出猥亵的笑容,岂料一动便呲牙雪呼,忍痛伸手
勾他肩膊,低道:「那些老不羞在搞小花娘之前,也都骗她们要讲心事的……」

  「讲你妈的心事!」

  「……我也要听!」阿旮欢呼。

  异人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所知广极,远胜过他在鲲鹏学府跟过的任一位经师,
怕连仲夫子亦多有不如。听异人颇有相授之意,直令他欢喜不置,但先前那几句
话却不能不问个清楚。

  「听前辈之意,阿旮这门功夫……莫不是有什么缺陷?」「寰宇无敌,本身
就是最大的缺陷。」异人耸肩一笑,淡然道:「天地运行,讲究的是」平衡「二
字,密云而雨,积洪成涝,循环不休;过于阳刚的终将磨损,过于阴柔的亦必遭
填固,五行生克,阴阳损益,无有独雄。你若是那不受生克节制的第六行,是天
地终将为你所制呢,还是遭万物齐噬,而后又复归五行?」他闻言一怔。阿旮却
举手打岔。

  「老头,你说的话好难懂,可以给你钱再说一遍吗?」没理阿旮,他定定回
望异人。「可有……可有解法?以前辈如此神通,定能救得……」本想极力求肯,
谁知才动念,身前仿佛生出一堵无形气墙,既柔且韧,竟难逾分毫;一怔之间,
双膝再跪不落地。

  异人淡淡一笑。「何必救呢?到了天下无人堪做你对手时,老天便来做你的
对手了,此为」天劫「,是无情天地用以消弭干常的手段。能招来天劫的只有自
己,不逾天地之限,那也只有人能找你的麻烦,死活轮不到贼老天。」阿旮忽然
击掌。「这么说我懂啦。你的意思是等我成为天下第一、再没人打得过,老天爷
就来收我了,是不是?」「真有这一天的话,你怕么?」异人笑问。

  「不知道。」阿旮思索半天。「现下没什么感觉,说不上怕或不怕,有点好
奇倒是真的。管他呢,遇上再说罢,世上有哪个不死的?」却轮到异人纵声大笑
了。

  他听见那句「世上哪个不死」,不由一震,混乱的臆思仿佛打开缺口,迎入
明光。

  聪明如自己,还不如一名渔村顽童透彻!摇头之余,忍不住也笑起来。

  阿旮摸不着脑袋,浮肿的眼皮一转,嘿嘿笑道:「娘的,原来你们俩合起来
玩我!编了忒大一套来诓老子,说得云山雾罩的,我干!你无敌,你无敌,那天
劫怎么不降他妈一道闷雷劈死你?玩你老子!」他在一旁笑得前仰后俯,却听异
人大笑道:「怎么没有?我都遇着几次啦,一回比一回紧迫,真他妈的!上回天
劫,我还引雷坏了一帮混蛋的好事,他们才叫冤哪!哈哈哈哈……」

  「是吗?你好缺德啊,哈哈哈哈……」

  只有他和阿旮知道,「无敌」的代价就是招来天劫──到了世间无人堪为对
手时,老天便来做你的对手。即使超越三界五行、六欲七情,人终究是斗不过天
的。

  这不过是天地持衡,道法自然罢了。

  他一直希望阿旮罢手,不要走上异人的武道,无奈从镇东将军府打到白玉京、
从抗击异族打到央土大战,在每个希望灭绝的当口,都赖有阿旮那浑无止尽的惊
人突破打通关隘,领着众人看见希望,从断垣残壁中重建家园──白马王朝是阿
旮用性命换来的,无论别人知不知道。而他们俩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为那一天做
准备,虽然谁也没说出口。

  在白城山接获噩耗时,他明白分别的时刻终于来临,却料不到是这般天隔一
方的景况,没能在阿旮身边,陪着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还有那句欠他的,放
在心里许久许久的「对不住」。

  独孤容主政多时,早已是国家的实质主人,阿旮的猝逝于政令推行,影响可
说微乎其微。老人在谪居之地静待昔日政敌的肃清报复,等来的却是新皇帝不曾
间断的试探与示好,若非他知道阿旮真正的死因,几乎也要怀疑是独孤容害死了
他的兄长。

  而霎眼间,竟连独孤容也不在了,他忽生出一股寂寥之感。

  白马王朝的天下,已大到非是朝堂上区区几名权臣所能把持,陶元峥引入的
四郡集团在文官体系内生根抽芽、成长茁壮,陶五倚之排除勋旧,于立国之初的
权力角逐发挥莫大作用。枪棒虽不比笔锋犀利,但舞文弄墨之人也非全无弱点,
同斗兽棋一样,一物降一物;他们惧怕的,是钱。

  意识到此一缺陷的陶元峥,于执政后期着手抑制当初极力提拔的老乡,可惜
为时已晚。平望日益活络的银钱流向,加速了文官集团的分割重组,孝明帝的各
项内外措施亦须强大的经济力为后盾,权力在不知不觉间,落入以央土任家为首
的乘羡派之手。

  ──「乘羡」者,逐利耳。

  与其说乘羡派的手段温和,倒不如说这个「和」字才是它们的本质──商人
追逐的是利益,针锋相对或能激发若干火花,长远来看,却有百害而无一利。

  而这场游戏,比的也只是谁更腐败而已。功臣虽腐败,其腐败之快之深却不
如文官,所以文官赶走了功臣,得以窃占朝廷;而商人富贾对于腐败的体悟犹在
文官之上,最终文官亦非其对手,拱手交出大权,自甘为腐败集团的一环,共同
追求更平稳安定的腐败。

  死若有知,陶元峥该要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罢?每每想像陶五连肠子都要悔
青了的模样,总能令老人嘴角微扬,连幽冷寂静的谪居地竟都变得有些可爱起来。

  老人与其毕生的政敌一样,都对贪腐的官僚深恶痛绝,却不得不承认,由乘
羡派领导的腐败之「和」,是王朝自来未有的文明安稳,起码权力嬗递时已不怎
么死人了。在任逐桑入主前,几位中书令的更迭都平和宁静,枱面上下未染血腥。

  考虑眼下政治气氛的微妙变化,老人决定任性一回,将迟凤钧的卷子放入第
三甲──起码给个「同进士出身」罢,他心想。相较于跃然纸上的才华与热情,
也不算太委屈了。

  孰料初登大宝的小皇帝吃错了药,无端端发起鸡瘟,竟将五甲试卷看了遍,
在崇安殿上,当着文武百官之面点了迟凤钧,对他那篇《础汗风壮策》赞不绝口,
信捻来,居然分毫无错,也不知反覆读了几回,能牢记如斯。

  出身寒门的迟凤钧,当年远比此际更清瘦苍白,却不见一丝退缩,抑着兴奋
雀跃,对皇帝的垂询应答如流,君臣二人甚是相得,满朝文武不禁变了脸色,满
背汗浃。

  一瞬间,老人意识到自己铸下大错。

  独孤容的儿子毫无乃父之风,是个不折不扣的草包,竟把老子拖命留下的江
山栋梁,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未及亲政,已动了烹犬折弓的心思。迟凤钧的文章
好坏他未必真看得出,怕是一字一句都说到了心坎儿里,恨不得文武百官都作如
是想,为他独孤皇室一表忠忱,拔了天下四镇,宇内归一,成就伯父、父皇都没
能完成的伟业。

  他早该在小皇帝传抄《东海太平记》时发现的。

  独孤容驾崩未久,连「顺庆」正朔都未更换,大学士们议定了新帝的年号
「承宣」以及独孤容的太宗庙号,科考、税役等亦按遗旨如期举行,除皇室须守
孝三月,谁也不许放下手边工作,以免误了国家大政。

  小皇帝即位后不得大赦,因他已死的皇帝老子不许;为防谗佞,这道禁令白
纸黑字写进了遗诏,连同限制登位大典的花用,以及新帝须何时立后、立何人为
后等事宜,录了满满几大卷;说是遗书,都快追上一部法典了,也难怪小皇帝心
里不舒坦。

  孝期一过,独孤英便迫不及待,大张旗鼓传抄他老子前半生头号政敌的史作,
仿佛预告一般,起用谪居既久的老人主考,很难不认为是报复心使然,藉此一吐
怨气。那是权柄止于皇城御宇、号令只行宫娥内侍,国政机要无以预闻,有志难
伸蠢蠢欲动的躁郁与激进。

  可惜这毛孩连该拉拢谁都不明白,就像他完全不懂这样拔擢一名寒门举子非
但无益于理想,只徒然置其于刀锯鼎镬,用不着韩阀慕容出手,光是追逐腐肉的
豺狼闻风而至,就能活生生撕了这头初犊。

  「朕喜欢这篇文章!说得好极啦。」唇上汗毛犹未褪去的少年皇帝环视金殿,
朗朗说道,怪的是底下官员无一附和,连脑袋都没抬几颗。

  独孤英心底纳闷,转念便嗅着了其中满满的消极抵制,面色倏沉,只不想砸
了平生头一回金銮殿试的场面──虽然名义上还不是他的科考。这场介于「顺庆」
与「承宣」两个年号之间、在记录上仍属于太宗朝的国家大典,就像他父皇那挥
之不去的阴魂,死后仍不肯放过他,无论怎么挣扎,总能压得他难以喘息。小皇
帝强抑怒气,咬着牙一字、一字对老人道:「卿望重士林,言行皆为天下法,且
与朕说一说这篇文章的好坏,看做得状元否。」老人心念电转,出列道:「回陛
下的话,这篇文章自是极好的,陛下慧眼。」独孤英大喜过望。「台丞与朕所想
不谋而合,果是本朝的股肱,天赐的相材!来人啊,看座!」

  ──你老子要听见你这么说,不抽你耳刮子才怪!

  且不论老人屡屡粉碎定王一系的僭位阴谋,彼此间苦大仇深,独孤容绝不会
以「股肱」二字目之,便说他老子不惜开罪整个四郡集团、也要在陶元峥死后拔
掉相位的一番苦心,到这儿就算白费了。

  生子如羊啊,独孤容。九泉之下,谅必你也难瞑目罢?

  「谢陛下。」他老实不客气坐定,慢条斯理道:「依臣之见,这篇《础汗风
壮策》虽好,惜有若干不是处,点作状元,恐寒了天下读书人之心。」不急不徐,
由章句训诂的「小学」一路说到经世致用的大道,将文章驳了个通体洞穿。

  小皇帝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只恨话说太满,叫他闭嘴已来不及了,切齿咬牙
地听了大半个时辰,绷得浑身力竭,悻悻道:「既然如此,依台丞之意,谁可做
得状元?」

  「一甲文章,臣以为陈弘范最高。迟生可列于二甲首席,望陛下明察。」那
个叫陈弘范的非是四郡出身,文章骈四骊六,洋洋洒洒一大篇,华丽处倒比一干
四郡举子更像他们的父兄爷祖。独孤英本以为此说将引来四郡出身的大学士不满,
谁知这帮装模作样的文蠹连番出列,居然附和不绝,仿佛全收了陈弘范的份子钱。

  小皇帝被弄得晕头转向,其中来龙去脉远超过他所知所想,匆匆结束闹剧,
从此对由新科进士中发掘「中兴」的班底兴趣缺缺。不过他并没忘记在这回的惨
痛教训里,谁扮演的角色最可恶。

  独孤英再没召过老人进京,老人呈上的折子,看也不看便让人扔掉;有鉴于
皇帝不能收回成命,他无法叫各级衙署将正传抄着的《东海太平记》烧毁,只让
烧了皇宫及国子监里的那两套──但真正烧掉的只有一套。国子监祭酒向任逐桑
报告此事,在中书大人的授意下随意烧了套半腐待销的库藏交差,打发了传旨监
毁的老太监。

  因老人未举四郡子弟为状元,小皇帝没把气出在四郡的新科进士头上,而莫
名其妙做了状元的文章高手陈弘范,则根本没有可被迁怒的后台,很快就被气消
了的皇帝视为「班底」,在东海历练几年县郡丞即被召回,从此青云直上,再没
有出过京城;不论品秩的话,官运比迟凤钧甚至比老人更加亨通,是极有为官天
赋的一号人物。

  迟凤钧就没这种运气了。

  殿试后的数年间,他成为独孤英对抗整个国家体制的功曹录簿,不断受少年
天子破格提升,然后在新职位上遭到文官集团毫不留情的挟制与打击。他的政敌
日新月异,跨越一切朋党地域的藩篱,端看皇帝这阵子又想找谁的麻烦,但冲撞
的结果无一例外以「帝党」的失败收场。

  独孤英不乏支持者,且个个十分有力:号称半个央土的钱囊上都绣有他的名
字的任逐桑,精明干练的大太监惠安禛,掌握央土教团人称「髡相」的果天大和
尚,遑论对独孤皇室十分忠忱的北、东二镇将军等。但这些人都不会被称作「帝
党」。

  除了每天打理皇帝起居的小太监,帝国里唯一被赋予这个戏谑称号的,就只
有迟凤钧。

  在皇帝彻底对政事失去兴趣以前,迟凤钧的官场资历简直是一场噩梦,历练
过的职位、被赋予的任务充满不切实际的想像,更多时候则是被当成对「敌人」
的惩罚──小皇帝同谁闹意气,就把该他的拿走,无论官职、预算或资源,御笔
一划,全将原主儿改成「迟凤钧」三字。只要不到动摇国本的程度,任逐桑多半
会顺着皇帝的意思,而枱面下的挪移乾坤,自来是中书大人的拿手好戏,总能将
派系间的利益纠葛一一摆平,弄得人人欢喜,没出过什么乱子。

  只苦了迟凤钧迟大人。

  风行平望都的滑稽表演「参军戏」里,总有个身穿官服的角色「参军」,专
责被另一名唤作「苍鹘」的艺人调侃戏弄,以娱乐观众。迟凤钧留京的那几年,
无论哪家的参军戏,剧里「参军」的服色总随着迟大人的升迁更换,一出场便引
得哄堂大笑,连开口都不必,效果好得令人无话可说。

  以迟凤钧的才智,很快就发现自己陷入可怕的泥淖,但造成这个局面的独孤
英却缺乏相同的自觉,随着年纪增长,他渐渐察觉针对体制的反动往往收效甚微,
转而将目标转移到特定的某人身上。

  ──慕容柔。

  孤高难近、奏折里的措辞经常令皇帝下不了台的镇东将军,成为提炼升华后
的「中兴」标的。由此迟凤钧迈向他宦途的最高点,成为无兵无权、孤身赴任的
一品封疆大员,将这台滑稽剧由京城推向天下的舞台。

  多年来老人忍着心痛,冷眼旁观迟凤钧浮沉宦海,一旦下定决心,几乎不费
什么思量,便决定吸收他加入「姑射」的行动。只消翻看那一纸蛀黄斑斑的《础
汗风壮策》,看着上头被无端端消磨的济民之忱、被彻底辜负了的青春血热,就
能明白何以迟凤钧是他最忠诚的信徒,愿为摧毁平望都小朝廷的滑稽戏台,奉献
仅有的一切。

  所以他始终信任迟凤钧,直到现在。

  慕容柔是刑讯的一把手,昔日就靠这行混饭吃,老人须知他从迟凤钧口里撬
出了多少「姑射」的事。「慕容……问过你了?」榻上的男子摇摇头。

  「他来见了你,却什么也没问?」老人眸光一寒,自木刻鸟面的眼洞中迸射
而出,恍若实剑。迟凤钧仿佛被那奇锐的视线硬生生戳穿了肺,忍着胸腔里的痉
挛抽搐,艰难地点点头。

  事实上慕容柔每天都来。推门而入,拂膝落座,双手交叠在腰腹间,面上神
情似笑非笑,全然猜不出心思,就这么定定坐在榻前与他对望着,一句话也不说;
倏忽而来,又倏忽离开,连日来皆如是。

  头两天迟凤钧多少松了口气,他伤势沉重,精神委靡,久闻镇东将军的拷掠
手段非同一般,以他现下的身子,实无坚不吐真的把握,见慕容无用强之意,心
头大石稍稍落地。

  持续数日后,他才发现情况不妙。

  慕容到底在想什么?有没有把我当成疑犯?外头情况如何?「姑射」究竟有
无暴露……杂识随着渐复的体力纷至沓来,令他难以成眠。

  有时一睁眼,赫见慕容静静坐在对面,仍带着那副讳莫如深的表情盯着自己,
分不清是恶梦抑或现实,悚栗到令人发笑;有时忽在深宵被摇醒,刀甲鲜明的武
装卫士蜂拥而入,一言不发架着他起身更衣,像要提他应讯,更像要秘密处决似
的,然后又莫名其妙退去……一连串难以预料的非常之举,让他慢慢失去正确的
时序,无法想起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今夕又是何夕。

  再加上那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

  好几次他忍不住想开口,才惊觉一旦打破禁制,他没把握自己会吐露到何种
程度──悚栗与身体的孱弱痛苦合而为一,持续折磨着抚司大人的意志。

  更骇人的是,迟凤钧突然发现:就算「姑射」冒险将他劫了出去,面对众多
同志及古木鸢,「慕容柔什么都没问」会让他听来更像个泄密的背叛者,荒谬到
连自己都无法取信。连这点……都早在他的算计之中么?

  (好可怕的慕容柔!)

  他的刑讯房里没有鞭锯血腥,却能有效瓦解俘虏的意志,断去他们的归属与
互信,使之孤立,最后只有投降一途。

  「从现在开始,」老人告诉他。「当你望着慕容的眼睛,要不断告诉自己:
这人什么都不知道。他所知的一切,都是你让他知道的,不只言语文字,还包括
面色形容、进退反应……对付他最好的方法,就是什么都别想。不要想骗他,不
要想圆谎,不要想细节;抓住的东西越简单越好,但要抓紧不放。」「是……是,
属下明白。」他挣扎起身:「属……属下有一事……咳咳!阿……阿兰山……咳
咳……莲台……不是……属下不知……咳咳……罪……罪该万死……咳咳咳……」
一只枯瘦的手掌按上背心,绵和内力透体而入,缓解了迟凤钧的剧咳。老人瞥了
瞥窗棂隙间,确定这小小意外没引来什么人,才接口道:「莲台之事与你无涉,
我已查清。」取出几张纸头递去。

  迟凤钧好不容易缓过气,抹去眼角呛泪,定睛一瞧,见是从帐簿撕下的几页,
纸质笔迹乃至格式张张不同,显是来源各异,唯一的共通点只有「黄旧半腐」一
节。

  陈纸中夹了张新笺,老人龙飞凤舞地列了几项条陈,干墨皲如飞白,其中两
行以炭枝书就,应是部分簿册无法撕下带走,故誊于笺上。

  综合纸上讯息,显示出一笔钜款的流向,总数近三千两白银。款项的终点,
是到越浦票号「三江号」一位「江水盛」名下;而最初交付这笔钱的,却是大跋
难陀寺的毗卢遮那院首座湛光和尚。

  「……是他!」

  此人迟凤钧非常熟悉。当初征用九品莲台时,便是这厮极力阻挡,连难陀寺
的住持濂光长老都点头应可,湛光仍不依不饶,逼得迟凤钧向镇东将军府借兵,
硬把尚未完工的莲台拆了,原汤原食运至阿兰山,重新砌建起来。

  由这堆故纸新笺看来,湛光在九年前花费钜款,以层层转汇的方式掩人耳目,
买了一样见不得人的东西,问题是他究竟买了什么,与阿兰山九品莲台的意外又
有甚牵连?

  仿佛听见他心里的疑问,老人枯瘦的手指落于「江水盛」三字之上。

  「这号里都是单笔六百两以上的钜款流入,只提不汇,十数年来皆然。」迟
凤钧毕竟是东海道的父母官,与越浦豪商打惯交道,于行商的了解不比寻常文僚,
登时会意:「是了,这」江水盛「是挂名的人头号,专收那些个见不得光的黑钱。」
翻看那几页帐簿,沉吟道:「要说帮会黑帐,数目是尽够了,频次却太不活络。
帮派的钱都是鱼肉横行得来,进出细琐,没工夫将一笔大钱拆也不拆,到处转汇。
这不是道理。」

  老人淡然道:「你若在江湖上打听打听,便知这三江号」江水盛「,是有求
于四极明府时,供你打银子的去处。湛光买的,乃是」数圣「逄宫的设计,打算
在莲台启用之际,教濂光长老葬身崩石,将住持宝座让了给他。」「我征用的…
…」迟凤钧为之愕然:「竟是一座凶器?」「这个杀人的法子极有耐性,几乎万
无一失,若非九年后凤驾突然东行,以致莲台被东海臬台司衙门强征,濂光和尚
就死定了。」老人冷笑:「不知是他运气太好,还是湛光贼秃运气太坏,白饶了
银钱不算,还有九年的好等。」迟凤钧像是想起了什么,挣扎着滚下床来,伏地
道:「学生无能,却要恩师耗费心力,为学生证明清白……我……学生万死也不
足……」说到后来声音哽咽,只能一迳叩首,泪沾青衿。

  老人静静将他搀起,注视着他的眼神淡却宁定。

  「我头一个怀疑的便是你。」无视于迟凤钧的错愕,老人续道:「你和湛光
一样,不能在九年前便预知此事,按理并无嫌疑;但若在征用莲台前便知其中另
有玄机,那么此事你也脱不了干系。」「学生……属下确实不知。」「我的调查
证实了这一点。」老人扬了扬纸片。

  事实上,当莲台机关的线索指向四极明府时,老人便明白了这一切是怎么运
作的。以「幕后之人」的实力与关系,当可查出逄宫承接过大跋难陀寺湛光和尚
的秘讬,甚至连如何使莲台崩塌的方法亦了如指掌;接下来,只要暗示「姑射」
征用莲台即可。

  而征用莲台是老人自己的主意。当时迟凤钧列了几个能支援论法大会的寺院
建筑,是他从中选了大跋难陀寺,无论谁来,结果恐怕都是一样。迟凤钧暗示过
他,或者在他决断之际有过什么推波助澜的举动么?老人仔细回想,并未找到足
以支持怀疑的印象。

  这不足以洗清迟凤钧的嫌疑。但,说不定这便是「幕后之人」的盘算,让老
人开始怀疑起身边的每一个人,认为自己已穷途末路,然后被逼着赌上一切,豁
命一击……

  那你就错了,「权舆」。

  在做为「古木鸢」之前,我先是武烈帝的股肱、鲲鹏学府的最后明宗、威震
东洲的两大军师之一,异人此世唯一的智谋之传、被称作「龙蟠」的男子,不是
能用炽焰惊响任意驱策的伤兽!拿出你的敬意来,然后,我会给你一个屈膝俯首
的机会,让你明白自己惹上了什么样的对手!

  「接下来,你的任务就是留在这里,等待机会。」「等待机会……做什么?」
迟凤钧有些茫然。

  老人没有回答,从怀里取出一只锦囊。「慕容柔会持续扰乱你的意志,一点
一滴瓦解你之醒睡、饥饱、寒暖、张驰等感知,使你无法思考;到最后,无论他
问什么,你都将如实回答,等惊觉时话已出口,无可挽回。」迟凤钧「骨碌」地
吞了口唾沫,背脊发凉。老人的话幽如鬼魅,然而经过连日光景,他毫不怀疑慕
容有此能耐。囊中所贮,想是鹤顶红一类的剧毒罢?走到这一步,这是唯一能守
住秘密的办法,老人没趁今夜会面亲自灭口,已足见情份。

  「属下已有觉悟。」他定了定神,正欲拿取,老人手腕一收,复将锦囊握入
掌中。「这囊里装的,足以使你开脱一切罪责,从你加入」姑射「起,我便为你
备好了这条脱身计,你看一眼就能明白。」「脱……脱身之计?」

  「你该不会以为,我从没想过」姑射「失败时,要如何善后吧?」迟凤钧一
直认为那个答案应该是「一死而已」。谁会为一群抱着死志的既死之人预留后路?
「倘若我愿意,随时能让你们任一个人全身而退。即使是现在依然如此。」老人
轻描淡写,却比教千军万马齐列眼前,更令迟凤钧震撼。

  (一切……仍在他的算计中!)──这便是东洲首智、武烈帝麾下第一军师
的能为!

  他不由得挺直了背脊,忍着头皮阵阵发麻,肃然道:「请主人交付任务。」
老人微眯的锐目里迸出一丝激赏。

  「我已教过你应付慕容柔的手段,你要持续抵抗他那些无聊细琐的小花巧,
直到被一举突破,再无法坚持。这个过程不会太舒服,你要做好准备。」好不容
易恢复的信心须臾间又被动摇。「无法坚持……那之后呢?属下该当如何?」迟
凤钧瞠目结舌。

  老人一笑。

  「把一切都告诉他。」

                ◇◇◇

  耿照终究没告诉染红霞,何以她会是整件妖刀阴谋中,已知的最大破绽;最
重要的原因之一,在于染红霞并没有打破沙锅璺到底。

  那夜谈话至此,饱餐后的浓重睡意袭上了女郎娇倦的身子,她捏着耿照的衣
角枕着肩,应答随着慢慢阖上的弯睫益发含糊,散乱的单词逐渐变成毫无意义的
咕哝,被情郎轻放在腿上,蜷着娇躯沉沉睡去,睡到翌日午后方才起身,似忘了
前夜谈话的后半段。耿照不欲打扰她休养,自未再提。

  染红霞长年练武,本就十分壮健,复有蚕娘秘授的天覆神功,在地宫中待得
两日,元气已大见起色。

  地宫中无柴薪可生火,自非疗养之地。耿照见她恢复些许气力,手掌按住玉
人背门,以碧火真气刺激天覆功运转,在沉入水瀑前臂围一紧,将她玲珑浮凸的
胴体拥入怀中,低头堵住柔软的唇瓣,不住度入气息,搂着她潜过千钧瀑帘,一
口气泅至潭边。染红霞双目紧闭,挂着水珠的面庞彤胜栖霞,一向刚健婀娜、紧
绷如百炼的薄钢,柔韧而富弹性的身子,此际却温软如绵,小鸟般偎在他怀里,
仿佛全身都没了力气。

  耿照松开她的樱唇,心底隐有几分不舍,只觉怀中玉人浑身火烫,非比寻常,
直觉她并非身子不适,强抑着胸膛里的鼓动,抄着她的膝弯横抱而起。染红霞
「嘤」的细声娇呼,却未睁眼,依旧卧于他肌肉贲起的赤裸胸前,将滚烫的小脸
埋入颈窝。

  耿照行至水潭附近的小屋,起脚「砰!」踢开蓬门,屋外鲜浓的草青水气随
风卷入,阳光被两人身形所遮,只余满室深幽,刹那间竟生出合卺交杯后、拥美
入洞房之感。如非挂念她创伤未复,直想分开那双修长笔直的玉腿,再痛尝她诱
人的娇躯几回。

  总算他一力把持,未做出什么冲动之举,将女郎湿衣除去,细细擦干身子,
小心放在干草铺就的榻垫上,调整她螓首枕处的叠衣,覆上外袍保暖。「红儿,」
他踞于草垫旁,伸手理她湿濡的发鬓,叹息道:「将来咱们洞房花烛时,我还想
这般抱你。」

  染红霞玉颊酡红,兀自闭目,不欲与他相对;姣好的唇抿忽地一勾,露出促
狭似的狡黠神气,佯嗔道:「你才不想抱我。你想对我做很无礼的事,而且很…
…很下流。」忍俊不住,依旧紧闭美眸,仿佛这样就能自外于他「无礼下流」的
想像,负气似的模样益发可人,成熟的胴体洋溢着怀春少女般的诱人风情。

  耿照口干舌燥,腹下仿佛烧着熊熊烈火。他浑身上下仅余一条贴身的犊鼻裤,
胯间怒龙昂起,似将挤裂而出;回过神时,一只手已探入充作被褥的外袍底下,
滚烫的掌心熨上女郎光裸的腰肢。

  染红霞浑身剧颤,似被烧红的烙铁所灼,身子一弹,本能往榻里瑟缩,唇间
迸出一短声惊叫,又像连自己也吓一跳似的抿住,一双翦水瞳眸睁得晶亮,透着
不假思索的惊恐。

  这就是他留在红儿身上的痕迹,耿照想。

  他们都以为、或由衷希望那已经过去了,其实并没有这么容易。染红霞回过
神来,一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向后缩退的动作硬生生止住,似想开口安慰或
解释什么,但也只动了动,环着外袍的双手紧掩着胸,裸背依旧靠着夯土墙,泫
然欲泣的表情一现而隐,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奇异的紧绷。

  耿照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必定非常可怕,就像被猎矛贯穿的野兽,迸出的嘶吼
最是吓人。他松开拳头,却想不起自己何时攒紧五指,将动作放轻,慢慢自草垫
边起身,退向门口。

  「我不是……」开口才发现喉音喑哑。染红霞却抢先截住话头,尽管仍带一
丝难抑的惊颤。

  「我知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她勉强挤出一抹微笑,苍白得令他想落泪。

  「等我好了……就给你。我是你的……从头到脚都是,你想怎么要都行。只
是现在我受伤了,有点儿疲累,你让我歇会儿,好不好?」耿照一迳点头,沉默
地退出了小屋。

  而永远都是染红霞先恢复过来。

  第二天清晨,谷中薄雾初散,他在满山遍野的莺啾燕啭中苏醒,映入眼帘的,
除了金黄灿烂的晨曦,还有一张比晨曦更加耀眼的笑靥。隔着半开的破落柴扉,
他倚着屋外的夯土墙,与拥着外袍坐在屋内一侧的半裸玉人四目相对,染红霞一
边从袍肩隙里伸出玉一般的皓腕,尖细纤长的五指几能透光,努力理了理紊乱的
浏海,既害羞又正经地冲他笑了笑,才刚刚摆脱睡意的喉声带着些许鼻音,黏腻
得惹人怜爱。「早。」

  他忍不住失笑,心头既感宽慰,复觉痛楚。他究竟何德何能,能拥有这般美
好的女子?她的美好远胜他所知所有,而如此不美好的自己,又该如何抚慰她、
包容她,一如她为他所做?

  耿照没有答案。所以只能尽力做他做得到的。

  「鱼生吃腻了罢?二掌院今儿,想换什么口味?」「嗯,让我想想。」染红
霞一本正经地抱臂支颐,居然认真考虑起来。「龙肝凤髓子虚乌有,就不为难你
啦;豹胎鲤尾倒不算罕见,怕是小瞧了你;猩唇熊掌的模样太可怕了,我不想吃。
鸮炙听人说就是烤猫头鹰,光想到就没什么胃口。」耿照苦着一张脸道:「奇馐
八珍里二掌院就嫌了七样,想来是要吃」酥酪蝉「了。」

  染红霞双掌在袍里一合,发出「啪!」的清脆响声,不意动作稍大,环裹的
外袍滑落些个,裸出一双浑圆剔透的雪玉香肩。

  「是啦,就是酥酪蝉,我想了半天老想不起来。无论这道菜多美味,我是万
不敢将虫子吃进肚里的。小时候生病,我见了药方里的蝉蜕,死活不肯吃,据说
后来是奶妈给我做了蝉蜕猴儿,我一欢喜才吃了药。」似是怀念起儿时情境,不
觉露出微笑:「连蝉蜕都不成,别说是整只蝉啦。」「蝉蜕猴儿」乃是一种童玩,
以辛夷与蝉蜕两种药材制成。「辛夷」即是木兰花的花蕾,通体裹满了银色细绒,
恰可当作毛猴儿的躯干:「蝉蜕」则是蚱蝉羽化后蜕下的外壳,剪下两对腹足充
当猴儿的四肢,吻部即为猴头。

  耿照见她微眯着杏眸,笑容温柔中透着一丝淘气,不由看痴了,片刻才回过
神来,笑道:「客倌有所不知,」酥酪蝉「却不是虫子,而是种精制的酥酪,颇
类乳饴,香甜温润,入口即化。只是外表制成蝉腹的模样,才唤作」酥酪蝉「。」
染红霞抿嘴笑道:「掌柜的如数家珍,贵宝号肯定有卖。且来一盘尝尝,看是不
是真的香甜温润,入口即化。」耿照忙不迭讨饶:「二掌院青天在上,这八珍的
名目、材料录于本城执敬司的簿册中,人人背得滚瓜烂熟。小的连侍席传膳的资
格也无,真没见过这等珍馐。」

  染红霞憋着笑,死撑一副客倌作派,点头道:「瞧你说得可怜。既然如此,
也只好就地取材,勉强来一道鲤尾凑合罢。就算那水潭里没有鲤鱼,随便捕条白
鳞鱼也成。」

  岂料耿照的脸垮得一塌糊涂,都快哭出来了。

  「客倌又有不知,奇馐八珍里的」鲤尾「指的非是鲤鱼,而是穿山甲,古书
中唤作」鲮鲤「的便是。这穿山甲掘地成穴,全靠尾部清扫泥土,故肌肉异常结
实,裹于厚厚的油脂之下,柔韧弹牙,且富有浓厚脂香。以酱反覆浸涂使之入味,
再缚上香草,裹以调了膏油酥脂的泥灰,用炭火烧炙,待酱、脂交融,渗入肉中,
滋味更是……」

  「喂,再说我要翻脸啦。」染红霞俏脸一沉,悻悻道:「明知这儿没得吃,
净说来馋人做甚?」「是、是。」耿照忍笑道:「合着二掌院是吃腻了河鲜,这
好办,小的给您弄些山珍野味来。」染红霞噗哧一笑,娇娇瞪他一眼:「这话还
算中听。」话虽如此,捕兽却没那么容易。谷中无有弓箭猎网,就算要布置陷阱,
且不说材料难觅,便是兽夹绳弓俱都齐备,也须花费时间观察野兽出没的痕迹,
才能在正确的兽径撒下天罗地网。要是捕猎如此轻巧,还要猎户何用?

  耿照先采了些果子给她充饥,四下寻找獐兔之类的小兽,可惜这日三奇谷中
的走兽仿佛预闻风声,不见一只半头出来晃荡,直至日渐西斜,仍是一无所获。
耿照随手拾了根拇指粗细的长枝,折去枝蔓杂芜,充作打草之用,心中不无感叹:
要是藏锋未遗落在莲台底下就好了。有利器在手,哪怕剖刮去毛,也比潭边捡拾
的尖石片好使。

  可惜他连「剖刮去毛」的机会也无。

  回到小屋时,染红霞正披着外袍,俏立在门扉边迎接,远远见他空着手胡乱
打草,也不失望,双手圈在口边甜笑道:「辛苦啦。一会儿我给你捏捏骼膊。」
耿照苦笑:「红儿,看来猎户也不甚好做,我还是比较适合下水捕鱼。」染红霞
笑道:「最多我们不吃山珍。待月头升起,猫头鹰出来了,不定能弄头」鸮炙
「尝尝。」耿照本就是无争的性子,得失心淡,见她毫不在意,心头歉咎略消,
正欲笑话几句,忽见草丛里掠过一抹灰影,还未动念,身体已抢先反应──左肩
骤斜,指尖贴地抄起一枚鸽蛋大小的圆石,扭腰旋臂而出!脱手的石卵劲如响箭,
笔直射入草丛,可惜灰影抢先一蹬,一双柔软的长耳逆风飘扬,瞬间又没入树影。

  「兔子!」染红霞失声惊呼,而耿照的第二枚飞石已然脱手,动作一气呵成
如相邻的两人以极小的时间差接连掷出,毫无停顿。

  可惜暗器求的不是快,而是准。

  耿照拥有超人的五感,目力不逊尽得「翼爪无敌门」真传的罗烨,身负碧火
功绝学,复得鼎天剑主之助重铸筋脉,这两枚石头掷实了,能打死一流好手。无
奈于捕兔一节,未必及得上经验丰富的老猎户。

  眼看兔子要逸出视界,他几无停顿地抄起第三枚,耳畔「飕」的一声风快,
灰白色的残影与兔子跳跃的轨迹差一毫便要相叠,竟是染红霞出了手。

  她身子尚未复原,手劲与耿照天差地远,准头却强得多,水月停轩虽不以暗
器闻名,毕竟也是玄门正宗,非是耿照这等半路出家的门外汉可比。

  耿照担心她劳累伤身,岂料转念间染红霞已连掷两石,粉颊酡红,美眸放光,
显是好胜心起,不觉失笑;见她一手比一手更近,心念微动,索性不与兔奔较准,
双手往地上一抓,大蓬碎石含沙如龙卷风般轰去,当中一缕灰芒穿过,半空里脱
兔忽地滚落,已然中招。

  「我的!」染红霞兴奋回头,红扑扑的玉靥分外可人,不待耿照答腔,便要
穿出竹篱捡拾;奔出两步,双腿骤软,被赶上的耿照及时搀住。

  「是我打到的。」

  她咬牙露出一丝不甘,止不住意气昂扬,自顾自地吃吃笑着。

  耿照笑道:「也只能是你了。我那」满天花雨下馄饨「,从来只能溅得一脸
热汤。」染红霞噗哧一声,一扯他臂膀:「走,瞧兔子去──」语声未落,天上
一团黑影直扑而落,攫兔复起,却是一头翼展如臂张的苍鹰!

  「……扁毛畜生!」

  耿照弯腰欲寻尖石,才发现苍鹰拔起太快,不旋踵即越过树冠,即将消失天
际,忙踏树而起,如平地奔跑,三两步「唰!」穿过茂密枝叶,跃入半空,宛若
踩着肉眼难见的天梯,硬生生拔至三丈高!在无奔跑助势之下,这已是轻功的极
限。

  人毕竟不是苍鹰。

  耿照胸中真气虽丰盈,却无法在虚空中不坠,身形一滞,就在将跌落的刹那
间,右臂长枝挥出,末端掠过苍鹰尾羽下方分许,那攫着灰兔的大鹰忽像被卷入
一团黏腻的气旋般,身躯一沉,纵使极力挥动翅膀,仍无法如先前那样乘风直上。

  一人一鹰在空中停留一霎,在地面的染红霞看来又仿佛极漫长,然而不动之
物,决计无法长留虚空──下一瞬间,耿照如失去依托的铅锤急速坠落,离奇的
是:即使苍鹰舍了钩爪间的猎物,拼命拍击翅膀,依旧无法摆脱虚黏尾羽的长枝。
耿照仿佛举着一只鹰形花灯,直到双脚踏着树冠一借力,稳稳倒翻落地,随手一
甩,将沾着的大鹰「啪!」抖落地面,像拔了翅膀的苍蝇。

  那鹰已是精疲力竭,毋须缚绳樊笼,连翻身亦有不能。

  「兔子还你。」耿照笑道:「这扁毛畜生是我的。」染红霞抚掌酣笑。「好
俊的功夫!你在莲台上使过这招的,是不是?只是那时还未有这般厉害的黏缠劲
儿……要是去掉招式不用,寻隙施劲,说不定我便输啦。」

  耿照笑道:「你这般说法,别人会以为莲台上是你打赢了我。」染红霞扬眉。
「等我身子好了,再来打过!定教你输得心服口服。」耿照连连讨饶,益激起她
的好胜心。

  这顿晚餐自是丰盛。春寒未褪,野兔尚未掉膘,洗剥干净后串在长枝上烘烤,
烤化的油脂滴落篝火,窜起丝丝烟焦,野味四溢。两人吃了几日鱼生酸果,撕下
油烫鲜香的兔肉就口时,差点没把舌头给吞了。

  至于那头大鹰皮粗肉韧,放了血肉色隐隐泛黑,不似鸡鸭浅淡,倒比野兔要
更像兽肉些,腥味亦浓。料想烤熟了亦难入口,索性剔下净肉浸水,待日出后再
晒成肉脯保存。

  两人着实饱餐了一顿,心满意足,围着篝火随兴闲聊。染红霞问起那十二式
刀法,耿照对她并无保留,直说是由「无双快斩」中悟得,连蚕娘的天狐刀推论
亦和盘托出,却顾及老胡的私隐,并未说是从他那儿学来的。

  「这么说来,」染红霞眉目一动。「这刀法也算是你的创制啦,毕竟无论是
教你」无双快斩「的那人,抑或天狐刀的原主儿,都使不出这十二式来。我水月
停轩的武学出自佛门,脉络相因,却不能便说功夫不是我们的,是也不是?」耿
照有些难为情,搔了搔头道:「要我自个儿想的话,是决计想不出这等武功来的,
怎么说也是得了别人的好处,不好占为己有。」「录了图谱,题了姓字,便是你
的刀法了。」染红霞正色道:「是仿作劣作,还是不世出的精彩之作,会过这套
刀法的人自有评说,也不是我们自个儿说了算。重要的是把它整理妥适,流传下
去,也才能得到实实在在的评价。

  「况且整理谱写,有助于厘清、反省与改进,这才是写谱的真正目的。毕竟
世人评价与我无甚干系,重要的是自我精进。本门鼓励弟子创招录谱,着眼便在
于这一层。」

  耿照一向钦佩读书做学问的人,笑道:「红儿,你真了不起,懂得这许多。
我连字都写不好,别说录谱了,让我照抄一遍都费神。」染红霞抿嘴笑道:「真
佩服的话要叫」红姊「。」随手拨着炭枝,出了会儿神,才支颐笑道:「不然这
样,我替你录谱,咱们一块来替刀法想名字、定格局,等完成了,就有一套自己
的刀法啦,谁也抢不走。你说好不好?」

  第百卅二折停舟何羡,珠圆玉瑰

  耿照不确定说动他的到底是「有一套自己的刀法」,还是「我们一块儿」,
瞧伊人兴致勃勃、美眸放光的模样,刀山火海似也去得,这事便这么定了。

  染红霞可不是说着玩儿。她向是即知即行的性子,翌日便让耿照从五阴大师
的草庐里搬了几摞白纸,挑出光洁堪用的,又拿昨夜留下的野兔毫毛扎了杆克难
的小楷笔,在屋前的泥地沾水试写几回,左右端详,平生头一次对自己的手艺感
到满意,一扫幼时学做女红的阴霾。

  「医怪」袁悲田乃儒宗出身,于文房四宝十分讲究,为求拓片久藏不腐,由
谷外携入大批青檀净皮纸,此际更显独到。青檀纸历经数十年光阴仍坚韧结实,
好的倒比坏的多;裁与竹简同高,写成一幅长卷正合适,也省却修剪的工序。

  耿照还找到一块以厚棉纸六面缠裹、隙间填蜡的墨条,取水就着石砚磨开,
墨色竟十分灿亮。墨碇受潮则易腐,太干却会迸碎开来,质性娇贵,不易保存;
这块墨能历久弥新,不惟保存手法佳妙,怕也是大匠所制,非同凡俗。

  诸事备便,耿照在觅食以外的时间里,遂成了水月门下诸少女的小师弟,与
她们一般,按门中规范接受「红姊」的指导,摆开功架、讲述心诀,将苦心孤诣
创制出来的武功形诸文字图形──通常二掌院只为师妹们示范一次,如何将一式
平日拆得烂熟的「雁落平沙」或「芳满华林」记成门中惯用的丁儿谱,然而典卫
大人识字有限,又没上过水月停轩的记谱课,笔录的工作只得全交给她,耿照负
责一遍又一遍地重演拆解,好让染红霞用炭枝在草稿上写写涂涂。

  「这个」儿「字唸作」人「,其实就是人字的古写。」染红霞以草稿相示,
细细说明上头的标线图样。「拳经剑谱中将一撇一捺拆开,记录下盘动作:」丁
「则代表躯干与双肩,记的是上三路。」

  耿照一抹额汗,拎着权充刀器的粗枝凑过来,本以为会瞧见满纸的持刀小人,
兴许能依稀辨出自己的眉目,岂料净是一堆涂鸦似的乱线,经她一说,果然像极
了「丁」、「儿」两字的变形组合,构成一个个的略笔人形。

  染红霞瞧出他的失望,也不着恼,抿嘴一笑,耐着性子继续讲解。

  「除了丁儿谱外,也有专记兵器落点的」乱雨谱「,用以标示长剑、大枪等
击刺轨迹的」飞虹谱「,讲解经脉行气的」套环谱「等等,这还是武林中较为通
用的谱式;饶是如此,光是谱上加注的种种暗号、辅线,即非外人所能知悉。便
是同用丁儿谱,别派未必能懂本门的秘笈。」

  耿照忍不住笑起来。「要遇着我这种大外行,还请方家绘了满篇栩栩如生的
打拳小人,捡到秘笈的人可要高兴死啦。」

  「你可别以为是先人们小家子气。」染红霞笑了一会儿,正色道:「拳经剑
谱用暗号书写,除了保护自家心诀,也是为了告诫门人:」习武不可无师。「刀
剑争胜,稍有差池便要饶上一条性命,此间之重,岂容儿戏?图样绘得再精细,
心诀写得再详尽,都可能因为一念之差,练上了错误的道路。能按图索骥练成武
艺者,如非运气绝佳,怕自身便有超凡的资赋,拳经剑谱于他,不过攻错罢了;
此生而知之者,非常人可比。」

  这话语重心长,耿照却未必服气。远的不说,光是染红霞本人,便曾由死魔
留下的剑痕得到启发,使出那绝无仅有的一剑来。若五阴大师留于壁上的是详尽
的图谱心诀,料想绝不仅于此。武经若不可恃,她从院里拿走那卷《六波罗密多
彼岸究竟法》,岂非无谓?足见书中仍有可观处,才引起染红霞的兴趣。

  只是耿照回顾习武的历程,要不是有明姑娘毫无保留,手把手的领他入门,
真丢给他一部《火碧丹绝》参悟,怕打死也练不了碧火神功,遑论大成。思虑至
此,忍不住点了点头。

  染红霞一向喜欢受教的学生,见爱郎顺服,笑靥益发动人。他俩正录着的,
乃是昨日耿照捕鹰时所用,包括毋须助跑、即能缘树直上的身法,以及如何在旧
力将尽之际,再行踏步凌虚的心诀等。

  这些均自「无双快斩」耙梳而来,即使施展时林摇树震、气势烜赫,骨子里
讲的仍是巧劲而非肌力,此诚青丘国九尾山天狐刀一系的精要所在。否则无双快
斩须于顷刻间出千百十刀,全凭内息膂力,敌人还未毙于刀下,先把自个儿给累
死了。

  而以化劲化去苍鹰振翼的浮空之力,亦是这门巧劲的变化。

  耿照将石子往上抛,手中粗枝一振,尖端「啪啪啪」地颤击坠石,绝不落地,
用以说明劲力的运用法门。「你这招里包含了轻功、内息、巧劲及运刀化力之法,
也真是繁复得紧啦!」染红霞以套环谱式记下发劲之法,又问了使腕的诸般关窍,
在新纸上草草勾勒几幅手腕指掌的速写,不觉轻叹。

  耿照抓了抓脑袋。「这原本是四招,我情急下贯串使出,威力却比独使更强,
合着也是天意,便作一招罢。」凑近一瞧,惊奇道:「红儿,你画得挺好啊!」
染红霞俏脸微红,咬唇瞪他一眼,佯嗔道:「拍马屁也不能少使几回!诀窍记得
差不多啦,晚些我再修饰文辞。你且演一遍给我看,我给你顺顺心诀。」

  耿照活动肩臂,提着粗枝走到树下,脚底板「登!」踏上树干,身形微凝,
紧接着用力一蹬,啪啪啪地向上飞窜,每下都踩得枝叶一晃,「泼喇」一声自树
冠穿出,人如箭矢离弦,射向半空!

  与适才示演时全然不同,即非初见,然而再次目睹时那种惊人魄力,仍令染
红霞心魂欲醉,见耿照凌空虚踏几步,一个后空翻轻巧落地,才回过神来,面颊
热烘烘的有些晕陶,赶紧低头,装作认真查核笔记的模样,不敢与他目光相触。

  「要不要我再演一回?」耿照不明伊人心中周折,一抹额汗,随手挽了几个
刀花。「这招使来格外费劲,也不知是不是四式合一的缘故。」

  染红霞心念一动,唰唰唰地翻着前几招的草稿,蛾眉微颦,半晌不语。

  「怎么了?」耿照在她身畔一屁股坐下,伸长脖子望着纸上秀丽的字迹。

  「你这一招的心诀不对。」染红霞喃喃道,忽意识到这话若未解释清楚,听
来颇有指摘之意,又道:「按你说的法子,内息到拔空之际便已用尽,纵能提气
再踩几阶,如何能使出黏住苍鹰的至柔化劲?你的碧火神功虽是浑厚绵长,总不
能无穷无尽。」

  「我再试一回。」耿照起身行远,依样画葫芦,砰砰砰踏树直上,穿出树顶,
长枝迳指苍天,正欲施展化劲时,果如染红霞所言,难与「踏天梯」的步法并用。

  他咬牙提劲,硬生生拔起两尺余,手中招式再难以兼顾,只得虚劈几下倒翻
落地。

  「怪了,真个不成。」他尴尬地挠挠发顶,转着腕子回忆适才挑石滞空的手
感,正欲再试,却被染红霞喊住。

  「依我看,你昨儿贯串这四式的心法,不像是碧火神功。凌虚排空的身法虽
不常见,然而轻功练到极处,本是殊途同归,便说我水月门中,也不是没有相类
的武艺。」染红霞沉吟道:「现下想来,当时你的身法不似提气拔起的模样,倒
像半空中真个有什么看不见的物事,让你踩着借力一蹬,才又上升了三尺有余,
还留有余力施展化劲,将鹰黏了下来。」

  耿照自己也有相同的感受。纵以碧火神功之奇,穿树而出提气再跃,佐以腰
腿腹筋的肌力,至多也就是两尺,其后气空力尽,唯有坠下一途。红儿说他昨日
一跃三尺有余,尚有余力出手黏鹰,于急速坠落的同时化去苍鹰振翼之力,便合
碧火神功与鼎天剑脉,怕也难以解释。

  捕鹰时因心急使然,没多想便将四式刀法串接而出,也不觉有异;此际以三
易九诀心法审视分析,才发现这招对内息的要求太过极端,新旧两股力量甚至不
容相衔,无论连接如何紧密,都不足以同时应付「凌虚排空」与「刃尖停羽」的
输出,除非新旧二力相互叠合,才有可能做到。

  是什么物事──或说什么武功──给了他额外的力量,得以在半空之中一蹬
三尺,如踏云踩雾?

  「先记下来,之后再慢慢推敲。录谱就有这般好处。」染红霞拍拍他的手背,
温言抚慰。「四式合成一招,你的刀法便剩下九招啦。咱们替这九招取好听的名
儿,算是定了初稿,接着缮写装订,题上」耿家刀谱「四字,你便开宗立派,只
等散叶开枝啦。」忽意识到「散叶开枝」一词另有所指,不觉大羞;瞥见耿照愣
愣提着木柴毫无反应,不知是真呆抑或故作不解,暗忖道:「这话太也羞人,我
可不能自先认了。」忍着粉颊雪颈间的烘热,轻咳两声,端起架子一本正经道:
「先从这招开始罢。是你合四式于一炉同冶的,你觉得叫什么好?」

  耿照被唤回神来,闻言抬头,见玉人俏脸绯红,眼角眉梢水汪汪地直要淌出
蜜来,胸臆间一阵怦然;偏偏命名一节他极不擅长,如被浇了盆冰水,满腹绮念
烟消雾散,不禁皱眉苦思。

  「你使这一招时,有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纪念的意象?」染红霞循循善诱:
「或是对手之类。敌人往往能激发武者的斗志,发挥出倍于寻常的力量。」

  想来只有那头苍鹰了。「叫」黏鹰式「好了,反正老鹰是被我给黏下来的。」

  「……你希望牠死不瞑目么?」染红霞笑容有些僵,差点冲口而出。考虑到
耿郎与门里那些个少女情怀的师妹毕竟不同,本不该期待他安个诗情画意的名儿,
耐着性子继续提点。「」黏「字过于直白啦,不如改成」落「罢?」

  「好,那便叫」落鹰式「!」耿照双掌交击,见她面色微沉,猜想非是伊人
属意的名字,赶紧将欢呼吞回肚里,改为征询的口气。「……你看好不好?」

  染红霞勉强一笑。「」鹰「字常见于拳经剑谱,尤其练指爪功夫的,十家里
倒有十一家以此为名,不怎么好听。同样是苍鹰的意象,或许可以换个字。」

  耿照欲哭无泪,却不好教玉人失望,只得抱头苦思。

  「譬如……老鹰有什么特征?」染红霞热切地暗示。

  「爪子……」一看她脸色不对,耿照赶紧改口:「鹰嘴……啊,是鹰翅!」

  染红霞露出宽慰的笑容,频频颔首,直到耿照兴奋地宣布答案。

  「……那就叫」落翅式「好了!」

  或许征询他本身就是错误,她忍不住想。

  人总有擅长与不擅长的,显然她的耿郎于此较常人更加笨拙。

  「叫」落羽天式「罢。」她叹了口气,带着姊姊般的宽容与谅解。「你昨儿
施展这招时,颇有天神下凡的气势,以这个」天「字为名,也期许你早日记起贯
串四式的心法,真正将天赐的奇招变成自己的。」

  耿照松了口气,一抹额汗,喃喃道:「落羽天式、落羽天式……这名儿真好。
红儿,我一定将心法钻研透彻,不负你为这招取的名字。」染红霞雪靥酡红,咬
唇轻笑:「我从来不担这个心的。」

  耿照自无双快斩析出一十七式,阿兰山两战去芜存菁,并成十二;及至「落
羽天式」弃绝原形,合四式于一招,总数只余九式。「九为数极,兆头甚好。」
染红霞随手翻阅密密麻麻的草稿,明眸忽灿,笑指一页道:「这招最是讨厌,我
还记得。一经施展便如铁桶也似,泼水难进,与创招之人一般模样,赖皮得紧。」

  「怎么我做人很赖皮么?」耿照哭笑不得。

  染红霞美眸滴溜溜一转,合掌笑道:「我知道啦,这一招呢,便叫」惊鹜式
「罢。正所谓」鹭下惊涛骛「,意象最是适合不过。」炭枝唰唰几下,于纸页余
白处补上「惊鹜」二字。

  耿照看到那个「鹜」字,肠子都快打结了,不细瞧还以为是并连的两个「惊」
字;不知是不是出于对读书人的敬畏,反覆唸得几回,越发觉得有气势,只不解
其意,难免美中不足。

  「」鹜「就是野鸭。你这招刀随身走,仿佛一群被惊起的野鸭绕着池塘飞,
再厉害的招数也刺不着你,剑剑都中野鸭。」染红霞说着,忍不住「噗哧」一声,
水汪汪的杏眸斜乜着爱郎,七分明媚中夹着两分促狭、一分挑衅,说不出的可人。

  耿照为之绝倒。说也奇怪,一想到是野鸭,那难写难读的「鹜」字居然变得
可亲起来,他信手在空中写了两遍便牢记不忘,当是长了见识,心中亦极欢喜。

  比起尚不完整的「落羽天式」,余招争议不多,在女郎的强势主导下,一一
有了符合水月精神的、如诗画般的动听名目。耿照秉着虚心向学的态度,将这些
招名生吞活剥地背下,反覆写上了几百遍,连字体都端正起来,好不容易才博得
美人一灿。

  草稿底定,接下来便是分节整理、誊录缮写的精细活儿了。

  染红霞拿出当年谱写《青枫十三》的专注考究,足足耗费十个白日,将九式
刀法抄成厚厚一摞,以丁儿谱记录身形、套环谱阐述运气,手腕指掌的动作则以
炭枝精细描绘,加上优美详尽的文字说明,穿针引线以包背式装帧,寻较厚的蚕
茧纸作封面封底。谷中无黏胶剪刀、包角用的丝绸等,无法尽善尽美,但耿照捧
着这部完成的谱册,除了满满的感动与感激外,还有几分如置身梦中似的不真切。

  「原来……有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是这样的感觉。」他抬望着染红霞,低
声道:「谢谢你,红儿。没有你,兴许我这辈子都不晓得,自己亲手创制一样物
事,竟是如此美好。」

  染红霞见他说得真诚,芳心羞喜,红着俏脸摇头道:「就算没有我,你一样
会有属于自己的刀法、属于自己的武功,此事无关其他,因为你原本就是这样的
人。

  我不过是替你润笔罢了,实不能居功。

  「我指导许多师妹练武,有些人,你就是能感觉她剑上有话要说,像要吼叫、
要辩驳,直欲鼓破胸臆,不吐不快……端看何时积累至极,等到述说的时机。有
些人明明十分勤恳,她的剑却是天生喑哑,一招一式都像谱载般死气沉沉,没有
那种亟欲发声的冲动。」

  耿照闻言,不禁莞尔。

  「原来我的刀吵得很,都教你给听见啦。不知都吵些什么?」

  「你的刀充满疑问。」染红霞无意说笑,正经道:「非是犹豫彷徨,而是不
断质疑,不断勘误,仿佛永不满足,定要寻出个至真至善的答案。刀与剑不同,
要更霸气、更强悍无伦才是,但你的刀一点儿也不。便是」无双快斩「这般狂烈
挥洒的路数,你使来仍不住抽丝剥茧、反躬自问。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刀。」

  耿照若有所思,收起了嘻皮笑脸的神气,喃喃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好不好不敢说,但肯定是独一无二的。」染红霞嫣然道:「独一无二的典
卫大人,请你替这部独一无二的刀谱定名儿罢。」耿照苦于命名的模样她记忆犹
新,这下不无捉弄的意味,好替那头苍鹰一报「落翅式」之仇。

  岂料这回耿照脸不红气不喘,正色道:「我早想好啦,这部便叫《霞照刀法》。
红儿,没有你,就没有它。没有你,也没有我。」

  染红霞一怔,眸中水波潋滟,一霎盈满,微颤的樱唇却抿出一道好看的月弧,
静静投入爱郎怀中。「耿郎……」他胸膛上温温湿湿的,贴熨着她灼热的吐息,
熟悉的语声像是从水底透出来,不知怎的却觉得十分亲近,一点也不遥远。

  「就算一辈子都待在这里,我也不怕。永远都待在这儿好了,只有你跟我。」

  耿照拥着她,轻抚她细薄又不显骨感的美背,隔着丝糸仍能充分感受肌肤的
滑腻,似比绸缎还要光滑柔软,刹那间仿佛时光停滞,忘乎所以。「永远都待在
这儿好了」在他听来,直比奶蜜更加香甜,这似乎不是绝望或危机,而是他毕生
梦想的归属……

  倘若没有谷外那些他惦记着的,以及惦记他的人或事的话。

  飞升成仙,不过是把俗世中的烦恼悲伤,留给其他人罢了。狠不下这份心的,
便在世外仙境,也做不了神仙罢?

  耿照毕竟是凡人。他闭着眼睛,贪恋地多享受片刻温存,才握着女郎的香肩
将她抱起,凝着那双浓睫眨泪的绝美瞳眸,唯恐她漏听了只字片语。「我们不会
一直待在这里的,」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找到了出去的方法。」

                ◇◇◇

  兰膏明烛,兽香锦幄,层层叠叠的碧宇朱楼矗立在漆黑的山谷中,悠扬的丝
竹与鼎沸的人声掩去风咆林响,原本盘据荒林的飞禽走兽早已遁逃一空,将栖身
之地让给了喧嚣昂扬的不速之客。

  辚辚的车马声流水价来,不住自谷外的码头畔驶入,下车的无不是衣裘带锦
的富贾显贵,楼外候着的众堂倌不敢怠慢,没等马车停下,大老远便迎上前去,
隔着车窗亲热招呼。

  「何老板!今儿是宴饮还是发财呢?是是是,没问题,好酒好菜都给您备着,
还有平望来的教坊名手李大家!萧公子,您来的正是时候,院里新来了几个雏儿,
嫩得能掐出水来……要销魂索伺候么?没问题、没问题!只是公子这般龙精虎猛,
千万得怜香惜玉,莫坏了新来的姑娘,十九娘要责骂小人哩!」

  这处庄园名唤「羡舟停」,本是越浦某富商所有,约莫半年前易主,出手的
是个自称「翠十九娘」的外地人。

  翠十九娘生得杏眼桃腮,一看便知是风月行里的大家。买下越浦西郊金环谷
的这处物业后大兴土木,拆墙填壑,改成酒楼、妓院和赌坊,所用都是最高价的
顶级品,美酒、美馔、美女不要钱似的源源供应,显露出抢占越浦豪商销金处的
勃勃野心。

  越浦各大行商泾渭分明,俱有森严规矩,外地商人没先拜过码头,求得首肯,
莫说铜钱银两,连根毛也休想携出三川之地。饮食男女虽是人之大欲,经营秦楼
楚馆却最看人面,人和不通,酒池肉林也没生意可做。城中风月场的同业无不存
了看好戏的心,等着这名不懂规矩的外地女子蚀光老本,凭她的容貌身段,到哪
家都是顶尖儿的粉头;想风光一时的「羡舟停」翠大家,如今只能在身下婉转娇
啼、任君蹂躏,可比什么艳妓红牌都要诱人,谁不想尝她一尝?

  岂料后续的发展,居然教所有人无一例外地栽了跟头。

  「羡舟停」从开张起就没少了客人。越浦城尹梁子同着人浚通一条废弃已久
的小渠,恰接到金环谷外,翠十九娘买了几艘吃水浅的大沙船,并着甲板以铁钉
铺木相接,成了能让马车驶上的连环船,「羡舟停」的美酒美食美女常备于舟中,
贵客登船即享,权作热身。

  据说翠十九娘训练出来的粉头,还有一项绝活,叫做「挠耳风」。一上了羡
舟停的接驳船,便与登楼揭牌没两样,在楼子里能对姑娘做的,船上俱都不禁;
有些爱占小便宜、不讲斯文体面的恶客,在车里一把剥光前来招呼的粉头,胡天
胡地了几回,打定主意死赖在甲板上不走,反正船中有吃有喝有姑娘,届时原船
返航,一个铜子儿没花,坑死这故作大方的外地婊子──可惜打这主意的,没有
一个成功过。

  「依我看,你们」羡舟停「里肯定养了百八十个打手。」听龟奴如是说,男
子哈哈大笑。「哪个敢上船白吃白嫖,打断腿子扔下船,正好顺着水渠漂到后山
去,堆成一个人池。」

  龟奴勉力一笑。「大爷您说笑啦,越浦城里有王法的,莫说咱们」羡舟停
「,别个儿也不敢。十九娘教姑娘们一项绝活儿叫」挠耳风「,只消在贵客耳畔
说说话,便是铁打的心肠也禁受不住,想到楼子里来瞧瞧。」

  「早知道我也在车里耍耍赖,见识见识这厉害的挠耳风。」

  男子露出惋惜的表情,拍打着浸过胸膛的温水,信手拨散满室蒸腾的雾气;
露于水面的肩臂肌肉虬劲,十分修长,说不清是瘦或壮,只觉结实有力,不定何
时便要爆发,使他在悠闲懒惫中,透着兽一般的危险气息。

  男子的脸被晒得黝亮,颇经风霜,再加上满面于思,说是三少四壮也不奇怪。

  偏生明亮的眼睛狡黠灵动,时时带笑,褪去衣衫后露出修长结实的体态,年
纪似又不大。那龟奴虽多见世面,「羡舟停」却罕有江湖客,又被水雾蒸得晕陶
陶的,判断力大为消减,陪笑道:「大爷您是体面人,做不惯这种事的。出来玩
图个开心,上了楼子揭了牌,姑娘们也好尽心尽力服侍,可比船上玩得欢。」

  「说得也是。」男子笑道:「是了,方才我听后头似有些骚动,出得什么事
来?」

  龟奴赶紧摇手。「没什么没什么,马厩那厢不太平静,说是来了大虫,布下
绳网肉饵什么的要抓。我是越浦本地土生土长的,这儿的山林里人比鸟兽多,没
听过有大虫,十之八九是胡说。」

  男子哈哈一笑,低道:「比起肉来,那条大虫更爱喝酒。若有好酒,肯定能
引牠上钩。」龟奴听不清他喃喃自语,凑近道:「什么?」膝弯一软,险险栽进
浴桶中,发现不对,赶紧找理由脱身:「大爷您饿了罢?小人……小人再给您拿
些瓜果吃食。」忙不迭后退,脚步却有些踉跄。

  「欸,别走别走。」男子随手拉住,冲他挑眉:「那你听过」挠耳风「没有?
她们都跟客人说什么?」龟奴急了,双手乱摇:「没……没听过!我……我们这
些个低三下四的……姑娘不同俺们说。」连舌头也大起来,靠着木桶直摇晃,奋
力撑开眼皮,末一句操的却是本地土腔。

  男子挽着他不放,怡然枕着桶缘,似极享受,片刻忽放声道:「喂,这个也
不成啦,你们不唤人来替,莫非要等看他的屁股摔成四片?」声音回荡在水雾里
久久不绝,伴随不时传出的燃炭「哔剥」烈响,更显空间广衾。

  此间乃是羡舟停「春日凝妆上翠楼」七个等级里最上等的「春」字号房,整
幢五层楼宇之中,建有绕行各个房间、通行无阻的引水渠道,甚至连楼梯间都设
有逆行而上的龙骨水车,缓步拾级,可见右侧水道里溯流如龙跃,与阶上之人一
同向上行去;而左侧水道则顺势下淌,于楼宇中自成循环,源源不绝。

  最顶层的春字号上房,整层楼便只一间,占地最广。房中没有桌椅,而是仿
效近来平望风行的南陵风格,将地板垫高,上铺厚厚的蔺草织垫,入室即褪去鞋
袜,赤足踏于草垫之上。隔间亦不用墙板,而是在地面的滑轨上装置糊纸门扉,
可自由滑动变化陈设格局。

  这股风靡平望都的南陵风尚,越浦豪商们原本不屑一顾,只是爱好羡舟停的
美酒美人,加上翠十九娘精心布置了引水渠道,可摆布最豪华的流水筵席,也就
不挑剔这样的品味了。

  及至镇东将军驾临,越浦直如戒严,城中上得了枱面的名园名寺等,多半被
谕令不得离城的王侯显贵所据。风月场子不敢在将军眼皮子底下妖魔乱舞,索性
转做客栈生意,倒也杀出一条血路。本地豪商夜里无聊,只得往城外寻欢,渐渐
习惯了羡舟停的布置。

  男子包下「春」字号的五层屋宇,将渠里的水全换成美酒,兀自不足,唤抬
来径逾一丈的桧木浴桶,垫高丈半有余,注满上等酒浆,又命人在一旁起碳炉炙
肉烧石,一边往桶里放入烧热的石头,说是要试试「酒池肉林」的滋味。

  龟奴站在一丈多高的台子上侍浴,早被满楼子奔流的酒香薰得飘然,浴桶里
的酒浆遇着烧热的石头,「滋」的一声蒸成丝丝酒雾,不仅窜入口鼻,连周身的
肌肤毛孔都不住沁入醇厚的陈年美酒,饶是他酒量甚豪,撑不过一刻间;如非男
子及时拉住,怕要头上脚下摔个倒栽葱。

  男子连喊几声,纸门「唰!」一声打开,两名青衣小帽的龟奴掩鼻而入,七
手八脚地将人抬了出去,其中一个正要留下,男子挥手笑道:「去去!带把的都
不许留,给我换香香的丫头来!」龟奴如获大赦,赶紧告退,紧掩纸门,心想:
七岁时要有幸遇上这么一回,老子这世人死也不碰酒!下楼同老鸨说了,老鸨没
口子地埋天怨地。

  「哪来的瘟爷爷啊这是!」

  支应这幢「春」字号的几十名侍女,倒有一半醉死倒在顶楼上,之所以没派
人拖将出来,是怕剩下的一半也折在里头。

  「羡舟停」的规矩,凡事都有价钱,只消出得起,在这里没有不能做的事;
但如此妄为又舍得的,却是开业以来头一遭。男子每项要求,都遇着骇人的价码
以为拦阻,银票却仿佛用不完似的如流水价来。

  老鸨没奈何,她手上还有几间大院的贵客要照拂,哪个不是身价钜万?偏你
个江湖客有钱!带着两柄剑想吓唬谁啊?灵机一动,低声吩咐龟奴:「后院几个
醒了没?要还没起,浇盆冷水醒醒神,换件衣裳随意打扮,赶紧送上去。」

  「大姊,这不好罢?」龟奴有些迟疑。「要让十九娘知道了……」

  老鸨往他脑门上狠敲个爆栗,乜眼道:「你说给十九娘知道的?」

  「哎唷!我哪敢呐大姊!」龟奴连连讨饶,赶紧逃往后进。「去去去!」老
鸨不再理他,转头把气出到旁人身上。「再往渠里添两坛」醉死仙乡「,让他浸
死在澡盆里!天杀的灾星瘟爷爷,教你撞着老娘!」

  男子赶跑了龟奴,舒舒服服将双臂跨在浴桶边缘,仰头昂颈,挺直腰脊,鼻
中不住发出满足的「唔唔」声;不出片刻,挺腰的动作越来越大,轻哼的鼻音也
成了呼烫般的「啊────嘶────」呻吟,仿佛被甲鱼咬住了甩也甩不掉,
拽得木桶一阵嘎吱怪响。

  「等……等等……喂!别………啊嘶……」他奋力欲将下身抬出水面,本来
还算英俊的脸孔此际有些扭曲,混杂了酸麻、痛楚和快感的表情异常狰狞,对着
水面大叫:「你待在水底下忒久,不觉气闷么?先上来……嘶……呜呜呜呜……
这也太……等等!该不会咽气了吧?人一死喉头肌肉抽搐,才吸得这般鱆壶也似
……」

  越想越觉得是道理,松开掐紧桶缘的右手往水里一捞,直到摸到一团温软如
玉才稍稍放下心来。不对!人要是刚断气,摸起来也还是一团热呼呼的,何况在
炙热的酒水里──「你再不起来,」他面孔微沉,浑厚的声音透过背脊,连着偌
大的木桶带上整片酒水,震得一片余波荡漾。「爷要扔你下楼啦。起来!」

  泼喇一声,酒浆上最先冒出的是两瓣小小白桃,色白如玉脂,滑似水珠都停
不住,扑簌簌地连滚带弹,蹦落水面。

  那两团小白馒头似的股丘有着饱满的外廓,肉呼呼的曲线直溢至腿根,股下
暗部的肌肤被温酒煨得彤艳,直如熟透的水蜜桃;丘顶就着水光,折射满室烛映,
光泽如对剖的两爿玉球,轻颤着不住弹落酒珠,又无玉球之冷硬。

  小屁股抬出水面,股间的蜜裂延伸到腿心,谷壑间夹着小半颗蓓蕾般的艳红
突起,似是肛菊,紧接着才是贲起的玉蛤,白皙光滑直追幼女,耻丘上的刚毛却
是又浓又密,拉着酒汁离水,淅淅沥沥地垂坠成一束,毛根粗亮结实,说不出的
淫冶,与婴儿般幼嫩的股肉形成强烈对比。

  雪臀离水,再来是腰后那片平坦的三角浮出酒液,圆凹的小腰亦现出全貌。
由身形看,腰臀的主人至多二八年华,兴许要更小些,才得这般肉感,又在腰际
等易于积赘处,拥有紧致绝伦的线条。

  这一点从她拥有纤细的臂肩、胸背却极丰盈上亦可得证。

  此际男子却无心欣赏,下身的吸吮之强,像是要生生将那物事拔起也似,他
脚底板「砰!」踏着桶底,少女重没入水,依旧如蚂蝗般啜紧不放。

  男子下身一昂,将一具雪酥酥的裸裎娇躯拱出水面,只见少女抱着他的臀股,
被撑大撑圆的樱唇埋在男子粗浓不逊虬髯的乌茸间,俏丽的短发湿漉漉地覆着小
脑袋瓜,居然不见半点肉棒的踪影。

  一股奇异的箍束攫取了他。阳物仿佛突进一处又湿又紧、既柔软又没什么弹
性的夹层里,微妙的吞咽感与抽搐痉挛似乎以完全相反的方向交互作用着,有什
么坏事将要发生似的不安令人倍感悚栗──老实说自来「羡舟停」,这还是头一
回如此爽利。不过男子开始担心若将少女顶得失神,两排贝齿「喀!」一声咬上,
龙杵未免断得冤枉──什么纯阳气功练得坚硬如铁,那都是骗人的。拿来插水滋
滋的嫩穴自是够硬,比之利牙却差上一截不止。

  牛鼻子师父说得好,天地万物原本便是相对的,是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
无有绝对。无量寿福,无量寿福。

  就算没有「喀擦!」咬落,也不代表少女意识清醒,说不定越浦青楼的培训
十分全面,连晕死都能继续吸啜,越含越深。为防触动她咬合的本能,男子不敢
伸手将那千娇百媚的小脑袋瓜「拔」起来,一方面也是担心一端起脑袋,发现底
下空空如也,打击太大,花了点时间做心理准备。

  直到他发现少女浓密的弯睫眨巴眨巴,眼神可怜兮兮的,穿透湿濡的浏海抬
眸仰睇,小嘴里呜呜有声。

  「吃东西不要讲话!」他端起架子,打算给她来记杀威棒,岂料少女的理解
与预期完全是两个方向,选择了不要讲话。男子急着将棒子讨回,赶紧放低姿态。

  「呃,这个……你要不要先把东西吐出来,咱们聊聊天?」见少女眼神幽怨,
颇有几分不舍,施展腿筋腰力一折,凑近她耳边:「你这样我很尴尬的。旁人见
了,还以为我很短。」

  少女一听那还了得,呜呜有声,颇见义愤,爽快吐出两寸来长的酱紫肉柱,
杵径浑圆、青筋纠结,直有杯口粗细,衬与她小巧的鼻尖,更显狰狞。

  肉棒上裹满香唾,被含得晶亮湿濡,而少女的动作还未顿止。她继续有滋有
味地抬肩昂颈,舍了男儿的臀股,两条细细的手臂向上撑持,一点、一点将肉棒
滑出檀口,让人忍不住猜想这样小巧的嘴巴,如何能容纳忒粗的巨物,而比少女
小脸还要长的杵身,究竟被她吞到了哪里去。

  男子啧啧称奇:「这翠十九娘的」羡舟停「怎能不红?包吃包嫖还带杂技,
吞剑都有,没准一会儿干完还要跳火圈。」

  少女继续抬起上身,依依不舍地吐出最后两寸余,两只沃腴雪乳亦自酒浆中
拔出,过人的乳量沉甸甸地往下一坠,却被结实富弹性的胸腋肌束拉住,成了浑
圆饱满的蜂腹形状,不住交互弹撞,溅得水面上圈圈涟漪。

  她的乳蒂如嵌于肉中的半枚樱核,勃挺得又圆又硬,因乳房垂坠而扩大的乳
晕只比杯口略小,称不上幼细,胜在形状浑圆,并无细疣,色泽是匀称的带红琥
珀。

  较之引人揉捏的雪乳,富含情欲的艳丽乳首毋宁更教人想以口相就,齿尖轻
啮,欣赏女子哀婉中难掩爽利的呼痛娇吟。

  少女吐出龙首,兀自以香舌钝在尖上细细打圈,勾得马眼一张一歙,沁出的
液珠越见黏稠。

  她一卷丁香,勾出一条细长的液丝,饱含水分的弧底经不住拉长,从中断绝,
「啪!」半条蚰蜒似的透明黏液打上她的下颔裸胸,蜿蜒晶亮,宛若残精。少女
吃吃笑起来,眼勾极媚,如浓密的阴毛、红艳的乳首一般,与稚嫩的容貌身形绝
不相称。

  「大爷,您顶死我啦。」她咬唇埋怨着,模样却无一丝不欢喜,小手反捋着
他的滚烫粗长,熟练的动作带来极强烈的快感,令人不由得焦躁难耐。「……它
好大呢!」

  男子甫脱断阳之厄,踌躇满志,双臂一舒,懒洋洋枕在脑后,边享受少女厉
害的手上功夫,眯眼上下打量。「你一进房便脱衣下水,大爷还没问你的名字哩!
今年几岁啦?」

  「回大爷的话,奴奴姓玉,叫斛珠。」少女眼波盈盈,握住巨物的五只玉笋
尖儿灵巧无比,挑、捻、掐、挤纷至沓来,还擅用滑腻掌心轻轻滑动,虎口尤其
厉害,擦刮肉菇边缘时,竟不逊挑中花心之感。

  「是」一斛珠「的那个斛珠么?」男子忍着杵茎上传来的强烈刺激,呲牙咧
嘴地继续搭话。「我瞧你像十六……不,根本就只有十五岁啊!嘶……唔唔……
好厉害……」

  「是那个斛珠。大爷说十五,奴奴便十五。」玉斛珠咯咯笑道:「斛珠若是
伺候大爷好了,大爷赏奴奴一斛珠。」

  「瞧你这张小嘴,多会说话!」

  男子哈哈大笑,随手挥去蒸缭的酒雾,赫见高台之下,七八具横陈交卧的赤
裸女体,个个汗珠密布、飞红片片,被干得魂飞天外,娇躯压着七零八落的裙裳
亵衣动也不动;玉背起伏,香息乏弱,俱都是这春字号院里挂牌的名花。

  楼层另一端的密室里,隔着崎岖弯绕、层层叠叠的糊纸门扇,两名女子一站
一坐,轮流就着特制的觇孔镜筒,监视春字号上房的香艳景况。

  站着的是一名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女,身板儿纤薄,生得肩宽臀窄,双腿匀长,
肤色极是白腻,仿佛经年未近日光,连俏丽的面孔都是冷冰冰的无甚表情;说是
高傲,倒有几分睥睨尘俗的离世之感。

  她穿着与秦楼楚馆绝不相称的蓝花长褙子,内衬白绸窄袖上衣,下身则是一
袭成套的白纱裙。这身打扮若出现在「羡舟停」中,不仅将引人侧目,简直是到
了格格不入的程度;放到书斋里研墨润笔,展卷侍读,恐怕合适得多。

  坐着的则是名艳丽已极的中年美妇,梳着跋扈张扬的三鬟飞仙髻,饰于发鬟
上的牡丹珠花、凤钗步摇等,无一不是光灿灿的紫薇金;乌浓泽亮的云鬓倒钩如
月,束成一绺密贴粉颊,贵气中带有一丝骄悍难驯的野性。

  较之那冷漠清丽的少女,这美妇身量虽略有不及,丰腴处犹有过之,蔷薇色
的艳丽抹胸紧兜着饱满的双峰,纵使缠腰紧裹,连说话呼吸都止不住跌宕,衬与
抹胸上裸露的那一小片白皙奶脯,光致致地别有余韵,诱人处绝不下于二八年华
的鲜嫩处子。

  在妇人进房以前,这居间的大位一直都为少女所据。左右没敢多话,任她指
挥一阵,暗里赶紧将女主人请来,才能镇得住这位大小姐。

  「母亲。」果然美妇人一进密室,少女也只能乖乖起身行礼。

  「是谁叫斛珠儿去的?」妇人板起粉面,明知故问。

  少女规规矩矩地垂手而立,却没有回答,恍若未闻。

  「明端?」

  美妇杏眸一乜,加重口气。

  被唤作「明端」的少女温顺地垂颈俏立,似无开口的打算。身旁一名侍女身
子忽颤,痉挛似的吐着粗息,眼瞳飞快地上下翻动,颤声道:「是……是我。我
让她去的。」

  美妇头也不回,仍是紧盯着女儿,微怒道:「明端,同为娘说话,不许用」
超诣真功「!自己说,谁让斛珠儿去的?」

  明端盈盈而立,玉一般精致的小手交叠在裙腿之前,俏脸上无丝毫桀骜反抗
之色,乖巧得令人心疼;片刻浓睫一颤,轻启朱唇,细声道:「是我。我让斛珠
儿去的。」那侍女「嘤」的一声踉跄倒退,倚墙抽搐,大口大口吐气,额间沁出
冷汗。

  美妇使个眼色,左右赶紧将人带下去,密室中便只剩下了娘俩。

  美妇人叹了口气,态度较人前明显宠溺许多。

  「这人身负观海天门的玄门正宗功法,不是斛珠儿应付得了的。鹤老杂毛虽
是本门大仇,手底着实有几下真功夫,斛珠儿她们练的采阴补阳功法,奈何不了
鹤老杂毛之徒。」

  「那厮……是鹤着衣鹤老杂毛的徒弟?」

  「嗯,鼎鼎大名的」策马狂歌「胡彦之,你可不能不识。鹤老杂毛多行不义,
注定无后,也就剩下这根衣钵独苗。看样子,这胡彦之已尽得观海天门剑脉一系
之真传。」

  这名虬髯男子,便是观海天门掌教「披羽神剑」鹤着衣的关门弟子,人称
「策马狂歌」的豪侠胡彦之了。

  他自摆脱鬼先生监视,便极力寻找耿照的行踪,岂料耿照际遇太奇,每每循
迹赶至,耿照又辗转去了他处。老胡往返于朱城山、断肠湖,乃至越浦城五绝庄,
才知拜把兄弟居然从东海第一大笨蛋独孤天威麾下,换跟了东海第一王八蛋慕容,
而东海第一大混蛋岳宸风又下落不明,恁是老胡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透其中关窍。

  既知耿照无碍,也不急着相见。他曾混在人群当中,远远瞧过几回身穿典卫
袍服、策马跨刀众人簇拥的耿照,虽放下了久悬的一颗心,胸中亦生出一股难言
的滋味,就怕此际再会,两人不知要说什么。更别提那天杀的「耿夫人」──乖
乖隆个咚!他是几时搞上那索命的红衣泼妇符赤锦?胡彦之想得脑袋都快烧掉了,
原本担心符赤锦搞鬼,暗中监视了一阵,直到朱雀大宅里驻进五帝窟漱宗主的贴
身亲卫「潜行都」,胡彦之才不得不承认他这位把子兄弟生意做得够大,一别数
旬脱胎换骨,已非昔日流影城的执敬弟子了。

  趁着独孤天威不在的空档,胡彦之又去了趟朱城山,回来时阿兰山的惨剧已
然发生,他留滞越浦至今,其性不改,闲事闲管,来到这金环谷的「羡舟停」,
正为插手一桩闲事,存心踢馆的。

  眼看春字号院就要被他大棒门清,当玉斛珠只裹了件不合身的织锦大袖、底
下空空如也,如偷穿姊姊漂亮衣裳的小女孩般赤足踏入时,他几乎以为这便摘了
「羡舟停」的招牌。

  时人均以发长为美,这玉斛珠似未及笄,又剪得一头薄而俏丽的贴颅短发,
怎么看都是小侍女的模样,孰料竟是最难缠的一个,还未真刀真枪干上,就被她
口手并用,差点儿丢盔弃甲。

  胡彦之省起此行之目的,无意在她身上多费工夫,冷不防将她拦腰抱起,猛
然翻身,婴孩似的把少女放倒在浴桶边缘,大大分开她白嫩的腿子,不由分说,
龙杵一挺,「唧」的一声挤溢着大把花浆,长驱直入!

  「呀────!」玉斛珠圆腰拱起,身子绷紧了似的猛向后仰,两座乳峰向
上一弹,晃荡不休,映得人满眼酥白乳浪。

  纵使她胸乳丰盈,屁股更是肉呼呼的绵软陷爪,这一仰却将胸肋以下直至骨
盆间,拉得平滑无比,除肚脐周围有微微的美肌贲起,竟无一丝余赘,肌束线条
其润如水,凹凸有致,尽显少女韶年芳华。

  但花径到底不比喉咙,容纳有限,胡大爷逾七寸的巨阳一贯到底,玉斛珠窄
小的膣管仿佛被撕裂一般,绝佳的弹性还慢着巨物的排闼蹂躏一步,先被极大地
撑挤开来,疼得她眼前霎白,几欲晕死过去。

  然而玉斛珠的紧凑,绝非仅仅是天生娇小所致。自懂事起,她便长坐于一口
瓮上,每日坐足两个时辰,将外阴坐成尖桃般的形状,口狭肉紧、唇厚珠肥,内
里更是一圈一圈如鱆壶一般,倚之掐握龙阳,灵巧、力道绝不逊于指掌。

  她一受巨物侵入,身子本能地湿润起来,双臂跨着桶缘撑起身,白嫩的腴腿
一勾,牢牢扣住男儿股后,腰肢如活虾般上下绞扭弹动,套着婴臂儿似的龙杵大
耸大弄起来,小嘴仿佛再也合不拢似的,大声浪叫起来:「啊啊啊啊……大爷好
厉害……好爽人……干死奴奴啦……啊啊啊啊……」胡彦之一下一下的针砭,并
未横冲直撞,居然被少女夺去了主动,挺耸不如套弄来得凌厉。

  玉斛珠星眸迷离,眼缝直要滴出水来,索性攀住胡彦之的脖颈,腿箝熊腰,
将全副身子「挂」上男儿,奋力扭腰:「啊啊……大爷好粗……好硬!珠儿要掉
下去啦,珠儿要掉下去啦!救……救命……啊啊……救救珠儿!大爷……呀、呀
……啊啊啊啊────!」

  她轻得仿佛能作掌上舞,然而飞快地挺腰落下之间,剧烈的动作却对承重的
一方造成极大负担,甚至数倍于她娇小的身量,胡彦之不知不觉将双手移至她丰
盈的雪股,又沿着汗湿的大腿根部滑到膝弯,抄着两条匀润玉腿挺腰而立,任凭
玉人股心不住吞吐怒龙,将肉棒磨得浆腻湿滑,溅出大把大把液珠。

  「大爷你好硬……好烫喔!斛珠儿不成啦……啊啊啊啊……不要!不要!别
再欺侮奴奴了,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她使出浑身解数,咬着胡彦
之的耳垂如泣如诉。分明是她将滚烫的阳物当成了升降竿子爬,若闭上眼睛一听,
还以为是汉子将幼弱的少女缚在床上,翻过身猛干小屁股一般,浑如两出戏台子,
各本各唱。

  十九娘秘传的风月心法「挠耳风」,关窍即在于此。

  此法极为简单,说穿了半点不值钱,就是观察男人的需求喜好,然后画个大
饼给他。贪小便宜的,便教他以为此间有更大的便宜;刚愎自负的,教他以为是
自己想来,并无旁人劝进……用于床笫之间,更有难以想像的效果。

  男子太过劳累,则难出精,此为四肢百骸宸拱自救之本能。

  翠十九娘门下,能于欢好间极力榨取男子的体力,远超其所能负荷,却藉快
感及女子的迷人媚态,使之浑无所觉。一旦出精,必尽情释放、点滴不留,快美
胜于与寻常女子交媾,虽虚耗更甚,仍乐此不疲,久而久之对他处的女子兴趣渐
淡,非金环谷「羡舟停」不欢。

  此法须精密掌控双方的肉体反应,在媾合的快感间仍保有一丝清明,不断加
重男子的体力负担,同时亦须提供足以掩盖其心识内省的快感,过犹不及,不容
片刻轻忽。

  玉斛珠乃个中好手,便在名花齐聚的金环谷中,也算得是数一数二,忍着膣
里被撑得满满的强烈舒爽,以强劲的臀股旋扭、抛甩放落消耗男儿的体力;外厚
内窄的花唇既软又韧,再加上蛤口内一小段布满绉折的紧致肉膜,直如反转的羊
眼圈,沾着黏稠的淫水不住套刷着敏感的龟头底部,果然肉棒不住撑挤胀大,已
至喷发的边缘。

  「好……好胀……」她其实也已近临界,胡彦之的壮硕非银样蜡枪头的富商
可比,看着瘫了满地的姊妹,玉斛珠不敢与他比力长,一来便使出杀着,务求在
最短时间内榨干胡彦之的精力。

  然而,那股心里热滚浇淋的喷发之感却迟迟未至。

  她打起精神大声浪叫,小屁股奋力抬放,膣管内的龙阳依旧维持在似将喷发
的状态,极硬、极粗中带有一丝微妙的柔韧──那是杵茎扩张,即将迎接浓精通
过的前兆──却无出精的迹象。

  要命的是:这种硬中带韧、偏又胀大至极的状态,最易捣中女子花心,无论
花径深处如何曲折,却不能抵挡这般随形易质,一旦深入又卡紧不放的凶器。雌
雄交媾本为延续宗嗣,射精的瞬间为求万无一失,造化早有妙着安排。

  「怎、怎会……啊!」玉斛珠有些着慌,坐落时没抓好分寸,短浅的花心猛
被顶了一下,腰脊酸软如泥,再也提不起身来,一连在杵尖上顿了几下,连叫都
叫不出,缩着粉颈一阵哆嗦,居然淅淅沥沥的尿了出来。

  「欸,别!你……哎呀,糟蹋了美酒啊!」

  本该气息奄奄、虚耗殆尽的胡彦之大嚷,单臂一箍她的圆腰,便跨出了浴桶,
精力充沛的声音令玉斛珠面色丕变,惊觉事态不妙,却没能多想。那巨物还牢牢
嵌在她的蜜壶里,光是抬腿跨步便顶得她浑身抽搐,十指指甲揪着他宽厚的胸膛,
几乎刺出血来。

  「你这头不乖的猫儿,先尿了酒桶,又抓疼你大爷,打你屁股!」

  他「剥」的一声拔出阳物,少女还来不及从又麻又爽的擦刮感中回过神,已
被掉了个头,头手连着坚挺浑圆的乳房,被压上一扇异常结实的髹金紫檀屏风,
圆腰被铁钳般的大手牢牢箍住,仅有趾尖勉强触地,雪股被高高拎起,腿心里热
辣辣一痛,肉棒一贯到底,插得又满又深。

  此际不比先前,这牝犬似的后背位正是玉斛珠的罩门,如她这般身材娇小、
花心短浅,采女下男上的「龙翻」一式,尚有沃腴的腿根相阻,翘起屁股却无此
阻碍,每下都直抵花心。

  玉斛珠好不容易从快美中回神,吓得魂飞魄散,偏生两人身高差距太大,她
踩不到实地,便要挣扎也不能够,左手勉强扶着屏风,回过右臂去拨他。

  胡彦之哈哈大笑,「啪啪」地扇了她雪臀两记,白皙的股肉上迅速浮起大片
樱红,玉斛珠只觉脑中「唰!」一白,仿佛时光为之一凝,继而臀上热辣辣地大
痛起来,疼得她身子绷紧,痉挛的蜜膣「唧」的一声,挤出一注其味如麝的清澈
泉水。

  「痛……啊!」哀鸣只出得半截,胡彦之已抱着她的小屁股恣意进出,刨得
她咬唇呜咽,不住摇散着轻薄俏丽的湿濡短发。

  硕大浑圆的乳房随着股后的剧烈撞击,如吊钟般交错晃荡。

  她匀称的双腿向内夹紧,却只是毫无意义的可怜宣示罢了,丝毫不能稍阻巨
物入侵,翘着屁股频频跺脚,连脚趾尖儿也无法踏实,淫冶放荡的呻吟再不复闻,
玉斛珠闭目摇头剧烈喘息,偶尔迸出一两声短促低鸣。

  她不明白男人何以越来越兴奋,但持续膨大的肉茎忽不安定起来,她灵敏的
胴体捕捉到这微妙的变化,仿佛其中贮满沸滚的岩浆,不住交融堆叠,似将爆发
……

  「为……为什么……」朦胧间冲口而出,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问。

  「因为像你这样的好女人……」胡彦之环着她沃腴的双乳,雪白绵软的乳肉
溢出铸铁般的黝黑臂围。他俯身前倾,边以扞格的角度戳着顶着,挑起她无法自
制的呜咽与酥颤,一边咬着她的耳朵:「……爽极的时候是不叫的。」

  「呀────!」

  玉斛珠大颤起来,敏感的身体早已无法忍耐,屁股一僵,自两人交合之处喷
出大蓬如稀蜜般的阴精,一注接着一注,喷着玉趾蜷起、雪背如弓,两条白生生
的腿子绷直轻颤,连股间花苞似的菊蕾都不住张歙着,仿佛整副身子都被打开,
再无保留。

  而她的高潮却不仅仅于此。下一瞬间,牢牢嵌在蜜膣里的巨物像炸开了似的,
强大的热流挟着惊人的压力刹时贯穿了她。「呜呜……啊────!」炸裂的熔
岩沸浆似吞没了失神的少女,将她冲向茫然不可知的漆黑彼端……

  那少女翠明端平静无波的表情,初次掀起了一丝波澜。

  她直勾勾地盯着镜筒里的影像──镜筒里的棱镜透过极其繁复的折射,将远
在楼子另一侧的景象接映过来,与逆行的水渠同为购自四极明府的贵重设计,却
无法同时传递声音──撮紧粉拳,很难分辨是恚怒、轻蔑或其他情绪。

  「斛珠儿不成啦,没用的东西。」片刻,明端才淡然道:「让我去罢。不出
半刻,定教他精元尽出,知我」羡舟停「非是无人,任他耍泼撒野。」她以文静
的口吻说出充满绿林气息的声口,只能说是格格不入,衬与神色淡漠的俏丽脸蛋,
说不出的荒谬诡异。

  「慢!」美妇好整以暇地凝着镜筒,像在欣赏什么杂技表演似的,半晌微微
一笑,曼声道:「玉斛珠十岁起潜伏敌阵,迄今已逾十二年,尽得其媚术之要,
无论坚忍或资赋,决计当不得」没用的东西「这五字。明端,将来你要领导她们,
这样的言语,人前人后均不可再说。」

  「是,母亲。」少女恭顺应答。

  「算上功力最深的斛珠儿,练有秘术的」如意女「已在他手底下折了六名。
如意女培植不易,十分珍贵,犯不着做无谓的消耗,看来今日,咱们」羡舟停
「的招牌保不住啦。」少妇叹息,声音里却听不出遗憾,姣美的唇际仍带一抹笑
意,仿佛说的是他人瓦上霜积,未有丝缕萦怀。

  「明端,你是我翠十九娘的女儿,要成为少主中兴之臂助,不能为虚象所眛,
比起」羡舟停「这块假招牌,更紧要的是探得敌人虚实。今日纵一败涂地,只消
记取教训,他日未必便不能胜。知道么?」

  「是,母亲。」

  毋须监看上房里的景况,翠十九娘亦知玉斛珠已是强弩之末。

  在天门嫡传的玄功之前,窃自左道的采补术毫无胜算,能支撑如此之久,已
不枉她栽培斛珠儿的一番心血。果然要不多时,纸门外响起五短三长的叩击暗号,
传信的侍女低道:「启禀主子,玉姑娘不成啦。那厮说要换过粉头。」

  翠十九娘长叹一声。

  「罢了,随便找个人进去应付,我一会儿就来。余人通通到楼外候着,上房
里莫留闲人。」侍女领命而去。翠十九娘听脚步声既远,转头吩咐:「你去潜院
请少主前来,就说鹤老杂毛之徒胡彦之在此,请少主定夺。」翠明端微微颔首,
碎步疾行而出。

  玉斛珠的采补邪术撞着观海天门的玄门正宗内功,恰是强盗遇到兵,讨不了
半点好。她被射得昏厥过去,不卖弄风骚后,双目紧闭、檀口微张的模样倒比原
本装的清纯,但也非十三四岁的幼女。该有二十出头了罢?

  老胡阅女无数,尝过的屄比你的毛还多!就你这点道行?玩杂技去罢!

  想是这么想,但胡彦之将尚未消软的阳物拔出,见那烂红牡丹般的花唇吐出
一缕污浓白浆,仍信手为她抹去,横抱着置于一旁的胡床,扯开嗓门喊:「你们
家的玉斛珠姑娘睡好啦,还有别的姑娘没有?」瞎喊一阵,纸门磕磕碰碰拉开,
涌入几名粗壮仆妇,将玉斛珠并着其他姑娘抬将出去,回头塞进一名青衣小婢,
单手覆额,碎步蹒跚,连路都走不了一直线;踱至台下,索性蹲坐在架梯下歇息。

  「娘的,自暴自弃了都。投降也不是不行,好歹叫十九娘来嘛!」

  胡彦之笑骂,抓了件不知是啥花花绿绿总之是女人用的长衣之类围腰,趿着
皱兮兮的长靿靴「啪答啪答」踅下梯,一屁股坐在小婢身旁。那婢子似有不适,
蜷着身子斜倚梯架,闭目垂首,更不稍动。

  她的服色,可说是胡彦之在整座金环谷所见第一寒酸,连单披一袭织锦大袖、
光屁股跑进来的玉斛珠都比她有型有款。胡乱拢着的发束,原本该有条包头巾之
类的罢?此际却连荆钗也未见。

  或许……这身衣裳根本就不是金环谷里的。

  胡彦之心念一动,以眼角余光打量着姑娘:散发披面,苍白的面庞却颇秀气,
比之浓妆艳抹的「羡舟停」群花自是不如,胜在素净;与高大的胡彦之并坐,发
顶却几乎相齐,身量在女子中系属罕见。下身裙裳裹得严实,不露肌肤,不过从
鼓起的大腿曲线判断,该有双结实匀称的腿子……

  他勒住行将失控的玫瑰色想像,把注意力放回现实。难道……这就是她们被
拐子带走的共通点?

  「喝点。」他随手拎过一把金壶。姑娘摇摇头。

  「我……我头有点疼。」

  「浓茶醒酒,对蒙汗药也有点效。」

  姑娘似醒了醒神,空洞的眼眸里亮起一缕细芒。

  「我……我在哪儿?」

  「这不重要。」胡彦之笑道,压低声音凑近:「重点是:你,想不想回家?」

  姑娘茫然点头,泪水忽溢满眼眶,捂着脸又更用力点头,肩背轻颤。

  「你是孙自贞、于媺,还是吴阿蕊?」他忽然问。

  姑娘愣了一愣,片刻才想起自己的名字,呜咽道:「我……我叫孙自贞。」

  「那便是了。你爹越浦长定街坊的老孙头让我来寻你。」胡彦之持金壶轻碰
她的肩膀一下,权作抚慰,怡然笑道:「别怕,我带你回家。就回家啦。」

  「砰」的一声纸门撞开,一条杀气凛凛的娇小丽影俏立于灯华逆影处,白皙
的裸裎娇躯裹了件素雅的蓝花褙子,衣料为光所透,其下更无片缕;衣底一双赤
足交错并立,虽无华服女史,自有一股高傲出尘的感觉。

  胡彦之目光如炬,浓眉微挑,翘着兰花指捻须淫笑。

  「一斛珠,你放工了不是?来找你胡大爷吃夜宵么?」

  玉斛珠美腿交错,一步步走进上房来,仿佛正试着新纳的绣鞋帮子,每一下
都踩得很稳、很小心,慢慢越走越是顺畅,步幅也逐渐恢复正常──但这看起来
一点儿也不正常。

  玉斛珠其人至少有三张面目:无辜的稚弱少女、榨干男人的淫冶女魔,还有
一个是二十出头的妙龄女郎,身负高明媚术,于床笫间却有着过度的自尊心,喜
欢将快美的呻吟死死咬在嘴里……胡彦之一度以为这是她的真面目。如今看来,
玉斛珠竟有第四副截然不同的面貌。

  她看上去……像是全然不同的另一个人。这般走路模样,会让人误以为她一
双极其修长的腿子,习惯自高处俯视他人,明明玉斛珠是个娇小的姑娘。

  胡彦之心头没来由地掠过「借尸还魂」四字,背脊微悚,暗提真气,将那小
婢孙自贞扯到身后。

  玉斛珠踮着赤足踏前,眉目霜凛,熟悉的五官上有着全然相异的表情,偏又
无比鲜活,绝非人皮面具等易容术。

  胡彦之估量着她该从蓝花褙子底下抽出一把剑,没想到揪着交襟的白皙小手
一松,她甩开唯一的一件衣裳,玉足轻点,飞也似地朝二人扑至!

  真是麻烦,翠十九娘想。

  胡彦之是个不能摸不能动的主儿,毋须主人三令五申,翠十九娘也明白其中
轻重。这么个瘟神般的人物,避开总行了罢?偏生又找上门来,「羡舟停」偌大
基业,却不能扛着掖着,跑给一个人追。请神容易送神难,便将胡大爷请出门,
回头少主少不得要起疑,是不是自己行事有什么不周,泄漏了这处据点……

  她滑进铺着白狐毡子的长背椅中,轻捏眉心,抢在主人驾临前少憩片刻。那
只自天花板上垂落的镜筒对正椅座,不管她愿不愿意,抬眸便能望见春字号上房
里的动静。

  龟奴们抬走了玉体横陈衣衫不整、醉得不省人事的众侍女,精疲力竭、瘫如
一堆烂泥的七八名春字院红牌亦被搀出,只一名脂粉未施的青衣少女怯生生地蜷
在架梯边……翠十九娘眸光一锐,坐直身子凑近镜筒,果然认出了少女的面孔。

  该死!是谁敢自作主张,将囚于后进的女子带来此间?

  她多看了几眼,才发现熟悉的不只是少女的容貌而已。

  在胡彦之身上扭动的、背对觇孔的娇躯分明是斛珠儿,但她已命人将玉斛珠
抬出上房歇息调养,况且以适才虚耗之甚,没元阴泄尽已是对方手下留情,岂能
在转眼间复起交欢?

  她一把凑近镜筒,赫见斛珠儿那短发遮不住的左肩胛上,慢慢浮起一团彤晕,
就像是激烈的交媾时,易感的胴体上会出现的片片飞红一样,但那团红斑却比她
身上各处的酥红更深更浓,凝而不散,渐渐形成一枚吐蕊盛开的牡丹痣,衬与周
身雪肌,益发耀眼……

  翠十九娘颈背一悚,魂飞魄散。

  ──是明端!

  那不是别人,而是她的宝贝女儿翠明端!

  第百卅三折往而不害,远引临非

  翠十九娘云袖拂去,数尺外的纸门「唰!」应声滑开,蛇腰一拧,牡丹裙旋
若金鲗散尾,掠出门的瞬间迳取直角,玉颈一俯,大敞的后领灌风曳开,几能直
望至腰,连绯色的肚兜系绳亦清晰可见。

  堂堂金环谷翠大家顾不得体面,身形微凝,下一霎已如电蛇惊窜,仅着罗袜
的玉足几不沾地,唰唰掠过曲折廊道,过弯时竟不稍停,犹如贴地滑行,至上房
的对开门扇方顿止。

  门前,少女趴卧于铣亮的乌木地板,雪裳裹了双修长玉腿,裙下露出两只新
笋尖儿似的着袜小脚,一望便知是翠明端,但外罩的蓝花褙子已不知所踪,只余
内里的白绫纹对领上衣;周身穿着无不妥适,连头发都没乱一根,那长褙衣显是
自行褪下,非受外力所致。

  翠十九娘蹲在女儿身畔,却不敢伸手触碰。

  她适才展现的轻功,在东海黑白两道绝对能排进前十名,照理原不该惊动任
何人,然而廊上不知何时多了几条劲装裹身、如鬼如魅的人影,手持奇形兵刃,
忽自影子里浮上来也似,弓身猫步,作势欲来。

  十九娘及时摆手,影子们随即不动,十几只异常烁亮的眼瞳带着残忍安静的
杀意,转眼又没入廊井梁间的幽暗部,仿佛不曾来过。

  此际的翠明端决计不能被惊动。

  这是「超诣真功」最大的弱点,却不能说是缺陷;要怪,只能怪她没把明端
教好。十九娘不知告诫过她多少次了,此法断不能于仓促间施展,须得在安全的
密室里、众辰拱月层层戒护下,才能不受惊扰,以免走火入魔。

  「《远引临非篇》得自游尸门上尸部的一位要人,珍贵异常。」主人赐下秘
笈时曾道:「我读了几遍,推断应是札记一类,其中记叙难免驳杂,故撕去几页
无关武学的部分,虽不完整,仍有可观之处。你好生钻研,切莫负我。」

  主人永远是对的。就算所赐武功不够完美,也必在主人完美的计画之中。主
人便叫翠十九娘去死,她也绝无二话,况乎练武?对历任秘阁椽曹的翠氏一脉来
说,脱胎自《远引临非篇》的「超诣真功」,是意外契合、堪称量身打造的武功
也说不定。主人心思缜密,由此可见一斑。

  偏偏游尸门的武功极重资赋,不是想练就能练得来。被操纵的「如意身」不
难培养,但能以一缕魂识寄于他人、如臂使指般操纵其身,这么多年来也只出了
明端一个。

  这孩子一向很听话的。自小让她深居静室,断绝一切外界接触以养其神,她
也无不顺从;想到这份难,尽管明端跟同龄的女孩不太一样,对任何事都漠不关
心,却会执拗地做些令人摸不着头绪的细琐事,幸而无伤大雅,也就由她了……
怎偏在这时发作,还挑了这个主儿?

  十九娘肠子都快悔青了,定了定神,嘴唇微动几下,梁柱边灰影闪动,一人
如鹞鹰般扑往后进的潜院报信。房中呻吟益响,显到了紧要关头,她心尖儿一吊,
不由得竖起耳朵──胡彦之本以为玉斛珠恼羞成怒去而复返,冲上来是要拼命的,
岂料她把裹着的长褙子一扔,纵体入怀,毛手毛脚往他腰际一阵乱摸,痒得老胡
差点怪笑而起,蓦地省觉:「蛤?原来她还想……再来一炮!」

  顾客回头店家也光彩,这就叫口碑!心中得意,仰天哈哈两声,正想扯下遮
羞布来场盘肠大战,瞥见一旁吓呆的孙自贞,稀薄的羞耻心几从马眼喷出,赶紧
夹起卵蛋,捧着身上乱啃乱吻的玉斛珠三两步跨上高台,「扑通!」扔进浴桶里,
回头对孙自贞笑道:「大爷带你回家之前,呃……先洗洗澡!你坐底下休息会儿
啊,洗完我们就回家,啊?」孙自贞吓傻了,讷讷地点头,就地抱膝坐下,果真
一动也不动。

  玉斛珠跌入桶中,骨碌骨碌连吞了几口,才「哗啦」一声冒出水面,剧烈呛
咳一阵,忽地两眼发直,恍若灵魂离体,身子一歪,堪堪被老胡接住。「这是…
…这是酒!」她咳了半天突然「呃啊────」一搐,倏忽回神,没头没脑地迸
出这一句来。

  老胡啼笑皆非,趁着玉人在抱,信手把玩起那只又绵又润的浑圆右乳,揉得
满掌酒香。「喂,你别不认帐啊,这上好的西山白酒里掺了一丝骚味儿,还是你
适才尿的……」

  玉斛珠一听「尿」字脸都变了,攀着桶缘便要起身,胡彦之笑骂:「你个小
浪蹄子,点了火头还想跑!」抓牢小屁股一顶,肉棒「噗滋」挤开玉壶口,熟门
熟路直抵花心。

  「玉斛珠」──该说是翠明端──惨叫一声,小手死抓着桶缘大口喘气,纵
使玉斛珠的身子本能地湿润起来,股心里被塞满的异物感仍教她酸到腰脊深处,
仿佛浸着满缸陈醋。

  她施展「超诣真功」的寄体秘法遥控玉斛珠,就像盖了件密不透风的厚重棉
袄窥视外界,而织成袄子的正是玉斛珠混乱的杂识。

  相较常人,修习初层心法「泯心诀」的如意女,更易受同源武学操纵,故翠
明端得以穿透杂识,控制其四肢百骸,接收感官知觉。若强行侵入未习心诀之人
的识海,将被纷至沓来的紊乱思忆所缠,无法迳行穿透,反难控制其躯。

  即使在如意女中,玉斛珠的承受力亦是数一数二,娘说这是因为斛珠儿天生
敏感,能察觉身子里各种细微变化,特别适合修习媚功。面对「超诣真功」的与
干预,这种易感的特质也将身体本能的防御降至最低。

  透过她,翠明端能接收到更多、也更贴近现实的知觉,就像穿着一件名为
「玉斛珠」的衣裳出门,而非如梦游般,须努力穿透身主的杂识才得与外界接触,
其感知介于醒寐之间,仿佛要从某个恶梦里挣扎着醒来,回魂时总累出一身香汗。

  翠明端做梦也想不到有这么一天,自己竟会受斛珠儿的「敏感」所害。

  嫩膣里被撑挤胀满的程度简直难以想像,与过去所做的练习全然不同。

  难道这厮阳物特别巨大?镜筒里也没瞧出来。瞧他那副猥琐形容,定是入了
珠,说不定练有专门炮制女人的恶心功夫,把那话弄得像木头一般硬……啊啊,
好……好酸……怎……啊、啊……怎能胀成这样?一、一定是……啊、啊、啊…
…都是斛珠儿没用!生得这般窄,才会被他……呀、呀……被塞得这样满……

  「一斛珠,你怎叫得这么清纯?」

  身后的猥崽男子啧啧有声,轻佻的口气令翠明端面颊发烧,直想回头一剑刺
死他──现实里,却是斛珠儿过份短浅的花心被一轮挑刺,股心深处似有个松软
软的物事被捅破了,腰眼一僵,喷出大把浆水。那温黏的液感绝非失禁,倒像失
血似的,刺激之强胜过排尿百倍,弄得她死命想逃出浴桶,欲摆脱这引人发狂的
可怕异样。

  岂料斛珠儿饱满的乳房卡得严实,连想探出一寸亦不能,翠明端自己精致绝
伦的鸽乳几时有过这种困扰?往前一挣,非但没能扑跌出桶外,反撞得胸腋红肿,
仍被一下一下插得严实,揪着木桶细细哀叫,动听的喉音回荡于广间,说不出的
淫冶诱人。

  「大家都这么熟了,你叫成这样我怪难受的。」胡彦之蹙眉道:「一斛珠,
你装一回嫩算是敬业,装不停就看不起人啦。你刚不是这样叫的,给我好好叫!」
台底下呜的一声,却是孙自贞捂起耳朵,把脸埋进裙膝。

  话虽如此,一斛珠的叫法还不是普通的纯,实不像有假。

  比起前度高潮时的压抑呜咽,现在更像浑无防备,肉棒每捅一下都超过她的
预期与承载力,叫得既意外又无助,自然得不行。

  老胡虽觉自尊心受到挑衅,身体倒相当诚实,肉棒益发滚烫坚硬,再加上玉
斛珠的膣里紧凑依旧,湿润依旧,却没有施展邪道采补时那种绞拧吸啜、抽气一
般的霸道劲儿,细细的痉挛得无比自然。

  女子的欢悦自来是最棒的催情剂,胡彦之捧着她的小屁股扎扎实实抽添,忽
觉御处女也不过如此,莫名地有些感动,不觉放慢动作,品着进出时那紧裹熨贴、
湿濡含颤的爽利快美,打算再射满一膣与她,当作告别。

  翠明端缓过一口气来,本想回臂去拨他的大手,但那可恼的巨物吹气似的不
消反胀,硬中带软,次次都突入花心,如狗鞭般又钩又挠,弄得她半身酸软,双
手禁不住地掐紧放开、又掐紧放开,竟不得闲,恨恨回头道:「你……啊……你
莫得意!你以为……呀、呀……好……好酸!呼、呼……呜呜呜……你以为道门
锁阳功是……啊啊……是无敌的么?」乐与饵,过客止。「你们拿……拿圣人的
道理钻研这……这等小道,必遭……必遭……啊、啊、啊……」

  胡彦之正抄她两股间的酒水就口,想尝点花蜜的滋味,「噗」的一声全喷了,
恍惚间以为干的是真鹄山上蛞蝓脸的讲经长老,差点不举,「啪!」狠打她白花
花的美臀一记,抹去口畔的酒渍骂道:「一斛珠,你怎一进一出就读了这么多书?
要是里里外外走一遭,娘的都能考状元啦!你知道」乐与饵,过客止「是啥意思?
乱掉书袋!」

  「才……才没有!道门至真,非是用来寻求声色之娱!」

  巨阳略消,翠明端压力大减,扶着桶缘翘起肉呼呼的雪股细辨滋味,拜玉斛
珠易感所赐,那可恨的大肉棒上似有几处特征,与道门典籍所载若合符节,咬牙
道:「你练的是玉柱华盖功、盘龙逍遥式,还是太昊云宗旁系的」金顶横磨「?
我敢说决计不出这三家之范畴!」

  ──干,原来不是讲经坛的老蛞蝓,合着是藏书阁「云笈贮」的马凝光马师
叔上身!

  一想起那白皙丰满、包得严实却老遮不去屁股曲线的轻熟道姑,还有她面对
视线骚扰时有些着恼,又莫可奈何的神气,老胡便硬得发疼。想当年,马师叔可
是总山所有道俗弟子自渎时的幻想对象,哪个不想把撸出的浓精射在她那浑圆如
桃的大屁股上?

  实说她没有鱼映眉那婆娘标致,可大家就是喜欢她。

  在天门厉行「新生活运动」前,真鹄山附近的妓院里最受欢迎的就是这种类
型的姑娘,每回光顾还得先领号码牌。还有师兄弟间风行的那句「凝光凝光,屁
股光光」顺口溜──翠明端还未歇够,那物事竟又大起来,塞得她又胀又满,形
势再度陷入反击无门的不利窘境。却听身后那杀千刀的可恼男子嘻笑道:「一斛
珠,你是当过小道姑呢,还是干过小道士?对道门的双修术忒有研究,不简单不
简单。是玉柱华盖功如何?是盘龙逍遥式又如何?」

  翠明端苦苦挨着针砭,踮起玉趾,踩得酒汁哗啦哗啦响,勉力维系清明,不
让呻吟喘息解裂了字句,辛苦道:「你……敢不敢停……一停?教……教你知道
……知道我的厉害……」

  「这还真没点说服力。」老胡笑眯眯。「但我就是人太好。你悠着点儿啊一
斛珠,一会儿听到什么动静,那是我在打呼。」翠明端恨声道:「狂徒!一会儿
……一会儿……定教你后悔莫及!」

  胡彦之果然依言停住,翠明端吐了口气,回忆书中记载「玉柱华盖功」的罩
门所在,小手往股间探去,勉力握住男儿的阴囊。因交合姿势使然,差一点便构
不着,须将手尽力后伸,腕臂恰恰卡在耻丘与蜜缝的位置,只觉温濡软腻,湿得
一塌糊涂,又羞又窘:「没用的斛珠儿!天生放荡,丢尽咱们金环谷的脸面!」
忍着膣中异物的肿胀烫热,另一只手却越过屁股,去按那无耻男人腹股沟附近的
「中极穴」,两头双管齐下,以温热的掌心交相抚摩。

  书里说这样能使玉柱华盖功的如铁肉柱更加坚硬,在极短的时间内一泄如注,
乃先扬后抑之法。果然一经施展,那丑物非但热度丝毫不减,反而隐隐有变粗变
硬的趋势,翠明端心中一喜,暗忖:「休要张狂,一会儿有你好看!」加紧动作。

  她双手放开浴桶,改采如此怪异不自然的动作,本来就不易站稳;支撑她不
摔跟头的,反倒是那根深深插在穴儿里、她一心想把它弄软的擎天肉柱。老胡见
她窸窸窣窣毛手毛脚的,小屁股像转盘子似的摇晃不稳,伸手欲扶,少女却回头
叫道:「不许乱动!」一副他犯规诈赌似的轻鄙眼神。胡彦之好心没好报,摸摸
鼻子道:「一斛珠,你小心脚滑碰了脑袋。你忒聪明也不怕撞笨些,我是替国家
可惜,这么浪的女状元多来劲儿啊啧啧!」

  翠明端按摩了老半天,始终不见消软,不免有些心急,大声道:「你……你
一定是练盘龙逍遥式!敢不敢换个姿势……哎唷!」足底一滑,手拦膝又不及放,
果然碰了额头。

  老胡见她都快气哭了,颇感冤枉:「不是我啊,我什么都没做。」

  翠明端含泪揉着脑门,杀气凛凛:「少废话,换姿势!用」鹤交颈「!」胡
彦之瞪大眼睛:「哇,你连这个都知道!咱们风月册该不会是买同一家的罢?我
在绘春堂的贵宾卡号是甲鱼九五二七──」

  翠明端气得忘了疼,红着小脸回头辩驳:「谁……谁看那种低三下四的东西!

  你才……啊,你干什么?「被他抄着玉腿捧起,抱在身前如把尿。胡彦之以
肉棒为轴,双手玩杂技似的灵活一转,便将玉斛珠娇小的身子调了个头,后退两
步,屈膝跪坐在酒水中,让她大腿分跨两髋,变成女子骑坐在男子腿胯间的」鹤
交颈「势。

  这起身、掉头、旋转、坐顶的动作一气呵成,阳具始终插在小穴里,翠明端
操纵玉斛珠等练习「天罗采心诀」时,从未受过如此强烈的刺激,美得浑身痉挛,
抱着他的颈子簌簌发抖。

  胡彦之双手捧着雪臀摇晃,肉棒上下穿插,笑问:「这鹤也交颈啦一斛珠,
你待怎的?」

  翠明端被插得小脑袋瓜晕陶陶的,全身燥热如焚,身子深处似有一团热烘烘
的物事不住被那狰狞的肉棒顶着、戳着,仿佛随时都会炸裂开来,不知为何却一
点儿也不希望他停下……

  她抑下沉沦欲海的冲动,软绵绵的小手一松,由他颈间滑至腰后,以掌心抚
摩两侧腰肾,促其精出。

  胡彦之不由收起轻视之心。她所用手法、挑选位置等无不对症,均是锁阳功
一类的弱点,然而道门持固精关的法子乃透过练气修行而得,没有足以相抗的阴
功内劲,或借助破脉金针之流,岂能以徒手摧破?这便是小丫头知其然,却不知
其所以然之谬。

  然而,玉柱华盖功、盘龙逍遥式皆非寻常的锁阳功法,《金顶横磨》更是太
昊云宗一系的秘藏道籍,休说「羡舟停」的妓女,便到真鹄山洞灵仙府随便拉上
一名道士,也不是人人都讲得出。

  看来金环谷大有文章,今儿算来对了。

  「怎么……啊、啊……怎么会没用的?」

  怀里的翠明端早被插得吁吁娇喘,星眸迷濛,意识渐有些涣散,执拗地不肯
罢休,但按摩腰肾的小手已无力施为,软软环着男儿熊腰,骑马似的颠着小屁股,
颤抖着让肉棒抵得更深,告诉自己这样便能教他一泄如注,其实心底是想再尝几
回这前所未有的销魂滋味,只不肯承认而已。

  「因为你书读错了,一斛珠。」

  胡彦之十指掐进她沃腴的绵股里,捧着轻如风柳的娇躯上下套弄,像串着一
只香汗淋漓、精致绝伦的小玉葫芦,肉棒上的擦刮既清晰又强烈,连黏糯浆滑的
淫蜜都掩不去膣里那细小绉折的触感。翠明端被他贯得昂颈酥颤,一口娇息悠悠
断断,像要晕过去似的,却仍倔强还口:「哪……哪里错了?我决……啊啊啊啊
……决计不会错的……啊啊啊啊……」

  「」乐与饵,过客止。「你从上一段便解错了,自是弦错谱错嘈嘈错,一路
错到了底。」见她美得圆腰乱弹,一双圆滚滚的白皙乳峰死命往他胸膛上拱,挤
得硬撅的殷红乳蒂于波间滚揉隐现,果有几分「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态势,伸手
往她平坦如削的腰脊下倒三角处一摁,免得她像活虾般扭脱了去。

  翠明端臀股被制,只觉腿心那条大肉棒进出更加爽利,竟连躲都没处躲,叫
得益发销魂,咬牙呜咽道:「才……呜呜呜呜……才没有错!明明……啊啊……
明明是执……执大象……呜呜呜……天、天下往……啊啊啊啊……」

  也难为她执拗已极,才能在迫近高潮的临界边缘,将「执大象,天下往;往
而不害,安平太」几句背得丝毫无错。

  胡彦之感受到嫩膣里正一搐一搐地收紧,不禁放慢动作,顶得更重更扎实,
欲品尝肉褶如小嘴吸含般细细箍束的曼妙滋味。岂料交合处「唧唧」作响的啜浆
声并未随抽插稍停而歇止,原来是膣管太湿太滑、少女股心里的痉挛又太过激烈
所致,淫念大兴,遂改变主意一轮猛挑,口中调笑:「你不知道什么叫」执大象,
天下往「!要如大爷胯下有只大象,天下哪间妓院不可去?」往而不害,安平太
「的意思是:我进来的时候你别害怕,安心等着被摆平吧太太!」

  翠明端再听不清他胡说八道,搂着男儿脖颈不住摇头,却甩不去周身蚁啮蛇
走般的逼人快感,玉壶里被刨得又疼又美,像要被撞碎似的,口中的激昂呻吟早
已支离破碎,毫无意义。

  「坏了……啊啊……好胀……啊啊……大……弄坏……啊啊啊……要破了…
…不、不要……啊……娘!救我……救我……啊……裂开了、裂开了……啊啊啊
啊啊啊啊────!」放声尖叫的刹那间,股底「噗」的一声喷出大蓬清洌的花
浆来,喷射之强劲更甚放尿,其量却比尿水更多,一蓬接着一蓬地喷个没完,比
玉斛珠泄身时还要厉害。

  老胡只觉肉棒根部一紧,玉壶口的小肉圈圈忽然缩起,难以言喻的强劲吸啜
感由底部一路贯通上来,整条膣管的口径仿佛突然小了一半,剥壳鸡蛋般的钝尖
整个滑入一团黏糯中才又被卡住,似比头一回交媾时入得更深。那妙物夹得他忍
不住仰头「嘶────」的一长声,却还继续一提一缩,才突然挟着汩热劲流刮
肠而出,而后又继续啜紧喷发,啜紧、再喷发──胡彦之再也无意忍耐,抱着她
的小屁股二度缴械,射了个点滴不留。翠明端僵着小腰尖叫不止,直到力尽才瘫
软在他强壮的怀臂间。

  「所以说修道即人生哪一斛珠。」老胡射得爽极,不忘捏捏她汗湿的小屁股,
「啪」的一记打得腴肌酥红,浑圆的臀丘光润润一片,似乎肿胀得更饱满丰盈了,
令人爱不释手,嘿嘿淫笑道:「你瞧瞧,你这不就升天了么?」

  房里交媾的非是女儿的本体,但说话的那个确是明端无误。虽然不用别人的
身体时,往往几天也说不了这么多。

  翠十九娘隔着纸门听她被胡彦之调戏,不禁面红耳热,生出一股莫名的羞怒
困恼。能解除这个状态的,也只有明端自己,然而她偏执于无意义之事的毛病一
旦发作,下场便是无休无止的鬼挡墙。

  但「超诣真功」绝非毫无限制的武功。

  与游尸门传说中的绝学「青鸟伏形大法」不同,上尸部一系的武功,对心识
的控制仅止于浅层。明端形容过寄魂于他人之体的感觉像是「蒙着棉被」看和听,
须极力廓清,方能贴近寄魂之身所感所知,并不会发生「如意身受伤,魂主心识
亦随之受损」的情形。

  《远引临非篇》内揭橥的弱点全然不在心识,而在魂主本身。

  寄魂时,若魂主的身体突受惊扰,将发生身魂中绝的惨剧,甚者长眠不醒,
形同死亡。还有就是寄体的时限,端看相隔的距离,以及寄体所为何事而定。

  「像泅水一样。」

  要从不寄体时话就很少的明端口里问出究竟,着实费了十九娘一番工夫。这
是她好说歹说软磨硬泡,好不容易从女儿那里得到的答案。

  明明从小到大也没游过几次水的,却老爱举这种闹着别扭似的例子。

  秘阁硕果仅存的最后一批乌衣学士,可说余生都用于这部《远引临非篇》上,
其中大半带着未解的遗憾入土,能帮助、甚至保护明端的人已越来越少。有关
「超诣真功」的一切本应不厌涓滴,无论有用没用,总要再多掏些出来才好。

  「不能一直待在水里?」十九娘叹了口气,耐着性子问。

  就算是亲生母亲,不通寄体术的人就是很难理解附在他人身体里的感觉。明
端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便是这群瞽者中唯一的明眼人,大人们总是要她听话,
偏偏又什么事都得要问她。

  「……换气就好。」这样的口吻就表示她无意再说了。

  以泅泳比喻,越耗体力的泳姿,换气则须越频。操纵如意女打斗是最难的,
即使明端做得够好了,始终撑不过一刻。交媾之剧烈,毫不逊于动手过招,明端
操纵斛珠儿的时间已逼近临界,再不脱体回魂,后果不堪设想。

  (这丫头……到底在想什么?为何不快些回到身子里?)

  ──真真急死人了!

  做为母亲,熟知男女情事的十九娘全没想过女儿是贪恋交媾的快美所致,而
房里斛珠儿快断气似的剧烈娇喘忽转成了尖叫,那声响彻屋梁的「娘!救我」,
更一把扯断她紧绷的理智。

  玉手一挥,匿于廊庑间的「豺狗」们倏忽现身,却非冲入上房,而是如乌霾
般层层环住小主。翠十九娘快绝无声地拂开纸门,一晃影便掠上高台。

  桶里胡彦之正射至中途,浑身精力俱凝于此,虽未漏了门外的声息,身体反
应却慢了十八拍不止;暗叫一声「惭愧」,及时抱着少女退至桶边,反手按住压
于叠衣顶上的对剑剑柄。

  却见来的是一名如花美妇,额间压着三瓣樱痕,梳着夸张的飞仙鬟髻,酥胸
半露、秾艳袭人,娇贵中带着跋扈,最适合在闺房里好生调教;若非精心描绘的
眉黛间无一丝挑逗,只余烈烈霜凛,几乎要涎着脸主动上前搭讪。

  况且她那一晃即至的轻功浑如鬼魅,显示来人绝不好斗。

  老胡抑住色心,一瞥台下孙自贞仍抱膝不动,心怀略宽,正欲转移美妇的注
意力,岂料竟是她先开了口。「明端!」美妇低喝,怀里的玉斛珠一颤醒神,倦
极的星眸还有些睁不开,半闭着眼侧首,本能应道:「……娘。」

  这下轮到老胡尴尬了。「这……虽然我经常梦到自己吃母女井,不过性幻想
还是别跟现实太过接近为好。」想起肉棒还插在人家女儿嫩穴里,胡彦之颇不自
在,极力挽救形象:「呃,这个……玉伯母您好,小生姓胡,绝对不是什么坏人,
当然现在看起来不像……可不可以麻烦您先回避一下,让我先穿好衣服?我不太
习惯在长辈面前露屌。呃,我说的」长辈「不是指奶奶,就真的是长辈……我是
说现在不是,但平常我讲」长辈「都是指奶奶,您知道的,奶奶跟长辈一样,也
是越大越好。当然令嫒是够大的了,她那两个奶奶……啧啧。啊啊,我不是那个
意思────」抱头直磕浴桶。

  翠十九娘面色丕变,伸指按唇,示意他噤声。老胡赶紧闭嘴,却不知是为什
么,正自莫名,见她裙膝微动,左臂一收,右手食中二指虚引长剑,两寸青锋离
鞘映着水光烛照,令人不寒而栗。

  「玉伯母,我这人口拙不太会表达自己,做事却很实在。」

  胡彦之低笑道,眼神比青钢剑刃更冷锐,任谁见了都笑不出来。

  「您循原路出门,房里死的活的都别沾一下,待我穿好衣鞋,自放令嫒出去。

  这样是不是你我都省事?「他自是为台下的孙自贞着想,却不欲勾勒太甚,
避重就经,以免为对方所觉。

  而翠十九娘冲动过后稍一冷静,便知此举不当,只想抢在少主之前救出明端,
低喝:「你快回去!」却是对明端说。谁知翠明端高潮未歇,心识恍惚,忘了正
寄于他人之身,攀着男儿的颈子,闭眸软弱地摇头,微翘的嘴角带着几分得意、
几分倔强:「娘,他出精啦。我……我再弄他几回,掏空他的精元……」

  胡彦之啼笑皆非:「有你这么说话的么?这种事要小声讲!」翠十九娘急怒
交迸,拂袖击水,倒没忘了压低语声:「胡闹!快回去!」哗啦一声,渐冷的酒
汁溅上少女的裸背,泼得她激灵灵一颤,「嘤」的一声,似有些返神。

  胡彦之以为她要翻脸,「铿」的一声擎出长剑,裸身直起,笑指十九娘:
「玉伯母没商没量的,是逼小生硬闯啦。你房外虽伏着十几号人,怕还留我不住。」
眼神一瞟,恰射往门外翠明端的方向。

  翠十九娘就是不欲惊动女儿,灵光闪现,水袖无声无息往桶里一搅,再攫起
时已沉甸甸的不逊土囊;藕臂轻挥,吃饱酒浆的大袖猛撞向玉斛珠的背心!

  像斛珠这样的「如意女」虽难得,明端却只有一个。能打醒她最好,至不济
也要打伤斛珠儿──宿体一旦受到重创,「超诣真功」护体之能自行发动,强行
抽回魂主的心识。只要不伤及本体,超诣真功可说是最万无一失的心识之术。

  胡彦之不明所以,万料不到她一出手便针对自己的女儿,圈转长剑,「砰」
的一声砸开水袖。蓦地眼角一花浓香袭来,翠十九娘已至身侧,柔荑穿出纱袖,
轰向玉斛珠的肩头!

  「……好毒辣的婊子!」

  胡彦之未及出口,应变又迟,只能在心中斥骂。

  这一掌非是什么高明路数,但那美妇位移太快,进招角度又奇刁,莫说回剑,
连举臂亦有不能。眼看玉斛珠无幸,老胡把心一横,背转身子生受她一掌,被打
得五内翻涌,长剑脱手飞出,借力翻出浴桶,落在对向另一侧。

  胡彦之并不白挨这掌,着地时一踉跄,迳掠往梯架,欲跃下将怀里的玉斛珠
换成孙自贞……好吧,说不定俩都带走。这玉伯母肯定是后妈,逼旧妇女儿接客
还不罢休,找到机会便要弄死她。绘春堂的绣本钜作《淫贱古道热新肠》里就有
类似的剧情,老胡细细珍藏爱不释手,每回重翻除了马眼流泪,亦不免为世间冷
暖留下男儿泪。

  谁知方一动念,染樱映紫的绣金牡丹裙翻转,翠十九娘已俏立于梯前,轻盈
的裙角这才缓缓飘落,遮住了梯架两侧突出的扶枝。

  (妈的,这什么见鬼的身法!)

  她须逆向绕过长弧才到梯边,却较占着短弧的胡彦之更快。

  他所习「律仪幻化」已是轻功里的一绝,然而行于在廊庑栏陌之间、于难以
腾挪处游窜,这妇人实已练成了精,不只快,还快得悄无声息。胡彦之自愧弗如,
却不能束手赞叹,运功一蹴,浴桶「轰」的一声向妇人横移尺许,桶中残酒如海
啸,哗啦啦掀起数尺高的浪头,「唰!」碎得高台上一片湿泞狼籍。

  他本意欲将美妇逼开,以他的轻功,再高三五倍的台子亦能迳跃直下,然而
妇人若离孙自贞太近,以她那快如电闪的脚程,就算胡彦之拽了人走,她也来得
及随后一袖一个双双了帐,让他拖两具死尸出门,非先将她骗开不可。这在兵法
上就叫「提篮假烧金」,所幸老胡一向拿手。

  哪里晓得翠十九娘固是避开酒水,台下孙自贞陡被浇了一头,吓得失声惊叫,
连忙从梯边跑开,连滚带爬地躲到了另一边,竟与翠十九娘同侧。如此一来她离
老胡更远,两人之间还隔着一名快逾疾电的十九娘,情况益发棘手。

  胡彦之欲哭无泪,却发现十九娘的脸色比自己的还难看,灵光一闪:「……
声音!她自进房以来,无不是压低声音说话。娘的,原来你怕这个!」正所谓
「敌退我进,敌避我与」,怕什么我来什么!老胡二度抬脚,见十九娘伸手抵住
木桶,露出险恶的狞笑:「还不玩儿死你!」喀喇一声往下跺,劈哩啪啦的裂木
脆响一路向下,紧接着咿呀一阵晃摇,毁去一脚的高台眼看便要坍倒!

  老胡抱着玉斛珠跃下,一沾地便即飙出,拉着瞠目结舌的孙自贞往外冲;顾
不得身无片缕,起脚踢飞糊纸门扇,赫见房外十数名一身劲装的黑衣人并排不动,
木刻人偶也似,碎裂的门棂撞在身上,刺得头脸肌肤都是血,这帮人连眼睛都不
眨一下。

  ──麻烦!

  胡彦之也没指望有人让道,起脚横扫,但听「喀喇」一响,当先的那人身子
微晃,腿骨已折,却仍站立不倒。老胡连踢旁边几人的胸膛腰腿,却连一道能侧
身挤过的缝隙也打不开,仿佛踢的是整排缝皮填布的不倒寿翁,这些人被踢口鼻
溢血、受伤不轻,依旧撮拳交臂低头不动,似乎死也要种死在房门前。

  老胡一向不打不还手之人,借力一蹬,退回房里,想起另一侧还有成片的糊
纸门,一放孙自贞,抄起一张短腿的红梅小几掷去,砰的一声撞开个大洞,洞后
深黝黝的似是另一条乌木长廊,这回可没有打死不退的劲装汉了,精神大振,拉
着孙自贞道:「走!」反足将碰得到的箱箧几凳、立瓶屏风等踢了个漫天飞雨,
以阻追兵。

  便在这时,摇晃的高台终于撑不住浴桶,承重的一侧「喀喇」爽快折断,连
着浴桶酒水轰砸于房间正中央,弹起的破片如石?飞散,水流卷着满地的碎瓷裂
木堆上纸门,自浸穿糊纸的门棂中流将出去。

  原本金碧辉煌的春字号院顶层上房,此刻如遭狂风席卷,胡彦之正欲趁乱携
走二姝,怀里的玉斛珠突然剧烈抽搐起来,恍若扶乩,挣扎到单臂环抱不住的地
步,「砰」的一声,失手将少女摔落地面。

  这下想走也走不得,胡彦之一把掐住玉斛珠的下巴关节,唯恐她咬了舌头,
扯过一件不知是被单或大袖的脏污织锦,对半撕开,以干净的一面将她裹起,暗
忖:「难道是中了毒?」运气行遍全身,却无一丝异状,只恨解毒丹收在衣带褶
缝里,此际不知流于何处,没能给不懂内功的孙自贞留一枚护身。

  玉斛珠的痉挛虽剧烈,来得快去得也快,片刻在他怀里悠悠醒转,睁眼见得
是他,神情茫然不解:「胡……胡大爷?怎……怎地是你?我……怎么了?这儿
……是哪里?」忽觉鼻下温黏,竟是淌出一缕鲜血来。

  老胡替她裹好了织锦,笑着安慰:「别担心,你那恶毒的后妈再害不了你啦,
胡大爷带你离开,咱们以后都不回来。」抹去血渍,见她眼瞳里血丝密布,隐见
溢红,小巧的耳鼓里亦有渗血,分明是被狮吼功一类所震、伤及颅内的征兆,却
不知是谁人所发,何以他和孙自贞皆无异样。

  忽听一人奔过满屋狼籍,尖声哀唤:「……明端!」正是翠十九娘。

  胡彦之以另一爿织锦围腰,二女一抱一拦护得严实,脚跟将身后一根椅脚踢
过了肩,右手握住戟出,逼得十九娘身形顿住,鼻尖离破碎的椅柱尖儿仅只一寸,
满眼都是他的懒惫笑容。

  「玉伯母,一斛珠我带走啦。她这么会含,一定替你赚了不少钱,你就当积
积阴德,让她落了籍罢。多造浮屠免当鸡啊伯母。」

  翠十九娘大他不过十来岁,姊姊原也叫得,被他一口一个「伯母」喊得窝火,
只是关心女儿,轮不到这层计较;视线越过了他的肩膀,扬声道:「明端?」胡
彦之心想:「明你妈的!声东击西你胡大爷六岁就不玩啦,无聊,幼稚!」却听
廊间一把清丽的少女喉音应道:「娘,我回来啦。」声音从没听过,口吻却极熟
悉。这分明是──他微一侧首,瞥见劲装汉子们让开一道缝,露出一名身穿白
上衣白纱裙的苗条少女。少女拍拍一名黑衣汉子的肩头,淡道:「那是我最欢喜
的衣裳。」那人身子微佝,应是被胡彦之一脚踢断了几根肋骨,回头盯着她歙动
的红嫩樱唇片刻,微一颔首,一跛一跛地走入房里,从污水破烂中拾起了那件蓝
花长褙衫子。

  胡彦之不觉蹙眉,而放下心来的十九娘眉黛倏凛,便于此际发难──她轻叱
一声影随身动,迳扑向老胡身后的孙自贞!

  「不好!」胡彦之惊觉回神,一抖椅脚刺她背心。岂料她这下只是虚招,牡
丹裙翩转翻绕,看不清裙下罗袜是如何变换,身影已转回原处。胡彦之变招不及,
左侧空门大开,十九娘并指在他「天溪」、「期门」、「腹哀」三穴上各戳一记,
戳得他左臂垂落,玉斛珠已连着裹锦换到十九娘手中。

  翠十九娘身形轻晃,横抱着玉斛珠退至门外,冷笑道:「斛珠儿是我金环谷
的人,谁也带不走。公子要真心欢喜她,不妨常来走走,」羡舟停「上下倒履相
迎,未敢慢怠。」将玉斛珠交给身边人,和声道:「辛苦你啦,斛珠儿。你且安
心休养,晚些我再去瞧你。」

  玉斛珠顺从地点头。「多谢十九娘。」竟无一丝惊恐不悦。

  忽听一人抚掌大笑,春字号顶层上房唯一的一排琉璃窗外,一名锦衫华服、
头带毡帽,外披白裘的男子斜椅于深山老梅的粗桠之间,一条腿轻佻地晃呀晃的,
看得人无名火起。

  老胡知道这人最大的嗜好之一,就是教他人不舒服,真要生气便遂了他的心。

  就像他尽管穿上这么好看的衣服精心打扮,却仍要带着一副廉价粗劣的糊纸
面具一样。

  他在江湖上总是自称「鬼先生」──当然这只是他诸多身分之一──胡彦之
满以为翠十九娘也是受「鬼先生」操弄的一股江湖势力,如同七玄。但接下来的
一幕却令他目瞪口呆。

  这顶层的广间里除了他和孙自贞外,所有人均不约而同单膝跪地,向着窗外
的鬼面男子恭敬俯首,由翠十九娘做代表,以甜脆动听的喉音朗道:「属下等参
见少主!」

  「起来罢。」鬼先生扬了扬手里的残梅长枝,面具底下透出的闷湿笑声带着
难言的恶意。「这位胡爷也非外人,你们该喊他」二公子「。」

  胡彦之面色丕变,连点穴的余裕也无,堪堪一掌轻切在孙自贞颈后,总算抢
在鬼先生之前将她打晕。「住口!」他抬起头来,咬牙切齿:「我早同你说过,
我们没有这种关系。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鬼先生哈哈大笑,仿佛觉得此说既荒谬又可怜。

  「这可由不得你。人说」打虎捉贼亲兄弟「,血脉相连是天注定的,你既换
不了全身之血,自也舍不了父母兄弟。」鬼先生怡然笑道:「你说是不是,我的
好二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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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百卅四折说时依旧,故土黄坏

  胡彦之一瞥伏在门外的十几条劲装汉子,忽觉不忍,鬼先生大喇喇地将秘密
说将,是不打算让这些人活了,就像他意图说给孙自贞听、好陷自己于两难一样,
蹙眉道:「这些都是你的人,按说轮不到我可惜。可你就为了说出口时爽那么一
会儿,要杀掉忒多忠心耿耿……好吧,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但断了几条肋骨
还不肯倒下,怎么说也是好样的。你的心就这么黑?」

  鬼先生未得接口,老胡忽又摆了摆手,笑道:「我这是废话。你连自己的血
亲手足都下得了毒手,别人家生养的算什么?就是个屁!我他妈是蒙了,能问忒
蠢的问题;你他妈要还有心,挤出来都是墨汁掺脓,狗血砒霜!」说到后来须眉
皆动,「砰!」踢飞半张残几,虎虎瞪视的眼眸里除了如雷狂怒,还多了股说不
出的沉痛哀伤。

  鬼先生静静听着也不插口,待他连珠炮似的骂完一通,才道:「你可能觉得
我爱杀人,但外头那几位,是当年本门惨遭七大派围剿时,从刀光剑影中披肝沥
胆奋力存活下来的门人。

  「他们目睹的杀戮太惨,毫无公义可言,发誓将余生用于报仇之上,自割了
舌头、刺聋双耳,不食甘味不闻弦音,专心磨砺杀人伎俩;除了仇人血肉,什么
都无法使他们得到平静,故称」豺狗「。我便把这桩秘密再说上几百遍,也毋须
担心泄漏。」

  老胡大踢几凳时,便留意到伏在廊间的汉子们动也不动,即使修到心如止水
的境界,骤闻声响,耳后头皮也该有轻微的抽搐;连这点反应也无,只能认为是
耳或有疾。听鬼先生如是说,背脊一寒,喃喃道:「世上……有这么无端端自残
躯体的么?」

  鬼先生乜他一眼,慢条斯理道:「」无端端「么?恩遇够厚、仇怨够深,本
就如此,有甚奇怪?对他们来说,害死我们父亲的畜生,死上几千几万次都不够。
若牺牲一己之乐能为他讨还公道,兴许是太划算的交换。」

  胡彦之哑口无言。「父亲」二字于他本就陌生,骤尔听闻,忽生情怯,原本
气汹汹的势子为之一挫,满肚子的尖刻讽刺顿失标的,冷冷哼了一声,便不再还
口。

  鬼先生也未乘势进逼,两人静默片刻,还是他先开口打破僵局。

  「你跑到」羡舟停「来大闹一通,总不是只想骂我几句罢?我院里已备下好
酒好菜,咱们边吃边聊。」

  胡彦之警醒起来,冷笑:「不必,在你这龌龊地,吃什么都恶心。这个婢女
我带走啦,再教我知道你同拐子买姑娘,看我将这金环谷烧成一片白地!不信你
且试试。」信手将昏倒的孙自贞扛上了肩。

  长定坊老孙头的闺女同父亲闹别扭,负气离家,大半月里音信全无,老胡旅
居越浦期间,常到长定坊生酥寺外的摊子上吃一碟老孙头炮制的「两熟紫苏鱼」
佐姜豉羊油饭,鲜得连舌头都差点吞下肚里。听人讲起此事,二话不说慨然插手,
一查之下,才发现这个把月里越浦失踪的姑娘竟多达十数人之谱,其中年龄相若、
形貌上又似有共通者,共计五名,老孙头的闺女孙自贞正是当中之一,显有蹊跷。

  胡彦之循线踹了几处拐子窝,饶是他将贼头儿揍得满地找牙,无论哀声讨饶
或倔强硬气的,都发誓没见过老孙头的女儿,只能认为除了专贩人口的拐贼,另
有一帮人在掳劫特定的对象,拐子不过是搜集的管道之一罢了,遂盯上了越浦城
外几处新兴的销金窟,方有今日之行。若老孙头的女儿出现在「羡舟停」,那么
其他几人也可能还囚于后进的某个密室。

  鬼先生既已现身,眼下是查不了了,却不能教他知晓自己对这几桩少女失踪
案留上了心,否则于媺、吴阿蕊诸女恐遭灭口,只能装作侠义心发作,如欲携走
玉斛珠一般,带走的乃是一名回神不知身何处的苦情小婢。

  果然鬼先生的目光往孙自贞撑鼓裙布的臀股与长腿间一巡梭,啧啧道:「胡
大侠上妓院嫖妓,嫖完还不忘助人脱离苦海,如此矛盾的侠肠义怀,不愧是观海
天门的正宗。罢了,谁教你是我亲弟弟呢?便是吃干抹净了还带打包,也只能认
啦。」笑顾十九娘道:「这丫是开过苞的,还是个粉雏儿?」

  翠十九娘何其乖觉,岂能不知少主的意思?眉目不动,袅娜敛衽道:「回少
主的话,这丫头刚来不久,还未调教妥适,先教她斟酒侍宴,跑跑腿儿打打杂,
熟悉席上的气氛,并未开怀。」

  「不嫌年纪大了些?」

  「回少主,」十九娘垂眸道:「有些贵客就好这口,说是街里出身、无一丝
脂粉气,身强体壮,折腾起来格外有意思。也有非渔女农妇不欢,又不真爱鱼腥
土味儿的,楼子里也得备着。」

  鬼先生哈哈大笑。

  「这么说胡大侠看中婢女,也算是」有朋不孤「啦,不错不错。」

  「少废话!」胡彦之见他俩一搭一唱调侃自己,吹胡子瞪眼的故作不忿,心
知此事撇得越清,仍陷于谷中的少女们就越安全,虎声道:「老子便说到这儿,
你们好自为之,不用送啦,告辞!」左臂环着孙自贞并垂的大腿草草一拱手,回
头便要离去,眼角瞥见积于门廊间的狼籍碎木里突出一只剑柄,正是自己所携对
剑之一,若那捞什子「豺狗」横加阻拦,也只好拔剑杀出条血路。

  「且慢。」

  (看来……是免不了啦。)

  如果可以,他实不想与亡父的旧部刀剑相向,更遑论聋哑残疾之人。老胡在
心中暗叹了口气,飒然回头,轩眉道:「你待如何?」

  鬼先生耸了耸肩。「你就这么光着屁股出去,旁人还以为我金环谷」羡舟停
「是剥皮酒楼,非剥光了客人才让走,传将出去,以后生意还做不做?你不同我
吃酒不打紧,别坏了我的招牌。给你一身衣衫靴鞋,穿戴齐整了再走,不算为难
胡大爷罢?」

  胡彦之心想现下硬闯是闯,一会儿闯也是闯,且看他弄什么玄虚,冷哼一声,
抱臂停步。鬼先生对十九娘道:「给二公子拿几件替换的衣物来。」翠十九娘福
了半幅:「是。」云袖一挥,携明端与豺狗们齐齐告退,偌大的上房里除了昏迷
不醒的孙自贞外,便只剩下兄弟二人。鬼先生揭起粗劣的糊纸面具,露出一张如
妇人好女般妍丽的白皙面庞,美则美矣,于唇勾眉挑之间却略显轻佻,胡彦之不
禁皱眉,冷冷地转开视线,迳投窗外牙月风梅。

  「你这般恼我,莫不是为那姓耿的浑小子?」鬼先生笑道。

  看着他那天真无瑕、略显孩子气的笑容,胡彦之益发光火,惟不想称了他的
心意,强抑着怒气,冷道:「我警告过你,耿照是我的结义兄弟,你弄他就跟弄
我没两样。你既铁了心弄我,我也没别的话。你该庆幸他没死在阿兰山,否则咱
俩就不是像现在这样,光站着扯淡而已。」

  鬼先生淡淡一笑。

  「你对义兄弟挺好啊,怎不见对亲兄弟好?」

  「……你还有脸跟我提」亲兄弟「三个字!」

  胡彦之突然狂怒起来,猛地转头,如非兀自扛着孙自贞不敢放下,便要冲上
前去一把揪起他衣襟的模样,眦目咬牙:「兄弟是手足,妹妹就不是?你那狗屁
组织搞得什么大事,要你砍花你亲妹妹的脸蛋!她还这么小……忒标致的小脸蛋
……那刀疤蜈蚣也似,红得怕人……你怎下得了这般毒手!将来她要怎生嫁人?
你……你个混帐!」雷滚般的低咆忽于喉间一哽,再忍耐不住,将孙自贞往半张
倾倒的软榻上一放,啪啪啪三步涉过及踵的污水,近三丈不过一霎眼间,醋钵大
的拳头已朝鬼先生面上挥落!

  鬼先生举臂相格,被压得一沉;胡彦之身子尚未落地,膝锤迳撞他胸口,鬼
先生左掌「啪!」及时接住,仍被走山般的?顶之势撞得踉跄倒退,没能封住老
胡的下三路。

  胡彦之身形坠下,右足才沾上蔺草席垫,左脚已「呼」的一声自他肩颈勾落,
仍是近身短打的路子;鬼先生并起双臂一挡,被蹴得侧向歪倒,仍未脱出他双手
臂围。胡彦之连推带搪,啪啪一阵贴肉劲响,双掌打穿散乱的遮防,及体时一撮
拳,重重打上他的颧骨和下巴。

  「少主!」捧着漆盘回来的翠十九娘见了,失声惊呼,正欲上前,却听鬼先
生喝道:「休来!」

  胡彦之犹不解恨,正欲往他鼻梁上再补一拳,鬼先生却侧颈闪过,一记手刀
轻轻切在他胸臂相交的「周荣穴」上。胡彦之理都不理,左拳又出,这回却是臂
腋间的「青灵穴」中招,整条左臂血路一滞,酸麻难当,这才警醒过来:「是他
让我!」省起犹在虎穴,不能扔着孙自贞不管,点足飞退,跃回老孙头的闺女身
畔。

  鬼先生抹去口鼻血渍,对十九娘抬了抬下颔:「服侍二公子更衣。」十九娘
垂眸:「是,少主。」乖顺犹如一名小婢,衬与她蜂腰腴臀、乳沃欲出的成熟胴
体,教人爱怜之余,复燃欲焰。

  胡彦之强抑心猿意马,冷道:「不必!」仰头不看,暗里却蓄着一口真气,
将耳目觉察延伸至廊庑窗外,以防十九娘或隐于暗处的豺狗们暴起发难。

  鬼先生倒是一派悠然,笑道:「让翠娘服侍更衣,可是人间至极的享受。以
她手路之巧,光用十根手指便教你魂飞天外,再瞧不上那种半生不熟的野丫头。
你一定要试试。」

  「不必,我无福消受。」胡彦之冷哼一声,留意到十九娘浓妆艳抹的粉面上
微露一丝羞意,这般与她冶丽的形貌无比扞格的表情,竟比出现在怀春少女身上
更勾人,令人心痒难搔,非痛尝一回才甘心,暗自凛起:「她可是调教出一斛珠
这只吸精小蜘蛛的狠角儿,论起道行纵无千年也有百年啦,绝非一斛珠可比,莫
着了她的道。」

  十九娘蜂腰款摆,裙下罗袜尖儿如蜻蜓点水,于翻飞的裙裾间忽隐忽现,随
着抬腿迈步的动作,纱裙面上不住浮露她丰满修长的大腿线条,走到胡彦之身前
才停下,捧着漆盘袅袅娜娜施礼,柔声道:「翠娘给二公子更衣。」

  「放着就好。」老胡哼笑道:「你比五帝窟的女人还像条毒蛇,再走近我怕
我会阳痿,还是别客气为好,伯母。」翠十九娘俏脸微僵,顺从地将漆盘放下,
俯身时双乳跌宕,几从抹胸边缘溢出,映得人满眼雪颤,直欲目盲。

  「少主若要为难,今日断非如此。」她起身时正迎着他来不及收回的目光,
低道:「二公子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老胡眼贼被逮个正着,理不直气不壮,不好硬着脖子反口,忍着一肚子的窝
火拎起衣衫往身上乱套乱披,赫然发现盘里盛的无论是箭衣褙子、长靴绑腿,莫
不与自己平日爱穿的形款相类,只是用料作工更为华丽精美,却又不过份花俏,
且里里外外无一处不合身,宛若订做。

  这样的衣物绝非仓促可得,就算鬼先生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早早记住了他的
身形尺码,亦须花时间心神张罗,才能于此时拿出完整的一套来。

  胡彦之默默穿好,心中五味杂陈,抬头瞥见一旁十九娘神情似笑非笑,画得
高高的弯浓眉黛一挑,似有几分「你看吧」的意思,不甘示弱,霸气一指胯下高
高支起、毫无消褪迹象的雄伟裤裆,企图以「看我屌」做为反击。

  可惜十九娘早过了掩面尖叫逃开的年纪,嘴角微微抽搐,果断放弃这种无聊
幼稚的意象对峙,抚着额角行礼告退。

  「她的事,看来你是非讨个交代不可了。」

  直到十九娘退出长廊,倚窗的鬼先生才开口。「莫忘了,她不只是你妹妹,
也是我妹妹,若非万不得已,我宁可那一刀是劈在我脸上,而不是她。你以为我
愿意这样?」

  胡彦之仰天「哈哈」两声,虎目中不见丝毫笑意,只余怒火。

  「你说啊,我倒要听听是怎么个」不得已「法儿,下回你拿刀砍我之时,我
也好先有个准备。」

  「在所有的仇人里,杜妆怜自来便是最难对付的一个。」鬼先生沉声道:
「二十多年过去了,兴许是作贼心虚,其他七大派的崽子们早已忘乎所以,大大
咧咧地于东海横行,只有她始终龟缩不出,行踪难以掌握。母亲本想等查出杜婊
子的下落再展开复仇,岂料顾挽松这酷吏明明在新朝也混得顺风顺水,竟先一步
死了,才知报仇最大的阻碍非是仇人自身,而是杀人不眨眼的老天爷。

  「为防老天再抢仇人,只好先下手为强,先从名单上最容易落单、没有太多
牵连的杀起。所幸天下底定、七玄式微,看似无事,这帮自诩正道的混蛋便安了
一百二十个心,迫不及待地自相残杀起来,给了我们浑水摸鱼、栽赃灭迹的大好
机会,十几年下来清光了一批,但仍找不到杜妆怜。

  「等到宰掉惊鸿堡梁度离那王八蛋之后,七大派已去其一,才开始有人生疑;
再过一阵,连赤炼堂的雷万凛也躲将起来,估计是发现了杜婊子龟缩不出的好处,
起而效尤。事实证明这的确是对付我们最有效的办法,纵使妖刀将水月赤炼闹了
个天翻地覆,仍逼不出这对龟公龟母。」

  鬼先生说话素来浮夸,不唯神情语气,连肢体动作也相当攫人注目,此际却
罕见地没什么表情,衬与冷淡却刻毒的言语,益教人不寒而栗。

  胡彦之听说过惊鸿堡梁家的灭门血案。

  矗于瞿州肥泽幽远滩的宏伟石砦如今已成鬼域,连往日满沙洲的天鹅盛景都
不复见,只余一城赤眼鸦。附近的土人说是惊鸿堡死人太多,乌鸦认为待在这里
有吃不完的腐肉,故尔盘桓。

  惊鸿堡主梁度离自称「万里同哭」,寓有「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深刻意涵;
比起其他如「公道大王」、「亮节清主」、「高风先生」之类的自号,武林中人
还是宁可叫他「万里同哭」。起码这些粗汉子觉得能公然触触梁度离的霉头,也
算一件称心快意的事。

  据说此君开口必得罪人,说是矫矫不群,其实就是乖僻。故当年血案虽轰动
一时,替惊鸿堡认真计较的却不多;十数年间少人闻问,渐为世所遗。

  胡彦之出身的古月名门离瞿州不远,少年时曾游肥泽,访问当地故老,老人
们都说梁度离为跻身名流,不惜在惊鸿堡地下镇着一头十角六翼、嗜食女子的邪
恶妖物,自愿给正道当狱卒,以致招来不幸。如今方知惊鸿堡亦是当年追剿狐异
门的七大派之一,且灭其满门的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而是自己的至亲,感慨之余,
又不禁有些恍然:「是了,按时间推算,当年父亲遇难时,尚无白日流影城的字
号,牛鼻子师父又说玄犀轻羽阁于」妖刀之乱「时封山不出,后遭朝廷下令迁徙,」
七大门派「怎么算都不足七数,原来缺的正是惊鸿堡梁氏。」

  鬼先生不知他心中计较,续道:「这些年来,为了对付杜妆怜,母亲费心在
水月停轩打下两条桩,一明一暗。你问为什么是她,而非你我,原因就在于我们
进不了水月停轩。」

  胡彦之浓眉一轩。「就像把我送到古月名门,再安排进入观海天门一样?」

  鬼先生摇了摇头。「我告诉过你了,那是个意外。古月名门本来就是狐异门
的避难之地,母亲那时有事在身,不方便带着你,而我正在平望做着整日敲木鱼
唸经的小沙弥,自也不能让你跟着,才将你暂寄于仇池郡。是鹤老杂毛循线而来,
将你劫了过去。」

  胡彦之还记得牛鼻子师父接他上青帝观的那一天。长年为肺疾所苦的风伯难
得一早上都没咳,在花园里戏耍的他正觉有些不对,只是贪玩蛐蛐儿一直没去瞧。
还在东摸摸西摸摸地磨蹭,忽见一名高大的灰袍道人低头穿过洞门,走进院里。

  「你是谁?」小小胡彦之可不含糊。从小风伯就告诉他,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这儿的一切将来全都是他的。有人来了,怎么没人进来通报,又是谁让放行的?

  「少爷……咳咳……这位鹤着衣鹤道爷是专程来接你的,你……咳咳……随
他上山学艺,他会照顾你平安长成,还会教你一身厉害的武艺。」

  风伯微佝的熟悉身形出现在洞门边,枯瘦的手掌扶着墙,皱巴巴的肌肤与脸
色一样,都是毫无光泽的灰。外头的孩子都很怕风伯的长相,但他已想不起是从
何时开始,只有看着这张面孔,握着他干燥微凉、触感如纸的手掌才能安心睡着,
一点儿也不觉得可怕。

  小胡彦之吵着要练武已有好一阵了,自于庙口看完跑江湖卖艺的表演之后。
听到「教你一身厉害的武艺」时精神一振,隐有些雀跃,但男童一转念间,投向
道人的眼神仍是戒慎大过好奇。对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可不容易,道人在心中
啧啧称奇,眯眼道:「镡儿──你风伯说你叫这个名儿。你知道这个」镡「字是
什么意思?」

  小胡彦之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倔强的小脸上露出一丝不甘与屈辱。所幸
这死牛鼻子和其他大人不同,挺像风伯,不会因为他的不知或不能看不起他。男
童对自己说了实话颇感骄傲,挺起胸膛回望着。

  异常高大的中年道人从背上解下剑囊。洞门边的风伯似是动了一动,也可能
是他眼花了,终究风伯并未开口,甚至没走上前来。道人把剑捧到他面前,指着
小小一方的剑格道:「这里,就叫做」镡「。也有人管叫剑鼻或剑格,其实指的
都是一样的东西。」

  「哦。」

  男孩难掩失望。知道名字是从剑上来的挺不错,总比和他玩的邻里孩子叫大
牛二毛什么的强多了,但不是更威风更厉害的锋刃,总有些不是滋味。这「镡」
也太不起眼,还不如做剑鞘呢!

  「……千万别这样想。」

  「你怎知道我怎么想?」小胡彦之大惊。庙口耍大刀跟猜玉石的分明是两摊,
难不成这死牛鼻子两样兼通这么厉害!

  「剑镡是连接剑身跟剑柄的部位,」死牛鼻子完全搞错重点,兀自认真地说
文解字。「没有」镡「,利刃就会伤到自己。虽生于杀敌的利器上,剑镡的作用
却是」保护「、是」克制「,而非杀戮,这就是你父亲为你取镡字为名的深意。」

  这么一说突然就帅起来了。还不赖,男孩想。

  「你认识我爹?」

  「认识。」死牛鼻子神色一黯,仍眯着眼爽快地点了头。「你爹是个了不起
的人,可以说是我这辈子认识的人里,最了不起的一个。他的一生没半点黑暗,
是个像太阳一样光亮的人,看着他你就觉得浑身暖洋洋的,无论面对什么事都觉
得有希望。」

  「嗯!」小胡彦之用力点头,带着兴奋的眼神眺望风伯。

  风伯看来很累似的,连附和的力气也无,靠着洞门嘴角微扬,报以一个略显
扭曲的灰暗微笑。小胡彦之早习惯了,风伯咳完总是这样,每次看他咳嗽,都像
要把肝肠全呕出来似的,模样十分吓人。但咳完就好了。咳完他总是那样笑。

  不管风伯了,他乐得继续追问。

  「是我爹的武功高,还是你的武功高?」

  「你爹比我高多了,我比不上他。」这牛鼻子说话怎就这么实在啊!铁是个
好人!男孩像被挠了耳后根的猫儿也似,微眯着眼睛,悄悄在心里把那个「死」
字拿掉。「但你爹既已不在了,没法教你武功,你就勉为其难学我的,怎么样?」

  「那好吧,也只能这样啦。」小胡彦之装模作样地咳两声,忽想起一件重要
的事。「但我不要做道士。」

  「你自然不做道士。」牛鼻子似被挑起了兴趣,连快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都大
了些,饶富况味地搓着下巴。「但你为什么不想做道士呢?你晓不晓得道士是干
什么的?」

  他还真不知道。他唯一晓得的是:做了道士或和尚,就不能再把脸埋在侍女
姊姊们的怀里乱拱了,虽然她们都挺喜欢的,每次他这么做总能逗得她们失声尖
叫,继而咯咯笑着又挡又避,但总能让他得手。除非把手伸进衣襟里──「小少
爷!你再这样我就同风老爷说,让他送你出家做道士!」侍女们总是又羞又恼地
骂他,那模样真是可爱极了。

  所以道士是万万做不得的,男孩心想。

  风伯没替他收拾任何东西,他手里抱的,是牛鼻子的那对剑。「你要是能一
路拿着它不放手,到青帝观我就立刻教你武功。」

  小胡彦之使尽吃奶的力气,胀红了小脸,死死抱着不肯放手。「你……咱们
走着……走着瞧!我……我一定不放……死也……不放……」

  就这样,他跟在牛鼻子师父和小青驴的屁股后头,死拖活拉地离开了仇池郡,
从此踏上截然不同的人生。再回到这座宁静古朴的大宅院,是十年后的事,记忆
中风伯那髑髅似的身影已不复见,只余屋后一抔黄土。据说风伯死前遣散婢仆,
安排好看顾打扫宅院的人,就像预知自己的死期一样,独没让人上青帝观通知他。

  那是在他上山后不到半年里的事。

  已长成的胡彦之静静站在骄阳里,沐着蝉声倚着洞门,忍不住想起那个没有
来得及道别的午后──当时他并不知道自己此去经年,也没想会见不到风伯的最
后一面,甚至还不懂人与人之间除了生离,原来还有死别。记忆随着轰然震耳的
蝉鸣,忽然鲜活起来,他仿佛看见吃力抱着剑的男童、臀后如麈尾乱扫的青驴,
还有眯眼微笑,领着他们穿过洞门,走向另一个世界的灰袍道人……以及在身形
交错的一瞬间,道人与风伯短暂交谈的片刻。

  「鹤着衣……」面色灰败的老人倚着墙,干瘪的嘴缝里艰难地嚼吐字句: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莫……莫让我……到了九泉下,愧、愧对……」

  「我发誓会履行承诺。」道人头也不回,牵着毛驴踢哒踢哒地行出洞门。

  「可惜我们后会无期,风射蛟,你是好样儿的。无量寿福────」

  他被鬼先生的语声唤回神,发现自己又沉浸于过往的记忆。奇妙的是:随着
年岁增长,当时的情形想起越多,他早知风伯神情有异,还有两人莫名其妙的对
话,遑论无端将他讬付给素昧平生的观海天门等种种蹊跷。

  他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面对牛鼻子师父时却总问不出口,只能不断回到
风伯的坟前,带着懊恼与悔恨点上几炷香,然后闷头喝上一夜的酒。

  这也就是为何三年前鬼先生找到他、向他揭露身世之时,胡彦之并没有天崩
地裂、一夕变改的错置之感。他很久以前,就知道风伯是被牛鼻子师父所杀,只
是一直不愿面对罢了。

  「风射蛟与找上门来的鹤老杂毛一战,可惜他受的」落羽分霄天元掌「旧创
太重,非是鹤老杂毛的对手,居然信了什么」会好好抚养你长大「的一通浑话,
让他把年幼的你带到青帝观。」鬼先生握拳咬牙,抿着一抹冷蔑,敲着窗槛轻道:
「等母亲获知此事,已是数年之后,鹤老杂毛不知用了什么肮脏手段,当上了洞
灵仙府的牛鼻子头儿,带着你搬到戒备更森严、更难以潜入的真鹄山上。她有不
得已的苦衷,无法杀进东皋岭将你抢回,并非有意让你在观海天门中卧底。」

  胡彦之冷笑。

  「就结果而言,又有什么分别呢?我师父终是将我好好抚养长大,而你们不
正希望我卧底真鹄山,好在你们举起复仇大旗的时候,开门放火之类的?」

  鬼先生转过头来,淡然一笑。

  「你没这个价值,我的好二弟。以鹤着衣城府之深,他能容得下你,是因为
对自己教徒弟的手段很有信心。而你也不负他的期待,彻头彻尾不当自己是狐异
门之人,宁愿是天门掌教的得意弟子,而非劫后余生、矢志报仇的胤家人。

  「我不怪你,也从没怪过你,不会说什么」认贼作父「之类的浑话。你当时
只是孩子,毫无反抗之力,若你所知再多些,鹤着衣便容不下你了。所以卧底你
是做不来的,你有一丝这样的念头,真鹄山东皋岭便是你的葬身之地,有进无出。
我与母亲都不愿见到这般情形发生。」

  胡彦之抬头瞥他一眼,突然哈哈大笑。

  「瞧你说的,我都几乎忍不住要信了。我师父要如你说的这般穷凶极恶,何
苦花费二十几年心血,养育我、教我武功,然后当有一天我知道自己的身世时,
再回头收拾我这个孽种?你不觉得这事光说就累人至极,真能做到的人,实在太
了不起么?」

  「我也传了你天狐刀法,毫无保留,你有对我比较好么?」鬼先生戳得他哑
口无言,哼笑一声,慢条斯理道:「你认定鹤着衣是师父,所以死了心眼地向着
他,就同我和母亲认定你是幼弟么子,是我们最宝爱的镡儿,这才由得你胡搅蛮
干。这其中哪有什么道理可讲?正与逆、黑与白不过一念间耳,反掌可易。鹤老
杂毛揪住你的,便只这点儿心眼。」

  「他从没说过父亲的坏话!」

  「因为他知道你是胤丹书的遗腹子,总有一天会明白自己的身世!」鬼先生
冷笑:「你瞧瞧,不过小小一着,效果却出奇地好!连这点蛛丝马迹都不漏半点
风的人,我可不敢在他面前自称」奸恶「,差得远了。」

  胡彦之无可辩驳,环抱双臂,赌气似地说:「我要见母亲。」

  「拿什么身分去见?」鬼先生冷笑。

  「我是她的亲生儿子!」胡彦之握拳咆哮:「还要什么身……」忽然一怔,
再也说不下去,连挥舞的拳头都忘了放下。

  「你现在不是她的儿子,也非仇敌鹤着衣之徒──否则我就要杀你了──你
是被蒙上眼睛近二十年的孩子,一直以为自己瞎了;好不容易重见光明,该用自
己的眼睛好好看看这个世界,而非记着看不见的时候,旁人说给你听的那些。」
鬼先生道:「等你确定自己的身分,母亲才能决定见不见你。就算现在她愿意见
你,你能见她么?」

  胡彦之无话可说,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忽然涌上,若非念着还得平安带回孙
自贞,几乎想放手让这股倦意吞噬身心。「我们这一家子……」他轻捏额角,摇
头惨笑:「……到底是怎么了都?」

  「这个问题你会让我问母亲,而我会教你去问鹤着衣,我们就省省力气罢。
你之前去流影城探望过她了,是不?是不是已经苏醒,能下床走动,穿衣吃饭了?」

  胡彦之知他所言俱实,鬼先生却未拿此事大肆邀功,只淡道:「我说过她不
只是你妹妹,也是我的妹妹。不管你信不信,这事我极力劝过母亲,劝不动时,
我已尽力照顾了妹妹──虽然你觉得远远不够。」

  「你还好意思说!她脸上的那条疤……」

  「喏,拿去!」鬼先生手一扬,抛来一只小小的羊脂玉盒。「五帝窟独门疗
伤圣品」蛇蓝封冻霜「,治疗伤疤极是对症。我拿去,你又要疑心有什么阴谋诡
计,不如你再走趟流影城,瞧瞧她也好。」

  胡彦之没敢在险地验药,摇了摇玉盒不见有异,信手收入怀中,忽想起一事,
又冲鬼先生伸手:「拿来!」鬼先生笑道:「欸,你拿了还装傻,这是诈赌啊!」
胡彦之面色不善,沉声道:「我不说第二遍。信不信我揍你的脸?」

  鬼先生举起双手。「别,我靠脸吃饭的。给你还不行么?」点足跃出窗外,
自梅树粗桠间取了只长布包袱,解开布裹露出一刀一剑,赫然是染红霞的「昆吾」
与耿照的「藏锋」。

  「你怎知这两件兵器在我手里?」

  鬼先生将刀剑重新包好,运劲一抛,扔给了胡彦之。

  胡彦之把包袱斜负在背,扛起孙自贞,冷道:「慕容柔挖穿莲觉寺的地面,
没见尸体,只寻到这两口兵刃,谁都知他二人没死。要不是掘坑不知被哪个丧尽
天良的王八蛋用火药硝石炸塌了,还赔上十几条谷城陷坑营的军汉,这会儿早知
他们循何路径逃出,人又到了何处。」他特别将「王八蛋」三个字咬得字正腔圆,
以免王八蛋没听清。

  「我知道你意有所指,可这事真不是我干的。」王八蛋撇得一干二净。「指
不定是慕容自己炸了,免得耿、染二人的残尸出土,染苍群少不得要兴兵东海,
向他讨个公道。」

  胡彦之冷哼一声。「慕容将这两件宝贝呈至栖凤馆,当作镇北将军千金生还
的证据,却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皇后娘娘扣下这副刀剑做什么呢?自是某
个皇后娘娘言听计从的王八蛋唆使。东西不在主谋手里,难不成去了当铺?」扛
着孙自贞走向门廊,忽觉有些对他不住,毕竟平白拿了这些,也没见他推辞,犹
豫一霎,回头大声道:「这回你给得干脆,阿兰山的事就算是两清啦。我找回耿
照后,你若再打他的主意,休怪我翻脸无情!你若安分守己些,待她伤势痊愈,
咱们兄妹三人再找时间聚聚。」

  鬼先生忽然笑起来。

  「我的好二弟,你净拿不给,当真吃定我了么?这样兄弟很难做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胡彦之闻言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

  「我一直在想,你的追踪术虽厉害得很,可为兄也不差,要说你看穿金环谷
是本门暗桩、一路循迹至此,不止我不信,瞧你放开手脚大嫖特嫖的勇姿,大概
连你自己也没想过会在这里遇上我。」

  鬼先生笑道:「这么一想,事情就突然变明白啦。你既非为我而来,耿染的
刀剑、妹妹的伤势,都不是你来」羡舟停「的目的,不过是见了我之后,随机应
变的结果罢了──除了她以外。」一指他肩上女子,慢条斯理道:「你收了忒厚
的礼,我也不要别的,就拿那丫头来抵罢。」

  「做梦!」

  胡彦之踏出门廊,赫见两头乌霾翻涌,几不见光,糊纸门扇「砰砰砰」一路
掀倒,数不清的黑衣「豺狗」挟着狞恶的兵器锐芒而至,不知是人数太多抑或速
度太快。

  他连环起脚,踢过所有能构着的物事,一阻追兵;在漫天杂物之中,与不知
何处穿来的拳腿钩爪乒乒乓乓一阵乱打,相接不容片糸,打得血飞帛裂、伤人亦
伤,一闪身退回房里,转头迳扑窗边。

  鬼先生不知何时已离开窗棂,也无出手拦阻之意,他心中一阵不祥,在手指
将碰窗前硬生生顿住,点足飞退;几乎在同时,飕飕的破空劲响射碎窗棂,在窗
边的蔺草垫上插满了整排狼牙羽箭,羽簇兀自嗡嗡颤摇,宛若活物。

  「他妈的!玩这么大?」胡彦之狼狈避开,才发现袍角被几枝羽箭钉在地上,
泼喇一声身转袍裂,肩上的孙自贞「啪!」跌落蔺席,乱发散在约半寸深的酒水
浮渣之上。胡彦之不顾得地上狼籍,拽着她的腕子拖近身畔,只恨兵器都缚在背
上,但就算那对新铸的「狂歌」在手,他也没把握扛着昏迷的少女应付这铁桶般
的层层包围。

  「没办法,谁让你发现了这么紧要的秘密?」鬼先生笑道:「翠娘一向是贴
心的好部下,不用我吩咐,自行安排了里外几重人马,想留二公子和孙姑娘。盛
意拳拳,二弟你就别走了罢?」

  第百卅五折焉薄骨肉,入道高危

  胡彦之为自己差一点信了他的温情表演而感到恼怒。鬼先生之所以叨叨絮絮
同他说「家事」,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拖延时间,好教十九娘从容部署,布下这等
天罗地网。

  鬼先生是个十足十的冷血混蛋──在素未谋面的亲妹妹惨遭毁容后,他尤其
确定──但对自己却一直是宽容的。

  会出动这样的大阵仗来留人,足见劫掳孙自贞背后牵连的阴谋重大,绝非单
纯的拐卖,鬼先生拼着与弟弟反脸,也不敢冒险放人。胡彦之看似身陷险境,实
则戳着鬼先生的软肋,撇开内有豺狗、外有弓矢不论,鬼先生肯定比他急得多。

  问题是:孙自贞到底有什么价值,何以鬼先生一察觉胡彦之盯上了掳劫少女
这条线,不惜大张旗鼓也要留下他二人?

  先前胡彦之为寻孙自贞下落,曾对老孙头做过详细的调查,孙家三代都在生
酥寺外卖紫苏鱼和羊油饭,与江湖沾不上一点边。他的闺女同「姑射」、七玄,
乃至正道七大门派自无瓜葛,虽在摊上帮忙招呼生意,每天接触许多客人,然而
同遭掳劫的于媺、吴阿蕊二姝一是秀才之女,闺教森严,偕侍女进香中途失踪;
另一位却出自城外农家,整年也难得进城几回……三人生活全无交集,显非因此
贾祸。

  那便只剩下一处共通点了。虽然说来有些勉强,连胡彦之自己都觉荒谬。

  「你不是吧?」

  既然事迹败露,老胡本着「有拿有赚、多拿多赚」的菜篮子兵法,贼溜溜的
双眼边四下巡梭、寻找脱身之隙,边打着哈哈来套鬼先生的话:「为了区区一名
长腿帅妞你玩这么大,至于么?虽说」羡舟停「里还未见这般高头大马的姑娘,
补新人又何必急成这样?」缺了半幅的袍襕「唰」的一振,冷不防飞起一脚,以
靴跟踢得一片浮木「飕!」「朝最角落的一名豺狗斜削过去!

  这脚连影都不见,却劲透裂木,射出的轨迹笔直如绞弦,竟无一丝弯弧,岂
止暗器而已?直如当头一刀,正是天门绝学「律仪幻化」真力所聚。他本无杀人
之意,欲以这着逼那侧身或低头,再以绝顶轻功乘机突破,自缺口冲出楼去。

  做为目标的那名「豺狗」两眼青白,胡彦之从一开始便留上了心,余光瞥见
他行走动作的模样,纵非全瞎,也绝对是半盲之上,以为突破口最恰当不过。没
能挖出更多内情不无可惜,但胡彦之可不想陪孙自贞在此盘桓作客,靴腿一收,
便要纵身。

  「喀喇」一响,那青白眼的汉子伸出一只拳头,挟着呼啸劲风的木梆子就这
么碎在拳面上,木屑如水银般自他胸膛两侧激扬而过,连声响都不及发出,便在
衣布留下一片蜂巢似的密孔,孔中竟无滴血,只透出些许异芒。考虑到舍弃耳目
之娱、乃至身分名号的半死之人不会有贵重的宝衣宝甲,只能认为是一门极厉害
的横练外功。

  汉子面无表情,收拳时还侧了侧脑袋,仿佛在确认什么似的,果然两眼不太
方便,不知是否也刺了双耳。老胡心底一凉,若「豺狗」都是这种级数的高手,
莫说逃出去了,把他掰成一碗羊肉泡馍都有份,想硬闯的简直是棒槌。

  「我本人不好这口,真的。」

  鬼先生懒惫一笑,难掩得意的模样令胡彦之打从心里想掐死他。

  「不过孙姑娘是我」羡舟停「未来的红牌,等着崇拜她、仰望她的人可多了,
不是想要就能给你的小玩意儿。再说了,你做人家的弟弟好歹也有个弟弟的样子,
别老是同哥哥争抢嘛。」

  「不然你问母亲去,她会要你让我的。」老胡涎脸一笑,居然颇为从容,一
点也不像身陷险境进退无门的模样。

  「这事她不会──」鬼先生忽意识到他弟弟骨子里毕竟是狐,就算没有母亲
教导,心机同样不容小觑,东拉西扯下去,对组织、对他自己都没好处,淡淡一
笑,悠然道:「老二,你是聪明人,别不识时务。就算我答应了母亲决计不会伤
害你,没说不能揍你一顿。莫逼我让」豺狗「对付你,他们出手不知轻重的。」

  胡彦之笑道:「这也太没大哥风范啦,没商没量的。给条路走不行么?」

  鬼先生正欲开口,心念一转,眸光突然犀利起来,冷道:「老二,你如此拖
延时间,难道还巴望着有什么人会来救你么?」

  胡彦之怡然道:「比起你拖延时间的法子,我的法子可磊落多啦,起码不是
拿家人什么的来说事。你知道我在等什么,下头院子里的绳网绊索,总不是用来
对付我的罢?」

  鬼先生面色一变,忽听底下人声杂沓,惊怒交迸的呼喝此起彼落:「……那
是什么东西!」「当心!」「好……好大!」「快……快闪开!」紧接着墙塌砖
碎,轰隆之声不绝于耳,如一阵旋风突然降临,眨眼便将院里的一切扫倒刮飞,
片甲不存。

  「策影!」

  几比常马大上一号的紫龙驹放蹄而入,张口却非嘶鸣,而是如虎啸般的骇人
咆哮,鬼先生的布置本就是针对这头罕世名马,可惜在他的想像中策影不过是头
通灵性、有长力的神骏脚力罢了,世上岂有绳索猎网应付不来的畜生?

  策影就是。

  他终于明白这种出自绝域天镜原的奇兽何以被称做「紫龙驹」──马形不过
是外表的虚象,牠骨子绝对是条杀虎搏象的狰狞恶龙!

  策影冲入院里,将层层绊索连同索头铁钩、固定铁钩的砖墙一并扯崩;粗绳
编成的巨网被牠随口一咬,即如草篾般应声两分!铁叉踏弯、栏杆踢碎……坚硬
的金石在牠之前浑似面粉捏就,哪有血肉之躯敢挡?埋伏的刀斧手一哄而散,没
赶得及跑的也毋须再跑了。

  部署在对楼的弓手按捺不住,没等十九娘下令,迳自拽弦,策影庞大的身躯
藉院中凉亭、石灯笼等掩蔽闪躲自如,偶尔巨蹄一踏、尾鬃一甩,轻易便将来箭
拍落或拨开;应付得烦了,后脚「轰」的一声踹塌亭柱,兀自不停,一一将半毁
的椽柱、瓦檐乃至亭中的石桌踹向墙头,「砰砰砰」如攻城石?,转眼轰塌了几
堵墙。

  对向的楼子被轰得摇摇欲坠,弓手们死的死、逃的逃,火炬掉满一地,空气
中浮尘灰粉簌簌而落,只一道无比高大的身影兀自站立,甩着鬃毛破雾行出,踏
过遍地狼籍哀嚎,放光的血红眼宛若魔物。

  不过须臾间,华楼美园已成废墟,便发一队军汉来拆楼,也决计不能在这么
短的时间内毁坏如斯。牠若存心杀人,眼下怕非一地残垣,而是血河肉墙了。

  十九娘粉脸煞白,连鬼先生都不由一怔,胡彦之趁机窜上窗槛,扛着孙自贞
跃下,踏檐直落,靴尖一踩鞍顶,稳稳跨在策影背上。

  「好兄弟!」他拍拍紫龙驹,抬头恰对着俯落视线的鬼先生。「我不是说你。

  你算计别人,别人便算计你,世间事自来如是,你好自为之。走!「

  策影昂颈虎咆,放开蹄子,甩着烈鬃绝尘而去,但闻前院惊呼声一路迤逦,
眨眼便去远了。

  鬼先生凭窗静默良久,似能看穿交互掩映的楼影夜色,目送他没于山道林间。

  十九娘打了个手势,豺狗们躬身一揖,无声无息消失在长廊两端。

  策影毁园之举惊动外头的客人,所幸「羡舟停」上下训练有素,前头龟奴、
老鸨们赶紧安抚,潜院里,直属十九娘的心腹们亦指挥下属封锁现场,清理死伤,
金环谷内迅速恢复了秩序,这个淫靡香艳、春色无边的夜晚将继续迈向更加精彩
的下半截,一如先前无数夜。

  「少主,夜深啦。」十九娘走近他身畔,低声道:「我让人收拾收拾,您…
…要不换个地方歇一歇?」

  「不,我再待会。」鬼先生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忽然轻笑起来,笑容里有
着说不出的怀缅与寥落。

  「只要这样闭着眼,就还能听见他的声音似的,好像人还站在这儿……一下
又跑到了那儿,扛着那妞儿……」信手比划,与方才胡彦之所站方位、移动的轨
迹及反应动作等一模一样,宛若绘影图形。

  十九娘知他有过目不忘的超人本领,无论想或不想,凡见过即永志不忘,与
意志无关。但这并不代表他对弟弟的一切不上心。

  「我抱过他哄过他,那时他才这么小。」鬼先生双手掌心朝上,肘弯微屈,
像是抱着一只过大的西瓜。「你莫忘了我那时也还很小,对我来说,弟弟就真是
这般大。」

  十九娘「噗哧」一声不禁掩口,虽忍着没笑出声来,却不由得胀红粉面,霞
映双颊。鬼先生也笑了,片刻才又眺着窗外喃喃道:「在相认以前,我年年都到
仇池郡老宅,躲在那片老梧桐的荫盖里等他回来扫墓,心想母亲何时才准我们兄
弟俩见面。但他从没拿在风射蛟坟前的那种神情瞧过我。我开始有些了解母亲的
用心良苦,早知如此,争如不见。」

  十九娘心弦触动,碎步走近前个,柔声道:「不会的,二公子只是还不明白,
那些所谓名门正派的真面目罢啦。总有一天,他会明白少主的心思,明白谁才是
掏心挖肺待他、真心为他着想的人。血浓于水,总是舍不了的。」

  鬼先生轻敲窗槛,并未回头。「就像你和明端一样,是么?就算与别家的女
孩儿有些不一样,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怎么看都可爱。」

  十九娘闻言一僵,步子再迈不出去,不及敛衽,「唰」的一声拢裙跪地,垂
颈道:「少……少主,是我教导无方,才让她闯下如此大祸。求求少主看在翠娘
的份上,饶她一次罢。」说到后来,语声竟微微发颤。

  鬼先生回过神来,不由失笑,却未伸手搀扶,迳垂落视线,尽情欣赏了她雪
腻修长、线条姣好的鹅颈,以及那堆雪也似几欲溢出的沃腴酥胸,任由静默如刺
棘般鞭打她成熟诱人的胴体,令颤抖越来越难被抑制,饶富况味地揣测着她所能
承受的极限──「这次就算了。」

  翠十九娘娇躯微震,绷紧的精神一霎间松懈下来,几乎软腿坐倒;正欲谢恩,
却听鬼先生续道:「……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女儿花朵也似的人儿,我也
不责打她,一会儿你将她梳洗干净送过来,我给她破瓜。」十九娘愕然抬头,几
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片刻才「呜」的一声掩口,泪花溢满卧蚕,几欲滚出;
本能想要摇头,唯恐触怒少主,只略动了动螓首,颤抖着硬生生忍住。

  鬼先生欣赏片刻,忽然哈哈大笑,握着她的两臂一把抱起。「逗你玩儿的,
怎么就认真了?你的女儿,我连根小指都舍不得碰,还破什么瓜?」将手探进她
的裙腰里,沿着光滑平坦的小腹往下摸去,腿间饱腻温软的小丘上居然寸草不生,
乃是天生的白虎。

  「翠娘,你这分湿软滑腻,当真是独步天下。」他曲起食指如钩,在一团温
黏嫩肉间细细刨刮,每每刮过那一点突起的韧芽儿,美妇人的身子便不由一跳,
一双修长的玉腿绵软已极,几难撑持,只得死死攀住窗槛,随少主不轻不重、不
紧不慢的搔刮勾挑,颤着身子将腰臀越翘越高。「我在平望睡过无数养尊处优、
身分尊贵的命妇贵女,没一个比得上你。」

  「少……少主不……不弃……呜呜……啊……」

  「你也别恼明端啦。」鬼先生笑道:「真浪起来,你叫得比她还纯,娘俩儿
一般的没用。」翠十九娘羞不可抑,不服气又不敢反抗,平日高高在上的跋扈与
干练荡然无存,既舒爽又幽怨地摇着小腰,欲让指尖再没得深些。

  鬼先生以指腹饱尝她涂蜜似的温润娇脂,心思也没闲着,随口道:「我瞧那
孙自贞在三人里,模样不是最漂亮的,但赌气时眉宇间那股子凝肃的神气却是最
像,身量也算合适,可惜落到老二手里;要灭口容易,抢回却难。另外两个怎样?」

  十九娘忍着股心里逼人的快美,咬牙细声道:「于……于媺样貌要好些,看
上去人也聪明,可惜身子骨稍……唔……稍弱了点,打扮起来反而不像。」鬼先
生蹙眉道:「秀才的闺女么?我自来便觉她不成。

  玉面蟏祖英气勃勃,还得披金甲持大杖,扮她可是体力活儿,找个病美人来
做甚?

  那个农家的女儿呢?「

  「吴……吴阿蕊身强力壮,反抗得厉害,她的食水里都掺了药,免得清醒时
还要闹……呀!少主!别……好深……」她昂着颈子吐了口长气,娇躯哆嗦个不
停。

  男儿的中指突然整只滑了进去,直没至根,原本挠着玉壶口的小钩顿成一柄
弯镰,挤开蜜缝长驱直入,令她两腿一软,一股麻利的尿意沿着脊柱窜上,还来
不及开口讨饶,稀蜜般的汁水已沿着少主的指掌淅沥而出,流了一地。

  「哎呀,怎么尿了?」鬼先生笑得不怀好意:「翠娘别急,我让人来收拾。」

  「别……啊、啊……少主……不要……」向来予人精明干练形象的翠大家,
此际却像猫儿似的蜷在窗边,结实的小腰不由自主地上下挺动,甩得乳浪滔天、
酥白耀眼,双丸几乎溢出抹胸,咬着唇可怜兮兮道:「别让下人看……看见……
呜呜……好……好丢人……啊……」闭着眼睛双颊晕红,直是羞急欲死,唯恐这
副狼狈的模样被底下人瞧了去,威信荡然无存。鬼先生尽情享受折磨她的快感,
怡然道:「你瞧,管她三贞九烈,干得多了,没有不听话的女人。别给吴阿蕊下
药啦,弄坏了身子,我们也没好处,找几个强壮的男人狠干她几天,那个于媺也
是,要是没弄死的话,起码也算堪用。」

  十九娘被他灵巧霸道的手指摆布得欲仙欲死,心思却不糊涂。这般弄法,两
名女子便是身子骨挺过了,心神十之八九也要崩溃,妓院逼良为娼都不用这种法
子,把人搞成两具行尸走肉般的肉娃娃,要用也用不久长,麻烦得很。

  「对了,给她们开苞之前,先想法子教会她们」泯心诀「。」鬼先生笑着补
充。「《远引临非篇》初层心法我记得不难,以你的聪明耐性,想必是件简单的
事。」

  十九娘突然会过意来。「少主的意思是──」

  「时间有限,这些掳来的女子要教到能够上场扮演雪艳青,令天罗香内八部
威服,还得乖乖听从我们的指挥,怎么想皆非易事。如今蚳狩云重伤昏迷,雪艳
青下落不明,正是将天罗香一举纳入本门控制的大好时机,断不可失之交臂。」
鬼先生正色道:「玉斛珠她们在天罗香卧底多年,始终混不到更高的位子;你买
通笼络的那名内应现下是出头了,却不敢为我们下手除掉蚳狩云,眼看良机将逝,
须有更积极的作为。你将于、吴炮制成」如意女「,挑选状况佳的当作玉面蟏祖
的替身,由明端操纵,为我们夺下天罗香!」说到激昂处劲贯指节,十九娘顿觉
膣里如插铁笔,连叫都叫喊不出,娇躯一僵,失禁似的又尿一地,软软趴倒在窗
枱上,雪臀一屁股坐在自己喷出的温热浆水里。

  「多……多谢少主……提……提拔……」她枕着白皙绵软的大胸脯剧烈喘息,
蜜壶里热辣辣地疼痛着,掺杂了难以言喻的刺激与快美,似将超过身子所能负荷,
心中却极是欢喜。

  天罗香不仅是七玄中版图最大的一支,更是现今东海正道七大门派以外,唯
一高举反面旗帜的外道势力,实力不容小觑。少主以明端所操纵的「如意女」君
临之,正是对秘阁翠氏一脉的至高肯定,也让明端在复兴本门的大业中占有一席
之地。

  对身为母亲的十九娘来说,可比少主把天罗香送给自己更欢欣雀跃。

  「别说谢,我也是见了适才明端表现,才决定采取这着。七玄大会在即,咱
们定要在会前掌握天罗香。」鬼先生拔出汁水淋漓的中指,有意无意在十九娘面
前一晃,淫蜜的气味浓烈如麝,带着她无比熟悉的肌肤香泽,另有一丝淡淡的尿
骚,不住刺激着鼻腔,无比淫靡,令她羞赧得无地自容。

  「欲成大事,明端的火候仍稍嫌不足。她能隔多远操纵如意女?能操纵多久,
控制到什么程度?」他见十九娘无言以对,也不生气,微笑道:「我翻过秘阁的
记录,早在乌衣学士死绝之前,」超诣真功「的研究便已无尺寸之功,显然剖析
《远引临非篇》这条路已到了头,再淘不出一点有用的金渣来。」

  十九娘揣摩不出他的真意,再加上高潮尚未全褪,脑袋瓜里昏沉沉的,不敢
贸然接口,咻咻细喘片刻,低道:「属下……属下无能。」

  鬼先生摇摇手,几滴淫水溅上她红扑扑的脸蛋儿,十九娘自己虽看不见,光
想便知是极淫靡的。这种任人摆布、身不由己的无力感令她倍觉羞耻,害怕在他
眼里看到嘲弄轻贱之意,垂落迷濛星眸,不敢与他视线交会。

  鬼先生却刻意用那只淋了尿水淫蜜的手掌,捏着她的下巴轻轻抬起,饶是十
九娘好洁,也不敢闪躲反抗,只能由他为所欲为。

  「翠娘,你一点儿都不无能。要不,我母亲也不会如此倚重你。」他笑着说:
「那本薄薄的破书我来来回回翻了个遍,对照」超诣真功「厚厚一摞的心诀,秘
阁也算是绝招尽出啦,我相信这已是原典的极限,乌衣学士们若不能再榨出点儿
什么,代表书里已无东西可榨,只能从书外求。」

  鬼先生虽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从香肩瞬间的绷紧微颤,确信自己的猜测八九
不离十,怡然道:「《远引临非篇》是部札记,放在书案近手处,随时想到什么
紧要的,便信手录于其上。既然札记所载,已不能满足我们,也只能从」谁写了
它「这节下手──这恰恰是秘阁的拿手绝活,对吧?」

  十九娘魂飞魄散。十数年来,她只有这件事未主动向主人禀报,非是有什么
异心,而是当初主人在交付札记前,已先行撕去了有泄漏原主身分之虞的部分,
显然不欲旁人知晓。对翠十九娘而言,就算知道是谁写了札记,也决计不会泄漏,
主人却未必如是想。为避免不必要的猜忌,她和乌衣学士们极有默契地保守秘密,
未曾在言语间论及过札记主人一事。

  但少主说得一点儿也没错。

  当书的内容再不能提供更多,唯一的方法就是由书外着手。

  「属……属下罪该万死!」她挣扎着想要跪地乞饶,无奈全身软绵绵地提不
起力气,只能侧坐于地,支撑身体的两臂间夹着一双吊钟似的硕乳,沾湿的裙布
绷出线条紧致的腴润大腿,更添动人风致。「属下不是……不敢……」

  「我娘也没告诉我。」鬼先生打断她的慌乱惊恐。十九娘愕然抬头,正迎着
他一派轻松、满不在乎的懒惫模样。「不管这本破书是谁写的,翠娘你和秘阁对
本门的忠忱都不会受到质疑。万一哪天我母亲知道了、怪罪下来,就说是我让你
查,又不让你禀报的,知道么?」

  翠十九娘愣了一会儿才会过意来,破涕为笑,红着脸乖顺点头。

  「是,翠娘一定听从少主的吩咐。」

  「那总可以告诉我,这本《远引临非篇》是谁写的了罢?」鬼先生耸肩笑道:
「我只知道这里头的武功,出自游尸门上尸部一脉。游尸门余孽不多,等闲难觅,
正逢七玄大会在即,有几条苟活的漏网之鱼在左近,咱们顺藤摸瓜,不定能拷掠
出《远引临非篇》的来历,找到增益补强」超诣真功「的线索。」

  「毋须如此麻烦。」

  这回却轮到十九娘面露微笑了。

  「超诣真功的原型,脱胎自游尸门上尸踞部的镇教神功」紫影移光术「,虽
经秘阁演绎发挥,两者已大不相同,毕竟是一脉同出,若能得此功加以参酌,必
能弥补真功之不足。」

  「紫影移光术!」鬼先生剑眉一轩,面色微变:「莫非……是他?」

  「回少主的话,秘阁的乌衣学士一致认为,此书乃出自游尸门主之手。《远
引临非篇》这部札记,应自从」血尸王「紫罗袈的案上所得。」

                ◇◇◇

  耿照牵着染红霞的手钻出水道的一瞬间,差点儿以为被阳光刺瞎了眼。

  两人依偎在浅水潺潺的水道出口好半晌,待双眼重新适应了午后骄阳,才又
拉拔着一跃而上,站上覆满青绿藤蔓的小土丘。但见四面皆是深山老林,地形高
低错落,一条约十丈宽的河道自翠岭中切削而过,河中不见乱石堆雪,可见其深;
河水流速极快,绝非能够徒步涉过的程度。远处隐有轰隆声,下游应有段差之类,
甚至形成瀑布。

  「这儿是什么地方?」染红霞扬声问。

  「我也不知。」耿照四下眺望,试图寻找眼熟的山棱形状,以推断究竟身在
何处。无奈林相太过茂密,视野狭隘,难以极远,片刻才放弃了比对。「应该还
是在越浦左近,靠近三江上游的水源地。沿着河走,便能下到平地,运气好的话
能接上舟行水道,返回越浦。」

  染红霞点了点头,忽然脸泛红潮,并紧了修长的玉腿,许久不见的扭捏姿态
又重现江湖,倒是先了二掌院本人一步。

  「怎么啦?」耿照不由关心。她娇娇瞪他一眼,懊恼道:「这样……衣不蔽
体的,怎生见人?」

  耿照本欲发笑,见她俏脸微沉,哪里敢造次?小心道:「那也没什么,我们
练武之人眼力比较好,若先发现人迹,你便找个僻静处躲好,待我去讨身衣裳让
你替换,再出来就好啦。」染红霞稍稍放下心来,一想不对,嚅嗫道:「此地荒
僻,怕只有猎户出没。猎人眼力好得很,万一先看到了咱们……」

  「还是红儿想得周到。」耿照忍笑道:「有猎户,就有熊罴之类的野兽。一
会儿要看见熊,咱们赶紧冲上去一把打死了,剥皮给你做衣裳。」染红霞噗哧一
声,揪着他的耳朵道:「耿大人好生厉害,连熊都能一把打死呀。」耿照忙不迭
讨饶:「怎么瞧都是二掌院厉害些,你看我这熊样……」

  两人打打闹闹,虽荒林难行,倒也心情不恶,扶持着溯河而下,半个时辰里
已走了一小段,回头不见出谷的那条秘密水道。「你怎知那儿有路出谷的?」染
红霞随口问。「也是在……玄鳞的梦里瞧见的么?」

  耿照一边打草开路,一边摇头。

  「不算是。我不是在幻境里瞧见出谷的通路,而是看见某样物事,今昔对比,
猜到其下可能藏有通往三奇谷外的水道。」

  「哪样物事?」

  「接天塔的升降玉台。」耿照解释。「幻境里的接天塔看似高耸入云,但后
来想想,总觉得是那时的云层比较低,像是大雨之前阴霾涌现那样,高塔插入云
端的部分,周围总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塔的高度,其实就跟我们掉下来的那个
瀑布差不多。」他露出「你可明白了吧」的会心笑容,始终未得玉人回应,只得
耐着性子继续。

  「推动玉台升降的,是水力。这也是三奇谷龙皇行宫何以要盖在河道、瀑布
附近的缘故,只消建好推动机关的渠道,再把既有河道的水引过来就行了。天佛
使者虽有超越此世的丰富学识与匠艺,却非无所不能;要把千斤、乃至万斤的玉
台推送到忒高的地方,天地无穷的造化之力再合适不过。

  「你想像一下,从三奇谷的瀑布峭壁到接天塔底,有条相连的水道,这水道
埋在地底,一直延伸到谷外,当中最少有两道闸门,一个在瀑布的出口处,一个
则在接天塔之后。

  「当瀑布的闸门放落时,水无处可去,只得钻入地下水道,一路冲到了接天
塔,将玉台推送到与瀑布等高的位置;当玉台要降下时,则打开塔外的另一处闸
门,让水从地下暗道流出谷去,玉台少了推送支撑的力量,自然便会降下。」

  耿照连说带比划,染红霞只听得懵懵懂懂,依稀知道是倚仗机关之力,其中
细节却不明所以,片刻才道:「所以你在遗址附近找到的那个入口,便是塔外的
水闸么?」

  「嗯。」耿照点了点头。

  幸运的是:虽历经千百年的光阴,开启水闸的机关奇迹似地尚能运作。耿、
染二人运起十成功力,奋力转开水闸枢纽,钻入放干积水的联外渠道中;闭上暗
门之际,只听得头顶水声不断,耿照猜测是瀑布的水闸亦同时闭起,水流至接天
塔底,不料已无玉台可撑持,便自洞口源源不绝涌出。

  「这样一来,」染红霞抬望着他:「三奇谷是不是就毁了?藏着拓片的砖屋、
五阴大师的草卢……这些,通通都泡在水里?」

  耿照面色凝重,片刻才叹道:「那也是莫可奈何。」染红霞露出惋惜之色,
幽幽叹了口气,忽又想起了什么,从怀襟里取出一个油布包裹,笑道:「所幸我
们在谷里的回忆,一笔一划都记在这啦!到老也不会忘记。」

  耿照笑道:「就算没有记下来,我也不会忘的。」染红霞瞪他一眼,轻斥道:
「油嘴滑舌!哪儿学来的?」却是芳心窃喜,晕红双颊。他俩并不知两重水闸的
开闭会令三奇谷没入水底,迳将随身两卷经书及《霞照刀法》用唯一的一块油布
包好收藏,此际万幸未存日后返回的念头,将这珍贵的纪念物留在谷中。

  「你说当年狐异门不乏精通机关术的高明大匠,胤丹书倾一门之力寻找打开
三奇谷封石的法子,居然没有找到这条秘密水道,也是另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染红霞忽道。

  耿照摇摇头。「他若没见过幻境中的接天塔、没想过水力机关的问题,说不
定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念头,找不着也是理所当然之事。」染红霞想想也是道理,
支颐道:「那么与五阴大师、袁前辈一同入谷的那人呢?他会不会知道有这么一
条秘密水道?」

  耿照沉吟道:「这就难说了,我猜是不知道罢?否则五阴大师也一定知道放
落殊境石后,还有其他出入的法子。不过如果我是他,某一天重回故地,发现三
奇谷已被封闭,担心两位同修的安危,定会四处走走绕绕,兴许会发现也说不─
─」忽停下脚步,霍然转身,横臂将染红霞遮护在后。

  只比他稍慢一些,染红霞也感应到那股凝肃内敛的阴寒杀气,宛若实剑透体,
令人隐隐生疼。

  这种化气势如实物、抬眼即能伤敌的境界她听师父说过,名曰「凝功锁脉」,
普天下也只寥寥数人能及,乃武者登峰造极的象征,是练武之人梦寐以求的境界。

  练到这等修为,何止呼吸心跳,气机亦能隐于无形,沾水如羽、随风摇曳,
恍若不存。

  这人不知跟了她们多久多远,此际气息外放,杀人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她并
不需要耿照保护,她愿意与他一同奋战、一同流血,乃至一同死亡。染红霞挪了
挪身子,闪出臂围,背对湍流与爱郎并肩而立。

  立在大石之上的,是一名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灰袍男子,袍襕及膝,不短
不长,穿着草鞋打着绑腿,外表毫无特征;除了裹住整个头脸,只露出双眼的覆
面黑巾,像这样的人一天在道上不知有多少,连欲描述其形貌都不禁词穷。

  但耿照认得那双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睛。

  当日在廿五间园外,风篁、聂雨色等东海年轻一代的后起之秀联剑抵御,也
难当此人之一击,若非李寒阳出手周旋,世间已无耿照斯人。那是他此生距「绝
望」二字最近迫的一次,无力得只想放弃。

  「你们竟能出得三奇谷,我很意外。」

  来人淡淡开口,声音略显沙哑,听不出确切年纪,只能猜测不会太年轻。

  「你的命实在是很硬啊,典卫大人。」

  「而你到现在都没放弃寻找入谷之法,也令我十分意外。」耿照沉声道:
「你当年离开三奇谷时,有没想过有朝一日须得白日蒙面,无脸见人,尽干些投
毒烟、掳女子的卑鄙勾当?黑衣人!」

  封底兵设:鹿老杂毛的棱节七星剑

             【第二十七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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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八卷我武维扬

  内容简介:

  封面人物:陵女关于「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归属,三十年来无有争议,尽
管拥有它的人早已逝去。独孤弋不喜欢杀人,无奈却有一双能瓦解世间一切防御、
令拳掌内功彻底失效的拳头,使「打败他」成为违反东洲武学理论的一项难题,
试图阻挡的则更显可笑。拳自天授,所向皆残!常人难解、无法传承的太祖绝学,
何以在独孤弋死后廿余年,又重现于荒岭山溪间?

  第百卅六折残拳败剑,寰宇无双

  染红霞听爱郎提过廿五间园外一战,不由凛起:「原来是他!怎地又是谷中
第三人?」余光与耿照一触,忽地会意:他未必真掌握了什么线索,能将灰袍客
与三奇谷联系起来,多半是顺着适才闲聊,赌上一把而已。

  此间荒僻,连兽径都不见一条,遑论人迹。此人绝非无端从天而降,能寻到
这里,纵非死魔医怪两位前辈的同修,亦与三奇谷脱不了干系。

  退一万步想,这人若真如耿郎所言,以一指挑了刀侯府与奇宫新生代的四名
高手,武功之高,已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正面挑战绝无胜机,只能碰碰运气,看
这天外飞来的一问,是否能令其略生动摇,为两人制造脱身的机会。

  灰袍怪客双眼微眯,似是不为所动,慢条斯理道:「典卫大人,你也称得上
狡智啦,端的是心细如发,胆大包天。干脆地闭目待死,或与心上人多温存片刻,
难道不好么?」

  耿照冷道:「五阴大师有话给你。他说:」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
几时过,江湖秋水多。「」灰袍客笼双掌于袖中,黄浊眼瞳盯得人背脊发寒,嗤
笑道:「你不如磕头讨饶,胜耍这等无聊嘴皮──」

  「我还没说完。」耿照冷冷截住,一时却想不起末四句,不觉蹙眉。染红霞
玲珑心窍,接口道:「」死生纵有命,来去本无求。别日还相访,新醅且一抔.
「五阴大师终是原谅了你弃挚友于不顾,独个儿离开。这些年来你若想起他们,
不知曾后悔否?」

  耿照本欲挑动对手心绪,岂料染红霞窥破其意,抢先一步,吓得他魂飞魄散,
暗叫:「不好!」果然女郎语声未落,娇躯倏地弹开,一抹血线散在风中,「嘶
──」的裂帛细响竟还慢了一霎,然后才是迸出樱唇的闷声呼痛。

  耿照没敢回头,迳朝灰袍怪客扑去,单掌「呼」的一声劈他面门,正是号称
薜荔鬼手「刚猛第一」的跋折罗手!

  他这下全力施为,毫无保留,只求攻得灰袍客回手,助伊人逃过一劫。灰袍
客有意示威,于掌风及体前从容出指,染红霞背脊尚未触地,左肩又绽血花,伤
口几能见骨,不住骨碌碌冒出血来,衬与白皙无暇的如玉肌肤,更是怵目惊心。

  耿照铁掌才至,灰袍客身未移臂未举,不挡不避,只一抬头,耿照忽觉那黄
浊眼瞳如标两杆铁撑,硬生生撞来,身前凭空升起一道无形气墙,坠势顿阻。灰
袍客信手点出,嗤嗤几声细响,染红霞周身帛飞如蝶涌,胴体上再无丝缕可掩。

  那指风快锐无匹,在她光裸的娇躯留下条条殷红,余劲削石入土,激尘迸散,
斫痕宛然。明明布条断口齐整如刀割,却未划破女郎肌肤半点,染红霞一丝不挂,
捂着左肩狼狈滚开,缩于一块巨石后,两条修长玉腿连同臀股腰背,撞得处处青
紫,鲜血沿臂蜿蜒,积于紧并的腿根,浸湿了茂密的细卷乌茸。

  灰袍客刻意加辱,欲瓦解二人求生意志,固是一解;但这种践踏对手尊严的
激烈手段,却也有着另一个更直觉的可能性──适才她信口而出的那番话,惹动
了他的杀机!

  若耿照的把戏是押上性命的豪赌,染红霞几乎觉得骰红开在了她俩这边。透
过模糊的视线望去,依稀有条杯口粗细、四尺来长的漂流木卡在浅水石间,可惜
一动眼前便痛得发白,只能倚石细喘,汗珠自发梢滴落,碎于起伏剧烈的浑圆乳
峰。

  耿照知此人指风奇锐,听得身后骇人的裂帛声响,顾不得相接在即,失声道:
「红儿!」灰袍客狞笑:「你还顾得了别人?」眸凝一松,「凝功锁脉」的气罩
倏然消散,耿照身形坠下,呼啸直落的掌刀却劈了个空。

  他眼睁睁看着灰袍客抬头、动肩、平平横挪两尺,似连那黄浊眼瞳中带着恶
意的狞笑都瞧得一清二楚,却跟不上对手的速度,腕肘间一阵剧痛,两处关节已
被卸脱。总算他应变快极,猛将右臂夺回,却只能软绵绵垂在身侧,形同被废。

  「典卫大人好硬气啊!」

  灰袍客手底不停,连圈带转,又黏上耿照左臂,转动间生出一股难以挣脱的
吸力。「还是该赞你」好运气「?自我练成这路重手法,你还是头一个保住肩关
的。

  可惜就到这儿啦。「转带着他的左手上抬,令胁下空门大开,竖掌印去。

  这几下兔起鹘落,变化不过须臾间,在耿照看来却极漫长。那目睹死亡迫近、
却什么也做不了的感觉极端恐怖,足以令人放弃挣扎──这也是灰袍客猫戏老鼠
的刻毒用意。

  耿照尽落下风,左臂如陷磨盘,却无闭目待死的打算。灰袍客哼道:「血气
由来今有几?顽钝如铅命如纸!典卫大人,你真是顽固得令人生厌啊!」旋绞的
力道骤然增幅,只消耿照一跟不上,便似绞入急驰的马车轮底,立时骨骼寸断。

  仿佛这样还不够残忍,灰袍客分心二用,左掌一改先前的威吓进逼,「呼」
的一声挟风贯至,击向耿照胸肋要害!

  「你选哪种死法呢,典卫大人!」

  这一霎的刚柔转折妙到巅毫,两股不同的劲力一齐发动,宛若两名灰袍客同
时出手,其间不容一发。偏就在刚柔并出、劲力变换的刹那间,耿照左臂转得几
转,竟自缠缚间抽出,滑溜如蛇,仿佛两人为这下练过了千百回,用的是一模一
样的招数,一个是正行,另一个则是逆运,一正一反合得丝丝入扣。

  耿照一挣即脱,对灰袍客的掌路更有把握,回臂缩手,抵着呼啸而来的刚掌
倒退两步,生生将七成劲力散至脚下,踩得地面一陷,埋靴及踝;其余两成劲力
透体而过,一路裂土扬灰直至水面,「哗啦!」卷起漫天雪沫。仅剩的一成仍震
得他七孔迸血,乌红汩出嘴角,竟难自抑。

  饶是如此,耿照毕竟接下了这掌,灰袍客的诧异怕还在赌命一试的典卫大人
之上,锐眼微眯,寒声道:「这手是谁教你的?」耿照五内翻涌,嘴上却不肯示
弱,咬碎满口血温,冷笑道:「是……是我要问你,几时从青锋照邵家主手里,
偷了」道器离合剑「秘笈,宵小之徒!」

  灰袍客袭击染红霞的手路耿照十分眼熟,像极了邵咸尊临阵所授之三易九诀,
交手后再无疑义,灰袍客所使,无论指、掌或擒拿,均不脱「道器离合剑」要旨,
道本器末,一以贯之。

  耿照以星风野三诀耙梳其手法,把握刚柔互易,无论如何凝缩都不能完全消
失的一瞬,化灰袍客过人之处为空档,反向脱出箝制。

  以他二人的修为差距,便是突生意外,灰袍客猿臂一长,信手便能将他擒回;
坏就坏在绝对的实力,铸就了绝对的自信,满拟紧接着的一掌亦能教他完纳劫数,
直到被耿照二度挡下,才觉蹊跷。

  灰袍客闻言一怔,仰头大笑。

  「原来是邵家小子坏我大事!可惜你没机会问他,他那」道器离合剑「原本
叫什么名字,又是自何处偷来!」易掌为指,抵着耿照掌心一吐劲,轰得他拔地
而起,旋身倒飞出去!

  耿照背脊重重撞上岸边的老樟,粗如梁柱的樟树「喀喇」一响,木屑迸飞,
从人形的陷槽中涌出鲜烈的茶杉异氛。耿照连叫都叫不出,倒头栽落,只觉全身
骨骼似已糜碎,只凭一股不屈意志,咬牙扶起,模糊的视线里赤红如染,分不清
是热血披面,抑或眼瞳受创。

  灰袍客单指平举,看似未动,杀意已凝聚成形,耿照仿佛见他一霎眼越过两
丈来长的距离,来到身前,匹练似的霜白指气自指尖寸寸凝现,连刺进胸膛、那
热血激涌的感觉都异常真实──正当他忍不住要张口呻吟时,「凝功锁脉」的强
大压迫突然消散。

  耿照单膝跪地,「荷荷」大口吸气,本欲涣散的灵识回复清明,赫见灰袍客
身后跃出一具玲珑浮凸的娇裸雪躯,半涸的血渍披满弹动的高耸乳峰,矫跃之姿
既曼妙又有力,衬得蛇腰紧实、玉腿修长,却不是染红霞是谁?

  「红儿休来!」

  他忘了周身剧痛,手脚并用,死命向灰袍客所在处扑将过去,无奈远水救不
了近火,眼睁睁见灰袍客好整以暇,回身戟指,破空声如啸风嘶咆!

  染红霞身在半空,无以闪避,手中漂流木一封,「啪!」从中断成两截,余
劲震得她指掌酸麻,诱人的胴体如断线纸鸢,凌空掀转,腿心曼妙处毫无遮掩,
雪沃中如嵌两瓣樱红,任人窥看;落地时赤脚踏上错落的卵石,疼得踉跄,眼前
蓦花,灰袍客竟至身前,拨掌一振,劲力「啪!」隔空撞上她仍淌血的左肩。

  染红霞闷哼一声,忍痛不退,肘剑齐施,于贴面一尺间奋力抢攻,灰袍客仅
以左掌拍、挡、格、挑,游刃有余,还能缓出手来一弹她乳上红梅似的娇耸蒂儿。

  染红霞「嘤」的一声咬唇低呼,蓓蕾殷红肿起,昂然指天,不禁又窘又怒,
无视左肩披血裂创,更是一意抢攻。

  「十三枫字剑」里本无贴身短打的招数,但她得益于瀑布地宫的死魔遗刻,
于剑道的体悟更深,考虑到左肩负伤不利拆解,索性摒弃招式,仅以明快的攒刺
驾驭剑意,咫尺间秋意飒然,满山空寂俱凝于此,飕飕声不绝于耳;剑意于击刺
间不住堆叠,宛如枫落,竟不消散,隐隐透杀,堪称是她悟得此剑以来,从未有
过的精彩阐发。

  可惜对手是灰袍客。

  交手不过眨眼,染红霞左胸吃痛,灰袍客的魔掌不知何时穿过绵密的剑网,
在她坚挺的乳峰上握了一把,其间攻防并未稍止,直是泼水难进,若非在光天化
日之下,她几以为是鬼怪作祟。

  染红霞是守礼自持的侠女,何曾受过这等污辱?几欲晕厥,咬牙加力,剑尖
颤如蜂扑雨斜,百忙中见那人露于覆面巾上的黄浊眼瞳缓缓下移,停在自己腰腿
间,仿佛预告下一轮欲轻薄处,眼神与其说是淫邪,更像恫吓,以及某种报复似
的残忍快意──提及被你弃于不顾的五阴大师,竟是如此地伤害了你么?

  还是你内心的负疚,已压得你承受不起旧日友朋的谅解?

  (五阴大师他……终是原谅了你啊!)

  烟丝水精里那清瘦苍白、独自舞剑的褴褛男子又浮上心头,染红霞忽觉平静,
喜怒俱消。

  眼前的灰袍人纵使强绝,却于五阴大师生前死后,均无法与之相对。心上留
有如此破绽的对手,既无丝毫可敬之处,又有甚可怕的?

  赤身露体的羞赧、世间礼法的拘束,胜负高低、生死荣辱……突然都失去了
意义,她仿佛又回到那阴湿微凉的地宫里,回到怔望着壁刻的当下,心无旁骛,
提起断剩半截、不及两尺的漂流木平平刺出,溅满血渍的苍白面上不觉露出微笑。

  灰袍客不以为意,忽闻脑后生风,知是耿照豁命而来,反手连点,听指风破
衣裂体,夹杂着耿照咬牙闷哼、失足撞倒的声响,狞笑道:「来不及啦,典卫大
人。

  你救不了心爱的女──「正欲洞穿女郎咽喉,蓦地指劲一滞,一道剑气当胸
贯至!

  灰袍客尚未动念,「凝功锁脉」已然发动,三尺之内休说剑气,连空气里的
潮润都凝成细小的水珠,几可目之,更遑论人剑等实体。

  女郎的动作变慢,一如凝珠,但超越形质的剑意仍笔直前进。

  灰袍客身形倏转,快到残影数叠仍无法摆脱,双掌空击地面,掀土如层浪,
塞于三尺内,谁知「剑意」依旧直飙而来!

  灰袍客的本相自击地、挪退、闪避等残影中抽出,叠掌于胸,一往无前的剑
意却如一根无限延伸的长针,就这么「穿」过了坚逾金铁的双掌、雄浑的护身气
劲,浑无阻碍地贯穿了他。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这是……」出离剑葬「!」

  不具实体之物,本就不能以实体阻挡。

  内功练得再精纯,毕竟还是有形有质,有迹可寻。以灰袍客的武功识见,原
不该有此误区,盖因此剑的创制者执念之深,于尸山血海淬炼杀器,其意之专、
其威之巨,足可开碑裂石,远比实剑更具威胁。他昔时多识其能,不意今日复见,
神为之夺,本能便要闪躲。

  凭女郎此际修为,断不能以意念伤人,但灰袍客数十年来未再遭遇此剑,熟
悉的剑意深深震撼了他,令武功深不可测的灰袍客初次生出动摇,「凝功锁脉」
的禁制为之崩溃,一瞬间,半空凝结的水气迸散、击掀的土浪崩塌,正对着前方
的染红霞轰然涌去!

  她身子一复自由,蓦觉气血剧晃、内息紊乱,整个人仿佛被摇散了、又胡乱
捏作一团,烦闷欲呕,只递得一半的剑招无由再出,脚下土石骤然塌陷,如土龙
般轰隆拱出,将她撞入溪中,旋没于激涌旋绞的白沫间,浓发漂水,一路浮沉流
去,以极快的速度冲向下游。

  另一厢,灰袍客却是又惊又怒。自遇二人以来,他没信过耿照那套故弄玄虚
的可怜把戏。三奇谷殊境石一经放落,谷外设置的数十道儒门古阵图随之发动,
休说破石入谷,就连被封闭的入口都找不着。

  他隐约察觉谷外奇阵与凌云顶消失之谜似有牵连,这些年钻研门中古籍,破
解外围一二处小型阵法,与更多未能勘破的阵图位置相参酌,好不容易才将范围
缩小到这条深林僻径附近,推测已距消失的三奇谷不远。

  放下殊境石,代表盛五阴再压制不住袁悲田,连同归于尽亦不可得,为免故
友成魔、血洗世间,才不得不采取极端。什么「五阴大师有话给你」,简直荒天
下之大谬!

  但这份把握,仅到染家丫头使出「出离剑葬」为止。

  (莫非……盛五阴尚在人世间!)

  灰袍怪客的心湖多年不曾翻涌如斯,狼籍的地面仿佛嘲笑着他的失态,而挑
动心绪的始作俑者竟以失足落水收场,眼看便要逸出视界,更令他怒意勃发,风
压自靴底四向暴绽,尘卷直至三丈开外;周边深林惊鸟疾起,漫天羽落,灰袍客
霍然转身,一指戳向水中,瞬间白浪滔天,宛若龙现!

  指劲切分溪面,白沫间露出半边雪臀玉腿。昏迷的染红霞正被湍浪卷向溪石,
却遇指力破开水流,身子骤失承托,贴石跌落,旋即漂去。石上「啪!」留下弹
丸大小的深孔,竟代她挡住了杀着,亦免去颅碎于石的灾厄。

  「呔,恶星难殁!」

  灰袍客气息一敛,周身的羽飘沙卷突然沉肃,他信手一勾,一枚鸽蛋大小的
碎石自地面浮起,停在屈起的右手食指前。人石虽未相触,却齐齐转向,照准越
漂越远的雪白胴体──「住……住手!」

  耿照挣扎欲起,无奈身躯如覆铅衣,难乎动弹,见灰袍客身形氤氲,似被一
团蜃影笼罩,原本应该看不见的空气仿佛被什么东西挤压凝缩,隐隐现形,知是
「凝功锁脉」使然,然而此际所见,却远比廿五间园外更加惊人,显是灰袍客终
于认真起来,这一记弹指莫说溪石,怕连金铁亦能洞穿,伊人颅破浆出、满川漂
红的惨状顿时浮上心版。

  他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单臂一撑、飞步向前,藉势跃起,左掌高举过顶,迳
朝灰袍客脑门斩落;情急之下,脑筋一片空白,身体自行运动,竟使出了完整的
「落羽天式」!

  灰袍客动了杀心,「凝功锁脉」的境界骤尔提升,一丈方圆内诸物皆凝,是
以脚下一踩,激石凌空,蓄劲未发的指尖遥遥点住,那卵石便停留在半空中。

  按说耿照跳进这个范围,便如染红霞的「出离剑葬」般,无有形质的剑意虽
可穿过,有形有质的人剑却不得不顿止;凝滞的时间或短短一霎,以灰袍客的手
眼,飞石取命绰绰有余,或从容避过当头一斩,乃至折断耿照仅有的一条左臂,
亦非难事。

  「她不过先行一步,」灰袍客抬头狞笑:「你稍后即至,急──」面色丕变,
掌刀竟已斩到了眼前!

  灰袍客心念电转,「凝功锁脉」所造出的场域未溃,卵石依旧浮空、潮气粒
粒凝结,连挪身时的靴底扬尘,都顺着飞散的方向静止在压缩已极的场域中。唯
一的例外,便只有耿照的左掌。

  凝缩之物与掌刀一触,便如沾上火星的纸片,应势而毁;激烈的程度使凝缩
的空气、水珠,乃至澎湃内息……来不及还原便已灰飞烟灭,少年的掌缘泛起一
抹丝线般的炽芒,似青似白,难以逼视。

  灰袍客遽提六成功力,悬空的水珠「啪啪啪」地被压挤成薄薄一片,卵石爆
出大蓬石粉,旋又缩得更小,不住在半空中颤摇。若有第三人置身于一丈方圆之
内,此际不仅吸不到丝毫空气,怕还要被压得胸膛塌陷,将肺里的最后一口气息
吐出,落得七孔流血,凸目而亡。

  但掌刀依然不受箝制,直直斩下。灰袍客举臂一格,赫见臂鞲袖管、连布满
肌肤表层的护体气劲都于掌底化为乌有,耿照若一劈到底,灰袍客右臂势将离体,
以他超过一甲子的精纯功力、曾会过无数高手的丰富经验,一时之间亦无法可解。

  ──这种寰宇无敌的武功,普天下只此一家,不用起手收式、毋须辨别特征,
遇上了自然就能认出。因为「无可抵挡」,自来便是它最大的特征。

  「」残拳「!」

  灰袍客失声脱口,正欲忍痛放弃膀子,敌势忽凝,灿亮的掌刀只差分许便要
触及手臂,却堪堪停住,原来耿照除了能破开气罩的掌缘,身体余处仍无法抵挡
「凝功锁脉」之威,坠势为其所阻。灰袍客鼓劲一震,凝缩的气罩突然爆开,耿
照首当其冲,被炸得披血弹飞,一举越过四五丈的距离,「扑通!」跌入溪中,
转眼消失无踪。

  灰袍客捡回一条臂膀,更不稍停,转身掠进樟林,临行前不忘反手疾点,隔
空补了耿照一记,虽未照准,劲力依旧可观,无论打在身体何处均可致命。他匿
于林深处窥看一阵,不见有人现身抢救,暗忖:「怪了,若那人尚在,岂能眼睁
睁看着传人身死?若非那人尚在,耿家小子的」残拳「又自何处学来?」当今之
世,唯此人他自忖绝非敌手,今日之事若未善了,遗患无穷;静待片刻,扬声道:
「碑传门客见,剑是故人留!」残拳「复现,」败剑「何藏?陛下既已来此,不
如现身一见罢。当年招贤亭传客碑外得谒天颜,老朽迄今仍记陛下风采。」语声
以内力绞扭旋出,于林间四处反弹,难辨其方位。

  这「阴谷含神」亦是峰级高手独有的特征,非专指隐匿音源,而是彻底违反
听音辨位、目影寻踪之常情,消去一切形影痕迹,令己身归入虚无。察觉不了的
敌人最难应付,对寻常武者来说,此亦是峰级高手最可怕的地方之一。

  他将气机感应的范围放到最大,敛起杀心,以「分光化影」的绝顶身法数易
其位,为的就是不让「那人」锁定自己。

  林间并无他人的气息,但灰袍客不敢大意:在「阴谷含神」之前,那人可将
自身化为一片枯叶,或隐于白沫激流,虽然出手的一瞬间不免露出行藏,但谁又
能挡得住独孤弋背后一击?

  当然天下无敌的独孤弋不是这种人,但时间会改变许多事。

  「残拳」是太祖武皇帝的独门绝学。是横空出世的天才独孤弋一手创制,之
前与之后皆无可比肩者,被誉为寰宇无敌,不仅是古今帝王中的翘楚,亦是公认
的当世武功天下第一。

  与太祖武皇帝的另一门招牌绝艺「败剑」不同,残拳除了「所向皆残」,还
有着「难以传授」的特性。包括独孤阀的私兵「血云都」在内,独孤弋指点过许
多人的武艺,但即使是继承了东海双尊之名、被认为尽得其兄真传的独孤寂,也
多以败剑应敌,几未显露过残拳上的造诣。

  世人皆以为十七爷惜用,灰袍客却清楚知道:关于残拳,独孤寂所知并不比
旁人多,一直以来都是独自在黑暗中摸索。他曾试探过独孤寂,确保在独孤弋死
后,无人可于武力上威胁自己──直到今日残拳重现,由一名来历不明的乡下小
子手里使出。

  当年在招贤亭,他与贵为天子的独孤弋对过几招,惊觉那种能在森罗万象中
不断钻出破绽的独特劲力,乃世间所有拳掌内功的克星。独孤弋的无敌之名非是
臣工拍马逢迎,而是铁一般的残酷现实;与他交手,让灰袍客感觉自己又变回凡
人,仿佛毕生于武学的所有积累俱归尘土,无力得令人发笑。

  据说韩破凡与他斗到千招开外才以些微之差落败,那也是鬼神般的人物了。

  问题是:以独孤弋的个性,决计不会接受诈死遁世的安排。是谁说服了他,
目的又是什么?倘若不是独孤弋,耿家小子的残拳却是何人所授,与三奇谷、盛
五阴等有甚关连?

  总是这样。每回只要一扯上耿照这人,事情就莫名变得混乱,枝节横生,仿
佛他身上带着一股莫可名状、却又无法抵挡的超然之力,无论是谁站到了少年的
对立面,都会被他突如其来的各种搅局打乱计画。先是古木鸢,现在终于轮到了
他。莫非……

  不,不可能,他不会是预言里的「那个人」。

  灰袍客不禁自嘲。是「独孤弋还活着」的可能性太过骇人,才令自己生出如
此荒谬的念头么?他当年一度怀疑过独孤弋,纯以武力而言,似也没有更可疑的
人选了,而辅佐他的萧谏纸同样符合「承天知命之人」的条件,这两人的相遇相
知,仿佛预示着已被世人遗忘的古老预言,尽管他们不知其全貌。

  这是灰袍客所属一方最大的优势。千年以来,先贤们小心维持这个得来不易
的珍贵优势,慢慢分化敌对阵营的力量,终于使他们互不相知,不断在时间的洪
流里错失彼此,甚至刀剑相向,喋血厮杀。

  而他继承了这个伟大的传统,捻熄每一抹可能产生威胁的火苗:武功超卓的
绝世英雄、智光昭昭的稀代谋士,以及心念一专、沈默追随的记述者……幸而一
甲子之内还未出现三者皆备的情况,一方面也归功于他孜孜不倦的工作成果,依
循「宁杀错、不放过」的宗旨,几乎摧毁了所有的可能性。

  若独孤弋未死,或在死前留下传承,那么古木鸢求援军于「姑射」之举,便
有重新审视其动机的必要。他不能容许己方千年来始终占据的优势,就这么毁在
自己手里。

  灰袍客隐匿了数个时辰,直到确定独孤弋不在此间,才悄悄起身,顺流往下
游掠去。

                ◇◇◇

  吴老七一脚踏在岸石上,俯身抄了溪水欲饮,不意触动脚趾间磨破的水泡,
痛得蹙眉,生生咬住一句咒骂,没敢出口。他们这些越浦的衙差过去穿惯了厚衲
的粉底官靴,一换上草鞋便磨脚。上山的头一天,个个折腾得满脚是血,却没有
人敢抱怨──看过劳有德的下场,哪个还敢多说一句?这些天里,顺着溪流望去,
仿佛能听见山下劳有德凄厉的哀叫声,虽然以距离来说几无可能。他们这行人常
在伐木捆扎时一悚,紧张抬头,彼此交换「你听见了没」的骇异眼神,然后一跳
起身,以某种慌不择路似的怪异拚劲加快工作,唯恐将军的软轿又从山路尽头出
现……吴老七每回看见同僚的反应都想笑,但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他猜测自己
在旁人眼里,也同样是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

  惹上慕容柔,本就是东海……不,或许是天下间最可怕的事。

  莲觉寺的惨剧发生后,镇东将军连夜开挖莲台,饶以谷城大营之精锐,也足
足挖了大半个月,典卫大人与染二掌院的尸体没找着,倒发现一条地下密道,推
测二人便由此逃生,才免去粉身碎骨之厄。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谷城大营的掘城兵辛辛苦苦掘坑建隧,不想却意外
崩坍,换作其他人这条线索算完了,本该另谋打算。可慕容柔不是一般人,他以
掘城兵最后回报的「坑中积水」一事,推断密道应与水脉相近,命人从越浦府库
中取出地籍,列出周围百余条大小水道,征召郡县衙役予以编组,在每条水脉上
游入山处建立据点,供谷城军士巡山之用。

  这简直是白痴……不,该说疯子才干得出来的蠢事,但出自慕容之口,那就
不只是一句玩笑而已。

  将军一声令下,几千名衙差各携杖釜溯流跋涉,寻当地土人为向导,在最接
近入山口的地方搭棚备置,待谷城军士一到,立时便能上山。

  吴老七与劳有德一行八九人,自城尹梁子同失势下狱、廿五间园被查封后,
日子便不太好过。城尹府中大风吹,顶上管事的人几乎换了个班子,拔擢上来的
都是些搞事的人物,毫无情面可讲,只得认命抽签,被派到这荒僻的鬼地方来。

  若非看了地籍,越浦土生土长的吴老七不知这条山溪还有个叫「瓠子溪」的
名儿,他们走了一天半才见几户人家,都说再往上就没路了。大伙望着起伏平缓
的地势发愁:将军说要到「入山处」建立据点,从这儿起便要与密林搏斗了,要
开出一条直抵山口的路,凭几个人哪能啊,拉上一队军夫都不够!

  「你们傻啦?」劳有德大剌剌往屋里唯一的一条板凳上一坐,端起茶碗就口:
「这附近几户人家,老的小的能拉出十几名男丁,明儿押着他们去开山,不从的,
就锁了吊着晒太阳,以儆效尤!」溜溜贼眼净在屋外烧水沏茶的农户女儿身上打
转,不用说也知他拉男丁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你别添乱啊,这会儿还不够倒楣么?」吴老七蹙眉。「还是想想怎么交代,
才是正经。连梁大人都架不住这位将军大人,咱们有几个脑袋?」劳有德啐了一
口,满脸的不屑,只是想起梁子同的下场,终究没敢还口。当夜他们占民居歇宿,
越浦百姓习以为常,料想官差没欺男霸女的已是谢天谢地,难得这帮官老爷们还
算收敛的,没要牛酒,只吃了几只鸡便了事,一家老小乖乖挤到堆置农具的简陋
小仓里栖身,有惊无险地过了一晚。

  翌日,众衙差照例睡到晌午才起身,几户男人已下田种地,吴老七请这家的
男主人做向导,准备溯溪而上。劳有德赖在炕上死活不肯起来,咕哝着说:「你
……你们去罢,我一会儿就来。」吴老七见他惺忪的眼缝里掠过一抹异光,明白
劝他不住,所幸屋内未见那农女,暗祷她别太早又或独个儿回来。

  众人整顿行装正要出发,一乘软轿远远行来,吴老七揉揉眼睛,好半晌才回
过神,双膝一软,跪地伏首:「属……属下叩见将……将……」那个「军」字却
始终咬不准确,听来颇似呜咽。

  谁想得到堂堂东海一尊,会一条山溪接一条地巡过来?这人肯定不是傻子,
他是……他是疯的啊!

  劳有德被将军的侍从拖出屋时,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吴老七一方面吓
得魂不附体,一方面却也暗暗替那农女庆幸,居然因此逃过一劫。

  「你们较原本的进度,已迟了半日,且强占民居,攫食于百姓,若按军法,
左右都是个死。」将军淡道:「考虑到你等受本镇节制,尚不足半岁,算是新兵,
惩罚略宽,每人鞭笞五下,权且先寄在功过簿上,若开山建哨的表现够卖力,可
以后功抵过。」

  他只瞥了那简陋的茅屋一眼,便知他们昨晚做了什么事。看来将军有读心异
术的传闻是真的,吴老七强迫自己把所有的念头驱出脑海,以免稍有不敬,便教
将军的天耳听了去。

  将军转头看劳有德。

  「你心里打的龌龊主意,足以让你丢掉性命,但说是如此,毕竟你还没做,
我不能因为一个还没有被遂行的下流念头而处罚你。」他冷笑道:「以」怠忽职
守「的罪名处置,也尽够了。来人啊,剥了他的绯袍绑上木桩,鞭笞五十。」越
浦府衙用的是裹了浸水牛皮的藤鞭,恁是英雄好汉,也捱不住十下;五十鞭别说
打死人了,怕连尸体都能打成几截。劳有德第一鞭便昏死了过去,第二鞭落下才
又痉挛而起,嘶声惨嚎;打到第五鞭上已快没气了,冷汗混着血像土石流一样地
淌着。

  「慢!」将军举起白皙的手掌,淡然道:「解下敷药。休息一日,再打五鞭。

  我判你鞭刑,可不是死刑,这五十鞭你得给我全受了、一鞭都不许落,才算
是完。「劳有德连叫都叫不出,活像被开水烫得半死的老狗,只能瘫趴在地上呜
呜哀鸣。

  在官比民大的越浦地界,做官的打死老百姓时有所闻,但慕容打人的方式令
人心寒,更可怕的是他的一板一眼,说得出做得到。

  吴老七领着其余弟兄上山,这回没人敢再废话,他们才花两天的时间便挺进
到入山口,伐木搭棚、运来食水,每张眼窝深陷的瘦脸不只反映了超出体能极限
的辛勤劳动,还有实际上不可能听到、却始终回荡在脑海的惨叫──据带路的农
户说,劳有德领到第十二鞭了,慕容柔随身的军医懂得许多处理金创的手法,包
括用烙铁止血封口之类,以确保执刑一事每天都能有新进度。吴老七看着他脸上
满满的惊颤,心想你并不明白你家闺女躲过了什么,要不是这位残暴不仁的将军
及时赶到,还有读通人心的异术的话。

  约莫是瓠子溪地处荒僻,巡山的军队迟迟未至,衙差们只能老老实实待着,
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返回越浦。眼看补给都不能妄动,自身的衣食始终短缺,万
一军队要十天半个月之后才来,众人真个要死在荒山里。

  吴老七吃了几日炒米配溪水,苦不堪言,都想下水捞鱼了。他蹲在石上与食
欲艰苦拉锯,几度想下水,差点忘记没有网罟渔具,就算是船户之子也不能从水
里变出鱼来;直到白沫退去,石隙间露出一抹苍白的影子。

  ──是……人!

  那是人的手臂!

  他「啪答啪答」地涉入浅水中,俐落地从水里捞出一条雪白的藕臂,接着是
浑圆的香肩、饱满的乳房,蛇腰、长腿,以及腿心里那抹乌浓的……「快!」他
回头大叫,惊醒了一帮呆怔的衙差弟兄。「来……来帮手!这女子……好沉!」
吴老七的呼喊并非全无理由。

  三、四名大男人搭着手涉水,一边防着湍流,一边七手八脚将女子捞起,才
发现此姝的身量毫不逊于寻常男子,双腿的比例却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修长,
视觉上的效果尤其出挑。

  女子浑身瘀青,应是漂流所致,另有细长的鞭笞痕迹,但都比不上左肩创口
怵目惊心。这帮越浦衙差平日好逸恶劳惯了,无甚纪律,将人拖到浅水边便即坐
倒,荷荷喘息。没下水的这时倒是围了上来,原本还七嘴八舌地吵着,一见女子
却突然沈默下来,只余粗浓喘息。片刻,一人没头没脑蹦出一句:「……娘的,
这娘们好骚……」

  漂流尸似的胴体与「骚」字全然扯不上边,但吴老七明白他的意思。即使那
些瘀伤创口令人不忍卒睹,像被施过惨烈的私刑,女子修长的身形仍美得不可思
议;混合了力道与美感的肌肉线条,使她捱过激流、不被吞噬一事,似乎变得更
理所当然。

  生长在水边,吴老七见过不少被凶水取走性命,才又放回的空壳,无一拥有
这般强悍耀眼的生命力。他怔怔瞧着她坚挺的乳房、平坦的小腹,怪的是无一丝
欲念作祟,只觉无比慑人。

  若她饱满浑圆的胸脯突然鼓动起来,他便要相信世上有神了。

  先前说话的那人,忽向那双美丽的乳房伸出手。

  吴老七回过神,一把挥开,斥道:「你干什么!」那人吓一跳,才意识到自
己做了什么,拉不下脸来,直着脖子反口:「你摸也摸过了,换我摸一下不成么?
这娘们儿……真他妈的骚!」忽觉理直气壮,吞了口馋涎,想狠狠一握,品尝一
下这绝美的胴体。

  「别乱来!」

  吴老七想起劳有德闯的祸,无名火起,顺手推了那人一把。那人恼羞成怒,
大声道:「老子偏来!她是你相好的,你这么着紧?」吴老七一愣,怒道:「我
又不认识!」那人狠笑:「那老子干了她也不关你事!」居然真的去解裤头,旁
边原本要劝架的都笑起来,现场的气氛突然变得很怪异。

  这些越浦衙差绷了几天几夜,意志体力已濒临崩溃,女子的出现就像天上掉
馅饼,能不能吃、可口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极其荒谬的情境恰恰是一处
突破口,一旦有人带头宣泄,便可能群起效尤。

  带头的那衙役景山见他没敢犯众,不禁露出凌人狞笑;长相虽与劳有德全无
相类,不知为何竟有着极其相似的神气。他大笑着褪下裤衩,掏出腿间的丑物,
把手伸向女郎修长的大腿。

  「住手。」

  吴老七一悚,慢慢转头,见一抹黑影由溪中升起,土崩般哗啦啦地淌着水流,
一步一步走上岸来。那人的声音并不大,低沈而沙哑,吴老七却听得清清楚楚;
逆着光看不见他的表情面孔,只见他身前俱是一片黝黑,两只眼睛精亮怕人,迸
出的光芒宛若实剑,牢牢将众人钉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你的脏手敢碰她一下,我便剁了你,听见没有?」那人沉道,气势宛
若鬼神,单掌抓着右臂「喀喇、喀喇」连转两下,将扭曲的肘腕送回原位,仿佛
不知疼痛。

  众人魂都飞了,眼睁睁看他走近、弯腰抱起女子,缓步迈向林中,竟无人敢
稍置一词。蓦地一阵淅沥水声,尿水的臊味冲入鼻腔,却是那人走过身畔时、景
山吓得失禁,稀哩哗啦尿了一地。

  但谁也不敢取笑他。那人的声音、模样,还有几可杀人的眼神……简直不像
是人,还好是对着景山说话,要突然转头四目相对,谁也不敢担保不尿裤子。

  最先回过神来的还是吴老七。然后他就看见男子行经之处,一路迤逦的骇人
血迹。

  「等……等等!」他忍不住大叫:「你受伤了……喂!这样会死的──」话
还没说完,身畔一人疾风般掠过,手里不知何时抄了块石头,迳从男子后脑击落!

  「直娘贼,教你吓唬爷爷!」男子连同怀中玉人应声倒地。以他伤势之重、
流血之多,还能说话行走,已是不可思议;被人从身后忽施偷袭,自无余力抵抗。

  景山一手拉着裤头,不好弯腰殴打,只胡乱踢着倒地不起的男子,吐出一长
串污言秽语。吴老七敏感地察觉气氛又变,其他人已从先前荒谬的情境中抽离,
开始觉得不对,他灵机一动,上前拉开景山,大声道:「好了好了,别闹啦,快
将裤子穿起来!」景山狠狠瞪他一眼,吴老七却未如先前般退缩,而众人听得
「将裤子穿起来」,爆出稀稀落落的嗤笑。景山意识到自己沦为笑柄,赶紧七手
八脚遮丑,口里却不肯轻饶,怒淬道:「那个不能干,这又不能打!吴老七,你
成头儿了是吧?」吴老七正色道:「将军说了,」后功抵前过「。除非你再不想
回越浦,否则这两人便是咱们的」功「,谁要打坏了,就是跟所有人过不去。」
「你扯的吧吴老七!说什么鬼话?」景山本欲叫嚣,却见众人无意附和,俱等吴
老七解释,只得悻悻然闭上嘴。

  「将军这么费事要搜遍越浦附近大小水脉,只为找两个人:典卫耿大人与染
苍群将军的女儿,恰好是一男一女。」吴老七一指地面。

  「你怎么知道就是这两个人?」有人忍不住质疑。

  「我不知道。」

  吴老七摇头。「但不管是不是,这都是回越浦的金字牌。咱发现了可疑之人,
派人通报一声,将军必命我等将人送返。如此一来,至少有一半的人能提前回去,
补给衣食银钱,再回瓠子溪来。万一这两人还真是,老天在上!这可是大功一件,
大伙都得救啦。」

  众人一想有理。便是误认也不算什么错,蒙中却是大功,如此上算的买卖,
傻子才不做!至于该派谁回城通报──「我去!」景山没等同僚反应过来,一溜
烟便往山下去,将众人的叫骂全抛在脑后,片刻便跑远了。吴老七陪着大家骂了
一会儿,知这人从此在小圈圈里再无影响力,而他本意就是支开这厮,这下倒是
一石二鸟,两尽其妙。

  这女子既动不得,多看也只是窝火而已,众衙差摸摸鼻子一哄而散,扎排的
扎排、削木的削木,继续延伸着简陋的棚遮,希望在巡山的军士抵达之前,让它
看来更像一处哨所驻地,而非伐木山客的工寮。

  棚子的造工粗糙难看,只有两面有墙──说是屋墙,其实就是两块大约一人
多高、捆得歪七扭八的大排,较宽的一块长逾九尺,还是由吴老七独力完成,他
自小在舟中长大,打绳结网多有涉猎,即使生疏,仍非同僚可比;另一块花了两
个人整整一天,只得吴老七的一半,两块木排以直角面溪相交,勉强组成爿面屋
角,朝向密林的后半面自是空空荡荡,但众人辛苦之余回头一瞥,总能安慰自己
「看来还挺像屋子的」,略收鼓舞之效。

  「喂,老吴!干活啦。」一名衙差扔给他一捆藤蔓搓成的克难绳索,咂嘴道:
「你要能用眼睛揉那对奶子,怕都肿成两只西瓜啦,还看!」众人尽皆大笑。

  吴老七没理他,双手抱住藤索往身畔一放,解下脏污的外褂掩住女子赤裸的
胴体,仔细端详男子面貌。他该是见过耿典卫的,只是当时大人由给谷城骑队簇
拥着,隔了层层兵甲间,并未细瞧,此际竟想不起他的眉眼形容,不能确定自己
是不是真交了好运。

  远处「啪嚓」一声细响,似有人踩断树枝,抬见一抹熟悉的娇小身影出现在
林径彼端,却是那农家的女儿。

  「你──」吴老七话才出口,见农女表情惊恐,提着藤篮的手不住颤抖,细
颈边上掠过一抹金属钝光,却是横架着青钢朴刀,被人推着走了出来。

  「干什么呢!什么人?」衙差们发现情况不对,来不及取兵器,纷纷擎起钉
槌粗枝,散在周围,遥遥将农女连同她身后之人围住。吴老七伸长脖子仍看不清
来人形影,机警地守着地上的男女不敢动,悄悄反握腰后的匕首。

  「官爷休忙,咱们弟兄也没别的念想,只消把地上二位交出来,大伙儿清平
无事,岂不甚好?」林翳中透出一把粗豪嗓音,听似一般绿林人物。正所谓「双
拳难敌四手」,衙差们欺他孤身一人,也不在乎农女死活,大声道:「你奶奶的!
大爷升官发财的门径,哪一路的人马敢要?」那人笑道:「我大东川七堡八砦九
联盟万儿众多,官爷问的是哪一路?」为首的官差面色微变,兀自强笑:「你真
有忒多人马,犯得着押──」后头的「人质」二字尚未出口,但听林间窸窸窣窣,
乌影幢幢,怕无上百也有几十号人了。怎么他们在山上待了这么多天,竟不知摸
进一处土匪窝里?

  吴老七勉力抑住牙关敲击,唯恐同僚胆气一寒,休说什么农女、典卫,悍匪
们蜂拥而上,一家伙全部宰光,大声道:「你们……你们敢袭击官差,不想我等
早已派人回报,谷城铁骑转眼及至,有种的别跑,同镇东将军斗上一斗!」衙差
们听得振奋起来,攘臂附和,一时声势颇豪。

  那人笑道:「回报之人在此,官爷们别生分,一块儿亲近亲近!」呼的一声
掷出一物,形如圆瓜,落地连滚几匝,张口眦目、血犹未干,竟是景山的人头!

  第百卅七折血云锋起,其战玄黄

  在东海,寻常绿林好汉便不买官府的帐,也甚少与官差起冲突,盖因慕容柔
手段雷厉,万不慎把事情闹大了,郡县父母官上报靖波府,这位镇东将军一来绝
不姑息养奸,二来不讲什么江湖规矩,发大兵压碾而来,该擒的擒、该杀的杀,
全无情面可讲,比土匪还流氓。

  绿林好汉不欲招惹煞星,遇官差能避则避,如赤炼堂这等称霸水道的大黑帮,
更是索性投到镇东将军麾下,洗白了祖宗八代,摇身一变成为正道七大派。

  迄今犹以「黑道」身分自居、旗帜鲜明与所谓「正道」作对的,放眼东海不
过寥寥山头;敢杀官差的不是没有,但在整个三川之地布满镇东将军的军队、正
铺天盖地巡山之际,于入山哨点明目张胆杀害戴翎公人,简直跟朝将军的脑门撒
尿没两样。

  衙差们惊得呆了,片刻后才有两人「恶」的一声,掉头奔至溪畔呕吐,林中
响起零星的讪笑。

  吴老七右手握拳,以手背压紧嘴唇,仿佛这样可以压下涌至喉间的酸水,没
敢露出藏在腰后的短匕,同时注意到对方的人数比想像中少。那笑声太稀落了,
对比他们目无王法的嚣行。

  这也能说明他们为什么要押质。

  比起农女,景山毋宁是更好的人质,但他们拿不下景山,只能杀了他。会被
梁子同选为私宅守卫,这票官差在越浦府衙中算是身手不恶的,景山虽矮小,一
手朴刀使得泼风也似,若非架不住人多,应不致丢了脑袋。

  在场同僚中,出身靖波府校阅厢军的赵予正在神武校场学过几年武艺,擅使
鞭锤斧钺等重兵器,喝醉时常吹嘘往日在军旅如何受到重用,上头有意送往狮蛮
山云云,若非睡了直属长官的老婆,早已是镇东将军麾下大将。

  吴老七瞟了一眼趴在溪畔干呕的赵予正──这厮正是方才冲到溪边呕吐的两
人之一──发现他离石隙间的漂流木极近,伸手可及,显有图谋,又增几分信心。
回见前方同僚纷纷扭头,视线俱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省起此际已无人发声,莫
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道:「官爷当这个差,没想拿命玩。这样罢,你们且退下
山,少时咱们把人抬下去,要怎么着随你们,且让条路给我们走便了。如何?」
林中静默了一会儿,忽然爆出笑声。

  那人笑道:「这位官爷,你当大伙儿是第一天出来混,分不清东南西北的雏
儿么?乖乖把人抬过来,要不,地上那位爷便是诸位的榜样。」吴老七抓住话柄,
摇头道:「是你们杀了人,可不是咱们,谁信得过你?不如两边对对扳儿换个位,
人归你们,路归我们。逼急了鱼死网破,谁也没好处。」那人笑道:「敢情这些
粮秣家生,官爷们都不要了?」吴老七咕哝道:「哪有性命值钱?」林中匪寇又
是一阵哄笑。

  这回吴老七听得更明白了,算上说话的那个,林中决计不超过十人,除非树
盖之中另有弓手潜伏,否则两边在人数上是五五波。用弓可是个技术活儿,有这
份能耐的,十有八九不致沦落绿林,六扇门里倒有不少公人精通此道。值得赌一
赌,他在心里盘算。

  匪首沈默片刻,才道:「既然官爷这样说,咱们便不客气啦。」农女身子一
颤,似是钢刀贴颈,哆嗦着踉跄前行。匪头行出林翳,是名疤面独眼、身形魁梧
的虬髯大汉,一身短打半臂,草鞋绑腿,腰跨长鞘,不似山贼肮脏褴褛,倒像是
道上常见的江湖客。

  吴老七看着他戴了皮制眼罩的眇目,心中不无侥幸。鱼贯随汉子行出的还有
另外四人,高矮服色各不相同,却都披着相似的藏青半臂。那汉子押着农女穿过
包围的衙差,便即停步,其余四人迳行向前,两两一组分抓手脚,抬起地上那对
男女,负责女子的两人异常地规矩,只敢拿眼角去瞟,猛吞馋涎,未曾毛手毛脚。

  吴老七无心细想,专注在眼前更重要的事情上──突围求生,还有夺回重返
越浦城的两块金字牌。

  独眼汉未敢深入,印证了吴老七的猜想:眇去一目,使他失去对距离的掌握,
现身只为安衙差之心,不过份接近毋宁是更聪明的选择。吴老七假装要避开四名
匪寇,高举双手,背对林径缓缓倒退,直至农女之前。

  独目汉子被他遮去大半视线,本欲阻止,见吴老七自行停住,一下子抓不准
远近,为免曝短,索性保持沈默。迳行深入的四匪一抬起人,趴在溪石间的赵予
正便即发难──他抓起半截残干一抡,打得最近的那名匪徒脑浆迸流,哼都没哼
便咽了气,所抬重量全落在另一人身上。

  另一名匪徒拖着男子上半身不敢松手,一怔回神,大叫着踉跄后退;旁边那
组同样不敢松开女子,显是受了死命,七手八脚朝林径撤去。便在同一时间,林
间的余匪擎出兵刃,冲上前来救援,却被散在附近的官差敌住,四名武装匪徒对
上六名打光棍的衙差,场面登时大乱。

  趁独眼汉子一愕,吴老七手臂暴长,攫住农女的腕子往身后拖,背在腰后的
左手一扬,宽如食指的四寸细匕飕然而出,不偏不倚没入对手的咽喉!

  他这手「鱼骨镖」是祖传技艺,四寸长的青钢镖头末端凿孔,穿以细绳,系
于长木柄上,本意是叉鱼后拽绳取之,勿使失漏,久而久之演成了一门甩手绳镖
的打法。他自小练熟,不意今日竟派上用场,以随身匕首施展,一举击杀了领头
的那名独眼匪寇。

  匕首脱手,吴老七再无防身武器,口中呼喝:「走!」推着农女退往溪边。
另一厢赵予正挥动残干,又打倒了抬着女子的二人之一,剩下的两名匪徒兀自不
肯放开猎物,遂陷入进退两难的窘境,直到赵予正再挥倒一人,最后那人才大叫
一声,掉头就跑。

  但战况并未倒向任何一方。

  匪徒侧虽折四人,包括为首的独眼汉子,亦有两名衙差倒地不起,其余泰半
负伤。赵予正面色惨白,不及支援其他同僚,一跤坐倒,眼看又要呕吐。看来他
先前并非作伪,而是真的怕见鲜血。

  吴老七一手抓着农女,另一手手拾起尖石,觑准一名抡刀的悍匪一掷,打得
对方头破血流,救了仆地待死的同僚,但此法可一不可再,匪徒们有了防备,掷
石便再难得手。一名衙差冒险回头,欲拾地面遗兵,背门却捱了一刀,鲜血长流,
出气多进气少,眼见不活了。吴老七脑中一片空白,以身子遮护农女,不住自问:
「现下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忽听一声虎吼:「住手!」震得众人膝弯一软,
几乎跪倒,终于止住鏖斗。

  声音的主人乃是一名虎背熊腰的昂藏大汉,披散的厚发并未梳髻,宛若狮鬃;
两颊颔下一片青渣,胡根粗如蜂刺,可以想像未剃之前,必是剑戟般的豪髭。大
汉仅着短褐,裤脚下露出穿着草鞋的黝黑脚背,朴拙的模样说是山樵尽也使得,
沉静如岳的气势却非樵子可比。

  他大步行出林径,只瞥了现地一眼,沉声道:「谁让你们杀的官差?」被质
问的匪徒一震,结巴道:「圣使她老……老人家……」余光瞟开,忽闭口不语,
垂下头去,身子颤抖不休。

  那大汉眸光移来,瞧得吴老七心子一跳,赵予正突然扔了残干一跃而起,喜
道:「方门主!您还记得小人么?小人在靖波府古老爷子手下练过几年武,随他
老人家拜见过您。小人族弟赵十七在您门下习武的。」竟朝那人走去。

  吴老七几欲晕厥:好端端的发什么酒疯?也不看看场合!扬声道:「老赵,
你干什么?快回来!他们一伙儿的!」

  赵予正回头笑道:「不是,这位是靖波府四大武门之一,」腾霄百练「的方
兆熊方门主,人称」六臂天盘「,是北方大大有名的正道魁首、武林栋梁,不与
山贼一伙儿的。」

  那大汉正是「腾霄百练」之主方兆熊。

  他刻意剃了招牌的虬髯,没想到竟在这处偏僻的溪畔荒林里遭人叫破来历,
微露迟疑,片刻才道:「我不记得了。你是赵烈的族兄?他回北方了么?」赵予
正听得一愣,错愕道:「他几时来越浦?我不知道啊。」方兆熊不欲缠夹,只点
点头,忽然想到什么,又补上两句。「古老爷子死了,你若有意,可往靖波府与
他捻香。」赵予正听得云山雾罩,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

  吴老七气急败坏,又不敢贸然趋前,不觉提高音量:「老赵快回来!你瞧他
的左臂!」赵予正回神,惊觉方兆熊腕上不见其赖以成名的十二对「子母鸳鸯环」,
左臂却系了条藏青色的丝绦,与匪寇们披的短褙子是同样的颜色,心中惊疑不定,
愕然道:「方门主,你……」

  方兆熊举手打断了他。

  「赵爷,我已辞去了腾霄百练的门主之位,」方门主「三字再受不起,切勿
擅称。」神色一黯,但也不过是刹那间,旋即朗声道:「官爷们尽可离开此地,
但其余人等还请留下。我可保他们平安,诸位毋须挂怀。」他这几句以内力送出,
震得诸人耳根酸软,知非是此人之敌,衙差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不垂落双肩,
神色沮丧,转身去扶受伤的同僚,便要循径下山。

  吴老七无力回天,「六臂天盘」的万儿他还是听过的,只有人家动一动指头,
十个吴老七都打死了,这会儿还能安然离去,肯定是上辈子烧了好香。正欲迈步,
省起身后的农家女,不知哪儿生出一股意气,硬着头皮道:「方爷,这位是山下
农户之女,不晓江湖上的事,也跟咱们走了罢?」方兆熊面无表情,平道:「越
浦府衙之人,皆可离开;除此之外,俱都留下。」

  吴老七但觉掌中小手冰凉,不敢看她的表情,把手一放,闷着头向前走。自
方兆熊现身,那些自称「大东川七堡八砦九联盟」的匪徒便神气了起来,虽经方
兆熊眼神威吓,没敢太过放肆,面上的怨愤却是明目张胆,尤其对一记甩手镖收
拾了头目的吴老七。

  他夹着尾巴行经一名匪徒身畔时,忽听「呸」的一声,一口浓痰吐上脚背,
周围响起零星嗤笑。吴老七低头瞧了瞧,没敢吱声,正要反足在湿地抹净,方才
激战时早已弄得东倒西歪、系绳松脱的冠帽再经不起这一晃,立时扑簌落地。

  吴老七还未弯腰,旁人「呸」的一口已唾于冠帽上;待拾捡之时,又一口不
偏不倚,吐上他的手背,匪徒尽皆大笑。

  吴老七既无性命之忧,方兆熊也未制止,兀自垂手静立。衙差们面上无光,
顶着周围肆无忌惮的哄笑,一个接一个,垂头丧气自方兆熊身边走过,钻入林径,
最后连赵予正也不发一语,转头离开。

  吴老七掸了掸肮脏的冠帽,本欲戴回,忽然端详起来,好半天都没说话,似
有些迷惘。方兆熊颇有耐心,但见周围大东川的弟兄隐隐鼓噪起来,为防生变,
沉声道:「官爷若再不走,少时路上恐要落单。」既是提醒,亦有恐吓之意。

  吴老七回过神来,忽问:「方爷,您瞧小人这顶帽子,是什么颜色?」方兆
熊不知他弄什么玄虚,顺口道:「是乌帽罢?公门中人,不都着紧乌纱么?」
「方爷看也是黑的么?」

  他点了点头,重新将冠帽戴好,大步回头,立于农女之前,笑道:「当初领
到这身公服时,衙门里的旧人告诉我,官差是」戴翎绯冠「。这帽子原本是红的,
只是戴久了染上污秽,看来便似黑冠。」

  「你……」

  「对不住了,方爷,承你好意,但这位姑娘小人要带走,还有地上两位也是。

  若我带衙门弟兄回来之时诸位仍在,少不得要追究杀伤公人之罪,那是要砍
头的,望诸位好自为之。「

  方兆熊不由蹙眉,残存的大东川匪寇却仿佛听到什么荒谬已极的笑话,面面
相觑了半晌,齐齐大笑。

  「你逞这个英雄,未免挑错了时候。」方兆熊低道:「留住有用之身,难道
不好么?便为你一家老小,也该爱惜性命。」

  吴老七苦笑道:「方爷,其实我说完便后悔啦,您讲得全是道理,越发显得
小人蠢,但我投身公门,不是为看这等鸟事。您就当小人犯浑了罢。」弯腰拾起
一柄钢刀,随手挥舞几下,见方兆熊身后的悍匪俱都露出讥嘲似的狰狞目光,恨
不得扑上来将自己撕咬落腹,尚存的一丝犹豫反而消淡了许多,拉着农女便要突
围。忽见方兆熊眼绽精光,一反先前的沉静,喝道:「此地有我,岂容你轻举妄
动!」震得吴老七瘫软跪倒,两眼一花,方兆熊魁梧的身躯忽然消失,下一霎却
已出现在一丈内!

  (好……好快!)

  吴老七逃跑不及,将农女往后一推,闭目待死。方兆熊这下用了全力,欲阻
这不识厉害的昏聩差人,但听身后林径里一声清叱:「留下人来!」最末一个
「来」字的尾音已越过头顶,抢到了前头!

  方兆熊一凛:「好俊轻功!」使个千斤坠止住,反激之力转向轰出,拟将来
人击个腹穿;不料那人迎着拳势上飘尺许,速度丝毫未减,宛若纸扎,犹能缓出
手来拿他右腕。

  「……是擒拿好手!」方兆熊腕间剧痛,一夺之间劲力二度转向,由上击转
为下劈,将来人甩落地面。

  谁知一口浊气尚未吐尽,头、脸、肩臂已挨十余记快腿,那人藉蹴击之势,
又将劲力送回;最末一蹬两人齐齐弹开,心知对手兼有雄力与巧劲,绝不容小觑,
争取时间调息,谁也没敢开口,以免泄了真气。

  吴老七本以为死定了,半天没等到轰爆自己的一拳,睁眼见一名皮盔皮甲、
腰跨长刀的军装少年拉开架势,与方兆熊遥遥对峙,气氛沉凝直要压破胸臆,教
人难以喘息。

  「这……这却是谁人?好熟的背影……」

  蓦听一人大叫:「喂,吴老七,我带人来救你啦!是……是谷城巡检营!」
却是赵予正去而复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其后还有几名仅受轻伤、尚能走动的
衙差弟兄。大东川残寇本不惧这帮越浦衙差,见与他们相偕而返的十几名武装军
士,不禁变色,忙向溪边退拢,竟成困兽。

  吴老七惊魂未甫,摇了摇昏沈的脑袋,好不容易思绪恢复运转,终于认出眼
前之人,差点流下泪来,开口才发现喉音喑哑,嘶声颤道:「是……是罗头儿么?
谢天谢地,来的是你啊!」

  来者正是巡检营的队长罗烨。

  自阿兰山一战,适君喻便极力主张自谷城大营调派精锐,全时拱卫将军,以
防再有混入流民狙杀将领的覆面黑衣人出现。慕容想想所言在理,遂指定巡检营
执行这项任务。

  适君喻千般不愿,无奈此举出于自己的提议,总不能搬砖砸脚。于是原本自
愿发掘莲台──至少是担任现场警戒──的巡检营,摇身一变成了将军近卫,与
穿云直通力合作,直到好不容易掘出一线希望的现场,毁于火药硝石为止。

  关于此事,慕容对外隐瞒了部分真相。

  谷城陷坑营挖出的长隧并非毁于意外,而是有人刻意阻挠。由现场遗留的三
十五具卫兵尸首上发现的致死痕迹,可以断定他们是被高手所杀,凶手虽刻意引
火焚之,证据毕竟不能尽皆毁去。换了别人,此事十有八九是以意外侦结,可慕
容柔不是「别人」。

  将军颁布巡山令的心情,罗烨觉得自己似能理解。

  无论其腹涵为何,必有一条唤作「悔恨」的在列。

  ──如果那一晚,有我等驻守在阿兰山上就好了。

  罗烨并不傲慢,不管对自己的武功,抑或下属的素质。将军派于现场的已是
谷城大营的精锐铁骑,若他们的下场是咽喉洞穿、尸体焦烂,留不下一个活口的
话,全由新兵及顽劣的老兵油子组成的巡检营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罗烨还是由衷希望自己能在那里,至少为典卫大人的一线生机奋战而死,
总好过现在的追悔与无力。因此,当将军不顾适庄主强力反对,迳将巡检营编入
巡山之列时,罗烨仿佛听见将军无声的讬付。

  「就麻烦你们了。请务必把他带回。」

  是,将军。属下遵命。

  巡检营被拆成数队,他与贺新各领一支,前往最荒僻、最没有人愿去的荒山
峻岭,搜完一处,又换一处……

  众人马不停蹄,十数天里他仅在官道与贺新的队伍遇过一回,弟兄俱都疲惫
不堪,但那些平日最多毛病、最刁钻顽劣的老兵油子却没一人抱怨,扛着辎重一
个个走过他鞍畔时,累得只能微微颔首致意,顾不上行个像样的军礼,怪的是人
人对他似有着说不出的歉意,垂着头沈默迈步,不敢与他目光稍触。

  「罗头儿,真对不住。」一名扛旗的老兵低道:「……我们会找到他的。实
在对不住。」

  他们同样不能原谅那夜待在舒适的驿馆驻地的自己。不能原谅对有酒喝、有
肉吃,对被筒暖和好睡感到心满意足的自己。他们该在阿兰山保护典卫大人的,
在那帮王八蛋悄悄掩杀而至、崩掉陷坑营之前,教他们一股脑儿死回狗屄养的十
八层地狱──罗烨回过神来。

  他率队经过山下空无一人的农舍时,便隐约觉得不对;及至山腰,遇上垂头
丧气的衙差,听赵予正说溪中捞得一男一女,立即施展轻功抢上山。适才跃出林
径、与方兆熊一轮交手的同时,只来得及一瞥,总算鹰目无漏,毫厘俱收。

  地上诸人中,只一名男子浑身浸透,面目为湿发所覆,难以细辨,体型却像
极典卫大人,罗烨有七成的把握是他;纵使不是也必有关连,循那身袍服细究,
定能找出大人下落。另一名女子被外袍掩去身形,袍底露出的半截腿胫修长白皙,
身量非常女可比,是二掌院的可能性亦高。

  他收拾起心头的欢喜雀跃,专注面对眼前强敌,以免功亏一篑,将耿染拱手
让出。

  方兆熊的骇异却还在巡检营的少年队长之上。

  他长年活跃于北方,不惟东海,于西山、北关均有人脉,识见不可谓不广。
在这短暂交手的片刻,先是惊讶于罗烨的轻功,复诧其绝妙的擒拿手法,而后又
是半空中无所借力、却迅捷得不可思议的连环快腿……直到对手落地转身,才知
最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的年轻。

  方兆熊在靖波府广收门徒,深知储才不易,料想少年背后必有高人,戎装不
过掩人耳目罢了,不敢小觑,仍摆出接敌的架势,隔着双手门户道:「来者是何
方高人门下?江湖规矩,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此地是大东川七堡八寨九联盟的
地盘,阁下若有什么商量,可往天马山总坛拜见盟主,人家家门里的事,不好迳
行插手。」这一着以退为进,料想对方若是衔师长之命而来,一涉门户争端,便
不得不亮字号。

  不料罗烨眉头微皱,居然也沉声道:「大东川距此足有百里,你们是哪间山
寨的匪徒,随口便划下偌大的势力版图?再说了,天马山位于东海、南陵交界,
你们于本道居中的三川之地活动,总坛却设在大老远的南界支岭之中?」一旁吴
老七本不知大东川、天马山在何处,经他一说也觉无稽,若非形势着紧,差点
「噗哧」一声笑将出来。

  连方兆熊自己都不知大东川原来远在百里外,余光一瞥,见匪徒们连连点头,
只怕不假,「天马山」却是他信口胡诌的。

  在谷城铁骑的编制里,队副以上的营官无论识字与否,都须牢记将军府颁行
的东海道山川形势总图,以及所属驻地的区域详图,做为考核升迁的标准之一。
为了教会那些大老粗识图背图,慕容柔还特命工匠以胶泥捏塑成立体的山川模型,
做为军官养成训练之一环,又将地名、水道等编成歌,下及步卒小兵,无不朗朗
上口,收效奇佳。

  是故东海骑兵既无西山「飞虎骑」的好马,也没有北关「血云都」的悠久传
统,却以惊人的机动能力著称,所恃无他,「知地」二字而已。所有想往上爬的
初阶军官脑袋里,莫不摆着一幅具体而微的「东海道山川形势总图」,罗烨自也
不例外。

  方兆熊警醒过来,眼前的少年恐怕是货真价实的军官,随他上山的也非冒名
顶替的西贝货,后头还有多少人、是不是分成几拨轮流上山……通通无法预料,
但方兆熊了解将军行事雷厉的风评,来自坚决的意志与彻底的执行,眼下的情况
绝对不是最糟,但拖得越久只会越糟。

  要带走那名女子,必须先除掉最大的阻碍。

  「既然如此,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留神!」他双掌一错,一个箭步飞前,
比常人大腿还粗的右上臂开如挽弓,于半空中肩甩腰旋,轰城槌般的拳臂挟着骇
人的风压,飕然而出!

  所谓「一力降十会」,这种摒除招式花巧、纯以力量决胜的路数,几无拆解
招架的空间,幸而罗烨的轻功腿法远胜对手,觑准来势微一侧首,拳压几乎是贴
着颊畔削过,只差分许,便要剜下成片的皮肉──如此惊险的拿捏,换来对手的
腹侧空门大开,罗烨身子半转,两人看似交错,右手五指已屈如钩爪,迳拿方兆
熊腰胁要害。

  方兆熊左脚尚未踏实,这一拳形同挥空,反将侧翼平白送人,按理已无转圜,
岂料罗烨指爪一扣,如抓一块又滑又韧的大鱼皮,竟无着力之处。

  方兆熊「砰!」左足踏地,鼓劲震开箝制,轰出的拳劲与震脚所掀起的土墙
凌空对撞,竟尔反弹,撞上罗烨的背心!

  罗烨猝不及防,被轰落地面,连滚几匝一跃而起,「呕」的喷出一口鲜血,
旋以臂鞲抹去,一把扔掉手里的血布条。方兆熊腰间衣衫破碎,露出凄厉的创口,
罗烨于弹飞的瞬间指爪吐劲,终是伤到了他。

  不过眨眼,两人已交换位置,俱都负伤见红。

  方兆熊之伤虽怵目惊心,毕竟是外创,反观罗烨被击中背门,虽是拳劲反弹,
其威不足十之五六,兼有皮甲护身,仍可能波及脏腑,造成内伤。

  罗烨强忍着五内翻涌,希望对手别发现他的膝盖正微微颤抖。尽管在中招的
瞬间已极力加重敌手的损伤,但内外有别,罗烨清楚察觉对峙的天秤正迅速向对
方倾斜。

  若耿照能见得二人交手,恐将警告罗烨:虽没有了赖以成名的「子母鸳鸯环」
飞器,眼前的方兆熊仿佛脱胎换骨,彻底变了个人,散发出凝肃如岳、却又蓄势
待发的危险气息,是相当可怕的对手,决计不能有丝毫犹豫,遑论容情。

  ──就像他听进了雪艳青那「心机百出,终是无用」的教训似的。

  罗烨并不知道方兆熊舍弃了内嵌「连心铜」机关、用以迷惑人眼的十二对鸳
鸯金环,以及眼花撩乱的「明器」掷巧,从基本功练起,重新找寻武道真义。这
些日子里,方兆熊独自隐居在附近的荒林,内功进境一日千里,更胜青年时。

  罗烨明白自己一上来便吃了亏,是输在临敌经验太浅;撇开这点不论,此人
能使劲力任意转向、甚至回头伤敌的怪异手法,本就难缠至极,纵使不用心机,
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方兆熊绝对是能堂堂一决的对手,欺一名后生识浅,只因有不能输的理由。
而他并不打算浪费以武者尊严换来的优势,没等罗烨调复,眉眼骤寒,猱身又去,
重拳朝少年脑门挥落!

  罗烨为争取调息的时间,动也不动,直到拳压袭体才飘退,而反击就在退势
间骤然发动──一身皮甲的少年失去形影,方兆熊周身却笼上一团不停旋搅的褐
雾,直到密如连珠的啪啪劲响透雾而出,众人才意识到是绕着方兆熊连环出腿的
罗烨,无论敌我双方,俱都看得挢舌不下。

  巡检营弟兄屡见不怪,得意不过片刻,彼此交换眼色,无声无息擎刀,迅雷
不及掩耳杀入林间,迅速压制现场;匪寇纵有回神的,也多于一合间拿下,形势
再度逆转。

  「罗头儿!搞定──」一名巡检营甲士回头大叫,赫见方兆熊鼓劲一震,周
身翻腾的褐影倏被吸入半空,重新凝成罗烨的形体模样,皮盔爆碎、披头散发,
张口甩飞一蓬血线,居然不及稳住身形,险以背脊着地,总算及时伸臂,一撑即
起。

  方兆熊一声断喝,四野为之一震,本要抬人的巡检营弟兄纷纷捂耳缩手,纵
有胆大包天的,一时也莫敢妄动;抬见方兆熊神威凛凛,如天神一般,衣衫连破
口都没多添一处,仿佛罗头儿的旋风快腿全踢到狗身上去了,不禁骇然:「妈的,
这人莫不是金甲灵官上身,浑身精钢也似,怎踢了半天鞋印也没见一个?」

  只有罗烨才知道,自己没一下能踢在方兆熊身上。

  方兆熊一遇袭击,拳劲立时转向,如使双刀,将余劲绕着周身传导折送;罗
烨的快腿十有八九蹴在这圈气环上,冲击所生的劲力亦如揉面般被「揉」进环里。
待他察觉是自己的腿劲不停在补强对手消褪的护身气环之时,已是此消彼长,方
兆熊双手一引,将「环」砸在罗烨身上,余劲合两人之力同冶,不啻数掌并至,
顿将罗烨轰了飞去。

  方兆熊舍弃有形有质的子母鸳鸯环,从本门练气导引的基本功里,悟出真正
的「无练之环」。今日首度用于实战,效果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低头怔瞧双掌,
若有所思;听得罗烨挣扎起身才回神,肃然道:「以你的年纪和武功,死在这里
太可惜啦。速速离去,我保你们平安下山。」「可惜。」罗烨抹去嘴角呕红,深
呼吸几口,面上无甚喜怒,只平淡道:「东海有王法的,杀人者一个都走不了。
你若与这事无关,也可速去;如若不然,我可保不了你。」

  方兆熊自忖时间无多,喃喃道:「可惜了,这般人才。」拗了拗指节,倏地
一拳轰去。罗烨身形微晃,腿影如雨落横塘,再度缠上对手!

  一模一样的开场,却未必有同样的终局。

  罗烨运腿如鞭的抽击声似无休止,落点竟与前度相若。方兆熊「无练之环」
使得益发顺手,心中暗叹:「此子资赋超群,可惜脑智有缺,竟是个傻的。月无
常圆,应是此指。」肩头一痛,竟被他战锤般的脚跟砸中,几乎单膝跪地。

  「怎、怎会……唔!」挪来气环欲挡,罗烨却直入中宫,差两寸便蹴中心口,
踢得他眼前一黑,踉跄欲退,狂风暴雨般钻入的腿影却抢先撕碎了气环的防御,
方兆熊仅能以肘臂牢牢护住头脸心口,竟连稍退半步的余裕亦不可得,忽然省悟:
「圆通劲!他逆运道门圆通劲,以阴化阳两两相合,终归于无……难怪」无练之
环「挡不住!」他由腾霄百练的基本功里汲取的挪移、导引诸法,本就是道门圆
通之术的一支。罗烨中掌时便已察觉,适才的一轮抢攻,不过是测试其运用法门
而已。方兆熊初窥堂奥,变化不多,罗烨一息间连蹴数十,踢得他无由细想,各
处虚实一一显映,明如镜照,此际终于尝到苦果。

  方兆熊拚着皮粗肉厚挨了几下,双掌挪移逆运心法,化阳为阴,欲引对手劲
力为己用。殊不知比快他只吃得罗烨鞋底泥,雨点般落下的腿劲又转阴为阳,照
样穿透气环,无一错漏地踢在他头脸肩上!

  「可恶……可恶!」

  连变几回均难奏效,徒然挨踢而已,如非罗烨受伤在前,早一脚定了胜负。
总算方兆熊平生数十战,经验丰富,索性不与他竞快,专心推挪,将层层劲力布
于身前;初时一迳挨打,末了气环成形,腿刀渐不能一蹴到底,复陷僵持。

  方兆熊所图简单明了:打不赢,拖死他!而罗烨的本领则于此际尽展无遗─
─不仅出腿如风,彻底压制对手,更以惊人的速度转换劲力:以阴劲穿透气环,
直接命中敌人,阳劲则反弹而回,顺势将罗烨往上推,所生之冲击又被气环吸收,
为下一次的冲击提供更强的反弹劲道……阴劲穿透,阳劲反弹……穿透、反弹,
再穿透、又反弹……

  随着腿影落下,罗烨身子冉冉浮起,仿佛踏着虚空上升。一切似乎仅只一霎,
又仿佛长得历历在目,在场诸人目瞪口呆,一时都忘了言语。

  反弹的气劲将罗烨送离地面,腿风渐穿不透气环,却积于其上,形成一股全
然相反的劲力,待最终一腿劈落,腿劲、坠势及身子的重量,将补罗烨内力之不
足。

  若加总的结果压倒了方兆熊,则不免连人带环剖成两半;若劈不开气环的防
御,罗烨等于以血肉之躯撞上坚石,所用的每分力气,都将成为碾碎自身的砧锤
──决胜的一刻即将到来。

  罗烨离地将逾一丈,右腿「唰!」高举过顶,身子后仰,整个人宛若一柄巨
大的斧刃!而地面上方兆熊十指箕张,势如托天,浑厚的气劲已非绕身之环,堪
比穹楯,周遭气流扰动,如蜃如虹;透过气团视物,诸物莫不歪斜扭曲,隐隐颤
动。两人一在天一在地,遥遥相对,僵持对撞的劲力已绷至极限,非有一方粉身
碎骨,方可尽泄!

  极招将出,一抹黑影忽自两人当中穿过,远方一人喝道:「……且慢!留下
人来!」

  久蓄的劲力被外物所引,打破僵局,如两条狰狞恶龙争相舞爪,「喀喇喇」
一串刺耳爆响,那物事所经处藤屑暴绽,长影却寸寸节缩,如箭失尾,最终只余
尺许长短,凌空乱转几匝,「匡啷!」落于石间,竟是半截绞扭变形的烂银枪头,
枪上红缨深深绞入镔铁,宛如血络。

  阴阳气劲一破,罗烨顿失支撑,足尖凌空一点,一个后空翻轻巧落地,回到
吴老七与农女身前。方兆熊亦收功吐息,衣衫俱被汗水浸透,但见大东川匪徒均
为巡检营所制,己方还能站着、未有钢刀加颈的,也就剩下自己一个。

  无论罗烨或方兆熊,眼下最关心的,非是现场的人或事,而是即将到场的究
竟是什么人。

  由那红缨枪头毁损的情况看来,可见当时两股劲力之强,若掷枪之人的气力
不与这两团真气相当,又或掷得不准,断不能以一射触发两劲,解了双方抵命相
搏的危局,可见来人亦兼具雄力与巧劲,却不知是来帮哪一边的?

  众人转向林径口,见一名织锦衫袍、燕颔虎须的中年男子大步而入,身后跟
着八名随从,分作两列,个个虎背熊腰,都作束袖蹬靴的武人服色,腰跨朴刀、
斜背雕弓,虽似贵族家将,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严整肃穆,看着就像是军旅出身,
绝非寻常武人。

  男子见地上横七竖八的都是死尸,剑眉微皱,再看了看巡检营与大东川两方
的服色,约略有谱,遥遥冲罗烨一抱拳,朗声道:「碍了军爷拿贼,非是有意。
孟浪之处,尚祈见谅。」

  罗烨淡道:「不妨。可惜了一杆好枪。」拾起那半截枪头。男子转头示意,
一名随从「啪!」并拢靴跟,大步穿过巡检营的包围,冲罗烨一抱拳,双手接过,
转身跑步入列。

  (果然是兵。)

  罗烨见他举手投足的顿点,料想无虚,只不知是哪支部队退下来的。中年人
打量他几眼,颇有赞赏之意,转向方兆熊道:「这么好的功夫,可惜做了贼。山
径边上那具没脑袋的官差尸首,是你杀的?」

  方兆熊见他与罗烨互通声息,决计不会是来帮自己的,并不理会。那形貌威
武的锦袍男子也不生气,迳问罗烨:「瓠子溪的案子,是归葫阳县衙审呢,还是
越浦府尹?」「我们是越浦的官差。」吴老七接口。他本非多嘴之人,只是对中
年男子的话有些在意,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时间却抓不真切,听他提
问,顺口便替罗烨回答。

  中年人喃喃道:「那就是越浦的案子了。」略作思索,从右手大拇指褪下一
枚玉扳指,扔给方兆熊。

  那扳指掷势和缓,不带杀伤力,方兆熊无意伸手,自也毋须闪避,任凭它落
于身前,但见通体莹润,乃上好的羊脂白玉,环内刻了个小小的「白」字,从方
兆熊所站的位置恰能瞧见,约莫是男子的姓名。

  中年人欣赏他的武功硬气,微微一笑。「杀官差是死罪,你在东海犯事儿,
别想先关它个几年等着朝廷大赦,慕容柔岁岁杀人,逢秋即决,没有侥幸。

  「我可惜你这身本领,给你个改过自新、报效国家的机会。好汉做事好汉当,
堂审之上你爽快认了罪,拿出这枚玉扳指来,便能保住一命。待我办完事,回头
再去接你。」嘱咐罗烨道:「有劳军爷,若这贼人被捕时脑子犯浑,未出示这枚
玉扳指,烦请代呈越浦府尹。我等本应帮忙擒贼,但我以为来这里能碰见的那人
却未出现,看来是猜错了地方,须赶往下一处拦截,不克久留。你──」

  他颇有招揽之意,想到罗烨年纪轻轻武艺出众,难得的是冷静沈着,不管到
哪里都是前程大好,未必愿意离乡背井,跟随自己到穷山恶水处吃苦,话到嘴边
又吞了回去,只笑道:「没什么,告辞了。」方才那名捧回枪头的随从忽然趋前,
附耳低语,男子眸光一锐,射向地上那对男女。

  (……不好!)

  罗烨心念一动,中年人已抬头朗声道:「官爷,地上那位姑娘若与本案无涉,
且由我带下山延医诊疗,再送返家中可好?此地刀光剑影的,一不小心受到波及,
那可就冤枉啦。」

  「此事不劳费心。」罗烨面色微沉,把手一摆:「请。」中年人面有难色,
迟疑片刻,终于还是决定说了出口。「其实这位姑娘,模样与我一位失踪的外甥
女颇为近似,不若官爷行个方便,让我瞧一下姑娘容貌,便安个心也好。」

  「就算大爷说是,咱们也不知是不是,真让大爷带了人走,于上头却是不好
交代。」吴老七忍不住又插嘴。

  他听这人的口气作派,像是什么微服出巡的大官,也不敢太过无礼,陪笑道:
「大爷若要认亲,待我们将她带回越浦,延医诊治、辨清身分,届时劳您再走趟
衙署,小人们定会备妥公文笔墨,与大爷相办。」

  一旁赵予正笑道:「娘的,你当是认尸么?」中年人面色倏沉,一名随从怒
喝道:「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胡说些什么?」余人均怒目而视,气势如虎,瞪得赵
予正浑身发毛,不敢吱声。

  中年人手一挥,随从自知僭越,低头入列,但脸上的悲愤丝毫未减,其他七
人亦同。中年人转向罗烨:「这位军爷──」想起双方未通姓字,面色略微和缓,
抱拳拱手道:「在下姓白,不知军爷如何称呼?」

  方兆熊心想:「这人果然是姓白。」心念一动:白姓、身居要职、擅使长枪,
可于越浦府衙之中带走死囚,连府尹都得卖他面子;连名带姓称呼将军,语中多
有不忿……莫非是他?如果是,他怎能出现在东海道?他说来这里「截一个人」,
难道会是──无数念头如电闪雷鸣,在方兆熊的脑海里翻腾不休,尽管一个比一
个荒谬,然而贯串起来偏又入情入理。如此说来,眼下已无多余的时间可浪费,
须请圣使尽快撤离,以免横生枝节。

  罗烨不知他心中计较,但同样不想和中年人缠夹,淡道:「我的称呼不重要。

  巡检营办差,与平民无涉,诸位请。「

  中年人不怒反笑,连连点头:「很好。当兵本该按律行事,哪有商量的余地!

  我一向看不起慕容柔,这会儿却不禁有些佩服起他来啦,很好!「语声未落,
整个人已如大鹏鸟般掠出,襟袂猎猎,竟扑向场中那名女子!

  他身形一动,罗烨便即抢上,「呼」的一声旋腿过顶,欲将来人扫退。岂料
一股巨力由身侧轰至,方兆熊居然同时出手,顿时形成两方夹击的局面!

  罗烨不慌不忙,飞出的右腿一分为三,同踢中年人上、中、下盘;袍底忽翻
出一双鹰爪,迳扣方兆熊右臂。

  中年人避过头脸、下阴两记杀着,第三记穿心腿直入中宫,正踢在他交叉护
住胸口的两臂上,男子把握机会易守为攻,吐劲将少年震开!

  罗烨身子翻转,摆子似的旋过半空,鹰爪般的指钩却扣紧方兆熊肩肘不放,
这下若转实了,其臂不免要折成三段。方兆熊猛然回身,带着他原地绕了一圈,
往中年人身上摔。

  那中年人正弯腰伸手,要转过地面的女子,谁知罗烨的腿勾旋扫而回,急忙
仰避,百忙中一拳轰向方兆熊肩膀,打的是「射人先射马」的主意,临敌判断亦
准。

  方兆熊仗着身板粗厚硬吃一记,借力震开了罗烨的指扣,三人一齐弹开,各
自扫视另外两人,寻思道:他(还有他),为何也要这名女子?

  僵持之间,远方一声炮响,方兆熊心念微动,从怀里掏出一枚炮筒,一模一
样的响声冲天疾起,直入云霄。吴老七、赵予正等脸色丕变:「不好,土匪的同
伙要来啦!」

  要不多时,百余名穿藏青色短褐的汉子涌入林间,各执钢刀,目光齐齐投向
场中,便要行礼,却被方兆熊喝住。为首的匪徒有些懵,愕然道:「姓方的,圣
使她老人家……」

  「圣使交代,此地由我说话!」众匪徒遂闭上了嘴巴。

  巡检营、衙差与中年男子一行等,俱被三面围在溪边,背水无路,不禁生出
同仇敌忾之感。那白姓男子对罗烨笑道:「方才是我唐突啦,事关至亲,不免心
乱。

  此际联手才能突围,望军爷勿生芥蒂,齐心一战。「罗烨本非小气之人,听
他直承不是,只点了点头,专心打量敌方阵型,思索应对之策。

  「是了,军爷怎么称呼?」男子笑道,非但不担心,还有些高兴似的。

  罗烨微蹙浓眉,终于还是老实应答。「巡检营罗烨。」「在下白锋起。」男
子与他通了姓字,心怀朗朗,再无挂碍,转头道:「结阵!」随从们齐声应喏,
声音竟压倒了周围吵嚷的匪徒,八人动作整齐划一,列成两重半弧,前低后高、
两两交错,气势凝肃。休说八人眼中无一丝恐惧,匪徒们望着他们冰冷如岩的神
情姿态,都不禁有些畏惧起来。

  「上刃!」

  八人解下背上长囊,取出双股枪身,组成一杆九尺大枪,枪头、红缨等与先
前绞扭变形的那柄相类,敢情与主人是艺出同门。这枪较武林中常见的丈二枪略
短,又比链子枪、钩镰枪等短制要长,组合时布囊并未完全除去,还卷在前半截
处,看来十分怪异。

  比起乌合之众的衙差,这八人简直就是一支军团,连剽悍能战的巡检营一站
到旁边,都如散兵游勇一般。罗烨略放下心,回头吩咐吴老七:「将那两位与农
家的女儿带到棚子里躲好,少时若对方放箭,我们缓不出手保护。」吴老七省悟,
与赵予正等将人抬进有两面屋墙的棚子里,自己又钻了出来。

  「小人……小人会打鱼镖,若遇弓手,兴许帮得上忙。」他有些不好意思的
嚅嗫着。罗烨点点头,当是默许。

  方兆熊见敌方的阵型严整,怕是威名无虚,己方虽是人多,仓促间恐难应付,
不欲硬碰硬地蛮干,提声叫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指挥使一意孤行,莫非想把
命送在这里?」那锦袍男子白锋起好整以暇地拾起地上的玉扳指,掸去污泥,重
新戴好,笑道:「你既知我的身分,怎会想不明白,是谁才要把命送在这里?」
笑容一敛,厉道:「亮旗!」泼喇一片劲响,八杆大枪前端的「布囊」迎风展开,
竟是长逾六尺的三角大纛,旗面上深红如血,绣着三绺黑色云波,简单朴拙的形
式反透着说不出的浓烈杀气,望之不祥,令人不寒而栗。

  男子面上已无一丝笑意,仿佛化身死神,呼地攘起右臂,虎声大喊:「天玄
地黄──」

  「──我武维扬!」八人暴喝,眼中放出精光,明明样貌未变,却突然失去
了人味,俱都化成饥兽,将要噬血。离得最近的一批匪徒瞧得目瞪口呆,不禁小
退了半步。

  「……天玄地黄,我武维扬!」

  撼动人心的战呼回荡在林间,完全感觉不出他们只吼了一回。大东川的匪徒
们骚乱起来,频频左右张望,仿佛不是他们以绝对的数量优势围住了一小撮人,
而是漫山遍野地涌出血旗铁骑,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冲下来将自己踏成肉泥……
「你等万幸!」战呼一出,竟连白锋起都兴奋起来,犹如换了个人似的,以舌舐
唇,目绽凶光,寒声狞笑:「今日,便教你们这帮东海蟊贼,知我北关镇军」血
云都「的厉害!」

  第百卅八折偷龙转凤,冷鑪红釭

  罗烨浑身一震,才知何以「白锋起」三字听来莫名地耳熟。

  在久远的年代,当央土皇权的宰制力衰颓,原本被朝廷派往各地、替皇帝陛
下牧民的王道之仆们,逐渐掌握了地方上的大权,走上群雄竞逐的霸道之路。其
时,东洲大地上处处割据,占有数州乃至一州之人,便敢自称「都指挥使」──
与四镇将军一样,这个由行营都知兵马使转化而来,寓有「非常设置」、「便宜
行事」之意的武衔,象征新的地区权力者毋须朝廷认可,能任意处置势力范围内
的大小事,形同国主,是历代皇朝肇兴时头一个便要取消,但一逢乱世又会自动
出现的头衔,代代如是,屡试不爽。

  白马王朝建立之初,连后来被人视作「国中之国」的西山韩阀,都在第一时
间内废除都指挥使的职称,改行州郡县制,以免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普天之下,
还保留着「都指挥使」一职的,也只有北关道而已。

  历代镇北将军所辖,不只领朝廷军饷的数万、乃至十数万大军,还包括北央
两道之交垦荒的南方移民,以及散在冰天雪地的荒野间,自称「黑夜不眠之眼」
的域外部族。这不是手握笔管的文官做得到的事;便数武弁之中,也非贪生怕死、
好勇斗狠者能够胜任。

  是故,染苍群麾下虽只有四名都指挥使,无一不是名动天下,不管换到了哪
一处,都是节制一方的帅材;而其中最出名、公认是染苍群左膀右臂的,便是他
的妻舅白锋起。

  白氏是东海北地著名的武门,源出武儒,其先祖曾执教于金貔王朝羽林军,
枪棒极精,家传「挂印剑法」在东海武林亦颇有名气,是少数兼修长短兵的一支。
传至白锋起这代,家道已衰,为求出路投军,以过人的武艺入选独孤阀的亲军
「血云都」,与染苍群相识于战阵中,结为莫逆,还把亲妹子许配给他。

  白锋起战功彪炳,谁也不敢说这都指挥使是裙带牵来。以他对射平府之重要,
说一句「日理万机」并不夸张,断无间关万里、私访东海的可能,故罗烨初时并
未将两者联系起来。

  他鹰目一扫,断定群贼被血云八卫的气势压倒,万一冲撞起来,出现死伤,
士气将崩溃得更快,双方看似人数悬殊,这仗却未必难打。

  大东川一方虽将林间隙地围住,但前列的匪徒多已心怯,不约而同向后退,
谁都不愿首当其冲,正面受八卫之一击;边角两翼较不显眼处,更是松动得厉害。
只几名首领模样的悍匪颇见跃跃,各擎兵刃呼喝,试图稳住身边弟兄,未肯干休。

  「管他捞什子血云黑云,杀了这帮贼厮鸟,蟏祖她老人家重重有赏!」「谁
砍下那姓白的人头,功劳与老子一人一半儿!圣使也……嘿嘿!」此话一出,过
半匪寇都来了精神,手按兵刃压住阵脚,大有回头一搏之势。方兆熊不禁皱眉,
冲那发话的匪首叫道:「常二当家,这位白爷乃朝廷命官,为免替手下弟兄惹来
杀身之祸,还请善加约束,切莫自误。」那人狞笑道:「方大门主,拜你袖手旁
观之赐,我大哥被差人所杀,如今金鹏寨只算我常义啦,你该喊我一声」常大当
家「才是。」一指地上被鱼镖封喉的虬髯大汉,模样轻佻,既未唤人收埋义兄,
想来也不是真把血仇放心上。

  方兆熊懒与这等小人啰唆,压低声音道:「叫你的人退下山去,我保圣使平
安无碍。」他这两句话以内力送出,效果近乎「传音入密」,连常义身边的弟兄
都没听清,专说与常义一人知悉。

  岂料这位金鹏寨的新当家毫不买帐,哼笑道:「姓方的,莫说」强龙不压地
头蛇「,这里是三川地界,非是你靖波府腾霄百练的地盘,便讲江湖规矩,总有
个先来后到罢?想在圣使之前露脸,要不先问我们大东川弟兄?」罗烨目力绝佳,
亦能读唇语,远远辨出「圣使」两字,与另一名匪首提到的「蟏祖」联系起来,
暗忖:「难道这帮土匪是为天罗香卖命?方门主似不与他们一路,为的却都是同
一个上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便无罗烨之鹰目,明眼人也看得出方兆熊无
意动手。

  一心动手的,是白锋起。

  「杀!」

  高举的手臂落下,血云八卫阵型又变,前四杆旗枪一卷,林翳中如生血雾,
泼喇喇翻涌开来,劲风刮面生疼,匪徒们莫敢直撄,纷纷退避;蓦地泼血般的旗
浪一分,当中飙出一道寒芒,闪电般贯穿常义的胸膛!

  常义连格挡都慢一步,只来得及抓住胸上藤杆,旗枪一收,连人带枪被拖入
血旗下。

  他身边几名弟兄有战有逃,然而血旗卷扫过后,俱成枪下亡魂,无一幸免。
在土匪们看来,杀人的不是枪尖,而是翻搅旋扫的血旗,仿佛只要被那片挟风夹
锐的暗红触及,便身不由己被吸入旗中,再吐出时已是一具尸骸,莫不魂飞魄散;
百余人推搪着后退,眼角余光中,但见血云铺天盖地,似将遮去天地间最后一抹
光华,不留一线生机──「天玄地黄──」

  「……维我扬!」

  「杀!」

  罗烨看得惊心动魄。八卫身形于旗间忽现忽隐,以旗掩护、以枪杀人,旗分
处必有杀着,入旗内绝无生机,与其说是「阵型」,更像一套分进合击的武功,
八人默契绝佳,使来浑如一体,刈草也似放倒了二十余人,横七竖八搁满林径,
也不过片刻间事。

  罗烨身负翼爪无敌门绝传,于招式的理解,在东海年轻一辈的好手中堪称出
类拔萃,然而综观血旗运使变化,若与大东川众人易地而处,连他也没有保命脱
身的把握,心念一动,忙喊住乘势掩杀的巡检营弟兄:「别忙!正事要紧。」众
人会过意来,放轻动作,猫步转身,悄悄往那两面木墙的简陋棚子移动。

  大东川诸匪寇溃不成军,于荒林中推搪轰散,只方兆熊一人留在原地,自也
是为了棚里那两人,见巡检营包围过来,扬声道:「都指挥使枪下留人!当心枉
做螳螂,却肥了黄雀。」

  白锋起回头一瞥,「锵!」拔出剑来:「罗兄弟,我无歹意,只瞧瞧姑娘样
貌,确认是不是我外甥女。你莫逼我做绝。」八卫听得出鞘龙吟,四旗封住了林
径口,另外四人却掉过头来,旗枪刃尖朝向巡检营,数量虽少一半,那股子血云
遮天似的迫人却丝毫未减,衬与旗下身后一地横尸,直教人背脊发寒。

  罗烨这厢算上他自己,也不过寥寥九人,虽经这两个多月的操演训练,自信
巡检营悍卒的战斗力远在大东川诸匪之上,要拿下血云八卫怕还不够,纵使有他
缠住白锋起,到头来手下弟兄俱为八卫所歼,仍是败局,遑论一旁还有个虎视眈
眈的方兆熊。

  ──不妙。

  大东川的土匪窜逃一空,来不及跑的全躺到了地上,粗略一瞥,最少超过三
十具,也就是说在这短短不到盏茶的片刻间,有三成的土匪丢了性命。血云八卫
衣发齐整,全无激战过后的狼狈,身上连汗渍都不见一块。

  先前向罗烨取回枪头的那人,领着林径处的三名同僚收队,将手中长杆往地
面一掼,如竖军旗,拔出朴刀斫下常义的首级,以残尸上的青布褙子一裹,恭恭
敬敬呈与白锋起,直到主上点头,才将滴血的头颅包袱钉在树上,动作俐落,尤
其一刀取首的手法,杀过人都知其中有大学问。那汉子做得熟练轻巧,连血渍都
未曾溅上身,砍过的脑袋便无一百,怕也有几十。

  「我」血云都「的规矩,」白锋起淡然道:「军旗所向,不留活口,非至敌
酋枭首,不算战终。你我交手,实说胜负我不在意,赢便赢了,输亦无妨;但与
这面军旗为敌,下场只能是这样,不是挂上你的首级,便是我等九人再也吐不出
半口气来。」

  他特意看了方兆熊一眼。

  「我劝二位在拦我之前,务必慎重地想一想。」八卫合兵一处,擎着血染也
似的暗色旗枪踏前,仿佛收束兽罟,巡检营众人不禁往罗烨身边聚拢,心跳急遽
攀升,掌里掐着冷汗。「罗头儿……」罗烨手一挥,示意部下噤声,神情依旧是
一片淡漠,不见惊慌。

  「血云都军旗所向,是朝廷的敌人,还是郎将大人之敌?」白锋起身兼北关
风骁、云捷两军之都指挥,这是他据以统率万兵的军职,然而其衔却是太宗朝钦
赐的鹰扬府正五品鹰扬郎将,在白马朝的武弁中已属高位。罗烨乃谷城大营军官
出身,一旦知晓白锋起的身分,自然而然以军衔相称,不同于方兆熊等江湖人。

  白锋起为之语塞,却未脑羞成怒,沈默片刻,才沉声道:「罗兄弟,法理亦
不外乎人情。我为外甥女,不惜间关万里奔赴东海,姑娘的父亲、我的妹婿恨不
能亲来,却放不下卫土之责,只能忍着心痛焦急在北地静候消息。你便不看镇北
将军之面,难道不能看在一名老父的心情上,通融则个?」罗烨摇了摇头。

  「回郎将的话,此事与法理人情无关,而是辖权的问题。」不只白锋起剑眉
陡轩,连吴老七、巡检营众人亦不禁侧目,露出古怪神色,仿佛罗烨脸上开了朵
大红花。辖权?这会儿说的是人情义理,谁跟你扯什么辖权?

  少年队长则面不改色。

  「军中交割粮草,但凭文书相验,非是不信经手的弟兄,而是权责区分,使
每个环节都能找到负责的人。令甥女在东海出的事,须由镇东将军府给个交代,
不管棚里的姑娘是染二掌院否,都在东海的辖权之内,我须向将军负责、将军须
向北关负责,当中应尽力避免枝节,才能各有其司,各尽其职。

  「换作郎将大人,会不会把监押的粮草,交割给未持文书相验、仅仅是身分
或官衔较高的官长上司?」

  白锋起默然片刻,突然大笑,挥手道:「收旗!」八卫脚跟一并,俐落地解
枪卷旗,收入背囊。正当吴老七等松了口气,却见白锋起长剑斜指,叹息道:
「你说得对极啦,罗兄弟,换了是我,也决计不会将粮草交割给他人,可惜事涉
我家红儿,不能同你讲道理。棚里的姑娘我定要瞧上一瞧,若真是我外甥女,我
便要带走她。

  「军旗已收,毋须枭首。这八位乃是我麾下风骁、云捷两个军里万中选一的
武士,诸位若一意顽抗,还请做好准备。」回顾那领头的护卫:「邓标!将棚中
那名姑娘带回,拦者不赦,让道勿伤!非到万不得已,莫取人命。这位罗烨罗兄
弟交给我。」邓标一行军礼:「喏!」一阵锵啷清响,八人已各擎朴刀,放低身
子,摆出短兵相搏的架势,一般的法度森严,杀气冲天。

  巡检营也不是好相与的,话说到这份上,已无转圜余地,悍卒们「呸!」啐
痰于地,朴刀、匕首纷纷上手,做好了拚命的打算。凡事总拚不过一个道理,白
锋起挑明了硬干,反倒激起众人血性。「当咱们东海没人了是吧?他妈的,有本
事你抢抢看!」

  正当冲突一触即发,一把喑弱的嗓音自林径里飘出,随着两人抬的软轿上下
摇晃,令众人不由一怔。

  「这么赖皮的话,不好从镇北将军的特使口中说出。郎将大人智勇兼备,使
我北境安若磐石,我一向佩服得紧,这句话可以当作没听见。相信罗队长亦然。」
白锋起还剑入鞘,哼笑道:「白某说话,自来不惧闻听。再说了,我若是将军的
特使,又何苦一山换过一山地同阁下连玩几天的躲猫猫,却始终难见尊颜?将军
大人!」

  「……是将军!」巡检营的弟兄欢呼起来。他们大概作梦都没想过,有这般
欢天喜地、由衷盼来此人的一天。

  伴着悠然笑语行出林径的,正是镇东将军慕容柔的大队。

  慕容柔乘了顶朴素的双抬软轿,由适君喻亲领的精锐「穿云直」层层拱卫,
当中还夹杂着几名罗烨派去报信的巡检营弟兄,队伍整肃,丝毫不乱,显现出与
北关血云都截然不同的军容气质,瞧得吴老七等人精神一振。也只有在这种时候,
人们才会突然庆幸起东海有慕容。

  「罗头儿!」老兵油子什长章成大笑挥手:「老子请将军来救你啦!有没乱
感动一把?」

  罗烨在山下的民居发现不对,立即分出一伍三人回头搬救兵,以防山上有什
么不测,受命带领哨伍的正是章成。章成本欲前往附近的卫所求援,中途巧遇慕
容柔一行,将瓠子溪所见一五一十向将军禀报。慕容听得是罗烨的判断,二话不
说大队转向,才能在这当口赶上山来。

  这下形势再变,慕容这厢计有百余人之谱,以血云八卫的旗枪阵未必架不住
人多,但于东海地界同镇东将军动手,怕是被驴踢了脑袋。白锋起盱衡形势,今
日决计见不上姑娘一面了,干脆地收手,一迳冷笑。

  反正谁输谁赢,也还未到盖棺论定的时候。

  他以染红霞之舅的身分微服私访东海,是出于多方面的考量;其中最关键的
一条,便是「须尽力避免拖镇北将军府下水」,尤其是妹婿染苍群。

  莲觉寺之变迄今,好事之人莫不引颈企盼,等看北关那厢会有什么动作,但
实际上染苍群不能、也不会就此事采取任何行动。

  身为一方节帅,染苍群在平望都朝廷内所受的猜忌绝不下慕容。意图挑起北、
东相争的想法已不能说是「阴谋」了,简直就跟茶馆里听烂了的说书段子没两样,
讲出来只是徒惹白眼,连讪笑都不会有。

  这事上染苍群同慕容柔一样清楚:要想稳坐其位,完成手里未竟的事业,须
极力避免节外生枝,授人以柄;有不平不能妄言,凡遇事当须谨慎,最忌以私害
公,徒然给朝廷撤藩改易的藉口。

  派白锋起以私人的身分前来东海,已是染苍群所能做出的,最强烈的表态了。

  人说「长舅如母」、「见舅如见娘」,派染红霞的亲舅舅前来,也寓有替家
里人讨个公道的意思。

  染苍群麾下诸将中,云捷军的指挥副使陆云冲乃是靖波府跃渊阁「鱼龙跃月」
陆云开陆老英雄的族弟,文武兼备,是将军幕府中极为活跃的文胆。靖波府四大
世家与镇东将军素来相善,有了这层关系,射平府那厢有事欲传之时,多半便遣
陆云冲前来,公私两便,一向都是北关遣使的最高层级。

  慕容柔于射平府多有耳目,一如镇北将军府在东海也有自己的消息来源,表
面虽波澜不惊,实际却相当关注北方的一举一动。

  白锋起甫离射平府,慕容便接获线报,无奈发掘现场遭到破坏,寻人一事再
无尺寸之功,唯二掘出的刀剑证物又上缴栖凤馆,索性同白锋起玩起捉迷藏,抓
住水源这条线索不放,一面加紧搜寻二人行踪,可免无谓的口舌争论。

  白锋起在越浦城外的一间小寺院落脚,为顾及「微服私访」的形式,以免连
累北关,不能公然上府署投帖求见,在驿馆衙门外徘徊几日,都被慕容巧妙躲过,
没能拦下轿来,遑论说话。

  到得这时,白锋起终于明白慕容柔有意相避,着邓标打听到镇东将军日日亲
巡各入山哨点,迳率八卫一处一处摸将过来,越追越近,才于瓠子溪撞个正着。

  对白锋起来说,能逼得慕容现身对话,此行目的已达成了一半,至于棚里那
姑娘到底是不是红儿,其实连匆匆瞄得一眼的邓标也无把握。邓标少年时伺候过
大小姐骑马,那时染红霞不过四五岁,此后二十年间只见得三两面,便在街上偶
遇也未必相识,况乎一瞥?

  罗烨将林间发生之事简略说了,慕容柔的目光转向方兆熊。

  「方门主,你让赵烈向我禀报的事,我尽都准了。此番随你南下的腾霄百练
诸弟子,我教他们立时出发北归,伤亡等抚恤一应俱全,未有遗漏。至于赵烈、
曲寒两人,我让人在府中给他们安排了差使,由戴翎侍卫干起,若表现良好,过
得两年补上军职,无论谁接腾霄百练的大位,谅必不敢为难。」方兆熊料不到他
对自己这样一名不告而别的逃将,不仅有求必应,甚至考虑得更为周详,面露愧
色,整了整衣襟长揖到地,低声道:「多谢……将军。」慕容柔淡道:「你跟我
这么久,就算要走,至少该当面说一声啊。走得忒急,有什么苦衷么?」

  方兆熊浑身一震,半晌才嚅嗫道:「小人……小人自接掌门户,妄图功名,
无半分心思于武道,将脑筋动到了」连心铜「那种骗人的玩意上,没的辱没先师,
贻笑江湖。

  「及至当夜败于……败于外道之手,才知这大半辈子全走错啦,浪费了如许
光阴,若不加紧弥补,死后恐无颜见本门诸多前辈英雄,故一刻也不敢耽搁。没
能面禀将军,谢过这些年的提携之情,实小人之过,望将军恕罪。」说到后来信
心益坚,似乎更加肯定了自己所选,才是正确的道路,挺直背脊,迎视软轿上的
镇东将军,再无一丝惭愧羞赧,带着豁出去似的了然通透。

  慕容凝视片刻,点了点头。

  「你说的是实话。坦白说,你若谋了一官半职,今日无论如何,便只有拿下
查办一途;既是布衣白身,来去本就是你的自由,纵使情理有亏,却无一条律令
能追究,除非干犯王法。」说着凤目一锐,森然道:「方先生,你与这帮杀害公
人的盗匪是一伙的么?」众人心头一跳,暗自庆幸不用面对如此犀利的眼神,方
兆熊却没有太多犹豫,一迳摇头。「我与他们不是一路。」慕容柔眯眼打量片刻,
点头道:「既是这样,咱们就此别过。请。」瘦弱的双手一拱,竟向方兆熊行了
个江湖人惯用的抱拳礼。

  方兆熊微怔,见他眼神清澈,并无一丝讥讽或隐忍,多年来为他效力的种种
艰难历历如昨,只是没想过能走得这么云淡风清,忽庆幸起自己跟的是这人,亦
抱拳道:「就此别过,将军珍重。」转身大步离开。

  白锋起冷眼旁观。「慕容将军,我听此人与那帮匪徒同呼」圣使「云云,似
是匪首僭号。要说毫无瓜葛,未免牵强。」慕容柔淡道:「若郎将大人手下容情,
莫于我东海地界内大开杀戒,留几名活口与我,料想不必单听一面之词。可惜方
兆熊并未说谎,既无旁证翻供,也只能任他自去。」

  白锋起冷笑。

  「听说慕容将军有读心异能,断案如神,今日一见,果然大开眼界。这样查
什么都方便哪,连人证物证都不必,叫来问一会儿话,忠奸立辨明镜高悬,难怪
东海道吏治清平,百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乃至无贼。」这话说得平平淡淡,衬
与一地匪尸狼籍,听来分外刺耳。

  适君喻面色微沉,本欲接口,慕容柔却一摆手,怡然道:「幸有郎将大人在
此,少时调查那二人身分,还赖郎将指点一二,以补我之不足。」白锋起碰了个
不软不硬的钉子,又听出他暗示自己能留在现场,不好硬着反口,冷哼一声,遂
不再言。

  慕容命人将那对男女自木墙后抬出,岂料棚内哪有什么女子?只余四具越浦
衙差之尸,俱被人以柔劲拧断颈骨,瞠目吐舌,死状极惨。不见的还不只溪中打
捞上来的两人,连赵予正及农女亦不知所踪。吴老七目瞪口呆,喃喃道:「这…
…这是变戏法么?怎地一眨眼四个大人便没了影儿?」想起自己若未出来帮忙,
没准此际便是五具横尸齐列于地,不禁打了个哆嗦,出得一背冷汗。

  慕容柔眉头一蹙,忽对罗烨低喝:「追回方兆熊,快!」罗烨身形微晃,眨
眼已不在原处。

  白锋起想到罗烨有伤在身,与方兆熊不过五五平波,对方占有地利,怕还小
输一些,回头吩咐:「邓标,随后打扎!」邓标忙率三名血云卫追了过去。

  慕容柔目光投来,白锋起向他微微颔首,两人均未多言,心中默契已成。白
锋起收起针锋相对的态度审视现场,棚里棚外细细检查了几遍,又与适君喻一同
勘验尸体,辨别四人身上的致死之伤。

  五名衙差避入木棚,四死一失踪,不见的那个自然涉有重嫌,否则一并杀了
岂非省事,何苦冒着被场中诸人发现的危险,硬是挟走一名身有武功的青壮男子
做人质?白锋起按了按死者喉头的乌青,回顾吴老七道:「你那位同僚,练的可
是小擒拿手一类的功夫?」「不是,他是神武校场出身,一向都使重兵。」吴老
七一怔,忽然会意,颤道:「您是说老赵他……不可能……他没那个胆……」说
到后来声音渐低,直与蚊蚋无异。

  白锋起冷笑:「以越浦公人之腐败,有什么不可能?哪回遇上本道前来拉死
囚的」两生直「,你们越浦官差不曾索贿?连朝廷镇军的身上都想刮出油水来,
为取钱财勾结匪徒,你觉得很奇怪么?」

  吴老七先前见赵予正与方兆熊热络攀谈,本就觉得不甚自然,经他一说,越
想越不对劲,当时那姓方的同老赵说什么「老爷子死了」之类莫名其妙的话语,
也极有可能是彼此约定的暗号……虽说如此,心底仍不踏实。

  老赵贪财好色,那是有的,收受贿赂更是家常便饭,但要他一口气杀掉四名
同僚,无论身手或胆色,皆非吴老七所熟识的赵予正。

  而郎将大人的话,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抹灵光掠过,吴老七终于
明白白锋起的话哪里不对。

  不是这句,而是一开始走入林子时说的那几句。

  「郎将大人,您早先曾说在山径边上见到一具没脑袋的官差尸首,才上山来
一探究竟,是不是?」

  白锋起不知他问这做甚,剑眉微蹙,顺口应道:「我是说过。怎么了?」吴
老七陪小心道:「郎将大人发现的那位是小人的同僚,名叫景山。大东川的匪徒
杀了他,押着山下的农女当人质,胁迫咱们交出那两位。」白锋起有些不耐,正
欲转身继续端详尸体,却听吴老七道:「景山是死在山径边上。匪徒在忒短的时
间里杀人断首,赶来此间,绝无再下山绑了人来之理,只能认为农女打开始就跟
在他们身边。

  「景山功夫不错,为人机灵,以一敌多是决计不干的。小人一直想不明白,
那些匪徒要用什么法子,才能逼得景山既不逃跑、也不回头,老老实实被割了脑
袋,弃尸于山径边?」

  「……兴许盗匪以农女性命要胁,令他不得不战?」吴老七露出一丝苦笑。
「回大人,依小人对景山的了解,便绑来亲娘,也休想教他平白送死。若景山见
盗匪押了名女子,心生警惕,或撒腿逃跑或回头求援,绝不致死于山径。」

  白锋起听出蹊跷,起身正视:「你的意思是──」「除非遇着农女孤身一人,
一切便说得通啦。」吴老七缓道:「景山好色,对女子必不设防,才会轻易被制
服。来人从他口里问出此间发生之事,拧断了脖颈灭口,并且将头颅砍下;这么
一来,柔劲所造成的瘀青处成了下刀的断口,不致──或延缓──泄漏凶手的来
历。

  「罗队长与将军大人都曾提到,他们上山时,山下的农舍」空无一人「,若
大东川匪徒是从农舍里劫了农女出来,农舍里必定一片狼籍、尸横遍地,绝非空
无一物。最好的解释,是他们并未打劫,而是农女自己跟着他们、甚至是领着他
们出来的。」

  白锋起省悟过来,击掌道:「……天罗香!」

  「正是。」吴老七颓然道:「我们都被骗啦。那帮匪徒口中的」圣使「,就
是那个伪作农家村姑的女子。是我们亲手将我四名同僚之性命,以及溪中捞起的
那两人,送到了她的手里!」

                ◇◇◇

  她钻入禁道时,忍不住哼起小曲。

  今儿运气实在太好。那「主人」一直在寻找合适的女子,欲送进冷鑪谷来,
但越浦的少女失踪案件至今仍时有所闻,显然还没找到中意的。她很乐意提供一
名形貌绝佳、无论身段或气质都与「那人」不相上下的顶尖人选,换一门比《洗
丝手》

            更博大精深的武艺──

  那就《玉露截蝉指》好了,嘻嘻。不问也知道,她们肯定有的。

  她抿嘴一笑,轻轻活动着剥葱似的的白皙五指,回味掐住喉管的瞬间、那隔
着肌肤血肉将软骨捏碎的微妙手感,以及轻易格杀四名青壮男子,无声无息、不
费吹灰之力的满足与自信。

  (原来「武艺高强」的感觉,竟是这般爽人!)想到这里,线条姣好的唇角
益发昂扬,翘得月弯也似,若非顾念身后有人,几乎「噗哧」一声笑将出来。

  她十几年来辛苦锻炼的微薄内力,在莲觉寺几被汲取一空,最后虽侥幸逃了
出来,在竞争激烈的教门内也注定庸庸碌碌,再没有出头的机会。

  幸而那姓明的妖女从天而降,门中自八大护法以下,各部教使被她除掉了一
半有余,教门元气大伤,不得不破格提升一批新生代弟子,而后冷鑪谷内又生出
诸多变乱,八部各自为政,竟教她一路钻营,位子越爬越高。

  而当初那个差点将她吸成废人的罪魁祸首,居然就这么无端端自天上掉下来,
落入她的掌握,任其宰割,怎能说不是天意!「郁小娥啊郁小娥,」她咬唇轻笑,
忍不住想:「瞧你这运程!再这么顺下去,怕是连冷鑪谷半琴天宫的主人,尽也
做得!谁敢说个」不「字?」哼着曲儿款摆腰肢,紧致有肉的小臀一摇一晃,直
到听见身后的浓重喘息才回神,转头笑道:「怎么,挺重的么?」

  分抬两具担架的四名大东川匪徒本盯着她浮凸裙布的结实俏臀,听她一说,
头摇得波浪鼓似,争先恐后道:「不重!一点也不重!」「给圣使您老人家办事,
便是座山也扛来啦,俩死人算啥子?」

  郁小娥在棚里杀死四名衙差,挟赵予正及耿染二人混入退走的群匪中,悄无
声息地撤出险地,而后才又杀了赵予正,命人携往反方向弃尸,以故布疑阵。大
东川七堡八砦九联盟数年前为雪艳青所平,与其他游离势力一样,索性投了天罗
香,奉蟏祖为主,归八部中「定」字部管辖。

  她代掌定字部织罗使一职后,将所属几支江湖势力全叫到瓠子溪附近,山下
的农舍本是日常联络处,用以掩人耳目。不意卷入今日纷争,更于镇东将军、北
关特使眼皮底下,劫走了各方争抢的重要人物,实是始料未及。

  郁小娥不知耿照与染红霞身分,只从各人言谈中依稀猜测,这女子兴许是那
捞什子北地郎将的亲戚,她对时政毫无兴趣,自没把官宦人家的女儿放在心上。

  至于那杀千刀的小和尚,虽蓄了头半短不长的薄发,可烧成灰她也认得;正
所谓「一报还一报」,在研究出如何将他一身内力化为己有前,她有大把的时间,
能让他深切后悔对她所做过的一切──郁小娥幻想着种种折磨人的法子,抿着笑
意,娇躯摇颤如花,看得四名匪徒如痴如醉,只差没把担架落在地上。

  「小心点!」郁小娥娇娇一瞥,噘起粉嫩的樱唇佯嗔:「你们知道得立下多
大的功劳,才能走进这里么?我破例带你们进来,教我丢了脸面事小,万一蟏祖
怪罪下来,谁能担待?」四人闻言一凛,赶紧收束心神,小心翼翼迈步,唯恐在
这弯弯绕绕、岔路多歧的岩道里绊了一跤,从此由天堂跌入地狱。

  关于圣谷的事,替天罗香卖命的每支江湖势力,上至首脑下至小卒,没有人
不知晓。

  玉面蟏祖以绝顶武功征服了这帮粗鲁的绿林客,却非是用武力来驱使他们为
天罗香卖命。

  起初,为了保命才不得不归顺的绿林好汉们,对天罗香的号令多半虚应故事、
虚与委蛇,逼急了便阳奉阴违做做样子,即使蟏祖大发雷霆,为此消灭了几个不
顺服的组织,可这种消极原出于心底深处的反抗意识,丝毫不见起色,直到总坛
颁下一纸新规。

  蟏祖谕令八部各织罗、迎香使,就辖下所属势力进行评比,论功行赏,表现
优异者,即可与天罗香使者温存一夜。

  一众绿林好汉莫不嗤之以鼻:且不说这些使者平日以上司自居,态度傲慢、
目中无人,稍有不如意,即对辖下的黑道首脑们迳行惩处,手段残酷;谁要敢睡
了她们,回头这些个艳若桃李、心如蛇蝎的婊子报复起来,连祖宗十八代都要倒
大楣。

  这种有等于没有、可望而不可及的「奖赏」,任谁也提不起兴趣。

  再说了,天罗香女子虽貌美如花,教使以上更是天仙化人,毕竟也还是血肉
凡躯,都是两个奶子一只肉穴。女人嘛,揣了银子上窑子,要什么样的货色没有,
非天罗香的婊子不可?有很长一段时间,此事在各堡砦间传为笑谈,谁也没认真。

  头一个敲开圣谷之门的,是西边天龙砦的一名少年小兵。

  不知何故,此人在连场恶斗中奋不顾身,不但斩敌无数,更救下统军的迎香
副使,蟏祖遂颁圣令,命天龙砦之主布置新房;是夜,在房里惴惴等候的小兵,
迎来了领军的迎香副使,在厚厚的红绒披风之下,是平日高高在上的、凛然不可
侵犯的圣使一丝不挂的绝美胴体。女郎解去两人身上的束缚,循循善诱,极尽缱
绻,领着少年一步一步、攀上难以想像的快美巅峰……

  此事轰动了蟏祖麾下的所有江湖势力。

  更可怕的是:一夜温存后,原本武艺平平的少年,突然间内力暴增,在极短
的时间内成了天龙砦头号战将,自此立下更多功劳,但他拒绝了其他赏赐,只求
再与圣使缔结合体之缘──骆天龙后来成为天龙砦的大当家,这个名字在各堡各
砦间宛若指标,是小兵梦想出人头地、首脑们暗自惕砺的范本。传说天罗香的教
使练有双修功法,可自男人身上撷取精气驻颜,然而蟏祖将她们赏赐给有功之人
时,却不许她们汲取男人的精气,于是这些妖媚入骨的美丽女子摇身一变,成为
绝佳的练功鼎炉,大益于男子功体。

  而骆天龙的传奇远不止于此。

  他在五年间率诸堡砦随蟏祖征战,功勋卓著,终于获准进入冷鑪谷内的半琴
天宫──那是天罗香最隐密、最神圣的总坛所在──传说冷鑪谷有八条联外禁道,
由八部分据管理,彼此不知;派往谷外分舵的门人,亦不知入谷之法,须由领路
使携入。天罗香敢高举旗帜,以黑道巨擘自居,盖因根据地乃不世天险,外人绝
难轻进。

  获准入谷的骆天龙,简直像到了一处世外桃源女儿国,所见皆女子,无一非
国色,群花任采撷,光想像便令人血脉贲张。据说只要有意,连蟏祖都能引他入
幕,同赴云雨,而骆天龙却只乞最初的那位迎香副使为妻,蟏祖遂允其请,赐下
千两白银为嫁妆。骆天龙得了钱财美眷,竟不再返回天龙砦,从此携美归隐,不
知所之。

  有人讥笑他胸无大志,有人羡慕他急流勇退,但唯一不变的,是人人都想成
为下一个骆天龙。

  这些外围势力迅速地动起来,成为天罗香忠实可靠的战力,而蟏祖从未令他
们失望,累勋之人皆能得圣使垂青。对这些粗鲁的绿林豪客而言,天罗香的女人
除了美貌与媚功,能令他们尝到寻常女子难望项背的极致欢愉之外,还有某种无
法比拟的冷艳魅力:无论前一晚如何颠鸾倒凤,这些美丽的女子在他们身下叫得
多么哀婉淫冶,翌日起身,就好像不曾发生过似的,依旧是高高在上、凛然不可
侵犯的「圣使」,一般的颐指气使,令人又爱又恨,直想一把扑倒了、剥得她身
无寸缕,狠狠地教训一番──没问题的,蟏祖鼓励他们这么做。只消你奋勇争先、
拚命表现,就有机会一偿宿愿,令眼前这个傲慢的女人再次张开大腿,哭叫着承
受你的粗长狂暴,迎合你、吞纳你,任你恣意蹂躏,将她的尊严骄傲揉碎一地,
一如榻上狼籍。

  更有不少嘴坏的绿林魁首赌咒发誓:他们睡的天罗香教使是货真价实的雏儿,
尽管媚功比怡红院的头牌还要厉害百倍,却都是处子之身,初夜时落红片片,教
人难以置信。

  因此,当圣使飞书传召,令大东川七堡八砦九联盟移师瓠子溪之时,众人无
不欢天喜地,金鹏寨的大当家、二当家甚至不惜与官差血战也要力求表现,正是
为了一亲芳泽。

  被指派抬耿染进禁道的四名幸运儿,尤喜得抓耳挠腮──他们听闻这位圣使
祖奶奶的胃口奇大,淫冶放荡、酥媚入骨,常与麾下各堡砦的首脑私会,将他们
迷得神魂颠倒,比之前的几位圣使都要大胆豪放,无不满心期待,一会儿将要尝
到什么样的甜头。

  「启……启禀圣使……」有个胆子大的,忍不住问:「小、小人听说,不是
立下极大的功劳,不能……不能进入圣谷。小人……小人等不知做了什么,能得
到这样的赏赐?」圣使点到他时,周围投来羡慕妒恨的眼光,不少是比他武功高、
资历深的寨中要人,若没个说法,回去日子可不好过。

  郁小娥抿嘴一笑,眼角眉梢都是春情。

  「替我抬这两个人,便是天大的功劳!我说是了,哪个敢说不是?」杏眸往
他袒露的结实胸肌滴溜溜一转,无比勾人。那人心头「突」的一跳,裤裆里擎起
朝天柱儿来,只是还有些不放心,嚅嗫道:「后头……后头方爷蒙了眼睛,怎地
……怎地小人们却不用?」另外三名同伴忍不住瞪大眼睛,投来责难的目光,若
非碍于圣使之面,只怕便要起脚踹他个跟头。

  (偏你忒多问题!要恼了圣使,一会儿大家都没得快活!)郁小娥却不生气,
笑道:「方先生不领赏的。他呀,只挨罚。」目光越过四人,迳投队伍最末的方
兆熊。

  方兆熊的双眼以布巾层层蒙起,连炬焰亦不能透,他平举右臂,以指尖轻触
甬壁,迈步极是小心,以免磕碰绊倒,因此走得极慢,与前列保持着一小段距离。
盗匪们没听见方兆熊还口,回头细瞧,才发现他两耳之中也塞了布条,似是从襟
襬处撕下,难怪对圣使的调笑充耳不闻。

  郁小娥嫣然道:「别理他。快到啦,大伙儿加把劲。」四人血脉贲张,连忙
抖擞精神,加紧赶路。

  弯绕一阵,前方隐隐有光,一名黑衣劲装的女郎奔至,长辫盘髻、头缠轻纱,
整个人裹在一团乌黑朦胧之中,面目难辨;然而胸脯高耸、腴臀如梨,看得出非
是青涩少女,衬与一把圆凹葫腰,更显妩媚。

  女郎腰间挂了盘细索,手持长杖,来时无声,直到前方一丈止步,以杖击地,
杖头串珠似的铜环「啷」地迸出脆响,郁小娥才知有人,循声举火,照向左侧歧
路,见分岔处映出一抹凹凸有致的身形,蹙眉道:「你跑哪儿去啦?引路的记号
断在这儿,是打算让我死在禁道里么?」「内四部的来了,在禁道口闹腾。」女
郎低道,炬焰映出纱底影摇,似是瞥了郁小娥身后诸人一眼,微微皱眉。

  郁小娥板起俏脸,冷哼:「是林采茵、夏星陈,还是孟庭殊?」心念一动,
没等回答,急唤抬着耿照的那两人:「把人放着,随我出去!」一指女郎身后歧
岔。二匪没敢多问,依言而行。郁小娥冷笑不止,领众人步出甬道,但见尽处是
白玉砌成的三级阶台,两头沉降、前有围栏,四周花木扶疏,鸟语啁啭,衬与台
下十数名貌美如花的妙龄女子,果是仙境般的胜景。

  那四名匪徒作梦都想不到有亲履冷鑪谷的一天,空气里仿佛溢着女子的襟怀
幽香,随便吸上一口都觉馥郁,本想张大鼻翼用力吸啜,突然发现台下仙子们分
作两拨,人多围着人少的,气氛剑拔弩张,赶紧摒住呼吸,不敢发出窸窣怪响。

  定字部诸女见是郁小娥,忙叫道:「代使!」郁小娥并不理会,俯视对方为
首的几人,冷笑道:「难怪没说是哪个,原来三缺一哪!你们内四部的差个盈幼
玉就齐啦,来咱们定字部开同心会么?」

  天罗香之内,共分「慧、观、定、止,玄、元、章、华」八部,前者称外四
部,负责训练驻外人马;后者则支应冷鑪谷半琴天宫的日常运作,故称内四部,
历来不合。

  昔日蚳狩云视事时,费了偌大气力调和八部,促成教内和谐,勉强维持不乱。

  近来八部首脑连番折损,不得不擢升一批历练不足的年轻弟子暂代职务,少
了圆融退让,冲突益发明显。

  像这样四部联合,迳闯入定字部之所在,直至出谷禁道前的行止,在过去是
绝不能有的。「元」字部代织罗使夏星陈自知理亏,不欲于此着墨,轻哼一声,
遥指郁小娥道:「冷鑪谷乃本门命脉,荣辱俱系于此,你带外人进来,是何居心?」
郁小娥冷笑。「你是先知道我带人入谷,专程在这儿等我呢,还是见了人,才想
到要兴师问罪?」

  「我──」夏星陈为之语塞,怎么答都不对,气红了粉颊,怒目而视。一旁
「华」字部的孟庭殊较为老成,轻扯她衣袖接口道:「郁小娥,你在谷外聚集人
马,已坏了教门规矩,方护法让我们来问一声。岂料你胆大妄为,竟把人都带进
来啦,这下子人赃俱获,还有什么可说的?」

  郁小娥神色如常,笑道:「姥姥让我带的,你如不信,可以问她。」孟庭殊
没想到她竟如此无赖,敢当着众人之面信口开河,饶是自矜身分,亦不禁色变,
沉声道:「好啊,咱们去问姥姥。你说姥姥在哪儿?」

  「哎唷!孟代使说这话,不是寻咱开心么?」郁小娥眉花眼笑,怡然道:
「咱们外四部管外边事,我把手下人叫到近处,以防有什么用度。冷鑪谷内的事,
不是该问你们内四部么?冲我要姥姥,丢死人啦!」「你──」夏星陈俏脸胀红,
欲冲上阶台理论,仍被孟庭殊挽住。

  「郁小娥,你这下还能烂嚼舌根,逞逞口上之能,少时方护法一来,我看你
拿什么辩解。」孟庭殊定定望着她的眼睛,慢条斯理说着,口气虽淡,却比气呼
呼的夏星陈更具威吓。

  她口里的「方护法」方兰轻乃八大护法中硕果仅存的一位,莲觉寺战后一直
在天宫休养,不曾露面。郁小娥毕竟不是内四部的人,对宫内掌握有限,并非不
惧方兰轻的身分与权威,在这个当口却不好示弱,笑道:「护法明察秋毫,自是
站在道理这边,我有何惧?」夏星陈气她面皮奇厚如墙,大言夸夸,本欲反口,
忽听头顶上劲风泼喇,一团雪影纵上玉台,来人清叱:「你要道理么?这便是道
理!」唰唰唰连出四剑,四名大东川匪徒喉间迸血,仰天倒地!

  染红霞随担架跌落,背脊尚未碰实,那人白裙下已飞出一只莲瓣儿似的葱软
绸靴,不偏不倚踢正担架的左侧竹竿,连人带架蹴下阶去,被夏孟二姝接个正着。
她行云流水似的转身一剑,恰迎着飞扑过来的郁小娥!

  这一下飞纵、刺喉、足勾、递剑一气呵成,动作历历,能见却不能避,御剑
已属上乘。遍数八部之内,只一人有此身手,郁小娥看都不看便知来的是谁,白
嫩的右手曲成龙爪,迳朝剑尖抓落!

  「动武能算道理的话……」极招相对,那人小巧的瓜子脸这才映入眼帘,匀
称的肌肤带着糖饴似的匀淡琥珀色。见她面上杀气都成惊诧,郁小娥忽觉快意,
狞笑道:「你可就失算啦,盈幼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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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百卅九折群姝无首,岂子独伤

  历来八部斗争,无论心计多么险恶、手段何其激烈,总能维持表面平和,罕
有闹出人命的。料不到两人一上来便以命相搏,在场诸女不由惊呼,却是谁也来
不及插手。

  被称为「盈幼玉」的白衣女郎惊于郁小娥之托大,复感对方视己如无物,怒
上心头,银牙一咬:「废你一只右掌,教你学个乖!」旋腕疾刺,便要挑飞那五
枚葱芽似的细嫩柔荑!

  郁小娥咯咯笑着,棉花似的掌心一按剑脊,同样腕旋如纺轮,剑刃弹扭之间,
竟自她掌底偏开,「嚓!」刺入鼓如风帆的棉袖,旋又裂布而出。

  夏星陈、孟庭殊等一眼即看出,两人所使皆是本门「洗丝手」,差别在于一
个用剑一个用爪,剑若游信爪似钩镰,比的是谁带着谁转;两两偏开看似势均力
敌,考虑到白刃与空手的差距,却是郁小娥略胜一筹。

  郁小娥裸着一只雪腻的膀子与剑刃交错而过,五指变幻不定,藕臂忽自指影
间穿出,迳取盈幼玉咽喉!

  盈幼玉蓦觉颈间奇寒,胸口泛起大片娇悚,眼前一花,郁小娥小小的手掌已
充盈视界,掌心蕴着骇人青气,咫尺间避无可避,把心一横:「罢了罢了,事到
如今,还藏什么?」剑尖偏斜,自郁小娥脑后旋扫而回,方位奇诡不说,要真转
了一圈,不唯郁小娥,连她自己的脑袋也要一并削断,完全是败中求胜、伤敌自
伤的打法。

  总算郁小娥见机极快,急俯螓首避过剑锋,易锁喉的狼爪为虎爪,由上而下,
改袭她饱满的胸脯。盈幼玉胸腹一缩,齐齐让过剑爪,忽然拧腰,由「懒睡牙床」
转「回头望月」,曼妙更胜舞姿;虽将背门卖与敌人,反勾的右足却踢正郁小娥
腹间,亦是于绝难扭转的险势中出手,伤敌于意料之外。

  郁小娥避无可避,只得硬吃这一蹴。

  盈幼玉但觉踢中一团又软又韧、革囊也似的异物,郁小娥顺势飞出,落地时
并无踉跄,「呼」的吐出一口浊气,面上青气几度闪烁,终于褪去,只余嘴角阴
恻恻的冷笑。

  心知再斗下去也讨不了好,盈幼玉挽了个剑花,裙下绣鞋尖儿一踢,横地的
空鞘旋上半空,笔直坠下,「锵啷!」套于剑身,仿佛她周身是眼,毋须抬头便
已照得稳妥。四部诸女先一愣,继而爆出如雷采声,气势稳压定字部。

  但盈幼玉心头浮现的,却只有两字。

  ──输了。

  郁小娥在招式上与她无分轩轾,然而最后硬吃她反足一勾,却是毫无花巧,
纯以内力顶住,要不然早该气海受创,口吐丹红。若是易地而处,盈幼玉没把握
能接得这么轻松惬意,两人间孰高孰下,毋须赘言。

  要在三个月以前,谁说郁小娥有这份能耐,除了冷笑,盈幼玉不知自己还能
有什么反应。定字部那只会钻营的郁小娥?给内四部提鞋都不配!只有在外四部
的荒田里,才教这等货色当上迎香副使!

  天罗香教门内,凡干部皆呼「教使」,教使之上尚有护法,但护法并无明文
的职掌,更近于表彰用的荣衔。

  权领一部的教使称「织罗使」,退下来的织罗使若功勋卓著,便能受封为
「护法」。有的护法隐于冷鑪谷中心的半琴天宫,罕出现在众人面前,但也有在
教门中十分活跃,辅佐门主处理各种事务的。如手揽大权的「代天刑典」蚳狩云
姥姥,便是天罗香三代内最负盛名的护法长老,尽管门主历经更迭,她却始终参
赞中枢,未曾旁贷,护法一职的权力疆界,在她手里可说是拓展至极。

  织罗使以下,织罗副使、迎香使、领路使与谷外各分舵的正副主事,地位大
抵相当,都是「教使」一衔因应不同的职务需求,为避免混淆而生的别称,并无
明显的从属关系。除掌理八部禁道、终身不得出谷的领路使外,这几个职务间经
常交叉轮调,升降未必限于一部之内;但,能当上该部织罗使的,几乎都是本部
出身,则为教内历代延续的不成文规矩。

  而「迎香副使」虽有使者之名,实际上却仅是教使见习,亦无实权,因着部
司不同,地位上也有微妙的差异:在内四部被选拔为迎香副使,即为教门重点栽
培的菁英,武功、识见均有过人处;自同侪中脱颖而出者,日后便能在教门内挣
得一席之地。

  外四部的迎香副使则未刻意施以英才教育,而是从一群即将送出谷外分舵任
事的弟子当中,挑出较机灵或听话的来担任。到了各舵,也要老老实实办差建功,
得分舵主事青睐,才能一步步爬上干部之位;有没有这个「迎香副使」的名衔,
其实半点也不重要。

  早在郁小娥补上外四部的副使之前,盈幼玉便已是内四部的重点培育对象。
在几乎不用剑器的天罗香,她的剑法是由姥姥亲自传授,也是唯一获准佩剑行走、
到哪儿都毋须解兵的菁英。

  若非天外飞来那姓明的女煞星,杀得教门内外几无长者,定字部怎么算,都
轮不到郁小娥这贼贱丫头来作威作福。

  看来传言是真了,盈幼玉心想。

  郁小娥肯定将姥姥的禁令抛到九霄云外,以腹婴功的双修秘术,尽情自男子
身上汲取元阳内力,以图速成!为此,这丫头片子才将手下的绿林盗匪聚集到定
字部密道口附近,方便一一临幸,侵吞其功力以自壮……盈幼玉想像她在那些个
肮脏粗俗的虬髯大汉身上驰骋的模样,不由一阵恶心,仿佛与她置身一处、呼吸
同一片空气都觉污秽不堪,忍着反胃,以剑镦一指郁小娥,厉声道:「你适才用
的,是什么武功?我不记得本门有这样的指爪功夫!」原本骚动的内四部诸女突
然安静下来,错愕、疑惑、不安……种种情思翻腾激荡,最后汇成了清清楚楚的
敌意,连定字部的人都惊疑不定。只夏星陈、孟庭殊等寥寥数人并不意外,美眸
中迸出锐芒,专等郁小娥给个交代。

  郁小娥所使,乃脱胎自狼荒蚩魂爪的一式「青狼噬颈」、白虎催心爪「剖腹
开膛」的半个变招,而封住丹田要害,接下盈幼玉一蹴那着,却是五帝窟秘传
「解蚹蜩翼爪」的起手。

  蚹者,蛇蜕也,乃蛇脱下来的半透明鳞皮,而「蜩翼」则是蝉翼。

  这路爪功连五帝窟之人都未必知晓,百年来无有倚之成名者,由秘阁所藏的
寥寥数页难知其深浅,唯一的价值在于「出手无形」四字上。郁小娥在飞足逼命
的瞬间回臂,以掌心挡住要害,接招处疼痛欲裂,却骗过在场众人的眼睛,连盈
幼玉都没发觉。

  这零散的几招不成套路,便是集恶道、游尸门,乃至帝窟之人亲至,也不能
尽数认出,经那「主人」贯串后却自成一路,头尾兼顾毫无扞格,威力远胜各自
施为。

  郁小娥练得精熟,于木棚中无声无息取四名衙差之命,靠的也是这套新学。
万料不到在那败中求胜的怪异剑招之前,连末着血甲门的「蝎虎爪」亦不及使出,
即遭迫退,也算是练成以来首遇的挫折;考虑到对手是武冠群芳、被师长捧在手
心里的盈幼玉,说「失败」就未免太苛了。

  郁小娥捏紧了背在腰后的左掌心,望向眼前的白衣丽人,细细品味着孤身一
人与内四部诸多菁英分庭抗礼的成就感,突然发觉自己并不希望这一刻太快结束。

  (就让她们再多怕点儿。)

  郁小娥忍着笑意,满是衅意的杏眸乜着倒持长剑的盈幼玉,仿佛望着一面镜,
可以从她的屈辱与不甘中加倍看清自己的强大。

  盈幼玉那棱角分明的瓜子脸蛋有几分像猫,颧骨立体、下巴尖细,光洁的额
头略嫌高耸,分开看实称不上美丽,合起来却异常顺眼,衬与一对炯炯有神的明
眸、笑起来洁白齐整的贝齿──虽然她几乎不笑──不唯男子动心,连八部中亦
有不少倾慕者,各种吐露爱意的书信礼物满坑满谷,从来是章字部的麻烦事。

  她足足比郁小娥高了一个头,非是身量出挑,而是脸蛋小得出奇,「巴掌大
的小脸」在她身上竟不能算作夸饰,而是实打实的白描。以盈幼玉之娇小,却半
点也不显玲珑,鹅颈匀直、腿长逾半,细腰丰胸,身段无比骄人,远看即是名比
例完美的高挑丽人,在教门内素有「小蟏祖」之称。

  在美女如云的半琴天宫,盈幼玉纵非姿色第一,也绝对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个。

  她自小习惯了周遭的耳语注目,走到哪儿都能掀起一片蜚议喁喁,在她身后
品头论足,与种种梦幻传闻的相印证。

  无论鳞族传统或央土风尚,东海女子素以雪肤为美。正所谓「一白遮三丑」,
出身越高贵,肌肤便越是白皙。

  盈幼玉一反常态,拥有一身琥珀也似、淡细匀称的麦色柔肌,且与烈日曝晒
而出的黝黑不同,不仅毫无污浊,更有某种难言的致密通透,手感较浅肤的东海
本地少女更加细滑,仿佛表面浑无毛孔,直与烹熟的蛋白无异。

  「这是南陵皇室的血统。」

  她三岁入得半琴天宫时,姥姥便如此断言。

  「只有神鸟族嫡,才能显现出这样浓厚的血裔特征。」就这样,虽无朱襄、
烈山等五大姓加身,「南陵神鸟族之后」的标记却从此跟定了盈幼玉。不管到哪,
总有好奇的小女孩想摸摸她与众不同的麦色肌肤,或好奇她胁下背后有无羽毛,
会不会哪天突然一纵,就这么飞上青天,再不复返……

  有很长一段时间,盈幼玉恨极了任何形式的肢接,厌憎所有惊奇的目光,更
不喜自己一身糖化也似的莹润麦肌。

  她迫不及待接受姥姥的安排,拚命习武练剑,不仅要比同侪出色,更要出类
拔萃,早早跻身章字部的迎香副使,拥有自己的房间、可以一个人洗浴,毋须与
任何人挤在一面镜子里,直面那不言可喻的鲜明差异──在懂得打扮之前,盈幼
玉排斥一切如月牙、葱色之类的浅色衣料,直到发现即使是深沈如夜的黑绸,也
不能让自己略显白皙。

  而青春就像分绘于团扇两面的鸟与笼,自由与否,原本只在一念间;想通的
盈幼玉遂成为天罗香新一代的风云儿,宛若骄傲的琥珀色孔雀,永远昂首走在众
人之前,欣然接受周围的仰视,无论其中所蕴含的是善意或恶意,都再伤不了她。

  像今日这般,与她眼中的番鸭野鸡对峙,甚至屈居下风,对盈幼玉不啻是莫
大的羞辱。

  郁小娥将她的切齿看在眼里,「咯」的一声,从容笑道:「盈幼玉,你自个
儿使的,才不是本门的剑法!要不要这么心虚,做贼的喊抓贼?」一句话戳中夏
星陈等人的心病,目光不约而同转投盈幼玉这厢。

  须知本门至高武典《天罗经》虽包罗万有,想来也是有剑法的,然而教门百
年来罕有倚剑成名者,天罗经里到底有几门剑术,没人讲得出名堂来。

  盈幼玉被姥姥看出练剑资赋高人一等,遂将本门的洗丝手、玉露截蝉指等化
入剑中,悉心培养,据信不在水月停轩的「蝶舞袖香」任宜紫、指剑奇宫「九月
霜」叶幔色等新一代的红颜名剑之下。那毕竟仍是本门的武功,尽管只有她一人
练得。

  适才盈幼玉所使决计不是本门的路数,夏星陈等同为内四部菁英,造诣不同
余人,须瞒不过她们的眼睛。

  况且长年以来,盈幼玉的武功始终高出同侪一截,一样是腹婴功、洗丝手,
怎地拣了偏门来练的,硬是压倒规规矩矩练拳脚内功的?说未兼淑外学,恐难杜
悠悠众口。

  姥姥及一干护法教使尚在时,这事谁也没敢多想,想了也没胆子说,谁知居
然在这样的场合,由郁小娥这白眼狼当众质疑。比起郁小娥使得什么武功,恐怕
夏星陈、孟庭殊等更想知道盈幼玉用的剑法为何。

  盈幼玉没想到被倒打一耙,左右的沈默更令她恼怒,杏眸一烈,咬牙道:
「我的剑法乃是姥姥亲授,谁想一试?」夏星陈离她最近,首当其冲,只觉她眸
光凛若实刃,剑气隐然成形,心怯之下,本能往后小退半步;想起盈幼玉心高气
傲,此举恐将加倍激怒她,不及细思,顺手去拉她衣袖以示亲昵:「幼玉,我不
是──」

  一旁的孟庭殊俏脸微变,欲挽已迟。只见盈幼玉肩颈微缩,「啪!」猛将夏
星陈挥开,动作之大,打得她踉跄倒退,才想起盈幼玉从小就不爱被人抚触。

  这些十六七岁的少女正值惨绿,同侪间关系亲昵,并头喁喁、搂搂抱抱本是
常事。以内四部竞争之机烈,一旦被选为教使见习,身分便与旁个不同,端端架
子保持距离,才符合师长心目中「行不逾方」的期待。夏星陈粗枝大叶,一时犯
了盈幼玉忌讳,然而众目睽睽,不免下不了台,脸色也不好看。

  孟庭殊挽着她权作安抚,慢条斯理地开口缓颊:「幼玉,你莫受那小浪蹄子
挑拨,她是成心──」

  盈幼玉暴怒起来,猛然打断她的话头。「谁才受了她的挑拨!你说是我么?」
孟庭殊惯充和事佬,鲜少被拉上风尖浪头,更遑论当众受人斥喝,俏脸微沉,便
要反口。却听一人幽幽叹了口气,喃喃说道:「郁小娥,你闹了半天,却有个老
大破绽,不知自己发觉了没?」语声温婉,略显倦慵,难得的是不带一丝烟硝火
气,却是玄字部的代织罗使林采茵。

  她较夏、孟等还大了几岁,今年芳龄廿四,模样却与这班少女相仿,看如平
辈一般,同样是说话慢条斯理的,还不及孟庭殊老气横秋。

  比起外型棱角分明、揉合了精致的五官与鲜烈轮廓,令人一见难忘的盈幼玉,
林采茵毋宁更贴近东海水乡里养出来的美女,白皙丰盈、柔若无骨,稍稍使劲便
能捏迸了似的,笑起来眼如弯月,衬与颊畔一粒浅浅梨窝,说话总是好声好气,
十分招人喜欢。

  「玄」字部居内四部之首,人才济济,与她同时入门的弟子,有当到迎香使
乃至织罗副使的;对比之下,林采茵从十四岁获选为迎香副使,十年来铁打不动,
仍是半琴天宫一名教使见习,连平日欢喜她的护法教使,拔擢时都没考虑过这人,
按说注定此生碌碌,再无出头之日。

  岂料那明姓女子自横里杀出,设谋使计,几将教门主心骨扑杀一空,八部损
失惨重。被打入冷宫达十年之久的林采茵,做为双十世代硕果仅存、资历最深的
迎香副使,终于以超越同侪的惊人幅度,一气从见习升上玄字部代织罗使,成为
既讽刺又可叹、矛盾得发人深省的励志典范。

  林采茵的老底人尽皆知,谈不上威信,一路随夏星陈等进来,也没怎么开口。

  总算她人缘甚佳,比起闻风舞袖的孟庭殊,大伙儿还是爱听「林姐」说话些,
这下倒也镇住了场面,人人禁不住想:郁小娥到底留了什么破绽,怎连她自己都
不知?

  难得有个内四部的郁小娥自来便看不起,没把她的话放心上,努了努嘴懒惫
一笑:「是么?林姐有甚见教,小娥洗耳恭听。」

  林采茵把玩着左胸前的蓬松发辫,抿嘴道:「哎唷,瞧你说的!哪能有什么
见教。自家姊妹,斗斗口不伤和气,违犯教规就不好啦。有件事儿我得问问苏合
薰,你请她出来罢。」

  郁小娥一怔之间,忽明白她的企图,暗骂:「贱婢,耍这等心机!」却见林
采茵眯眼含笑,连唤道:「合薰、合薰!」像在叫心爱的小猫小狗一般,只差没
做出双手圈嘴的娇憨神态,众人都笑起来。

  郁小娥未及相阻,一抹窈窕乌影掠出禁道,长杖一顿,杖头叮啷有声,正是
适才通知郁小娥的定字部领路使。定字部诸女见她现身,齐齐敛衽:「苏姐。」
郁小娥心里颇不是滋味,那名唤「苏合薰」的领路使却不理旁人,迳对她行礼。

  「见过代使。」

  郁小娥心底冷笑:「人家一唤便来,婊子争露脸么?」念苏合薰到底通知了
自己,不好当内四部的面扇自家人耳光,忍着一腹酸水摆了摆手。「林代使有话
问你,你且仔细听,想清楚了再答。」刻意将「代使」二字咬得字正腔圆,谁都
知道她话里意有所指。

  天罗香诸教使中,「领路使」堪称是最奇特的一门。她们掌管着绝大多数的
天罗香弟子终生无缘知悉的出入之秘,能在冷鑪谷盘根错节、密如蛛网的山腹中
来去自如,与黑暗、幽影、回音、石乳……等融为一体,乃天罗香最后的防线。

  据说在禁道之中,一名合格的领路使能独自格杀数百乃至上千名身负武艺的
外敌,靠的就是她们几乎牺牲了身而为人的一切,与冷鑪禁道朝夕相处而得的种
种异能。

  最初的领路使绝对是菁英中的菁英,天罗香所倚恃的天险壁障,完全是靠这
些人的牺牲才得以维系。失去领路使,谷外诸分舵与半琴天宫之间再无法交流;
万不幸失去了领路使的隐密传承,则禁道之秘不免外流,天罗香的屏蔽亦不复存。

  但这样的代价并非谁都付得起,或自愿承担的。

  综观天罗香的历史,领路使是荣衔,有时也是惩罚;可能是处置失势竞争对
手的藉口──伴随着瞽目聋耳之类的残酷刑罚──也是英雌老去、静待终末的人
生归宿。

  在不似人力所为的复杂甬道中,据说有库房、祭庙、庭除乃至墓室,有终年
供水不绝的地底水道,也有上下盘绕,宛若楼阁中庭的广阔空间……密道以外的
人们凭着想像力与残缺不全的流蜚耳语,罗织着近在咫尺、紧密相关,却又一无
所知的神秘世界:在地底,有个大得难知究竟的蜘蛛巢城,放弃了地面生活的女
郎们披上黑衣,佩带引路的长杖腰索,于此展开另一段人生。无论快乐或苦痛,
她们都不得说与任何人听,直到下一名被选上的领路使者到来。

  尽管领路使的传说充满小女孩床边故事般的迷离梦幻,但有些难以解释的事
情确实存在。譬如:无论在谷中何处呼喊,领路使都能听见──林采茵便是利用
了这个众人耳熟能详的哏,才引来一片笑声,缓和紧张的局面。

  在姥姥主政的时代,领路使能保有她们的眼睛和耳朵,并不意味着人人都想
钻到地底去,弃美好的人生不顾,在黑暗中腐烂而亡。

  苏合薰一定是犯了什么错,才会当上这个差使,但一如其余七部的领路使者,
她们的过往是不允许被公然讨论的。在御下尚称宽和的天罗香里,这是为数不多
的重惩之一。

  苏合薰毕竟不是七老八十的待死之人,过去俱被抹灰如残烬。身为八部中最
年轻的领路使,她今年虚岁才廿五,冷鑪谷内外认识她的人还很多,譬如与她同
期进入半琴天宫、还晚了几年才当上迎香副使的林采茵。

  看着昔日样样不如自己的垫底同侪,阴错阳差摇身一变,居然成为一部之首,
还混得风生水起的,要说心里没点疙瘩,简直是圣人了……没这种人!越能忍的,
恨就越深!郁小娥拿眼角瞟着脸蒙黑纱、依旧掩不住那股子苍白的女郎,不无恶
意地揣想。

  林采茵恍若不觉,天真地把玩左胸前蓬松的鱼骨辫,眯眼笑道:「合薰,咱
们好久没见啦。我最近常梦见你,梦里总是出现以前的事。」苏合薰的深色头纱
不只遮住口鼻,连双眼都裹了几层,看不清眸向,只满满地透出纱底的白。那是
像在冰种翡翠上涂覆乳脂,自底下渗出青来的苍华,一层一层地交叠着雾丝,最
终连剔莹都变得混浊不堪,难以望进。

  她沈默地端立不动,很难想像是出于冷漠抑或其他。

  连白痴都知道,讨论领路使的过去或未来毫无意义。她们的余生就只有地底
的蜘蛛巢城而已,忆及过往只会让黑暗中的岁月更加难熬。

  尴尬持续了一会儿,林采茵才露出恍然之色,吐舌道:「哎呀,这也是不能
说的,你瞧我这记性。咱们言归正传罢,郁代使适才说啦,是姥姥让她携外人入
谷的。姥姥久未露面,咱们一时也不知上哪儿问去,只能来问问你,有没有接到
姥姥的手谕?」视线越过她裹着紧身水靠的浑圆香肩,冲郁小娥笑道:「没有姥
姥的手谕,领路使是不能放外人入谷的。合薰你能不能把手谕拿出来借我们看一
下,安安姊妹们的心?外人入谷非同小可,大伙儿都吓坏啦。」她说得温情款款,
却是一步似退实进的杀着。苏合薰就算要替郁小娥作伪证,一时也变不出手谕来,
唯一的法子就是乖乖吐实,将郁小娥往刑架上推。当然,要是她脑子糊涂了,妄
想施恩于郁小娥,不过死成一双罢了,结果并无不同。

  果然苏合薰冷冷道:「没有手谕。姥姥也没唤过我。」夏星陈与孟庭殊喜动
颜色,连霜着一张俏脸的盈幼玉都挑起柳眉,正欲开口,岂料苏合薰接道:「…
…本门典规明载,各部教使经门主授权,得于非常时掌理出入之禁。按此条陈,
便无姥姥手谕,我亦不能拦阻代使。」「有……有这条么?」夏星陈睁大美眸,
鼓胀的圆脸如花栗鼠一般,不敢相信又教郁小娥钻了空子。天罗香教下规矩甚多,
详载门规的三规五典更是迎香副使晋升考核中必有的科门,只是未到考较之前,
谁去温习这些东西?顿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林采茵被问蒙了,温柔的笑意凝在面上,忍不住抓起垂于右胸前的一绺卷发,
慌乱的目光不住乱瞟──比起夏、孟这些为了当上教使挤破头的后辈,她荒废教
典便没十几也超过三五年了,当年就不是文科武举的抡元之才,眼下怕只有更生
疏而已。

  孟庭殊高兴不过一霎,眼见己方连遭反制,顿生不耐,懒与林、夏二姝缠夹,
排众而出,慢条斯理道:「就算真有这么一条,你……」「是有这一条。」盈幼
玉不顾她蹙眉乜眼,冷道:「那又如何?难不成你要说这些都是门主让你做的?
证据在哪?」

  众所周知,门主雪艳青是武痴,对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却不曾管过门里
大小事,天罗香系于姥姥一身,这也是何以莲觉寺战后姥姥突然隐居,再未出现
于众人面前,冷鑪谷便乱作一团、郁小娥之流得以藉机弄权的缘故。

  郁小娥自己当然清楚,无论门主或姥姥,谁都没给过她这样的权限;经苏合
薰一提点,立时抓住了关窍,怡然笑道:「门主交代我的时候,你们都在场的,
装什么蒜哪。」转头扬声道:「方先生,你同我这几位疑心病重的好姊妹说一说,
你入谷为的是什么?」

  方兆熊双眼蒙起,自出禁道便取下塞耳的布条,听力完好无缺,淡然道:
「我来下战帖。门主说过,方某虽是她手下败将,任何时候想一雪前耻,她绝不
避战。

  今日请圣使带我入谷,正为挑战而来。「

  他当夜一败大彻大悟,立誓打败雪艳青,亲手讨回武者的尊严。其后费尽千
辛万苦,循天罗香越浦分舵投帖搦战,两度约斗,结果仍是一败涂地。

  雪艳青感于他对武道的执着,许他结庐谷外,让定字部就近照管,凡他有意
再战,无论晨昏昼夜,皆不可推拒,必得速速来报,约定战期──这话在方兆熊
三度落败时,在场诸人俱都听见了的。盈幼玉、夏星陈等当时以代织罗使的身分
随侍门主左右,没想到却被郁小娥曲解,成了引方兆熊入谷的「口谕」。

  「这都能算,干脆打开大门,让他们自行出入不是更好!」夏星陈怒极反笑,
睁圆了明亮的大眼睛,气虎虎地瞪着郁小娥,没打算轻易放过她。「郁小娥,你
莫以为姥姥不在,冷鑪谷便没人作主啦。你这般任意胡来,眼里还有其他人么?」

  「姥姥不在?」郁小娥咯咯笑:「哪个说的?我以为姥姥一直都在天宫里休
养身子,就算几天没露脸,大伙儿还不是照着三规五典,老老实实过日子?夏星
陈,你说出这等话来,莫不是别有用心?」

  夏星陈简直气坏了,尖声道:「你才别有用心!是谁带外人──」「我带方
先生入谷的理由,你要是耳背没听清,一会儿我再给你说过。但夏星陈你给我听
好了──」郁小娥猛然打断,气势汹汹:「我手底下光是大东川七堡八砦九联盟
就有几千人,还没算上定字部所属的其他势力。我要开门引入外敌,不会挑你睡
如死猪时为之,还等你侵门踏户,聚众前来滋事?

  「若真如此,以你夏代使的美貌,此刻已是任男人狎玩淫辱的肉娃娃,镇日
欲仙欲死的,怕没闲功夫烂嚼舌根。我还在这里同你废话,任你内四部将我定字
部当自家庭院,高兴时便来耀武扬威,正是我遵循教规,谨守门户的结果!你别
得了便宜还卖乖,如此欺人!」

  夏星陈被她喝得目瞪口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突然嗅出其中露骨的裹胁
之意,不由背脊发寒,小退半步。

  天罗香迅速扩张,收罗东海游离的绿林势力为羽翼,也不过是近十年的事。
内四部只拣看得上眼的如骆天龙之流,勉强周旋,大部分的联系工作还是落在外
四部头上,此际终于显现出实力上的巨大落差。

  如掌管定字部还不到一个月的郁小娥,亲身接触笼络之下,能任意调动的谷
外人马已达数千之谱。若无声无息放人入谷,趁夜掩杀,休说弭平内四部,便教
半琴天宫一夕易主也非绝无可能之事。

  郁小娥说她没做的每一件事,背后的真正含意是「我能做」,甚且是「我随
时都能这么做」──大东川各寨驻扎于密道出口附近,正是宣示实力、蠢蠢欲动
的征兆。

  夏星陈突然发觉:并非是内四部包围了郁小娥,而是她们自蹈险地,才带上
这么点人,未做好战斗厮杀的准备,就这么轻而易举踏上他人的地盘,随时可能
有上千名武装暴徒从禁道杀出,发动一场密谋已久的喋血夺权……思虑至此,不
由打了个寒噤。

  「郁小娥,算你说得有理。」接口的居然是孟庭殊。

  夏星陈转头,见她神态虽与前度无异,面色却略显苍白,显也想到了一处。
「但门主尚未出关,连我等都见不上一面,这姓方的既无要事,尽快送他出谷罢。
改日门主要见,自会派人召他,用不着你多事。」云袖轻拂,终于吐出夏星陈最
想要听的那句话:「……我们走!」

  内四部诸女不管知与不知,纷纷簇拥着自家教使,撤出定字部内院。只一人
倚剑不动,襟袂飘飘,逆光看来,宛若一尊瑿珀雕成的天女像,正是章字部代织
罗使盈幼玉。

  「幼玉──」夏星陈虽恼她当众令自己难堪,担心终究盖过了不忿,忍不住
出声。

  孟庭殊拉了她一把,淡然道:「她武艺超群,轮得到你来操心?别到时候她
一纵身消失不见,反倒留下了旁人。」夏星陈省觉,举目四望,早不见了林采茵
踪影,暗骂「林姐」机灵,再无犹疑加紧脚步,连那担架上的红衫女郎都未及带
走,率众迳出院门。

  盈幼玉的武功在天罗香年轻一辈当中无有比肩者,定字部诸女不敢大意,仍
是散成个大圈子,不松不紧地围着。郁小娥哼道:「都下去罢,她也不敢怎的。
你们在这儿给她硬充人场,莫害盈教使心头太欢,得意个半死。」众人这才散去。

  郁小娥也不避忌,媚眼一抛,对方兆熊腻声道:「少时我亲自送方先生出谷,
先生稍等片刻。」不顾属下面露惊恐,命人将他领至内院。盈幼玉知她是故意做
给自己看的,冷冷皱眉,终未多置一词。偌大的白玉阶台上,又只剩下了默然相
对的两人。

  「你要再同我练那套」姥姥在哪「的废话,就少陪啦。」郁小娥满不在乎地
说。「你们怀疑外四部挟持了姥姥,我们怀疑内四部把人藏了起来,你说没有我
不信,我说没有你也不答应。只有夏星陈那蠢女人,才老把这种没谱的笨问题挂
嘴上──」忽然噗哧一声,掩口道:「我劝你也别信她,笨成这样,说不定是装
的。实话说,我不只疑心你们,慧、观、止三部的我同样信不过。你要真信了夏
星陈,可比她蠢上一百倍不止。」盈幼玉不理她的讥讽,冷冷道:「你方才使的
指爪功夫,是从哪学来的?老实说!」

  「不错呀,好的开始。看来你比夏星陈聪明多啦。」郁小娥耸耸肩,懒惫一
笑。「不如咱们交换罢?我拿这个问题的答案,同你换一个有答案的问题。你方
才用的剑法……」

  盈幼玉忽露不耐。

  「我说过了!是姥姥教──」

  「……叫什么名目?」郁小娥不愠不火,淡道:「姥姥教的,大伙儿都知道
啦,用不着一说再说。我只好奇,这剑法能不能在本门三规五典中见得,还是姥
姥她违反教规,私传了门外学给你?」

  「郁小娥你──!」

  「别那副吃人的模样。你虽生得标致,这么横眉瞪眼还是挺吓人的,莫说我
没提醒你。」

  郁小娥一踮而起,一屁股坐上白玉雕栏,轻拂裙膝,好整以暇道:「盈幼玉,
这是我从你们内四部的人身上学到的。人生于世,只能靠实力说话,谁有了实力,
说的、做的全都是对。至于实力怎么得来,是外学或本门的武艺,其实一点儿也
没相干。」

  盈幼玉面露鄙夷。「所以你不顾姥姥的禁令,擅自与那些绿林匪徒苟合,如
今干脆将人带进来,这就是你获取」实力「的手段?」郁小娥也不生气,笑嘻嘻
道:「你们内四部得天独厚,有玉具可用,练一年抵我们三五年。咱们外四部爹
妈不疼的,既没玉具这种好东西,也只能用男人的阳具练功啦。」

  她口中的「玉具」,乃采撷希罕的万年寒玉制成,其质玄异,极是养阴。这
种寒玉对修练腹婴功的裨益甚大,天罗香遂觅巧手匠人,将寒玉碾成拇指粗细、
长近四寸,形如男子阳物的辅器,教内皆以「玉具」呼之。

  玉具天生神异,通体莹润不说,还会沁出滋润的石露。女子蹲坐其上,以尖
端抵住玉门徐徐坐下,石露使洞口的那圈薄膜变得奇软奇绵,像化开了似的,容
纳玉具全入而不坏贞操,不但滋养元阴,更能以完璧之身修习媚术,实是女功的
无上圣品。

  然而万年寒玉数量稀少,玉具有限,自轮不到外四部使用。如盈幼玉、孟庭
殊等菁英,自小便是坐玉具练的内功,毋须牺牲完璧汲取男子元阳,武功已凌驾
同龄的外四部诸女。外四部无此良器,像郁小娥这样的少女早早即抛弃处女身,
以媚术做为主要武器,双修什么的倒还是其次。

  以她们修为之低下,找的对象内功太高吸不了,能吸到手的又腹笥有限,还
不如原始的肉体顶用,久而久之,便成「外四部精于媚术,内四部武艺高强」之
势。

  两边互不待见,亦与长久以来分配不均的陋习脱不了干系,故被郁小娥拿来
说事。

  盈幼玉未料她如此直白,不由得胀红俏脸,怒道:「无耻!你……你淫荡!」
「你这一骂可骂尽了本门列位先贤。」郁小娥笑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练
得不是腹婴功、不用靠双修蜕变功体,一辈子都不打算给男人碰一碰似的。你是
水月停轩的贼尼,还是观海天门的道姑?」

  盈幼玉自知失言,嘴上却不肯示弱,怒道:「我等内四部与男子交合,须经
姥姥考核批准,若非忠诚勤勉、功勋卓著,等闲还没这个机会!双修之对象,更
是教门精挑细选,阴阳和合、水火相济,无不讲究,才能使功体蜕增,如蝶蛹化!
岂是与你一般不知羞耻,专找那些个低三下四的土匪野合!」「……说得好!」

  郁小娥拍手叫绝,露出佩服的表情。

  「要是姥姥再休养个一年半载的没消没息,你盈代使还能不找个男人来要好,
就当是我郁小娥犯浑,我给你磕三个响头认错,叫你一声祖奶奶。」她笑得不怀
好意:「盈幼玉,你也快二十了罢?练了十几年的玄阴内功,不要钱似的大啖滋
阴补药,又用上玉具那种厉害的玩意……啧啧,好不容易撑到二十岁这个关头,
遇上一个元阳雄烈的好男人你可美啦,吸干他一身的纯阳内力,顺利地蜕增功体,
从此内力翻个几翻,变成真正的高手,这可是咱们外四部作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啊!」
盈幼玉知她没安什么好心,听这话时却不觉一凛,触动了心底的隐忧。

  内四部的菁英们享尽资源,极力修练纯阴功体,就是为了在大成之时夺取足
以匹配的男子元阳,使阴阳交泰,内力突飞猛进,才能驾驭《天罗经》里的绝学。
然而天地造化,孤阴不长,这种极度修练阴功的方法并非毫无风险,相反的,在
与男子交合、夺取阳功之前,阴功练得越强,越容易受其反噬,必须适时补充阳
气,方能持盈保泰。

  为此之故,谷外各分舵经常劫持年轻力壮、健康俊美的童贞少年,送入半琴
天宫,由姥姥从中挑选出合适的,以其阳精为少女们补充阳气。

  郁小娥见她神色有异,趁热打铁,正色道:「骆天龙那种骗三岁小孩的白痴
故事,只合去蒙那些个精液上脑的土匪头子。说白了,谷外的男人就同鸡猪牛羊
没两样,养肥了就该洗剥落肚,不吃好了长膘,养牲口做甚?」盈幼玉长到这么
大,还不曾这般赤裸裸地与人谈论这事。半琴天宫里的教使乃至护法虽都经过这
一段,却不是谁都爱拿出来说。

  据说外四部在这方面开放许多,但盈幼玉从小便是菁英中的菁英,自是无缘
得听。

  她心思飞转,一时有些紊乱,不觉喃喃:「你这身功力……便是这么来的么?

  从那些……那些人身上汲取而来,能追上我们多年苦修?「郁小娥微微一怔,
突然会意:原来她将自己挡住那一脚的」解蚹蜩翼爪「,误以为是运气护体一类
的内家功夫,故意不说破,神神秘秘一笑:」也不是哪个都行的。像那方兆熊生
如熊般,指不定是外强中干的货色,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也有天生元阳丰沛、极
是补人的,像我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忽然闭口。

  这突兀的动作自逃不过盈幼玉的眼睛。她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冷然道:
「你做这些事,不怕姥姥或门主哪天突然回来,治你个欺师灭祖的死罪么?还是
你就这么有把握,姥姥决计不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套话就不必了,盈幼玉。你也不是蠢人,怎就这么想不开?」郁小娥冷笑:
「有实力才能守护教门,这点姥姥比谁都清楚,她一直就是这么做。我现在做的
或与既往不同,但从未偏离姥姥的宗旨:持续不断地积累实力,不惜一切代价。

  等姥姥回来,且看她是惩罚你还是惩罚我?「

  她其实并不记得对话是怎么结束,又是由谁结束的。郁小娥的话一直回荡在
她脑海里,比那贼贱丫突然拥有足与自己匹敌、甚至犹有过之的功力,更让盈幼
玉感到震撼。

  这是她初次觉得自己败给了一个外四部养出的娼妓──在她看来,她们甚至
不能算是天罗香的一份子,不过是打着教门旗号沾沾光、背地里以龌龊淫行招致
恶名的婢仆罢了。有这些人,「天罗香」在黑白两道间永远无法摆脱妓馆娼寮的
印象,走到哪儿都被人看不起。

  ──她凭什么这般振振有词,俨然以姥姥的后继者自居?

  明明……明明我才是姥姥的直传弟子啊!

  盈幼玉拖着疲惫的步伐,越过一重又一重的庭院月门,匾上书有「定势如恒」
四字的汉白玉牌坊已近在眼前。冷鑪谷内的分布,像是月亮四周环绕着八颗星辰,
慧观定止四部在一边,玄元章华四部则在另一边;走出定字部,迳行穿过中央的
半琴天宫,是回到章字部分坛的捷径。

  但现在的她并不想去那里。

  原本她们打的主意,是请方兰轻方护法作主,自百里外的昌义分舵调回另一
名同为定字部出身的主事,迅雷不及掩耳撤换郁小娥,以防她日益猖狂,擅引外
人入谷。可惜方护法在写下手谕前即已断气,盈幼玉带着坏消息回来,本想先制
住郁小娥、拿下定字部再做打算,没想到连武力上都没占着便宜,满盘皆空。

  天罗香最后一名能主持大局的耆宿已逝,没人知道门主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姥姥是死是活,冷鑪谷由此刻起再无权威秩序可言,随时可能发生动乱。

  而她不管是武功、器量,乃至判断局势的目光与决绝,通通输给了一个不知
从哪里冒出来的郁小娥,简直愧对姥姥十数年来的心血栽培。

  「……有实力的人才能守护教门,姥姥比谁都要清楚。」不断积累实力,不
惜一切代价。这才是姥姥的传人该做的事!

  盈幼玉停下脚步,余晖将影子长长地投在身前,孤独而寥落。定字部分坛的
院落没见有人走动,四处悄静静的,兴许是郁小娥下了严令,不让女郎们任意出
入,以免撞破自家代使的丑事。也可能这位定字部的新头头将得力手下全送出谷
「增进实力」去了,适才盈幼玉匆匆扫过人群,不见了几张熟悉的旧面孔,担心
之余,不禁浮想翩联。

  静谧的院落给了她可乘之机。盈幼玉并没有迟疑太久,杏眸一眺,看清四下
无人,忽跃上庭树,藏身树冠观察形势,片刻才飘然落地,掉头掠往密道口的方
向。

  郁小娥留有一个巨大的破绽。她让两名大东川的土匪抬担架,将那名身分不
明的红衫女郎携入谷中。问题是:一床担架哪需要四人抬?另两名空着手的土匪
显得无比突兀。

  那贱婢不会聊做无益之事。最大的可能,就是担架本该有两床,而非众人所
见的一床而已。盈幼玉发现她谈论吸取男子元精时,无意间说漏了嘴,提到:
「像我那个……」又赶紧闭口,目光却不自觉瞥向密道。结合刻意藏起担架的行
径,答案已呼之欲出──郁小娥在禁道里,藏了个元阳丰沛、极是补人的男子,
是她功力突飞猛进的关键!

  第百四十折橘下相逢,江湖梦惘

  半琴天宫里藏有谷外各分舵「进贡」的健壮少年,用蒙汗药迷了心智,缚于
特制的床架,供迎香副使汲取阳精,以缓和阴元反噬的症状。

  这些少年被戏称为「豚貂」,起因似是某人一直想要养而没养成的宠物。少
女们经常私下讨论哪个英俊、哪个粗长,谁的尝起来特别润口,滋味若何……这
类话题总能惹得小圈圈里烘热一片,个个羞红小脸暧昧嘻笑,胸膛里怦怦有声。

  外四部的人无此需要,自没有「貂房」的设置,盈幼玉没法预先埋伏,待郁
小娥派人将暗藏的貂猪抬回再出手劫取,只好潜入密道一探究竟。

  所幸郁小娥忙着招呼她的新玩具,若方兆熊人如其名,与外表一般勇猛强壮,
有得那小浪蹄子折腾,一时三刻顾不上匆匆藏起的旧玩意。

  在内四部,极少数天赋异秉的「豚貂」在汲取告一段落后,会被放回来处。

  这些少年在冷鑪谷时迷迷糊糊神智不清,便将零星的记忆片段说出来,也像
是一段糊里糊涂的白日春梦,怕连自己都不信,没有泄漏机密的危险。过些时日,
待他们休养恢复了,再劫入谷中供少女们取精,直到貂猪们不敷使用,或突然搞
清楚状况时才予以淘汰。

  据说放回原初的地方,调复的效果最好,远超过豢养谷中。郁小娥若得了头
万中挑一的貂猪,断不会杀鸡取卵、吸完便罢,定是反覆捉放,养其元阳,才有
今日复抬入谷的举动。

  这也能说明,为何她要冒险启用那四名大东川匪徒的原因──定字部里这么
多双眼睛,可不是吃斋的。要是郁小娥指使弟子捉入放还,宝贝一定很快就会被
盯上;偏你懂采补,旁人便是木头么?要不多时,郁小娥倚之上位的武力优势将
不复存。利用那些蠢土匪安全多了,不仅能当作开胃小菜,事了随手灭口,除了
苏合薰,谁都不会知道郁小娥的秘密。

  至于苏合薰会不会出卖郁小娥,甚至将貂猪据由己有,以换取功力突飞猛进
的天赐良机?盈幼玉无法确定。但在天罗香过往的历史之中,有强将女子行「割
礼」后才送入地底的残酷记录,领路使极可能已失去了寻常女子的欲望,以及接
受男人的能力;非要赌一把的话,盈幼玉也宁可押在苏合薰身上,而非是定字部
诸女。

  一如此际苏合薰那难以捉摸的行踪,已令她小小的冒险蒙上阴影。

  即使身为姥姥亲传,自幼备受宠爱,没有领路使者的记号指引,盈幼玉也无
法自行出入章字部禁道。每年冷鑪谷总有一两个蠢丫头,为了形形色色的理由偷
入禁道,最后无一例外地以冰冷的尸骸模样重见天日。领路使不会拯救未经许可
的擅入者,没有姥姥的关条,只能把命留在地底城之中。

  禁道入口照例毋须留人把守,盈幼玉一入其中,便改以左手持剑,右手食指
抵着冰冷的甬道墙面,沿路滑行,一刻也不敢放──这法子据说能带人离开迷宫,
只是不知道需要多久。她在微光中缓行,前方幽黑越行越深,每踩落一步她都忍
不住想掉头,直觉自己将会死在地底某个阴湿角落,身躯逐渐失去温度,带着满
满的痛悔不甘……

  直到踢到一团既硬又软的异物,失足仆倒为止。

  黑暗中盈幼玉双手按着那物事,差点扭了脚踝,这对自幼习武的她来说直是
不可思议;手上传来熟悉的肌肤温度,让她一怔之间明白了是什么,生生咬住涌
至喉间的尖叫声,伸手一抹刺痒的面颊,才发现满脸是泪,温咸的水渍浸透襟领,
显然一路没停过。

  好丢脸。

  她跪在男子身畔,咬唇吞声又哭又笑,不敢相信自己如此幸运,在头个分岔
口便寻到目标。男子胸膛厚实健壮,盈幼玉抹去泪痕,飞快摸索他的双臂手掌,
一方面辨别位置,另外一方面也欲确认此人通不通武艺。以他掌里结茧的程度与
部位推断,该是使刀能手。

  伸手几不见五指之下,认穴打穴颇有难度,盈幼玉仍封了他身上三两处大穴,
一按腕间脉象迟滞,不知是郁小娥已闭其经脉,抑或身受内伤所致。男子衣衫潮
湿破烂,却不似那些匪寇脏臭难闻,反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脂粉气息,疑是郁小
娥所遗。

  男子身躯沉重,扛出须冒偌大风险,总不能费了老大工夫只捞得个西贝货,
未免太也恼人;咬牙把心一横,红着小脸往他腰间摸索半天,七手八脚解开裤头,
于男儿两腿间捞出一团又软又热的物事,揉着指尖辨出形状,一手托稳一手轻捋,
搓揉挑动,慢慢掐握成弯挺的肉柱模样。

  拜玉具所赐,盈幼玉迄今仍是完璧,自八岁姥姥喂她吃了第一口阳精,十年
来皆须以男子精华补身,以免遭纯阴功体反噬,于此自不陌生。

  若甬道内光照充足,此刻便能见她倾着巴掌大小、精致绝伦的脸蛋,将一侧
柔发撩过颈背耳后,轻启檀口吐露丁香,小巧的舌尖顺着肉柱勾挑,有滋有味地
舔舐着,连每一处细小的肉褶缝隙都不放过。

  垂落的浓睫轻颤,杏眸里眼波朦胧,说是「媚眼如丝」未免太过失礼,少女
的专注透着一股诱人的无心之美,衬与她小小的、细细的,无论哪个角度都觉巧
致的五官,更显出娴熟的品箫动作淫冶诱人,说不出的好看。

  尽管昏迷不醒,男子的雄性象征依旧在小手间迅速膨胀着。

  盈幼玉只觉掌中如握炭枝,舐得片刻,拇食二指已圈不住胀大的杵茎,暗自
心惊:「好大!这人……怎能这般粗长?」双手交握着昂扬的巨龙伸长鹅颈,去
衔那水煮蛋般的钝尖。

  她嘴儿小,杵尖竟不能尽入,勉力张口也只含得了一小半,却难不倒内四部
的高足。

  盈幼玉轻啜肉菇前端,细薄的唇瓣触感丝滑,灵巧如蛇的舌尖不住挑、捻、
勾、弹,在温软的口腔里搅拌津唾,时不时钻一下敏感的马眼,绝无冷落;蜜色
的小巧腮帮子以极富韵律、不带一丝凝滞的节奏动着,一吸一放间,持续将前半
截肉菇往里吞,连绵不绝的深入感毫不逊于膣管,强烈处犹有过之。

  含不进嘴里的下半截肉菇,则连同粗壮的杵茎、淌下的香津一并握在掌里,
满满地包覆怒龙的前半段,另一只手却翘着尾指,仅以食、中、拇三指圈束杵茎
根部,飞快上下套弄。

  男子虽昏迷不醒,身体却顺着她的手段自行动作,盈幼玉只觉肉柱一跳一跳、
不停胀大,硬如铁丸的玉囊蓦地一缩,杵身像是被撑开来似的,硬实的肿胀感一
路自底部撑上尖端,瞬间热流汩满檀口,膨大的肉菇却牢牢卡着她的小嘴,令她
进退不得;不及锁住咽喉,浓精已溢出樱唇,沿着嘴角流向胸口。

  盈幼玉无比狼狈,差点呛咳起来,岂料喷射的力道极强,瞬间漫过咽喉冲入
食道,「骨碌」几声居然全咽下去,赶紧吐出巨物,但觉满口都是浓厚的男子气
息,喉底异物滑落的迟滞感清晰可辨。

  她从没吃过这么厉害的精液,稠逾蜂浆,一时有些怔傻,呆坐着出神,直到
嘴角残精化水,凉滑的水线顺着鹅颈淌下,濡湿了襟领肚兜,才一颤回神,红着
脸抹去口边狼籍,忘了自己正于空无一人的禁道,谁也瞧不见她这副失魂落魄的
香艳狼狈。

  她胸膛不住怦怦作响,黑暗中听来格外清晰。除了羞赧,更多的是惊喜兴奋。

  毋须运功化纳,光吃上这么一口,便知这是万中无一……不,简直是千载难
逢的元阳极品!便是在天宫分类里以「九阳童男」呼之的顶级豚貂,也远比不上
这人的阳气淳厚。

  难怪郁小娥进境如斯!盈幼玉为先前犹抱一丝怀疑的自己感到羞愧。

  内四部种种教条、天宫的尊严骄傲……自少女心中崩解凋落。百年来内四部
自诩菁英,蜗居天宫,以为占尽好处,把联系跑腿的麻烦事一股脑儿扔给外四部。
谁知杂草却从「麻烦事」里提炼养分,终在这内忧外患的当口爆发出来,成就了
郁小娥这株张牙舞爪的恶棘巨蒿。

  来不及就地运功,极阳之精已发挥功效。「铿」的一声长剑出鞘,盈幼玉反
指来人咽喉,先发制胜,领路使本该悄无声息的猫步,竟无法自她耳内消去形迹。

  「身为一部的领魁、教使之首,」苏合薰冷淡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你竟出现在这里,委实令人失望。」

  盈幼玉冷笑。「以你玄字部出身,半琴天宫一手调教之菁英,居然自甘堕落,
去拍郁小娥的马屁,才真是叫人失望,苏姐。」

  苏合薰默然良久。「职责所在,不是马屁。我为定字部掌管禁道,本应受代
使的节制,代使怎么说,我便怎么做。」

  「那姥姥呢?」盈幼玉霍然回头,长剑一递,尖端没入她颈间黑纱,一抹乌
渍散如团蕊。苏合薰持杖俏立,石钟乳般动也不动。「姥姥说的话你还听不听?
还是你怨恨姥姥将你罚入地底,这才转投郁小娥那厢?」苏合薰没有回答。

  盈幼玉暴怒起来,本欲斥她忘乎所以,想起郁小娥的一番话,以及适才阳精
入腹时那种豁然开朗之感,又不觉有些气馁。苏合薰有什么错?她不过是比自己
更早看清内四部的封闭腐败,更清楚地参透「实力」的真义罢了。谁都可以斥责
她,独独自己不行。

  「帮我把这个……」她踢了地上的男子一脚。「……弄出去。我知道八部禁
道彼此互通,从这儿也可以潜回章字部,毋须经过外头,是也不是?」苏合薰不
置可否,片刻才道:「你出去罢,我就当作没看到,等你走远了,我再禀告代使。
禁道里的一切,没有姥姥的手谕,我的回答就只有一个」不「字。能否互通、通
往何处,全不干你的事──」

  「帮我把他弄出去!」盈幼玉打断了她起伏平板的语调,咬牙沉声:「我会
代替姥姥发号施令,令教门重新步上正轨!还是你宁可他落入郁小娥的手中,把
冷鑪谷变成娼寮妓寨,教天下人都耻笑咱们是任男人睡的婊子?别逼我,苏姐;
谁挡了我的路我便杀谁,你也一样!」握紧剑柄,却止不住轻颤。

  苏合薰颈间的团蕊渐次开绽,形似牡丹,她还是如石雕般动也不动,几乎把
盈幼玉给逼疯。

  「苏姐!」僵持之际,甬道外传来一声清脆呼喊,似是定字部之人,声音十
分稚嫩,地位自不会太高。「……代使让我来寻你,说有差使做。」苏合薰透出
面纱的朦胧视线与盈幼玉一交会,彼此心照不宣,知「差使」指的正是地上的男
子。盈幼玉低道:「说有貂猪送到,叫她们去半琴天宫唤人。要不我先杀你,再
杀她,一路杀出定字部!你猜我敢不?」这股亡命之徒般的气势,终于撼动了黑
纱覆面的苗条女郎。苏合薰身子微晃,杖头漾开一串「叮啷」脆响,迟疑片刻,
扬声道:「代使有令,谷外阳男新到,你去天宫请她们派人来取。」

  少女笑道:「是貂猪呀,好,我跟她们说。有几个?」「一个。」

  盈幼玉盯着那张裹纱的脸,仿佛这样能看出纱底的表情,直到少女哼着小曲
蹦跳远去,才脱力似的背靠甬壁,举袖抹去额汗,长剑仍架于苏合薰颈上,不敢
掉以轻心。

  半琴天宫很快派人过来。四名壮硕的仆妇抬了顶垂纱软轿,苏合薰将人抱出
禁道,仆妇们见她身后的盈幼玉及颈上之剑,不过眉目稍动──对她们来说,离
开天宫就算外人了,况乎沦入地底的领路使?对挟持视若无睹,接过昏迷的少年
扔入帐中,静待盈幼玉发落。

  「你若想定字部血流成河,」盈幼玉长剑一抵,咬牙凑近苏合薰耳畔:「不
妨声张,瞧我敢不敢。」

  苏合薰以手覆额,细声道:「禁道以外之事与我无关,你若不想我掺和,速
离此地便是,我懒管你们谁咬谁。」口气虽淡,却是初次泄露出一丝不忿。盈幼
玉迟疑片刻,「哼!」一声还剑入鞘,足尖轻点,但见藕纱微动,人已入轿,悬
空而起的轿身晃都没多晃一下,即往院外摇去。

  苏合薰果然并未张扬。

  软轿抬出分坛,一路无事,盈幼玉松了口气,差点瘫倒,手掌无意间按住男
子胸膛,终于能细辨其容貌:乱发披面、皮肤黝黑,一脸胡渣青髭髭的,满身是
伤,的确是够狼狈了。比起过去那些豚貂,这人的长相不免有些令人失望,说不
上俊,可也不能算是丑,该怎么说呢……有点平凡吧?

  但衬与面上一道明显的金创疤、若干瘀青以及细小的渗血擦痕,竟颇有男子
气概,看来不那么讨厌。盈幼玉不惯与他人肢体接触,只拿眼角打量,见他连昏
迷中浓眉也是揪紧的,忍不住想:「你也很发愁么?不知我睡着的时候,是不是
也这副模样?」回过神才惊觉自己竟朝他的眉宇伸手,省起身边有人,赶紧缩回,
作势拉拉袖口,轻咳两声。

  「盈姑娘,怎么啦?」离她最近的那名仆妇回头关切。

  「没事。别慢了,继续走。」口吻就像平常一样淡漠。

  天罗香女子本无贞操观念,对交合一事不以为意,但开苞毕竟非比寻常,经
此之后,有些东西便永远失去,再不能恢复。盈幼玉从小到大经常幻想,将一身
功力、元阳乃至性命送给自己的人会是什么样;拿了他的,除了内力大进,会不
会有什么不同?

  「没有什么不一样。」方护法告诉她。

  「你本是你,他自是他。那人不在了,你也还是你,如此而已。」「那你…
…还会想他吗?我是说现在。」

  方兰轻是最早被姥姥派去安抚绿林盗匪的教使之一,骆天龙的传奇便是在姥
姥的授意下由她一手缔造。也是她试出了在男人身上埋下「阴丹」,在短期内令
其功力暴增,最终又像磁极相吸一样,能轻易吸回元阳与内力的法门。

  听小女孩如是问,终日郁郁的女郎摇摇头,乌缎般的及腰长发轻晃着。

  「人活着,总要东想想西想想,想想并没有什么。我偶尔还会想起他,就跟
想起其他事没两样。也就……也就是想想罢了。」

  那,为什么你看起来却这么悲伤呢?盈幼玉心里想,始终没敢问出口。

  那年她才十岁,正是爱作梦的年纪。方兰轻和别的护法不同,有种下一霎眼
便要泫然哭泣、却忍着不在人前显露似的,惹人怜爱的气质,不止姥姥,连盈幼
玉这样的小女孩都欢喜她,看不出她的武功长居八大护法之首,在天罗香内仅次
于门主和姥姥,出手异常毒辣。

  「姥姥年轻的时候,也是用剑的。」

  当她练剑遭遇难关,沮丧灰心时,方护法对她如是说。

  「她先教了我,才又教了你。此外便没教过其他人啦。」盈幼玉破涕为笑,
拍手道:「我们俩很像姥姥么?所以姥姥才教我们,不教别个。」

  方兰轻不知怎的浑身一震,半晌眯起眼底贮泪的两弯卧蚕,笑得水光满溢,
偏不滚落面颊,轻声道:「是啊,说不定真的很像。不是姥姥逼的,是我们本来
就会这么做……我是真的很像她啊!」

  她们再没聊过这个。盈幼玉心里隐约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不知自己会不会
同方护法一样,也忘不了那个拿走她红丸、又被她亲手毁去的男人,一辈子噙着
泪花「想想」。

  但现在,连方护法也不在了。

  放眼天宫再没有半个能商量、信得过的人,她必须独自肩负起匡扶教门的重
责大任,就像姥姥过去所做的一样──这就是姥姥在那么多女童里挑中她的缘故。
她从没信过神鸟族后裔那一套,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自己像其他女孩一样白皙,
而非琥珀般的蜜色肌肤,也不要兰麝般浓烈而特殊的体香,毛发别这么乌浓鲜亮,
有着异常结实的粗茎……超越外表上的殊异,姥姥看见了她的本质,在幼小的盈
幼玉身上发现了过去的自己。

  「……我才是姥姥的继承人!」她望着纱帐上逐渐浮现的天宫轮廓,攒紧了
粉拳,喃喃轻道:「换作姥姥,也会做一样的事。」

  半琴天宫是由十三座高低错落的阁子组成的塔群,犹如捆束的竹茎,中央巍
峨的宫殿有八层,是最高的一座;做为入口的夷宾阁最低,但也是三面挑空的四
层楼宇,华美自不在话下。

  阁子与阁子之间,以交错纵横的飞桥相连接,分布如蛛网悬丝。整片建筑像
一具被拦腰斜斩的古琴,迸散的琴弦缠转于琴身上,故尔得名。

  软轿直抵居中的主殿,两名仅着肚兜、外披薄纱褙子的少女已在殿门外等候
多时。貂猪在送入「貂房」前,须沐浴清洁,修剪指甲毛发,有时视情况得养上
几天清清肠胃,才好让迎香副使们享用。

  这些事前的准备都有专人打理,如这两名穿着养眼的半裸少女,便是浴房派
来的,乃是清理貂猪的第一道关卡。

  盈幼玉自进入天宫范围便离轿步行,以免惹人非议,见一女颇眼生,长相不
过中人之姿,偏肌肤白腻,直是吹弹可破;轻纱底下的肚兜更是鼓胀惊人,行走
间抛甩如颠浪,大把大把的雪肉呼之欲出,柳眉微皱,沉声喊住:「你是哪个分
坛的,我怎没见过你?」

  一旁的侍女赶紧道:「回姑娘的话,她是新来的……」「她是哑巴么?」盈
幼玉冷冷一乜,哼笑道:「自个儿不会说?」侍女给瞪得缩回去,乖乖闭嘴,没
敢再拂逆盈姑娘。

  那少女似有些怔傻,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女伴以肘轻撞才会过意来,福
了半幅,嚅嗫道:「回姑娘的话,我才刚来一个多月,在浴房当差。我洗什么都
很干净的,一定洗得滑溜溜亮晶晶,旮旮旯旯儿都瞧过。」众人你瞧瞧我、我瞧
瞧你,也不知是谁先「噗哧」起了头,全都笑起来。

  盈幼玉也忍俊不住,不好再端架子骂人,连瞧她的那份不顺眼似都淡薄几分,
憋着笑板起面孔道:「一会儿洗得不够干净,我让浴房嬷嬷抽你耳刮子!」少女
连连摇手:「一定干净、一定干净!崩旮崩旮的亮!」众人俱都笑弯了腰。

  近日天宫气氛诡谲,难得有片刻酣畅,拜傻女之赐,盈幼玉心情放松了些,
对另外那名浴房侍女低道:「洗干净了直接送练功房,后头的全省下。离秽房的
嬷嬷问起,便说是我的吩咐。」那侍女浮香每月均伺候副使们补充元阳,熟门熟
路,明白不合规矩的事须得保密,不敢多问,躬身行礼,与新人合力抬了男子下
去。

  忽听新人惊呼一声,差点失足,浮香急道:「你干什么?」新人嚅嗫道:
「这人……这人好脏。」宫门外的仆妇听见,笑骂:「废话!不脏要你洗来做甚?
当心没洗得崩旮崩旮亮,盈姑娘抽你耳刮子!」又笑成一团。

  盈幼玉没再理下人间的无聊调笑,迳回房沐浴更衣。

  各部教使在半琴天宫内均有居停,却未必都在中央主殿,如玄字部这种大部
甚至能分得东南角一整栋的五层阁宇,其余部坛也多是三两部合用一楼,当中浴
房、膳房、议堂乃至练功房等无一不备,许多正副织罗使待在宫里的时间,甚至
多过在本部。

  盈幼玉摒退侍女,独自在房中洗浴。

  自有自己的房间,她连觐见门主姥姥前后都要沐浴更衣,除了天性好洁,也
跟洗澡的速度有关。盈幼玉极少盆浴,宁可从桶中舀水冲淋,也不想盯着身子瞧;
至于梳头穿衣都有婢女服侍,只消打理完事瞥一眼满意与否,平日几乎不用镜子。

  明知眼下分秒必争,她却罕见地坐在浴桶里,将身子浸于温水之中,仿佛这
样就能消除自肌肤底下透出的焦灼燥热似的。

  盈幼玉身量不高,拜绝佳的比例所赐,有双细直匀称的美腿。她低垂眼帘,
指尖在水底抚过修长结实的大腿,从大腿根部抚上了耻丘,终于确定那种怦然的
感觉无关情欲,更可能是来自紧张。

  外四部那些淫浪的婊子,是怎么看待这种事的?像郁小娥那样到处勾搭男人、
忝不知耻的荡妇,初夜时也会这般坐立不安么?

  想到郁小娥,胸中生出一股不服输的胆气,「哗啦」一声霍然起身,信手取
棉巾抹了身子,腿根、股沟,乃至美背足胫等各处都还挂着水珠,将匆匆披上的
大袖衫濡出点点水渍兀自不觉,微湿的半卷浓发也未让人重新梳理,光着脚丫子
推门而出,来到长廊尽处的静室。

  日常服侍她的六名婢子奉命退出了楼层,宫内的仆役也被吩咐不许擅入,廊
间悄静静空无一人,盈幼玉仍心虚地张望片刻,如惊慌的小褐兔般跳过朱槛,反
手闭紧厚重的实心门板,带上横闩。

  修习内功最忌吹风,练功室四壁无窗,另以暗道通气,地上铺着打磨细致的
灰石,赤脚踩着十分舒适。盈幼玉踏出一个个小巧的湿足印,卷曲的发梢滴落一
路蜿蜒,来到居中的床榻边。

  这张乌檀牙床并不是平的,侧面形似云波,跪于其上,可以轻易扶着床头拱
起的浪板;若双手向后一撑,则恰落于床尾坡顶。

  床中央有安装玉具的暗格,供少女翘臀蹲坐,驰马般上下起伏。暗格并非完
全封死,下设引流通道,能收集玉具刮出的淫水,引至床下墩台,避免积于榻上,
令少女失足,为玉具所伤。

  修习腹婴功之初,姥姥会在墩台放上一只小小玉杯,约莫半口的量,练功的
女孩儿若不以淫水贮满,绝不放她下床。盈幼玉还记得自己忍着膣内酸麻,边抹
眼泪边摇动小屁股的模样,清楚得像是昨儿才发生的事。

  郁小娥的貂猪刷洗干净,赤裸地仰躺在榻上,虽未送去离秽房剪发修面,身
上的伤倒被妥善裹起,雪白的缠布下透出清冽药香。

  盈幼玉又气又好笑,略一分神,心中忐忑竟稍见平复。

  哪个蠢才干的好事!貂猪不能算是人,被吸干后左右是个死,就像宰杀取肉
的牛羊,哪来的白痴给牠们包扎裹伤?况且交合之际汁水淋漓,一身药气混着汗
水湿布黏来沾去,恶心透顶,谁想这般馊主意!

  (定是那傻里傻气的巨乳妹!)

  若在平时,她非叫浴房嬷嬷抽那蠢丫一顿才解气,眼下却没心情计较,咬唇
犹豫片刻,终于褪去半湿的大袖衫爬上牙床,跨过男儿腰际,抓起他腿间的物事
往下一坐,但觉腿心里湿凉凉的一片,原来耻丘上的一小撮刚毛汲饱了水,犹带
轻露,抵着外物贴上柔腻的玉门,激得她机灵灵一颤,如梦初醒。

  想起男儿尚未全硬,岂能破瓜?握在温软的掌心里轻捋几下,感觉那物事膨
大起来,又不禁肚里踌躇:「这……这般巨物,怎能进得来?怕连身子都要挤裂
啦。」思之心怯,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平日惯用的玉具就搁在床头小几上,触目
能及,只觉掌中之物怕没有三五倍粗。

  「不行!」她暗忖:「郁小娥都用得,我岂不能?」忍着与男子接触的不适,
咬牙徐徐坐下,腿心里剧痛难当,疼得她直欲迸泪,进又难进、出则不甘,颤着
身子垂颈呜咽,闹了个僵持不下。

  进退维谷的当儿,门外忽有人叫了声:「代使!」盈幼玉的决心正与现实的
痛楚奋力拉锯,大惊之下,半湿的脚丫在滑溜的檀木床板上踩滑,本想使个「千
斤坠」稳住身形,岂料腿心里卡插着异物,一身武功使将不出,一屁股狠狠坐落!
盈幼玉眼前倏黑,痛得几乎惨叫起来,那庞然巨物已排闼而入,满满插了她一膣。

  她幼嫩的膣管从未容纳过如此骇人的径围与长度,刹那间产生了会阴破裂的
错觉,总算她骨盆娇小,一坐之下大腿卡着男儿熊腰,未以一字马的姿态一坐到
底。

  那可怕的巨物似已捅进玉宫,她连呼吸之际腹间的些微起伏都觉疼痛。睁着
模糊泪眼低头一瞧,居然并未全入,男儿的腹间乌茂溅满血渍,怒龙的根部亦有
一缕朱艳蜿蜒,想也知道是谁见了红。

  她颤抖着深呼吸几口,总算缓过气来,来人的声音一下没听出是谁,也不想
知道,倘若能够,她只想捅那厮几个透明窟窿,一脚踢下楼去。眼前却不容分心,
盈幼玉咬牙怒斥:「滚开!」廊间砰砰砰一阵,那人果真滚了开去。

  虽痛得面色发青,总算打破了僵局──但盈幼玉很清楚真正「破」了的只有
自己,如不能尽取元阳,不但平白吃了苦头,且失去宝贵的纯阴之身,终生无望
一窥高手堂奥,竹篮打水两头空,损失不可谓不钜。

  她忍痛摇动结实的小俏臀,拜疼痛所赐,臀股和大腿皆绷着骄人的肌肉线条,
琥珀色的小麦肌上布满汗珠,焕发甘美诱人的淫靡气息,既危险又充满魅惑。

  这是盈幼玉头一回用身体,实践长久以来辛苦锻炼的汲阳之术,却发现理论
与实际有着巨大的差距。狰狞的巨龙撑满了她的身子,与寒凉的玉具无一丝相同
处:同样是硬,玉具只有在掐挤时才觉坚冷;男儿胯下却如活物,不断跳动鼓胀,
每一霎都比前度更膨大,柔软的膣壁根本无从抵挡,只能任其宰割。

  谁会用这种蠢法子取精?盈幼玉忍不住想。

  就算只用她的小嘴,都能叫他连出几回了,怎么会有人捱这种苦、受这种累,
用这么不灵巧又容易受伤的部位,去应付用口手就能轻易解决的东西?更别提喜
欢了!

  外四部的人根本不是婊子,她们是变态……不,是受虐狂!就算用装的,她
也无法想像那些迫不及待扑向男人的家伙,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盈幼玉按着他的腹部艰难起伏,玉户口热辣辣的撕裂似好了些,但被贯穿、
被塞满似的异物感仍无法习惯,越急越弄不出精水,愤怒与挫折渐占据女郎心房,
本想一怒起身,但巨物才出得一半,玉门又痛起来。

  她想起男子那剥壳儿水煮蛋大小的紫红肉菇,及菇底倒钩般高高翘起的伞状
肉褶,登时魂飞魄散。若非门外的冒失鬼发那声喊,她迄今仍想不明白这庞然大
物是怎么弄进身子里的,遑论将它拔出,只得认命地慢慢坐回。

  这姿势几乎让她蹲骑在男儿腹间,翘高臀股不让阳物深入,泄了气似的,半
坐半跪在他身上喘息,忽有些鼻酸。

  怎么会……怎么会这么难的?姥姥跟护法们不是总说「水到渠成」么?时间
到了,自然就会了……怎么跟她们说的全不一样?

  郁小娥要是闯将进来,一定笑掉她的大牙。

  盈幼玉觉得自己真是可悲到家了,就算现在想放弃,就让宝贵的处子之身白
白被破、十几年苦修的阴功付诸东流,她也无法一迳起身。是真的很痛很痛啊!
这种事情……这种事……呜呜……姥姥……

  她仰头不让泪水滚出眼眶,仿佛这样就不算哭泣,胸臆里的抽噎却不是说停
就停的,裸着一身蜜色柔肌的少女就这么昂着细颈抽搐,倔强地咬着呜咽,直到
有种奇特的感觉像是戳中了什么似的,令她身子一颤一颤,不由自主地轻摇。

  双修之术,开宗明义第一条便是「不为欲奴」。若被身体欲望所支配,即非
率性修道的法门,而沦为和合交欢之末道了。

  盈幼玉坐了近十年的玉具,学的是如何勾起男人欲火,心境维持空明,趁男
子情动取其元阳。至于女子快活,那是外四部自甘下流的堕落之举,内四部自不
屑为之。

  她偶尔也自渎取乐,抒解同侪竞争的压力,但仅止于揉揉小豆儿、爱抚玉乳
一类,从没像现在这样,玉户里插着滚烫的巨阳,将蛤顶的小玉芽压着坚硬的肉
棒缓缓扭动,享受这扞格的角度所产生的厮磨快感。

  「好……好奇怪……」盈幼玉磨了片刻,只觉膣里流水潺潺,又酸又痒,又
是美人,小屁股却停不下来。

  她细长的双臂夹着两团精致饱满的玉乳,身子微倾,臀股不紧不慢地划着圆,
开始有点舍不得停下,越动越快、越快越美,晶莹的汗珠被甩得离体飞溅,一如
激涌的快感。

  以她之久经锻炼,配合绝强的腰腿肌力,才能如此驰骋。盈幼玉自暴自弃似
的榨出每分体力,娇喘愈急,小巧的琼鼻布满密汗,异香随着体温攀升不住蒸腾,
终于迸出激昂的尖叫!

  「呀────!」

  少女气空力尽,扑倒于男儿胸膛,岂料肉芽上的激烈擦刮并未稍止,她就像
伏在一匹狂奔的烈马上,肌束团鼓的俏臀仍不住上下颠着,噗滋噗滋套弄着粗大
的肉棒──持续堆叠的快感,令少女的思路一霎空白,回神才惊觉:一直以来,
她都不是单靠自己的力量,来维系如此激烈的抵紧、厮磨和擦刮。「貂猪」醒了!

  盈幼玉猛然抬头,赫见一双如兽红眼,不及惊叫,已被抓着翻转过来,裸裎
美背贴上冰冷光滑的乌檀床板,两条细腿高高昂起,扁窄的腰臀被掀离床面。

  她见腿心里沾着落红的两片娇脂,被比玉具粗上三倍余的紫红肉柱撑开,蛤
顶豆蔻勃起如婴指,剥出幼嫩的肉褶间,沾了薄浆似的浓稠蜜汁,既光润又细致,
说不出的精巧可爱。

  少女突然迷惑起来。

  她从没这么仔细看过私处。每回洗浴,总是以香料胰子细抹几遍冲净便罢,
不曾低头多瞧。野人般的蜜色肌肤与粗硬毛根已令她如此憎恶,那种地方……谅
必更不堪入目吧?

  没想到竟是这么浅淡的藕色。好好看。

  快感未褪的少女露出痴迷的笑,蜜颊涨起两团娇红,眼睁睁看着怒龙挤溢着
汁水,「唧──」一声长驱直入!

  耿照的身体在快感里醒来,下体像被裹进一枚太过合身的小皮鞘,鞘儿的材
质奇软奇韧,足以承受最激烈的挺动,故身躯自行其是,不愿再被胶于一团黏滞
阴湿的异质中。

  那感觉就像困在水底。抓不住又挥不开的水流涌入全身孔窍,像要炸裂胸膛
似的,将肺吹鼓如猪肾般,令他痛不欲生……身体好重好重,仿佛永无止尽地向
下沉沦,伴随着不住积累的压力。

  直到那团湿紧吞纳了他,蛭口似的不住向上吸啜;渐渐的,四分五裂的身躯
开始朝同一个方向聚拢,他才开始有了感觉:气血凝滞、筋骨欲裂、肌肉痉挛,
紊乱如涡流的内息,刀一般刮痛了虚弱的丹田……这种濒临崩解的体内异变并非
头一回遭遇,但前两次都有明姑娘,心魔关时是,重塑经脉时亦是。

  而这回,他仍受明姑娘的余晖所笼罩。

  那种吸啜的感觉耿照异常熟悉,身体本能而动,自行回到了与明栈雪双修时
的状态。对方修为不及明姑娘于万一,但有鼎天剑脉加持的碧火真气只需一点阴
火,便能达到「一阳初动」之境,慢慢收拢散乱的真气;纵使步履蹒跚,不能一
蹴而及,却已开始调息复原。

  意识恢复之间,女体轮廓也清晰起来:钢片般的细薄娇躯有着骄人的弹性与
紧致,散发青春野性,浓烈如兰腐的馥郁体香令他感到熟悉,还有刮人的粗硬毛
发也是。

  他想起了媚儿。双手紧扣少女肌肉贲起的两瓣翘臀,更重、更深的刨刮她,
十指陷入她既软又绵,又像能把魔手弹飞的股肉,才发现蒸腾着异香的肌肤比汗
渍还滑,似无半分毛孔,分明抓住了,又觉什么也抓不住。

  只有一贯到底的蜜膣才是实在的:温热、湿濡,紧凑到几乎难以退出,每回
一拔,都不免扯带娇躯跟着向后滑,再深入时又像破开一团全新的血肉……他用
力抽插,仿佛只靠阳具串刺女孩儿,感觉她滑溜的胴体在臂间一挣一跳,像是掐
住疯狂扑翅的幼鸟,又如被抛甩上岸的人鱼,分不清究竟是占有抑或破灭。

  少女平坦的小腹绷着清晰的肌肉线条,蛮腰韧薄,弹动间不住与他厮磨,夹
着汗水的肌触比真丝更滑,耻丘那撮硬毛却像松果的球鳞般刮人。热辣辣的刺痛
加倍突显柔肌的曼妙,让他进出更凶猛,少女难以自控的迎合与律动也益发激昂
──耿照突然醒来。

  她的动作唤出落水前最后的记忆片段:他凌空跃起,抢至灰衣人身前,为防
强敌追击爱侣,无意间使出了「落羽天式」……

  耿照睁开眼帘,映入一张浅褐色的、五官细致如人偶般的小脸,双眸紧闭、
柳眉蹙起,光洁的巧额及鼻尖上布满汗珠,贝齿间迸出苦闷的呻吟,一如她不住
扭动的娇躯。

  他不认得这张脸,也不知两人何以至此。

  在烽火连环坞时对雷冥杳施暴,以及三奇谷中几乎强暴染红霞一事对他仍有
阴影,耿照亟欲抽身,发现少女十指掐入他铸铁般的双臂,似要推拒,更像不让
离开,眸中水波朦胧,皱着眉艰难开口:「要……还要……呜呜……给……给我
……呜呜呜呜……给我……」

  她两条细腿被他扛上了肩,像要折断纤腰似的,迎着他一下重过一下的打桩;
与深色柔肌毫不相称的花唇即使充血肿胀,仍是淡细的浅藕色,有着跟她充满野
性的结实胴体无法联想在一块儿的文静气质,衬与臀股间狼籍的淫水落红、扑面
而来的浓烈体香,狂野与斯文的巨大反差,直欲逼人发狂。

  少女有一双与面孔同样精致的玉乳,犹如两只倒扣的琥珀碗,单掌便能握满
一只的尺寸不算傲人,但配上纤薄的肩腰、细长的上臂,视觉上的份量却超乎想
像地硕大;尤其以她几近完美的坚挺乳型,竟有着不逊于雪峰豪乳的惊人绵软度,
佐以丝滑的肤触,被夹在两具汗湿的胴体间掐扁揉圆,变形剧烈,堪称视觉与触
觉的双重飨宴。

  耿照确定非是自己强暴了她,清明不过一霎,旋即去衔她小巧的焦糖色乳蒂,
以及几与乳头一般大小的细致乳晕,支起大腿奋力进出,靠着本能追索苏醒之前,
掠过脑海的那抹异样──少女却已到了紧要关头,身子剧烈扭动,咬在唇齿间的
苦闷呻吟变成失控的尖叫,双手抵他胸膛用力推撑,似极抗拒,长腿却如蛇般缠
紧男儿熊腰,小屁股迎合抽插奋力挺动。

  「呜呜……不要、不要!呜……你、你给我……我不要先……不要先来!你
先给我……别拿……不行……呜呜呜……那是我的……啊啊啊────!」纤腰
一扳,气味腥烈的蜜汁大把飞溅,喷得满室异香。

  耿照心神略分,灵思登时消散,再加上腰臀被她缠得死紧,难以摆脱,索性
一轮猛插,痛快射了她一膣;龙杵尚未离体,浓浆已自两人紧密交合处汩出,与
少女沾血的淡细花唇相映,如拌了山药泥的鲤鱼脍上点着樱渍,说不出的淫靡,
又觉鲜滋润口。

  少女抽搐着弹动几下,似将失神,扁着小嘴呜咽:「怎……怎会这般……这
般爽人……呀、呀……」上气不接下气地娇喘着,修长纤细的腿胫一松,脱力似
的自他股后长长滑落,瘫软在檀木牙床上。

  那丝一般的异样滑利差点让耿照又射一注,赶紧自汗湿的蜜色胴体上起身,
信手点了她的昏睡穴,盘膝坐下,欲调内气,才发现丹田里多了一小股纯阴内息,
略一思索,心下雪亮:「她想以双修法害我,没想到明姑娘传我抵御心法,功力
反倒被我吸走了一小半。」忆起在莲觉寺有类似的遭遇,不由一凛:「莫非,这
姑娘竟是天罗香之人?」

  这股纯阴内息与碧火功并不相容,便以明栈雪传授的双修秘术炼化,亦须耗
费若干辰光。他功力未复,体内诸脉运行不顺,功力不足原先两成,略一运气便
觉阴劲像刀一样的刮着气海,隐隐生疼。

  蓦听廊间有人蹑足,暗忖:「拿个清醒的,也好问明所在。」未敢大意,潜
至门后无声无息抽出横闩,以背顶住。

  来人附耳贴近门板,冷不防耿照起身一让,那人「哎唷」一声跌了进来,露
出几无布料遮掩的大片裸背,腴臀、大腿等无不是酥如沃雪,到腰肢两侧却是忽
陷圆凹,曲线玲珑,玉背亦无余赘,尽显青春胴体之骄人。

  少女缩成一团,举起蝉翼般的纱袖挡头,哀求道:「代使饶命,代使饶命!
我怕貂猪不怎么干净,来给代使二洗。」果然左手握着一团凝酪似的玉兰花胰子,
肉呼呼的肚兜边上掖了白巾,倒也没比溢乳更白,敢情是随身带了清洗器具来的。

  以袖挡头之举分明无益,不知怎的却有股喜感,估计那什么代使真要看见,
也难生气。耿照看清了少女的面孔,又惊又喜,掩上房门插回横闩,双手握住她
丰腴的上臂,低声殷问:「你怎穿……穿成这样?这里是哪里?」貂猪「又是什
么东西?」少女一怔,明白他终于醒来,臂遮的圆脸露出微笑,放落纱袖时却故
意板起面孔,拿手指戳他胸膛,恶狠狠道:「貂猪是什么东西?貂猪他呀,就不
是个东西!姑奶奶专程来洗洗,看能不能多像点东西。」拿起喷香的皂荚胰子往
他颊上抹两把,真舍不得抹重了,「噗哧」地横他一眼,脸蛋儿红扑扑的,却是
真心欢喜。

  耿照与她四目相对,忽觉胸膛暖洋洋的。一别之后忒多事,再见时却与当日
流影城上浑无两样,无论如何,她还是那个她,他也依旧是原来的自己,便是置
身龙潭虎穴也不怕了,不觉笑道:「好啊黄缨,原来你骂我是猪!」

  封底兵设:五阴大师昔年的佩兵·凶剑无生

             【第二十八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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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九卷前尘如梦

  内容简介:

  封面人物:翠十九娘

  独孤弋一生曾有过许许多多的女人,却没一个比得上她。她为他画过像,一
路记下了他从渔村少年走向天下霸雄的模样;他们交换过很多东西,包括初夜、
青春,以及一个从未著落言诠、却始终都被视若珍宝的承诺……

  武功天下第一的太祖武皇帝,临终前最惧怕的究竟是什麼?强大如他、睿智
如萧谏纸,他们到底犯了什麼错,使苍生涂炭,世将不存?

  第百四一折李生桃傍,擒寇擒王

  这名少女正是黄缨。

  当日她收拾行装下山追耿照,为赤炼堂的岗哨所阻,料不到耿照早与阿傻易
容改扮,在老胡的掩护下轻过险关,自此小虾米泅入大海,展开连场奇遇。

  黄缨在山下的王化四镇一家客栈挨着一家打听,毫无所获,又不肯折回,想
起耿照是龙口村出身,说不定会先回家一趟,于是越走越远,抵达赤水古渡附近
的浮仙镇时,横疏影给的零花也差不多使尽了,灵机一动,欲寻镇中的庵堂落脚。

  水月停轩除了「四大剑门」的江湖身份,亦是十方丛林佛脉之一。东海信奉
大乘的寺院不多,彼此互通声息,断肠湖亦常有托钵行脚的比丘尼挂单,许缁衣
一应供给素斋修室,分文不取。水月弟子出外时,凭剑上的印记即可于各地庵堂
暂借食宿,即承此惠。

  岂料繁荣熙攘的浮仙镇,竟无一处大乘尼庵,东海本地的佛庙收起香油钱来,
可比开店做生意的客栈凶狠百倍,休提那些个荤腥不忌的恶僧,贼眼没离开过她
雄伟傲人的胸脯,恨不得张口吞了。黄缨四处碰壁,险被强拉进一间富丽堂皇的
俗庙里,终于绝了白吃白喝的念头,将佩剑典当换钱,找了间既干净又便宜的小
客店住下。

  掌杓的大娘对她十分和善,说她生得像自己的远房甥女,把自吃的插肉面分
一半给她还不收钱,两人就着豆焰边吃边聊,投契得不得了。黄缨三言两语摸清
大娘的脾胃,索性乱扯一通,专捡她爱听的说,什么自己是打乡下来啦、自幼父
母双亡啦,来浮仙镇投亲不遇,不知该如何是好……听得大娘叹息垂泪,又给她
煮了碗鱼汤,好替她光滑白嫩、透着红晕的圆脸蛋「补一补」。

  黄缨吃得肚饱眼皮松,美美地睡了顿好觉,醒来才发现置身甲板,身下给江
水浸透,周身捆得粽儿也似。船上除了自己还有其他女子,屁股贴脸腿顶骼膊的,
横了一地。

  「阿缨啊,你醒得最早,足见身板儿好,与别个不同。反正你也是孤苦无依,
不如入得教门,习成一身武艺,将来再出谷来给嬷嬷帮手,好不?」大娘边撑橹
边对她说,口吻一般的温婉可亲,与昨夜吃面之时浑无二致。

  大娘与信口胡诌的小黄缨不同,说的句句属实,是真觉得这丫头像许久未见
的外甥女,只隐瞒一事未提——这客店本是天罗香赤阳分舵的暗桩,除了打探消
息,也物色孤身行旅的女子补充新血,小至女婴女童、大至妇人老妪,但看教门
所需,无所不拐。

  黄缨本领低微,过往在水月门下贪闲度日,亦是无所不用其极,失了防身用
的长剑,连阅人无数的赤阳主事也没瞧出她会武,只觉此女身强体健肤光胜雪,
便以外四部的标准,也算「根骨甚佳」了,稍加调教,假以时日亦是尤物,遂将
她送进冷鑪谷。

  黄缨自知没本事逃出去,索性绝了念头,在慧字部待了大半个月,凭着精准
的形势判断与装傻逗趣的功夫,居然混得有滋有味。适逢天宫人手吃紧,新任的
慧字部织罗使为求表现,赶紧送了批处女入宫执役,黄缨摇身一变,又纳入内四
部的辖下;照这样发展下去,以如今天罗香内部之混乱,最终让黄缨混上个迎香
副使来做做,未必是没谱的事。

  「貂猪又不是猪,没见识!」

  她眯着眼抿着笑,简单说了自己是怎么被掳进谷里,这儿又是什么地方。也
是她口齿便给脑子机灵,三言两语交代完,听得耿照佩服不已,苦笑道:「下山
后的事,我几天都说不完,可没有你这么厉害的嘴巴。」

  黄缨脸一红,「啪!」轻打他手背,嗔道:「好啊,一阵子不见,嘴变得这
样坏。」耿照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我佩服你,怎地嘴坏了?」黄缨红着小脸,
一本正经盯着他瞧半天,「噗哧」一声,耸肩道:「哎唷,合着真是冤枉了你,
原来你……不是那个意思。」

  「」那个意思「?哪个意思啊?」耿照如坠五里雾。

  黄缨也不同他说,遥指榻上横陈的玉体,坏笑道:「你叫什么撞天屈?实打
实地强奸人家,要不是我撞破好事,没准后头还有更坏的。」

  耿照无可置辩,讷讷地抓耳挠腮。

  「我也不知怎么了,一醒来就这样啦。我记得——」印象渐渐廓清,喃喃道:
「在溪边。那个灰袍人……我们都受了伤。还有那帮公人服色的打柴汉子……是
了!红……二掌院呢?她人在哪儿?」

  黄缨吃了一惊。

  「红姊也来了?没见到啊。是不是你记错了?」

  耿照表情凝肃,一迳摇头。「我不知道。只记得昏迷前,我和她是一道的。」

  黄缨心中五味杂陈,本想问「这段时间你们都在一块儿么」,转念想:「管
她呢,现下他是和我一块。」心怀顿宽,嘻嘻笑道:「不要紧,我四处打听打听。
若红姊也在冷鑪谷,总能找到的。」

  耿照想想也没别的法子,握住她又软又滑的小手,诚恳道:「遇着你真是太
好啦,好在你平平安安的,一根头发也没少。我请潜行都的诸位姊姊到处打听你
的行踪,始终放心不下。」

  黄缨小脸烘热,虽不知什么是潜行都,可没漏了「诸位姊姊」四字,一脸的
坏笑:「那还不摆一桌谢我?忒多姊姊,美死你啦。」也未抽回小手,就这么任
他握着。耿照叹道:「有什么美的?眼下正需姊姊时,身边一个也没有!有潜行
都的姑娘们在,逃离此间也多些把握。」

  黄缨摇头道:「没这么容易。」将禁道之事说了。「……若无姥姥的手谕,
谁也出不去。听说禁道里住着吃人的黑寡妇,每年都有不晓事的蠢丫想偷偷出谷,
最后都祭了那些母蜘蛛的五脏庙。有你这般壮丁加菜,人家怕要乐歪啦。」

  耿照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算不准论法大会后究竟过了多少时日,无法判断
蚕娘将雪艳青送回否,抱臂沉吟:「天罗香雪门主与蚳姥姥也在谷中么?容不容
易见得?」

  「按说都在这座主殿里,不过浴房的姊妹说了,门主与姥姥都是神龙见首不
见尾,想见你时自会出现,除非是极为亲近之人,等闲并不易见。那还是在从前,
现而今这两位已失踪多时,八部教使各自为政,谁也不服谁;要不是忌惮一个姓
明的大敌随时可能杀将进来,早就窝里反啦。」说着轻叹一声:「我都不知这些
蠢人在想什么。冷鑪谷住得好、吃得好,连干活儿都轻松,日子多舒心啊!教她
们在断肠湖待上一年半载,才知眼下的好。斗得你死我活的,有什么意思?」

  耿照一凛:「她说的是明姑娘。」料想以明栈雪的身份,昔年距门主大位不
过一步之遥,能与现今的门主雪艳青一般、于冷鑪谷来去自如,似也非是奇事。
看来欲离此地,不出一近一远、一里一外二法:若雪艳青已回,找她讨血河荡的
人情,以此姝直肠直肚的坦荡脾性,出谷应是不难,这是近的;远的就只能等明
姑娘杀来,届时里应外合,亦能脱出。只是无论采取何计,多少要对不起另一厢,
他既不愿雪艳青被杀个措手不及、冷鑪谷尸横遍地,更不愿明栈雪因此受到损伤,
沉吟了半晌,却想不出第三条万全策。

  黄缨不知他心中计较,只不想见他眉头蹙紧,轻轻挣开握持,两只小手捏他
面颊,笑道:「现下发怵嫌晚啦,被你摆平的盈姑娘可不是小狗小猫,堂堂章字
部教使,说风就是雨的人物。干下这等事,便杀她灭口,冷鑪谷还不翻两番?」

  耿照急欲辩解,可惜面皮被拉如松狮犬般,哇啦半天,字句全搅在口里。黄
缨「嗯嗯嗯」地听了,连连点头:「你要负责到底么?果然是好样的。待她醒了,
立马押着拜堂,就不算强奸啦,是个现成的蜘蛛姑爷。」

  「……肥野汁噜忽爷!」(没有蜘蛛姑爷!)

  「听来挺好吃的。」黄缨眉花眼笑:「喜宴要这道菜么?我记下啦,一会儿
给你……骚腻蛮日日(烧一盘试试)——」原来耿照冷不防捏住了她的鼻子。两
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双双捧腹弯腰。

  「小……小声点!」

  黄缨抱着雪白的小肚皮满地打跌,不忘踢他一脚,上气不接下气道:「哎唷!

  当心……当心惊动了其他人,逮你个强奸教使的现行!哎唷喂呀,笑……笑
死姑奶奶了……「

  耿照憋笑憋得满头大汗,咬牙道:「你比我还大声!说甚——」见她酥沃的
巨乳颠如掀浪,映得满眼花白,乳上沁着细小晶莹的汗珠,雪肌下透出淡淡青络,
说不出的诱人,射后凋萎的雄性象征突然勃挺起来,硬得隐隐生疼,连自己都吓
了一跳。

  他身无片缕,这等惊人的变化自逃不过黄缨一双妙目。她收了笑声,只余咻
咻细喘;错愕不过一霎,旋又恢复成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咬唇瞅着男儿撑出腿
间的昂扬巨龙,像在研究什么新鲜物事似的,片刻才道:「你……想强奸我么?」

  耿照胸中「轰」的一响,血气上冲,直欲鼓破耳膜,慌乱之间,又隐有一丝
背德似的淫猥快感。这奇异的怦然令他口干舌燥,身子本能挪近少女,岂料一动
丹田痛如刀割,神智一霎清醒,勉力摇头道:「我们……我们是好朋友,我不会
……不会那样的。你别……别害怕。」

  黄缨半点也不像害怕的模样,「嗯」了一声,分不清是放心抑或失望,蓦地
咬唇一笑,低声问:「你同她那样……很舒坦么?」耿照大窘。

  这样的话题和同侪联床夜谈,都不免脸红心跳,何况是赤身露体,听着一名
仅着轻纱、近乎全裸的青春少女说?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狰狞的怒龙已翘硬着弹
动了几下。黄缨似不意外,吃吃笑起来,忽伸手拿住巨物,软滑的小手捋着惊人
的滚烫粗长,肌肤上传来的异样反差令耿照忍不住「噫」的一声,长长吸了口气,
舒服地眯起眼,已然不及避开。

  与郁小娥、雷冥杳,乃至明姑娘和宝宝锦儿等俱都不同,这样的举动在黄缨
做来,与其说挑逗,更像是「挑衅」,与偷偷伸脚绊人一跤、故意吃掉对方偷藏
的糕点之类的恶作剧没两样,只是其中并无歹意,单纯想看看「你会怎样」罢了。

  耿照没法生她的气,甚至连严正地斥责「你别这样」都觉得有些过了,犯不
着打坏朋友间的义气,只嘟囔着「好啦别玩啦」,百般无奈。黄缨抓着他的把柄
坏笑道:「一定美得紧,你们这些臭男人才忒欢喜。喂!你老实说,是用手舒服
呢,还是用女人那儿舒服?」

  耿照脸一红。

  「不太一样。」

  「废话!谁不晓得不一样?」黄缨露出一脸狞笑,纤长的五指又掐又捋的,
突然发起狠来,弄得他仰头吐气,呲牙咧嘴。「世上有什么比人的手更灵巧?要
多大劲有多大劲,有什么榨不出的?弄进身子里有甚好玩,你说呀你说呀。」

  「唔唔……哈、哈……不一样……」耿照奋力拮抗着杵茎上强烈的摩擦快感,
唯恐少女产生误解,将来闺阁有失,定要与她说分明。「女子那儿……唔、啊…
…不只是紧,还又湿……又热……又轻又软……唔唔……」

  黄缨灵机一动,朝胀成紫酱色的膨大龙首唾了几口,和着香津一并握入掌中,
不再一味使劲,反藉着液润擦刮滑动,套弄得滋滋作响,浆腻的挤水声分外淫靡。

  「……这样呢?」

  「还、还有女子的胴体……也是美不可言。做……做那档事时,见腰腿臀乳
之美,更令人难以克制……」

  黄缨冷笑不止,百忙中分出一只左手,掌缘贴着肋间向上托,捞起堆雪似的
大把腴肉,原本沉甸甸的乳瓜被她托成了一只昂然翘起的肥美玉笋,小手却陷于
乳坠中看不真切,只余满满酥白直欲汩爆轻纱,像极了揉酥的羊乳袋子;半液半
固的酪浆把薄薄的囊袋撑满胀圆,温腻的乳质甚至沁出糸眼,玉脂般的覆满表面,
又黏又润——掌中的男儿雄物立时有了反应,黄缨只觉怒龙又胀大分许,不禁得
意起来,一边揉着硕大浑圆的酥胸,一边套得杵茎唧唧有声,乜眼笑道:「是不
是这样?还有别的么?」

  耿照双手后撑,美得熊腰弹颤,一跳一跳地挺动着下身;大口吐息之余,居
然还能有话:「除……啊嘶————除、除了形象之美,女……女子的呻吟喘息
亦如天籁一般,此间妙处……哈、哈……非……非是口手能比……」

  黄缨心想:叫两声还不容易么?说段单口相声都行!正欲发声,忽觉不对,
她一边捉着男人的命根,一边揉自个儿的大奶,现下居然还要直起脖子叫上一通,
有比这更蠢的么?思之无名火起,「啪!」响亮亮地扇了龙杵一记,嗔道:「不
玩啦,丑也丑死了。你想骗得我乖乖躺下,让你……让你弄进身子里,我才不上
当呢,哼!」说着雪白的小脸胀得通红,说是嗔怪恚怒,更像三分兴奋、三分害
羞,另有三分却是暧昧混沌难以言喻,总之就不像在生气。

  耿照吃痛不过,双手捂着两腿夹紧,弯如熟虾也似,直是冤到了姥姥家。黄
缨所指自是栽赃,他全没那个意思,然而抬眸瞥见少女雪润丰盈的大腿,以及肌
肤薄处的淡淡酥红,忽觉若能「弄进她身子里」,滋味定妙不可言……回神一凛,
既赧且愧,赶紧移开视线不敢再瞧,深呼吸几口,低道:「男人这儿……不能打
的,要命得紧。」

  黄缨当他是装腔作势,见男儿面庞苍白,才不禁变色,乳瓜隔着薄纱贴紧他
的手臂,急道:「对不……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疼得厉害么?我、我给
你揉揉——」都快哭了出来。

  耿照嗅着她身上的肌肤温泽,感受臂间那难以形容的绵软巨硕,若非身子虚
乏余痛隐隐,几乎把持不住,没敢再让她碰触要害,抢先握住她细小的柔荑,温
言抚慰:「无妨,歇会儿就好。那位盈姑娘没存好心,她与我做……做这等事,
原是为了采阳补阴。若非我曾学过这门心法,现下趴着动不了的,恐怕就是我啦。」
略将采补的道理解释了给她听。

  自来冷鑪谷,黄缨最欢喜的不是吃好睡好干活轻松,而是外四部对男女情事
毫无遮掩、开诚布公的习气,大大满足了小黄缨对这码事的强烈好奇,颇有相见
恨晚之感。

  天罗香一如其他武林门派,入室未有三年,等闲不授技艺,但腹婴功的根本
即养女子之阴,入门时媚术武功并未分流,十分粗浅,六个月内未被淘汰之人,
便能得授。黄缨来的时日尚短,却与各处旧人相善,道听途说七拼八凑的,倒也
非一无所知。听他交代完,沉吟不过一霎,旋即颖悟:「内四部教使是守贞的,
听说要寻阳气充足的男子,以贞操换取功力提升,成为顶尖的高手。她定是试过
你的阳精,要拿你当大补丸,谁知道你个奸盗之徒兼通左道,也懂她那门小九九,
这下子强盗遇着贼爷爷,大水冲倒了龙王庙,就成这样啦。」说着摊开掌心,绯
樱色的水渍光润润的,如湿墨渲染,有浓有淡,自是从龙杵上所得。

  耿照哭笑不得。「听来我怎就这么坏?」

  黄缨噗哧一声,本欲说笑,忽然蹙眉,喃喃道:「姥姥近一旬没现身了,谷
内无有貂猪补充,各部教使都有些坐不住啦。盈幼玉把你从外四部弄来,消息早
已走漏,就算杀她灭口,旁人也要满屋子的搜你这头新貂猪,藏在哪里,迟早都
要露馅儿,这可是大麻烦。」

  耿照听她又提灭口,心中不喜,说一次还能当是玩笑,听她一本正经的口吻,
还是考虑过了并不可行,否则便要动手了似的,皱眉道:「我吸了她一小部分的
阴功,已足惩戒。你别说的像黑道之流,轻易便取人性命。」

  黄缨轻吐猫舌,嘻嘻道:「是是是,耿大侠的教训,小女子一定牢记在心。
可惜你这惩戒似乎太轻了些,要不一家伙将她吸得扁扁的,多拿些利息也好。」
耿照被她逗笑了,想想自己未免太过严肃,感激她轻轻放下、毫不萦怀的好脾气,
和声道:「她的功力不合我用。那股阴劲在丹田里刀攒也似,实在是不舒服,这
种利钱拿得多了,怕要弄死自己。」

  「不能化为己用么?」黄缨口气有些着紧。「她们吸元阳也是据为己有,你
武功高她这么多,怎地不能用?」

  耿照摇头。「非属同源,不是说吸纳就能吸纳的。我知道的双修之法,是在
女子的丹田内种下一枚阳丹,用以转化入体的男子元阳,使双方互蒙其利。这位
盈姑娘所用的道理,似与此相仿,亦是在男子体内留下一点阴劲,渐渐转化阳气,
待水到渠成时,才一鼓作气吸尽。

  「受了阴丹的男子,初时可能觉得丹田凭空多一股阴力,随着时间过去,甚
至隐隐与原本的内力结合,运使益发得心应手,殊不知是祸端。待阴阳两股劲力
混为一元,这些个天罗香的教使逆运阴丹心诀时,你猜这股内力是听谁的使唤,
往哪里去得?」

  黄缨打了个冷颤,喃喃道:「与虎谋皮、引狼入室,说的就是这种事了。那
些男人自以为占了便宜,怎知连命都要搭进去。」

  耿照肃然道:「我虽涉」天罗采心诀「,毕竟不同碧火功,能于昏迷间自行
发动,料想她无意强取内力,而是打算趁阳精离体、男子阳气最弱时,将阴丹送
入丹田。」

  黄缨拍手笑道:「怎知遇上修练过自家绝学的江洋大盗,领粥的打劫粥棚,
稀哩呼噜吐给你一家伙,蚀到家啦。」耿照挠头苦笑:「怎听起来我就这么坏啊。」

  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忽露出一抹高深莫测、似笑非笑的神情,
低声道:「现下,我知道将你藏哪儿啦。不过得同你借样东西。」

  耿照孑然一身,连衣裳都没有,料她不会「借」头发指甲这么正常的东西,
双手急忙忙捂住要害。「不行!这没商量。你打什么歪主意?」

  「哪还由得你!」黄缨狞笑着伸出十指,一步步逼近:「你叫啊你叫啊,没
有人会来救你的!就乖乖从了吧!」

  「代使,代使……」

  盈幼玉被唤醒时,只觉腿心里热辣辣痛着,摇摇头略凝起恍惚的神识,才想
起自己已非完璧,应是那貂猪之物太过硕大,破瓜时留下的创裂所致——她马上
就明白自己错了。少年那婴臂粗的巨物完完全全插在她初经人事的嫩膣中,她骑
马似的跨在他腰上,弯翘的怒龙连根部都不见,柔腻饱满的浅琥珀色耻丘就压在
男儿茂密的乌茸之上,结合得紧密无间,仿佛本就是相连的一体。

  稍一动就清晰起来的痛感,提醒她此非梦境而是现实,虽然跟记忆中残留的
片段似有出入,怎么都凑不起来。还有身后这温软酥腻的触感……女人对香气自
来敏感,盈幼玉于此又远胜常人,一下就把这肌肤香泽与那呼喊「代使」的声音
联系起来,脑海浮现一张憨傻的白皙圆脸。「你……你怎么会在这儿?你是……
怎么进来的?」

  圆脸巨乳妹慌乱起来,支着她背门、如软枕一般的乳峰左晃右摇起伏如浪,
段差之巨,颠得她又晕起来。「代使饶命!代使饶命!」乱动一阵忽然停住,静
默片刻,那巨乳妹才怯生生道:「代……代使,我想下床去同代使磕头求饶,但
我下去就没人扶着代使了。我……我是当下还是不当下?」

  盈幼玉险些没气晕过去,本想反手掴她两记,无奈一扭膣里便疼,几欲迸泪,
唯恐在这村姑面前失态,咬牙道:「不、不必了。就这样罢,你别……别乱动。」

  「是、是!我不动,我不动。」歇了半天,似才想起代使正等自己回话,嚅
嗫道:「是代使放……放我进来的。」

  「胡说……啊……」

  盈幼玉气得挺腰,膣里又痛又酸又麻,又隐有些美人,威严的斥喝却以娇腻
的鼻音作结,闻之令人怦然。她吁吁细喘着,没敢轻举妄动,巨乳妹竟当作没听
见似的,兀自叨絮着说下去:「我怕貂猪不干净,本带了胰子布巾来给代使二洗
……一到门前,听屋里乒乒乓乓一阵,似是闹腾得欢……谁知道门突然打开,代
使和貂猪都没穿衣裳,在比武呢!家生都打烂啦。」盈幼玉举目四望,果然几翻
灯倾,乱得像是炸了锅,连她宝爱的玉具都摔在地上,硬生生断成两截。

  练功房的门扉开了一边,粗大的横闩扔在地上,的确是从里头打开的模样,
并无自外头破坏的痕迹。

  巨乳妹说话颠三倒四,盈幼玉还是努力从话里拼凑出来龙去脉:交媾之间,
貂猪突然醒来,挣扎想要逃出——横闩便是在此时被取下——她在昏迷前奋力将
他制服,又把恰巧踅至廊前的巨乳妹唤入……

  「……然后呢?」盈幼玉揉着额角,试图从脑海唤起一丝印象。

  「没有然后啦。」巨乳妹光听说话的声音口气便蠢得吓人,令她不由蹙眉:
「代使睡着啦,我不敢动,他也没动。」

  盈幼玉伸手捏开少年颔骨,看看他舌上颜色,又检查了眼白,看不出用药的
痕迹,暗忖:「郁小娥若常汲取这厮的元阳,自是用药将他变得痴傻,要容易控
制得多。」天罗香老于用毒,外四部尤擅迷魂药,郁小娥在私藏的貂猪身上施用
独门迷药,似也非是奇事。

  她渐渐习惯身子里胀满的异物,冷不防一扬手,「啪!」结结实实掴他一记,
少年吃痛,巨阳倏地一撑,盈幼玉「呜」的一声缩颈轻颤;好不容易喘过气,见
他面无表情,她再提掌也不知闪躲,心中叹息:「果然是傻的。没想我的……却
给了个傻子。」不知该悲哀抑或失笑。

  天宫用的貂猪,一向不许外四部胡乱施药,该用什么方子、怎样的体格年纪
施用剂量若干……都有严格规定,盖因外四部愚鲁莽撞,药坏了少年不打紧,却
发生过取精种丹后、男子发狂伤人之事。盈幼玉猜想自己运气不好,竟碰上一回,
也可能郁小娥城府深沈,投药以为防范,不欲旁人分沾雨露。

  她忍着不适提运内息,发现折损了小部分功力,忙按男儿腰腹一用劲,这才
感觉到一股熟悉的纯阴内力,不禁骇异:「怎地忒短的时间里,已结成如此阴丹?」

  急命令那村姑道:「把门关上!」指着掉落地面的烛台:「给我护法。我若
喊你动手,你便照准他面门敲落,毋须留力。」黄缨依言拾起鎏金烛台,活动臂
膀,甜笑道:「代使放心,我在家乡常舂米,再来几颗也不妨,一样打得稀烂!」

  盈幼玉急于验证,没工夫理她,忙逆运心诀,只觉抵着花心的杵尖一颤,一
缕阴息抽丝般逆流入体,原本空虚的丹田又渐充盈。她专心行功约盏茶工夫,所
失已悉数取回,隐有增益,不仅如此,丹田内还有一股暖洋洋的异感,顿觉神清
气爽,整个人仿佛焕然一新,喜不自胜。

  ——郁小娥这蠢物,全然用错门道,白白浪费这绝佳的鼎炉!

  比起那补人的阳精,这种与阴丹自然相合、能自行增益的体质才是真正的稀
世奇珍!在其他男子身上,须耗尽其生命精元方能转换而得的滋阴补月之质,这
名痴呆少年却可以轻易供应。若能反覆施行,她将无止境地提升内力,直到能驾
驭《天罗经》内所有绝学为止——这将彻底改变天罗香。困扰历代教门菁英、
「内力配不上招式」的难题,终要在她盈幼玉手上获得解决。这是……这是连姥
姥都做不到的事!

  盈幼玉几乎兴奋得叫起来,欢喜不过一霎,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急问黄缨:
「我昏迷了多久?」黄缨腹里暗笑,装作扳手指数数儿的模样,吊足了她的胃口,
才嚅嗫道:「有、有半个时辰了罢?我记不清啦。」

  (糟糕!)

  盈幼玉面色微变。她种的阴丹,只有自己才能吸出,即使孟庭殊、夏星陈依
样画葫芦,也无法于丹田结成第二枚。故姥姥派去「收割」绿林高手的教使,须
得一以贯之,否则便失去意义。

  她将耿照丹田里的阴丹吸回,此际男儿腹中空空如也,宛若无主祭肉,落入
旁人口中,这只鼎炉就算是拱手让出了。在藏起之前,最保险的便是再扎扎实实
种一枚阴丹,一个萝卜一个坑,最多就是鱼死网破,决计便宜不了谁。

  盈幼玉想不起先前是怎么让他泄的身,却无多余的时间浪费,支使黄缨搬几
凳顶住门板,自己咬牙缓缓摇动小屁股,也不管巨乳妹在一旁观视,欲将少年先
据为己有。

  她不知道的是:耿、黄二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将翘硬的龙杵,
重又塞进她干涩的膣户里,弄得黄缨满头大汗,频频埋怨「你太大了啦」、「再
缩小些」。但凡雄性象征受到肯定,只会令男子更兴奋而已,这点耿照倒是比他
的共犯还要辛苦得多;末了就着黄缨的津唾向上一顶,总算全根尽没,盈幼玉呜
咽一声身子发颤,渐渐苏醒过来。

  旧创之上又添新伤,动起来可比先前更难受。盈幼玉忍痛弄了几下,居然还
痛过了先前的印象,泪水不争气地溢出眼角。谁知巨乳妹极不识趣,趴着凑近榻
缘,奇道:「咦,代使,你湿了耶。」

  「胡说!我、我哪有哭——」却见巨乳妹伸出剥葱似的幼嫩指尖,探入她腹
底的刚毛之中,摁着阴户顶端的小豆豆细细挑动,一股酥麻的异感如蛇一般自脊
柱下方直窜至顶,浑身不由一悚,昂着细颈呜呜轻颤,宛若餍足的猫儿。

  「别!别……啊……别碰我……呀!呜呜……」

  「没碰没碰!我看着貂猪,别让他弄痛了您。」巨乳妹非常讲义气。

  盈幼玉平生最恨他人触摸,但巨乳妹落手处暧昧不明,说摸貂猪也使得,重
点是:这蛇窜蚁走似的酥麻分外美人,膣里撑满的巨阳折腾得盈幼玉苦不堪言,
反倒突显出小豆豆遇袭的舒爽,实难割舍。

  她直着臂儿双拳撮紧,死摁着男儿下腹,似要推拒又像阻挡,始终没把动作
做完,仿佛这样已足以向自己交代。

  比起男人的身体,黄缨对女人可了解得多。就凭盈幼玉这点微末道行,一摸
腿心便漏了底,黄缨灵巧的指尖宛若蠕动的毛虫,不住在挺凸的阴蒂打圈圈,盈
幼玉呜咽着扭动身子,撑扩至极的膣口在滑动间渐渐漏出水声,粗亮的毛茎沾上
点点淫蜜,如甩着露珠的马鞭草。

  还有比这个更可怕的。

  盈幼玉正半睁迷濛星眸,享受蒂儿上的快感,忽觉一抹凉滑异感自股侧袭来,
既轻且重、既麻痒又勾人,宛若蛇走。她「啊」的一声缩臀欲避,不意触动腿心
痛处,臀肌为之一束。

  那逼人的湿凉沿着绷圆的臀线蜿蜒迤逦,肆虐过股缝、腰下等,一路搔着脊
柱往上爬,盈幼玉头皮发麻,连叫都叫唤不出,「呜呜」地颤抖半晌,才发现榻
缘早不见了巨乳妹,只余一条雪酥酥的藕臂自身后探入股心,蹂躏着敏感的小蒂
儿;黄缨绵软硕大的乳瓜正顶着她的臀瓣,整个上半身推着她的腰腿往前倾,敢
情那又湿又凉、破壳儿小蛇似的灵巧异物,竟是她的丁香小舌。

  盈幼玉连他人之手都碰不得,哪想得到她竟以口相就?舌尖的湿濡与唇瓣的
柔软凉滑弄得她魂飞天外,不自觉地扭起小屁股来,痛楚却远低于前度,进出之
间膣里渐渐品出巨阳擦刮的爽利滋味,咬唇道:「怎……怎会这样的?好……好
舒服!呜呜……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黄缨腹里暗笑:「那是你资材好啊,天生的婊子!」嘴上断不能如此奚落,
笑道:「我给代使推屁股。好使力了,啥事都顺心!」

  须知女上男下的姿势,交合最是扞格。黄缨推她身子前倾,膣管与怒龙之昂
翘同向,出入抵触大大减少,自是乐多于苦。盈幼玉只觉这巨乳妹直是不可思议,
双手仿佛有什么神奇的力量,被她一摸,连交媾这种毫无乐趣的苦差,都突然变
得妙不可言,便想斥她逾越驱赶下榻,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黄缨体态虽盈,手脚一点儿也不笨拙,指尖舌尖两头分心,犹有余裕,连沃
乳雪肌也是大杀器,贴着盈幼玉的背门一滑,二姝都是肤质细腻、几无毛孔的身
子,这下竟不见迟滞,黄缨乘势溜上乌檀云榻,环住盈幼玉的身子,对腿心的攻
势丝毫没落下,另一只手却握她坚挺的玉峰,将幼细的乳蒂夹在指间,以指节硬
处轻轻箝住。

  盈幼玉美得魂飞天外,早已忘乎所以,身下的耿照可清醒得紧。

  黄缨出的馊主意,简单说就是「擒贼擒王」。只消收服盈幼玉,该把「貂猪」

  藏哪儿,就是盈姑娘要伤脑筋的问题了。以她堂堂一部教使的身份,自比浴
房丫头或貂房的活动阳具有办法。

  「况且,」黄缨试图从另一个角度说服他。「你身上的伤,靠双修采补才好
得快,不是么?我瞧这儿的人都是这样做的。普天之下,只有采天罗香的补你不
会睡不着觉,她们采死的男人能堆成一座山啦。咱们这叫」劫富济贫「,乃是大
大的侠义之举。」

  耿照哭笑不得。「你有把握再……再做一回,便能让她帮咱们?」

  「靠你自然不行。你强奸她几回,不过报仇时多断成几截罢了,她一有机会
还不讨回来?」黄缨眉开眼笑。「这事,你得靠我。」

  黄缨揉着盈幼玉既挺又软的乳峰,边啮着她昂直的鹅颈,轻吻滑腻的颈背与
肩胛,喃喃道:「代使,您的奶子真是好看极啦,这般挺,又细软得紧,像还没
压出水的鲜豆腐,轻轻一刮,便能片下满满的一匙。」指腹顺饱满的乳房下缘一
勾,果然又弹又颤,掌里大半只翘乳都晃起来。

  盈幼玉闭着眼看不见自己,耳蜗里磁颤颤地回响着巨乳妹的迷濛低语,半边
身子都麻了,连睁眼的力气也无,感官却为她的话语所引导,比亲见还要清晰,
轻吟道:「果……果然……啊……好晃呢。」

  黄缨越过她细薄的美人肩,直视榻上的耿照,捧起盈幼玉的翘乳恣意蹂躏,
笑道:「任谁见了代使,都想揉一揉的。」耿照心念一动,想起与黄缨闲聊的那
些旖旎艳事,蓦地省悟:「她是揉给我看的!」见她红着小脸露出一丝坏笑,
「弄进她身子里」的心思复又燃起,杵径陡地胀大分许,又烫又硬,盈幼玉忍不
住惊叫,颤声道:「又……又变大了!怎会……怎会这样的……好硬……好硬!
呜……」

  黄缨咬着樱唇双目放光,仿佛在想像男儿那粗长的巨物,是如何在身子持续
膨胀,硬烫如烧红的烙铁一般,扣住盈幼玉阴蒂的指尖更霸道、更激烈地向上猛
提,盈幼玉连喘息亦不可得,纤腰一扳,臀股像被指尖勾起似的,整个人几乎趴
上耿照胸膛,随着她疯狂的揉捻奋力摇动!

  「啊啊啊啊啊啊————!」

  耿照盯着黄缨的脸庞,暴胀的怒龙向上戳顶,想像少女丰盈的身子里,是不
是也这般紧窄刮人……浮上黄缨雪靥的两团娇红鼓舞了他,仿佛在身上摇动的非
是麦肌弹手、美腿修长的细致女郎,而是她身后的雪润少女——「……呀!」

  高潮轰至,盈幼玉惊促一唤,旋即无声,颓然倒于男儿的雄躯,耿照也逼近
临界,黄缨的一双小手忽然自盈幼玉乳下穿出,按于耿照胸膛。

  他再也忍耐不住,挺起半身回过双臂,紧紧抓住黄缨丰满的雪臀,掐得她低
低呻吟一声,搂住男儿脖颈;便在三人交叠、难分彼此的瞬间,滚烫的阳精二度
注满了盈幼玉狭小的膣管。

  她生平头一次被两人一前一后、浑无罅隙地夹在中间,肌肤相贴,挤滑着大
把汗水,却不觉讨厌,反有种莫名的安心之感,维持着这样的姿态遁入空明,重
新结丹,与他体内的阳气搬运周天,像是浸入了暖洋洋的温水,说不出的舒泰。

  直到激烈的拍门声将她吵醒。

  「幼玉,开门!」夏星陈自来藏不住心思,声音里的怒气直要迸入门隙:
「你再不开门,别怪我不顾情面啦!快开门!」咆哮声中还夹杂着劝和,盈幼玉
听出是自己的侍女。她吩咐了她们守住长廊两端的楼梯,谁也不让进的。

  身后的巨乳妹惊醒,慌慌张张地滚下云榻,右手末三指却勾着她的掌缘,嚅
嗫道:「怎……怎么办,代使?我……我要不要去开门?」盈幼玉直觉便想甩开,
手掌却未扬起,迟疑一霎,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才缩回,淡道:「找地方躲好。没
我的吩咐,死都不许出来。」见那巨乳妹拔腿欲跑,忽然想到:「是了,你……
你叫什么?」巨乳妹愣了愣,嘻嘻笑道:「我叫阿缨,代使叫我阿缨就好。」

  盈幼玉忍俊不住,心想:「这有什么不一样?」终究没说出口,只低声道:
「要命的,就快躲起来!」一撑云榻俐落下床,落地时腿心热辣辣一疼,似提醒
她适才的激烈与荒唐。

  「砰」的一声,两扇门扉倒撞开来,被巨乳妹插回去的门闩从中分裂,如当
斧锯,「匡匡」两响,落在盈幼玉赤足旁。夏星陈与孟庭殊并肩而入,手里分拉
一条灿亮的丝线,烛映下不住反射耀目虹晕。

  那是在本门的至宝「天罗丝」上沾金刚砂制成,她二人从门缝间将丝线穿入
穿出,齐齐施力,才将坚实的门闩「锯」成了两截。此物各部教使皆有,但用于
主殿里的教使修室,恐怕是破题以来的头一遭。

  夏星陈见云榻上赤身露体的精壮少年,怒火更炽,信手将天罗丝一放,柳眉
倒竖:「盈幼玉!你口口声声说要团结四部,一齐对付郁小娥,却私藏貂猪,不
顾众姊妹阴功反噬,你……你还有什么话说?」孟庭殊好整以暇地收卷天罗丝,
见夏星陈欲上前理论,伸手挽住,一抬下颔道:「没甚好说的。比起咱们,盈代
使现下怕要同郁小娥更近乎了。」

  夏星陈垂眸望去,发现盈幼玉腿间一片狼籍,新藕色的大腿内侧还沾着片片
猩红,一缕白浆从微隙的玉蛤口卜卜流出,看来无比淫靡。

  「幼玉!你这是……这却又为了什么?」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盈幼
玉是姥姥最宠爱的教使,前程远大、傲视群伦,怎会学郁小娥那自甘堕落的贱婢,
把处子元阴浪费在貂猪身上?莫非她与那貂猪……也有不可告人的情意?

  连随后抢入的两名侍女都目瞪口呆,作梦也想不到一向敬爱的盈姑娘居然与
外四部看齐,做出这等令人失望的勾当来。

  「盈幼玉……」孟庭殊看她的眼神似有三分悲悯、三分惋惜,更多的却是嘲
弄与轻鄙,微微叹息着,摇头笑道:「」狗急跳墙「,说的也就是这样了。你做
这等蠢事前,怎不与我等商量?」

  盈幼玉冷笑。

  「商量什么?你们全给郁小娥吓破了胆,夹着尾巴逃出定字部,说一句」丧
家之犬「,怕还客气了些。我没有和这种对像商量的习惯。」

  「你————!」孟庭殊杏眸一烈,居然抢先动手。

  她长年被盈幼玉压在头顶,不管怎么努力,永远是坐二望三,总得不到师长
最关爱的眼神,积怨已深。

  与大剌剌的夏星陈不同,她一见盈幼玉的模样,便知她用了阴丹心诀。此法
虽能使功体倍增,头几次施行时却是以自身功力为籽为渠,来灌溉男儿丹田,此
际盈幼玉非但不比平日,怕连六成功力都未必有,正是乘虚取之的好机会。

  她自夏星陈身畔掠出,食指迳取盈幼玉胸口,看似单刀直入,却隐有五六手
后着,无论盈幼玉如何格挡,终不免落入陷阱之中。盈幼玉竟不闪不避,在指尖
将按上玉乳的瞬间,反手拿孟庭殊的腕子。

  硬碰硬对功力不足的盈幼玉来说,不啻是下下之选,孟庭殊本担心她仗着招
式精妙,多少有些周旋,见她居然舍弃拆解,心中大喜:「教你输得心服!」蓦
地腕上一股奇异阳劲透体而入,全身内力顿滞,盈幼玉反掌一甩,「砰!」将她
摔上了云榻。

  孟庭殊差点撞晕过去,盈幼玉嫌恶地甩开她的腕子,长腿勾起地上半湿的大
袖衫,连衣带踵砸在她胸上!孟庭殊「哇」的一声眦目吐气,连话都说不出,张
着樱桃小口奋力吞息,宛若离水金鱼。

  盈幼玉单腿将她压制在榻上,腿心妙处大开,纤毫毕现。孟庭殊艰难转头,
见她浅润肥美的玉蛤沾满晶亮水渍,细小的洞口像是经历过什么极其巨大的物事,
一时竟难全闭,开歙间散发出兰腐般的腥麝气味,刺鼻却不难闻;流到大腿的精
液已然化水,玉蛤里仍不住淌出浓稠的白浆,不知被射了多少进去。

  盈幼玉带着一抹诡笑俯视她,忽然伸指在阴唇间抹了一下,勾起一缕欲坠不
坠的浓白,缓缓移到她闭合不起的小嘴上,全甩进了孟庭殊口里。孟庭殊恶心欲
死,无奈胸口受制呕之不出,唯恐那浓厚的浆水流入气管,喉头「骨碌」一搐,
汩泪咽入腹中。

  「幼玉!」夏星陈目瞪口呆,回神不禁哇哇大叫:「你、你怎能这样?好欺
侮人!」

  盈幼玉冷笑不止,玉腿一收,只见孟庭殊翻下云榻,单手按着腹间,面上表
情十分怪异;目光瞟向床上的貂猪,腰腿微微一动,盈幼玉抢先横臂,朝她昂起
了姣好的下颔,既是示警,也是示威。

  「庭殊你怎么了?你们……你们看起来好怪……」夏星陈都傻了,交替着望
向二人,冷不防被孟庭殊叉开颔颊,以指尖勾了嘴角残精,迳送她口里。夏星陈
顿足欲呕,忽瞪大眼睛,「骨碌」一声咽下去,喃喃道:「这阳精好……好补人!
是那貂猪?」

  盈幼玉不置可否,淡然道:「你吃的,是我已汲去阳气的精水。」

  夏、孟二姝面面相觑,终究是孟庭殊反应更快,恍然道:「你适才克制我功
体的纯阳内息——」盈幼玉点头:「便是自精中所得。」夏孟两人交换目光,须
极力克制才不致失声欢呼。孟庭殊一瞥门边二婢兀自摸不着头绪,扬声道:「还
愣着做甚?快关门!你家代使不怕人看么?」

  二婢如梦初醒,赶紧掩上门扉;回头孟庭殊倏忽欺至,「格格」两声,已将
二人的喉间软骨捏碎!

  第百四二折胡取禾兮,问盗以赃

  这下变生肘腋,夏星陈惊得呆了,尖叫:「你做什么!」曳着裙褶飞步掠前,
堪堪接住一名瘫倒的侍女,见她歪着脖颈动也不动,直是不活了。

  那侍女乃盈幼玉心腹,名唤沫春,夏星陈来找盈幼玉串门子,十有七八是她
点茶备馔,伺候珍玩。有时盈幼玉练功未回,又或临时被姥姥叫走,夏星陈便与
沫春瞎聊着打发时间。对她们来说,沫春非但不是形同陌路毫无瓜葛,彼此间情
面纵不比盈幼玉,也算熟人了,怎下得这般毒手!

  「你开口前先用用脑子!」孟庭殊从怀里取出洁白的手绢,拭了拭霜华般的
白皙小手。「那榻上的貂猪,将改变教门的未来!你的反应若能快些,我便不用
抢着独个儿杀了。还有脸问我!」回头凝着盈幼玉,正色道:「幼玉,这样的诚
意,你瞧够不够?」

  盈幼玉俏脸沉落,咬着唇没有介面;与其说思量,更多的是调适。

  沫春、荷渥都是她的贴身侍女,相从数年,一向体己知心,失去二人于她不
啻是沉痛的打击,然而易地而处,她能懂孟庭殊狠下杀手的用意。

  其一自是为了保密。此事关系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沫春、荷渥虽是天
宫侍女,毕竟非属菁英;在不在一条船上,也要遇着事才知晓。以现今冷鑪谷内
形势严峻,委实冒不起这个险。

  再者,却是为了向盈幼玉输诚,明快地斩断自己的退路。

  天罗香教下,对「自相残杀」的处罚极重,孟庭殊一口气杀了俩,若拉上刑
堂问罪,纵使侥幸保住一条小命,余生也只能蒙着脸在地底巢城度过了。以她自
视甚高、过惯花花日子锦衣玉食的脾性,怕比杀了她还难受。

  孟庭殊尝过精水——还是盈幼玉行功化纳、汲去精华的残渣——领教过足以
压制腹婴功的阳劲,一条跨越本门武学之限的大道在她眼前豁然开展;以盈幼玉
的手段,既牺牲宝贵的处子元阴,肯定已种阴丹于丹田。若不将丹取出,又或取
出时刻意施为,弄死了貂猪,这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便成泡影,不知须历百十年
后方能再有。

  权衡轻重,孟庭殊决定先低头,以换取资源之共享。将盈幼玉的侍女灭口,
看似与此目的背道而驰,却最能提醒盈幼玉当前的处境:在随时将发生动乱、却
谁也逃不出去的冷鑪谷内,坐拥这个诱人已极的巨大好处,她该与什么样的人结
盟,才能活到收割阴丹之时?

  这不是小女孩儿过家家的游戏。稍有不慎,春荷二姝便是现成的榜样。

  盈幼玉理解孟庭殊的言外之意,若回以「诚意不够」,下个要死的怕就是夏
星陈了。她望着夏星陈既惊恐又茫然的神情,知她到得这时,还没察觉自己将有
性命之忧,想起过往种种,终是不忍盖过了不忿,淡然道:「今儿死的人够多啦,
我相信你。」

  孟庭殊虽极力掩饰,仍能看出松了口气,僵冷的雪靥勉力挤出一丝微笑,袖
管轻动,似要与她击掌为誓,见盈幼玉神情漠然,为免自讨没趣,硬生生忍住,
转头对夏星陈道:「这两具尸首由你带到后山处置。」夏星陈被她峻声斥回了神,
俏脸煞白,颤道:「我、我不要!人……人是你杀的,怎能叫我……我不要!」

  「好啊。」孟庭殊冷笑:「那你出去随便杀俩,当作入伙的投名状。就杀你
屋里的迎星、迎夏俩姊妹好了,省事又利索。」

  夏星陈一脸茫然。

  「投……投名状?投什么名状?」

  「貂猪呀。你若想幼玉也分你一杯羹,总得做点事罢?」

  夏星陈会过意来,嚅嗫道:「那……那我不要好了。你们武功都比我强,那
只貂猪给你们罢,我不要了行不?」

  孟庭殊笑道:「也行。那只好杀你啦,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夏星陈忍不住小退半步,见她不像是说笑,哀声道:「庭殊你……你别吓我。

  我扔就是了。「孟庭殊没打算这么轻易放过她,冷冷道:」还有,将你房里
的貂猪送到貂房去。「

  夏星陈小脸「唰!」一声胀红,本以为私藏貂猪一事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
她的侍女迎星迎夏都是有口无心之辈,被孟庭殊屋里的随口一套,一股脑儿地泄
漏清光。

  那貂猪是慧字部前些日子与侍女一并送来,夏星陈见生得俊俏,身子又精壮
结实,利用交割之际截下,藏在自家屋内,打着「先用一日再悄悄还回去」的主
意,不想一日又拖过了一日,不知不觉竟藏到这时。

  盈幼玉冷眼旁观,转念便明白孟庭殊之意。

  她由定字部大剌剌抬回貂猪,不比夏星陈从整批里悄悄扣下一头,孟、夏二
姝平日与她走得近,消息格外灵通,来得比其他人早;要不多时,怕连林采茵及
其他部使亦风闻而至,盈幼玉若无交代,此事绝难善了。

  孟庭殊此计,打的正是「李代桃僵」的主意:要貂猪是么?便给你们一头!
顺势拖夏星陈下水,埋尸是她、藏匿也是她,万不幸事迹败露,吃罪只重不轻。
三人俱绑在一条船上,谁也别想撇干净。

  夏星陈红着脸还想分辩,盈幼玉却抢先介面。

  「这头貂猪先藏你那儿,你找个理由打发迎星、迎夏回分坛,我信不过她们。

  晚点我派一名侍女到你屋里,由她负责照看。「孟庭殊眸里掠过一抹几不可
察的戒慎,旋即平复如常,只轻描淡写问:」你要派谁?琼蕤、兰宾,还是满袖?
「盈幼玉余下四名侍女中,仅一名唤」岑芳「的她未提及。盈幼玉心想:」原来
我屋里一直与你暗通声息的,竟是岑芳。「以孟庭殊心计之工,亦不排除是有意
离间,才略去此姝不提,由此更幸有黄缨,淡然相应:」怎么?这几个你都想杀
了么?「

  孟庭殊强笑:「我是担心事机不密,后患无穷。你莫忘了我三人现已在一条
船上,同进同退,要出了什么事,谁也不乐意。迎星、迎夏固不足信,你我屋里
人也一样要防。」

  盈幼玉冷道:「不是我屋里的,你们不认识。」孟、夏面面相觑。

  她三人向来是出入相偕,彼此生活里都有些什么人、与哪些婢仆亲厚,无不
摸得通透,况且盈幼玉的侍女远多于同侪,光要使唤这些人就够瞧的了,按说再
无心力于他处布桩。此际听闻还有别的帮手,忽觉她高深莫测,难以捉摸,看她
的眼神又多几分异样,分不清是忌惮抑或敬畏。

  盈幼玉到此时,才又取回了话事权,三言两语间分拨停当,各自应付去了。
事态的发展大抵如她所料:不出半个时辰,林采茵等便来兴师问罪,孟、夏二人
装着义愤填膺的模样,齐齐加入挞伐的行列;盈幼玉捱不过众人指责,只得老实
交出貂猪。

  教使们碍于她的剑法武艺,也不敢太过逼人,匆匆议定了享用貂猪的顺序便
即散去,而黄缨早已利用空档将耿照移到夏星陈处。盈幼玉不知貂猪其实是自己
走进房、躺上床的,不免对巨乳妹另眼相看:能孤身一人扛着个精壮小伙,瞒过
众人的耳目暗渡陈仓,连夏星陈或孟庭殊都未必能办得到,益觉自己慧眼识人,
巨乳妹果堪大用。

  况且,在黄缨从旁「协助」之下,她渐渐能领略男女交合的销魂滋味,若非
碍于矜持,恐被夏、孟乃至巨乳妹在背后议论,盈幼玉几能镇日跨在男儿身上疯
狂驰骋,直至精疲力竭仍不肯下。

  三姝之中,孟庭殊最是理智,却也最贪婪。

  盈幼玉只许她二人每日取精一度,谁来吃她不管,两人商量好便罢,但貂猪
每天只能出一回精水,哪个今儿吃了,另一人明日请早。夏星陈哀叹她那只被拿
去李代桃僵的无缘貂猪,前两天还巴巴地与林采茵等排队轮流,把握取精的短暂
片刻,与貂猪互诉情衷,颇难割舍;孟庭殊便老实不客气地占了她的缺额,一连
三天都大剌剌地汲取耿照的阳精,总要吃得干干净净、龙杵上晶亮亮地再无一丝
白浊,才红着小脸,心满意足离去。

  「那女人吃你的样子好怕人。」黄缨与耿照闲聊时,忍不住取笑。「要不是
怕盈姑娘一剑捅死了她,怕连整根吞进肚子里的心都有。」

  耿照被她一说,心头还真有几分异样,连连摇头。「忒标致的姑娘,出手却
无比毒辣,草菅人命若此,心地可想而知。你别吓我啊,当心我明儿一坐不住,
突然从她那」虎口「中拔将出来,一溜烟跑了,你可难办。」

  黄缨得意得要命。

  「我怕甚来?又不是我光屁股。况且以她那股子狠劲,我料等不到明日,今
晚肯定带姜豉调料来寻你。」耿照无奈摊手:「我皮粗肉厚的不好嚼,你劝她别
吃生脍,费点心思红烧了罢?」

  黄缨「噗哧」一声,娇娇横他一眼。「红烧好。我专让盈姑娘等她,逮着了
活剥下釜,烧她个皮酥肉烂,做成一锅好吃的酱狐肉。」

  耿照不知她用什么法子说服了盈幼玉,入夜之后,两人还真躲进了隔壁的侍
女房,预备逮她个「偷吃貂猪」的现行,气氛却不怎么剑拔弩张,两人有一搭没
一搭地闲聊,不时穿插着盈幼玉趾高气昂的斥喝,以及黄缨忙不迭的讨饶,最后
总能以笑声做结;听在一墙之隔的耿照耳里,只能佩服小黄缨的手段高超,牢牢
掐住这位盈姑娘的七寸,居然还教她浑无所觉。

  盈幼玉身为菁英,同侪之间向来只有利害,婢仆下人又惧于她的权威,处处
曲意逢迎,只能说「高处不胜寒」,从不奢望有人能真心相待。黄缨巧妙利用了
这种下对上的形势,故作呆傻的模样,一意逗她发笑,以此松懈、瓦解盈幼玉的
戒心,果然收到奇效。

  盈幼玉对任何人都是冷冰冰的,连发怒时都鲜少严词斥喝,这正是她与外界
隔绝、绝不轻易向人敞开心房的表征。黄缨能让她处处瞧不顺眼,忍不住开口纠
正,在心理上已较孟庭殊、夏星陈等更接近她真实的情感意向;考虑到这样的成
果竟是在短短两日之内取得,简直教人不敢想像再继续相处下去,最终会是个什
么样的结果。

  只是耿照并不知道,这已非是黄缨头一次用这样的手法「交朋友」。

  她每到一处新环境,总能看出那些个看似高高在上、占据了最多资源的「天
之骄女」之中,谁是最寂寞最脆弱,隐隐被群体排挤抗拒,由她们的小跟班做起,
日后却无不与之平起平坐,甚至掌握主导权,让这些自视甚高的富家千金任她操
弄摆布而不自知。

  对黄缨而言,采蓝与盈幼玉除了武功出身之外,本质上几无区别,只是随着
年岁识见增长,过去要花上几年工夫,忍受无数次愚蠢无聊的「姊妹谈心」——
多半是对方目无旁人的自说自话——才能从采蓝身上取得的,于盈幼玉处不过三
两天罢了。

  她了解她的脆弱,明白如何才能讨好她、迎合她,乃至解裂她的心防,不着
痕迹占住更有利也更有力的位置。就像她清楚孟庭殊其实不会对「貂猪」做出什
么出格之举,以免损伤自身的利益,但盈幼玉绝对会喜欢这个埋伏窥探、守株待
兔的提议,而不在乎是不是真能逮到,光是想像孟庭殊可能做出这种宵小行径,
便足以巩固她刚取回不久的自信与优越。

  时间在说笑打闹间飞快流逝,还不到二更天,邻室忽传来「咿」的一声轻响,
居然真有条娇小的身影一闪而入,回身掩上门扉,作贼心虚似的吹灭了近门处的
两盏铜镫,将灭未灭的焰影划出一张方颐尖颔的猫儿脸蛋,下巴底那点小巧淡细
的乌痣倒比白日间显眼,竟是夏星陈。

  盈幼玉浑没想到孟庭殊未来,反来了个不相干的夏代使,连提议守株待兔的
黄缨也料不到会是这厮,不禁愕然。

  夏星陈挽起头发,露出细直的雪颈,颈背黏着几绺湿濡发丝,似是刚刚沐浴
完毕,随意披了件薄纱大袖,腰间松松地系了根带子,衫襬几被晕黄的灯焰映透,
浮露出两条细腿剪影,敢情底下无有襦裙,仅上半身穿着一件水蓝色滚乌边的缎
面肚兜,腰腹以下竟是空空如也,未着寸缕。

  盈幼玉平日浴后睡前,随意处亦不遑多让,然而一迈出闺房,无论如何也不
敢这样轻疏,以免招人非议。夏星陈在「过日子」一事上向来是个缺心眼的,此
际侍女又不在,洗完澡还记得披衣服已属万幸。况且她夜袭此间,本就没打算给
旁人瞧见——夏星陈轻手轻脚溜上榻,撩起了衫襬,对准男儿腹下之物,屈着雪
肌团鼓的白皙大腿缓缓坐低,耿照巨硕的龙杵突入她腿心之间的娇红小穴,被两
片酥嫩娇脂噙着徐徐纳入。夏星陈的穴儿与花唇看似细小,陡将狰狞的怒龙一衬,
更是悬殊得吓人,吞纳的过程却极是滑顺,仅初入时微微一滞,弄得少女仰头哆
嗦,旋即直没至底,整根巨物悉数插入她雪白丰盈的小肚子里,夏星陈长长吐了
口气,脸颊红扑扑的,忽然「嘻嘻」傻笑起来,片刻才咬唇低呼:「怎能……怎
能这般大?真是吓死人啦。」缓过气来,迫不及待摇动雪股,细细品尝男儿的过
人之处。

  夏星陈嫌梳妆麻烦,戴些项炼耳坠等身外物就算打扮了,发长仅至背心;如
非欲讨师长欢心,不敢太过疏懒,教她齐耳削去怕也使得。迎星迎夏不在身边,
无人为她打理衣容,头发这等麻烦之物,溜出房门前随手一揪一束,松松地簪在
脑后,发根贴颅逆起,正面看来便似短发,仅前额鬓边垂覆两片青丝,居然也颇
为俏丽。

  她双手按着耿照腰腹,小屁股熟练地抬起放落,要不多时便摇得呜呜有声,
一身莹润雪肌无不沁出密汗;胡乱挽起的腰带随着渐趋激烈的驰骋,早已松开来,
失去羁束的大袖衫自颈后滑落,露出光滑的美背香肩。

  夏星陈上半身宛如幼女,细细的臂儿薄薄的肩,胸前双丸差堪盈握,说不上
丰满傲人。然而天生乳质细绵,极其软嫩,比新炊的豆腐脑儿还要鲜滋饱水,一
晃起来跌宕生姿,丝毫不逊沃乳;衬与扁窄的腰肢,视觉上的反差妙不可言。

  相较于纤瘦的上半截,她的腿股却是极富肉感,紧致的雪肌鼓束成团,张驰
有力,透着难以言喻的丰熟与情欲,显是风月老手,多炙男女情事。盈幼玉初时
见她潜入房中,以为她要对貂猪不利,及至夏星陈爬上床榻,盈幼玉的精神更是
紧绷至极:「难道……她竟想硬植阴丹,强取貂猪的阳气?」料不到平日大而化
之的夏星陈,竟比孟庭殊更贪更狠,不由得手按剑柄,杀气腾腾;就着门缝窥视
老半天,见她耽于淫乐,玩得可欢了,哪有半分植丹取气的模样?转念恍然:
「好啊这个小浪蹄子,姥姥千万交代,让我们守住红丸,待与合适的纯阳男子媾
和,武功才有大成之日。哪知她早已抛却处子之身,恣意行淫!」以其驰骋之老
练,失贞恐非是近期之事。

  她知夏星陈性子疏懒、胸无大志,随便拿点好吃好玩的便能引走她的注意力,
只是万料不到她胆大如斯,竟舍弃迎香副使最紧要的前程依靠,不禁又气又好笑;
防备心一去,顿觉既新鲜又刺激,不想能窥同侪姊妹行淫的模样,面颊烘热起来,
杏眼眯着猫儿也似的,饶富兴味地打量着门缝里挺腰摇臀的汗湿女体。

  夏星陈腿肌结实,腿根与阴阜间形成一处明显的三角空隙,即使紧并了也合
不拢,跨开双腿在男儿身上起伏时,裹着薄浆的紫红肉柱于两瓣桃裂也似的雪股
间进出,大大撑开饱腻的花唇,连小巧的肛菊似也反馈着膣里的巨物蹂躏,频频
开歙如鱼口,身后一望即知,甚且耻丘上滴着蜜汁的乌茸依稀能见,令人脸红心
跳。

  盈幼玉看得心猿意马,腿心里一片温腻,若非她天生泌润极稠,宛若杏膏,
怕已沿着大腿内侧流淌下来,忽生出促狭之念,抿着一抹坏笑,低声回顾黄缨:
「咱们给这骚蹄子一点颜色瞧瞧!」冷不防撞开门扉,鞘尖一指,低喝:「夏星
陈,你干得好事!」俏脸不及板起,居然「噗哧」一声笑将出来,才省起不能给
她好脸色看。

  夏星陈差点从貂猪身上栽落,无奈巨根插得极深,箕张的菇伞活像倒钩,牢
牢嵌着百转千折的嫩膣,想分也分不开,唬得她六神无主,如奸情被曝的偷人小
媳妇般,双手环着汗津津的酥腻细胸,扭过窄腰忙不迭分辩:「幼……幼玉!你、
你怎么……啊啊……我、我不是……啊啊啊……」

  盈幼玉这才换上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轻哼道:「拿贼拿赃,还有什么」不是


  的?好啊夏星陈,我还以为你不思进取,没想到却是扮猪吃老虎,使这等阴
招!「

  森寒的嗓音忽地一扬:「阿缨!去请孟代使,就说姑娘拿了个背盟违誓的叛
徒,让她带上佩剑!」

  「是!」黄缨突然机灵起来,一反白日里的憨傻,飞快福了半幅,便要揭门
冲出。夏星陈想起孟庭殊之辣手,魂儿都飞了,哭丧着脸求饶:「幼……幼玉!
我没有……我不是叛徒!我没有……我只是……啊……」薄腰一颤,尾音悠悠飘
去,显是让貂猪拱到了什么紧要处。

  盈幼玉一使眼色,黄缨双手在门上虚晃两招,连步子都没停,掉头折返,牢
牢按住夏星陈不让起身,老实巴交地说:「夏代使得罪啦。等我们家盈姑娘问好
了,我再请孟代使拿剑来。」夏星陈巴不得她永远别去,不敢妄动,居然就这样
给武功低微的巨乳妹制住了。

  「你没有?你不是?」盈幼玉故意皱眉。「你深夜前来,难道不是想给貂猪
动手脚,以瓜代我的阴丹?」

  夏星陈压根儿没想过这事,听得一愣,才发觉事态严重,苦于半身被黄缨紧
紧搂住,小脑袋摇得波浪鼓也似。「不是!决计……决计不是!幼玉你知道我的,
这种事……我又不……欸!我哪想过什么阴丹嘛……这一贯不都你和庭殊在想么?
关我什么事啊!呜呜……」小嘴一扁,眼眶儿都红了。

  「这么说似也有些道理。」盈幼玉故作沉吟。「你这人这么懒惰——」

  「是啊是啊,我这人这么懒……」夏星陈见她口气松动,如遇浮草,总要先
攀住了再说;出口才觉不对,又不敢顶撞,讷讷地张嘴无声,算是混了过去。

  「……又没什么壮志雄心,武功不上不下,也不见你心急火燎求长进。要说
打阴丹的主意,好像也没甚道理。」盈幼玉自顾自的说下去。夏星陈委屈道:
「你讲就讲,干嘛老损人嘛。」

  盈幼玉俏脸一板,寒声道:「你既不为阴丹,何故来此?不老实交代,我让
孟庭殊问你!」

  「别!千万……千万不要!」夏星陈犹豫片刻,红着脸道:「我……我下午
去找庭殊,恰好她在午寐。她屋里的没敢打扰,便放我进去……」盈幼玉啧的一
声,蹙眉打断:「拣重点说!」

  「呜……」夏星陈吓得缩颈闭眼,忍着委屈嚅嗫道:「反、反正就是她边睡
午觉,边吮大拇指,口里直说:」好大……好烫……怎能这般厉害……「脸蛋红
扑扑的,笑得猫儿也似,只差没呼噜呼噜地叫起来。我……我一看就明白啦,还
能是哪个?肯定是你的貂猪啊,便想来见识见识……」

  盈幼玉从小就认识孟庭殊了,打死她都想像不出,吸吮着拇指露出憨笑、如
满足的猫儿般呼噜作响的孟庭殊是什么样子,不由一阵恶寒。也难怪夏星陈巴巴
地跑来「长见识」,换作是自己,见得一向自矜娇贵的孟大小姐这般模样,也不
免好奇心大盛,欲来瞧瞧这貂猪是怎么个厉害法,况乎总是少根筋的夏星陈?

  最后一丝疑虑尽去,盈幼玉再无顾忌,戏耍的兴致益浓,故意轻哼一声,咬
唇道:「我怎知你不是信口雌黄,随便编个理由诓我?除非……除非你已非是处
子之身,化纳阳气有限,我才相信你的清白。」

  夏星陈如释重负,急道:「我不是!我早就不是啦,幼玉你信我,我……我
只是好奇来玩一玩罢了,不是要抢你的貂猪。我的喜安都给你啦,你还要怀疑我!
呜呜……」说到伤心处,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盈幼玉愣了半天,才意识到「喜安」是她藏在屋里、那只李代桃僵的貂猪,
几欲晕厥:「我的天,她居然给貂猪起名字!」这下也毋须追问,夏星陈的贞操
就算不是毁于「喜安」,肯定也是给了在他之前的某只豚貂。夏代使一时把持不
住,非但把食物当成宠物,还与她的宠物逾越了应有的分际,发生不正常的关系,
堪称是内四部的绝大丑闻。此际盈幼玉却不觉光火,反有种窥人阴私的刺激兴奋,
强抑胸中怦然,抱胸冷道:「你说不是便不是?阿缨,给我仔细检查,看夏代使
是不是说谎骗人!」

  「哎呀!摸起来又湿又黏……」黄缨老实答应,伸手往她股间一阵掏摸,沉
吟道:「莫非是处子血?」

  夏星陈魂飞魄散。「不是……才不是处子血!哪来忒多处子血,一流再流流
个没完?你别胡……呀!」昂颈惊叫,僵挺的腰板颤如风草。

  原来黄缨扣住她勃挺的蒂儿,指尖逼命似的一阵抠捻,弄得夏代使肉壁急缩,
绉褶丰富的膣管内顿时大搐起来,掐着硬如铁杵的巨物死命绞扭,伤的却都是自
家要害。

  夏星陈连叫都叫不出,拱背垂颈一阵激颤,蓦地肌团紧实的小圆臀剧摇几下,
「噗——」喷出大把淫蜜,劲道之强喷射之远,直溅至耿照颈颔间;至于他贲起
的黝黑胸膛布满水珠如骤雨,沿着起伏剧烈的肌肉线条淌于床榻之上,身下积起
的一个个小水洼不多时便连成一片,自是不在话下。

  若有似无的腥甜气味飘散在空气中,甘美如探指入膣时,刮搅出来的那一抹
温腻。夏星陈天生体味甚薄,肌肤香泽浅浅淡淡的,十分好闻,不比馥郁浓烈的
盈幼玉;气味能溢满整个斗室,可见其量丰沛。

  盈幼玉是头一次见其他女子如此情状,「咭」的一声掩口失笑,再也板不住
一张冷脸,摇头道:「怎……怎能尿成这样?」见黄缨从瘫软的夏星陈股间拔出
汁水淋漓的小手,指尖滴滴答答不住垂落淫蜜,不觉笑道:「这要说是处子血,
几条大汉都死绝啦。哪个能喷出忒多血来?」

  黄缨笑道:「夏代使昏过去啦。要不沉冤昭雪,不知有多开心。」

  盈幼玉「噗哧」一声,娇娇瞪她:「滥耍嘴皮!」烛光下见夏星陈玉体莹润,
剔透的水珠弹撞滑落,分不清是汗或淫水,益显出吹弹可破的娇嫩肌感,看得盈
幼玉怦然心动。

  在她心底深处,一向对莹白美肌十分向往,动也不动的夏星陈既无威胁,再
加上身边有熟悉的巨乳妹相伴,盈幼玉迟疑片刻,终于克服了与人接触的心障,
指尖缓缓挪近夏星陈汗湿的腰腿——一旁黄缨红着小脸、咬唇嘻笑,既兴奋又调
皮的模样,仿佛满溢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浓浓色欲,混合了天真与暧昧,加倍地鼓
舞了盈幼玉。眼见伸手将及,黄缨忽然转头,视线越过了盈幼玉的肩膀,愕然叫
道:「孟……孟代使!」

  盈幼玉不假思索,霍然转身,但见房门关得严实,门闩牢牢插着,哪来的
「孟代使」?心念微动,脑后劲风已至!她反掌切出,高与颔齐,来人若不闪躲,
这下便要斩在喉头要害;且不论识人辨位,纯以仓促支应言,出手不可谓之不辣。

  岂料来人竟闷头硬撞,盈幼玉掌缘切落,正中一团绵软湿漉,一惊撤手,恰
将昏迷的巨乳妹抱个满怀;余光越过她的肩膊,见夏星陈倒在榻旁,依旧人事不
知,自己却连是何人出手、何时出的手均无所觉,双方高下毋须赘言,不敢大意,
潜运内力,沉声道:「在半琴天宫装神弄鬼,是当我天罗香无人了么?出来!」

  房中悄静静的,除了夏、黄二姝匀细的呼吸,再无声息。

  盈幼玉左手倒持长剑,右臂环着昏迷的巨乳妹,非为其安危,而是高手相对,
往往一动胜负立分,断不可轻莽。奇妙的是:当她意识到「房内藏得有人」之后,
果然生出一丝微妙感应,似乎壁隙间真有双眼睛,盯得她浑身发毛,只差着一点,
无法辨清对方藏身何处。

  「唔,代……代使……」伏在肩上的黄缨呜哝出声,腴润的身子动了动。盈
幼玉蹙眉,低道:「嘘!噤声——」忽「喀!」一声轻响,房顶藻梲附近突然翻
开屉板,乌影扑落,迳取她怀中的巨乳妹!

  盈幼玉早有准备,飞退之际拧腰一旋,动作曼妙如舞姿,将臂间的黄缨甩至
身后;回身已拔剑在手,翻腕递出,眼看要将飘落的黑影扫作两截,岂料来人坠
势一顿,忽又拔高,竟自她头顶抱膝翻过,盖因腰上系有长索、一端与梁间短柱
相连之故。

  盈幼玉一击落空,回见那人足尖点地、更不稍停,如箭离弦,几乎是贴地掠
向黄缨,手中长杖戟出,正中黄缨咽喉!

  「……阿缨!」盈幼玉相救不及,眦目欲裂,却听「铮!」一声尖亢劲响,
来人长杖刺中一物,却非黄缨柔软白皙的喉头,她及时以一枚发钗似的锐器遮护,
那物事被杖头击成两截,断去的小半截破片划过她的颈侧,勾开一缕血线,「笃!」

  钉在柱上;余势所及,黄缨持刃的双手虎口迸裂,娇小的身子倒飞出去,重
重撞上门扉。

  来人满以为她纵未弹回,最不济也将瘫在门前,谁知上了闩的房门却被轻易
撞开,黄缨摔出门槛、背脊着地,忍痛侧身翻了开去,其间竟无半点犹疑,倏地
逸出视界。

  自梁顶现身的不速之客正欲追赶,背后锐风已至,逼得来人转身「铿铿铿」
连拨带转,挡下一轮逼命疾刺,堪堪架住盈幼玉那不按牌理出牌的奇诡剑招,低
喝:「幼玉,是我!」

  盈幼玉看清她一身鱼皮水靠,乌纱遮面、身段苗条,不是苏合薰是谁?不由
睁大杏眼,失声道:「你……监视我!谁让你这般胡来?是郁小娥么?」想到连
日行淫的模样都教她瞧了去,羞怒交迸,光滑细致的蜜色小脸胀得通红,一霎间
居然动了杀人的念头。

  苏合薰不知她心中纠结,长杖一推,解了僵持,只撂一句:「先拿奸细,少
时再说!」转身便要掠出门去。盈幼玉闪过无数念头,还未理出一条清楚思路,
身子已自生反应,唰唰唰连环三剑,迳取苏合薰背门!

  苏合薰颈背汗毛直竖,料不到盈幼玉竟痛下杀手,总算她应变快绝,挥杖连
荡两着,第三剑却突入臂间,杖长势老不利回防,眼看避无可避,盈幼玉忽一踉
跄,软软瘫倒;身后一人补上位,单掌劈出,却是本该在榻上的貂猪!

  苏合薰身子一矮,搂着栽倒的盈幼玉滚向内室,地躺身法轻逾猫扑,贴地似
未触地,有如雾渐云沾,难以捉摸,与天罗香嫡传「悬网游墙」身法渺不相涉,
一望即知。

  耿照跃过二姝头顶,落足槛外,扶起倚墙喘息的黄缨,视线不离房里的黑衣
女郎,低声问:「没事罢?」黄缨面色白惨,高耸的豪乳随剧喘上下起伏,掀起
连天乳浪,双手撮拳抵紧虎口,指缝间不住渗出鲜血,强笑道:「没事,疼而已。
你给我揍她几下消消气,杀了更好。」

  耿照摸摸她发顶,宠溺一笑。「消气无妨,不宜杀人。」大步回房,信手自
屏风架上取了件不知是什么的衣布围住下身,直视着乌纱裹面的苗条女郎,沉声
道:「我等了你几天,只知有人窥视,却不知藏身何处。按说夹层若在地板下,
床榻四脚接地,我该听得一清二楚才是;若藏于四壁,视界有限,不能尽窥全豹。
想来想去,也只能在梁顶了。」黄缨随后而入,虎口裂创已用撕下的薄纱胡乱裹
起,拳肘相辅掩上门扉,以盈幼玉的镶铜花梨木鞘作闩,牢牢插上。

  这回,没了那条预先做过手脚的横闩,无论想出去或进来,都得先拔出剑鞘
才行。

  苏合薰掖着穴道被制的盈幼玉,才发现自己入的是一个局。

  在她出任领路使前,早对这片楼宇中错综复杂的暗道了若指掌,所学的「古
云黄蒿步」更是为在狭小相连的空间中无声来去、特别修改增益而成,于实战并
无大用,她仍费尽苦心钻研修练,未曾有一丝懈怠。

  多年来她行于教使、长老们的头顶身侧,化吐纳为云流,凝心搏如遗墟,起
卧不分动静,无有死生……从没有人发现过她。纵有生疑者,也不信周围始终有
双眼睛在监视、在观察,无日无夜,未有一刻稍稍歇止。

  冷鑪禁道的「黑蜘蛛」们,之所以破格接受一位如此年轻、看似尘缘未断,
还有大好前程的妙龄女郎披上黑衣,苏合薰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拥有这种寂然无
声、宛若流云挥散的奇异特质的缘故。

  (为何这名谷外的男子,竟能察觉我的存在?)若非碧火功出了点小问题,
耿照早该把那双于暗处窥视的「眼睛」给揪出来。

  自得到盈幼玉宝贵的处子元阴,碧火神功恢复至「一阳初动」的状态,按说
内息应源源不绝,以一贯的惊人速度修补真元,回复功力。

  谁知耿照的丹田像是破了洞的容器,明明碧火功作用历历,真气却不知漏往
何处,仿佛凭空消失了似的,真元始终虚弱不堪,功力未见起色,只比苏醒之初
略好一些,行走说话虽无影响,较之往日神奇的恢复速度,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耿照以为是受创太深,能保住性命已属万幸,功力能不能尽复旧观尚在未定
之天,毋须操之过急,仍教黄缨看出不对劲;禁不住她软磨硬泡,只得和盘托出。

  小黄缨一听那还了得,不由分说,用尽法子拐骗盈幼玉「临幸」貂猪,要给
耿照「补补身子」。怪的是:以盈幼玉元阴之滋补丰润,纵使耿照逆运天罗采心
诀采得她欲仙欲死,几度昏厥,收效却十分有限——也不能说效果不彰,而是不
管汲取的功力多么精纯,最终全都无声无息消失一空,采补也好双修也罢,所得
通通留不住,连耿照自己,也说不准功力到底去了哪里。

  「你这是鼠妖附了身,坐吃山空,天下无粮!」

  黄缨难得一脸严肃,完全不像在开玩笑的样子。耿照闻言失笑,后脑勺却挨
了她软软嫩嫩的小手一记,赶紧正襟危坐,不敢再对「鼠妖附身」一说表示意见。

  「我们家乡遇到这事,老人家说只有一个办法,杀人献祭,又叫」灰毛王爷
娶亲「。」少女沉吟半晌,双掌一击:「你就爽快点,一股脑儿吸死盈幼玉罢,
我伺候她也伺候得有些烦啦。待她美得翻起白眼、浑身哆嗦之际,突然被你吸成
了一团脓血!这当儿感天动地,说不定你的功力便恢……哎哟!」

  耿照扇她后脑勺一记。「怎么水月停轩也教妖术道法?你啊,胡言乱语,不
知所谓!」

  「……人家担心你嘛!」黄缨双手抱头,眼角眨巴眨巴地挤着泪。

  仿效「灰毛王爷娶亲」活人献祭吸干盈幼玉的事,到这儿就算完了。尽管黄
缨一直虎视眈眈伺机而动,想拿孟庭殊给耿照「补上一补」,但孟代使着实太精
太狠太能把持,一点馅儿都不露,黄缨苦无下手的机会,直到耿照告诉她「有人
监视我们」。

  「……现在么?」黄缨悚然一惊,不由得压低声音,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住
乱瞟。「至少刚刚还是。现下似乎没有啦。」耿照安慰她:「这人不仅躲着咱们,
也躲着其他人,否则盈姑娘早知道咱们串谋诓了她。」

  黄缨一想也是。她与耿照经常背着盈幼玉闲聊打闹,要是躲在暗处窥视的鼠
辈与盈幼玉是一边的,这会儿早该东窗事发了。就凭盈幼玉那点城府,在她面前
形同赤裸,什么心思也藏不住,黄缨确信自己还未露出马脚,稍稍放下心来。

  「是她们的对头?」

  「那人对环境太熟了,说不过去。」耿照沉吟:「也可能是暗中保护之人。
你说天罗香群芳无首,当家的都是些不晓事儿的年轻姑娘,迄今未出乱子,亦不
能排除是有人在幕后运筹控制,以免成灾。」

  黄缨柳眉一挑,抿嘴笑道:「这可简单多了,是不?」

  两人遂排布计画,假意对盈幼玉下手,果然黄缨亮出磨利的发簪、欲刺盈幼
玉颈后要害,藏身天花板夹层的苏合薰再不能袖手旁观,就此露出行藏。

  黄缨与耿照默契绝佳,针对房内诸多可能的藏匿地点,分别制订了不同的
「诱鼠」之策,考虑到其中所牵涉的变因如盈幼玉、夏星陈等,交叉衍生的变化
少说也有十几二十套,各种暗号花巧无不牢记,配合得丝丝入扣,果然钓出了擅
匿其踪的领路使苏合薰。

  耿照见对面的黑衣女郎无意开口,她那贴身的鱼皮劲装裹出起伏有致的腰臀
曲线,连肌束的张驰变化似都清晰可见,只怕再一动,便是抵命互搏的局面,单
臂一横,将黄缨遮护在后,视线不离女郎柳腰上的盘索。

  天花板上的机关能否容纳两人同时钻入,耿照无法判断,但身为占据地利的
一方,苏合薰一旦回到夹层中,要再揪出她来可就千难万难。耿照暗自提劲、放
松肌肉,专等她抛绳抽身的一刻,便要抢攻发难。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苏合薰出手的第一着,竟是将臂间的盈幼玉扔给他!

  玲珑浮凸的蜜色胴体一瞬间充满视界,耿照蓄势待发的一击失却目标,唯恐
一闪身盈幼玉那千娇百媚的小脑袋瓜撞上地面硬木,不免鲜血迸流,赶紧接过放
落;苏合薰趁机后跃直上,双手攀住屉板一荡一挺,细圆的柳腰连着紧并的大腿,
绷出曼妙滑顺的肌肉线条,眼看整个人就要没入黑黝深幽的暗门洞中。

  耿照一个飞步踩上紫檀云榻,借力一蹬,箕张的五指挥过暗门洞口,却扑了
个空,女郎姣好修长的足胫脚掌便如化雾一般,自洞口下方一搅即散,仿佛抓不
到实体,屉板随即「砰!」一声翻落,欲进无门。

  眼看耿照头顶将撞上屉板,他左手一翻,五只指头宛若涂胶,牢牢黏上光滑
的板面,一瞬间身子非但未坠,反又拉高寸许,「呼」的一声右拳挥出,正中屉
板另一侧!

  那处正是屉板据以开阖的合叶部位,这拳用尽耿照丹田余劲,轰得合叶铰链
碎如齑粉,分不清是金工或木造。屉板失去承拖,轰然掀飞,两条浑圆结实的长
腿滑将出来,恰被力尽的耿照抓住,双双落地,滚作一团。

  女郎虽极苗条,臀股却丰盈有肉,耿照背脊触地,撞得几欲呕血,与怀中软
玉一衬,直是天堂地狱之别。可「天堂」也不是吃斋的,一翻身跨在他腰脐间,
牢牢将男儿压制在地,双手撮拳狂殴,落点无一非是要害,比地痞还凶狠。

  耿照丹田空空如也,再提不起丝毫气力,莫说还手,连招架亦有不能,双手
抱头,狼狈地护住眼睛咽喉等部位,一边拚命扭动上半身,以手肘肩膊挡下致命
的攻击。

  自他武功有成……不,该说是自出江湖以来,这是挨得最窝囊最无力、偏又
离死亡最近的一顿揍,绝难想像它是出自一名清冷幽淡的女郎之手。

  苏合薰狂殴了一轮,听得一旁黄缨尖声大叫,似要冲过来拚命,冷冷地易拳
为爪,便要取这男子之命,岂料指尖才一触他喉头肌肤,劲力便狂泄而出,抓住
咽喉时已无半分实劲,别说是捏碎软骨了,就是搔痒都嫌太轻。

  (……这是什么妖法!)

  女郎不由一惊,却未慌乱,左手食中二指戟出,抢攻人体最柔软脆弱的两眼。

  耿照避之不及,伸手抓她腕子,苏合薰顿觉整条左臂的力气无分内外,眨眼
间竟都消失无踪,犹如食盐溶水一般,连忙挥开,屈膝往他腹间一顿,借力弹了
起来。

  耿照痛得眼前煞白,却知这是千载难逢的反击机会,也不管什么觑不觑准,
上半身藉着膝击之势一仰,薜荔鬼手中的一路「施无畏手」已应运而出,试图留
下女郎。

  苏合薰畏惧他那吞吃功力的诡异手法,连消带打奋力拨开,身上气力却越见
衰落,长腿连蹬他头脸胸腹,着着都中要害,虽无夺命之威,仍是疼痛欲裂,乘
势退出了男子臂围,未敢恋战,返身掠过黄、盈二姝身畔,如飞燕般窜出房门。

  「别……别跑!」耿照挣扎而起,连呼吸几口,功力却提运不上来,仗着一
股不屈狠劲迈开步伐,咬牙追去,只来得及扔下一句:「照看盈姑娘,小心调虎
离山!」黄缨冰雪聪明,便即会意,要嘱咐他「小心点」时已没了人影,赶紧抢
过盈幼玉的佩剑攒在手里,将房门牢牢闩上,死盯着那个翻开屉板的暗门,丝毫
不敢大意。

  夏星陈闺房所在的楼层没见半个侍女,自是出于夏代使的严令,谁也没敢不
识相地前来打扰——关于她私藏貂猪的传言,在婢仆之间普及的程度,可能远远
超过她们的主子所能想像。苏合薰纵有几屏廊庑间趋避自如的绝顶身法,眼下却
没有尽情施展的气力,不顾撞跌发足狂奔,也不过领先耿照仅仅一个转角。

  气空力尽的两人一前一后,在幽暗的紫檀曲廊间转来绕去,耿照边跑边四下
乱瞟,希望找到一枚巴掌大小、有些份量的硬物,照准一掷,以结束这场疲惫而
狼狈的追逐——正这么想着,女郎又拐了个弯,转角另一头「砰」的一响,耿照
转过一瞧,赫见是条死路,左手边一间厢房门扉大开,透出的灯晕照亮了晦暗的
廊角,显然女郎已别无去处。

  这实在是太明显的陷阱。只差门楣未书「请君入瓮」四个大字、槛上遍髹示
警的朱漆,刀俎齐备,专待鱼肉而已。

  耿照别无选择。他一跃而入,果不见女郎踪影,屋底的锦榻放落纱帐,并卧
着三名女子,其梦似酣,匀细的呼吸声混着淡淡温泽,盈满这廊深处的小小幽间。

  他只看一眼便已后悔。

  夏星陈、盈幼玉……还有一个,自是小黄缨了。他虽想到机关暗门可能还有
其他人会出入,然黄缨纵使精灵古怪,却无应付各种突发状况的武艺。合是他太
过大意,不该留她一个人在房里照拂的。

  黄缨衣着完好,呼吸平顺,身上并无目视可见的皮外伤,制服她的人不仅点
穴手法了得,也没有凌虐少女的恶习。他正想进一步检查,身后传来「笃、笃、
笃」

  轻响,一名华服老妇拄杖踱进房里,悠悠断断的细弱呼吸似带一丝痰浊,即
使耿照说不上精通岐黄,也知是受了内伤。

  漆灯夜照,逆光的容颜看不真切,微佝的身形却透着难以言喻的威压;被暗
影所遮的面上射来两道寒芒,令人难以相对。上回耿照遭遇这般凌厉的眼神,是
在萧老台丞的粮船舱中,只不过老台丞的目光如剑,老妇之眸却宛若幽潭映月,
似带着某种望之不进的深。

  两人对峙片刻,老妇人突然笑起来。

  「我一直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孟浪少年敢偷入我冷鑪谷,如虎入羊群般,吃
了我辛苦栽培的丫头们。」她淡然道,低润的嗓音优雅而从容。「看来你只有淫
贼之胆,却无淫贼的脑子。」

  (果然是她!)

  耿照本不确定她的身份,此际一听再无疑义,抱拳道:「晚辈未敢自恃聪明,
只为见蚳长老一面,不得以才出此下策,还请蚳长老见谅。」

  第百四三折君如不归,苍生何望

  来者正是天罗香实质的掌权者、辅佐过三代门主的大长老,人称「代天刑典」

  的蚳狩云。耿照虽未见过蚳姥姥之面,初遇明栈雪时,却曾隔着废井砖垣听
过她的声音,此际再闻,不费什么气力便辨出蚳姥姥的身份,更加印证了自己的
猜想。

  暗中监视盈幼玉等诸代使的神秘客,对她们实无恶意,否则以这帮妮子的大
意轻忽,要从内部瘫痪天罗香,不过反掌间耳。想通了这点,耿照的思路豁然开
展:什么人会放心不下这些少女,非于幕后妥善掌控才肯罢休?窥视之人纵非蚳
姥姥,也必定是蚳姥姥派来的眼线;要和姥姥搭上线,须着落在此人身上。

  蚳狩云微眯起眼,似正打量着眼前的少年,片刻才道:「你寻我,无非就是
想出去,是也不是?」耿照事先想好了几套说帖,没料到她单刀直入,满腹草稿
无一堪用,索性点头。

  「正是。请长老通融——」

  「理由。」蚳狩云举起一只细小的手掌,灯芒映得指尖苍白微透,宛若薄纸。

  「放你,总得有个理由不是?莫非你觉得,我天罗香如庙会市集,任人兴起
便来,兴罢即去?」口气虽淡,却无轻佻讽刺之感,出乎意料地认真。这样一本
正经的口吻神态耿照并不陌生,眼前的老妇人无论容貌身形、声音姿态,与雪艳
青虽无一相类,甚至可说背道而驰,但说话的模样却出奇相似,差不多就是相依
多年的母亲和女儿,分开面对时,总令人想起不在此间的另一位。

  (该是雪艳青像姥姥罢?)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约莫是这样了,耿照心想。看来,雪艳青的
正直磊落、恩怨分明,亦是得自姥姥悉心调教。

  蚳姥姥要放行的理由,也就是说存有「放人出谷」的可能性——完全不予考
虑之事,根本毋须浪费时间。耿照强抑心头悸动,思考着有什么可拿来与她交易,
片刻才抱拳一拱,审慎应答:「晚辈耿照。」

  蚳狩云笑了。「看来,你的名字应该颇具份量,足以交换你的自由。可惜它
对我毫无意义。」柺杖轻拄,发出「叩」的一声脆响,向他迈出一步。

  她的脚极小,探出裙裾的丝履尖如莲瓣,形状姣好,与鱼尾镌深的手脸绝不
相衬,意外地充满优雅动人的风韵,却不显轻佻,履上的黄栌染丝在灯下显出泛
金的赤色,更添一缕幽微神秘的气息,可以想见她年轻时,必是一名风姿绰约、
气质出众的绝色佳人。

  姥姥一动,仿佛烛照外的幽影都跟着动起来,一步踏落,黑翳隐然成形。纵
使耿照真气衰弱,先天感应迟钝,也知是凝力待发的前兆,急忙补充:「晚辈效
力于镇东将军帐下!」

  蚳狩云眉目一动,淡道:「那更不能放你走了,是不?」罗裙翻转莲尖踏地,
又上前一步,周身幽翳缭绕,如一绺绺剪碎的乌绸,逐渐缠上持杖之手。耿照终
于确定雪艳青不在此间,否则蚳狩云该知道他的名字;而雪艳青自承废驿袭击将
军一事,非是蚳姥姥授意,以眼下姥姥对镇东将军府的敌意推断,她已知晓此事,
沉声道:「看来,晚辈也只好以雪门主的下落交换了。前辈以为如何?」

  「狡诈。空口白话,也好插标喊价!」话虽如此,蚳狩云终于停步,周围的
黑气随之收敛。她看了耿照一眼,淡然道:「我家门主,在慕容柔手上?」

  耿照摇头。「没有,晚辈安排门主暂居之处十分安全,将军不知。」蚳狩云
点头:「你是早有贰心呢,还是待价而沽?千辛万苦藏起人,却拿来换了你原本
就有的自由,似乎太不合算。」

  耿照还是摇头。「我对所司并无贰心,这也不是买卖。我与门主相识于危难
之中,我救她一回,她也救我一回,若将她交与将军,未免太不讲义气。况且贵
派虽列七玄,然门主行事,却是江湖罕见的光明,晚辈纵不才,却想交她这个朋
友。」

  将血河荡所遇简略说了。为免泄漏蚕娘之事,只说二人埋了金甲,往下游觅
处藏身便罢。

  蚳狩云并未打岔,安静听完,似揣摩他故事里都有些什么破绽。

  「……晚辈闯入冷鑪谷,实属意外,非是成心,还请前辈明鉴。」耿照迟迟
等不到回应,只得先打破沈默。「若前辈尚有疑义,不妨提出,凡晚辈所知,定
为前辈一一解释。」

  「不必。」蚳狩云淡道:「我想知道的很多,如埋甲之处,如我家门主下落;
如你的阳气何以如此畅旺,本门的」天罗采心诀「又何以对你不起作用……林林
总总,非三言两语能尽。幸来日方长,尽可慢慢问,你若老实交代,也少吃些零
碎苦头。」

  耿照心头一凛,才知中了对手的缓兵计,蚳狩云从头到尾都没想同他谈,她
要的只是拖延。耿照赫然惊觉自己的盲点:「女儿总是很像母亲」兴许是对,雪
艳青的磊落直率,让他抱持了错误的期待,以为能和育成雪艳青之人开诚布公,
忘了狡诈如郁小娥、狠辣如孟庭殊,同样出自这名华服老妇的调教,甚至以她的
后继者自居——说不定,雪艳青才是这座冷鑪谷里最格格不入、绝无仅有的例外!

  问题是:一意拖延的蚳狩云,她想避免的是什么?等的又是什么?

  (蚳姥姥的呼吸声……内伤!)

  耿照心念电转:不会说谎的雪艳青亲口告诉他,姥姥受了极重的内创;明姑
娘在莲觉寺力战群姝,几以一己之力灭了天罗香的主心骨,使姥姥无法视事,雪
艳青才会受鬼先生煽动,做出狙击将军的错判……此际的姥姥,怕连站立说话都
已逼近极限。她欲避免的,恰恰是与他动手过招!

  念头方落,耿照猿臂暴长,迳拿蚳狩云杖头。

  蚳狩云冷笑,藜杖一缩,避过少年指掌,却未抽身挪退,以免耗去所剩不多
的气力,恃的是临敌经验丰富,总能以最小的动作,于最险的一霎躲过攻击;至
于是无力反击故而只避不攻,抑或另有别图,则尚未可知。

  耿照丹田空空如也,一身浑厚真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仗着年少血盛双臂抢进,
一路「宝箧手」妙着纷呈,仿佛凭空幻化出几十条手臂,只是招招都拿杖头,执
的是晚辈向长辈请招的礼节,亦有「男女授受不亲」之意。宝箧手虽是「掌底有
掌、臂外生臂」,在诸多顾忌之下,炫目夺人的威势不免打了折扣;饶是如此,
这轮密不透风的抢进还是发挥了效果,两人一来一往三十余合,耿照翻腕一攫,
指尖拂过蚳狩云的织锦大袖,按说这下应该力透袍锦,生出一股绵韧的无形之劲,
其后的三个变式分采上、中、下三路进袭,如收鱼线,无论哪个都能将老妇扯近
身来,甚且扯得重心偏失,不沾而跌。

  无奈耿照气劲虚浮,力不从心,不过徒具其形罢了,被蚳姥姥大袖一挥,整
条右臂荡了开来,姥姥杖头顺势递出,撞向他胸口「膻中穴」。

  这着不可谓不快,但耿照终究比她年轻了四十来岁,且不论内功修为,耳目
之灵、筋骨之健,理当远远凌驾于年逾耳顺的老妇人,及时翻过右掌,「啪!」
一声接住了镌有伏蛛形状的杖首。岂料蚳狩云嘴角微扬,陡地松手,并指如剑,
以绝难想像的角度与速度欺进耿照怀里,重重戳上膻中穴!

  耿照手里犹抓着藜杖,胜负已于瞬间底定。他眼前乍黑,迎着当胸贯至的剑
指仰倒,无数念头如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才发现自己败得一点也不冤。

  自蚳狩云现身,其一言一行,动静观瞻,全都是为了在动手之际,递出这悖
离常理、败中求胜的极险一剑。老迈、伤病、不良于行……未必尽是假,但更多
却是经过精心编排的巧妙伪装,目的自是为了松懈对手心防,好一击制胜。若非
耿照守礼自持,并未紧迫相逼,恐怕一上来就要中招,败得比此际更快更惨。

  他深悔自己的颟顸托大。

  就算能熬过天罗香的苦刑逼供,绝不泄漏明姑娘半点消息,但……黄缨该怎
么办?那黑衣女郎一直于暗中窥视,必然知晓黄缨与他是一边的,如今失手被擒,
谁来救黄缨脱险?

  ——都怪我……都怪我!

  (阿缨!)

  耿照自可怕的梦境中苏醒,本欲起身,一动才发现通体虚乏,半点气力也使
不上,有那么一瞬间以为经脉俱断,从此成了废人,不由一背汗浃。

  「你醒啦?」一把清脆甜润的女声欢叫,凑来一张弯睫大眼的白皙圆脸。少
女并未如他梦中那样披血哀嚎、丰盈有致的雪白胴体被骇人的刑具刨刮解裂着,
每道凄厉的创口都像剜在他心上;除了眉宇间隐有一抹疲惫之色,像没睡好似的,
她的形容模样倒可以称得上是「神采飞扬」,决计不是阶下囚徒,连身上的衣物
都从半透明的薄纱换成了黄花襦裙缀杏色半臂,至少他毋须再烦恼眼睛该往哪儿
瞟。

  「身子还疼不疼?我给你打了桶清水来,给你抹抹胸膛——」黄缨笑眯了眼,
自顾自的说着,一边熟练地拧干了雪白棉巾,冷不防男儿伸手攫住她幼细的腕子,
哑声道:「阿缨……阿缨!她们……有没为难你?」

  黄缨被他捏痛了,俏脸煞白,却忍着没哼声,心想:「他才醒来,头个儿想
到的便是我。」不禁欢喜起来,面颊热烘烘的,轻抚着他的手背,揉开他那揪紧
的心思,咬唇笑道:「姥姥没为难我。这儿好吃好住的,还有漂亮衣裳穿,要是
出入自由,和仙境也差得不多啦。」

  耿照放下心,思绪逐渐恢复运转,不免疑窦丛生;脑中紊乱的杂臆一下子理
不清,顺口问:「我……我昏迷多久啦?」黄缨歪头想了一想,蹙眉道:「差不
多两天。这儿不见天日的,时辰拿不准;自来这儿咱们已经吃过六顿啦,应该是
两天没错。」

  耿照最后的记忆片段,停留在被蚳狩云并指戳倒,难不成……有人从蚳姥姥
手下救了他们俩?「不,是姥姥救了你。」黄缨摇摇头,忽地压低声音:「我也
不晓得怎么回事,醒来便在这儿啦。那老虔婆让我照顾你,我瞧她对你挺好的,
说不定是看上你啦。」自己也觉滑稽,噗哧一声,抿嘴咬唇,露出一脸好色小欲
女的暧昧衅笑。

  耿照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却也忍不住笑了,心怀略宽,忽听门外一人介面:
「严格说来,是他救我,不是我救他。」咿呀一响推门而入,正是蚳狩云。黄缨
悚然一惊,也不知教她听了多少去,忙起身垂首,双手规规矩矩地置于膝前,乖
巧应道:「姥姥。」

  蚳狩云看都不看她一眼,曳着层层织锦罗裙行过她身畔,淡淡撇下一句:
「出去罢。」迳坐榻缘,微眯着眼端详耿照的气色。耿照本想趁她诊脉之际,突
然动手发难,为此凝神蓄劲,才发现丹田内似有一缕碧火真气盘绕,虽极微弱,
至少不是空空如也。

  (她说我救了她……是什么意思?)

  稍一迟疑,蚳狩云已自榻缘起身,坐上了几畔一只气墩,从头到尾都没碰耿
照一下。两人四目相对,蚳姥姥似看出他的心思,笑道:「你本该身负高明内功,
但不知为何,全身的功力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明明经脉无损,运气行功的法
门也一如既往,偏就是没了真气,是不是?」

  耿照心想:「果与我身上的异象有关!」他对蚳狩云不再抱持不切实际的臆
想期待,失风被擒的谷外奸细非但未施加拷打,反奉为上宾,其中必有蹊跷。再
说,欲知伤势复原的情况,把脉是最可靠的法子,诊法中有所谓「望、闻、问、
切」,蚳狩云舍切诊就望诊,可见有不能与他相触的理由。耿照能想到的,就是
自己体内那吞吃一切功力的无底深渊。

  蚳狩云见他面色阴沈无有反应,也不生气,怡然道:「日前我天罗香来了一
名极厉害的对头,残杀本门许多弟子,我率教门内的菁英迳行围捕,不想却中那
人奸计,折将损兵,伤亡惨重,连我自己都受了伤。」

  耿照心想:「这说的是明姑娘。」又听蚳狩云道:「那人于我天罗香的了解
十分透彻,钻研出一门独特功法,专破本门」腹婴功「,其劲力一旦钻入体内,
便似星火沾上硝石,炸得五内爆血,破体而出,死状极惨。」

  她这几句说得平淡,面上还带着微笑,仿佛在说什么乡里逸闻似的,耿照却
听得毛骨悚然,想起了岳宸风的「紫度雷绝」。

  明栈雪一身神功,俱与岳宸风双修而来,对彼此所学多有涉猎;况且,明栈
雪曾为他祛除体内雷劲、压制碧火功的心魔障,对两门同源武学间的交流转换颇
有心得,就算使不得完整的紫度神掌,要模拟雷劲破体的惊人威力,也就是她想
不想而已。

  天罗香内功走的是纯阴一脉的路子,阴阳本就既相斥、又相引,相克相生;
天罗香经由汲取阳气一途,提升纯阴功体,也可能因为一点阳气侵入丹田,与阴
劲激烈反应,如于油中点火,最后酿成大灾。若说盈幼玉等所用的采补邪法乃前
者之阐发,明栈雪便是以后者的原理迳行破坏,使大利成大害,杀天罗香诸教使
个措手不及,将战果扩大到极致。

  耿照偶听盈、夏二姝提过莲觉寺大战,再拼凑黄缨四处听来的片段,心想明
姑娘纵使武功绝顶、心计过人,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岂能以一人之力,挑了整个
天罗香的菁英?这时才恍然大悟。明栈雪或许就为那一天,准备了大半辈子,乃
至自污其躯,助岳宸风窃占虎王祠、掘出《虎箓七神绝》……等诸行,似也都有
了合理的解释。

  雪艳青是个直肠直肚的,说好听是「磊落光明」,其实就是不通世务。站在
明栈雪的立场,要瘫痪天罗香,首要的目标就是蚳狩云,莲觉寺大战没能将她铲
除,便是杀败八大护法也不算赢。以明姑娘的能耐,姥姥就算侥幸留得一口气,
离死也不会太远了。

  蚳狩云望进他眸子里,似将他的沉吟低回一一读清,信手拂了拂裙膝,怡然
淡笑:「你识得蘅儿,是么?」耿照回神为之一悚,暗忖:「蘅儿?是明姑娘的
本名么?」他没有骗过蚳狩云的把握,正犹豫着该如何回答,蚳狩云却没等他应
口,迳将膝腿上的裙布理平,笑道:「我要是想找她,用不着透过任何人,只消
放出」姥姥未死「的消息,她自己就来了。那丫头比谁都清楚,除非我倒下,否
则天罗香永不消亡。再说了,」老妇人抬眸直视着他。明明面带笑容,却令耿照
心头一震,仿佛在她之前宛若透明,什么心思也藏不住。「你丹田里那缕真气,
与蘅儿的外学系出同源;你在廊间追逐薰儿的身法,分明是本门的」悬网游墙
「;更别提你在玉儿身上逆行」天罗采心诀「

  的采补法门……这还看不出你与她之渊源,姥姥就真是老糊涂啦。「

  「关于她的消息,我无意从你身上取得。」蚳狩云敛起笑容,正色道:「你
只需要知道,无论如何,我决计不会、也不容许其他人伤害你。什么事你都毋须
欺骗我,因为你骗不了我,而且欺瞒我对你没有一点好处,不管你想什么要什么,
我都会帮助你,不问理由,不计代价。这样,能不能让你换个角度,静下心来听
听我要告诉你的?」

  耿照连问「为什么」都懒得,蚳狩云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信。虽说老妇人未
趁他无力抵抗时严加拷掠,甚至善待黄缨,但这些不过是怀柔之术,一时权宜罢
了。

  比起明姑娘的下落,眼下她或有更紧要之事必须解决,譬如性命——这种交
易耿照并不是头一次遇到,巧的是:他与五帝窟的合作,恰恰筑基于岳宸风的紫
度雷绝之上,而蚳狩云愿意放下身段,向一名阶下囚示好,也可能是明姑娘将雷
劲打进她体内,眼看强行压抑必成沉痾,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带我们出谷,我帮你祓去雷劲。」耿照谨慎斟酌字词,避免提出的条件遭
到曲解。「我只在谷外救治,再行拖延,后果自负。」

  蚳狩云闻言微怔,片刻才摇摇头,鱼尾镌深的嘴角抿着一抹无奈的笑。

  「我说过,我已痊愈,是你救了我一命。现在,咱们得来救你。」老妇人沉
声道:「说来汗颜,那日为制住你,我戳你胸口膻中穴的那指实已用上全力,一
时竟压不住经脉里的异种阳气,眼看要五内俱焚,岂料你体内那吞吃内息的深渊,
不仅将我指尖的劲力悉数化消,连蘅儿所种的异种阳气亦一并吸过去,点滴不留。
若非你昏迷栽倒,脱出了挟制,再这么吸将下去,我怕也没命在这儿同你说话了。」

  这就能解释何以蚳狩云迄今不敢碰触他——饶是如此,耿照仍半信半疑。一
手掌管天罗香的「代天刑典」蚳狩云就算是个知恩图报之人,对他的感谢能否大
过教门与自身的利益还未可知,更何况当时耿照并无相救之意,充其量误打误撞
罢了,对照蚳狩云那番「我会帮助你」的说法,简直毫无说服力。

  蚳狩云似连他的疑虑都早已预见,并未显露一丝不忿,娓娓续道:「我不知
你年纪轻轻,何以有如此高强的内功修为,但若非如此,你已被体内的」残拳
「劲力吞噬殆尽,不只内力点滴无存,兴许连血肉筋脉亦保不住,活生生被吸成
了一副白骨,死状惨不堪言。」

  ——「残拳」!

  这是耿照第二次听到这两个字。蚳狩云曾辅佐过天罗香三代门主,乃七玄中
极受敬重的大长老,见识广博,她与灰袍客都说这是「残拳」,怕不是空穴来风。
耿照对她提防甚深,但终究是好奇大过了戒慎之心,不禁摇头:「我……我没练
过什么残拳,也没听过这路武功。」残拳「……究竟是什么?

  为何不断吞吃气劲,使一切拳掌内功的威力皆化为无?「

  「这个问题,数十年前我曾问过一个人,但那人不学无术,又油嘴滑舌得很,
怎么说都不正经,听得我火冒三丈。至于那搞不清楚的气人回答,却是没留下什
么印象。」

  不知是不是耿照的错觉,蚳狩云在说这几句话时,峻峭的脸部线条似乎变得
柔和,笑意悠远,却无前度的淡漠自持,仿佛一具陈旧斑剥的木雕泥偶突然注入
了生命,所有的情感都变得鲜活起来,不再随着时光逝去风化凋朽,隳为烟尘。

  「残拳是一种武功。」

  话才出口,老妇人似省起其中引人误区处,差一字便成了毫无意义的废话,
不觉轻笑。「非是一门,而是一种。残拳与我所知的东洲武学俱不相同,无法以
既有的武学理论加以阐释,当年那人说与我听之事虽似是而非,如今想来,又非
全无道理,也只能姑妄揣测,勉而砺之。」

  耿照没敢嘴硬,抱拳一拱:「还请前辈指教。」

  蚳狩云面露微笑。「你的内力根基如此深湛,能负荷」残拳「的余劲连吸几
天几夜还未死,这份造诣放眼东洲,休说年少一辈,便在成名的高手中亦属罕见,
若无明师奇遇,等闲难有。我来问你:内功是什么?」

  耿照想了一想。「是气。天地万物,莫不有气;修习内功的法门,便是在经
脉中创造一处具体而为的小天地,动如六合周流运转,因而胜过未曾习武的平常
人。

  内修之道,养气与运气同等重要,善养气者得长生,然而要用于武学,运使
之法却比多寡更紧要。「

  「有这番体悟,也足以匹配高强的内功修为啦。」蚳狩云听得连连点头,微
笑道:「那我再问你,运使内气,以何为本?」

  「以」存想「为本。」耿照想也不想,冲口便答:「内气无形无质,不比筋
骨肌肉,须以意念来导引,澄心内观,反照空明。」

  蚳狩云点头道:「我所知武学,无论高明或粗浅,均以此为基础,」残拳
「却不同。寻常武功练到了存想这一步,须持续厚积内力,或以左道之法激发潜
能,以供意念驱使,循序的便是内家正宗,取巧的便是邪功;积攒多效果好的便
是神功,事倍功半则是庸学。

  「但残拳修练内力不过是引子,」存想「之后,再一步便是」坐忘「,须堕
肢体、黜聪明,离形去智,而后才能同于大道。一味积攒内力反是走上岔路,唯
舍去对内外形质的执着,方可升华意念,使之通于寰宇六合而不昧,顷刻万里,
无所挂碍。」

  耿照不识道书,否则听到这时,该知道这些都是教人修仙解脱的法门,连领
有职券牒文的道士都未必尽信,况乎习武之人?直令他云山雾罩,只觉此说未免
太过虚渺。

  内功的修习虽非「眼见为凭」,可轻易以肉眼看出内气的运行变化,却须实
打实地挥汗修练,半点取巧不得。耿照纵有连番奇遇,才得这般深厚根基,但也
是经过莲台三战后,屡在生死边缘淬砺,方有如今初窥堂奥之感:「堕肢体黜聪
明」云云,比附意象也还罢了,真不让想也不让动,岂非坐着发呆?

  可蚳狩云的「大论」还远不仅仅于此。

  「」坐忘「之后,便是」神解「——心神既能沟通天地,不受外物所限,则
天地万物的力量皆能为你所用。内功若是在经脉中塑造一处具体而为的小天地,
让你动若六合,」神解「便是让寰宇六合成为你,你想像自己是风,便轻如鸿毛,
快哉千里;想像自己是云,则聚合离散变化无常……约莫如是。」她盯着耿照的
脸庞,忽「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掩口道:「我终于明白,那时他为何笑得如此
酣畅啦。原来我的表情是这样。」

  耿照一怔回神,忍不住摇摇头,蹙眉道:「前辈有没问过那人,他的神解境
界是如何练成的?说法可以虚无飘渺,修练的过程可不。他能使残拳,必是找到
了切实可行的法门。」

  蚳狩云似是对他的反应很是激赏,柳眉一挑,敛起笑容,正色道:「他说是
给人揍出来的。传他武艺的那名异人天天同他打架,每回动手都像有什么深仇大
恨似的,一股脑儿地往死里打。

  「他每次醒来发现还活着,功力便向上提升一层;有一天,身子里」突然有
些痒痒的「、」像给针刺了个小洞「——这是他的原话——力量倾泄而出,到那
时他师父同他打架再不敢留手,没过几天就趁他睡死的时候逃跑啦,约莫是担心
徒弟报仇,也一股脑儿往死里打。」

  这些话都不是蚳狩云自己的口气,耿照能从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怀缅之色,
以及那浑不设防的淡淡笑意,窥见那人的一绺剪影,仿佛就坐在华服老妇的身畔,
大马金刀地吹着牛皮,逗得她又气又好笑,忍不住捏着衣袖掩口……耿照从臆想
中回到现实。蚳狩云没必要骗他,要取他的性命,她多的是机会能下手,此际依
旧如是;世上虽有骗人消遣的恶徒,但他在老妇人身上看不出那种以玩弄他人为
乐的恶意。

  有没有可能……她才是抱持了错误期待的那个人?

  她错把自己,当成了昔年旧朋的后人。通过奇特的「残拳」,老妇人把偶然
出现的陌生少年与已逝的故人连结起来,在回忆的过程中修复创口、寻求慰藉,
甚至是弥补遗憾。

  耿照明白自己同「那人」毫无瓜葛,他的亲生父母出身虽卑微,来历却清楚,
与养父耿老铁一般,均未涉武林。而他的一身武功则得益于明姑娘,尽管之后屡
有奇遇,却无一个如姥姥描述里那样的人。她肯定弄错了,错得离谱。

  盱衡形势,这样的误区对耿照而言,毋宁是不幸中的大幸。若非误以为他是
故旧之后,以蚳狩云在廊底边间所展现的心机与狠辣,耿照不敢想像于眼下尽处
劣势的情况,这位大长老的手段将会是何等的雷厉刻毒。

  然而不知为何,如果可以的话,他并不想利用这个从天而降的大好机会。仿
佛为了从强烈的排斥感中挣脱出来,耿照甩了甩头,顺着她的话介面:「晚辈虽
常教人打个半死,倒不曾从内伤外创中得过什么好处。在此之前,我从未听过」
残拳「之名,自也没学过,这残拳既有如此骇人的威力,何以在江湖上声名不显,
没听过有哪位前辈高人使得?」

  蚳狩云淡然一笑。

  「因为它改了名字。」

  「改……改了名字?」江湖绝学屡经增益修补,那是有的,可不管怎么改,
只有名号等闲不易,乃出于宗门传承之考量。一套字号响亮的拳剑名头之下,经
常包含诸多派系源流,各家所使或不同,但均以此为名,以显其宗。如残拳这般
可怕的武功,修者便想改名,也管不住江湖耳语,决计不能销声匿迹,或轻易以
其他面貌示人。

  「独孤弋还未登基之前,以」残拳「、」败剑「两套武学行世,所向披靡。
当了皇帝之后,底下的臣子乱拍马屁,反倒叫不了这个名儿啦,说是其兆不祥,
有伤国祚,改称」皇拳御剑「。」蚳狩云冷笑:「都叫」皇拳御剑「了,有别人
能练么?这还不扣你个僭越的罪名,抄家的抄家、灭族的灭族?堂堂帝皇,连开
宗立派亦有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绝学湮没后继无人,独个儿在皇城中寂寞凋零。
对付武人,这是最毒的心计。」

  耿照悚然一惊,挣扎坐起。

  「残拳……残拳是太祖武皇帝的武功?」

  蚳狩云笑道:「宇内无敌,还能是哪个?自也只有他了。」神情竟隐有一丝
骄傲。耿照脑中一片嗡然,诸般杂识纷至沓来,恍如熏蜂:体内这个奇怪的「吸
功深渊」,自他在溪畔拚命使出一着「落羽天式」后便即出现,分不清是此招遗
患,抑或灰袍客的武功所致。

  若是那灰袍怪客所为,则此人兴许与太祖武皇帝有关——比起他那时灵时不
灵的「落羽天式」,这个可能性要靠谱得多。耿照不认为以自己狭隘的识见、粗
陋的设计创制而出的生涩刀法,竟能复现太祖武皇帝的成名绝学;灰袍客的行径
虽与传闻中磊落豪迈的太祖毫不相衬,但二人同样武功绝顶、深不可测,说不定
年岁也差堪仿佛,彼此间若有什么关连,似乎也不奇怪。

  蚳狩云看着他。「你真不知道,身子里的残拳余劲是怎么来的?」

  耿照老实摇头。「我被一名蒙面灰袍人打落山溪,醒来之后就这样啦。倘若
我身上的异象确实来自」残拳「这部武学,那么那名灰袍人与太祖武皇帝必有牵
连,说不定……太祖还活在这个世上?」

  这回轮到蚳狩云摇头了。「他已经死了,我知道的,而残拳于此世并无传人,
连他最钟爱的十七弟独孤寂也没能得传。我曾问他,为什么不教独孤寂残拳,他
笑着说:」迟啦,本想让他练得欢喜些,多点成就感,便传了他一套修练内力的
便捷法门。一下子没留神,他的内功居然练到这么高啦,定见已成,要想再回头
走我的路子,难啊!练得也不痛快。何苦来哉?「

  「我说:」你弟弟忒听你的话,你让他重练还不行?「他笑得可坏啦,挨近
了说:」那我让你废功重练,你肯不肯听我的话?「我琢磨了半天,偏就狠下不
这个心,才知修习这门武功难如登天,是从一开始便难。若不是找个心如白纸的
孩童,从小教起,谁能练出内力又舍去?」

  灰袍客的内力修为十分惊人,与蚳狩云所说并不相符,但耿照宁可相信自遇
上太祖武皇帝的某位故人,甚至就是他本人。「若世上再无第二人能使残拳,前
辈如何断定不是太祖武皇帝?」

  蚳狩云从床头屉柜中取出一小块木板模样的物事,小心翼翼搁在榻缘。耿照
这才发现是一本硬衬的绣金簿册,两面裹着锦绣缎子的薄板间钉着线装绢册,册
里却连一个字也没有,页与页之间夹着一张张大小不一、精粗各异的零星纸头,
竟一本用来夹画的吸墨册子。

  耿照坐起身来,揭开封面,见夹的那张纸泛黄陈旧、布满绉折,似是被捏成
团之后才又细细摊平,纸上以炭枝一类绘着一名浓眉大眼的少年,身上的短褐松
松垮垮地披着,袒露出结实虬健的胸膛,手里提了双男子样式的软靴,正不住滴
着水;图面虽只画了胸膛以上的部位,以及一只提靴的右手,却能想见他精赤双
脚,涉水而过的模样,笔触稍嫌稚嫩,神韵的掌握却极其生动。

  「那是我们头一回相遇。」蚳狩云抱膝垂首,盯着那幅炭枝速写,面上露出
一丝温柔的神气。「他害我的银票掉进水里啦,说什么也要给我捡回来。我本想
一爪捏碎他的喉咙,无奈不识水性,心想等捞上来再杀他罢。」不知想到什么趣
事,忍不住笑了起来。

  耿照翻过那幅速写,果然有着大片晕开的黑红墨渍,这图居然是画在柜票的
背面。想到掌管天罗香的蚳姥姥居然精于绘画,姥姥画这幅画的时候兴许还很年
轻,想到画中之人便是名动天下的太祖武皇帝……耿照只觉极不真实。这若是个
圈套,也未免准备得太过周折细腻,连黄旧的往日时光都成了共犯帮手,才能透
着一股子的怀缅与沈醉。

  接着的几张也都是炭枝速写,画中人的衣着模样也都差不多,作画的纸头有
从帐册里撕下的,也有旧春联的下半截;背景从水边、山边乃至篝火夜星,似可
见着两人行旅痕迹。还有一幅是独孤弋睡着的模样,他精赤上身,枕着恣意舒展
的强壮臂膀,既酣倦又天真。

  耿照已非不晓人事的无知少年,这幅画里所蕴含的缱绻温情,浓得几欲透出
纸面。只有在缠绵过后、身心俱都满足已极的少女,才会在夜里偷偷拥被而起,
于随身的绢上留下情郎童稚的纯真睡颜。

  他抬望蚳狩云一眼,看尽世间百态的老妇人早已过了含羞别首的年纪,只垂
眸含笑,低声道:「一开始我们就知道是露水姻缘,至少我是知道的。那时,我
是教门里最年轻的织罗使者,野心勃勃,从没想过跟个籍籍无名的渔村少年过一
辈子。

  我能给的,就只有这么多啦,再多的他也要不起。「

  耿照翻过了一大摞炭枝速写,终于看到头一张彩墨,画里的男儿依旧浓眉大
眼英风飒飒,却换过一身快靴锦袍,腰带上还坠着一块流苏白玉,虽说「人要衣
装佛要金装」,但不知为何总觉得这身打扮不适合他。

  「……后来,他就被接进镇东将军府了,我才知道他是独孤执明的庶长子,
连他自己也不晓得。我一直在想有天离开他时,他不知道会有多伤心,为了那一
天我练习了很久……没想到,却是他先离开了我。」

  后头作画的纸,就不再显得那样凌乱了。精心裁剪、宛若信笺的纸头上,画
着身着武服、铠甲戎装的独孤弋,画工比前页更显精致,布局总是规规矩矩的,
人在中央,天地留白,前中后景层次井然,着墨肯定是事后才细细填满,却少了
那种亟欲捕捉某个瞬间的兴起与急切。

  更重要的是:画与画之间,看得出少年逐渐成了青年,独孤弋的身形拉长了,
那股子属于少年的单薄清瘦渐被结实魁梧所取代,每一幅图间隔的时间更长,刻
画得也更细致,但有几张是没画完的,或画到了一半,又以重彩浓墨胡乱抹去,
终究还是舍不得丢,一并夹进了册子里。

  「我们一直没断联系,或许彻底分开,比想像中更难。那时我们都被身边的
事折腾得精疲力竭,谁也不想再提分合聚散。」姥姥淡淡一笑。「除了打仗那几
年,他年年都来看我,待上一夜,没天亮就走。连登基后我们也算常见,三两年
里总遇得到一次,五月初七在桃源村桃花坞的湖畔船屋里,多半是我等他。」

  耿照很难想像这是什么样的约定。没有书简往复,没有消息互通,一方是平
望都日理万机的九五之尊,另一方是江湖上争盟争霸的邪派首脑,他们之间到底
是情是爱,是肉欲抑或友谊?怕连二人也说不清。

  「所以,他一定是死了。」蚳狩云轻道:「二十几年来,我年年都到桃花坞,
却再也没见过他。如非身故,岂能如此?」

  这并不能解释蚳狩云对耿照的态度。思念独孤弋是一回事,或许在她心目中,
天下无敌的独孤弋绝不可能突然暴毙,她依旧年年前往桃源村小屋,等待那人忽
然穿过垂杨柳荫,无声无息出现在身后,但独孤弋不会变成一名少年,他的儿孙
一辈里也没有如耿照这般年纪之人,再说耿照的形容相貌,与画中人浑没半点相
似。难道老妇人认死的,就真是残拳而已?

  「我们最后一次相见时,他说:」我这回来东海,是想给残拳找个传人。可
惜来晚了一步,那小子天资不坏,自个儿偷练内功刀法,居然颇有火候,这下想
要教他废功重练,可就难如登天啦。也罢,各有各的缘法,不必勉强。既然来了,
不如我传给你罢?「」

  蚳狩云见他目瞪口呆,也无丝毫不悦,拂了拂裙膝,怡然道:「他说的每件
事你要都当真,几个脑袋都气坏啦。我只道是逗我玩儿,冲他冷笑道:」你明知
我练不了,成心气我么?「谁知道他真从怀里拿出一摞纸,上头密密麻麻填满了
狗爬字,也不讲章法布局,总之难看得紧,一望便知是他亲笔。

  「我心想他都做了皇帝,便找不着代笔润色的大学士,好歹裱糊成卷罢?这
般丑陋,是想弄瞎谁的眼?没来得及取笑,转念又想:不对,这回他是认真的。
这纸里写的东西,他不想让别人知道,只能自个儿琢磨,藏着掖着偷写;写完了,
就立刻赶来东海,找他心目中的传人。」

  耿照浓眉一皱,喃喃道:「这就怪了。太祖皇帝说过独孤寂」定见已成「,
是万万不能回头练残拳了,难道在他心目中,东海还有其他合适的传人?」蚳狩
云笑道:「你比你看起来的样子聪明多啦,一下子便抓到了关窍。」耿照苦笑:
「我就当前辈是赞我好了。」两人相视一笑,气氛在不知不觉间和缓了许多。

  「他一向……不是个讲规矩的人。」半晌,蚳狩云轻叹了一口气,摇头道:
「什么开宗立派留名千古,半点没放心上。他做的,不过是想做之事罢了,或者
是他觉得非做不可的事。过往相见,他总会带些小东西讨我欢心,有时是好吃的
糕点,有时是路旁采的一朵漂亮野花。我从来都不爱这些,那都是他欢喜的。」

  她抬望耿照,忽抿起一抹意味深长、似笑非笑的唇勾,眯着眼说:「我要的,
一向只有武功。年轻时我只想压倒同侪,早日跻身教使之列;等手握大权,又一
心辅佐门主,补救本门内功不足以驾驭《天罗经》武技的缺陷,老实说我在教门
内得以平步青云,晋升得如此顺遂,多少是讬了他的福。

  「我俩情浓时,我想学的,他总是一股脑儿全教给我,毫不藏私。我学会」
败剑「的时间,怕还早了独孤寂许多年,只不过那时他才粗具构想,还有许多未
及锤炼完满之处;后来我再见他施展,与当年所授颇有出入,求招的心思却淡了,
保持原状也没甚不好。」

  盈幼玉所使的诡秘剑招,想来便是这门尚未完熟的「败剑」雏形了。

  耿照想起盈幼玉与黑衣女郎交手时,于险中求胜的迅辣剑法,虽非无敌,却
有股难驯的狂烈与野性,临敌时来这么一下,确实防不胜防。太祖武皇帝年少所
创的剑式粗坯,即有如此锋芒,经他千锤百炼、曾压胜无数高手的完整「败剑」,
该有何等惊人的威力!

  而腹婴功不足以驾驭人称「七玄第一武典」的《天罗经》,则是天罗香最大
的秘密,不仅外人不知,教门内亦秘而不宣,如明栈雪之流的门主候选,或蚳姥
姥这般掌大权者方可预闻。耿照虽听明姑娘说过,料不到蚳狩云竟坦承以告,心
中五味杂陈,尚存的一丝提防戒慎,自此益发淡薄。

  姥姥续道:「他与埋皇剑冢的」千里仗剑「萧谏纸乃一师所授,连萧谏纸的
武功,他也不瞒我。萧老儿迄今仍一无所知,他的独门绝技」云海苍茫诀「和」
八表游龙剑「,我都会着一点儿。」

  耿照心中微动,沉吟道:「我听说太祖爷与萧老台丞斗气,才一怒将他贬出
京城。会不会……他是想将这份手稿交给台丞,却怎么也拉不下这个脸,故而假
讬前辈,心底却盼着有朝一日,台丞能从前辈这厢取得?」

  蚳狩云浑身一震,淡淡的笑意陡被震散了似的,只余一抹残映,凝于饱受岁
月侵蚀的面上。她不得不重新衡量眼前的少年:最初她以为他心思机敏,而后才
发现他心细如发,不易受变乱纷呈的外物所迷惑,总能专注地把握细节。到得这
时,她却觉得他对于人情世故有种极其锐利的直觉,足以越过横亘其间的岁月残
垣,看见隐藏在背后的善良与诚挚。

  ——他真的……是你派来的罢?

  你还记得你留了东西在我这儿,想起要来拿了么?真是的!一看……就知道
是你啊!

  老妇人静默良久,仿佛不想从思忆里抽身离开,片刻才拈袖搵了搵眼角,长
叹一声。

  「不是萧谏纸。他说啦,」将来有个人出现,你就把这交给他,我不知他何
时来、生作什么模样,姓谁名啥……我等不到那时啦,神棍也是。「我从没见过
他那样沮丧,仿佛干了件天大的错事,再也无法弥补似的。

  「他说:」我师父让我们等待时机,以拯救黎民苍生。异族出现时,我们以
为时候到了……你要是见过异族就知道,牠们没点儿像人,个个都是鬼怪。谁见
了不以为世道将乱,苍天降下了妖孽来?

  「」可我们错了。时间还没到。异族不过是水滚前的浮泡沫子罢了,那真正
天杀的玩意儿还没来。我同神棍都错了,错得离谱。我把百年难遇的猛将强兵、
不世英杰拿来争天下,让他们死的死、散的散,才发现要打的对象还未现世……
万一牠明儿来了怎么办?韩破凡、武登庸都已不在,万一我打输了,谁来拯救苍
生?「」

  耿照听她喃喃出神的口吻,复诵那呓语般的内容,完全理解如此浅白混乱、
毫无章法的话语,何以能牢记数十年。在静室听来已是如此慑人,若由天下无敌
的独孤弋口中说出,该有多么诡异!

  「我从没见过他这么忧虑。他并不害怕,只是焦躁难平,仿佛一切都乱了套,
却找不出相应之道。那次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了,隔年平望都传来皇上驾崩的
消息,我只当他是诈死逃离朝堂,以摆脱那帮令他喘不过气来的臣工。我年年都
盼着他在远方玩累了,终于又回到桃花坞来,好让我把这束纸头还给他。」

  耿照将那本织锦册子翻到了后半,吸墨的薄绢间不再出现图画,取而代之的,
是一张张写满歪扭小楷的纸片。「前辈——」他不敢多瞧,忙阖起簿册便欲递还,
蚳狩云却摇了摇头,并未伸手。

  「他那天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我只知道你在这节骨眼上突然来到了冷
鑪谷,身上带着残拳余劲,就像他说的,一看就想起了这些纸头,决计不会弄错。
所以,我不能让你就这么死掉。」老妇人淡然一笑,眸里却闪着逼人的光。

  「我们还有时间,从里头找出救你一命的法子。如果独孤弋说得没错,要接
替他来拯救天下苍生的,恐怕就是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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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百四四折惊燕回翔,流沔移光

  这一日,越浦城里始终刮着风,远方乌云宛若接鳞,一路密密麻麻压向城头。

  天还没大亮,市集里开门做生意的、各门桥外列队准备进城的,都被湿浓厚
重的乌翳压弯了腰,心知晌午前是见不着日头了。夜幕将以另一种形式侵占白昼,
无论人们欢喜与否。

  做为东海商业最盛的城市,地处要冲、三川汇流的越浦一年到头都有市集,
那怕是风雪阴雨,未至涝灾之前,绝不歇市;就算西边城门被洪汛冲毁了,东门、
北门等照样开市。在越浦百姓看来,营生营生,有营才有生,日子若要过将下去,
总得开门做买卖。乡下赶集时那种暴雨倏至、众人一哄而散的情景,在越浦城里
是决计没有的。

  但这雨却始终下不来。

  西南侧朝鑫门的桥市边上,大把大把的垂柳翻腾如翠浪,泊岸小舟莫不收起
旗招,被风刮得磕磕碰碰,闷钝的木质敲击声卷入风里,倏又无踪。

  流入朝鑫门的伏公圳,水面最处宽不过二十余步,对比越浦诸多联外的人工
水道,显得格外寒碜。盖因修建之初,本为城外农田引水灌溉之用,农民运送作
物入城贩卖,取道伏公圳最是便利。

  故越城浦早年,此间市井极盛,圳上横跨着大大小小的桥梁共一十七座,不
但方便城中居民往来,满载瓜果时蔬的小舟更能直薄桥下,舟主系舟于砌石岸,
迳往桥畔柳荫陈物插标,满城风闻,形成桥市。

  随着越浦城区扩大,各水陆通道陆续启用,行会、城尹府对集市的擘划亦已
成形,朝鑫门于焉没落。迄今摆摊的多半是无行无会的散农,或自吃之余拿点鱼
虾换零花的船户,行会不为难这些辛苦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叫卖;逛
朝鑫门桥市的,也都是些旧习难改的老越浦,虽是一片寥落景况,有人就爱这里
的闲散随意。时人诗曰「柳下风餐常鹤发,陈桥是处贩新鱼」,庶几堪喻。

  五更开市的朝鑫门,平日未至辰时便即歇市,今日拜天阴之赐,都近巳午之
交了,还有零星的摊子赶着收拾避风。往来的人们无不扶冠环裾,抱身而行,以
免被风掀飞了衣发。

  一名身穿白衣、鬓边簪着白花的女子,臂弯里挂着小小的竹篮,低头走上了
名为「念阿桥」的跨圳石桥,一阵阵的大风吹得她裙裾逆扬,裹出一身凹凸有致
的曼妙曲线,飘散在风中的乌浓长发,更衬得肌雪逾衣布,直要掐出水来,平添
几许动人韵致。

  少妇低垂粉颈,微微侧着玉颊,浓发半覆着脸面,无法看清她的容貌,然而
光是高耸鼓胀的前襟、细圆的葫芦腰,以及极富肉感的丰盈臀股,便是放到越浦
顶尖的风月场销金巷里,亦属罕见的尤物;相貌毋须悉见,已极攫人目光,连道
旁女子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桥上一名中年妇人停下了收拾,扯开嗓门殷勤叫唤:「这位小娘子可是要买
鲜鱼?」连喊几声,那少妇才回过神,以小指将拂过面庞的发丝勾至耳后,果然
露出一张千娇百媚的脸蛋,虽眼皮浮肿玉颊消瘦,颇见憔悴,仍未减其清丽,衬
与眼角一粒晶莹小巧的泪痣,令人生怜。

  「鱼……是了,大娘有鱼么?」少妇喃喃应口,两排弯翘的浓睫轻轻颤动着,
心思似乎不在此间,早已被风刮去了远方。

  中年妇人笑道:「有有有,上好的鳜鱼,小娘子定要尝尝。」揭开覆于木桶
上的深青荷叶,见清水中游着一条肥美硕大的银鳞鱼,通体青黄,带有条状乌斑,
前额斜平、颔突吻尖,背上的鱼鳍还有一条条醒目的棘刺,模样十分凶猛。

  少妇蹲下端详了半天,却未露出妇人期待已久的惊喜神情,只淡淡地问:
「这便是鳜鱼么?怎生吃才好?」

  妇人笑道:「小娘子一定不是本地人罢?这鳜鱼乃是三川名产,肉质紧实,
滋味鲜美,去骨剖花之后入油锅一炸,再浇上糖醋汁,便是一道远近驰名的」松
鼠鳜鱼「。配白饭吃,鲜得能把舌头也吞落腹底。」

  少妇笑了,宛若春花开绽,明艳不可方物。「听来挺不错,可惜只有一条。」

  她叹了口气,笑道:「也罢,就买这条。大娘,这鳜鱼怎么卖?」

  「算小娘子一百五十文钱就好。」

  妇人听出她话中之意,敢情是嫌不够吃,柳眉一挑。「小娘子府上人丁旺,
一条若不够吃,我家还有几尾,都是清早捕的,装入竹笼浸在水中,一般的鲜。
小娘子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说着便要起身。

  少妇「嗯」的一声,似不怎么上心,纤长的右手五指轻抚桶缘,桶中鳜鱼感
受震动,不住东突西窜,仿佛威吓着看不见的敌人。

  蓦地一人蹭来,也在荷叶木桶前蹲下,抚颔啧啧称奇:「哎呀,是鳜鱼耶!
阿嫂也卖我一尾。」却是名披着斗蓬、浪人模样的虬髯男子,斗蓬连着乱发在风
中猎猎作响,露出其下的臂鞲绑腿,似是武服;背后斜背一捆长长的青布包袱,
所贮应是兵器一类,说是刀剑,似乎又粗圆过甚,看不出是何物。

  少妇一惊回神,却未起身,拢着裙裾手按飞发,姣好的唇线勾起一抹微衅的
笑容,像替坏掉的人偶注入生命力似的,整个人突然警醒起来,生香活色之中隐
含一丝危险与戒备,对比先前的颓堂呆怔,简直判若两人。

  「胡大爷也买鱼呀!」她抿嘴一笑,眼波漾如桃花。

  「忒巧。这尾让与胡大爷罢,我可以等。」

  虬髯男子哈哈一笑。「那就多承耿夫人的好意啦。喂,我说阿嫂,」冷不防
叫住妇人,眯起晶亮的眼睛,露齿微笑。「这鱼几多钱?」

  中年妇人本欲离开,被他吓了一大跳,手捂胸口,强笑道:「这……这位大
侠也爱吃鳜鱼么?我……我家里还有几尾,一并取来卖与二位。」

  男子连连点头。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不好意思,我这人耳朵比较尖,方才大老远听见啦,
一百五十文是吧?阿嫂家里有几篓,我全包啦!」一瞥身畔少妇杏眼圆睁,赶紧
补充:「……自然是扣下这位小娘子的几尾之后,其他我全包啦。莫说青鱼行,
你这鳜鱼在越城浦任何一处桥市,一对都能卖到五百文以上,阿嫂卖个几百斤给
我,越浦的青鱼行就让我给打垮了。届时鱼行的蟹眼高少不得要来求我,跻身越
浦五大家指日可待,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说着大笑起来,仿佛一手把持越浦
鱼行的桓家少东桓严高就跪在他跟前苦苦哀求,大有踌躇满志、一飞冲天的气魄。

  那妇人强笑道:「哎唷,大侠可真是爱说笑。这……哪能啊!」

  男子笑道:「东海央土之交本多丘陵,三川切割群山而过,水流湍急,地形
破碎,才能养出肉质结实、性情凶猛的鳜鱼来。渔民冬季时捕鳜,须在这些崎岖
纵横的丘陵间为之,一路往西卖过来,跌价与计里相仿佛,卖到越浦之时,差不
多就是一斤几十文钱。

  「但你这是春鳜,是春汛来时,从山里冲出的大鱼,乃经历整个冬季的弱肉
强食、汰出的鳜中豪强,个头大、滋味美,数量也不多,重点是产地还捕不到,
得往下游找。你只消打过一天的渔,决计不会拿冬鳜的价钱来卖春鳜。」

  一旁少妇依旧维持拢裙蹲踞的姿势,他人做来粗鄙难看,于她却是美如图画,
说不出的娇俏顺眼。她伸手托腮,歪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瓜,笑吟吟道:「不想
胡大爷亦是捕鱼能手,说得一口好渔经。指不定大娘见奴奴生得可爱,偏就卖我
便宜些,怎使不得?」

  「使得!当然使得。」男子大点其头。「只不过她这鱼是上东边儿州桥口鱼
市买的,鱼尾那儿有个小小的」张「字胶印,是青鱼张家的号记,一瞧便知。专
程买了五百文的鱼,来卖你一百五,居心叵测,小娘子不可不防啊!」

  那妇人画眉山挑,顿时来了精神,忙七手八脚捞起活鱼,往男子鼻下一送,
得意洋洋。「真没有!大侠你误会啦,这鱼是咱自家捕剩了的,随意拿来换点零
花,见小娘子俏丽可人,结个善缘罢了。」

  男子一脸歉意,连连点头:「真是我犯浑,对不住二位。得,你拿柳叶条串
了给小娘子,家里那几尾算我的。」变戏法似的从斗蓬底下亮出半截带叶柳条,
也递到妇人眼下。

  那妇人不由一怔,整个人愣在当场,竟忘了接过。男子摇头叹息:「你一不
懂抓,二不会串,过往在这念阿桥做买卖,是买鱼送木桶么?」劈手夺过,柳枝
穿入鱼目一系一甩,单手将活鱼披挂在肩后。

  妇人见伪装被揭,面色沉落,反足一蹬身后桥栏,「唰!」自二人头顶越过,
轻轻巧巧落在桥中央,喝道:「你是何人?」附近往来的路人、柳下打盹的摊贩
等计七八名起身聚拢,将男子与少妇围在窄小的石桥上,显是妇人同党。

  男子笑道:「回去同你们家十九娘说,胡彦之向她问好。但教你们金环谷在
越浦一日,我担保你们没安生日子好过,不管干什么、去哪里,都能见着你胡大
爷的金面。耿夫人,以你一位绝色佳人的犀利观点,我这样说有没有让你觉得很
帅很有印象?」

  「耿夫人」笑道:「只可惜有点美中不足。哪天胡大爷给人毒哑了,那就更
完美啦。」男子摇头道:「最毒妇人心哪。我那耿兄弟怎娶了这么个毒妇?」少
妇神色一黯,眉宇间浮露凝愁,但不过就是片刻,旋又恢复成那沁人的冷艳,抿
嘴道:「金环谷十九娘,我不记得惹过这号对头。不过派出这些个丢人的货色,
谅必不是什么体面的人物。你几时见过渔妇画眉的?」最后一句却是对那妇人说。

  那妇人悚然一惊,忍不住伸手抚眉,才知早已露出马脚,铁青着脸冷道:
「符姑娘,对不住,我家主人请姑娘同我等走一趟金环谷。姑娘如若不从,我等
只有得罪啦。」

  这艳丽的白衣少妇便是符赤锦,而虬髯男子自是胡彦之胡大爷了。莲台战后
耿照下落不明,符赤锦在莲觉寺住了大半个月,日夜守在掘坑边上,不论死活都
想头一个见着他,苦撑之下,累得数度昏厥,被将军夫人唤人抬回驿馆,亲自照
拂,因而掘坑炸毁当夜,侥幸躲过了一劫。

  沈素云心疼这位得来不易的体己伴儿,坚持摒退仆佣,亦步亦趋地看顾她,
唯恐她心伤「亡夫」一时想不开,做出殉情之类的傻事。如此一来,符赤锦便回
不了枣花小院了,苏醒后略作思索,只得暂居朱雀航大宅。

  朱雀航大宅的总管李绥甚是老练,对将军夫人说:耿夫人其实是越浦乌夫人
的远房亲戚,莲觉寺战后典卫大人声威远扬,震动三川,越浦之中人人敬重,乌
夫人遂把这座闲置的宅邸「借」给耿夫人,以为静养之用。

  沈素云熟知越浦商人趋炎附势的嘴脸,她丈夫是抹油的铁棍光杆儿一根,等
闲谁也攀不上;对掌管药材一行的乌氏来说,由符赤锦身上下工夫,指不定能藉
着自己攀上镇东将军的门路,这般投资没一个浦商会放过,若然易地而处,怕沈
素云自己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遂不再疑,陪符赤锦住进了大宅,直到这几日才
又搬回驿馆,但仍天天往访不辍,非要见上一面、说几句话才安心。

  符赤锦只能利用当中的空档返回枣花小院,不意今日在中途遇伏。

  那妇人袖底一翻,亮出两柄寒霜霜的匕首,形制较寻常匕首略长,偏又不及
短剑的长度,右手那柄较左手的又更长些,柄锷处似是一只展翼的鸟形,掐着华
丽的金丝雕饰。

  胡彦之一瞥四周,算上那名伪装渔妇的中年妇人,围上来的共有七人,六女
一男,年纪极轻,起身行走之际才发现她们四肢修长,俱持同样的一对长匕,不
觉微凛:「连形比翼,契阔在昔!你们……是」分飞七落燕「!」

  妇人傲然道:「胡大爷好见识,竟也听过我等的匪号。」

  胡彦之神色凝肃,沉声道:「你们是翠十九娘请回来的,还是送出去的?」
妇人不想他一问就问到了点子上,微微一怔,片刻才诡笑道:「胡大爷好问,可
惜我不能答。」一使眼色,那六人忽然停步,身子压低,摆出接战的架势。

  符赤锦没听过什么「分飞七落燕」,她出来透气,买些鱼鲜瓜果回枣花小院,
随身没带兵刃,只能空手应敌,见胡彦之神色凝重,丝毫不敢大意。况且以二敌
七本就讨不了好,背门与胡彦之相贴,低道:「这些女子武功很高么?我瞧着不
像啊。」

  「当时耿照武功也不高,你怎逮不住我们仨?」胡彦之没好气道:「」分飞
七落燕「于央土买命榜上大有名气,她们最厉害的,是能杀武功极高之人。你有
什么本事尽管使将出来,千万别留手,万一形势不好,本大爷肯定脚底抹油,决
计是不救你的。」

  符赤锦「噗哧」一声,眸里却无笑意,淡然道:「你放心,我不会死在这儿。

  我还等着见他一面。「蓦听妇人一声厉叱:」杀!「

  一阵大风刮过桥面,符赤锦顿觉前后左右似有风刀掠过,几欲带转身子,
「嚓嚓」几声轻响,左上臂传来一阵极薄极锐的疼痛,温湿的液感蜿蜒淌下,划
破袖管的那一刀几乎肉眼难辨,入肉却深,差不到一寸便要伤到臂后手筋,自己
竟连对方是如何下的手都没瞧见。

  (好快……好惊人的速度!)

  「怎样?是不是名不虚传?」身后传来的声音带着笑,符赤锦却听见极细微
的「滴答」响,低头一瞧,脚边落着点点殷红,胡彦之显不只伤到一处,伤势或
数量都在她之上。

  ——这些人是怎么办到的?

  符赤锦微眯杏眼,发现除妇人以外,视界里的三人全换了面孔,方才她记得
是三名艳若桃李的女郎,此际却是二女一男,年纪均不超过二十,突然会意:
「她们使的,是」一刀斩「!」

  「好眼力!也不枉我替你挡了一刀。」胡彦之笑道:「出鞘伤敌,一刀取命,
正是」一刀之斩「的精华。她们速度极快,冲过我们身畔的瞬间才出刀,而且两
两一组,你的手眼身子本能地要闪其中一个,另一个便由反方向下手,因此每回
交换位置必能伤敌,猎物最后只能被放干鲜血,乖乖闭目待死。」

  「或被某一刀割断咽喉,登时了帐。」符赤锦笑道:「你怎知她们不是打从
一开始,就打算多砍你一下?」

  胡彦之大笑。「这也是大有可能。都说」擒贼先擒王「了,当然得挑棘手的
先干掉——」

  「杀!」妇人一声断喝,六燕飒然飙过,两人身上又多添三道伤口。符赤锦
本能避开卷向双腿的刀风,以免失去行动能力,因此仍是左上臂被拉了道口子,
较前度略浅,却更接近手筋。

  金环谷派这组人马来狙击她,完全是精心设计过的结果。她的功夫本就不以
快著称,而「血牵机」的施展,更需要若干程度的紧贴与滞留,像这般分光化影
般的和身一刀飞斩,快得连眼睛都几乎看不见,一沾即走,如何运劲操纵她们?
若非胡彦之横里杀出,今日这个跟斗她是栽定了。

  (金环谷、金环谷……这个毫无印象的名字,何以要费尽心思来擒我?)
「小心……」突然间,胡彦之急切的叫声将她拉回现实。「……来啦!」

  六道惊人的风压交错而过,彼此虽有先后之别,却不足以让符赤锦的身体做
出反应。她本能抱住受创的左臂,这回激灵灵的疼痛来自右侧腰际,她几可想像
锁定左臂的那人发现她试图闪避后、她身后的另一人无声出刀的模样,不禁恨得
牙痒痒的,忽想起众所周知的「一刀斩」罩门。

  一旦出手,直到再度恢复拔刀姿态之前,施展者都无法再行攻击或防御!也
就是说——(把握机会……就是现在!)

  符赤锦不顾腰臂间的痛楚,凭藉着先前的记忆,点足扑向离她最近的一头
「燕子」!只消打倒一人,就能瘫痪一条「一刀斩」的杀人动线……「等……等
一下!回来!」

  身后胡彦之大叫,带着前所未见的仓皇懊恼,随即六道风压再度以她为中心,
呼啸着压碾穿行而过!

  符赤锦只觉自己活像被剥壳的鱼虾,在狂风中软弱得难以反抗,两道比前度
更深、更热辣的剧痛划过背门以及右大腿,同时响起一串激越的金铁铿击,睁眼
赫见胡彦之双手断剑拄地,胸膛、腰侧俱都裂开凄厉的血创,最严重的一道伤在
左侧大腿,剥夺了站立的能力,只能拄剑半跪,勉强维持不倒。

  「还……还活着么?」他的声音在风咆中被揉压碾碎,符赤锦觉得就像自己
的身体一样四分五裂,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形状。

  但她还没死。

  「分飞七落燕」的六燕斩本就是六个人,分持十二柄匕首,每条攻击线上均
有两个端点,于交错的刹那间连斩四记,其中有三刀可以是虚招,封死敌人的退
路,使其露出空门。只消逼出破绽,一刀砍实了,便是一次实打实的有效攻击。

  符赤锦于攻击结束瞬间的判断是正确的。毁去任一点便能瘫痪一条线,可惜
她忘了「分飞七落燕」有七个人。

  负责指挥的中年妇人在她一动之际,便看穿了企图,即刻下了围杀的暗号。

  除符赤锦锁定的目标与她相距太近,不及完成一次攻击、只能迳行走位之外,
其余五人立时返身,同时为弥补回气不及、力量稍弱的缺陷,双刃齐出;如非胡
彦之以双剑并身子挡下了绝大部分的攻势,手无寸铁的符赤锦怕已被砍得血肉模
糊,成了一团血人。

  「你现在知道……她们的伪装为什么这么烂了吧?」胡彦之居然还笑得出来。

  「这帮娘儿们是狙杀组的,不是刺探组。」

  符赤锦也笑起来。

  「她们真要狙杀,我都能死两遍啦。」她沾着血珠的雪白面庞一笑,艳得令
人怵目惊心。「派狙杀组对上不能杀的对象,顶上的人莫非是猪么?」

  「是不是猪我就不敢肯定。」胡彦之搓搓下巴,忽「噗」的一声失笑,伸出
血淋淋的左手往胸前一比,划了个幅度惊人的夸张半弧。「不过她这儿老是塞着
两头小白猪,那是有的……哎唷!」

  趴在地上的符赤锦不知怎么弄的,狠狠踢了他一脚,笑吟吟道:「我们就喜
欢带猪上街,胡大爷有意见么?」

  胡大爷怎敢有意见?他巴不得世上女子全带俩小白猪,还经常让牠们出来透
透气;有意见的是「分飞七落燕」,尤其是领头的「燕首」夕红飞。她们本是直
属秘阁翠氏的暗杀部队,为增加历练,同时替主人打探仇家的下落,才以杀手的
身份行走江湖,不意却闯出了偌大名头,成为十九娘手里的财源之一。

  「分飞七落燕」的江湖评价颇为微妙:伪装潜伏、一击中的,有许多比她们
干得更出色的,于买命榜的排名却有所不及,盖因七燕的合击之术,可以精确击
杀武功远高于她们的对手,最适合用来对付自恃甚高、功夫极硬的一流高手——
这种人往往不是寻常杀手能对付的。

  此番被急急召回金环谷,原以为有什么大用,岂料却被派到这念阿桥上蹲点
放哨,与其他门人浑无二致,夕红飞心中多少是有些不舒坦的。因此一见猎物送
上门来,便亟欲回报上司,以取得狙杀令建功。

  若有血牌在手,这对活宝早已是死人了——夕红飞咬紧银牙,捏得玉指格格
作响。「分飞七落燕」自出道以来,还未受过这般言语奚落,这一男一女纵使形
容狼狈,已是半死之人,非但未出言讨饶,反倒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起来,令她
暗下决心,就算要带活口回去覆命,也要再拿掉他们半条命,瞧他们还笑得出来!

  她高举的右手五指飞快做了个手势,六名雏燕眼神一凛,杀气更浓,悄悄亮
出燕匕的翼形尖锷;若有日头,该能在斧形的翼缘映出狰狞的钢色。七燕的长匕
不仅双刃开锋,连翼锷两侧也是利器,在接近猎物的瞬间,一人等若有八处锐锋
接敌,两名燕雏交错后,最多能在对手身上留下十六处伤口;六人齐齐掠过,那
也同千刀万剐相差不远了。

  夕红飞的武艺绝不能算高,她一手训练的燕雏们更不消说,她们倚仗的是脱
胎自狐异门轻功的绝顶身法,摒除一切枝节,专注于直线上的瞬间加速,以达到
掠影分光之境。这些「燕雏」十六岁就能上阵,无论多么优秀,最多也只能用到
廿三;过了这个巅峰,速度便再也不能继续维持,必须汰旧换新。

  这是向青春借来的力量,足以斩开最老练、最沉凝的武者。光阴不易,衰老
则腐,本就是天地间不可违抗的至理。大道之前,谁不辟易!

  「杀!」

  尖亢的命令贯穿风咆,成环状分散的六名燕雏倏地消失形影,以绝难想像的
极速冲向目标,岂料这一次,却以令她难以想像的结果收场——率先掠过胡彦之
身畔的一组人身形倏滞,原来他以断剑绞入燕匕的翼形锷刃之间,卡死了那两名
年轻女郎的行动,挟着二人一个转身,荡开了紧接而来的第二组人!

  燕匕周身开锋,本就是极难使的险兵,四人进退失据,跌撞间伤人自伤,纷
纷倒地。其中一柄燕匕插进老胡左胁,堪堪被他以腋臂夹住,一拳将持匕的狠辣
少年轰飞,忍痛拔出,点足迳取夕红飞!

  另一厢,掠向符赤锦的两人忽然踉跄倒地,符赤锦松手滚了开来,以免被奇
锐的燕匕所伤,却是她趁仆地之际,悄悄取出藏在腰带里的「天雷涎」。这枚黄
豆大小的透明胶弦乃漱玉节所赠,一直被她收在贴身香囊里,不意今日派上用场。

  被绊倒的两名雌燕雏中,一人被自身的疾冲之力拉脱了踝关,所幸燕匕并未
伤着身臂,只疼得在地上打滚;另一名少女着地一滚,腰腿敏捷地让过双手利刃,
便欲起身,符赤锦一掌按上她腰背,「血牵机」潜劲发动,少女回臂欲斩她胁侧,
右手燕匕却硬生生停在那把又细又圆的凹陷葫腰之前,但听「噗」的一声细响,
左手的匕尖已插进自己的大腿。她愣得一愣,激灵灵的疼痛直窜脑门,才知所见
非幻,「哇」的一声惨嚎了起来。

  夕红飞料不到最自豪的燕雏于眨眼间溃败如斯,脑中一片空白,眼见胡彦之
持匕刺来,竟不敢撄,履尖交错布裙倏转,闪身让了开来。胡彦之与她凌空交错,
就这么越过半人高的石砌桥栏,直坠桥底。

  夕红飞忽觉不对,转头见另一侧符赤锦笑如银铃,双手似拿着什么看不见的
物事往石栏镂空处一套,也跟着翻过身;扑至栏边一瞧,见符赤锦「唰」的一声
滑至水面,却未应势入水,杏色的小巧鞋尖点水几步,踩上一艘冒出桥洞的舢舨,
把手一松,「飕!」一声收回天雷涎,笑吟吟地拢裙倚坐。

  一旁,胡彦之呈大字形躺着,手中燕匕虚指夕红飞,虽未开声,满面都是
「有种你给老子下来」的衅容。夕红飞一瞥仆地低嚎的燕雏,终究没敢跃下,恨
恨一捶石栏,身影没于栏后。

  「胡大爷要是预先安排了这艘船,奴家可真要写个」服「字啦。」符赤锦难
得露出佩服的表情,重新打量身畔的虬髯汉子。

  「等等,你先等等……啊,原来受美人青睐,是一种这么爽的感觉,让我再
享受一下……啊嘶————」

  胡彦之歙动鼻翼,陶醉地深呼吸几口,起身正色道:「那倒不是,我这人不
太说谎的。只能说咱们和这艘宝船是真有缘。」一指后方。桥洞的另一头,一名
船夫模样的汉子游到岸边,被围观的路人七手八脚拽了起来,满面不忿,不住朝
这厢指指点点。

  「胡大爷,我似乎听见有人喊」打劫「啊。」符赤锦拊着耳朵听半天,一本
正经回报。

  「你听错啦,他是说」姊姊「。」胡彦之说起谎来可一点儿都不害臊。「最
近这支歌儿在越浦可流行啦,到哪儿都有人唱。来,我唱给你听。」

  「好啊,我最喜欢听歌儿啦。」

  符赤锦巧笑倩兮,白皙小手一按他臂膀,胡彦之忽然回臂,燕匕对正咽喉,
锋锐的尖端一颤,无声没入渗满青髭的油皮,一颗饱满的乌浓血珠汩溢而出。
「不过在听歌儿之前,胡大爷先给奴奴说说,我猜咱们三边在念阿桥,不算是偶
遇罢?」

  「不是吧姊姊,玩这么硬?」

  胡彦之见她眼底殊无笑意,心知此姝辣手,半点玩笑开不得,耸肩道:「我
打进越浦就一直跟着你,有好些时日了。先说好,我对你没啥兴趣,只是我兄弟
娶了条毒蛇为妻,我得确定他不会被咬死。」

  符赤锦如遭雷殛,深呼吸了几口,仍止不住颤,唯恐一剑刺死他,忙撤了血
牵机的潜劲,倩眸如电,冷冷说道:「现下再说这些,都没什么意思了。胡大爷,
我不喜欢有人跟着,今日承你相助,我很感激,日后有机会我会报答你;若有下
次,就没甚情面可讲啦。你明白没有?」

  「我今儿来,就为这个。」

  胡彦之解下长囊打开,露出其中的藏锋刀与昆吾剑。

  「喏,给你的。」

  「……为什么?」符赤锦蹙起眉头,微露一丝不解。

  「这是耿照的东西,理当由他的家眷收持。」胡彦之别过头去,一派轻松地
耸了耸肩。

  「我不是专程来送遗物给你的,收着这刀,是让你回头交还给他。慕容柔掘
地数尺,只差没把阿兰山弄穿了裤裆,莫说尸骨,连肉干都没找着一条,说明了
耿照不但还活跳跳,而且没缺了手脚。谁都可以不信,唯独你我不行;你给我往
死里信着,等他回来,替我把刀还给他。这是头一件。」

  符赤锦没答话。水流与风声吞没了她细细的抽噎,而胡彦之只是枕着没受伤
的那条右臂望向远方,将一方天地俱都留给了她。

  「那第二件呢?」

  好半晌她才又开口,语声里除了一丝浓滞,听来已与平日无异。

  胡彦之转过头来,定定望着她,神情严肃。

  「方才袭击你的」分飞七落燕「,是城外金环谷」羡舟停「所派。金环谷不
过是掩护而已,」羡舟停「的翠十九娘表面上是风月场销金窟的老母鸡,实为狐
异门暗桩。她们的目的,怕是要将黑手伸入七玄,混七脉于一元,成就前人所不
及的大志业——我干!这种话讲出口来他们怎么不会想先去死一死?光唸一遍我
都想给自己烧纸了,呸呸呸!」探出船舷一阵吐唾,又掬了把水漱口。

  符赤锦闻言倏凛,本欲介面,启朱唇之际又将话吞回腹里,静静打量了眼前
的虬髯男子片刻,才道:「你和狐异门,究竟是什么关系?」

  胡彦之懒惫一笑。「你是聪明人,我知道你一定会问。我无意欺骗你,却也
不想回答,你只能选择信或不信。信了,也才有合作的可能。」

  符赤锦抚着膝上光润的乌檀长鞘,浓睫轻瞬,云波流沔,露出一抹似笑非笑
的狡黠神情。

  「拿这个来堵我的嘴么?」

  「那就要看你怎么想了。」胡彦之淡然笑道。「莫忘了,要我信你,也不是
件容易的事。」

  出乎意料的,符赤锦并未考虑太久。

  「胡大爷想怎么合作?」

  「七玄大会。」胡彦之以拇指刮着刺戟戟的方硬下巴,枕臂怡然道:「鬼先
生要演一台子」四方劝进「的大戏,七玄大会便是他龙袍加身的绝妙戏台。届时
他安插的暗桩自是跪得一地龟孙也似,山呼」万岁「不说,指不定哭着求他万勿
推辞啊,苍生为念啊,什么肉麻拣什么说,可游尸门吃这一套么?

  「莫说一半,要有几个不肯跟着演的,岂不显得这伙人二百五至极?人家再
怎么不要脸,真丢不起这个人。」

  符赤锦水晶心窍,立时明白其中的道理。

  在七玄大会之前,金环谷将持续对游尸门之流的游离派门采取行动,直到她
们臣服为止。问题是:金环谷……或说狐异门的心到底有多大?实力强如天罗香,
派系多如五帝窟,武功高如南冥恶佛、狼首聂冥途等,都不是能任人宰割、轻易
驱使的,便要个个击破,距大会召开尚不及旬,难道竟能都收服了?

  「故游尸门绝对是金环谷的首要目标,不达目的绝不放弃。」

  「……因为我们最弱小?」

  「没有不敬的意思。」胡彦之双手微举。「就事论事而已。」

  「我只有一事不明。」符赤锦倒也不生气。

  「本门落脚处十分隐密,外人无可乘之机。至于我,目标是显著了些,经常
出入驿馆公门,又有朱雀航宅邸,可我每回外门,绝不走同一条路,连今儿上朝
鑫门桥市都是临时起意,金环谷人马怎能预先埋伏?」

  胡彦之笑了。

  「符姑娘懂术数否?」

  「是指术法方伎么?」符赤锦嫣然一笑。「外人总以为游尸门精通左道,其
实是天大的误会。至少奴奴的三位师傅都不是以术法成名,或有涉猎也说不定,
我是决计不会的了。」

  胡彦之摇头。

  「我指的非是奇门阵法,而是算学。如百鸡百钱、鸡兔同笼、借马分马等,
以算筹计数推算,演出各种数目难题之解。符姑娘听过么?」

  符赤锦抿嘴笑道:「只会心算罢?市易买卖,日常需用,其余奴奴见识浅薄,
不曾听闻。怎么你们那儿的算学,专门处置禽鸟动物的问题?」

  胡彦之不觉哂然。

  「那只是题目,不是真拿来数鸡算马。算学乃奇门术法之根本,却又不同于
术数;狐异门的武功,与算学大有干系,其中一支名唤秘阁的,专门钻研各种高
深学问,尤精数算之学。」从怀里摸出一本薄册,翻到其中一页:「我在平望拜
当代算学大家、司天监曹勿平曹大人为师,读过几年算经,这段经历算是我平生
至惨,不堪回首。你猜是谁送我去的?是教我验尸审案、追捕要犯的另一位师父,」
捕圣「仇不坏。

  「仇老儿说了,捕快抓坏人,不是擒拿高、轻功妙便顶用,很多时候你得蹲
点埋伏,还得追踪、猜测犯人的形迹。瞎猜一通,那就是赌运气;想要更靠谱些,
算学能帮上一点忙。」

  符赤锦接过薄册,见上头密密麻麻,何日何时、途经何处,往向何方、费时
几何……竟是关于她日常行踪的详细记录。

  「我跟踪你,可不是光伏屋脊便罢。从这些记录中理出数字,便能推出你惯
行的路线、前往的目的地等,虽非万试万灵,总比赌骰子强些。附带一提:赌骰
子也能靠算学预测,我那时在京城赢了不少。」胡彦之敛起贪婪的怀缅之色,一
本正经道:「秘阁乌衣学士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于算学一道的造诣胜我百倍,
纵无本大爷的缩地法追踪术,拿这册子的一半去运筹推算,也能约略推出你隐匿
行踪的思路习性,就算有十条可能的地点路线,那也不过就是安排十组人马而已。
金环谷手下众多,玩得起这一码。」

  符赤锦知他言语浮夸,虽未必见疑,倒也没有全信,微笑道:「胡大爷恰恰
赶上相救奴奴,莫非也是用算筹排出来的?」

  胡彦之笑道:「这么厉害我就改行当相师啦。依我粗略的估计,符姑娘今日
有金瓜井、甜水巷、老梅张家与朝鑫桥市等几个可能的去处,我早上办完事恰离
朝鑫门近些,顺道一绕,正巧碰上。」翻到注写的最后一页,果然以炭枝潦草地
写着金瓜甜水等四条地名。

  符赤锦笑容凝于粉面。

  她一早出门本想绕道金瓜井——那里与枣花小院可说是风马牛不相及,一个
多月来她已习惯这样的迂回转进,以保三位师傅周全。胡彦之就算精通剪绺,能
偷偷把朝鑫桥市写在空白页上,也决计猜不到她今晨踏出朱雀航大宅的门口时,
心上一闪而过、旋又抛诸脑后的念头。

  「所幸……」她勉强一笑,像说给自己听。「本门据点甚是隐密——」

  「城北北津航以南,介于旧老槐里与铜驼陌之间。此范围虽大,足有数千户
人家,毕竟不是漫无目的。」胡彦之有些歉赧,仿佛不想戳破她美好的想像,只
是不得不然。

  一股凉意从符赤锦的脚心窜上脑门。

  这片区域是划得大些,但毫无疑问,枣花小院便在其间!

  若乌衣学士的算数真胜过胡彦之百倍,若他们为搜寻游尸门三尸的行踪也花
了偌大心血,从不曾放弃……有无可能,她们距敌人破门而入的逼命危机,始终
只有一步之遥?

  胡彦之见她脸上的血色飞快消褪,苍白得有些怕人,倒没想过要这般惊吓她,
笑着安慰:「符姑娘勿要惊慌。所幸你够机灵够狡猾——呃,我这是夸奖你别多
心——从来没走过一模一样的路,能归纳出的线索就这么多了。数算固然诚实无
欺、纤毫毕现,但坏也就坏在这里,它没法推导出不存在的物事。

  「要是你的行动再有更多的惯性,那就很难说啦。就眼下,我老胡找不着的
地方,料金环谷那帮书虫也未必……你怎么了,符姑娘?」

  符赤锦揪紧他的肘袖,面白如新纸。「我小师父她……每日固定去一处。同
样的地方、同样的辰光,做同样的事,风雨无阻……如是这般,算不算是」更多
的惯性「?」

                ◇◇◇

  头顶的乌云间如擂战鼓,仿佛下一刻,便要将压天的黑翳震落一地。

  空气湿浓到连阵阵低咆的大风也吹之不散,谁都晓得这见鬼的雨终于要来了,
各行各路的人们开始奔跑起来,以免少时淋成了落汤鸡。

  新槐里外,挂川寺偏堂,参早禅的香客纷纷趿鞋而出,连提着香花金烛在廊
间兜售的女童及妇人也都散了,人流中只一抹腴润曼妙的淡紫衣影袅袅逆行,众
人见了她总不由自主地让出道来,像被那淡淡的温热馨香勾得回头,多看几眼才
舍得离去。

  挂川寺是越浦为数不多的央土大乘佛寺,香油比不得东海诸多名山古刹,老
旧的建筑处处可见未髹漆的质朴木色,长年被烟檀熏成了乌沉沉的黑,格外显得
庄严静谧。

  新旧老槐里间是城北的旧街区,这儿的屋顶都是矮矮的一片,蜿蜒起伏有如
龙鳞。紫灵眼的选择其实不多,无论青面神或白额煞,都不希望她没有宝宝锦儿
的陪同,独个儿走得太远,故外有市集、内有佛堂的挂川寺,便是她步行能及的
最远疆界。

  紫灵眼将纸伞搁在廊口,唯恐木像沾上桐油的气味。偏堂里一个人也没有,
连知客僧亦都不见,紫灵眼并未从贮香匣中取香,每隔三日她会添新香入供匣,
今天正是买香的日子。

  返回廊间,不见卖香的妇人,只一名乞丐模样的微佝汉子蹲在廊阶下,身前
摆了个破旧漆篮,放着几把质地粗劣的灰泥香。挂川寺不禁小贩入寺兜售零什,
却不让在寺中乞讨。要换了平时,这汉子早被哄出去了罢?

  紫灵眼不容许自己在贮香匣里供入一把劣质的灰泥香,但眼下似乎又是别无
选择。撩裙下台阶时,忽一道青芒穿出云层,旋即轰隆一响,仿佛整座偏堂的房
瓦都震动起来。

  她喃喃自语:「要下雨了呀。」波澜不惊迳行而去,见乞汉两眼青白,竟是
盲瞽,边从怀掖里取出绣荷包,边蹲下身问:「老人家,你这线香怎么卖?」乞
汉嘶道:「上好的桂药,一把百五十文。」一指篮底:「钱放这儿,我能听见,
休要欺我。」

  紫灵眼低头一瞧,哪有什么铜钱?全是零碎铁片,敢情这人不但眼瞎,连耳
力也不行,旁人拿粗劣的灰泥香换走昂贵的药香,以铁片伪作铜钱掷入篮底。她
喃喃道:「如此浊世,竟欺佛前!」从荷包里摸出一小锭碎银,放在乞汉手里,
轻声淡道:「这是足两银,我全买了。」忽又想到,若人家欺他目盲耳背,岂非
便宜了恶人?不由叹了口气,缩掌于袖,迳牵乞汉之手,冷道:「我带你找师父
兑银。」其时寺庙多兼营储兑,她将银两兑了,教寺中僧人为他好生保管,按日
发办衣食,不致让旁人再夺了去。

  乞汉微怔,双足如钉再牵不动,摇头叹息:「姑娘,你心肠忒好,某实不欲
伤你。请姑娘莫要反抗,与某走一趟金环谷,我家十九娘必不为难姑娘。」紫灵
眼一凛,振袖甩脱,那乞汉「呼」的一声,右手鹰爪直取她面门,竟是极厉害的
擒拿手法!

  紫灵眼的拳脚不甚高明,仗着身法腾挪闪避,不欲与他相触。怎奈乞汉全然
不受瞽目所限,仿佛周身是眼,双臂扰风、指爪黏缠,勾着紫灵眼袖缘越搅越深,
她稍一不慎左臂受制,眼看关节将被卸脱,不敢再有保留,一撩额发,露出长年
遮覆的右眼——金环谷便是防到这着,才派出「目断鹰风」南浦云这等好手,料
他自幼失明、有眼无珠,自无惧于昔年血尸王紫罗袈的成名绝学「紫影移光」。

  周围埋伏打扎的,正看南公如何擒下这冷艳清丽兼具的美人「玉尸」,见紫
灵眼发下之眼平平无奇,既无妖异瞳色,也不曾放出华光异彩,就是只黑白分明
的美眸,与左眼浑无二致,不免大失所望;如非任务在身,怕要喝出倒采。

  而胜券在握的南浦云突然一动也不动。

  紫灵眼盯着他,仿佛右眼伸出一根笔直细线,就这么「穿」进南浦云覆着白
翳的瞽目,瞳色越来越淡、越来越淡,终至半点颜色也无;南浦云全身剧颤起来,
鼻下眼眶、乃至耳洞都渗出鲜血……蓦地一声惨叫,叫声却像被拉到了远方,戛
然中绝。

  方才还生龙活虎、占尽上风的南浦云,金环谷中首屈一指的指爪高手,就这
么断了气。露出褛衫的肌肤均匀呈现某种怪异的青白,仿佛在原本黝黑如铁的肌
肤刷上一层掺了乳脂的暗铜色,不复丝毫生机。

  金环谷在挂川寺中埋伏了数十名好手,此际竟无一人能出。紫灵眼振袖甩开
了尸体犹温的指掌,缓缓回头,匿于暗处的杀手想转头又不敢动,唯恐泄漏行藏,
不得不与那只恐怖的眼睛相对……

  ——连目盲的南浦云都逃不过注视,闭上眼睛又有什么用!

  蓦地紫灵眼娇躯一颤,动作有些僵,密汗渗出秀气的雪额,连一贯淡漠的脸
上都露出错愕之色,张口却发不出声音,片刻才艰难道:「你……你……是……
谁……」圆润的双肩抽搐,修长的雪颈像要断了似的猛然一折;再抬头时,竟露
出绝不相称的呆板笑容,以一种在她身上闻所未闻的陌生口气,自顾自的说:
「我呀,叫明端。终于见着你啦,紫罗袈的女儿!」

  第百四五折返魂再世,其魇煌煌

  紫灵眼只觉置身一团灿烂耀眼的白芒,无论声音、影像乃至肤触温凉,似与
自己相隔甚远,仿佛浸入静水中,又像远远看着别人说话动作似的,感觉既虚渺
又空灵。

  她常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她的人生被遗留在那个煌煌如昼的白夜里,
明明该是四野漆黑,忆起的片段却总是异常刺亮扎眼,一遍又一遍在她的梦里重
复着那样的灼人欲窒,凄厉尖嚎——但原来「与世隔绝」的感觉是这样,毕竟不
同于想像。紫灵眼带着一丝恍然,有点儿舍不得自这般奇异的体验中抽离,仍是
奋力地想动动指尖,仿佛这样便对自己、对两位长老有了交代。

  ——没用。

  青面神的「青鸟伏形大法」能控制他人心神,甚至假他人之喉舌发声,她判
断自己正面对着某种极为近似的心识之术。

  然而,伏形大法的宰制是极粗暴的,纵以大长老青面神之能,亦不能如走家
门般任意进出他人心识;强干其躯的后果,就是收功的同时也带走一条人命。除
非练有同源的心识秘术,否则此法只能杀人,对穷究心灵识海之奥秘毫无助益。

  就像大长老总能透过她与白额煞之口,呼唤她俩一样。

  这自称「明端」的女子,也学过本门的太阴炼形功么?

  「不是喔。我练的,是」超诣真功「,比游尸门的太阴炼形功要强多啦。」
她听见自己的唇舌喉底如此回答,伴随一阵极难受的恶心烦闷。你是谁?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

  「是我娘让我来的。」口气里似有一丝不满。「我想见你很久啦。你不识我,
我却知道你,你爹的札记里,说了很多你的事。你那只缝布娃娃还在不在?我想
看看。」

  紫灵眼身子一动也不能动,只能任由泪水盈满眼眶。那只杀人的白瞳似被眼
泪洗去妖异的无色翳膜,瞳仁渐自水光中浮现,悲伤的秋翦宛若雨雾,仿佛能呵
疼心版。

  早就不在啦。我一直想再缝一只,但也就是想想而已。那时……她强将念头
抑下,不再想娃娃的事。青面神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让她接触任何可能想起总坛
生活的物事,她很习惯压抑这样的念头,以防心绪在不经意间泄漏,又教两位长
老担心。

  翠明端明显察觉到这股突然其来的收敛,忽地执拗起来。「我要看。」紫灵
眼吐出情绪翻腾的语句,伴随着更强烈的不适。「缝布娃娃怎么了?你为什么只
说了一半?」

              那是因为——

  紫灵眼抑住思念,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一处显而易见的蹊跷。

  世上并不存在读心术。强大如青面神、神奥无方若伏形大法,也只能以自身
的意念影响他人,见其所欲见,闻其所欲闻,无法像翻开书本一般,轻易窥知他
人心中所想。

  青面神所展现的读心之能,不过是筑基于伏形大法对心绪波动的灵觉、以意
念干扰他人感官知觉的方术,以及大长老对人心世情的洞彻,三者交互作用下的
结果罢了。但这名女子却能窥见她的心思,虽非毫厘无差,接受的讯息密度却远
在她所知的心术之上,甚至凌于下尸跷部的镇门神功青鸟伏形大法,就像……就
像一缕魂魄钻进身子里,甚至变成了她。

  世间……真有这样的武功么?她是怎么做到的?

  「你杀了南浦云,我不欢喜。」翠明端不死心。「给我说缝布娃娃,我就原
谅你。」像要折磨她似的,执拗的情绪一波波摇撼她的识海,剧烈的不适令紫灵
眼本就白皙的脸庞更显苍白。

  别这样。不是你想——「你再不说,我让人打你屁股了喔。」仿佛察觉她心
底掠过的一丝惊惧,紫灵眼听见自己说出了极其可怕的话语。「你不怕痛,是吗?
你怕的是肮脏污秽?给我说缝布娃娃。」

  我不要。那会让你——「来人,给我剥了她的衣裳。」

  隐身树丛里的金环谷杀手面面相觑。少主之命不可违,但玉尸若遭少主移魂
寄体,剥她衣裳,岂非等于摸遍少主身子?但教十九娘知晓,几颗脑袋都嫌不够。
然而见玉尸模样,显未完全受制,否则少主自脱便了,何须唤人?南公尸横当场,
谁敢到她跟前去!

  翠十九娘为爱女着想,且对擒捉玉尸势在必得,命金环谷数一数二的高手
「目断鹰风」南浦云压阵,主导挂川寺之行。南浦云武功高强、威望素着,在刀
尖打滚了大半辈子,比多数的明眼人要可靠得多,经常代替十九娘指挥豺狗,乃
领军挂帅的不二人选。

  但十九娘千算万算,算不到「紫影移光术」一照面便要了南浦云的命。身先
士卒亲上火线的南公既殒,翠明端登时成了在场地位最高、身份最尊贵的一个,
就这样接手了指挥大权。众人叫苦不迭,又不敢迳退,已有脚程快的飞报金环谷,
余下同僚莫不求神拜佛,盼在新的行动指挥——多半就是十九娘自己了——赶到
前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只可惜岔子不肯放过他们。

  庭中「紫灵眼」连喊几声,见周遭悄静静地无有回应,神情木然,片刻才道:
「你们不听话。我自个儿来罢。」喀喇一声,偏堂里厢的纸门滑开,跃出一名劲
装少女,落地时踉跄了几步,随即越走越快,越走越稳;明明俏丽的圆脸与眼前
的紫衫丽人无一丝相像处,表情却如一模印就,到得紫灵眼身畔看也不看,伸手
便去拉她腰带。

  蓦听檐外一人朗笑道:「一斛珠你学坏啦。好好的鸡不做,却来褪良家妇女
的衣裳。」不是胡大爷是谁?

  那少女正是翠明端的「如意女」玉斛珠。她木然抬头,原本呆滞的表情一瞬
间现出微妙的变化,但见粉面酡红、鼓胀玉靥,似怒非怒,似喜非喜,仿佛这些
不熟练的表情一股脑儿全挤到了脸上,可惜没一个做得全的,不知在忙和些什么,
抬头叫道:「我不是一斛珠!」

  老胡自墙头一跃而下,被六燕砍的皮肉伤早已裹起,信手撂倒接连扑来的几
名金环谷杀手,大笑:「不是一斛珠?你少骗人啦,明端才不是你这样!」

  「玉斛珠」早把紫罗袈女儿和缝布娃娃的事撇到一旁,气呼呼道:「我就是
这样!不然能是哪样?」胡彦之闪过一柄鬼头刀一把兰锋剑,反足踹飞两名分持
套索的黑衣人,已来到她一丈方圆内,不慌不忙道:「你这样穿衣裳,分明是一
斛珠!别想唬我啊,啧啧,你腰带的绑法已然泄漏了你的真面目!你以为你学明
端讲话学了个十成十,就能变成明端了么?说谎精、赖皮猫!不知廉耻,爱慕虚
荣,道貌岸然欺上瞒下的小猾头!」

  翠明端简直气炸了。

  「我不是一斛珠,她也不叫一斛珠!我才不是说谎精、赖皮猫、不知廉耻、
爱慕虚荣,道貌岸然、欺上瞒下的小猾头!」

  「你骗人!」

  「我没有!」

  「你的腰带——」

  「我绑给你看!」

  她低头猛扯围腰,缠紧的系带扑簌簌地掉了一地,而胡彦之此时恰恰抢到她
身前,抓起腰带一圈一转,连着两条藕臂并肉呼呼的小蛮腰缠作一处,将一斛珠
绑成一串粽,裹得严严实实。

  翠明端再不通世务,这时也该明白是中了计,胡彦之料她有顿好骂,已备便
一肚子刻薄话。岂料玉斛珠一颤,突如其来地解除了寄体,小脸白惨剧喘不休,
被系绳勒成一大包的奶脯起伏惊人,雪肉似将溢出;甩甩头眨眨眼,茫然道:
「胡……胡大爷?」

  胡彦之将紫灵眼横抱起来,一脚一个,踢飞前后两名来援的金环谷门人,咧
嘴道:「咱们又见面啦,一斛珠。今儿没上工啊?可喜可喜。」

  玉斛珠正欲接话,突然腿间一凉,失去围腰系带的宽大裈裤滑至脚踝,裸露
出白嫩圆润的下半身,两条腿儿又细又直,新炊馒头似的饱满耻丘浑圆酥腻,教
人直想咬上一口。

  她「呀」的一声满脸通红,顾不得双手受制,摇着屁股一溜烟钻进偏堂,免
教旁人瞧了去。

  综观鬼先生麾下,胡彦之唯惧者「豺狗」矣,这帮金环谷豢养的杀手不过武
林三流门派水平,除开南浦云、七落燕等寥寥好手,胡大爷浑没放在眼里。此际
院里一地哀嚎,十几名金环谷杀手抱着伤处辗转反侧,余下诸人终于省悟:单打
独斗,无人是这名虬髯汉子一合之敌!忙结成圈子紧缩,欲逼得他首尾难顾。

  胡彦之但觉怀中人柔若无骨,明明触手处温软丰盈,又轻得仿佛能作掌上舞,
滋味难以言喻,不由得心猿意马,总算还记着身陷包围,强抑下低头细瞧的冲动,
抬脚踩住一杆乘隙偷空的链子枪,转头叫道:「符姑娘,你留神啦!」一抹白影
冒出墙头,正是等待接应的符赤锦。

  老胡正欲抛出,紫灵眼突然昂起了尖细姣好的下颔,一只清澈明亮的左眼直
勾勾盯着他,轻声道:「恶徒!」啪的一声甩了他一耳光。

  美人含嗔自是媚极,可手劲半点不含糊,打得胡大爷眼冒金星,嘴都歪了,
忙活动活动下巴扭了回来,嘻皮笑脸:「不是,小师父。我这是为了救您老人家,
非是有意轻薄——」忽然失语,怔瞧了老半天,暗忖道:「符赤锦的师父、堂堂」
玉尸「紫灵眼,没五十也四十好几了罢?怎是个忒水嫩的雏儿?莫说十九娘,连
她女儿也做得!娘的,难道是吸人血驻颜的老僵尸?」

  抱着雪股的右掌紧了紧,那轻软如绵、直陷指掌的娇腻,确是妇人独有的丰
熟;但这腰板结实挺直无一丝余赘,分明是含苞少女、处子童贞之兆……这不对
啊!你不能既是五花又是胛心,你总得选边站哪!要不都让你玩好了,你让人家
腱子蹄膀怎么活?

  墙头上符赤锦看他都快崩溃了,好不容易清开的周身方圆又涌进了一批新血,
胡大爷在连片刀光剑影中闪躲伶俐,抱着小师父的两只猪手捏猪肉似的颇不规矩,
就是不扔过来,这当口又不好指摘他贪花好色占人便宜,不禁又急又恼,心想小
师父打得你半点不冤枉!圈口叫道:「胡大爷,快呀!」

  胡彦之如梦初醒,双腿连环扫倒一片,便要运劲,冷不防又捱紫灵眼一刮子,
抱着人原地转了半圈,差点把她抛往另一侧墙头。幸紫灵眼更不消停,反手再甩
一记,打得他调转方向,回到了原处。

  老胡欲哭无泪。好罢摸你屁股是我不对,可你报仇得看场合呀,这会儿是为
难谁?见她四度扬手,胡彦之将她往地上一扔,挥拳揍飞两个上前瞎掺和的出了
口鸟气,怒道:「你再打我翻脸了啊!还讲不讲道理?」

  紫灵眼信手掸掸衣裙袅娜起身,依旧是优雅从容,不愠不火的,但不知为何,
苍白的雪靥似晕开一抹嫣红,轻启朱唇,淡淡说道:「我不讲道理。你欺侮明端,
我给她报仇。」对正老胡,冲他撩起了遮覆右眼的发束!

  原本被困在一片混沌之中的紫灵眼,忽觉包覆她的隔膜消淡了些,意识更贴
近感官,仿佛只差一步,就能取回自己的身子。在略微清晰的视界里,依稀见一
名身着劲装的圆脸少女奔向自己,伸手来解腰带;少女的五官模糊不清,身上却
有某种十分熟悉、甚至可说是「亲切」的异样感觉,就像……就像看见镜中倒影
似的。

  紫灵眼突然明白过来。

  占夺自己身子的那人,也对少女做了同样的事。不同处在于:那名唤「明端」

  的女子,不能任意操纵她的身体。能将对心识的影响力,由脑神泥丸宫下及
唇舌咽喉,已是明端的极限;即使如此,要持续影响她的心识和身体,对明端也
是相当吃力。

  但圆脸少女不同。她对试图操纵她的人浑不设防,甚至敞开心房,将自己全
然献出。此举必经严格磨练方能办到,于双方皆是。

  明端与少女所用的秘术与本门一脉相承,像是揉合了伏形大法与紫影移光两
种路子,紫灵眼没想过可以这般运用。她饶富兴致地盯着少女模糊不清的形影,
仿佛这样就能看出这种全新方法的门路。

  而情况就在男子从天而降之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紫灵眼听不清他说了什么,甚至无法悉辨其容,一股潮浪般的波动就这么冲
进她的心版,几乎塞满心上所有空隙,宛若暴雨横塘,无论冲击或受冲击的一方,
俱撞得粉身碎骨,几乎失去原有形状,却没有稍稍歇止的一霎——(别……别这
样!嘘——放轻松……别这样,别这样。嘘……)她握持着自身意念不被洪流冲
毁,唯有这样,才有机会令双方完好如初。明端操控心识的法门,或许较她强横
霸道,然而青面神调教出来的得意弟子,无疑在经验方面更加老道。

  紫灵眼导引着意念之流,不让一股脑儿涌上的心绪失控暴冲,渐渐理出头绪。

  就像人的力量无法与河川相拮抗,却能以竹笼卵石修筑堤坝,分流、引道、
堰塞、浚深等无不可为。明端的意念长河于她的心版溃决,紫灵眼以意念作笼石,
终于免去沥涝成灾之厄。

  她轻轻撩拨,水流便顺势回应,宛若手指与琴弦,彼此间密不可分,却又各
自完整,不相扞格。

  (你为什么如此在意这个人呢?)

  念头一起,无数影像浮出河面,如一条条水色蚺蛇交缠上来,凉滑黏润的表
面渐渐溶解渗透,沁进她心上每一处。

  紫灵眼感觉自己像是溺水一般,被巨量的画面、感知、意念……等灌满胸臆,
飞快地经历着明端所经历过的一切:金碧辉煌的「春」字号广间,贮满美酒的巨
大浴桶,横陈台下的狼籍玉体,男子精壮结实的身躯……还有那些个撑挤、深入、
刨刮挺刺,汁水飞溅的刹那间——那陌生而淫猥的一切令她心旌摇惑。

  如非自幼在大长老的教导下抑制杂念,息欲寡情,练就一副清冷心肠,不免
要被弄得绮念丛生,难以自持。但此际更吸引紫灵眼的,不是明端念兹在兹的销
魂记忆,而是这心绪交流的方式。

  「」紫影移光「非杀人之术。杀人是果,不是因。」她还记得父亲将她抱在
膝上,笑着对她如是说。「将目光练成剑、将意念练成剑,不如拿把剑省事。武
功只是末流,咱们上尸踞部列位先贤的追求,绝非如此浅薄。」

  「那咱们上尸踞部列位先贤追求的,是什么呀?」紫灵眼年纪虽小,学起大
人说话倒是老气横秋,有板有眼的。

  血尸王紫罗袈笑了,轻点她的额头。

  「是这儿。有人管叫」心「,有人说是」脑神「,也有说是四肢百骸之主,
或三魂七魄云云,总之,就是身体的主人。」清瞿秀朗的血尸王温和一笑,耐着
性子道:「人死了,躯体会留在原处,直到血冷尸僵,与尘同腐。可见让人活着
的非是五脏六腑筋骨皮肉,而是抛下肉体消失不见之物。否则,世间岂无身躯半
腐、魂灵犹在之人?雩儿,你要记着:心识意念才是人之根本,舍本逐末,绝非
大道。」

  「心识意念……」小紫灵眼歪着头,露出狐疑之色。

  她本想照说一遍「舍本逐末绝非大道」的,爹最喜欢听她覆诵他的话了,但
这疑问实是太过扰人,居然还抢在小女孩的表现欲之前。「……是什么呀?雩儿
怎么都看不见?」

  紫罗袈笑起来。「有时爹在心里唤你却没有出声,雩儿也听得见,或者雩儿
正想爹时,爹便走到了你的房门前。这些便是心识意念,雩儿怎看不见?」

  心绪交流,即为意念沟通的征兆之一。

  如孪生双胞,天生能了解对方的想法,有时毋须形诸言语,亦可传达意思。
然而这是天生异能,非属寻常;若明端与她所学融会贯通后,竟能达到如此境界,
则距她父亲梦寐以求的「根本大道」,形同迈出重要的一步!

  紫灵眼的心绪波动起来,浑没想到这样的交流极可能是双向的,她能读到明
端的意念,明端也能闯入她的心扉。父亲的记忆才掠过脑海,缝布娃娃的画面便
突然闪现——她知这非是自己的意向,而是渗到明端心隙的记忆片段被她调动,
翻出了尘封已久的一切——「……缝布娃娃!」紫灵眼仿佛可以听见明端欢快的
呼喊。尽管她从未听过明端的声音,甚至不知她是何模样。

  别看。明端!不要看……不要……

  那是爹送给她的礼物,不管到哪里雩儿都要带着它,直到总坛被攻破的那晚。

  她一手抱着心爱的缝布娃娃,另一只手被大人牵着,在游尸门总坛的逃生甬
道中绕来绕去。甬道石壁上的炬焰明明灭灭,因恐惧和拚命奔跑而剧烈鼓动的心
脏像要跳出口腔,胸中仿佛再吸不进一丝空气……

  雩儿不小心跌倒了,臂弯的娃娃抛至角落,红得发黑的鲜血宛若嬷嬷倒进沟
里的洗脚水,不住泼在娃娃身上;追兵的血、保护她的叔叔的血,更多的追兵、
及时赶到的游尸门援军……在地面上鼓成一个小缓丘似的血液缓缓漫至,渐渐浸
过了雩儿的口鼻,然而头顶上的刀剑铿击、呼喊嘶嚎却从未停止过——她听见明
端惊恐地尖叫着,却无法从嵌合交融的意识中抽离,所有感觉和画面如洪流般涌
至心头,塞满了明端心上的每一处空隙。恐惧被无限放大、标记,清晰得有如身
历其境,就像数十年年来,每晚都在她梦里出现的那样。

  嘘——别怕,不要害怕……有我在,别怕……那些都不能再伤害你了,我知
道的。嘘,乖孩子!别怕,别怕——她感觉明端瘫坐在周身呼啸缠转的可怕记忆
当中,无助地嚎啕大哭着,箝断她身子与意念连结的禁制慢慢松开,她像是从深
水中被捞出来似的,四肢百骸的知觉逐渐复归原位。别哭了,明端,别害怕。欺
负你的人,我教他永远别再出现,好不好?

  乖。

  符赤锦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身上有伤,点足掠下墙头,闪过两名中路拦截
的金环谷杀手,及时搂着紫灵眼转向一旁。「……小师父,别!」

  「娘的,你下来搅和什么?」老胡火冒三丈。「不是让你在墙上接应?计画
制订了就要执行啊!现下……现下三个人都在里头,你他妈真让我杀出去啊!」
符赤锦狠狠瞪他一眼:「下回我小师父再拿右眼对你,有多远你闪多远!记好了
啊,你欠姑奶奶一条命!」往旁边一指,天际电芒乍现,映出毫无生机、惨白如
僵尸的南浦云。

  「轰」的一响焦雷劈落,雨沾这才随风乱飘。金环谷杀手还能站着的,此际
不过五六人,胡彦之电眼一扫,衣发皆逆,散成半月形的人墙为其气势所慑,不
由自主地后退,被他一步一步逼到了照墙边,让出廊口通道。

  胡彦之单臂横举,护着符赤锦师徒走上长廊,正要示意她俩先行通过,忽然
止步。廊外苍电闪掠,映出一条微佝衣影,来人一身黑衣劲装,披头散发,两只
眼曈里布满灰翳,正是曾在「羡舟停」与老胡交手过的那名豺狗。

  众金环谷杀手见强援到来,精神大振,却见那人手一扬,掷来一枚西瓜大小
的圆滚物事,其上目眦舌吐,竟是将此间消息飞报金环谷之人。

  杀手们心惊胆战,终于明白进是死、退亦是死,今日若不能完成任务,世间
无处容身,不由激起求生意志,连内室中保护翠明端的数名死士亦一跃而出,再
转过来的十余只眼睛里,无不闪着困兽般的狞光,局面再生变数。

  「小心了。」胡彦之盯着「豺狗」没敢回头,低道:「这回他们是玩真的。
新来的这厮给我,你俩切莫恋战,记得」地「字号计画么?」他指的是从挂川寺
后门小巷撤退一事。

  符赤锦「嗯」了一声,忽挽着紫灵眼翻过镂花凭栏,动静间如兔起鹘落,毫
无征兆,碎步退向院底月门。杀手们亦无声无息地追上去,雷声轰隆之间,但见
衣影翻飞,一来一往打打停停,对峙长过交手,静止时却往往比短暂的拚搏险恶;
虽无前度之激烈呼喝偌大阵仗,却隐含着更迫人的沈重压力,下一霎眼哪方突然
溅血仆地,似乎一点儿也不奇怪。

  紫灵眼甫离「超诣真功」的心识控制,再加上曾凝全身之力施展一记「紫影
移光」,短时间内恐难承受近身肉搏的负荷,须由符赤锦分神保护,更增二人脱
困的风险。本似游刃有余的营救行动,至此急转直下。

  胡彦之暗自提气调整,待得电光骤闪,藉势一窜,抢在雷声落下前,拳压已
轰至「豺狗」面门!

  比快,胡彦之自信决计不输给任何人。他自幼苦练的「律仪幻化」正是一门
以轻功腿法入门、由外修内的特异功法,牛鼻子师父有商有量,唯独督促他修习
此功时无情面可讲,没有最严格,只有更严格;与鬼先生相认后,胡彦之终于深
切体会鹤着衣的苦心。

  「律仪幻化」不只是快,更是掌握天下诸多快刀快剑的心法。鹤着衣不通狐
异门武学,无法取代胡彦之的父亲,于习武之初就为他扎下「天狐刀法」的根基,
然而有了「律仪幻化」,却能大大缩短他日后钻研天狐刀的时程。这点连鬼先生
在传授弟弟刀招刀诀之时,亦不得不承认鹤老杂毛目光卓著、未雨绸缪,早已做
好了迎接这一天到来的准备。

  掌握速度,即掌握力量!

  胡彦之以不可思议的飞速掠过长廊,趁雷声扰乱听力的当儿,拳落似骤雨,
打得那盲眼「豺狗」双手抱头、并肘遮护,不仅未能还击,连倒退一步、挣脱臂
围的余裕也无,如半截钝重朽木,在重拳下不住发出「笃笃」的空洞声响。

  这非是逞一时血气胡乱挥舞的拳头,而是以拳代剑施展开来的「寒雨夜来燕
双飞」——这路借鉴了天狐刀心法、于天门剑脉之上再行演绎发挥的双剑绝技,
老胡曾以「无双快斩」为名,传了略去招式的精简版本与耿照。

  此际化入拳路之中,乱中有序,竟不失准,拳多落于那豺狗的腰胁、腹侧、
颈项与耳后等诸多空门上,仅有极少的部分打中肘臂的防护,那也是为了诱敌扰
敌,压迫对方持续露出破绽。

  胡彦之以一口真气抢挥百余记,自知气力渐消,落点越发刁钻,欺软打弱毫
不放松,终于迫得对方肘隙一开,一拳钩中眉颧之交!

  此处乃人身的重大罩门,凹凸嶙峋的拳面所及,可能同时伤到额角软筋、睛
末「太阳穴」乃至柔软的眼珠,无一不是致命的要害;重拳挥中,可说是江山底
定,再难转圜。

  「得手了!」

  老胡大喜,岂料对方的脑袋却未应势扭转,这拳像打在山岩之上,他身形于
半空中微微一滞,一波波激烈的疼痛忽自指节反馈而回,硬如胡大爷这般的好汉
也忍不住闷声低哼,恰见那豺狗咧开瘪嘴,露出一口白牙。

  他居然在笑!

  胡彦之愀然变色,冷不防朝他胸口一蹬,藉势倒纵,落地时一踉跄,才觉踝
趾痛极,仿佛这卯足全力的一蹴踢正铁柱,未及破敌已然自伤。

  还有他的一对拳头。

  他双手无法自抑地颤抖,指节拳面青肿如瘀,仿佛刚用过夹棍拶指之类的残
毒苦刑。胡彦之自问见识广博,却从未听闻过这般厉害的横练功夫;拳脚与攻城
掠地不同,同样的强度两相撞击,挨打要比打人吃力得多。连岳宸风的「金甲禁
绝」亦须提气运劲,这厮怎能在遭受偷袭的一瞬间,便运起了铁板似的护身气劲,
还比挥拳打人的自己轻松?

  豺狗放下手肘转动脖颈,骨骼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啪啪」轻响,坑疤丑脸上
无甚表情,如被岁月磨蚀殆尽的怪物。

  胡彦之右足虚点,避免肿胀的踝踵触地,明白自己一步也不能退,一时却无
良策;茫然思转间,豺狗已至。两人拳掌相交,胡彦之顿觉臂上似有千针攒落,
痛得一搐,第二拳又至;他勉强并肘挡下,并以贲起的上臂肌肉遮住胁腋,免被
一记钩拳打折肋骨,当场倒地不起。

  谁知第三拳却正面轰在他的肘盾之上,刹那间,胡彦之不禁产生臂骨爆裂的
错觉,眼前一黑倒飞出去,「哗啦!」背脊撞坍半片镂花凭栏,身上缠裹的白布
条渗出暗渍,分不出是旧创抑或新伤。

              (怪物——)

  这是掠过脑海的第一个念头。

  沈重的脚步声回荡在他嗡嗡作响的头颅内,每下震动都令他晕烦欲呕,仿如
宿醉。胡彦之咬牙挣起,不敢、亦不能与之徒手对抗,无奈新铸的对剑已折,沿
途弃之,只得甩过背上长囊,双手持着一格,堪堪挡住了凌空撼落的一记重捶。

  豺狗无有反应,管他拿什么,挡下一拳,便再挥一拳!

  胡彦之踉跄倒退,每接一记,长囊中都传来令人胆寒的脆裂迸响,制成刀剑
鞘的千年乌檀坚逾金铁,仍禁不住豺狗铁拳一下接一下捶打,不多时已爆出扭曲
断裂的镶铜细件,长囊开始膨胀变形,几欲散架。

  压檐的乌云间轰雷滚滚,而暴雨,就在此时倾落。

  院中所有物事一瞬间失去了轮廓,尚未退进月门的符紫二姝,迎来了第一波
的暴起合击,三名金环谷杀手丧命,另两名伤重倒地,剩下的五人却成功地将师
徒俩隔作两处,难以相顾。

  符赤锦被一对默契绝佳的兄弟档缠住,两人使开藤牌短斧,伸缩不定,拿不
下又甩不开,她以夺来的长剑突围,无奈兵刃不称手,左臂之伤更大大限制了接
敌的灵便,左支右绌,始终未能如愿。紫灵眼背靠高墙,倚坐在月门边的花坛上,
大腿似是受了伤,身前三人忌惮她的杀人眼术不敢靠近,以庭石作掩蔽,不知从
哪儿弄了长杆套索,欲遥遥将玉尸制住。

  「小……小师父!」

  淅沥雨声中掺杂了符赤锦焦急的呼唤,胡彦之心神略分,被一拳殴中腹部,
这拳轰得他双脚离地摔出廊间,擦过石灯笼才弹入矮树丛中,首当其冲的左肩胛
已无一丝知觉,无法判断是骨折、脱臼或瘀肿乌青,只是怎么也起不了身。见豺
狗面无表情跨进雨幕,足臀并用,忍痛挪退到大树底,靠树挣坐而起,口鼻中呼
噜噜地吐着血沫。

  真不能小看老残穷啊!打死你胡大爷了。胡彦之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要不
是一动就痛欲晕厥,他还想调侃自己几句,只是这当口连笑话都来不及说了,那
豺狗直是世间歹人的表率,明明是个瞎子,却一路追着人打,半点时间不浪费,
连句废话也无,敬业得让人想掐死他。

  老胡不是闭目等死的性子,握住怀里的长布包想摆个架势,可惜连手臂也难
以平举,「沙」的一声豺狗踏入树荫,胡彦之奋起余力往前一送,直捣豺狗胸前
的膻中穴!

  豺狗左手握住一捏,爆出炒豆似的「喀喀」烈响,也不知掐烂了什么,蓦地
半截青芒「噗!」穿布而出,热刀切牛油也似,就这么轻轻巧巧没入他左侧肩胸
交界处,又自肩后穿出一抹钢尖,滑得沾不住血。胡彦之由下而上望不真切,况
且还隔着豺狗宽阔的肩膊,依稀见得钢尖两面开锋,是剑而不是刀。

  (难不成……他捏碎的是昆吾剑的剑鞘?)

  虽然这仍无法解释剑刃何以自行弹出,但眼前的情况却不容胡彦之再想。豺
狗被洞穿之际一声闷哼,右掌本能用劲,那抹尖刃又「飕」的一声缩回去,只在
豺狗的灰衣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线。

  胡彦之把握机会连砍带刺,照准他受伤的左半边一气猛打,豺狗陡然间被攻
了个措手不及,伤处吃了五六记,血线晕成了一朵大红牡丹花,欲挥开攻击却屡
屡被胡彦之闪过,每次一露空门伤口又再挨一下,三两步退入雨幕中,打人和挨
打的都不住往地面下淌着红水,眨眼便成一条蜿蜒的小红溪。

  可惜老胡身上不只一道口子,凶猛的雨水冲刷加速带走血液,他刺向豺狗咽
喉的一剑中途软绵绵坠下,连膝盖都不由一软,拄地荷荷喘息。豺狗连退两步摆
脱纠缠,伸指点穴止血,便要复来;突然间,一声虎吼震破雨幕,墙头掠下一抹
巨大灰影,挟着浓烈的兽臭直扑豺狗!

  豺狗坑坑疤疤的丑陋面孔上初次发生一丝微妙的变化,下盘压低拉开功架,
既敏捷又危险,与适才仗着横练功夫、朴实挥拳的模样判若两人。

  而来人如野兽般迳扑他上半身,速度之快,全不及闪避格挡。

  两团影子交缠翻滚,其间拳爪无一霎是全然静止的,撕裂雨幕、粉碎庭树,
摧毁所经处的一切;再分开时,竟是那豺狗掠上了墙头,浑身几成一团血人,更
显青白瞽目妖异非常。他不顾周身狼籍,嘶哑着嗓子,发出含混不清的单音:
「……撤!」撇下余人,倏地翻墙而出。

  围困符紫二姝的杀手们听令即行,毫不犹豫地舍了目标掠向后进,忽闻一声
惨叫,最末一人居然被咬断喉管,尸身反被甩置前头;一名回头的与另一名正要
回头的先后断魂,两个人、三爿尸,滚落一地温血肚肠。

  来人异常高大。身穿蓑衣,头带编笠,不知怎的看来就不像人。胡彦之伸手
抹去溅上脸面的血点,老琢磨着这人是不是在剔牙,笠下赫然转过一张生满白毛
的斑纹虎面,竖睛黄瞳、颚裂牙尖,果然就没点是人。

  「二师父!」符赤锦放下悬心,差点一跤坐倒,勉强以长剑拄地,喘过一口
气来,赶紧飞奔到小师父身边,两人相扶回到廊檐下。「我没事,皮肉伤而已。」
紫灵眼笑着拍拍她的手背,像哄孩子似的,又睇向院中的虎形巨汉,垂眸颔首,
轻声道:「多谢长老。」

  白额煞点头。「老大感应到你的心绪波动,虽只一霎,却较往日最盛时还强
了一倍有余,唯恐你出了什么事,赶紧教我来寻。」瞥了一眼宝宝锦儿,哼道:
「所幸这小猾头在四周点了」返魂香「,否则怕还要多费工夫,耽误时机。」

  符赤锦嘻嘻一笑。「多谢二师父夸奖。」

  「我没夸奖你!」白额煞重哼了一声,别过毛茸茸的猫儿脸。

  符赤锦冲胡彦之一挑下巴。「胡大爷,我这」玄「字号计画还使得罢?」

  胡彦之拄着包袱拖着右腿,一路捱到廊檐避雨,闻言苦笑:「还好使得。否
则非用」黄「字号计画才能成功,岂不显得我俩好猥亵?」

  紫灵眼微蹙柳眉,假装没听见,对白额煞淡道:「不是我,是别人。有个叫
明端的女孩儿跑到我心里,她的功夫与本门似是一脉,又和上踞下跷两部不尽相
同,很有意思。」

  胡彦之插口道:「翠明端自称用的是」超诣真功「,不知对几位大爷有没有
帮助?」

  白额煞出身的中尸踬部,昔年乃游尸门武库,流风所及,部中子弟对天下间
各门各派的武功颇有涉猎,纵未通晓,见闻也在寻常武人之上。白额煞所习「镜
射之招」,即立基于对拳掌兵器等武技之透彻,不是哪个中尸踬部之人比得上的,
虎目一睨,哼笑道:「超诣真功就没听过,但与你动手的,却是个死去多年的人,
我差点认不出来了。」

  胡彦之心中一凛,赶紧追问:「他是什么人?」

  「昔年狐异门外三堂的高手,人称」鱼钥九关「戚凤城的便是。」白额煞沉
声道:「七玄中练纯阳硬功的不多,成名者更是寥寥无几,他练的」六龙锁鳞功
「是十分霸道的外门功夫,名号响亮,虽不比内三堂外号里有个」狐「字的胤家
人,倒是颇受胤丹书重用,与外三堂的」兵履千绝「风射蛟并称双璧,也算一号
人物。」

  胡彦之没想到会于此间听见亡父与风伯的名讳,心头震动,装作轻描淡写的
模样,随口道:「死人复活,这倒是奇闻一件。没准是二师父弄错啦,说不定这
厮没死,躲起来生娃娃啦。」

  白额煞冷冷睨他一眼,黄瞳中缩成一条缝的竖睛看来十分妖异。因已失去了
人的外形,反而难窥其心思,胡彦之被盯得浑身发毛,笑面发僵。

  「戚凤城相貌堂堂,当年是江湖上有名的美男子。」良久,白额煞才淡然道:
「他力战被擒,六大派逼迫他供出狐异门的暗桩,好赶尽杀绝。戚凤城受尽严刑
拷打不肯说,琵琶骨被穿还不肯说,这帮畜生无计可施,恼他如此刚烈,最后索
性阉了他,赤条条地吊起来示众,在烈日下晒足了一个月,生生晒坏他一双照子。

  我听说他最后是死了。死得好,少吃些零碎苦头,少见点儿畜生行径。「

  胡彦之听得瞠目结舌,连符赤锦都不禁掩口蹙眉,面露不忍之色。

  「」六龙锁鳞功「走的是纯阳的路子,我这双爪子专破纯阳功体,戚凤城要
是遇上了我,只怕讨不了好。」

  老胡勉强一笑,本想顺势拍几句不要钱的便宜马屁,却见白额煞伸出一只弯
如钩镰的蜡黄骨甲,轻轻往庭中湿漉漉的石灯笼上一搔刮,「嚓!」削下一片石
屑,比钢斧还要快利。他随手刮得几下,石灯笼的顶都没了,地上堆满大薄片子,
宛若刨木。

  「他定是惨遭酷刑之后,又练了另一门阴功,使功体更上层楼,我的」白虎
催心爪「只刮下些许皮肉,没能一爪将他拆成两爿。六龙锁鳞功、曝坏的脸和照
子、阉刑、纯阴功体……你说不是戚凤城,能是哪个?」

  胡彦之默然无语。鬼先生说过的话语突然浮上心版,对他来说,狐异门的惨
祸从没像此刻这般真实,活灵活现的,「豺狗」……不,是戚凤城打在他身上的
每记重拳仿佛有了其他意义,那是戚凤城对这世界的愤怒呼喊,若非如此他无法
继续存在。

  白额煞转过头来,裂开大猫似的白毛肉颚,看起来像是在笑,可听不出半点
笑意,教人打心底发寒。「戚凤城跟你有什么仇,出手这么狠?我看你一脸正气、
道貌岸然的样子,无巧不巧……是六大派的人么?」

          【附录东胜洲武道风云(二)】

  箕裘空在念,咄咄谁推贤——论两代「东海双尊」

  「一鉴双尊,东海称神;三大铸号,四大剑门;五岛奇英,六合名剑;七玄、
八叶、九通圣;十方仙境,首推苍城。」——东海十绝歌·佚名除却以文章名世、
非指一人的「一鉴」——《秋水名鉴》,「双尊」实际上是东海道武林的最巅峰,
而独孤弋与应无用也不负众望,双双名列武榜至高之「五极天峰」,一口气占去
五分之二的名额,使东海道成为公认的武英荟萃之地。

  两人将东海的武名推向天下四道,威震宇内、妇孺皆知,立下不世标竿,但
同时也成为后人无法逾越的高墙……不同的际遇、相似的轨迹,究竟寂寞的帝王
与孤独的高隐之间,是否存在着看不见的命运牵系?

             【无法传承的绝学】

  独孤弋是公认的武功天下第一,他的「残拳」具有东洲现存一切武学理论皆
无法解释的威力与运作方式,打从他进入江湖的第一天起,便成为最特殊、最耀
眼的存在,无分寇雠友朋,谁也无法忽视他。

  然而,即便是与他一师所授的萧谏纸,也无法理解「残拳」及其背后的武学
系统,与他交过手的峰极高手「虎帅」韩破凡、「刀皇」武登庸、「隐圣」殷横
野等人,也只领略了残拳的惊人威力,而无法破解其中奥秘——至少在已知的当
下,这些绝顶高手都未留下相关的记录,使得「不败的太祖武皇帝」传说,更添
一份神秘的色彩。

  相对于诡秘难解的师承奇功,独孤弋本身却是个大方过了头的人,用他自己
的话说,即「打架交朋友、交朋友打架」,两者在独孤弋来看是一码事。

  受过太祖指点的人简直多不胜数,据说即使在当年兵困蟠龙关、九死一生的
当儿,独孤弋仍不忘点拨随行的残兵武艺,好增加他们在突围时的生存机会。这
批人当中,得以成功突围存活的,最后都成了独孤阀精锐「血云都」的主心骨,
包括日后在白马王朝军中大放异彩的染苍群、白锋起等,其时如非独孤弋的亲随,
便是随独孤寂闯山救驾的敢死队;比起营救主帅的功绩,独孤弋临阵自创、传授
的武功,毋宁才是他们赖以平步青云的基础。

  独孤弋真正意义上的传人,乃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独孤寂。独孤寂为独孤阀
前家主独孤执明的小妾所出,他的生母只怕还比独孤弋小了几岁;独孤执明让出
家主与镇东将军之位后,庶长子独孤弋遂成为东海一道的实质主人,独孤寂自小
对这位大哥敬若神明,独孤弋也将他带在身边,什么武功都一股脑儿地教他,毫
无保留。

  可惜独孤寂仍逃不出残拳「无法传承」的诅咒。世上只有极少数的人才知道:
长年自囚于埋皇剑冢的十七爷,其实并不懂得残拳,他的强大来自于对太祖武皇
帝的怀缅与追随。禁于幽深古墓的独孤寂渐渐褪去了年少时的青涩莽撞,以自己
的方式掌握了力量,与散落于北关镇军、皇城禁卫,以及各地归老诸侯庄园里的
武技一样,都是太祖传承的一部份。

  独孤弋生前不曾开宗立派,没有收过一名正式的徒弟,甚至未留下拳经剑谱;
除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他留下的是人情,在某些人眼中珍贵无匹,对另
些人或许一文不值,一如独孤弋斯人。

            【来不及传承的名位】

  相较起于草莽、以庶子身份流落江湖的独孤弋,应无用不啻是贵族中的贵族。

  他是最重视血统的鳞族末裔之中,血统最纯正、身份最尊贵的龙姓一支,若
天下仍属玉龙王朝所有,则应无用一生下来纵非皇子,亦是未来的王公。血统之
上的纯正与尊贵,在指剑奇宫往往与实力相呼应;应无用出身的风云峡一系恃此
宰制奇宫数百年,始终将「真龙之传」留在风云峡,保障了派系不可动摇的地位。

  应无用在承接上代宫主《夺舍大法》的遗惠前,便已是指剑奇宫的第一高手,
强横如飞雨峰之「匣剑天魔」独无年、狡智如幽明峪之「影魔」冰无叶,在他之
前也只能俯首辟易,暂息角逐宝座的念头。

  所幸在一贯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风云峡高手之中,应无用出乎意料地清静
无为,在执掌奇宫期间,对其他派系几乎可说贯彻了「不作为」的信条,益发显
得莫测高深。奇宫各派摸不清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硬打又打不赢,只得
偃旗息鼓,按兵不动,三百年来几无休止的派系斗争,居然就这么暂得休止。

  应无用因此在龙庭山内得了个「群龙无首」的浑名,各派首脑私下说起,咬
牙切齿者有之,感叹惕励者有之,却无贬抑之意,心知但教此人掌山一天,自家
便无出头的机会;唯恐传出去不好听,对外便以「四灵之首」呼之,不知不觉竟
成了应无用的外号。

  应无用没有弱点,不代表风云峡没有。而风云峡这一代最大的隐忧,就是如
应无用这般优秀的人才,一口气却出了三位,其中「琴魔」魏无音与「刀魔」褚
无明势同水火,已至片刻难容的程度。

  正当飞雨峰等各派巴望着风云峡祸起萧墻、爆发内斗之际,应无用却一手主
导了师弟褚无明的「破门出教」,假逐出门墙之名,安排褚无明离开龙庭山,避
免褚魏二人争斗趋于白热,也给了心性自由、不受拘束的褚无明离山闯荡之机,
从此海阔天空,更有连番奇遇。褚无明后改名「星烈」,取其「无日无月」之意,
依旧以「刀魔」自号,显与龙庭山旧情不断,并未忘本,由此可见应无用的手段。

  若应无用未在妖刀之乱爆发前突然离山、从此不知下落的话,对于其后种种,
这位有着高隐襟怀与睿智手腕的宫主应能创造出另一番局面,陶元峥的借刀杀人、
韩阀的阴谋算计,或许在应无用看来,不过就是潇洒一挥袖、谈笑化灾殃,一如
既往罢了,可惜就是来不及。

  妖刀乱后,「琴魔」魏无音身受重伤,一身内功几乎全废,继承师兄的双尊
名号云云,更像是对他牺牲平乱的褒奖酬勋,在魏无音刻苦恢复功力之前,并无
实质的意义。而即使恢复了部分内功,魏无音的修为亦多不及往昔全盛时期,更
别提追上师兄应无用了。

  封底兵设:双燕匕

             【第二十九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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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卷四极明府

  内容简介:

  封面人物:翠明端

  这里是武林中最神秘的所在。此间主人受王公巨贾所托,制造出形形色色的
奇淫机巧之器,小至飞虫爬蚁,大至宫室斗舰,没有做不出的。世人慑于逄宫超
凡入圣的匠艺,经常忘了在多年积聚下,此人亦富可敌国,更胜公侯。

  欲效云天何师古?纷纷夺将造化功!终年雾锁的覆笥山,今日为迎贵客,中
门大开!面对莲台之谜,谁才是猎人,谁又是猎物?

  第百四六折蒺藜长据,如见斯容

  胡彦之悚然一惊,才意识到眼下正处于极危险的境地,若白额煞凶性大发,
一意取他性命,以此际伤疲交迸的惨烈状况,怕是有死无生。

  肏你祖宗十八代!救人救到连命都搭进去,胡彦之啊胡彦之,世上有没有你
这般蠢才?老胡微露苦笑,横竖已走到这一步,真要反脸也只能认栽了,索性耸
了耸肩,哈哈笑道:「二师父神算,不知平日在哪儿摆摊?下回沾了霉运,一定
请您老开光。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更姓,乃真鹄山观海天门教下,姓胡名彦之,二
师父甭客气,叫我小胡就好。」见白额煞黄睛一眦、竖瞳倏紧,大有不善之意,
想想还是别扯破面皮自讨苦吃,赶紧陪笑:「……不然叫」之之「也行啊,我不
介意的。」

  「你,是鹤着衣鹤老儿的徒弟?」

  白额煞喉间如滚雷,声音虽不甚大,却透着一股张嘴嘶咆前的强大威压,未
闻虎吼,胆已先寒。

  胡彦之心里将牛鼻子师父骂上几百遍,听白额煞的口气,也不知是何年何月
结下的老鼠冤,合着今儿结帐来了,强笑道:「跟他不是太熟,不是太熟!真鹄
山忒大,人多如屎蚵蜋一般,一脚踩下卜卜响,谁认得谁呀!二师父若要寻他,
还是亲往洞灵仙府一趟靠谱,好过在江湖上打听。」

  忽闻一声「噗哧」,却是符赤锦掩口道:「胡大爷没存好心,你们一山都屎
蚵蜋,恶心死啦,谁人肯去?却教二师父上山。」

  胡彦之哇哇大叫。「耿夫人,都说好要合作,你不拉我一把便罢,至于这般
落井下石么?快同二师父说,老胡先在念阿桥救你,又赶来救你小师父,还是你
家相公的把兄,说起来大伙是一家人。」

  符赤锦抿唇笑道:「你自个儿都说全啦,还让我说什么?」见白额煞乜眼投
来相询之色,微微点头,算是认了老胡之言。白额煞哼的一声,收起弯如钩镰的
油黄骨甲,呼噜噜地咕哝:「你师父鹤着衣……」

  「没有很熟,没有很熟!」老胡急忙撇清。

  「……昔年是我手下败将。」白额煞不理他插科打诨,沉声道:「他虽输了
一招,却是个好样儿的,我还记得他说:」你的招式极精,却攻不破我的《灵谷
剑法》,只能以力压伏,足见于道理之上,算不得是真胜。待我修为大成,怕你
便非我之敌手了。「如今想来,那时他的眼光便已在我之上,对武学的体悟,亦
非我所能及,这些年来我一直很是佩服。」

  胡彦之敛起嘻皮笑脸的神气,整了整破碎狼籍的袍衫,勉力起身,对白额煞
抱拳一揖,肃然开口:「前辈胜而不骄,亦令晚辈万分钦佩。感谢前辈未有一辞
稍辱我师,否则晚辈纵不量力,万不能视若无睹。」说着长揖到地,行了个极其
慎重的大礼。

  白额煞冷哼一声,竖睛乜斜。

  「好在当年你师父说话,不是这般文诌诌的穷酸德性,直来直往,好不痛快!

  如若不然,莫说共饮一坛,恐怕这架还有得打。「口气不似先前森寒,猫似
的白毛裂颚微咧,隐有一丝笑意。

  胡彦之心想:「好啊,牛鼻子师父年轻时不仅同邪派中人打架,还与他们一
块饮酒!谅必在青帝观众牛鼻子师祖、师叔祖心中,也不是什么好鸟。」大感欣
慰之余,又不禁替鹤着衣难过起来:怎么牛鼻子师父从前与人比武过招,像是没
赢过似的?

  五帝窟的「白帝神君」薛百螣赢过他,游尸门的虎尸白额煞也赢过他;他自
承武功不如爹爹,两人比试的结果不言可喻,就连鬼先生也说,风伯年轻时与牛
鼻子师父大战一场,以「力挫青帝高足」作结,对照日后再战的终局,不可不谓
是大大的逆转……

  这人仿佛不知胜利为何物,抱着叠床架屋似的成摞败绩走过了青壮年岁月,
最后居然坐上青帝观主乃至天门掌教的宝座,也算奇事一件了。紫星观的鹿别驾
多年来小动作频频,背地里结党营私,颇有图谋大位的野心,抑或与此有关。

  符赤锦不知他心中计较,见二师父的态度大趋和缓,忙打蛇随棍上,将胡彦
之所提说了一遍,却略去他与狐异门之间千丝万缕般的可疑纠葛,只说胡大爷一
直跟踪自己和耿郎,无意间撞破金环谷的人马埋伏四周,进而发现幕后的黑手乃
狐异门的鬼先生,为破奸人毒计,欲假游尸门之手潜入七玄大会云云。

  胡彦之越听越是佩服,这毒妇鬼扯的本领比起人称「扯圣」的奇才胡大爷,
恐怕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材,不找个时间堂堂正正以谎话一决胜负,孰高孰下,
尚在未定之天。她不说一句假,只隐去几个枝节关窍不提,或者变个花样换着说,
听起来就是毫不相干的另一套。

  耿照只是看上去老实,心思可一点也不蠢,过去胡彦之虽有疑虑,倒不真的
担心拜把兄弟被她拆吃落腹,连骨头也不剩。直到此际才不禁头皮发麻,料想耿
兄弟纵使九死余生、历劫归来,家里也还有一条心机深沈的美艳母蛇等着,是福
是祸,委实难料。

  那「玉尸」紫灵眼看似不通世务,心思单纯得很,「虎尸」白额煞则是崇尚
武勇的江湖人,在徒儿的如簧巧舌之下,按说是风行草偃,说服起来毫无困难。
岂料白额煞听完,咧开大嘴一笑,冷冷说道:「对付狐异门,偏不能与此人合作。」
肌肉贲起的毛茸茸双臂环胸,一边以骨甲轻刮下颔,发出磨砂般的「喀兹」怪响,
射向胡彦之的森森目光令人背脊发寒。

  符赤锦微微一怔,笑道:「二师父,是胡大爷从狐异门的手底下,救了我和
小师父呀!怎地偏不能与他合作?」声音娇腻,直与小女孩儿撒娇无异。

  白额煞重哼一声,冷道:「这事你不懂,毋须多问!哼,方才说是鹤着衣的
徒弟,我就隐约觉得有些不对,这下可对上啦。鹤着衣这几年闭关不出,甚少见
人,与他过往的为人颇有扞格处。难道是他错养了一只噬人的狼崽,反将性命搭
了进去么?」

  符赤锦听出口气不对,低而混浊的咕哝声,正是暴起伤人的前兆,却不知何
以至此,闪身拦在二人之间,颤道:「二师父,胡大爷是耿郎的义兄弟,多次舍
身相救,决计不是什么坏人。这其中必有误会,二师父先莫动气,让宝宝锦儿问
问他可好?」说到后来近乎央求,隐带一丝哭音。

  胡彦之看不见她的神情,光听声音亦觉动容,听白额煞「哼」的一声,目光
越过她浑圆的香肩,仍是混杂了猜忌不忿,正欲挥开爱徒,蓑衣一角却被另一只
白皙玉手拿住,身后传来紫灵眼恬脆的嗓音:「长老,他毕竟救了我。且听听他
怎么说,宝宝锦儿不骗咱们的。」

  胡彦之一凛,忽明白符赤锦是演给哪个看、白额煞又最听谁人的话语,果然
虎形大汉编笠一垂,不再进逼,侧首森然道:「你们要是见过」鸣火玉狐「胤丹
书夫妇,便知这小子和胤野、胤丹书何其相像!他的眉目口鼻像极了胤丹书,而
说话那股子挑衅的神气,与」倾天狐「胤野宛若一模刻就!我不知胤氏一门是否
尚有血脉遗世,倘若有,被鹤着衣收养也非是难以想像之事。」

  符赤锦对胡彦之与狐异门的牵连早有疑心,「胡」字与「狐」其音相同,或
有喻含,不想胡彦之竟是狐异门主胤丹书的后人。二师父非是信口开河的性子,
其形如兽,辨人的法子也与野兽相仿,不惟外貌,连声音、气味,行走坐卧的微
妙表征等,亦在他观察觉知的范畴之内;白额煞说是,可比一百个普通人的指称
有说服力多了。

  同样骇异莫名的,还有胡彦之自己。

  他并不觉自己的身世堪称「污点」,但肯定是一桩必须被严密保守的大秘密,
一旦曝光,不仅麻烦接踵而来,势必还要连累牛鼻子师父——不说别的,刀脉的
鹿老儿恐怕要欢喜得睡不着觉了,还不藉机将天门掌教斗黑斗臭,一把掼下洞府
丹墀来?

  向符赤锦提议合作之前,他多方考量过其中的利害,料想游尸门纵使生疑,
总不能不管眼前的危机,一意刨挖助拳之人的来历;就算有哪个白眼狼好窥阴私,
真要追究他的狐异门情报从何而来,胡彦之也准备了一套说词,一股脑儿推给牛
鼻子师父。

  以鹤着衣和胤丹书相交至深,能针对狐异门的习性放出眼线,命令弟子预作
准备,防患于未然,似也不无道理。待鬼先生阴谋被破,江湖免于一场腥风血雨
的浩劫,谁还理会这其中的枝枝节节?

  只是他万没想到泄漏机密的,居然是自己的长相。

  他从不知道自己长得像父亲。无论是风伯或师父,鲜少向他提及父亲的形容;
他和鬼先生见面时,望着那张比女人更美的白皙脸蛋,和镜中的自己找不着多少
相似处——当然,以「捕圣」仇不坏的骨相术仍能找出同胞兄弟的共相——总禁
不住想:「他应该……比较像母亲罢?那我呢?我这张脸……是不是爹爹的模样?」
可惜明镜无言。

  连兄长鬼先生也有意无意地避谈父亲。胡彦之非是初入江湖的雏儿,人情世
故多有历练,隐隐觉得狐异门的覆灭,与父亲决定同正道七大派合作一事,恐怕
有直接的关系,对狐异门人来说,「胤丹书」三字既光荣亦神伤,难以相对,也
许他的母亲亦然。

  (或许……这是母亲始终不想见我的原因罢?)胡彦之忍不住笑起来,笑得
咳嗽连连,不见歇止,鼻端、嘴角呼噜噜地冒着鲜血沫子。符赤锦为之愕然,连
紫灵眼亦抬起古潭般幽冷的左眸,静静望着狂态毕露的虬髯青年,仿佛能看出其
中的软弱悲伤。

  「……多谢前辈,」断断续续、夹带气声的豪笑持续了好一阵子,胡彦之倚
柱咻喘,勉力朝白额煞一拱手:「为我解了多年来的一个心结。我平生的憾事之
一,就是不知亡父形容,经前辈点醒,从此我日日见得清水铜镜,即如父亲来到
眼前,想看之时便有得看,再毋须百转千回,引为至憾。」

  符赤锦料不到他竟直承其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却听紫灵眼低道:「你
想哭便哭,这般逼着自己笑,徒然伤身而已。」

  胡彦之本已收声,听她一说虎目眦圆,仰天咧嘴:「这本是天大的好事,有
甚好哭?自是要笑!」鼓胸欲笑,「呕」的一声喷出血箭,连廊柱都倚之不住,
肩膀一歪,整个人向后仰落!

  白额煞蓑影微晃,人已入廊,抢在他撞倒前抄住。胡彦之眼冒金星,顿觉天
旋地转,不知身在何处,但觉腰背有托,血性涌起,双臂乱挥,咬牙笑道:「不
……不用……不必来!我……我自己能坐!走……走开!」挣扎着坐回原处,唇
面淡如金纸,说话时却是对着空处,显然目力尚未全复。

  「我……我师父在真鹄山,人……人好得很,我……我决计不会害他。谁要
害我师父,我绝不轻饶!」

  他咬牙切齿,惨白的面目罕见地狰狞起来,更添几分惊心。「正道邪道,不
过一念;兴衰荣辱,亦是白云苍狗,从上山以来,我师父便是这般教导我,胡某
虽然不才,未敢全忘。

  「若非主其事者一意为恶,狐异门与我并无关连。我念着我那老实巴交的耿
兄弟,唯恐魔掌伸到他媳妇儿岳家这厢,才兴起与贵门合作、阻止狐异门混一七
玄之念。

  「你信也好,不信便罢,疑来疑去,不觉累甚?滚滚浊世,已然如许惊心,
就当帮自己一个忙,省省心罢。」

  他挥开扶持,颤巍巍地拄起,拖着破破烂烂的身子向外跛行,忽然想起什么,
解开包袱巾将藏锋扔给了符赤锦,一瞥鞘上镶的铜件不是扭变形曲便是掉落遗失,
乌檀鞘身龟裂迸碎,惨不忍睹;虽未倒出鞘内之刃,也不是能够任意携行的样态,
须觅巧手匠人重配。至于握柄的部位倒是相对完整,藏锋的损伤又比昆吾厉害些,
暗忖:「刺伤豺狗……不,刺伤戚凤城的,到底是哪一柄?鞘虽损裂刃却未露,
又是如何自行弹出,以致破了他的护体阴功?」虽疑云重重,却不急于此刻廓清,
遥对符赤锦抱拳道:「耿夫人,看来咱俩的合作就到这儿啦。此番携手甚是愉快,
但愿下回再有机会,只消执行到」天「字号计画便能成功,用不着一连三套天地
玄,搞得要黄不黄的,累煞人也。行啦别送,我自个儿找门。」

  符赤锦正要开口,一旁白额煞忽道:「你向咱们认了桩惊天秘密,足令观海
天门易主、青帝观失势,掉头便走,似也大方了些。还是散播这等谣言,原本就
是你的目的?」

  胡彦之哈哈大笑。

  「你爱向谁说向谁说去,本大爷懒管!牛鼻子师父有你这种朋友或敌人,那
是他的命,谁教他自个儿不挑?这位毛茸茸的前辈,咱们话不投机,还是少讲几
句为好,我总觉得耳里腻得出油。后会无期,诸位珍重。」信手一拱,便要离去。

  符赤锦惊出一背香汗,她素知二师父心高气傲,虽漂泊江湖、蓑笠掩容,却
最恨无礼狂悖之徒,这胡彦之分明只剩下了半条命,谁知说翻脸便翻脸,若惹恼
了二师父,动起手来,花园里那一地凄厉的人片肚肠,岂非正是他的榜样?

  果然白额煞仰天虎吼,震得雨幕迸碎,整座挂川寺仿佛动了一动,沿屋带墙
地掀落一摞瓦片来。

  胡彦之伤疲交煎,哪里禁受得住?「呕」的一声乌血溢出嘴角,被震得双腿
一软,似要仆倒,却仅以单膝着地,硬生生挺住了身子,转过一张桀骜不驯的苍
白面孔,薄而干硬的嘴唇抿着一抹冷笑;虽未出一声,浓浓的衅蔑讥诮已塞满长
廊,直欲透出雨帘。

  符赤锦暗叫不妙,打定主意,要是二师父当真出手,拼着以身受他一击,也
要保住耿郎的结义兄弟。却见白额煞咆声未落,咧开的大嘴兀自合之不拢,继而
吐出一串浓浊的呼噜怪响,居然笑了起来。

  「就看你这神情,肯定是胤丹书的儿子,鹤着衣的徒弟。只有这两个家伙,
才能生养出如此顽强愚笨、一点儿都不识时务的蠢小子。」白额煞剔着骨甲,懒
洋洋地笑道:「如你适才所言,滚滚浊世,如许惊心,若非得相信什么人不可,
除我门中之人,我宁可选择胤丹书与鹤着衣。」

  老胡错愕的表情硬生生僵在脸上,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同样吃惊的还有符赤锦。她还未全然会意,本能向小师父投以询问的目光,
却发现她正瞧着下巴都快掉落地面的胡大爷,不由「咦」了一声。紫灵眼回过神,
迳将雪白的脸庞转向一旁,仍是清清冷冷的,仿佛啥事也没发生。

  「你……前辈这话,是……什么意思?」一向机灵的胡大爷兀自云山雾罩,
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你不是想合作么?咱们这便来合作!」白额煞咧嘴一笑,伸出强壮修长的
臂膀往他肩颈一捞,明明是勾肩搭背的亲热举动,衬与胡大爷半死不活的模样,
倒像大猫攫住无毛鸡,转头便要大快朵颐一般。

  「记着,一会见到我家老大,你就照样说一遍给他听。他这人说是难打发,
却也容易得紧,总之莫说一句假话便是,骗不了他的。」

                ◇◇◇

  耿照在蚳狩云藏身的秘窟之中调复生息,转眼又过几日。

  姥姥的饮食虽然清淡,供应却十分充足,蔬果清脆结实、个头肥硕,耿照过
往在流影城执敬司伺候过横疏影的膳食,能辨食材的鲜陈优劣,一尝便知是精挑
细选的新采菜蔬;不仅如此,餐桌上亦罕见醢脯渍物,若非置身石室,但看盘飧
置办,委实不像幽居地底的模样。

  此间说是「秘窟」,实际规模却宽敞得惊人,整个空间由前后两进所构成,
居中凿出条斜斜的两折廊道连接,俯瞰便如拉长的「吕」字,两处均是方方正正
的格局:前头的空间供起居之用,是个近十丈见方的挑高广间,四壁各有八间石
室,一列四间、上下错叠,上层的门牖均挖在丈余高的削壁之上,须假悬空的廊
道进出,呈「回」字形布局;后进则略小一些,格局似乎更加曲折,埋锅造饭的
灶房与清洗涤洁的浴房均在此处,不但有经精密计算的烟道及通风口,还引来冷
热泉水备用,十分方便。

  耿照在黄缨的服侍之下到过浴房,对精巧的引水排水设计啧啧称奇,就连穷
奢极欲的流影城不觉云上楼,与此间古意苍苍的石造设施一比,都显寒酸落后,
若教独孤天威见着,怕要捶胸顿足,呼天抢地。

  这感觉耿照似曾相识。远在三奇谷瀑布的石窟里,他便体验过这种今古倒错
的异样感:明明是年代久远之物,却有着连世之大匠亦望尘莫及的惊人技术,更
遑论其中的奇思妙想,远远超过现今所知,就算绘成了图纸、苦口婆心地解释,
也未必能为时人所接受。

  建造这座秘窟的,也是龙皇玄鳞么?还是在世上仍有真龙、天外曾来佛使的
久远年代,人人都有这鬼斧神工般的技艺?

  「这里的食物,全都由她们所供应。」蚳狩云见他满面狐疑,淡淡一笑,指
着后进解释。

  「她们?」耿照益发迷惑,端着碗筷的双手就这么停在半空,一时竟忘了吃。

  姥姥为他添了一匙鲜蘑菜心,调羹轻敲碗缘两下,见他如梦初醒、慌忙送入
口中的模样,不由微抿,摇头道:「慢着吃,别噎着了。」她们「指的是把守禁
道的那群人,她们没有名字,一辈子待在不见天日的地底,谁也不知道她们怎么
过日子、活着又为了什么,都管叫」黑蜘蛛「或」黑寡妇「,仿佛早已不当是人。

  「关于她们生吃活人、施行血祭的种种恐怖事迹,从我还是女娃儿时便听姊
姊嬷嬷们说过,到现在谷里的丫头们还在说;绘声绘影几十年,总是那一套,对
那群人终究是一无所知,一如我做娃娃的时候。」

  耿照听黄缨说过「领路使」。在关于冷鑪谷的诸多奇闻中,这群黑寡妇永远
是最神秘诡异的一部份,即使是最糟糕的转述者,都不会错过如此耸动的题材。

  况且,禁道与领路使不单单是故事而已,与冷鑪谷的所有人都切身相关。无
论尊卑长幼、武功高低,若无门主或姥姥手谕,擅入禁道者,下场便只是化为一
具冰冷的尸骸,自有冷鑪谷半琴天宫以来,便是如此。

  耿照一直以为「领路使」云云,不过是天罗香某个秘密堂口的代称,一如赤
炼堂雷大太保麾下的「指纵鹰」,于外人固是诡秘重重,终归还是上位者的爪牙,
面纱不过是掩护,用来引开旁人的注意力,好让顶上之人伸出黑手,在枱面下覆
雨翻云。

  如今看来,竟连姥姥也对她们不甚了了。如此,天罗香的进出命脉,岂非掌
握在那帮「黑寡妇」手里,只消她们不再引路,偌大的冷鑪谷便成牢狱,进不来
也出不去,纵有绝顶的武功,如之奈何?

  「我教门千百年来,尽皆如此;说是祖宗成法,亦不为过。」蚳狩云淡然道:
「历代门主继位,均须于一卷羊皮古誓上以血字画押,送交禁道;无论何人接掌
教门,禁道皆不拒收血誓,世代如此,从无例外。一旦门主退位,禁道便送回古
誓书,卸任的掌门焚香祝祷,刺血于羊皮,则旧的画押即自行消淡,七日内将完
全褪去,新掌门以鲜血重新画押,完成誓约。」

  不拒血誓,那就是不干预天罗香教内事务的意思了。然而,出入门户毕竟掌
握在别人的手里,蚳狩云也好、历代天罗香的掌权者也罢,终不免有「卧榻之外
俱是他人之家」的掣肘之感,如芒刺在背,常欲除之而后快。

  如非禁道繁复,外人实难理解,彻底阻绝两拨势力的接触乃至冲突,说不定
早在数百年前,天罗香即对盘据禁道的黑蜘蛛们高举战旗,为永远地混一冷鑪谷
而发动殊死之战,以夺回出入总坛的绝对自由。

  「那誓约的内容……」耿照蹙眉环臂,沉吟道:「写的是什么?历代教门与
禁道双方首脑可曾修改增减,对此进行磋商?」

  姥姥对他一开口便切中要点十分满意,优雅的面上浮现嘉许之色。

  「问得好。可惜羊皮古卷乃上古遗物,与冷鑪禁道同样悠久,甚且老于半琴
天宫的开基础石,乃至本门至高武典《天罗经》;其上的文字,当世不通行久矣!
教门内虽有抄本,古卷译文却散见于历代门主的札记与典籍中,也都传过了几手,
未必便是原本的意思。

  「既然看不懂,就没甚好磋商的了,是不是?自我代掌门户以来,持我手谕
之人,禁道一律放行;若遇特殊情况,我派人往禁道口喊一声,自有领路使者出
现聆听,印象中没什么是她们拒绝过的,当然这也是我一向自制,从未提出什么
过份要求。」

  耿照略一思索,登时明白了姥姥的言外之意。

  「典籍」云云,指的多半便是《天罗经》了。也就是说完整的古卷全译,极
可能是收录在这部珍贵的武典里,一直以来都受到天罗香内部最最严密的保护。

  明姑娘盗走经书,对武学上始终深受「形质不符」所扰的天罗香而言,不啻
雪上加霜。更重要的是:失落经中古誓,让天罗香对禁道原本少得可怜的了解形
同冰消,打起交道来难免尽落下风。

  姥姥之所以倾尽教门之力,处心积虑要夺回天罗经,不惟清理门户,恐怕还
有更实际的目的,使她别无选择。然而,盟约是为了规范双方才得以存在,禁道
的黑蜘蛛们为天罗香诸女提供指引,避免迷失,天罗香又给了什么以为交换?

  耿照想起那些送入禁道、从此只能以黑纱裹面的女郎,还有恐怖的吃人或血
祭传说,不由一阵恶寒。姥姥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忍俊不住,一迳摇头。

  「真有这么容易,就好啦。」

  老妇人叹了口气,搁下食具。「禁道要靠冷鑪谷送下的罪人叛徒来维系,几
百年前就该死绝了。自有印象以来,含我亲自送入禁道里的,两人四手用不完,
数目还远少于这些年误闯禁道而死的。」

  她抬起眼帘,眸里透着深沈的无力。

  「她们什么都不要,这才是最头疼处。黑蜘蛛从无要求,绝不主动发声,能
不对话就不对话……无欲无求,令人疑窦丛生。我翻阅前贤留下的文书,于此可
说是无人不疑,却又反覆重申守誓的必要性:」不可窥探「的警语与前述的疑虑
往往同列于一卷,矛盾得令人发笑。」

  耿照灵机一动,脑海中浮现一抹窈窕修长、如云如雾的苗条身影,低道:
「我猜苏姑娘被送入禁道,并非犯下什么滔天大罪,是不是?」

  蚳狩云淡道:「她是我为探查禁道之秘,精心排布的一着暗棋。培养之初,
便以历来出身禁道的领路使为摹本,刻意育成那种淡漠疏离、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的特质。像她这么年轻,便成为领路使者的天宫之人,过去可说是从来不曾出现
过。」

  耿照暗忖:「为揭禁道之秘,牺牲一名花样年华的青春女郎……相较之下,
禁道的黑蜘蛛不过是无有欲求罢了,执论善恶,姥姥未必站得住脚。」想起苏合
薰那与清冷外表绝不相衬、狠厉异常的搏命拳殴,似透着一股浓烈血性,绝非姥
姥所说的「不食人间烟火」,沉吟之余,凄恻油生。

  总能轻易看穿少年所思所想的老妇人,这回倒像浑无所觉似的,轻拂裙膝,
自顾自地续道:「可惜带回的消息,迄今仍派不上用场。她于地底的居室,据说
与此间差堪仿佛,除此之外,便只有一位教她记忆各处密道及出入口的老妇,一
样是黑纱裹脸,连话都很少说。薰儿只头一回喊过一声」嬷嬷「,旋被那妇人伸
手制止,此后授受全凭手眼指引,不曾交谈。

  「我问她底下究竟有多少人、主事者谁,有无昔日见过的天宫旧人,她一条
也答不上,仿佛山腹中便只她一人;时间一到,其余人等俱都散得干干净净,连
影子也没见。想来不只我挑人,那帮黑寡妇也挑,挑中这个缺心眼儿的,也不知
应了谁的算计。」

  耿照心想:「那便是地下的地下,另有居停了。苏姑娘虽被黑蜘蛛选为领路
使者,怕还不是真正的一员,姥姥让苏姑娘留意盈姑娘几位的日常行止,难保不
被其他黑蜘蛛窥看,用心早已暴露。」正要提醒,不知怎的却不欲姥姥向她施压,
所幸苏合薰每两日便来汇报,届时再想办法示警,改口道:「此地……也是黑蜘
蛛提供的避难所么?」

  蚳狩云微露苦笑,当是默认此事。

  「教门中人,一直以为门主的居室藏在天宫主殿的某处。其实此地位于环谷
北侧的山腹里,有一条直通天宫的暗道,可以瞒过八部的耳目,无声无息出现在
半琴天宫之内。」

  历代天罗香之主与其直传弟子多住在这里,假暗道与天宫的居室相连,坐拥
既广阔又隐密的活动空间。黑蜘蛛每日均于石窟膳房的活门里放置新鲜蔬果,不
管有无食用,翌日便即更新,从来不曾间断,仿佛此事亦详载于羊皮古誓一般,
须得恪遵谨守。

  蚳狩云一方面对禁道无比忌惮,甘冒违背祖训之险,苦心孤诣安插暗桩,加
以刺探;另一方面,却又寄身于黑蜘蛛所提供的石窟天险,享用她们经手的鲜蔬
食水而不疑,看在耿照这般外人眼中,自是矛盾已极。然而,考虑到数百年来天
罗香与冷鑪禁道间微妙的依存与牵制,似又非是全然无法理解。

  思虑至此,耿照忽想:既然石窟位于环谷群山北巅,有无可能翻越棱脊,毋
须经由禁道,即能出得谷去?

  「由后进出去,恰是一处断崖,其下深不见底,一旦坠落有死无生。无论你
相信与否,很久以前就有人尝试过了。」

  蚳狩云泼了他一头冷水。「至于四面山谷,不是叠嶂层峦难以翻越,便是陡
峭一如此间。关于这点,我们也试了好几百年,只能说不是个想头。」

  耿照又气又好笑。是谁挑了这么个死地,又布下错综复杂的禁道机关,如此
大费周章,只是为了坑死人么?「恕晚辈直言,」他小心措辞,以免泄漏心中不
忿。

  「贵派难道不曾想过,举派迁出冷鑪谷,才是真正的一了百了么?便说祖宗
家法,这禁道的箝制未免太也恼人,委实不是办法。」

  这回,蚳狩云的回答倒是令他吃了一惊。

  「据说本门二祖任上,便曾经如此施为。」她淡淡一笑。「结果就是:大批
的教门菁英,全成了山腹里的孤魂野鬼,连尸骨都不见,包括二祖她老人家。黑
蜘蛛什么都不用做,光是隐匿地底绝不现身,教人自行走入,便足以除掉本门的
众多高手;她们若要放外人入谷,于睡梦之间即能灭掉天罗香。

  「此事对教门戕害至深,乃至数代之后,元气才得渐渐恢复。五祖在编撰
《天罗经》时特别写入序中,殷嘱后人引以为戒,不可重蹈覆辙。你莫以为姥姥
派人刺探,是拿黑蜘蛛当敌人、想要一举消灭她们,只为知己知彼罢了,教门与
禁道实互为唇齿,紧密相依;唇亡齿寒,巢倾卵破,此乃天地不易的道理。」

  这就是姥姥轻易将亲信子弟如苏姑娘等,送入地底的动机么?

  这不过是场自家人之间的斗智游戏,孰胜孰败,皆无伤大雅?

  「一旦黑蜘蛛发现了苏姑娘的目的,」耿照终是忍不住出口。「难道也不会
做出处置么?」

  蚳狩云抬望他一眼,像是看着问了傻问题的孙儿,笑意既宽容又宠溺。

  「阿缨没告诉你么,那冷鑪谷中人尽皆知的古老传说?地底的黑蜘蛛,听得
见这谷里所有的耳语蜚言,无论你在哪一处发声,只要黑蜘蛛愿意见你,立时便
能出现。」

  她对瞠目结舌的少年笑道:「在定字部禁道以外,薰儿得授的第一条密道,
便是通往此间的路,你说黑蜘蛛是知道些什么呢,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打从一开始,苏姑娘……就只是诱饵?

  「是试探。」蚳狩云静静说道:「面对毫无反应的对手,所有的揣测推敲,
都注定落空,谁也无法与看不见摸不着的对象较劲,是不是?我在她们的眼皮子
底下训练薰儿,只要不是瞎子,都知道这丫头是为了打入她们的圈子而量身定做,
但她们竟还是接受了她……这个举动本身就充满意义。」

  耿照突然没了胃口,沈默地放落碗筷,甚至须极力按捺心中一股莫名躁动,
才不致在言语间失却礼数,低道:「有什么意义,须冒这等奇险?若有万一,岂
不是白白搭上一条宝贵性命?」

  蚳狩云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重新端起碗匙,好整以暇地盛了小半碗的笋尖
火腿凤翅汤,细细呵凉油花匀浅的清澄汤面。「最重要的意义,在于我较过去的
教门诸前贤们,更清楚这并非是黑蜘蛛的底线。我们决计不能对她们做的事,于
清册上又多划去了一条。」

  耿照忽然明白,这或许是形同被幽禁在冷鑪谷中的天罗香上下,数百年来所
累积的种种猜忌不安,最后衍出的某种怪异扭曲的心理。

  就像身上突然长出一枚怪瘤,初时觉得丑陋恶心,不忍卒睹,避之唯恐不及;
岂料经年累月下来,这种强烈的排斥最后却化成了病态的好奇心,反而更想去碰
触它、观察它,从骤然涌现的恶心反胃中得到快感。

  至此,其人或有解脱之快,看在旁人眼中,却觉这人已然发疯,无可救之药。

  睿智如蚳狩云、正直如雪艳青,竟也难脱窠臼,只能说当局者迷了。

  若数百年来,黑蜘蛛始终甘于引领天罗香之人往来禁道、替北山石窟补充新
鲜蔬食,或许这就是羊皮古誓上记载的盟约内容,她们并没有其他想要的东西,
所为不过守誓而已。

  ——如果出入禁道的规矩,从来没有例外的话。盘据冷鑪禁道的黑蜘蛛,便
是世上最理想的看门犬了。

  「据教门典籍所载,过去的确无有例外,没有誓约者的通行命令,黑蜘蛛绝
不放行。」他正试图为她开解时,老妇人却明快地打断了他。「唯二的两次,却
是出现在我眼下。」

  「两次?」耿照喃喃覆诵,只觉思路一下子全乱了套。

  如此一来,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仅只一次,还能推说是意外;光就姥姥亲身所历,便已有过两例,有无可能
在漫长的岁月里,其实发生过无数次私纵,只是教门隐而不宣,刻意粉饰太平?
这个可能性一旦确立,不仅天罗香门户洞开,甚且看门者随时都有窝里反的风险,
因此姥姥急于取回宝典,唯有厘清古誓内容,方知黑蜘蛛是否别有用心。

  耿照灵光闪现,忽明白其中一例是何人所为。

  「明姑娘……我是说蘅儿姑娘,」蚳狩云没同他说过明栈雪的本名,只知其
中有个「蘅」字。「她盗走了天罗经,私自反出教门,逃亡之际,决计不能持有
门主或姥姥的手谕。我猜她便是那两例的其中之一,是也不是?」

  蚳狩云笑起来,将呵凉的笋尖汤放下,端起耿照的空碗为他舀汤。

  「你这般聪明,若不能为我教门所用,拼着苍生无救,姥姥都想先除掉你了,
免得将来后悔莫及。」她叹了口气,盛汤的动作优雅动人,而且轻灵晓畅,丝毫
不像上了年纪的模样。耿照不由想起明栈雪,惊觉外表绝无半点相类的两人,竟
能予人宛若母女般一模印就的鲜明印象。

  「我一直不敢问,毕竟是贵派的家务。但明姑娘……我是说蘅儿姑娘她究竟
犯了什么事,以致甘冒破门出教的大不讳,也要盗走如此紧要的典籍?」虽说明
栈雪口口声声,不离「我行我素」四字,综观她协助岳宸风取七神绝等行止,也
颇能呼应其自白,但耿照始终感觉她的所作所为,带着一股野火燎原般的狂怒,
并非贪得无厌、一意占夺,更像被什么东西伤害了,欲寻一处出口宣泄;证诸她
对天罗香展开的毁灭性报复,益发支持着耿照的直觉。

  蚳狩云停下动作。

  虽只一瞬,但她双手不自然地于半空中一僵,省起失态,忙优雅地放落汤碗,
才发现桌前已有一副碗匙,这碗原是耿照的。耿照起身欲接,她却平平推过桌去,
低垂眼帘,抚桌淡笑:「她杀了自己的师父,本门前代门主,离去前还试图纵火
焚烧冷鑪谷,所幸及时下了场大雨,未能得逞。欺师灭祖之人,无论在黑白两道,
都只有一个下场,若非这些年她避得无影无踪,早已擒捉正法。」

  耿照无法想像杀人纵火的明姑娘是什么模样,那与他心目中优雅慧黠、风情
万种的明栈雪直若天地云泥,相差不可以道里计。明姑娘虽非心慈手软的性子,
却有原则、讲道理,会做出如许疯狂的行径,纵说不上「情有可原」,其中必有
原因。

  「那时候,谷里的情况乱得很,她四处放火、见人就杀,就像发疯似的。」
姥姥低道:「我急于抢救门主性命,无暇他顾,料她再怎么闹腾,总不能插翅飞
出去,只教艳儿去追她。她武功非是艳儿的敌手,情急下钻入禁道;我听了艳儿
的回报,满以为黑蜘蛛会将尸首连同天罗经送回,一如既往,怎知她们居然将人
纵放出谷,更延误了咱们追回宝典的时机,教那丫头扬长而去,从此不知所踪。」

  她抬起头来,定定望着耿照。

  「从那时起,我便再也不能如过去一般,全信禁道乃教门之守护。」

  「禁道那厢,可曾给过解释?」

  「黑蜘蛛从不解释。」老妇人喃喃道:「她们没有名字,个个以黑纱裹头,
过去我们送入地底的那些人,裹上黑纱后便再也辨别不出身份,是不是还活着、
过着何等生活,通通一无所知。在薰儿之前,教门甚至没有过能回报消息的暗桩,
但即使是她,也无法知晓如今掌管黑蜘蛛的,究竟是什么人。」

  此事之后,姥姥才真正怀疑起黑蜘蛛的用心,表面看来,是开始着手培养能
渗透禁道的暗桩,实际上是藉此试探黑蜘蛛的底线,看她们对此举的反应,以判
断对教门有无提防、乃至出手之意——这表示两桩例外里的另一桩,却是发生在
明栈雪之前。

  否则,黑蜘蛛在明姑娘之后又破一例,敌意昭然若揭,就算姥姥将手下视为
弃子,牺牲得毫不痛怀,也没必要白白饶上一名苏合薰;若例外是在苏合薰跻身
领路使者之后才发生,则代表黑蜘蛛不但识破姥姥的用心,且对此十分不满,苏
姑娘绝不能再自由出入禁道,任意携出消息。

  因此,由姥姥的态度以及苏姑娘的安危两点推断,另一桩例外必是发生在明
姑娘破门出教之前,更有甚者,就案发当时的姥姥看来,此事并没有严重到将会
危及教门存续的程度,故多年来未曾积极应对,直到黑蜘蛛私纵明栈雪为止。

  蚳狩云对耿照条理分明的思路剖析,算得上是见怪不怪了,当少年说出这番
推论时,她的反应明显是嘉许大过了惊奇,轻叹一声,含笑摇头。

  「我怎就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正想你什么时候会说出来呢。他也一样,老是
做些教人想不透的事。」她又露出那种悠然神往的怀缅之色,出神片刻,才轻声
道:「另一次例外,是独孤弋。那时我才刚当上护法不久,不能老是在外头逗留,
我俩分开不过数日,一天夜里,我浴罢正擦抹湿发,忽闻有人叩窗,回头一瞧,
他便从窗底冒了出来。」忽然噗哧一声,忍不住失笑,面颊微红,一副又气又好
笑的神气,带着难言的缱绻与温柔。

  当时的蚳狩云可半点也笑不出来。独孤弋纵使武艺高强,一旦被人发现,莫
说门主出手,但教谷中半数高手围上来,累也能生生累死了他;活拿人死见尸,
哪还有第三条路可走?吓得女郎魂飞魄散,赶紧一把拽进香闺里,窗门闭得严实,
不露一丝声息。

  「看你这么猴急,我都有些不好意思啦。」说归说,手脚可没落下,娃娃脸
上才刚有些害羞的模样,两层裤衩已褪至膝弯。「你一定想念得紧罢?教你尝尝
老衲的棒……哎唷!」

  「」哎唷「个头!」女郎狠揍了他一脑袋瓜子,连人带拳,差点都摁进了地
板里。「你怎么进来的?是谁放你进来的?你怎……你怎知我在这里?还有没有
其他人看见你进了冷鑪谷?」

  最终,那一晚是仍以她无法想像的疲累与酸疼作结。

  与独孤弋交欢,一向是体力与精力双重极限的挑战,然而在师长同门环伺、
随时可能被发现的惊险环境,须极力咬着枕被亵衣,不让呻吟嘶喊迸出唇缝,意
外地使如潮快感一翻数叠,远较平日来得更凶猛激烈,几欲教人发狂。

  她身子瘫软如绵,被男儿抱着四处行走,无法抗拒或阻止他在最危险的地方
恣意挺动,撞得她发散汗飞、臀乳浪摇,榨出身子里的每一分精力,连同她甘美
丰沛的汁液……那绝对是她平生最贴近死亡的一次,伴随着绝无仅有的快美与激
昂。

  直到平明独孤弋离开为止,她都无法确定他是怎么摸进冷鑪谷里的。

  「……一堆黑女人围着我,身材可好了,啧啧……我是说怎么都差了你一截,
但也算是挺好的。哎唷,哎唷。」独孤弋讲话永远是兴之所至、漫无章法,三句
不离床笫淫亵,也算表里如一了。

  「然后呢?」她狠狠拧着,不管掐哪儿,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横竖弄不
死他。「身材好的黑女人怎么了?」

  「也没怎么。那些身材没有你好的黑女人跪了一地,悄静静的没人说话,我
站了一会儿挺尴尬,就直接问:」不好意思啊各位,我找蚳狩云呢,一个脸蛋漂
亮奶子又挺、长腿翘屁股的丫头……哎唷!「」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仍是勉力
板起面孔,凶霸霸地问:「你没事儿同人家」哎唷「什么?」

  「我没同人家哎唷,是你打我才……哎唷!」

  「少废话!」她忍笑扇他一记。「接着说!」

  「我说:」我找蚳狩云呢,你们知不知道她住哪儿啊?「」

  「然后人家就带你进来了?」女郎只当他闲嗑牙,一迳冷笑。

  「然后人家就带我进来了。」他一脸无辜。

  她蚳狩云可是堂堂冷鑪谷中最年轻的护法,教你这般呼拢!女郎灵机一动,
立刻逮住漏洞,赤裸的胴体一把翻了过来,两团结实坚挺的湿濡美肉压上他宽厚
的胸膛,长腿跨骑着熊腰。

  「她们跪满一地之前,你又干了什么?老实招来!」

  独孤弋微微一怔,忽然笑起来。

  「……打架呀!」

  他摆出一副「这还用说」的懒惫表情,无奈摊手。

  「我本想一路杀进来寻你,怎知这帮黑女人忒不济事,三两下便躲起来不肯
打啦,我在地道里转来转去找不着路,气得运功轰向石壁,突然眼前打雷似的一
阵烁亮,再看清时,那些个身材没你好的黑女人已跪了一地,口里不知唸得什么,
便有人引来寻你啦。」

  「那是……」耿照心念一动,会过意来。「残拳么?」

  姥姥点了点头。「其时他内功已然大成,我虽未细问,但他恼火起来全力往
石壁上一轰,用的肯定是最厉害的武功,我以为是残拳无误。」

  「黑蜘蛛又为何要跪太祖?他那时明明还不是皇帝呀!」耿照百思不得其解。

  冷鑪禁道传承久远,「残拳」却是横空出世的独孤弋自创,两者之间毫无交
集,世上哪来忒多的巧合?「要是知道她们口里唸什么就好了。除此之外,简直
是毫无头绪。」

  「这倒容易。」姥姥笑道:「他记心不好,可我手段残厉,拷问半天,总算
帮他找回了失落的记忆。」

  想来过程应该不会太愉快。耿照暗暗为太祖掬一把辛酸泪,赶紧追问:「那
黑蜘蛛都说了些什么?」

  「她们说:」真龙降临,冷鑪开道。「」姥姥收起戏谑的神态,肃然道:
「这也是我之所以替他保管手札的原因之一,我一直很想知道,本门与」真龙
「、黑蜘蛛、残拳之间,究竟有何等因缘牵系。所以说,你体内那股残劲若不能
消除,万不得已时,姥姥只好将你扔进禁道里啦!」

  第百四七折重波勿返,千年一梦

  耿照本以为姥姥在说笑,跟着笑起来,片刻才见得老妇人嘴角微勾,眸中却
殊无笑意,不由得头皮发麻,倒抽一口凉气:「她……她是认真的!」若不能勘
破手札秘密,只怕姥姥真会死马当活马医,将他扔进禁道里赌赌运气。

  而独孤弋的亲笔的确不是开玩笑。

  以「代天刑典」蚳狩云之识见修为,坐拥罕世珍本近三十年,天罗香迄今仍
不能恃以精进、一统江湖,根本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没人看得懂太祖武皇
帝到底写了什么。

  耿照读书不多,要攀上「粗通文墨」四字还有些勉强,随意扫过几眼,瞥见
的错别字两只手竟数不过来,灾情之惨,可见一斑。

  若独孤弋写的是扎扎实实、正正经经的练功法门,以他威加四海的至高武名,
无论这部手札落在谁手里,大概都无法抵挡一探究竟、按图索骥的绝大诱惑,纵
有疑义,也只是怀疑自己多过书——质疑独孤弋的武学见解,那可真要笑掉旁人
的大牙了。凭你也配!

  然而观其通篇臭字,将「丹田」写作「母回」、「气海」误为「米每」,亦
是信手拈来,再自然不过,不管谁人照书修练,大抵逃不过走火入魔、七孔流血
的下场。纯以破坏力而言,此书胜却世上无数刀兵,堪称杀器。

  还好太祖武皇帝留下的,不是这么缺德的东西。

  这些杂乱无章的纸头,更像是独孤弋回首前尘,随手写下的只字片语。书写
之人,未意识到自己正留下一本半生行述,思绪飘到哪儿,便赶在臆想周转前匆
匆抹下一笔残迹,与姥姥的评注意外地相契——谁要想同独孤弋较真,那是和自
己过不去。

  他的心思不仅如蓬飘萍转,恐怕方寸之间还长年刮着大风,飘转的力道与幅
度早已超过常人所能估计。追着他洒落的痕迹并不足以还原其貌,只会将自己逼
疯。

  耿照捧着那摞陈纸,除了吃饭睡觉洗浴出恭之外,几乎手不忍释,看得津津
有味那是决计没有,只盼勤能补拙,得以理出一点头绪。独孤弋少年时的经历自
是一大重点,他与萧老台丞一师所授,分得文武绝传,然札记中于这段却说得极
少,对授业恩师的出身来历等付之阙如,连名字都未曾提到,仅以「他」呼之。
耿照翻着翻着,忽掠过一个极荒谬的念头:「有无可能……连太祖和萧老台丞,
都不知道那人的身份名讳,因此只能说是」他「?」益觉神秘莫测,难以廓清。

  独孤弋并未留下修习武功的诀窍,却描述了自身的武学观——当然是以他独
有的方式。

  「……肉功练个头就好,当暖手,练下去就要曹。你在身里练个小天地,以
为了不起,马你个俊逼,外头天地这么大,要小的干舍。我同小馒头说了,哪知
他太聪明,没留神把肉功练得太万告,就曹了,可借可借。」

  耿照皱眉支颐,反覆看得几遍,忍住在珍本上涂抹的冲动,食指沾了沾茶水,
于石桌面上把「曹」字重写作「糟」,「肉功」则改成「内功」,总算弄懂了他
的意思。

  「俊逼」云云,自非夸奖他人之意,应是「傻屄」的别字同音:「干舍」的
那个舍,也不是指被猥亵的草庐精舍一类,想是「啥」字少了偏口旁。「万告」
比较难猜,苦思之余灵光一闪,明白是「厉害」缺了几笔所致,兴许打太祖识得
这两字起,便只认了边边角。能辨不代表能写。

  至于「可借可借」——「是」可惜「。」姥姥看他脸都快贴桌上了,不由叹
气。似明白读这些纸头实乃戕害身心的苦差,每回耿照埋首钻研,她总会陪在一
旁,翻点卷册之类,示以同苦。「他不确定怎么写的字,多用人字旁。别问我为
什么。」

  耿照委实笑不出,苦着一张黑脸。姥姥为提振他低迷的士气,透露「小馒头」

  乃「帝陵祀者」独孤寂的小名,据说是太祖亲自取的。

  「他说十七爷诞下时,活像一枚沾血的大白馒头,他忍不住与身边人说笑,
谁知那些仆妇稳婆什么的全笑不出,好生扫兴。」姥姥又露出那种几欲摇头的无
奈神情,柳眉一挑,直问耿照:「你给姥姥评评理,谁听这话笑得出?他竟说我
好没趣。」

  耿照本读得满腹郁火,听她一说不由微怔,独孤弋其人好像突然来到眼前,
见那股子赖皮又天真的神气,谁还能生得起气来?哈哈一笑,耸肩道:「的确是
太祖爷没理。谁拿这当笑话讲?」

  蚳狩云也笑起来,积压数十年的怨气俱都吐尽,一击裙膝,咬牙烈目:「是
不是?是不是?明明就是他好没道理!」

  耿照陪她笑了会儿,喃喃摇头:「我知十七爷比太祖爷小得多,却没想到十
七爷出生之时,他居然是在旁边瞧着。」蚳狩云见多识广,要说有什么是姥姥不
敢称能的,便是民家日常的嫁娶迎送了。大半生都花在刀头喋血、武林争霸的大
长老女豪杰,可没经历过这些;冷鑪谷半琴天宫与世隔绝,实也无此必要。

  「这姥姥就不知啦。贵族门阀之中,有些奇怪的规矩也不一定。」

  在流影城,独孤天威妻妾所居内院,只丫鬟仆妇能进,莫说外人,连独孤峰
要见母亲,也得请人通报,城主夫人允准后于偏厅问候起居,以避嫌疑。故独孤
峰与父亲的宠妾云锦姬私通,须另觅地点幽会,以城中遍布横疏影的耳目,早已
牢牢握着证据,隐而未揭而已。

  独孤弋说十七弟出生时「活像沾血的白馒头」,肯定是在产房中见得,否则
婴儿洗去胞衣后才由乳母裹锦抱出,以示亲长,何来沾血一说?「他当时只是少
年,不安分得紧。兴许是攀梁爬树,偷偷见着的罢?」姥姥并未上心,目光落于
桌上摊开的纸页,暗示他以何者为重。

  耿照收摄心神,重新将注意力集中于手札。

  去除乱七八糟的别字,这段看似浅白,意思却足以颠覆当今东洲武学的础石。

  耿照突然明白,初见时姥姥问他「何谓内功」的用意。但凡玄门功法,无不
是教人「法天顺自然」,调和五脏六腑、打通奇经八脉,在体内造就一个具体而
微的六合之境,以模拟出天地造化的力量,藉此克敌延生,超越庸凡。

  然而,独孤弋却断然指出:这一处小天地再怎么浑似天生,终究比不上真正
的寰宇六合。因此,姥姥才以「神解」为喻,非是一味模仿自然,而是直接引寰
宇六合的力量为己用,想着风,便轻如鸿毛;想着云,便变幻莫测——但这如何
可能?

  关于这点独孤弋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用他那骇人听闻的文笔别字再多描述
一些,如施展起来是什么模样、如何由造化之中借得大力等,让耿照得以从中稍
事揣摩。他烦躁地翻动纸页,没有……这里也没有……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直到映入眼帘的三个字令他硬生生停手,双目为之一亮。

  ——韩破凡。

  摧破无双、世之锋镝的「虎帅」韩破凡!惯以攻击粉碎一切,连妖魔般的异
族大军也莫敢直撄的东洲第一名将!

  耿照记得太祖武皇帝与韩破凡之间,曾有过人所未见、灿烂非凡的一战。在
灞上秘密进行的那场比武决定了天下归属,仅以一招落败的虎帅率领西军向独孤
弋投降,结束了东洲大地多年来的苦难兵锋。

  这场空前绝后的决斗,必定在独孤弋的人生中占有非同小可的份量。他花了
整整三页的篇幅讲述韩破凡,多半是翻来覆去地痛骂韩破凡如何欺骗了他,把皇
帝这烂摊子「砰!」一声扔地上,自己却装死跑去海外逍遥,从此过着冒险刺激
的快活人生……

  看到这里,耿照连杀人的心都有了,假使办得到的话。

  你不是一直担心自己死后,苍生将遭受莫可名状的恐怖大劫么?你千里迢迢,
亲自送到东海来的,怎能是这般莫名其妙、全无用处的物事?耿照几乎将整束纸
片翻烂,连用字的习惯都快被太祖污染,开始不自觉地「万告」、「可借」起来,
然而休说残拳,连一丁点能拿出手来的东西也无,徒然浪费时间罢了。

  「……去找韩破凡。」纸上写着。「他打输我,其实也不算输。我会的,他
能懂,他还很会打仗。他答应我会回来,万一不成,找生沫港庾氏船行,他打那
儿出海。」其后接着成串描述生沫港所在的混乱叙述。

  耿照凝着歪七扭八的字迹,蓦地由「去找韩破凡」几字里,读出了太祖武皇
帝的焦虑。

  他并非有意东拉西扯,比起留下讯息,他毋宁更擅于面对强敌、喋血厮杀,
然而由于一连串的阴错阳差,眼下竟是时不我与;他不知该如何表达、怎生记录,
他有生以来从未受过这样的训练,就连早早即为苍生储材的异人,也没想过有朝
一日需要阿旮做这样的事。

  因此他无能为力。

  即使身负绝世武功,太祖武皇帝写下这乱七八糟的纸束时,心中想必是满满
的绝望罢?我们错得离谱,现下该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去找韩破凡」—
—去找那个聪明绝顶、能说会写的教书先生,告诉他我们错了,浩劫其实并未过
去,而是还未到来;此际盖世神功无益于苍生,须将它们流传下去,像我师父那
样,为日后一战预作准备!

  耿照忽然抬头,望向胡床上翻阅书册的华服老妇。

  「所以,你们后来去生沫港找了韩破凡,是不是?」

  这推论一点也不难。蚳姥姥从未解破过手札之秘,天罗香按说并未得益于太
祖遗惠,然而玉面蟏祖的武功仍突破了教门历来的框条,攀至前人难企的巅峰,
用的还是外来的武功,只能认为是从手札里得了好处。思前想后,必与生沫港的
线索有关。

  蚳狩云倒没怎么露出吃惊的模样,信手翻着平放在胡床上的薄册,似读得津
津有味;偶一抬眸,才淡淡接口。

  「没人能找着韩破凡,他出海去啦,再没有回来过。庾氏在生沫港一带算是
颇具规模的舶行,东家名唤庾长青,是当地有名望的仕绅,柜上伙计还记得有位
随船出海的韩相公,一身青布棉袍、黑履白袜,用白镴长杆挑着两箧书,学问很
大,为人却谦冲和悦,教小娃儿识字特别有耐心……」见耿照瞠目结舌,不禁抿
嘴微笑,拂了拂裙膝。

  「跟想像中天下无敌的」虎帅「兜不起来,是不是?若非独孤弋同我说过他
的模样,谁也跟不了这条线索。

  「韩破凡搭上庾氏的大海舶,先去了海外的高唐国、朝云国等,后来抵达南
海的大岛苏泥渤鲁青,已是东洲通商航路的极限,这就花了两年余。再往西的伊
沙陀罗国虽不是无人到过,航程却是既遥远又危险,除非绝了归乡的念头,打算
埋骨异域,否则没有水手肯再西行。」

  耿照一想也是。光到苏泥渤鲁青就花了两年多,就算去伊沙陀罗的航程与之
相若,这一来一回,十年光阴便这么耗费在大洋上。试问人生能有几个十年?水
手登船、舶行出海,图的也就是活口养家,不回家去,一切便毫无意义了。

  但韩破凡并没有回来。

  「庾氏那艘海舶的伙长(船长)听说韩破凡打算继续西行,便问他:」相公
有亲人在伊沙陀罗或韦罗犍羝么?「大抵在这些个老船头心目中,愿意不辞艰难,
冒着被恶水吞噬的风险也要继续航行的,只能是万里寻亲啦。

  「岂料这位韩相公却笑答:」既来了,我想多瞧瞧西方风土,看与东洲有甚
不同。便到了伊沙陀罗,我也还要再往西走,若能这样一路航行到世界的尽头,
那就太好啦。「

  「伙长心想这人不仅学问大,本领更是高强,原以为只是读死书的腐儒,担
心他捱不过远洋苛厉,拖累一船人,岂料途中却屡蒙他出手解危;且学习泅泳舟
事之快之能,胜过他这辈子所识的水手,更别提各国土话,光在港口停留数日,
便能朗朗上口,出入市井几无阻碍。明白遇上了异人,当下不再劝解,整襟下拜,
就此作别。」

  韩破凡写了家书,连同途中获得的宝物,讬伙长携回东洲,交与西山韩阀当
主韩嵩,信中说天下既已无事,他便放怀西游,冒险以终。「这样……能算是抛
妻弃子么?」耿照听得蹙眉,喃喃道:「如此壮游,虽是令人敬佩,只是留在家
乡的家人,读到书信,心中该是五味杂陈罢。或许……这辈子再也见不上一面啦。」

  姥姥淡淡一笑。

  「韩嵩不是他儿子。」

  「嗄?」耿照一怔。「我听人说虎帅薨殁,其子韩嵩袭爵——」

  「可韩破凡没死呀。你这」听说「头一句便是假,其后说不定也都是假的。」

  姥姥怡然道:「韩阀早在前朝时,便由旁支把持,本家长房早已没落,此事
人尽皆知。后来白玉京毁于异族,天下大乱,当此之际,没落的长房却出了一名
惊才绝艳的韩破凡,挽狂澜于既倒,取回了长房旁落之权。

  「不过按独孤弋的说法,此人并不恋栈功名爵禄,性情淡泊,逢乱一肩挑、
事了拂衣去,是他原本便有的打算,走了也不奇怪。在海外不知道,但于东洲时
他都在统兵打仗,未曾娶妻,自也不能有个这么大的儿子。」

  「那韩嵩……」

  「算起来是他的族弟罢?」蚳狩云又信手垂眸,继续翻书,显对其后的话题
失去了兴趣。「应是韩阀各系商议后,推派出来袭爵的合适人选,当作交换他诈
死隐遁的条件。」

  耿照并不知道,数百年来与西北外族杂居通婚的西山韩家,早已被崇尚武勇、
民风剽悍的牧马民族同化,身子里流淌的非是血液,而是足以在险峻的高原卓尔
独立、映日铄然的削岩黄砂。为了确保家族最大利益,传承的顺位向是「兄终弟
及」

  先于「父死子继」,更早以前,甚至有娶寡嫂或同姓通婚的习俗,常为央土
之人取笑。

  而平望都对付韩阀的手段,大抵依循前朝「移风易俗」的方针,尤喜在继承
问题上做文章。韩破凡既无子嗣,一朝撒手,这余温未褪的一等侯爵位恰好回收,
名正言顺:「韩相公」若想一走了之,不生个胖大娃儿与韩家,那就得收个现成
的便宜儿子。

  韩嵩与他年岁颇有差距,自小却十分亲厚,族中长老推出这人来,于韩破凡
毋宁已是最好的选择,遂收韩嵩为义子,三个月内诈死退位,扬长而去,从此天
宽地阔,不知所之。世皆以「虎帅」暴薨,惋惜不已,宇内同戚;想他正值英年,
神功盖世,怎能轻易便死?央土买凶、族中鸩杀等流言甚嚣尘上,传得沸沸汤汤,
直到这时,都还是坊间说书人最爱的秘闻题材之一。

  韩破凡讬人转付家书,多半自那时起,便没打算回来了,太祖武皇帝的最后
一根救命稻草亦随之落空。麾下曾聚集了百万雄师与当世英杰、武功绝顶的独孤
弋,最后能留予苍生应劫的,居然仅是一摞别字连篇的破烂故纸。

  他那念兹在兹、尚未到来的对头若然有知,定要笑得前仰后俯、满地打滚罢?

  雪艳青的武功于天罗香嫡传之外别树一格,必定是从韩破凡捎回的物事中得
了好处。有没有可能,是韩破凡写下毕生武功的秘奥,录成图谱经卷之类?

  「韩破凡比你想的,要聪明多了。」姥姥淡道:「独孤弋死后,我派人在生
沫港落脚,暗中监视几年,甚至混进庾氏,终于掌握海舶归国的线报。庾氏老东
家庾长青十分干练,是个谨小慎微的精细人,早疑心起那位」韩相公「不是普通
的教书先生,听了伙长的描述,再与西山之讬一参照,断定这韩相公乃韩阀要人,
非同小可,没敢将此事传过六耳,命其子与伙长连夜出发,护送宝物赶往西山道。」

  「那便不是武功秘笈啦。」耿照击掌道:「不知虎帅讬人带回的,却是什么
宝物?」

  蚳狩云抬起头。「你怎知不是武功秘笈?」

  「书信薄薄一封,纵以蝇头小楷也写不了多少字,虎帅武学博大精深,总不
能以一纸载之,所以不会是那封家书。」耿照娓娓分析:「若说另录图谱,当然
也不无可能,但汪洋之上难以弥封,难免惹人觊觎,徒增祸端。我料虎帅必不致
如此轻率。」

  「就只这样?」姥姥柳眉微挑,眼中掠过一抹异样,似有些失望。这神情令
耿照猝不及防地想起明姑娘。

  「我若是庾长青老先生,见受讬之物里有武功图谱,考虑到自家不擅武艺,
只是一介平凡百姓,带着如此贵重的书籍上路,未免托大;委讬镖行或延家中的
护院武师护送,难保不惹觊觎,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图谱秘密收藏妥适,讬人将家
书送抵韩阀,面呈镇西将军,再请将军引兵来取,可免节外生枝。」

  「你倒是仔细。」蚳狩云这才淡淡一笑,当是默认了。

  耿照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问:「姥姥派人于央土西山之交劫夺宝物时,可
曾伤人性命?」

  「我就不能在东海央土之交动手么?」姥姥笑意益深,眼睛都微眯了起来。
见耿照双目雪亮,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竟无罢休之意,片刻才放弃似的叹了口气,
悠然道:「没伤人。如你所说,庾氏少东和伙长都不谙武艺,扮作客商掩人耳目,
一路上平平安安的,没出什么岔子。若非我早在庾氏安排了眼线,决计不能轻易
得手。

  你放心罢,没人受伤的。「

  耿照低声道:「夫妻情意,毕竟是伤到啦。不会没人受伤的。」

  蚳狩云笑容一凝,坐起身来。「你说什么?」

  耿照迟疑了一下,单掌盖住桌面手札,抬头正色道:「海舶归国的消息,也
得等船到了近海,才能放出信鸽回报,与进港相差不过三两天,不是什么了不得
的线报,莫说渔工,村中怕是妇孺尽知,无甚出奇。派人在生沫港左近逛一逛,
略作打听,也就是了。

  「庾老先生是精细人,伙长也非是粗鲁无文之辈,会到处宣扬宝物之事,姥
姥方才说了,」此事不过六耳「,除老东家、伙长与少东外,更无其他人知悉,
天罗香又是如何知道的?」

  蚳狩云嘴角微扬,喃喃覆诵:「是啊,天罗香又是怎么知道的?」眸中却无
笑意,只牢牢瞅着耿照,仿佛正揭开秘密的不是他而是自己,刹那间竟有一种猎
人与猎物易位的恍惚之感。

  耿照强迫自己不能转开视线,以免气势一溃,再难出口;定了定神,续道:
「想来想去,能探知这桩机密的,只有少东家的夫人了。姥姥口口声声说把眼线」
送进庾氏「,而非庾氏船行,想来是安排了一位温柔美貌、气质出众的教使姊姊,
嫁与少东家,以便就近监视。我猜得对不对?」想像当日于两道之交,看见应该
远在东海的爱妻突然出现眼前,以武力强行夺走了重逾生命的他人之讬,庾家少
东的心情,该是痛不欲生吧?难道……难道多年来的闺阁缱绻、轻怜密爱,都只
是为了此刻,为了这般强盗行止布下的计策谎言么?

  ——你究竟……是怀抱何等心思嫁给我的啊!

  他仿佛能听见少东家撕心裂肺般的仰天咆吼,令人不忍再闻。

  而奉命嫁入庾家的女郎,以武力夺走「丈夫」赖以立身处事的根本时,心中
想的,又是什么?是终于解脱,得以回归本我呢,还是忍着眼泪和心痛,咬牙冷
对良人的泣血悲鸣,狠心将宝物取走?

  姥姥的手法总是这样,如在蚌心里揉入砂砾,由于贴肉无间,蚌便毫无保留
地吐出珠液,将粗糙不堪的砂砾层层包裹,直至光滑无瑕,不再刮疼心房时,姥
姥却强要将珠取走……你和太祖爷不也是真心相爱么?将心比心,怎能一而再、
再而三地做出这种事?

  「韩破凡给韩嵩的,是一杆大枪。」姥姥仿佛听见他的质问,却无直面之意,
冷不防地开口。耿照虽有不甘,但这毕竟不是光靠只字片语便能推知的珍贵线索,
强抑不豫,蹙眉追问:「……大枪?」

  「嗯。」蚳狩云狡计得逞,面上依旧是一片云淡风清,怡然道:「韩阀擅使
长枪,他送一杆长兵给族弟,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怪的是那枪的形制:长逾一
人多高,宛若巨锥,前细后阔,占了通体七成有余;后半截则是三尺来长的枪杆,
虽能双手分握,却无扭转使动的余裕,简直是莫名之至。」

  耿照铸造刀兵经验颇丰,一听描述,即自行于脑海中勾勒出图样。

  这把怪枪若于一对一的比武中攻守趋避,的确是力有未逮,光是前长后短、
形如尖锥的笨拙外观,根本施展不开,便有绝顶的枪法,也只能拎著作沙囊箭靶。
他沉吟了片刻,忽道:「若由骑兵掖在胁下,以身子支持冲锋,或能发挥奇效也
说不定。趋避不灵、难以自守的缺陷,亦可以左手持盾弥补……看来,这该是一
口战阵所用的兵器?」

  西山韩阀的飞虎骑威震天下,韩破凡从海外给堂弟捎来一口异邦战器,似也
说得过去。

  岂料姥姥却微笑摇头,慢条斯理道:「当时我可没想这么多,见婉儿携回一
口乱七八糟的鎏金兵器,只气得七窍生烟,想到数年心血付诸东流,平白在生沫
港浪费如许辰光,非但等不到韩破凡,也没能取得堪用的武经图谱,益发恼怒,
斥退了左右,捧起尖锥大枪便往地上摔。

  「却听」哗啦「一响,那枪似是撞到了什么机括,竟摔得四分五裂,原来连
锥状的枪身都不是一体铸就,而是由零星部件拼凑而成。

  「我那时恼怒已极,胡乱踢着满地黄金甲片出气,本想叫人熔了,随手抓起
一条狭长的半弯甲片欲折,才发现有些不对,仔细一瞧,居然是一片覆于小腿之
上的胫甲,两侧各设有精巧的狭孔,用以穿入皮绳布条系住。」

  耿照灵光一闪,蓦地想起雪艳青身上形制殊异、裸露出大片雪肌的黄金战甲,
接口道:「莫非……便是门主所披的奇形金甲?」

  「正是。」

  蚳狩云点了点头。

  「依那伙长之言,此枪乃自海外一名唤索儿莫铁的古代部族所流出。据传索
儿莫铁族中全是能征惯战、剽悍绝伦的女子,毋须依靠男人即可自行繁衍,偏又
出落得美艳至极,以武力纵横古海西,所经处血流成河,令人又爱又怕。

  「其时,海外诸邦中有一大国名唤提洛希,提洛希王性喜渔色,听闻索儿莫
铁族长有倾国艳色,又因该族女子可自行衍出后代,毋须与男子交媾;族长芳华
正茂并未有后,必是处女无疑,不由动了色心,遣使乞与索儿莫铁族长缔结合体
之缘,言明无论族长有什么要求,必定尽力满足,以换取一夜良宵。

  「族长对使者说:」我平生惟好征战,若能得一攻守兼备之良器,愿至大王
阶前。「提洛希王遂邀集当世之大匠,以天火流铁为材、千镒黄金为饰,打造这
具能拆解成铠甲的巨矛,并以夜空中象征处子的星宿为名,呼曰」虚危之矛「。

  「提洛希王倾全国之力才造成这具宝矛,唯恐索儿莫铁族长得矛后不守信约,
希望她亲自来取。族长遂率领索儿莫铁举族来到城下。提洛希王登城一看,果是
国色天香,美艳不似人间应有,色授魂消,赶紧命城将送出虚危之矛。

  「族长将金甲披挂齐整,对国王道:」大王赠我以至爱,我必履行诺言,至
大王宝座阶前。「

  「提洛希王听得飘飘欲仙脑子发昏,垂涎笑道:」卿爱此矛,我却爱卿。
「族长笑道:」矛甲于我,不过器耳。我平生所好,唯有战争与杀戮。「遂率领
麾下女杰攻城,城破后长驱直入,直至王宫宝座之前,戮提洛希王于阶下,提洛
希一邦于焉消亡。」

  耿照没有她的眉飞色舞,面色凝重,片刻才摇头:「提洛希王固是无道,满
城百姓却有何辜?这索儿莫铁的族长自言喜好杀戮,也非为百姓着想,才杀此昏
君;要说」无道「,未必稍逊于好色失国的提洛希王。」

  蚳狩云也不生气,笑道:「是么?兴许你非女子,不懂其中的醍醐味。当时
我同艳儿听完这个故事,可是鼓掌叫好,解气得紧。」耿照苦笑不已。

  虚危之矛构造极其精巧,组装成巨矛时甲片纹丝不动,谁也没瞧出还有化整
为零的机关。被姥姥误触簧括、失手摔散之后,却难以拼凑复原,仅能以铠甲的
外形收容保存。

  所幸雪艳青甚爱此甲,起初只于出谷征战之际披挂,后来渐渐习惯了沈重的
份量,连在冷鑪谷日常起居亦穿金甲;以她修长匀称已极、兼具诱人曲线与矫健
肌束的雪白胴体,可说是这副黄金战甲的绝佳载体,穿戴在她身上,比静置盔架
时更加耀眼,令人不觉涌起敬畏之感,颇有王者威仪。

  做为巨矛核心、供甲片紧密嵌合其上的,则是一杆杯口粗细的七尺金枪,形
制倒与东洲惯见的没甚不同。姥姥为防哪天有人找上门来、叫破了巨矛的来历,
延巧手匠人打造一只黄金蛛首,安在枪头上,易枪为杖,即为雪艳青所持的那柄
「虚危之杖」。

  而金甲须由雪艳青贴身穿着,以为保护,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韩破凡将他赖以成名、威震天下的绝学《玄嚣八阵字》之诀窍,镌刻在金
甲内侧,只消除去贴肉的棉革内衬,便能看见。」姥姥垂眸轻道:「《玄嚣八阵
字》乃是与残拳败剑齐名的绝顶武功,我偶然发现,欣喜若狂,一扫获甲时的气
愤颓唐;谁知粗略看得几眼,便觉不对。这八门枪法非但不能同时习练、仅能择
其一入手,练到某种境地之后,修为还会逐渐倒退,由巧而拙,终复如初,方能
另挑一门重头再练。

  「如此遍历八门皆归虚无,再不受天、地、雷、风、水、火、山、泽等八极
所限,随意刺出一枪,枪上所含之轻重、驰张、刚柔、动静有无等,皆能应敌势
而自变,攻则必中其罅,守则无隙可循,发在意先,无往而不利,称」八极自在
「。他就靠这套武功,与无有不破的残拳纠缠到千招开外,仅以些微的差距落败。

  「独孤弋说他这辈子在武学上,从没这般佩服过一个人。韩破凡几乎是每一
出手便有新解,变化纷呈,妙不可言;残拳若是以奇力压胜,玄嚣八阵字便是当
世武技之巅,在难抗敌力的绝对劣势下,靠着源源不绝的机巧创意打平了残拳,
差一点便胜过独孤弋,只能说」枪乃绝艺,人是奇人「了。」

  耿照听得心神向往,却未漏了其中关窍。「既然如此,却有哪里不对?」

  姥姥摇了摇头,笑容之中带有一丝苦涩。

  「韩破凡钻研武道,如治经学,他刻在甲中的秘诀文辞晓畅,字字珠玑,说
是」微言大义「丝毫不过。然学问做到了深处,他觉得言简意赅处,旁人未必解
得其真。我读了」天「字诀开篇几段,毫无头绪,连换几门,终于在」水「字诀
的心法上试出了反应;练得月余,新功未有寸进,本门的武功却急遽消褪,再练
将下去,不日便成废人,只得停下。」

  耿照心念一动。「那门主她……」

  「那孩子特别。」姥姥叹了口气,淡道:「她自小心思单纯,差一点儿便算
是傻了。我试出《玄嚣八阵字》的艰险,嘱她切莫再练,她却没听,一个人傻傻
地钻研」地「字诀,待我发现时,她一身本门内功俱已散去,我和她师父这十几
年来的心血算白费啦。」

  常人至此,不免灰心丧志,自暴自弃,从此一蹶不振,但雪艳青却耐着性子
继续练功,专心一意、持之以恒,竟又将消失的内力一点一滴练回来,「地」字
诀终于大成,战无不胜的黑道魁首「玉面蟏祖」于焉诞生,一手开拓出天罗香教
史上前所未见的巨大版图。

  「为了试验这般练法究竟靠不靠谱,我将八诀分交不同的人秘密修习,却得
不到第二个成功的例子。」

  姥姥叹息。「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是对的,艳儿才是唯一的特例。《玄嚣八
阵字》深奥难解,若无韩破凡亲自点拨,常人难以自行领悟,一味强练,不免止
于」功力全失「的阶段;此后就算按照甲中镌刻,继续往下练,也无法练回功力,
遑论大成。」

  耿照只觉不可思议。

  韩破凡是拱手让国、扬帆出海的磊落英杰,心怀朗朗,莫说讬付族弟的毕生
武学心血不会有假,在经诀故意布置陷阱害人,怎么想都不是虎帅的作风,事实
上也全无必要。

  只能说研武如治学,钻研到深处,博学鸿儒目中所见、心中所想,便是相授
之意拳拳,升斗小民也未必能理解;单就「看不懂」一节论,他与独孤弋虽属两
个极端,结果倒是不约而同,难怪姥姥如此无奈。

  明明握有太祖与虎帅的绝学却等于没有,这运气是何等骇人的背!都背到姥
姥家了。

  耿照一方面同情天罗香的遭遇,却又觉得十分好笑,正憋得辛苦,忽然灵机
一动,不禁跳了起来。「那金甲内的《玄嚣八阵字》经文,姥姥可曾拓得缮本?」

  蚳狩云放下薄册,抬起头来,表情难得地严肃起来。「我不禁你看,练武之
人谁不想一睹虎帅绝学?可如今之首要,却是独孤弋遗笔,不能勘破」残拳「之
秘,你连命都保不住,便看了《玄嚣八阵字》,又有什么用?」

  耿照强抑兴奋,耐着性子解释。「残拳的余劲在我身子里聚而不散,把一切
内外功力吞吃殆尽。我是想:若以《玄嚣八阵字》心诀,能不能自我体内,将残
拳的劲力逐步化消,终归于无?」

  蚳狩云猛然会意,几欲起身,突然神色一黯,旋复如常,又是那副云淡风清
的模样,慵懒翻着胡床上的薄册。「《玄嚣八阵字》纵有缮本,知其练不得后,
我已将之毁去,以免落入哪个贪心丫头手里,平白害了教门中人。世间仅存的玄
嚣八阵字心诀,就只有艳儿那副金甲。」

  「我知道埋在哪儿。」耿照当机立断。「我去取——」

  「不行!」

  姥姥罕见地露出疾厉之色,斥喝甫一出口便即省觉,天罗香实质的主人于此
终于显现出强大的自制力,容色稍霁,和声道:「以你现下的身子,我谷中随便
哪个鲁莽丫头,一剑便能要了你的性命,你谷外的仇家对头呢?他们可是好相与
的?」

  耿照语塞。

  她见稳住了少年,神情益发和悦,怡然续道:「你是怎么受的伤、又是何人
所伤,我从没问过你,那是因为姥姥觉得,待你再多信任姥姥一些,该说时自然
便会说。防人之心不可无,混迹江湖,本该牢记这个道理。」

  耿照听得惭愧起来,急忙辩解:「我不是……姥姥自是信得过的……只是…
…唉!我嘴笨得很,不太会说话,总之姥姥莫生我的气,我真没有见疑的意思。」

  蚳狩云微微一笑,颔首道:「听你这么说,姥姥很欢喜。此际谷中多事,艳
儿又不在身边,平日亲近的也只剩下薰儿啦,偏生她又不得擅离禁道,保护你出
谷取甲。幼玉丫头的剑法是不错的,可惜破了身子,又耗内力结丹,否则亦不失
为是选择。」

  雪艳青苏合薰云云,尚且不干他的事,最末一人却是拿贼拿赃,活逮的现行,
想赖都赖不掉。破了盈幼玉身子的凶手只得缩颈垂首,乖乖落坐,底气一泄千里,
淡淡泛着忧伤。

  蚳狩云也没想太过挤兑他,这种手段须适可而止,才能发挥最好的效果,想
了一想,又道:「你画图拿不拿手?若能简单绘下藏甲处的路观图,姥姥再着人
出谷去取。以你现下的光景,出谷恐有性命之忧,姥姥不许。」

  耿照可不敢在她的面前自称能画,然而藉夺舍大法「入虚静」之能,却有一
样别人没有的好处,但凡耿照所见所闻、藏于意识底层者,皆可以此法复取之;
进入冥想状态之后,那些画面就像一幅幅被整理归纳好的图,只消打开正确的屉
柜便可见得。

  绘制路观指引,靠的是对方位里程的概念,这方面「眼见为凭」的印象帮助
不大,只是当时夜黑风高,沿河的景物甚是荒凉,也没什么明显的地标,耿照粗
略地画下简图,拈着炭枝犹豫了一会儿,闭目垂首,意识沉入虚空。

  他记得埋甲处附近有个小水潭。水风吹过扶疏的林叶,伸出水岸的斜枝不住
轻轻摇晃着,还有潭面上被吹皱了的半轮月……

  尽管意识深层里的画面无比清晰,但耿照一回神,纸上的涂鸦只能说「惨不
忍睹」,勉强看得出水潭林树、斜月倒影的样子,只是线条歪歪扭扭,像是出自
醉猫之手,所幸标示埋甲处的那枚石头描绘得甚仔细,算是不过不失。

  「你倒扶得一手好乩。」

  姥姥昂颈微眺,面露微笑,斜椅胡床的姿态仍旧是优雅从容。

  耿照只能一迳苦笑:「他日我退出江湖,不定可以改做这行。」

  蚳狩云扬扬手里的薄册,悠然道:「那束纸片你研读了几日,看来是瞧不出
什么端倪啦。不如换个法子,从」你是怎么使出残拳的「这点下手,理出头绪来,
再与独孤弋的疯话参照,兴许是条路。」

  耿照才发现她手里的册子甚是眼熟,一瞥封面上的「霞照刀法」四字,不由
一愣:「怎么天罗香也有一部同名的武功?」再看得几眼,见字体娟秀工整,分
明是染红霞的手笔,脑子一热,一张黝黑的娃娃脸红如熟柿,要抢要遮已迟了。

  姥姥前后翻了大半天,怕都能背啦,遮抢个什么劲?

  「不愧」红颜冷剑「杜妆怜的高足啊,这字写得真好看,叙述也是条理明晰,
一丝不苟。单就这份录谱的手眼,当今东海武林怕没有几人。」蚳狩云啧啧称奇,
明明声音口吻一如平常,语气也甚有诚意,不知怎的耿照只想掘个坑钻进石缝里,
羞得无地自容。

  这部《霞照刀法》原本与其他随身之物以油布细细裹起,卷于带中系在腰间,
出得三奇谷后,虽经一番恶战、湍溪漂流,身上衣衫早已破烂不堪,裤腰却是好
好未曾损伤;及至天宫刷洗貂猪时,才被解了下来。取走的不是别人,正是负责
洗貂猪的黄缨。

  她为耿照妥善保管贴身之物,不让落入天罗香之手,可惜仍逃不出苏合薰的
法眼。两人被移至避难石窟后,苏合薰便自黄缨藏物的夹层起出油布包,呈交姥
姥处置。

  蚳狩云逗他玩够了,轻咳两声阖上封面,正色道:「在我看来,这路」霞照
刀法「虽有些生涩,称得是周折细腻,已具上乘刀法架势,只一式莫名其妙,使
力之法简直毫无道理,我反覆研究半天,就算是我,也万万达不到要求。

  「依染家丫头的录谱手段,断不致犯下自相矛盾之谬。你在溪畔受残拳劲力
反噬时,使的是不是这招」落羽天式「?」

  姥姥娓娓道来,宛若亲见,耿照心中一沉:「看来……此怪劲之生成,真不
是外力所致,居然是我自行造就?」以蚳狩云之识见,一眼即辨出落羽天式,恐
非空穴来风。耿照纵使不愿轻信,也只能沈默点头。

  蚳狩云锦袖轻扬,将刀谱掷还了给他,低首沉吟再三。

  「……你这」落羽天式「的问题显而易见,在于无端。」

  「无端?」

  「就是全无必要的意思。」蚳狩云回过神来,见少年露出一丝受伤的神情,
不由失笑。「姥姥不是笑话你。试想:你这招先是直跃而上,至力竭再反覆借力,
攀至极高,而后一劈落地,刀威不仅挟带下坠之势,刀上还要持续发出沾羽不落
的黏劲……一连串的动作,你要于几息间完成?」

  「……一息。」耿照出口都觉得荒谬,不禁微露苦笑。

  「也就是在一次提气间,要使完这一连串的繁复动作。」姥姥正色道:「且
不论世上有无这般兼具雄浑悠长、似无止尽的内功,你能在一息内做实这些,无
一丝马虎勉强,其实也用不着苦练什么刀法了,就算信手一轮砍劈,江湖上亦少
有一合之敌。

  「人力有穷,内息亦有其极限。你把几度提运之间才能完成的动作,硬生生
压缩在一息内完成,结果就是办不到;若当真办到了,靠的必然不是内功。东洲
没有一门一派的内功,能做到这般境地。」

  这个道理其实异常简单。

  如摒息潜水,有人憋气甚长,能在水底待上盏茶工夫,也有天生惧水的,一
没顶便要起身;擅与不擅,其中相差悬殊。但,若说有人能在水底待上几昼夜,
便与擅不擅泳无关,该问他「还是不是人」。鲤鱼精毋宁是更合理的答案。

  「落羽天式」的招数套路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即使身负碧火功、化骊珠、
鼎天剑脉等,这式刀法所要求的内息质量,仍超过内功负担的合理范畴,以「神
功」

  二字亦难以解释,只能认为在反覆借力跃上半空、达人力至极的当儿,内功
——提运一息之间——的效用耗尽,若不及再运一息,该连人带刀失速坠地,如
掼麻布袋般摔他个四脚朝天才是。

  然而,在继续挥刀、刃上黏鹰的耿照身上,另有一物接替了内功,源源提供
驱力,使「落羽天式」一气呵成,展现惊人之威。

  耿照比对两度施展的经验,黏鹰那一回虽然成功施展了「落羽天式」,却非
卯尽全力,落地之前已察觉不对,念起力散,回归原状,故未酿成更大灾害。而
面对灰袍客压倒性的强大,为救染红霞的性命,再无保留,那接替内功施为的异
物全力谷出,宛若毒蛇破壳,终于撕去外在伪装,显露出与已知一切内息毫无相
类的狰狞面目——(那个……就是「残拳」。)

  太祖武皇帝掌握了那种东西,故无敌于东洲,除非遇上韩破凡这种罕世的武
学奇才,方能凭藉惊人的创意与实力斗得旗鼓相当,否则其他惯于倚仗内力的武
人,一遇这种以「吞噬」为质的异象,无不败得奇惨。

  耿照忽想起一事。

  「姥姥!」他蓦然抬头,恰迎着蚳狩云陡被惊动的眸光凝锐。

  「您曾以」神解「为喻,为我说明太祖爷的残拳是怎生练法,但我在太祖爷
的遗书中并没有看到神解二字,是不是我看漏了,抑或是遗书有缺?」

  蚳狩云还以为他有什么重大发现,原来是这等末节,小心不露一丝失望之色,
耐着性子和颜道:「」神解「非用于武学之中。就算是,以他不学无术的程度,
恐怕也没听过,遑论写入书里。此乃修道人所用,讲的是修仙解脱的过程,如此
肉身虽死,意念却可超越凡俗,存于天地之间。姥姥怕说得太玄你听不明白,才
借用了修道之说。」

  这就是了。耿照在心中一击掌,强抑着跃起欢呼的冲动,急急追问:「姥姥
可曾听过」思见身中「这种练功法门?」

  蚳狩云面上掠过些许诧异,点了点头。「你是听蘅儿说的罢?不错,姥姥是
同她们说过这种法门,但须练至」返照空明「之境,才能以方寸间的臆想,作用
于四肢百骸、经脉脏腑,这是修习内功的至高境界之一,寻常不能轻易做到。」
她并不知道明姑娘得到碧火神功后,已练成了真正的「思见身中」法门,修为因
此一日千里,远远超过同龄。

  明姑娘说过,内功练到了极处,与道门修真的道理是互通的,从手、眼、身
练到精、气、神,乃至「思见身中」,正是以意御形、由内而外的进程。由此观
之,太祖爷要人「练想像不练肉功」的说法,似也不是那般荒谬难解——若修练
手眼身,是为了练至精气神,而后「思见身中」……那为何不从一开始直接修练
意念就好?遍数东洲武学,亦不乏以意御形、意念伤敌的实例,除了明姑娘传授
的「思见身中」外,琴魔前辈的夺舍大法、游尸门的赤血神针等,似乎都是一条
路子。

  意念,是能影响身体的。

  耿照很确定自己没有学过残拳,或实际接触任何关乎残拳源流的人、事、物。

  这种足以吞噬一切内外功力的异种残劲来得如此突兀,毫无道理可依循,就
是最好的证明。

  影响他的,也只能是无形无质、无迹可循的意念。有什么东西,曾在他毫无
防备下占据心版?或是一场梦,一段似幻似真、偏又几可乱真的杂臆;他在其中
接触到某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形式,震撼之至、影响之深,透过意念烙进身体,以
致在清醒之后,于无意间激发潜能,身子自然而然便使了出来——三奇谷。瀑布
圆宫、烟丝水精、陵女,还有那场千年之梦。

  他终于明白「残拳」来自何处。它的强大不仅无庸置疑,甚且是理所当然,
再自然不过的。其主曾以此统治大地,长据王座数百年,一手建立起版图超越历
朝历代疆域、国祚长逾千年的一统帝国……

  ——「龙皇」玄鳞。

  残拳,毫无疑问,只能是得自玄鳞的绝学!

  第百四八折旧游安在,雾雨凝峰

  他蓦地想起魂寄于玄鳞之身时,那玄极妙极的重心变换之感。玄鳞使用身体
肌肉的方式,与他所知的东洲武学大相迳庭,无法以直觉心领神会,遑论驾驭。
说不定……这便是「残拳」的理论根据!

  耿照兴奋已极,不及向姥姥解释——三奇谷内无事不奇,真要解释几天也说
不完——就地盘膝,放松四肢百骸,令神识坠入虚静,不住向下,直到心海深处
……蚳狩云知他根基极佳,年纪轻轻,内功修为可比江湖上一流高手,见状仍不
由一凛,暗忖:「能于片刻间放松至此,神游物外,不仅内功造诣极强,心境上
的修为更是非同小可。以他这般年岁,却又如何能够?」益发肯定自己识人之明,
他果然是最佳的人选,绝顶聪明如蘅儿、心志专一如艳儿,俱都比不上眼前这名
少年。

  她悄悄自胡床上起身,猫儿般优雅地踱到石桌畔,步履轻盈,竟未发出一丝
声响,全然看不出已逾耳顺,敏捷胜似少女;低头打量了路观图与那水潭的炭枝
素描几眼,信手折成数折,收入怀中,抬头见一抹窈窕黑影俏立于通道口,来得
亦是无声无息,正是苏合薰。

  蚳狩云以食指触唇,略摇了摇头,目光一瞥耿照,示意她暂勿行动,以免惊
扰了他。苏合薰会过意来,一动也不动,似与墙边投影融为一体,若未刻意多瞧
上几眼,几不能察觉有人。

  虚空中时间的流逝并不与外界相称,耿照在虚境中不知待了多久,外界却不
过盏茶工夫。蚳、苏正摒息静待,突然间,耿照「啊」的一声睁开眼睛,一挣起
身却没能成功,整个人仰天栽到,所幸姥姥就在一旁,堪堪伸手扶助,这才发现
他满身大汗,像从水里捞起似的,面容亦有些白惨,仿佛刚刚大战一场,气虚力
竭,未及复原,不禁蹙眉:「怎么了?才一会儿工夫,却弄成这样?身子有什么
不适么?」

  「没有……什么也没看见……什么……都看不见………」耿照努力调息,灰
败的面上带着挥不去的挫折沮丧。

  他找遍了意识之境,却完全没有一丁点关于水精幻境里的完整记忆,仅余表
层记忆的浮光掠影,连说是「记忆」都有些勉强,至多是「印象」的程度,就仿
佛在记录这件事上头,他的「入虚静」之能硬生生被移去了似的,只残留着寻常
人所能记得的零星片段。

  他还记得初次感受到玄鳞使用重心之法的那股惊喜震撼,却想不起实际上是
怎么运作的;他记得玄鳞使出「龙息」时的炫目骇人,却无法想起身体是如何发
出那般灼人的异能……他连对陵女的倾城容貌诱人胴体,印象都相当模糊,只依
稀记得她的苍白与纤细。

  就像……就像烟丝水精里有什么东西,阻挡完整的画面流进他的深层意识,
以致不管怎么翻箱倒柜,也翻不出图像来。

  (见鬼了。)

  仔细一想,此事也非是毫无道理。那烟丝水精若是龙皇所遗,能将他的意识、
记忆贮于水精之中,除了可以任意开启水精、阅其心识的「钥匙」外,当然还要
设下其他的保护机关,以免阅听之人将龙皇心中的秘密一并带走。天佛使者若给
了玄鳞保存心识的技术,要做到干预外来者的神识,谅必不会太难。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扇门,岂料门后竟是实墙一堵,也难怪耿照沮丧不已。他
在意识底层待得太久,耗费大量的体力,勉强定了定神,抬眸见姥姥投来关切,
心知三奇谷的际遇一时三刻也难说得清楚,挣扎坐了起来,低声道:「没……没
什么,我先回房歇息啦。」便欲离开。

  蚳狩云见他面色有异,其中必有蹊跷,断不能轻易放过,举袖挽住,微笑道:
「也不忙,陪姥姥坐会儿,听听合薰丫头捎来什么新鲜事儿。」见苏合薰仍旧站
立不动,略提高了音调,道:「不妨,你直说便了。照儿他也不是外人,没什么
不能听的。」

  苏合薰迟疑片刻,才道:「与他一同入谷的那名女子,我已知人在何处。」

  耿照一听来了精神,霍然起身。「在哪里?」

  苏合薰正要回答,却被姥姥伸手制止。她转过头来,严肃地望着耿照。「这
事儿姥姥也不怕你知晓,但你若知道了,会怎生处置?」耿照想也不想便道:
「自是将她救回——」想起冷鑪谷毕竟是他人的地盘,不禁放软口气,恳切相求:
「我与她同生共死,在阎王门口转了几转,好不容易捱到这里,断不能轻易见弃。
请姥姥成全。」

  蚳狩云「嗯」的一声,微笑道:「你倒是有情有义。」微皱着眉思量片刻,
迳问苏合薰:「人现下在何处?」苏合薰回答:「在定字部郁小娥手里。」见姥
姥目光凝锐,定定地瞧着自己,心念微动,便不再继续说下去。

  「既然如此,那还有的是时间。」

  蚳狩云点点头,再望向耿照时,又恢复原先的一派从容和悦。

  「你那麻烦的残拳劲力还未解决,此际身子又虚弱,怎生救人?你再休养个
三天……不,两天就好,长了料你也坐不住。这段期间,我教薰儿帮你盯着,总
不致丢了你的相……姥姥是说」好朋友「。待你精神好了,再同薰儿将人救回,
你瞧如何?」

  耿照再不识好歹,也知姥姥做了极大的让步,待己已非「和善」,简直是
「宠溺」了,虽忧心如焚,亦不敢坚持,只得点头,一股难言的疲惫忽然涌起,
低道:「多谢姥姥。我去冲冲凉,换过衣服。」迳至后进。

  蚳狩云并不待见黄缨,若非看在耿照之面,多半不会留她在石窟里。平日姥
姥与他在广间钻研太祖遗书,不让黄缨随侍在旁,以免泄漏机密——当然谁都知
道是藉口。泄漏独孤弋的遗书,至多是毁灭他高大伟岸的英雄形象罢了,与耿照
乃至天罗香何干?

  来到石窟后,耿、黄二人相处的时间反倒少了许多,小黄缨多半待在后进洗
衣煮饭,要等姥姥回房歇息,或耿照不再研读太祖遗书时,才有说说话的机会;
其中黄缨最喜欢的便是伺候他洗浴。

  天罗香虽不若外面那些个名门正派,有严密的男女之防,但毕竟在姥姥的眼
皮子底下,不能太没规矩;若问耿照自己,如非迫不得已,像前些时日在半琴天
宫重逢之时,打死他都不想在黄缨面前赤身裸体,遑论同浸一池。「侍浴」云云,
不过就是两人隔着一片帘子聊聊天,往往这时才能不受外界打扰,聊得格外放松,
浑如谷外时。

  黄缨见他到来,十分开心,打开温泉水喉为他注满一池热水,又收了他汗湿
的旧衣浸着皂碱,打算一会儿再帮他捣洗。说实话黄缨从不爱做这些,只是为耿
照而做,不知怎的却心甘情愿,这几日忙活下来,只觉自己当真做得不错,颇有
天份似的。

  耿照双手攀在池缘,隔着吊帘听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少女夹杂着笑声的絮
语倒比温泉更能令他放松,身子一滑,整个人没入池底,「哗啦!」再破水而出
时,帘外却没了黄缨的声音,一抹窈窕衣影俏立池畔,乌纱裹头、肤白胜雪,竟
是苏合薰。

  「苏……苏姑娘!你——」

  他早知领路使神出鬼没,但从没想过须在浴房里面对她,手边连条能遮挡的
布巾也无,坐在池里没敢起身,一边担心帘外的黄缨怎地突然间没了声息,忍着
尴尬涩声道:「有什么事,咱们出去说可好?这儿……似乎不大方便。还有,你
把黄姑娘怎么了?」

  苏合薰没搭理他,俏立片刻,才冷道:「郁小娥两日之内,便会将她送出冷
鑪谷。」耿照微微一怔,忽明白她指的是染红霞,几欲起身,急道:「你同姥姥
说了么?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咱们得赶紧——」苏合薰冷冷打断他:「郁小娥
不是头一次送了。我同姥姥说过。」

  虽在温泉之中,耿照仍是背脊发凉。郁小娥为何送女子出谷、送去什么地方
尚未可知,然而在此之前,显然她已送过了几回;当中若有什么惯性或征兆,姥
姥是知道的,如同苏合薰也知道。

  ——姥姥从一开始,就没想让我救红儿。

  拖延,是蚳狩云擅长的手法,靠本能便能使出,也经常使得漂亮。耿照回想
天宫相识之初,姥姥便摆布过他一回。按这形势看来,她是打算拖到染红霞出谷,
反正不知郁小娥送往何处,两手一摊,这事谁也没辄。

  (可恶!)

  耿照撮拳痛捶池缘,激得水花四溅,见苏合薰转身要走,忽想起一事。

  「苏姑娘,我是谷外之人,本不该说这些。你与姥姥间千丝万缕的关连,禁
道之人非是不知,难说她们不在意;为你的安全,自好——」

  「我知道。」苏合薰再度打断他,虽未转身,却也没继续走。「我听见……
那天你同姥姥说。」

  耿照一怔,微露苦笑。

  「我忘了。这谷里原没什么能瞒过领路使的耳目……」

  「我不怕死。」苏合薰截断了他的话头,冷冷道:「就算死,也不干你的事。」

  耿照正色道:「若你知此事之险,我至多是劝你,你年纪尚轻芳华正茂,不
应把宝贵的性命浪费在暗无天日的地方,但那的确不干我事。然而,若你不知自
己正处于极危险的境地,我就非告诉你不可,因为你还有得选……」

  苏合薰总不肯听他说完。

  「我选了。姥姥要的,便是我要。」

  耿照忍不住微笑。之前,怎会觉得她清冷呢?分明是个热心肠的姑娘啊!连
一句冷话都不肯多听的,多妙的人啊!长叹了口气,点头道:「那你自个儿小心。
谢谢你瞒着姥姥,特意告诉我这件事。」

  「你……要救她?」苏合薰忽然问。

  「这件事你尽可以向姥姥报告。」耿照笑道:「因为无论是谁,都没法阻止
我这么做。说与不说,其实并无区别。」

  苏合薰冷笑。

  「你连这儿都出不去,别提越过大半座天宫,摸进定字部——」冷不防被耿
照截断,抢白道:「起码现在我知道,从这里要去定字部分坛,须越过大半座半
琴天宫了。按照方位推算……该是在东南边罢?」

  苏合薰霍然转身。即使隔着若隐若现的蒙面黑纱,耿照仍能感觉她的眸光清
澈而冷,视线却不怎么刺人,甚至能想像她微微蹙眉,轻啐着「怎会有你这种人」
的模样。

  「走对路,」她低道:「越过天宫,也不会有人看见。今夜子时……」忽以
引路杖轻叩地面,「当!」发出清脆响声,几乎掩去紧接而来的一句。

  「什么?」

  耿照不顾身无寸缕,自池中跃起,苏合薰却已穿出吊帘,如流云化散不见。
耿照急急追出,恰撞上抱衣而回的黄缨,她「呀」的一声以新衣遮眼:「你干什
么?

  色狼、变态!「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耿照没工夫分辨她是不是在偷看,连人带帘往旁边一拨,目光追着微砾的石
凿地板四面投落,未见明显的湿足印,显然苏合薰连这点也考量到了,在浴房内
小心避开湿滑,鞋底居然并未踏着水渍。

  「喂!你不穿衣服也罢了,还要出去乱晃么?」连黄缨都有些看不落了,单
手叉着凹陷幅度惊人的小腴腰,忍不住叨唸。耿照苦于运不得先天胎息猎捕踪迹,
懊恼地一捶墙壁,掉头又回到浴房中,脑海里不住回荡着苏合薰撂下的最后一句:
「……今夜子时,我在这里等你!」

                ◇◇◇

  长榆夹道,羊肠弯绕,这条平坦的乡间小径,一路从阳光普照走到云遮雾罩,
居然还不到半个时辰。

  也不是突然变天,更非日薄崦嵫夜幕将至,算来没正午呢!就是走着走着,
雾气毫无来由厚重起来;笔直的榆树间所渗,慢慢由雾丝成雾幔,终至雾障迷离,
回首不见行处。

  随手一捋,白条条的雾团都能翻搅如浪,滴墨似的轨迹居然清晰可辨。耙梳
过云雾的指掌间残留着湿漉漉的痕迹,每一口吸入鼻腔的空气,仿佛都汲饱了湿
濡凉意,沁人心脾。

  阴气逼人——这是谈剑笏掠过脑海的第一个念头。明明适才的田园风光甚是
宜人,怎地短短十里,天地仿佛变了个样?

  「噫」的一声,牛车又停下来,驱车的老农回头哀告,皱巴巴的老脸上甚是
白惨,仿佛强忍惊惧,已是魂不附体。

  「老大人真不能啊,再往前走,便回不去啦。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儿,老汉家
世代都住在山脚下,村中走进这雾里、没再回来的,光两只手都数不来啦。真不
能再走啦!往前有妖怪的啊!」

  饶是谈剑笏好脾气,也不禁蹙眉。这话打二十里前他就听了,近十里内大雾
骤起,那老农胜似唸经,每进一里便要饶上一段,谈大人莫可奈何,只好解囊往
老汉手里添点儿;此际打开再瞧,只余三两枚制钱,碎银还有小半块,不觉有些
火气,掏与老农道:「知道您哪营生不容易,我家大人亦无榨取民富之意,都尽
给了。可您不能这样啊,这些钱好生斟酌,够一家老小子吃上月余了。我等为官
也只靠一份薄俸,禁不起这般要。」

  岂料老农将先前收的钱,一股脑儿塞回他手里。「大人!老汉真不是为财,
再往前与阴曹无异,有去无回,要老汉舍了诸位独回,又恐伤阴德。请几位回头
罢,老汉载诸位一程,分文不取。」

  这下连谈大人都懵了。敢情真不是为钱!可世上,哪有什么妖怪?

  灵官殿中「幽凝」妖刀大杀四方的情景,倏地涌上心头,谈大人犹豫了一下,
决定收回前言。正与他推搪着,老汉突然杀猪般一叫,颤道:「来啦!妖……妖
怪来啦!你、你们听……你们听!」

  谈剑笏内功深湛,若有人掩至,绝不能毫无所觉:听得片刻,才发现是鸟鸣
有异。这一路榆荫甚深,虫鸟不绝,此际鸟叫声中却有刺耳的擦刮声响,音调呆
板单调,宛若蜂鸣。谈剑笏一凛,长身穿出帘幔,将辕座上的老农遮于臂后。

  不及开口,一抹乌影已自林梢掠下,直冲牛车,体型与鹰鹫一般无二;到得
眼前,赫见是只周身布满铆钉合胶的木鸟!

  谈剑笏在利器署见过火器「寒鸦抄水」的试作,即于木鸟上装满火药,以弩
射出,有例在先,故吃惊的程度远低于抱头唸佛的老农民;待那木雀「泼喇!」
在眼前昂起,俐落地拍了几下翅膀,踅半圈又没入雾中,谈剑笏才瞠目结舌,一
句话也说不出。

  (简直……跟活的一样!)

  难怪附近的百姓要说是「妖怪」了。见得这般栩栩如生的造物,谁能不信世
上有神魔?

  没等谈剑笏回神,又一头木雀「泼喇!」穿出乳雾,迳朝牛车俯冲而来!谈
剑笏想起「寒鸦抄水」的作用,哪敢让它飞近?饱提真元,隔空一掌,那木雀被
劈得翻转弹开,落地前「轰!」燃起烈焰,哔剥作响,鸟身的铆丁与其他金具无
不熔烂变形,竟还先于熊熊燃烧的木制胴体。

  老农目瞪口呆,仰望谈剑笏的目光陡地充满敬畏。

  难怪大人不怕妖怪!这是……降魔辟邪的神术啊!

  谈剑笏不敢大意,林间充斥单调呆板的鸟鸣与扑翼声,这木雀的数量还不知
有多少,若藉浓雾掩来,又或腹中藏有火器毒药一类,委实教人头疼。正自凝神,
忽听篷车内一人峻声道:「辅国,让我下来。主人家便要现身,咱们登门是客,
不能瞎坐着。」正是埋皇剑冢的老台丞萧谏纸。

  谈剑笏头都大了。台丞双腿不便,若离牛车,必成标靶,届时群雀齐至,
「熔兵手」纵有惊天之能,也没有悉数挡下的把握,赶紧劝解:「台丞,敌人的
数目不明,待属下清出场来,您再下车罢?」

  萧谏纸冷道:「不如放火烧山,也好清仔细些?」

  谈剑笏不是没考虑过,只是满山生灵俱付一炬,委实不忍,心想台丞这杀性
也太雷厉了些,虽说台丞总是对的,但少伤性命也没错,回禀道:「台丞,咱们
快些走也就是了,山中草木禽兽甚多,一把火烧了,未免有伤清明。」萧谏纸疏
眉冷哼道:「你还认真考虑啊!不准再打了,造这头木鸟的花费,你我五年的俸
禄加起来都不够赔!你要想告老长居这覆笥山,我给你写奏摺,犯不着这般痛下
决心,断了回头之路。」

  谈剑笏讷讷收招,心想老台丞目光如炬,他的话多半是不会错的,赶紧唤随
车的两名院生抬下轮椅,亲自将老台丞抱上去,给了碎银打发老农回去。「也让
他们走。」萧谏纸的目光仅在院生身上停留一霎,淡淡移开。「两个时辰之后,
此地候我。」院生们不敢违拗,俯身应和。

  谈剑笏还待相劝,老台丞却仿佛预知他的反应,冷道:「接下去的路,有你
帮推轮椅便是,用不着别人。」谈大人一听,顿时心花怒放,面上却不好显露,
轻咳两声,对院生挥手:「你们先陪老人家回去。两个时辰后来此候着,沿途小
心。」

  院生四目相觑,心想:「台丞不是才说过么?莫非话中有话?」琢磨着扶老
农上车。便在言谈间,木雀仍不时穿高掠低地出入白雾,谈剑笏想每一具可都是
十年俸银,他为官清廉,实无闲钱,苦苦抑着出手的冲动,偏有头不长眼的——
他也不知木雀有无眼睛——削过林叶,划着俐落如水的曲线,朝老台丞敛翅飙来!

  「也罢,再报效国家二十年!」

  谈剑笏咬牙提掌,轮椅上的老人却抄起手杖,抢先朝雀颈一标,仅发出鞭梢
似的「嗤!」声轻响,翼展足有三尺来长、通体滑亮的木鸟陡地晃摇,先前犀利
的俯冲、回翔等动作俱都消失,仿佛吃醉了酒,连自身的重量都承不住,颤巍巍
地落下来。

  萧谏纸手臂暴长,稳稳将木雀摘下,快得连椅谈剑笏都来不及警示。这种玩
意儿都作院从前就搞过啦,除了埋管塞药、投毒藏锐外,能有什么好用途?飞得
再好再肖真,一般的是杀器,不比刀剑干净。

  「你要想说」寒鸦抄水「,那就不必了。」

  老台丞仿佛脑后生眼,毋须扭头,便知他心中所想。

  谈剑笏总安慰自己,这是他与台丞格外投契的明证。

  「眼没瞎的都能看出,这具木雀中要装纳多少机关、又须减重若何,才能宛
若真雀般飞翔。你们器作监拿小孩骑的木马画上羽毛,便好意思说是鸟了,那丢
人现眼的玩意儿,有成功射出去过么?」

  起码内藏的硝药挺不错——谈剑笏想起当年试射,连「寒鸦」带弩机炸得了
个热火朝天的盛况,还是尽量公允地帮老同事说了几句。监造就是个烧钱的活儿,
朝廷让他们研发又不肯花费公帑,能这样已经很不错啦。

  耿直如谈大人,亦知这话不过加倍招来老台丞的毒舌罢了,识趣地未曾出口,
免捱一顿好骂。

  正自闲扯,一头大牯牛踏着雾丝踱出林影,背上牧童横笛就口,吹几个尖亢
的滑音便即放落,虽不成调,却略窥其指法佳妙,不同一般。那牧童就着牛背欠
身,权作施礼,朗道:「使君远来辛苦。本山的规矩,但凡有讬,当于柜上联系,
若有承惠,使君必知。来此覆笥山,乃是舍近求远,欲速则不达。在使君离山前,
还请归还那只」木鸢「,小可无那感激。」

  老人抚着膝上木鸟,峭冷的面部线条稍见和缓,喃喃道:「这叫」木鸢「么?

  有趣。请小哥替我向府主通传一声,说白城山萧谏纸求见,愿亲自将这只木
鸢交还府主。「

  牧童浑身一震,滚下牛背,整襟长揖到地。「小可无礼,台丞见谅。烦请台
丞稍候,小可去去就回。」不敢再跨骑而行,短笛往腰后一插,拉着大牯牛又钻
进了雾里。

  「山野顽童,倒知教化,可见台丞大名。」谈剑笏颇感欣慰,对这白雾罩顶
的覆笥山又多了几分好感。萧谏纸斜睨他一眼,没好气道:「你得意个什么劲儿?」

  「也……也不是。」谈剑笏悚然一惊,嚅嗫道:「乡野小儿,亦知台丞名声
远播,震动天下,可见世间还是敬重读书人的。我为国家前途欢喜,故有此叹。」
见台丞神色虽淡,却无恚怒之色,稍松了口气。

  萧谏纸只是忧心罢了。

  他对虚名素不在意,虽知自己名动天下,倒也不曾自衿;只有今日,普天之
下也只这一处,他无法仗恃武功智谋任意出入,能靠的,也只有传遍海内、五道
景仰的好名声了。

  不知四极明府的主人,买不买虚名的帐?

  牧童往返的时间,短得远超过他的预期。不到盏茶光景,矮小的身影再度穿
出白雾,对二人恭敬道:「府主已备好茗茶细点,以款待台丞。台丞这边请。」
荡开雾丝,林中赫然露出一条遍铺青砖、弯弯绕绕的迤逦步道来,尽头不知伸往
何处,如变戏法般,令人目眩神驰。

  连未在心头计其步幅与往返时间,以推定四极明府方位的谈大人,都觉牧童
回得忒快,可能性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压根没上山。否则走到视线极处,差不多
就这光景了,小娃儿额上连汗都没渗一滴,是去什么地方通报府主?

  不可思议的,还不止这一处。

  那青砖道虽是依山铺设,路面却异常平整,轮椅推送其上,竟无一丝颠簸,
进退如夷。监造出身的谈剑笏一眼即知这不是什么仙法,而是在筑路时,底下的
奠基近乎完美;且不论匠艺,光是计算上吹毛求疵的程度,就远非常人所能想像,
就连深宫内院、帝王起居处,亦无这等不厌其精的讲究。

  ——「数圣逄宫」四字,堪称当世大匠的代表。

  他受王公巨贾之讬,制造形形色色的奇淫机巧之器,小至虫蚁蜗角,大至宫
室船舰,没有做不出的。世人慑于逄宫超凡入圣的匠艺,经常忘了他也富可敌国。

  沿山铺设这条严丝合缝、每寸都精巧如艺品般的青石板路,最能彰显逄宫的
技术与财富,胜过修筑金碧辉煌的殿宇,或陈满他设计制造的弩机石?、战甲兵
械。

  「不,这条车行铺道确有必要。」牧童解释道:「府中要运送许多精密器械,
或硝药等危险材料,为防颠簸生害,才特别修了这条车行道,务求将运送途中的
震动与晃摇减至最低。若只供人行走,不用这么麻烦的。」

  谈剑笏一思量,果然所有转弯都依山势尽量取直,如若不能,亦将弧度减至
最缓,宁可拉长距离,也要尽力消弭弯险坡危,不由佩服起来。

  「四极明府」并非是山顶的一座宅邸,而是盘据了大半个山头的广衾建筑群,
书有府名的横匾,是大门附近唯一的装饰,两侧楹柱连副门联也无,清一色的黑
瓦白墙,说不上素净典雅,只觉单调。

  牧童说了声「请」,率先走入院中。所有阶梯前,都预先置好了供轮椅推上
的架板,谈剑笏一路畅行,没见什么仆从护院,各门无不大敞,在他们通过后又
自行闭起,宛如闹鬼;但要说气氛阴森、诡谲可怖什么的,又远远谈不上,就是
间宽敞明亮、打扫干净的大院罢了。

  少年引他们入偏厅,躬身道:「台丞稍候,我请府主来。」礼数周到,行止
从容,也看不出什么古怪。

  谈大人不得不承认:对方似无装神弄鬼之意,否则一路行来,能玩的花样委
实不少,偏偏什么也没发生,倒显得自己紧张兮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
外他还留意到一件奇事——入府之后,便再没有看到雾了。

  覆笥山并不算高,不是那种穿云而出的险峻山峰,此间与平地不过相距数里,
岂能有两样光景?

  「不仅如此,」他忍不住叨唸:「方才行经之处,前路也都没有雾,但身后
的青石道如没雾中,影都不见,仿佛……那大雾是跟着我们走似的。」

  「那是术法。」萧谏纸淡淡回答。「逄宫号称」千机阵主「,排布奇门阵式
才是他独步天下的绝活。术法设下禁制,连地气亦为之束缚,才形成我们看见的
那些」雾「,雾开即阵开,阵闭则又雾封。方才那老人家说走入雾中,便再也回
不去,即是受术法影响,被困于阵式中所致。」

  谈剑笏恍然,正想赞一句「台丞博闻」,却听萧谏纸低声道:「此处险极,
兴许超过我之估计,乃来得去不得的地方。我自诩对术法亦有涉猎,如今才知是
以管窥天,自上山来,竟无一处阵式能辨。要硬闯下山,那是万万不能了。」

  谈剑笏罕听老人如此认低,不由一怔:「这……这该如何是好?」奇门术数
本非谈大人所长,不能凭一双铁掌杀出生天,一时也有些着慌。

  萧谏纸意识到下属的无措,回过神来,冷冷一哼。

  「忙什么?不能破阵,自有不破阵之法。下山难道便只一条路?」谈剑笏一
听也是,只消台丞一声令下,挥掌上阵便了,跟在「龙蟠」身畔,有什么好担心
的?

  等待的时间出乎意料地漫长。

  正嘀咕着,忽听一阵吵杂声,仿佛从另一个世界放出似的,一股脑儿地涌进
门廊。

  萧谏纸睁开眼睛,谈剑笏站起身来,遮护在轮椅前。谁知那人马杂沓的异响
忽又消失,廊间只闻「叩叩叩」的脆击一路风风火火飙来,一名身着葛衫木屐、
两胁各掖几卷图纸的男子闷着头闯进,没留神屐齿撞着高槛,「哎唷」一声差点
跌跤,忽露喜色,抬头见谈剑笏要开口,单臂一立,硬生生挡下:「慢点,我先
忙!灵感来了,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

  手一举起,掖于右胁的卷轴自是掉了满地,他却不在意,干脆连左胁的也一
并扔下,翻出几张摊开,从耳后摸出炭枝飞快涂抹,时字时图,不亦乐乎;末了
扔去炭枝,翻起几上的一只瑞脑销金兽,凑近嘴畔:「给我叫上方禾、李坑!还
有,教」六中「、」五下「派俩听得懂人话的滚过来,快些!」砰的一声摔回金
兽小炉,动作粗鲁,神情却是逸兴遄飞,黝亮的皮肤衬与一口齐整白牙,分外精
神。相貌虽平凡得很,端详后甚至略嫌丑陋,不知为何却像焕发着光彩,精神奕
奕,令人难生恶感。

  谈剑笏留意到他眼角满布皱纹,说不定要比自己老得多,却未蓄胡,下巴渗
着疏落的青渣子,顶上更是全然不理退得老高的灰白发线,一刀削去发尾,在脑
后挽成一团,束以青帕,便是现成的逍遥巾。

  但身上的葛衫宽松肥大,袒出胸膛,以及黝黑油亮、隆起如蛙的肚皮,活像
山林里的道门高隐,就没点读书人的气质了。那人放下金兽,廊间又冒出杂乱熙
攘的吵闹声,五六名士子模样、围着白兜皮裙,狼狈不堪的男子蜂拥而至,一名
较年轻的当先作揖:「大工正……」

  「工你妈!」

  葛衫男子没好气地打断,挑起半边眉毛,面上挂着似张狂似炫耀的表情,把
改过的其中一张图纸扔给青年。

  「李坑你闭上嘴听好了,轴心改连心铜,修短两分,记得要用天锳砂研磨,
务求精准。」那名唤李坑的青年立即会意,喜道:「这样……这应该能行!我怎
么却没想到!」

  男子嘿嘿一笑。

  「要你想到,大工正让你做!少拍马屁,快滚!」抬起木屐作势欲踢。李坑
一双眼不舍得离开图纸,游魂般飘了出去,过槛时果然也「哎唷」一声矮了半截,
低头起身,仍是边走边看。

  葛衫男子继续分派,连说带比划,余人却无李坑的悟性,足足花去一刻余,
谈剑笏却不觉无聊。以他匠造出身,竖耳片刻,大抵便知说得什么,顿觉男子的
点拨精妙纷呈,听得谈大人有滋有味,几乎想跳下去同他聊聊铸冶一道,听听他
有什么高明见解。

  好不容易送走所有人,男子长吁了口气。

  「是不是?我说了就一会儿,不很久的。」

  关于这点,谈大人与他的见解极不相同,然而胸中佩服之情未去,半点儿没
想力争。男子忽一拍额头,大叫:「茶……怎没记得先点茶!」欲拿兽炉,见两
人目光直勾勾投来都不作声,想起还未自介,赶紧顺过:「啊,你们……都不知
道我是谁罢?我逄宫啊,两位定是久仰久仰了。我呢,也颇久仰二位,大伙儿都
久仰久仰。」这才抓起销金兽大声咆哮:「茶呢?谁他妈拿点什么喝的来?」

  谈剑笏不想「数圣」说起话来同地痞没两样,然逄宫口出粗言,却无流氓那
般恫吓威胁,总带着「妈的受不了你们」似的笑意,小眼里晶亮亮的,像等着什
么趣事发生的孩童,实教人讨厌不起来。

  轮椅上的萧谏纸始终一言不发,锋锐的眸光若能化实,怕逄宫身上的葛衫已
是千疮百孔。极少人能够抵挡萧老台丞的目光,若他确有凌人之意的话;但逄宫
似不介怀,始终挂着似笑非笑、促狭般的戏谑表情,嘴角的弯弧渐渐勾起。

  料不到先开口的,竟是台丞。

  「你是……」老人疏眉一扬,脱口道:「曾功亮?管州郔台的曾错,曾功亮?」

  逄宫抚掌大笑:「萧用臣,你他妈还记得我啊!生沫港一别,咱们三十快四
十几年没见啦!适才僮儿禀报」埋皇剑冢萧老台丞求见「,他妈的我都吓尿了,
说什么也要见一见你啊!」

  萧谏纸一拍轮椅,手指逄宫,竟也笑起来。

  「居然真是你!」

  谈剑笏都弄糊涂了。

  他到白城山这些年,见最多的是台丞冷笑,偶尔老人心情好,也会淡淡一抿,
权作欣慰、首肯,或其他未必便有,但旁人衷心希望他有的意思。他一直以为老
台丞是不笑的,奇人有异相,以「萧谏纸」三字之名垂宇宙,天生有点咧不开嘴
笑不出声的缺陷,怎么说也是入情入理。

  只见两人亲热把臂,连连摇晃,状若少年,差点吓脱了谈大人的下颚。萧谏
纸察觉到下属骇异的眼光,干咳两声,收敛形容,若无其事迳问逄宫:「曾功亮,
学府一别,不想还有再见之日。你怎么会在这儿?」

  谈剑笏这才想起:台丞少年时曾游学鲲鹏学府,曾功亮唤的,也非台丞行于
世的字号:「用臣」云云,更像入塾所用的学名……这么说来,两人该是鲲鹏学
府的同窗了。

  鲲鹏学府雄踞东海之滨,以沧海儒宗正统自居,声势、地位莫不远远凌驾于
国学,千百年来都是天下五道间首屈一指的庠序重镇。

  历朝历代为标榜尊儒,屡加封赏,至碧蟾朝时已有百里封地,堪比王侯,庠
生数千,府院不逊皇城御宇;正门外所悬之「天下明宗」四字牌匾,不仅是世间
读书人神魂之所向,也是武儒诸宗脉深造子弟的首选。

  但远在谈剑笏求宦之前,东海已无鲲鹏学府。

  前朝的一场动乱,将这座千年学镇卷入风暴,教授与庠生死的死、逃的逃,
偌大府院一夕风流云散,过往的繁华盛景止于口耳欷嘘。其后虽屡有试图兴复者,
却始终无法成功。

  及至「制圣」萧破败献典有功,向朝廷讨了「鲲鹏学府」的赐匾,于西山另
起炉灶,复得镇西将军韩嵩大力支持,无论园林擘划或学制称谓,无不极力仿效,
世人只管叫「西鲲」,连「学府」二字都吝添,并不以为萧破败确实继承了道统。

  因为正统的鲲鹏学府,门上悬的只能是「天下明宗」。

  纵使萧破败野心昭昭,手段出尽,背后靠山又是硬极,也没有自称「明宗」
的胆子。逾越此限,他所做的一切将得到全然相反的结果,乃至身败名裂,永世
不得翻身,可见鲲鹏于世的影响力。

  萧谏纸不仅是辅佐武烈帝平定天下的三杰之一,更是当今士子的仰望,逄宫
亦执东洲术数机关之牛耳。能于一时一地同育两位英杰,似也非鲲鹏学府莫属了。

  「逄宫」——或说曾功亮——听萧谏纸问,笑道:「都说我逄宫了,不在这
儿还能在哪儿?你在外头追随独孤弋,驱逐异族、混一五道,以」龙蟠「之名立
下不世勋业时,我就把年月耗在这儿啦!从氏徒匠人、下大夫、中大夫、上大夫,
一路干到司空,最后一回头,妈的!司空里就属我最老啦,咋办?只好做大工正
了。」

  世人皆以逄宫乃一奇人,四极明府则是其邸,事实却正好相反。

  「四极明府」一如鲲鹏,本是学庠,鲲鹏学府研究经世济民、阴阳纵横等诸
学问,四极明府则是潜心匠艺,两者可说互为表里。

  而逄宫则是头衔。

  凡接掌「大工正」一位者即为府主,舍弃原本姓字,皆称「逄宫」。曾功亮
离开鲲鹏学府后,因缘际会为四极明府所网罗,如他所说,在覆笥山一待就是三
十几年,以出神入化的手艺头脑坐上大工正宝座,成为当代「数圣」。

  「人力有穷,样样通那就是样样松,没点屁用。」曾功亮努努嘴,露出一丝
冷蔑。「技术这玩意是一直在进步的,须集众人之力,才能于现有的基础之上再
行突破。老关起门来自己玩,那就是撸管了,反正不跟旁人比永远我最大,想着
都觉可怜。」

  谈剑笏目瞪口呆。这人是台丞同窗、儒门九通圣之一,天下名人啊!说起不
文之事何其自然,这教世间士子如何仰望、如何自处啊!

  曾功亮见他的神情,「噗」的一声,四指掩口:「你口里要有茶,他妈都喷
我一脸了,科科……茶!妈的,他们是正摘叶子去菁么?」抄起销金兽,见门外
两人各捧茶点连滚带爬而来,劈头夹脑扔过去,骂道:「我肏,骂才来!犯贱!」
一瞧不对:怎么却是中大夫端茶点来?

  那两名中大夫都是一室一部的主持人,底下徒匠成群,手里往往都有复数以
上的委讬在研究处置,堪称四极明府的中坚,莫说端茶奉点,平日饮食也都有人
服侍的。

  两人臂间各掖图纸,闪过香炉,「砰!」把托盘一放,一人摊开图纸,指着
适才曾功亮批注修改之处,直脖子道:「大工正,你知我是佩服你的,但这我就
万万不能同意了。这当口你要改变敷土的成分比例,咱们司金部不负这个责任—
—」另一人没等他说完,立马抢白,头几句是反驳那人的意见,后面说的却是风
马牛不相及之事;谈剑笏听了半天,终于明白他是为另一事而来,与前头司金部
的中大夫本不相干。

  就这样,逄宫同时与两人争辩两件事,但俩中大夫又交错着对相干与不相干
的事发表意见,有党有伐,三国混战,立场不停在句与句之间转换,居然完全没
人搞混。

  天书般的连珠炮对话僵持了一刻有余,监造出身、技术靠谱的谈大人,终于
从有点理解听到理解不能,三人却戛然而止,交换眼色,曾功亮忽露出高深莫测
的笑容,两位中大夫则是连连点头,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心满意足地卷起图纸,
拱手道:「就按大工正的意思办,我等告退。」

  哪有什么意思啊!明明毫无交集啊!谈剑笏抱着滚水茶壶般的脑袋,忍不住
在心中呐喊,初次觉得四极明府真是可怕的地方,比台丞所说要危险得多。

  「谈大人,你喝茶。我们这儿茶叶不错的,还有我最爱吃的山楂糕。」曾功
亮亲切招呼,接手推过轮椅,在厅里晃悠了两圈。谈剑笏本欲制止,萧谏纸却以
眼神示意,他只好放下手掌,讷讷拿了片山楂糕。

  「这椅子做得不坏。」曾功亮前后左右都试了试。

  「谁的标准?」没想萧谏纸毫不买帐,一迳冷笑。

  「当然是凡人的标准。」

  曾功亮大笑。

  「萧用臣,以你的手艺,这样已经很不坏了。走,我带你瞧瞧什么才是逄宫
的标准。」说着将轮椅往外推。

  谈剑笏霍然起身。

  「不忙,你且待着。」萧谏纸淡淡挥手。「我少时便回。」

  「请台丞示下,属下该等到几时?」谈剑笏恭恭敬敬问。

  不带一丝情绪、公事公办的声音和语调,令一向予人温和之感的谈大人仿佛
变了个人,不算高大的身影,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一霎前才日照明媚、凉
风习习的偏厅里陡地暗了几分,不再流动的空气隐隐凝结。

  萧谏纸伸出两根指头。

  「两刻内必回。」

  超过两刻,我便拆了此间——谈剑笏没说出来,以他的性格,也说不出这样
的话,只恭恭敬敬地一欠身,让出门道。然而,绝对不会有人怀疑:若两刻后,
老台丞未毫发无伤地回到这里,明府内将会发生什么事。

  「……你有好部下啊!」

  曾功亮推着轮椅走过长廊,来到一堵灰墙前。长廊尽处居然是条死路。

  「尽职守分罢了。」萧谏纸见他伸手在楹柱上掀几下,灰墙「唰」的一声横
向滑开,轻盈滑顺之至,完全看不出这堵墙厚一尺有余,起码由五层以上的复合
材料构成,对隔绝声音有着难以想像的奇效。

  墙一滑开,吵杂声立时涌出,萧谏纸本以为会看到很多人在另一头忙活,岂
料映入眼帘的仍是长长的廊道,仿佛整条走廊被这扇门墙拦腰铡断。噪音的源头
来自走廊两边数不清的独立院落,即使院前照墙砌得老高,可能也用上隔音之术,
仍无法隔绝喧嚣。

  刹那间,萧谏纸仿佛坠入了玄奥的时光甬道,无法自制地想起鲲鹏学府。

  「像罢?咱们当年那个样。」

  曾功亮的笑声由身后传来。「在走廊上、讲堂里,随时都有人在争吵激辩,
要不闹上教授处求个公断,要不就地打它一架,拳头上分出个道理来。」

  「我记得你常打输。」萧谏纸忍住笑意,轻轻抚着轮椅的扶手。

  曾功亮少时肥胖,成绩平平、毫不起眼,唯于学报撰文掐架,堪称一员干将,
从诗文细节到(假想中的)闺房礼节,无所不战,嘴毒笔贱,仇家遍布学府;自
从投稿笔名被心怀怨恨的学报社友揭露,走在路上经常被几人冲过来一阵毒打,
故得了「曾沙包」的浑名。

  曾功亮不以为意,尽管被揍得鼻青脸肿,却甚是自豪,索性以本名撰文,署
曰「郔台曾错」,骂得更毒更贱,闻腥即至、逢人便咬,已至无我无敌的境界。
直到此人离开学府前,无一期学报不是腥风血雨,堪称鲲鹏开府之最。

  「你来找」逄宫「,定有紧要之事。你那位谈大人耿直得很,我猜谈开未必
妥适。」曾功亮罕见地未吹嘘昔日的丰功伟业,笑道:「有屁快放,没事的话我
还想继续瞎聊。」

  「大跋难陀寺,九转莲台。」

  「难陀……那案子我记得。」

  曾功亮努努嘴,挑眉坏笑:「怎么,你想买一座玩玩?」

  「毗卢遮那院的首座湛光和尚,以三千两银同四极明府买的蓝图,花费十年
才将近完成,却被东海臬台司衙门强征到了莲觉寺,以供三乘论法使用。」萧谏
纸并无笑意,淡然道:「之后的事,想必你也略有耳闻。有人启动了莲台机关,
镇东将军府一名典卫与镇北将军的独生爱女双双掩于台底,该是有死无生。」

  「那是个好设计。」

  曾功亮耸了耸肩。「只消抽起一根不到一尺的石梁,就能让整座石台于极短
的时间内崩毁,连崩塌时的震动都经精密计算,台顶绝难逃生——这部分我个人
也贡献了相当程度的创意。

  「不仅如此,还设有严密的防破解机制,只消抽掉核心部位的蓝图,修筑石
台的匠人,决计看不出有这个致毁的秘密机关。」

  「你的意思是说,即使是修筑莲台的工匠,也无法得知莲台可能崩毁,或如
何操作这个崩毁的机关?」

  曾功亮笑了起来。

  「做不到这一节,四极明府就亏大了,咱们不做蠢生意的。核心部位的蓝图,
一直保存在覆笥山,除我之外,只有经手此案的上大夫看过核心蓝图并负责制造,
他几年前过世啦,是个老好人。」他单手比划着:「核心包含石梁,差不多一尊
石狮那么大,像个石楔砌起的长方箱子,五面各伸出长长短短的铁轴。我们直接
将那玩意,连同石台的蓝图给了湛光和尚,说只消破坏那只石箱子,他的三千两
算打了水漂。从之后台子塌得如此顺利来看,我料他是乖乖听进了的。」

  「湛光和尚的说法与你相合,应非作伪。」萧谏纸的眉头皱起,看起来并不
高兴。

  「那倒也未必。」曾功亮笑得不怀好意。「我们接了委讬不久,大跋难陀寺
的濂光长老也往三江号打了银子,显然不知从哪儿探得消息,知道湛光和尚要害
他。

  四极明府接了案子没有反悔的,所以濂光长老的四千两银,只能买湛光和尚
害他不成。「

  萧谏纸眉头一轩。

  「你们改了设计?」

  「抽横的没用,得抽直的那条。但普通人只会看见显眼处的,哪想得到还有
另一条?」曾功亮的口气听来满不在乎。「我本来打算等湛光和尚抗议时,再派
人抽石梁,当场塌给那死秃驴看,光想那个画面我就好开心,」哎呀!谁教你抽
错啦「

  之类。你想,我们最后总算救了濂光长老一命,也堪称功德一件。「

  「……所以,九转莲台的秘密,决计不能是湛光和尚所泄漏?」

  「没坑到他实在可惜。」曾功亮笑得可欢了:「妈的,我整整期待了十年耶!」

  萧谏纸冷不防握住轮侧,轮椅再也不动,孤伶伶地伫立于廊间。

  他回过头来,目光宛如实剑,就这么贯穿了曾功亮得意的笑脸。

  「如此说来,世上唯一能让莲台崩塌的,就只有你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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